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從我眼前走過。不,事實上或許有很多人不僅從前方,也從旁邊或後方走過,但是,我不知道有人走過。


    距離我上一次察覺到自己與某人擦肩而過,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這不單純是指具體行為上,在人際關係上亦是如此。或許是這樣的緣故,隨著歲月累積,讓人後悔的事情似乎也變多了,我經常會想「早知道那時候應該那麽做」、「如果當初這麽做就好了」


    不過,這或許是隨著年齡增長,理所當然會產生的後悔情緒吧。


    陷入懊惱隋緒之中時,我自問:「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我模模糊糊地回想起過去。那感覺像在太陽完全下山之後,獨自走在夜路上時,一回頭就看見有好幾盞明亮的燈光。圓滾滾的柔和燈光串在一起,看起來像是一條正在舉辦祭典的街道。我在路的前方一直找尋不到明亮光線,但似乎隻要沿路折返回去,想要有多少光線都不成問題。


    但是,我隻能前進。不論後方的光線多麽吸引人,也不能折返。因為時光河流不允許我這麽做。在時光河流之中,我被允許擁有的最大自由,就是一邊在原地踏步一邊凝視。


    「你在看什麽?」我經常會這麽問,而對方也會反問我。


    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聽說我會不自覺地轉動眼睛看來看去,也因此引起人們的注意。或許那是因為眼球比我更早理解到自己的命運,所以努力在反抗也說不定。有別於匆匆忙忙度日的眼球,那時我沒什麽煩惱或想法,總是抱著悠哉的心情接受眼前的景色。


    我一直深信隨著身高拉高、視野變得寬廣後,不論是到了晚上會看不清楚東西、走路經常跌倒,或身邊的人會突然從旁邊冒出來等現象都會消失,我將長大成為看得見無數事物的大人。那時候的我果然還是個小孩子,才會深信時間的累積等於成長。


    還是小孩子的我,經常詢問一個住在附近的女孩說:「你在看什麽?」


    那女孩的家離我家很近,我每次經過她家時,總會看見她架好望遠鏡,彎著腰在看望遠鏡。那台望遠鏡隻是玩具,和廣告傳單上的那種真正的望遠鏡相差甚遠。我實在不認為透過那種玩具望遠鏡,能夠觀察到遠方的星星。也因為這樣,我才會很在意那女孩在看什麽。


    聽到我的詢問後,女孩每次都沒有從望遠鏡上挪開臉,而隻用右眼看向我說:「我在尋找要居住的星球。」


    好偉大的任務啊。當時我半是抱著難以置信的心情,半是感到佩服。但現在回想起來,就會覺得或許那女孩是極力排斥待在家裏,所以老是在看望遠鏡。我注視著她好一會兒後,女孩會反問我:「你在看什麽?」這問句應該是「你一直看我做什麽」的意思,但當時的我誤解成女孩隻是單純在問我看見了什麽。


    所以,我回答說:「什麽也沒看見。」事實上,對於晚上視力很差的我來說,那時段確實是會開始看不見遠方的不安時段。聽我這麽回答,女孩沒有把身體轉向我,隻靠著右半邊的臉部做出驚訝的表情。


    除了住家很近之外,我和女孩之間沒有其他任何交集。去小學上課時不會遇見她,我也不記得女孩是否和我同班。不過,我的父母親和住在附近的居民都有種不想和女孩家扯上關係的態度,而大人的這種態度也隱約傳達給小孩。


    所以,除了詢問她在看什麽的時候之外,我很自然地不會主動向她搭話,也不會留意她。至少在那個時候,我還看得見其他很多人。


    或許是因為這樣吧。


    那時不是我主動搭腔,而是女孩主動向我搭腔。


    當時正值九月下旬,太習慣於暑假生活而變得懶散的身體和腦袋,已慢慢重新適應學校生活。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我如往常般看見那個女孩,也和她重複了一樣的互動。我為此忍不住心想:「怎麽都不覺得厭煩啊?」


    在我回答女孩之後,通常我們會這樣保持沉默下去,但那天不同。雖然女孩依舊保持看著望遠鏡的姿勢,語調也不怎麽親切,但她邀我說:「要不要跟我踏上旅途?」


    一開始我沒搞懂女孩的意思。


    當「旅途」這個字眼慢慢滲透腦袋後,這回換成另一個疑問讓我忍不住歪頭思考。「旅途」是什麽意思?怎麽這麽突然?老實說,我分不清楚「旅途」和「旅遊」有何區別,所以我以為,女孩可能是想去什麽地方旅遊。我想不出女孩為何想約我一起去旅遊而陷入苦思,不過,我沒有思考太久。


    我那時還太年幼,也因為其他原因不能獨自遠行,所以才會對「旅途」這個字眼產生憧憬吧。我爽快地接受邀約,和女孩並肩走出去。


    女孩離開望遠鏡來到我身邊時,我嚇了一大跳。


    我隻看過女孩右半邊的臉,所以在那之前根本不知道她左半邊的臉長什麽樣子。隻見女孩的左眼變形,眼皮厚實腫脹,我實在不認為她的左眼還看得見東西。女孩察覺到我在看她,一臉尷尬的模樣解開頭發遮住半邊臉。女孩的頭發很長,像是從來不曾剪過一樣。過去我從未留意過女孩的頭發,這時才發現她的發色很淡,呈現淡褐色。


