金色的印璽安靜躺在血色勾勒的地圖上。


    猛虎為鈕,雖然大小不大,但是卻散發出一絲絲純粹的霸主氣機,這正是西域自古至今最偉大的英雄,三百年前吐穀渾的王印,他征討四方,討伐了三十六部,踏平了佛國。


    斬殺各部之主,在鮮血為爐火的大祭中,鑄造了此物。


    破軍緩緩伸出手,籠罩著這王印,然後將這王印托舉起來,閉目許久,周圍似乎有星光氣息在流轉,然後他睜開眼睛,道:“其中的王者霸主氣機已經逸散了,但是殘留的痕跡確實無有半點問題。”


    “看來,吐穀渾的滅亡,和您有關。”


    破軍放下了王印,閉上眼睛。


    他把這一枚王印推回去了,道:“是絕殺一般的底牌啊,可惜,您應該也知道,此物若是在這個時候用掉的話,就太過於可惜了,對於雄霸西域的霸主來說,有沒有王印,都沒有區別。”


    “這王印不過隻是他霸業的裝飾。”


    “而若是一個普通的人得到了這王印,就就是他死亡的原因,西域的霸主和勢力,有一千一萬種方式,讓他死的悄無聲息。”


    “唯獨自身有實力,卻又缺乏大名望的時候,這印璽才有絕大的作用。”


    李觀一道:“我的加碼,是指我有此物。”


    破軍笑道:“是啊,我的主公,您可真是嚇到我了,真不知道您還有多少底牌,不過此物請保護好,西域之中的勢力,黨項,佛國都在這裏,若是他們知道王印在您手中,恐怕會不惜一切代價。”


    “而想要得到此物的,也還有應國的宇文烈和陳國的澹台憲明,甚至於是突厥七王,他們都分走了吐穀渾的一片土地,需要的,正是這王印代表的正統性。”


    “不過也好,此物在手,不缺買家。”


    “危急關頭,您將王印給我,我可以為您換來八百精兵,且保證這王印最後還可以回到您的手中,而若是有大毅力把這印璽割舍掉,我可以為你換來三千全甲的精銳。”


    三千全甲的精銳,至少是邊軍級別的話,兵馬齊全,就代表著有六千後勤,整體上萬人的兵馬。


    其中至少一名三重天的武夫統帥。


    三十名二重天的校尉。


    六百名以上的入境武者,若是都披著甲胄,持長柄兵器,佩戴弩箭,在陳國,應國這種幅員遼闊,有名將和神將的龐然大物眼裏,眼中或許不夠看,可是在此刻的西域,以及關外,這就是軍閥勢力。


    破軍又道:“不過,那樣的話,人吃馬嚼,需要花錢不說,糧草,鋼鐵,藥材這三點,在戰時亂世,可是比起金銀更為難得。”


    “當然,若是薛老太公在的話,不必說三千人,三萬人大軍他都頂得住,隻要占據一座城池,即可自給自足。”


    李觀一忽然想到了那個背著毛驢,行走萬裏的灑脫青年。


    少年搖了搖頭,輕聲道:“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


    破軍放聲大笑,道:“是,確實是早了些,況且,眼下天下雖然亂世,卻還沒有大亂。”他興致勃勃,發現蘸著的血已幹了,索性咬破手指,繼續勾勒,道:“但是,天下列國,都有其弊病。”


    “草原在於地域過於遼闊,草原一十八部,各自有自己的馬場,部族,曆史,彼此之間也有仇恨,不是大的雄主,絕對難以將他們擰成一股繩,眼下的突厥王雖然有雄心壯誌,但是他的兒子們也已經長大。”


    “兒子長大了,總是會想要挑戰父親的權威。”


    “所以草原的理念和中原不一樣,他們會把年長的兒子分到距離自己最遠的地方,給他們草原,馬場,避免父子之間的廝殺,最後一個年幼的兒子,就把自己的關愛和一切交給他。”


    “地方大而君王無力,是草原的弊病。”


    “陳國的皇帝得位不正,本就是三百年前陳國公依仗武功,討伐君主梁國而有的國祚,最近這幾十年,先是攝政王,後有太平公,都是神將稱雄,左右朝廷。”


    “陳皇所見到的,就是猛將恣意驕狂,而國家皇帝威嚴掃地。”


    “所以無論誰,都會限製武夫。”


    “在下就委屈一下我,來描繪他眼中的天下吧。”


    破軍滿臉看不起:


    “於他眼中,陳國占據西南,糧草不缺,而今又有新的將軍柳忠打下了西域三百裏疆域,可為馬場;扶持黨項而聯合突厥,又有江南天險,對峙應國。”


    “這是完全之策,如一巨大神人,然那些桀驁武夫就如同這巨大神人身上的爛肉,繼續打下去的話,隻會讓武夫這爛肉越來越大,所以他會想要先把這爛肉削去。”


    “先【安內】,這是陳國的國策。”