    女孩全身上下都顯得單薄,感覺很脆弱。如果用手指摩擦她的肌膚,仿佛會有粉屑掉下來似的。在這之中,唯獨腫脹的左眼皮顯得真實。


    雖然還是個小孩子,但我感受到那股無奈,因而說不出話。


    我們沒有停下腳步,沉默不語地筆直前進。一開始的路程和散步路線沒什麽不同,但隨著腳步前進,散步變成了旅途,四周也漸漸化為陌生的景色。女孩沒有告訴我要去哪裏,隻是機械性地擺動雙腳。不過,因為她的左眼看不見,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在前方帶路,所以走在她的前麵一點點。


    想起女孩總是在看望遠鏡的事,盡管我走在前頭帶路,還是忍不住擔心起我們該不會正朝不知名的星球前進吧?我回頭看了幾次,但女孩沒有停下腳步。離開住宅區、四周開始出現大樓時,人群也隨之變多。很奇妙的是,隨著人群增加二心情會漸漸失去平靜。是因為四周都是大人,所以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嗎?另外,或許也因為時間已晚,路上看不見任何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這裏不論是路人或大樓都很高,仿佛城市拉長脖子在俯視我們一樣。麵對這股壓迫感,我不禁微微低下頭,但還是默默往前走。


    旅途好像不怎麽有趣——心中開始出現這般感受時,女孩彎進大樓之間的小巷子裏。雖然女孩沒有命令我跟上去,我仍從後頭追上她。


    小巷子走到底後,女孩順著牆壁轉彎,接著走進一棟和其他大樓相比,牆壁顯得泛黃的大樓。看見女孩從正門口大方地走進去,我一邊心想「這樣妥當嗎」,一邊隨後走進去。那是一棟一眼就看得出已經荒廢的大樓,裏頭隨地亂放著塞滿看似汽車零件的袋子。破洞的椅子露出皮革底下的填充物,椅子上還丟了一隻大型的無尾熊玩偶。女孩拿開無尾熊,在椅子上坐下來。椅子很大,足以讓我和她兩個人一起坐上去。


    屋外的天色開始轉暗,但屋內不見任何一盞燈光,所以光線頓失的感覺更為明顯。一方麵因為目前還屬於悶熱的季節,所以甚至讓人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咦?旅途結束了嗎?我觀察著女孩的動靜,卻隻看見她抱住一邊膝蓋坐著,並抬頭仰望天花板。當然,天花板有屋頂擋著,根本看不見什麽星星。在這棟蒙上一層灰的大樓裏,我仿佛看見她總是盯著看的那台老舊望遠鏡。


    就這樣一直坐在廢墟裏坐了好幾個小時後,問題接二連三地出現。


    原來旅途是很嚴酷的。畢竟我們沒有食物。飲水問題還勉強可以解決,但我身無分文。我後悔地心想:「早知道應該先吃點心再出發。」不過,我後悔的情緒其實很淺薄。回想起來


    ,生性樂觀的我總是帶來令人搖頭歎氣的場麵。不過,隨著夜色加深,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起來,空腹和狹窄的視野讓我不安了起來。


    女孩似乎也是兩手空空就出門,手上唯一握著的是一顆泥巴球。泥巴球被照顧得很好,看起來亮晶晶的。女孩為什麽會帶著泥巴球呢?


    泥巴球的色澤很像黑糖饅頭,看著看著我被勾起了食欲。不過,那是一堆泥巴,當然不能吃下肚,看似美味的色澤反而讓人感到遺憾。那顆泥巴球的大小和棒球差不多呢——腦中浮現這般想法時,一陣苦澀的滋味湧上心頭。


    我幾乎沒有機會參加任何球類運動。我不擅長打棒球或踢足球,籃球也不怎麽在行。原因是我配合不了任何一種動作,所以打不進團體裏。可能因為這樣,所以我對球類運動抱有某種程度的憧憬。


    在學校都是麵對下手不知輕重的男生,但是,如果是女生應該沒問題吧?這般權宜之計浮現我腦中。


    「要不要來玩傳球?」我試著向女孩提議。女孩先看了看我的眼睛,再看了看右手上的泥巴球。「沒錯,就是用那個。」我點點頭這麽示意後,女孩走下椅子並慢慢走遠,似乎是打算拉開距離。我也離開椅子往牆邊跑去。


    我一邊從正麵以視線捕捉女孩的身影,一邊緊張地心想:「我接得到球嗎?」


    拉開足夠的距離後,女孩以拋物線丟出泥巴球。


    泥巴球融入一片黑的天花板裏,立刻消失不見,就仿佛夜空裏的星辰消失了一樣。我在目光沒有聚焦的情況下伸出手,泥巴球恰巧飛進我手中。


    我一邊沉浸在接到球的喜悅之中,一邊看向握在手裏的泥巴球。


    泥巴球的光滑觸感摸起來很舒服,而且表麵亮晶晶的,就像真的星星一樣。搞不好女孩想要居住的星球,就是長成這個樣子。


    腦中浮現這般想法的下一秒鍾,手中的感覺讓我冒出冷汗。我感覺到泥巴球像是偏離了軸心,更具體地說,是泥巴球的表麵看似出現裂縫,讓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是,我還是不在意地把球丟回去。泥巴球以漂亮的後旋方式飛出去,女孩伸出手試圖接住泥巴球時,迎麵撞上手部的泥巴球整個飛散開來,變得支離破碎。


    哎呀,不好的預感成真了,好失望。


    女孩低頭看著泥巴球的碎塊,一動也不動,泥巴球表麵的泥土從她的指縫間滑落。詭異的時間在我們之間持續流動。是我害泥巴球碎掉的嗎?不!是女孩接球的方式本來就有問題。責任在兩人之間推來推去。


    女孩的表情像泥巴球一樣扭曲變形,最後崩壞。


    崩潰痛哭的女孩跪在地上,發出哽咽聲。


    原本隻是看著女孩的我急忙衝向她。


    不過是泥巴球碎掉而已,沒想到女孩那張冷漠的表情竟然會垮掉。


    我忽然覺得,身為這項遊戲提議者的我有錯而不知所措。碰到這種狀況時……隻能回家吧。我不知道女孩的想法為何,但對我來說,還是回到自己家最能夠平靜下來。隻要回到家,就有大盞的燈光迎接我,也能夠在燈光籠罩下放鬆身心。下次不要再嚐試「旅途」了。


    「差不多該回去了。」聽到我理所當然地抱怨,女孩用右眼看著我。雖然眼珠和頭發同樣是棕色,但女孩的眼珠散發出不同的氛圍,差別就像咖啡糖和焦糖口味的糖果有著不同的亮度。不過,我指的是右眼,她左眼長什麽樣子我就不知道了。


    仿佛描繪出年輪的瞳孔盯著我的眼睛^


    女孩用沾滿泥巴的手捏住我的臉頰。


    我的腰部顫抖一下。


    一方麵是因為忽然被捏,所以痛得抖一下,但更主要的原因是——


    臭味衝天。


    姑且不論泥巴球的表麵,女孩觸摸到泥巴球內部的手指之臭,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我的視野陷入一片混亂,可見不僅是鼻子,連眼睛也被臭味熏得想逃跑。可能是從我的反應察覺到事情不對勁,女孩把自己的手指湊近鼻子嗅著味道。我來不及製止,女孩已經這麽做,結果看見女孩瞪大了眼睛,露出全身寒毛豎起般的敏感反應,甚至腫脹的左眼皮也像痙攣似地劇烈顫動。我心想就快看見眼皮底下的眼珠了,忍不住往前傾。不過,我不應該這麽做的。


    看見我向前靠近,眼角滲出淚水的女孩一副「機會來了!」的模樣,把臭手指插進我的鼻孔裏。


    那股衝擊力仿佛一道雷電竄出,而且一路從腳底貫穿到頭頂。


    我真的以為自己會失去意識。不知道是不是翻了白眼,眼前瞬間看不見任何東西。我花了一些時間修複混亂的影像,並在一片昏暗中定睛細看,最後在視線前方看見女孩因為我誇張的反應而露出笑容。我沒有因此覺得女孩好可愛。明顯看得出她不擅長露出笑容,或者該說不習慣露出笑容。女孩笨拙地扭曲著臉頰和嘴唇,給人一種卑鄙的感覺。她似乎沒笑過幾次。


    還有,女孩奸詐地拿我的衣服擦手指的舉動,讓我默默有種受傷的感覺。


    算了,不管怎樣,至少女孩已經停止哭泣,所以事情算是圓滿結束。


    我已經忘記在那之後自己是如何說服了女孩,總之我們後來決定一起回家。隻不過屋外已是一片黑暗,即便有路燈,我的眼睛也捕捉不到燈光。所以,不同於去程,回程變成是女孩帶領我走回家。夜色深邃如海,對我來說就像身處於無限延伸的漆黑世界中;在甚至認不出路的情況下,我覺得自己仿佛降臨到陌生的星球。或許我真的來到了陌生的星球也說不定,所以隻有女孩知道該怎麽走回家。


    在兩隻腳僵硬得像被鹽巴固定住的狀況下,我精疲力盡地回到家。這時,父母親臉色難看地衝出來。到了半夜還沒回家,父母親當然會擔心。不知道那女孩的家人會是什麽反應?父母親不停晃動我的肩膀,我想起女孩變形的左眼,不禁覺得自己也快看不清楚眼前的雙親身影。


    「你跑去哪裏?」父母親詢問我很多問題,我回答「去感受旅途」之後挨打了。


    就這樣,我們的旅途結束。


    苦澀和疼痛使得我和她變得膽小一些。


    之後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察覺到女孩不是邀我踏上旅途,而是讓我陪她離家出走。


    因為實在太想睡,我停下抄黑板的動作,然後轉動眼珠。這不過是課堂上經常會有的偶然舉動。在高中時會有三、四個這樣的偶然同時發生,而那時隻是恰巧重疊在一起。


    我之所以會和同班同學的鷲澤仁美(注:仁美的日文發音為「hitomi」,相同於眼睛的發音。)四目相交,純粹是因為偶然的舉動重疊在一起。我們彼此都托著臉頰,徹底表現出對課堂不感興趣的態度。由於秋老虎發威,教室裏的溫度升高,再加上校方舍不得花錢而不使用冷氣,更助長我們的懶散。在這種日子,如果還能夠麵對黑板認真聆聽老師講課,就表示這個人不需要上這種無聊的課也能夠成為了不起的人。