    “然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陳國現在的局麵確實是大好,足可以和應國製衡,然陳國皇帝卻忽略了一點啊……”


    破軍道:“這是數十年內,連續出了攝政王,蕭無量,太平公,嶽鵬武這四尊帥才神將,才鎮得住局麵,柳忠是個人才,但是其實力格局,充其量可以和你那位越大哥比一比。”


    “是猛將,將才,卻不是能夠安天下的帥才。”


    “這些神將穩定朝堂,開疆擴土;朝中的文官稱頌。”


    “卻讓皇帝以為是自己的功勞,上下不一,文武不合,此乃是陳國之弊第一,陳國皇帝怕是忘記了,現在的戰略之策,可是太平公攝政王,帝國雙玉並行時期留下的。”


    “上忽略文武,而為固自身權柄,殺名將。”


    “雖這個皇帝打算把殺死名將這一口大黑鍋甩給文官和世家。”


    “但是還是會寒武夫之心。”


    “這是陳國弊病之二。”


    “官員冗雜,朝廷奢靡成風,乃至於人口買賣,賦稅橫行,而朝內開西苑,此乃陳國弊病之三。”


    “太子已立,而獨寵貴妃外戚,外戚世家對峙,皆爭儲君之位,此陳國弊病之四。”


    “儲君若立,則勝者必清算敗方,敗者皆思外逃保命,此陳國弊病之五,凡此五者,皆可以令大國衰弱,五者都有,陳國二十年之內必然日漸衰弱。”


    “若不是有武夫暴起奪權,就是世家把持朝政。”


    “五十年內,若無聖人賢君力挽狂瀾,陳國,必滅。”


    破軍喝了口酒,神色鄭重下來:“而應國,內有賢達君王,突厥驚懼,天下十大名將的前五位,其中有一名鎮在了關外,一名就是突厥王自身,剩下足足三位,都在應國。”


    李觀一道:“三位……”


    “陳國怎麽贏得下?”


    破軍歎息道:“因為一位已經垂老了啊。”


    “也所以,陳國最鼎盛的那幾年,攝政王率蕭無量,太平公領嶽鵬武,也隻是死死地和應國打平,互有勝負,那時候也是中原最強盛霸道的時候啊,我有印象。”


    “那幾年,西域,突厥,關外,不管是誰。”


    “敢冒頭走中原,就會被暴打一頓。”


    “中原的諸多神將廝殺地沒了錢財人口,就會在撤回去的時候,順路去西域突厥掃一圈,西域那裏也有神將,卻也隻是敢怒不敢言,可惜,也隻有那幾年。”


    李觀一道:“什麽是天下第一神將?”


    破軍神色浮現出敬畏和歎服,道:


    “諸多戰法,無一不通,血腥殘忍,卻又辨識英豪。”


    “步戰對步戰,勝關外群雄;騎兵對騎兵,勝突厥王。”


    “水戰對水戰,勝陳國。”


    “以少勝多,此身七十三次大戰。”


    “而他隻有一次平手。”


    李觀一坐直了身軀,道:“一次……”


    破軍輕聲道:“對手是攝政王,太平公,那是蕭無量和嶽鵬武尚不曾崛起的時代,那一戰,突厥王率鐵浮屠,就在草原上等待著風起,吐穀渾都撤兵離開,而之所以如此突兀,隻因為一點。”


    “天下第一神將率領兵馬繞後,從劃分南北綿延千裏的絕壁山川上而下,孤軍深入,幾乎就要直接搗毀江州城,逼得攝政王和太平公兩位神將聯手死戰,最後草原踏上了應國的土地,他才離開。”


    “如此從容啊,侵略如火,來去如風。”


    “他用槍壓製住了太平公和攝政王,許諾那兩個還年輕的人,說允許他們成長起來,然後來和他爭奪天下的戰場。”


    “那是太平公和攝政王真正成名天下的大戰。”


    “而名動天下的緣由,隻是因為他們能夠在國家前擋住了孤軍深入了天下第一神將罷了。”


    李觀一悚然一驚。


    破軍道:“按照我這一脈的記錄。”


    “那一戰之後,太平公收拾殘局,防止潰兵傷害百姓。”


    “攝政王憤怒回去,質問兄長為何支援遲遲不到的時候,看到那時的皇帝迎接出來,皇帝帶著笑,很熱情地握住他的雙手,告訴他說,自己素齋三十日,每日沐浴焚香,要求妃子們一起禱告諸佛。”


    “說諸佛保佑,終於天下太平。”


    “然後把一炷香塞到了攝政王的手裏。”


    破軍講述那時候東陸觀星學派的弟子記錄下來的文獻。


    伴隨著平靜的講述,李觀一仿佛回到了那個時間。


    那時候的攝政王,剛剛用這一雙手殺死了敵人,那天下第一神將的槍鋒打得他手腕發麻,他用手掌撫平了自己袍澤的眼睛,完全按不下去,那是從十六歲陪著自己起兵征戰四方的兄弟,死在那裏。


    屍骨都還沒有埋葬!