    照目前的情況看來,我和鷲澤似乎已放棄要成為了不起的人。我和鷲澤坐在同一排,但中間相隔一個座位。坐在那個座位上的男同學微微低著頭。正確來說,男同學是保持握著筆的姿勢在打瞌睡,所以我才會和鷲澤對上視線。鷲澤的視線就像省略掉過程般突然從旁邊冒出來,才會讓我覺得受到衝擊。


    鷲澤用右眼看著我,我則用左眼捕捉鷲澤的身影。我們就這樣停住不動,持續互相凝視。


    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覺得不好意思別開視線。而且從鷲澤的態度,我感受到她也被相似的感覺捉弄。那種感覺像是沒看向四周就伸出手,結果牆壁上有個洞,手剛好陷入洞裏。雖然感覺很奇妙,但手服貼地陷在洞裏,所以我和鷲澤彼此互讓,就等著看誰會先采取行動來消除


    這般勢均力敵的狀態。


    對平常就以好動出名的我來說,此刻的狀況算是異常。我不認為我是靠自己的意誌這麽做,那其實是眼球的意誌。因為眼球擅自轉動的機率實在太高,所以我最近有時甚至會懷疑眼球是個獨立的生命體。


    這話題先放一邊,總之,這樣一直互相凝視也太難為情。感覺到老師的話語從頭頂上穿過,我忽然在意起四周的反應。其他同學不會發現我們在互相凝視嗎?坐在後麵的同學應該會馬上發現吧?然後,隻要沿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就會發現鷲澤仁美在我的視線前方同樣注視著我。這些條件已經足夠造成誤會傳開來。


    在這之前鷲澤一直沒有任何動作,這時忽然做出怪異的舉動。她指向自己的鼻子後,拍了拍人中部位。這手勢代表什麽意思?女同學之間正流行這樣的手勢嗎?我歪著頭納悶時,鷲澤這回變成把手貼在鼻子上,然後往下擦向嘴巴,又是一個意思不明的手勢。鷲澤在最後比了我一下,我一邊心想「有什麽東西嗎?」一邊伸手摸鼻子。


    我試著做出和鷲澤一樣的舉動後,發現鼻子下方有不明物體。


    從抓住時感受到的質感以及拉扯當中,我明白了不明物體是什麽,臉上頓時失去血色。


    鼻毛露出來了。


    每次用鼻子呼吸時,總覺得嘴唇上方有什麽東西輕輕飄動,原來是鼻毛啊。我還以為是流汗,所以一直擦,難怪我怎麽擦都擦不掉。解開謎題的同時,也代表同學看見我露出鼻毛的臉,冷靜下來的腦袋瞬間沸騰起來。


    我慌張地抓住鼻毛,試圖拔掉它。但是,盡管我使盡力氣拉扯,鼻毛還是一直滑出手指,怎麽也拔不下來。我焦急得試了好幾次,結果拔掉另一根比較短的鼻毛。一股疼痛如逆流般湧出,甚至傳達到眼球,淚水隻從左眼滲出來,我用手掌心按住半邊臉以阻擋淚水。真正想拔的那根鼻毛似乎相當頑固,遲遲不願意離開它的窩。既然這樣,幹脆暫時把它塞進去好了。不行,這樣又太危險。


    我掙紮著不知道該拔掉還是塞進去時,鼻毛再次露出來。我抓住鼻毛在心中怒罵:「給我適可而止一點!」在視野因為憤怒而變得狹窄的情況下,用力一拉後,疼痛如氣泡受到擠壓般爆裂開來。


    鷲澤仁美一副不能在上課中大叫出來讓她很痛苦的模樣低著頭,肩膀不停微微顫動。很明顯的,鷲澤仁美在笑。也對啦,看見同學自己一個人如此激動地演出,一定會覺得很滑稽吧。我也隻能表情僵硬地露出笑容。在那之後,我幾乎沒聽進老師的上課內容,度過了複雜又綿密的時間。


    畢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後,我開始強烈意識到鷲澤仁美的存在。也從這時候開始,我天天想像著不知道會有什麽事情發生,視線自然而然地追著她的身影跑。


    每次一有風吹草動,我就會擅自朝自己期望的方向盡情幻想。如果要說這樣的日子不快樂,那是騙人的。真不知道該說我是個超級樂天派,還是樂觀過了頭(根據母親的說法)。


    後來班上換座位,而且過了新年後隨著年級晉升,我們也換了班級。


    這段時間裏,我從來沒有和鷲澤仁美交談過。


    一直到畢業,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人生就是這麽一回事吧。我打從心底慶幸沒有認定她就是命中注定的對象。


    我接受這般事實,乏味的高中生活畫下句點。


    在畢業典禮結束後的回家路上,我看見那個女孩。


    幾年過去了,我們彼此都已隨著年紀長高。女孩的手上沒有握著泥巴球,我的背上也沒有背著小學書包,但我們還是在同樣的地方相遇。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去上學,隻知道她在大白天裏,會對著那台老舊得不知道曆史有多悠久的望遠鏡看。而且,陽光還這麽強烈,她不要緊吧……思,看起來沒什麽問題的樣子。


    或許望遠鏡裏沒有映出任何東西。


    在那天過後,我不曾和那女孩好好說過話。雖然在那之前,我們也不曾長時間交談,但後來變得更不敢交談。一方麵因為我被父母親痛罵過一頓,再加上害怕知道女孩在那之後的遭遇,所以我的手腳和喉嚨都畏縮了起來。


    原本我和那女孩之間並沒有隔著一片大陸。我們距離岸邊很近,隻要身體稍微往前一探,就能夠喊住對方,正因為如此,才會有機會玩傳球遊戲。但是現在,朝一片朦朧的對岸看過去時,頂多隻能夠勉強看見人影。


    發現我的存在後,女孩隻用一隻眼睛看過來,動作誇大地轉動右眼。


    她的左眼看得見嗎?眼皮還是那麽腫嗎?雖然很想確認,但我沒能夠踏出腳步。散開的頭發落在女孩的側臉上,那張側臉還保留著小時候給人的印象,我忍不住心想:「該不會又被她邀請一起踏上旅途吧?」


    不過,想要被邀請,必須由我主動詢問.,「你在看什麽?」


    詢問那個盯著想必什麽都看不見的望遠鏡看、身形削瘦的女孩。


    對於隨著年紀增長,魯莽的個性已漸漸變得圓滑的我來說,我做不到這件事。


    所以我什麽也沒說,直接踏上歸途。


    我分不清楚理解事實和死心的差別,膽小地接受一切。


    所以,我們的旅途並沒有在這時展開。


    因為實在太無聊,我一直猶豫著要不要中途離開教室。當我瞪大眼睛環視四周時,正好與參加同一個基礎研究班的荒川齊美(注:齊美的日文發音為「hitomi」,相同於眼睛的發音。)四目相交。又是一個偶然。有過鷲澤仁美的經驗後,我深深知道從這個偶然並不會發展出任何事情來。


    不過,造成我和荒川齊美對上視線的間接原因,是因為有過鷲澤「hitomi」一事也是不爭的事實。盡管漢字不同,但在自我介紹中聽到荒川齊美說出她的名字時,多少還是引起我的注意。也因為如此,偶然才會發生。


    然而……


    那天的陷阱還沒有結束。陷阱躲在暗處,伺機準備攻擊掉以輕心的我。敵方仿佛早就知道我晚上視力不好似地展開作戰計劃,我也聽話地掉進陷阱裏。


    一方麵因為那時剛進入下學期,基礎研究班重新開始上課,因而決定晚上要舉辦類似聯誼的聚會。我知道晚上在外麵走動會有危險,所以一向自製,而且從車站轉搭公車後必須走上一段山路,我知道那不是晚上時間可以悠哉散步的路段。然而,上完第六節課的研究班後,就這麽隨著情勢發展變成我也要參加聚餐,於是被帶到一家以雞肉料理聞名的餐廳,荒川齊美便坐在我旁邊。如果這不是陷阱,會是什麽?這明顯是個狡猾的陷阱,而且效果十足,我牢牢地陷入陷阱裏。


    餐廳裏的牆壁被塗成黑色,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營造氣氛,照明也相當昏暗。我搔了搔狀況不好的眼睛附近,心想:「真是傷腦筋啊。」順便瞥了旁邊一眼。荒川齊美正拿出隨身小鏡子,在確認臉頰和鼻子四周的妝容。可能是察覺到我的目光,她的視線從鏡子移向我。濃妝豔抹的她帶著困擾的表情露出笑容,那笑容讓她看起來變得稚嫩了些。


    這會是命運的安排嗎?我不禁有些在意。我摸了摸鼻子下方,確認鼻毛沒有露出來。小小一根鼻毛足以摧毀一切,可見邂逅有多麽不堪一擊。


    「……同學,你有在聽嗎?你在看哪裏啊?」


    發現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急忙看向荒川齊美。荒川齊美細長的眼睛看著我,我們近距離地互相凝視。這次沒有打瞌睡的電燈泡同學夾在中間,也沒有鼻毛阻礙。我和她之間沒有任何障礙物。