    他要回來質問為什麽,卻看到了歡呼的宗室。


    然後被塞入佛香,被慈和的大哥拉著去拜佛。


    攝政王抬起頭,看著那高聳威嚴的金色佛像,看著大哥的眼睛,他幾乎捏碎了這香,可是他沒有,那是檀香,混著金絲,每一根比一捆狼牙箭矢都貴,他舍不得。


    他想要哭,想要嚎叫怒吼,最後他隻是安靜地把香插入了香爐之中,香火鼎盛,歌舞不覺。


    鞘中的血氣猶自腥烈啊。


    史書記載那時陳皇看到戰報後的反應。


    【帝泣數行,止】


    這一戰,李萬裏為外姓,破格封太平公,而皇帝的那位弟弟被封為濮陽王,皇帝將太平公遷往西域,而濮陽在中原,靠近應國,兩個方向都極遠離於江州京城。


    自此,這兩位聯手製衡天下第一神將的名將,生死相托的兄弟,在江湖中相遇,在天下之巔相逢的好友。


    自此東西相隔。


    除去十三年前,此生,再不曾相見了。


    破軍說起往事,他又道:“不要認為太平公是愚忠啊,你不要忘記,在那位攝政王起事,一直到他囚禁兩個皇帝為止,太平公是不曾回去的,隻是……”


    他緘默了,帶著一種年輕人不理解的神色,輕聲道:


    “隻是,後來啊,就連濮陽王,都變了。”


    “本來是拯救天下於水火中的英雄,卻在坐上那個位置後成為了最殘暴的君王。”


    “太平公是最苦的。”


    “他奔波一生,最後發現,就連一起並肩作戰的朋友,兄弟,也化作了敵人,成為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人發誓討伐的君王,此身行道於此,已是眾叛親離,支離破碎啊。”


    “但是他仍舊願為天下蒼生太平而戰,他若是不戰的話,這天下,陳國,就真的隻是一群梟雄的棋盤了,沒人為百姓。”


    “而最後,他提起刀,為了妻兒廝殺道路。”


    “自己則力竭而亡。”


    “這就是陳國最後的一個隱患了。”


    破軍看著李觀一,卻隻是一字一頓道:


    “那天下第一名將,隻是老了,不是死了。”


    “而攝政王,也還活著。”


    “那一頭跛腳的老狼王,還潛藏在這個時代。”


    “他最好的兄弟,朋友,敵人,太平公死去了,攝政王是不會什麽都不做的,那樣的人傑,殘暴,凶狠,英雄,重情,隻會死在最盛大的戰場上,用天下群雄作為賀禮的賓客,絕不會默默無名地死在床榻上。”


    “而他們,都會是你的敵人。”


    李觀一垂眸,他想著自己的父親和娘親,最後他按著秋水劍,再度問出那個問題,道:“我若是選擇安心活下去的話,他們會放過我嗎?”


    破軍回答:“不會。”


    “太平公有天下的大名。”


    “我這樣說吧,帝國的西南安定,但是如果你在西域崛起,已是天下群雄之一,在那時公布你自己就是太平公之子,西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區域,會望風而投。”


    “至少三分之一。”


    “和伱廝殺的軍隊裏,西南一帶的子弟會逃亡到你的麾下,而不擔心你殺死他們。”


    青年注視著眼前的少年人,卻仿佛是在看著他背後,仿佛看到了當年名動天下的豪雄,輕聲道:


    “這就是,你的父親,給你留下的最後的力量。”


    “太平公之子,求太平!”


    “這一句話,天下群雄不認。”


    “可天下的百姓,認得這個招牌!”


    “可天下的苦命人,知道這個英雄!”


    “所以啊,皇帝怎麽可能讓你活著呢,你有沒有這個心去爭奪天下,不重要;隻要你有這個可能讓天下亂起來,就不可能讓你活下去啊。”


    少年輕輕撫摸胸口,他垂眸。


    他的母親為了他付出了三分之一的魂魄和元神,他的父親為了他斷後打開了道路,拚死了護國山莊和皇室的高手讓他能活下去,那麽他要不要接過父母的火焰,繼續那未曾完成的道路。


    李觀一不知道,這樣的遠大理想,離他太遙遠。


    但是隻明白一點。


    真是殘酷啊,這天下,就如同一個漩渦,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推向彼此廝殺的道路,他回答道:“那就廝殺吧,如此血仇,如此天命。”


    “他們不曾放過我。”


    “我亦不打算,放過他們了。”


    李觀一雙手拱起,拜下。


    這是如同古老君王封將拜相的禮儀,於是破軍沒有躲避了,他隻是受下這一禮,然後右手搭在左手上,拜下,同樣回禮。


    少年輕聲道:“請先生助我。”


    破軍道:“可。”


    與子同仇。


    與子偕作。


    與子,偕行;生死,莫負!


    於是,古老的約定就此達成。


    而在此刻,外麵終於遙遙傳來了大內禁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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