    還有,聽到「你在看哪裏啊」這句充滿親切感又令人懷念的問句,我的表情蒙上薄薄一層陰霾。


    「愛散步同學,你的興趣好


    像是享受旅途喔?意思就是旅行對吧?」


    原來荒川齊美沒有叫我的名字。她之所以會擅自幫我取這個綽號,應該是因為參加基礎研究班第一堂課做自我介紹時,我說過自己的興趣是享受旅途。


    我記得荒川齊美的興趣是看棒球比賽,她還提到棒球選手很帥之類的,但因為當時我沒有特別注意她,所以不記得她說過什麽。


    不過,聽到棒球讓我想起傳接球,忽然覺得那股臭味就快撲鼻而來。


    「你說喜歡旅行是去國外?還是國內?」


    荒川齊美完全把我當成是個愛旅行的人。我可沒有這麽積極的興趣喔。


    「喔,思……應該說,星際旅行才是我的最愛吧。」


    「ing ji?那是哪裏?japan嗎?」


    荒川齊美似乎錯把「星際」當成是地名,但如果詳細說明,我隻會被當成是怪人而已,所以就算了。


    「『ing ji』是高興的『興』、救濟的『濟』,是一個寒冷的地方,夏天去那裏很涼快。如果要去那裏旅行,現在這個季節最適合了。不對,現在去可能會覺得有點冷吧,尤其是去到湖邊更會覺得不一樣。而且那裏的回轉壽司用的生魚片跟平常的不一樣,讓人為之驚豔。如果有機會,你也可以去那裏走走,包你滿意。」


    酒精根本還沒發揮作用,我卻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連我自己也很想知道要如何去到那個地方。


    「咦?嗯~」


    荒川齊美原本準備出聲附和,卻突然往後縮起身子,並且露出難以理解的眼神看著我。「怎麽了?」我用眼神這麽詢問後,荒川齊美指向我的眼睛說:


    「你的眼睛一直轉個不停耶。好奇怪喔!」


    荒川齊美用食指學著我眼睛的動作不停繞圓圈。眼睛似乎又激動了起來。


    「我的眼睛好像有這種習慣。」


    「好怪喔~」


    「我知道了,我的眼睛是因為沉醉在對你的熱烈愛意中,才會轉個不停。真受不了。」


    順勢這麽說。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番話太過輕率,但正因為夠輕率,才有辦法飛起來吧。


    如果她的態度沒有因為這樣而變差,那肯定就是命運的安排。我十分確定。


    荒川齊美的反應誇張到把喝了一半的水噴出來,接著露出輕浮的笑容。受她的影響,我配合著大笑出來,並且有一種過去不曾感受到的實在感。我想,接下來會有什麽進展也不足為奇。我的眼球變得濕潤發熱就是最好的證明。


    幾天後,我下定決心撥打荒川齊美留給我的電話號碼。


    可是,不論我撥多少遍,電話都接不通,隻聽到語音說:「您撥打的號碼已暫停使用。」


    放下電話後,我列出三、四個電話號碼錯誤的原因並陷入思考。思考得出的結論是:「這次也沒希望,盡早放棄才是最快的解決之道。」


    「哇啊~~~~」


    我捂住臉哭出聲音,哭了五秒後,心情爽快許多。


    人生就是這麽一回事吧——包含不懂得從經驗中學習這件事。


    在名為人生的旅途上總會遇到離別。我抱著正麵思考的態度目送這場離別。


    大學畢業典禮後的回家路上,我並未看見那女孩出現在庭院裏。


    房子左右兩側都長出茂盛的雜草擋住大門,但不可思議的是,唯獨庭院的出入口沒有雜草叢生。房子看不出有人進出的跡象,遮住窗戶的窗簾也像蒙上一層灰似地顯得朦朧。


    住在這棟屋子裏的人像是連夜逃跑般不見蹤影。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搬離這裏而成為附近居民的話題,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我還記得這家人搬離的幾天前,曾看到那女孩出現在庭院裏。我隻是從遠處望著她,彼此沒有交談。她不是那種可以硬是拉近距離的人……應該啦。


    庭院裏隻看見被棄之不理的望遠鏡。不知道被丟棄了多久,支撐望遠鏡的腳架在風吹雨打下,眼看就快傾倒。應該說,腳架還能夠站著才是奇跡。我撥開高度及腰的雜草,盡管因為害怕草叢裏有蛇而彎著腰,還是試著走到望遠鏡前。由於望遠鏡的高度調得很低,我必須跪在地上任身體埋進草叢裏才能看望遠鏡,還必須忍受雜草前端不停紮脖子的不舒服感。


    這是我第一次探出頭往望遠鏡裏頭望。不可思議的是,即將望向陽光普照的天空並沒有讓我心生恐懼,因為我早就料到這個望遠鏡應該照不出任何東西。


    不過,我的猜測並非百分之百準確。


    我總算知道她在看什麽。


    望遠鏡裏照出髒兮兮的夜空。顯得低俗又混濁的星光,感覺下一秒鍾就快剝落消失在黑暗中。夜空裏的彗星沒有閃閃發光,一片銀河中稀稀疏疏的星雲群讓人看了也興奮不起來。要說這是一片夜空,不如說是海苔會更貼切。


    用這台望遠鏡看不到真正的星星,簡單來說它隻是一個玩具。就像玩具電話一樣,望遠鏡裏隨時映出預先準備好的夜空。隻要操作一下,或許可以變換幾種不同的景色,但現在主人已經不在,想變換景色也難。被關在望遠鏡裏的世界,已經無法改變了。


    我從望遠鏡上移開視線,然後走近幾乎是一棟廢墟的房子抬頭仰望。一樓、二樓,我看向每一層樓的窗戶,在記憶裏尋找哪一間才是女孩的房間。不過,搞不好女孩根本沒有自己的房間。我一邊回想女孩腫脹的眼皮,一邊再次仰望虛構的夜空。


    夜空裏的每一顆星都是土黃色的,像被泥土蓋住似地蒙著一層灰。


    因為開始在意起夜盲症,我一邊大口大口扒著羊棲菜便當,一邊觀察四周同事的反應。這就是我度過時間充裕的午休時光的方式。照母親的說法,羊棲菜似乎有助於改善夜盲症。母親還說海膽也有幫助,於是我開口要求帶海膽便當,結果差點被迫要帶淋上醬油的布丁便當。


    算一算大學畢業後已過了兩年,但生活沒有什麽太大的改變。


    不論是學生還是社會人士,一樣會受到時間束縛。


    八月中有個為期短暫的夏季休假,但如今已結束,迎來的是隻留下悶熱的九月。這個徒有其名的秋天,何時才能像楓葉一樣染上一片紅?


    我宣布自己要成為旅人時,被父母親狠狠揍一下頭,所以隻好乖乖工作。雖然我服務的公司是一家「由女職員負責泡茶」已成為不成文規定、不改老式作風的公司,但隻要別在意一些小小的不自由,就會覺得是個還不錯的公司。可以從家裏走路上班也是很大的關鍵。對我來說,去車站搭乘電車的行為太危險了。最近我在一片平坦的地方跌倒的頻率也變高,而且騎腳踏車時會覺得自己快要撞到人而有些害怕。在公司裏,那些無情的正經家夥會在背地裏批評我,說我腦袋裏的螺絲鬆掉了之類的。不過,原因似乎是出在眼球,而不是腦袋瓜。我的視野似乎變狹窄了。回想起來,從以前就有這種傾向,我會不小心撞到人便是這個症狀出現的前兆。因為狀況不好,所以我打算趁今天午休的時間去看醫生。眼科診所就在離大學所在的那條馬路不遠的地方,這樣的距離正適合飯後散步,讓我有些期待了起來。


    「請喝茶。」


    替部門所有人泡茶的女同事也為我送上茶。茶杯像是突然從旁邊冒出來一樣,我因此有些嚇一跳,但還是接下茶杯說了聲:「謝謝。」盡管心想夏天還是喝冰茶比較舒服,我還是啜飲起熱茶。


    送上茶時,女同事順便探出頭看向我的便當。順道一提,這位女同事姓「真田」。


    「惡~今天是全黑的便當啊。」


    看見白飯上麵鋪滿羊棲菜和蘿卜絲幹,真田小姐皺著眉頭說道。


    「好吃嗎?」


    「在接受吃到一半會膩


    的前提下,好吃。」


    還有,看著看著會讓人想起那台望遠鏡。


    真田小姐從角落抓起一小撮羊棲菜送進嘴裏,確認味道後,「嗯、嗯」地點了兩次頭。


    「真是令人懷念的味道。不過,會讓人食欲大失,因為太黑了。」


    「是啊。」


    而且滿滿一片都是羊棲菜,真希望母親在擺盤上可以多下一點功夫。不過我都老大不小了,還請母親幫忙做便當,這實在讓人說不出口。我不敢說出這秘密,抬頭看向真田小姐露出苦笑說:


    「真羨慕像你這種女孩子的品味。」


    「……嗬嗬嗬。」


    真田小姐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但因為猜不出她的意圖,我回以含糊的笑。真田小姐沒說什麽,看似心情愉陝地繼續端茶給下一個人。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我忍不住在心中表示讚賞:「能夠主動這樣關心別人真是了不起!」對於這樣親切的表現,有些尖酸刻薄的女同事會批評真田小姐是在奉承他人,我想這也是在所難免吧。


    不管怎樣,我剛剛吃飯時覺得有些難以下咽,所以有杯熱茶很值得開心。我喝了口茶,把一坨白飯送進肚子裏。


    「……………………………………」


    眯起眼睛後,視野變得更加狹窄,隻看得見眼前的景象。


    當初是因為父母親擔心,我才會想去看眼科,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傳染了,我也漸漸不安起來。不安的情緒使我今天喉嚨緊縮,感覺很不舒服。


    我的眼球會如此忙碌地轉動應該是一種習慣,不然就是眼球本身想要這麽做,但有時我會回頭思考:「這會不會是一種什麽征兆?」有沒有可能是因為眼球被關在名為眼皮和臉孔的籠子裏,所以激動地反抗著?我忍不住往壞的方向想。


    「嗯……」


    我閉上眼睛,試圖讓意識沉入內心深處,以冷卻變得激動的思緒。在這過程中,我像在咀嚼似地緩緩消化恐懼。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隻知道咬在嘴裏的恐懼長什麽形狀之下,我吞下恐懼。恐懼的味道甜甜鹹鹹的。


    我張開眼睛,用筷子夾起和眼皮底下同樣呈現一片黑的羊棲菜後,大口咀嚼著。


    隻要闔上眼皮,任何人都隻會看見一片黑暗。


    女孩那腫脹的眼皮甚至無法自由地張開闔上。


    和女孩相比,不知道我生活在多麽色彩繽紛的世界。


    這麽一想後,心情跟著輕鬆起來。


    我想,肯定不會發生什麽太嚴重的事情吧。


    沒錯,就像與女人邂逅時總是碰上抽到下下簽的命運一樣。


    不知道為什麽,盡管診斷出「一切正常」,醫生還是介紹我去更大家的醫院。這是怎麽回事?意思是醫生做出的判斷不是「一切正常」,而是「原因不明」嗎?我犧牲假日的半天時間接受檢查,而且與其說是檢查,其實更多時間是花費在等待上。因為檢查報告要幾天後才會出來,所以我在醫生指定的那一天趁午休時間前往醫院。對於父母親,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還沒告訴他們我去接受檢查的事。這樣不管檢查結果如何,都不會讓父母親自擔心一場。


    草草吃過午餐後,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從公司到醫院有些距離,還有考量到午休時間有限,所以隻能搭計程車去醫院。


    接受檢查那一天我是以散步為由,從家裏走去醫院。半路上會經過一座橋,過橋到一半跌倒時,我不知為何差點哭出來。


    「來了!來了!請喝茶~」


    如往常般,真田小姐為大家泡了茶。我準備接過熱茶時想起今天要出門,便嘀咕著「現在要出門了」而回絕真田小姐,並站起身來。


    「你馬上要去工作嗎?」


    「喔,不是啦。真田小姐,你知道叫計程車的電話號碼嗎?」


    「不知道耶,我不搭計程車。」


    真田小姐揮揮手說道。說的也是。


    「這樣啊。呃……上網查就可以了吧?」


    我立刻又坐回座位上,抓起桌上的滑鼠。這時,不知道為什麽,真田小姐也探出頭看著熒幕。雖然感覺到真田小姐的一大撮卷發垂在我盾上,但又覺得用手撥開太沒禮貌,所以我決定當作沒發現。


    上網搜尋後,一下子就查到離公司最近的計程車行,也很快搜尋到電話號碼。


    這世界真是方便啊——雖然腦中浮現這般想法,但又會忍不住反過來心想:「不能讓我再多花一點精神和時間嗎?」我還沒做好要出門的心理準備啊。


    「你要去哪裏呢?」


    拿起手機撥打搜尋到的電話號碼後,我回答真田小姐說:


    「去醫院一下。」


    「咦?你有什麽病嗎?」對於真田小姐的詢問,我露出含糊的笑容向她告別後,準備去搭電梯到樓下等計程車。我刻意跨大步伐,試圖以輕鬆的態度走路,沒想到身體比預料中的更加緊繃,因而弄疼了鼠蹊部。


    內心明顯在動搖。在焦躁感的逼迫下,眼球似乎往眼角逃去。


    我扶著腰低下頭,深深歎一口氣。


    事情進展到這個地步,結果不可能會是「你很健康」


    「……不過,不會是太嚴重的事情吧。」


    我像在念咒語似地嘀咕,沒有刻意去定義所謂「嚴重」是指什麽程度的事。


    雖然很想吞下恐懼,但無奈喉嚨太幹,生不出唾液來。


    「不是什麽嚴重的問題。」雖然醫生做了這樣的開場白,但很肯定的,這是一種疾病。


    疾病名稱共有七個字,如果隻聽過一次,肯定記不起來。


    對於我罹患的毛病,醫生做了如下說明:


    晚上會變得視線不佳,視野也會變狹窄。你會變得容易和人相撞或跌倒,東西掉了也要花點時間才找得到。總之,醫生做的說明和我所有的症狀完全符合。


    症狀的惡化速度非常緩慢,導致失明的案例也非常稀少。但聽到醫生把「非常」這個字眼說了兩次,反而讓人不安。「不過……」聽到醫生繼續說明下去後,這股不安的情緒變得更加真實。以我的例子來說,因為在非常年幼時就出現病症,所以雖然可能性非常低,但如果惡化的速度快,也可能在三十幾歲或四十幾歲就失明。這不算是嚴重的事情嗎?


    話說回來,這醫生真的很愛說「非常」。聽到後麵時,我根本是抱著像在聽他人故事的心情聆聽醫生說明。


    最後,醫生告訴我以現階段來說,並沒有明確的治療方法。


    領了「有可能抑製症狀」的藥後,我搭上計程車準備回公司。有別於去程,幸好回程不是遇到一個愛聊天的司機。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恐懼必須消除了。


    我內心沒有產生任何情感,隻是覺得貼在心上的那層薄膜有點沉重。緊緊黏在心上的那層薄膜不允許激動情感產生,那或許是貼心地讓我不會大叫出來的麻醉藥也說不定。我往窗外看去,但因為陽光太刺眼而無法一直注視窗外。


    雖然下了計程車,但我不想就這麽回去公司,所以轉身背對入口。我怔怔地走在晴朗的天空下,後來在人行道上發現一尊石製的橫長形藝術品便坐了下來。


    藝術品的頂端呈現弧形而非平麵,坐上去時會撞到屁股的骨頭所以很痛。我一邊調整屁股的位置,一邊托腮看向對麵的建築物。盡管已經過了午餐時間,回轉壽司店的停車場依舊車來車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旁邊還有一家回轉壽司店,所以競爭很激烈。


    我腦中沒什麽特別的想法,隻是呆望著一對老夫妻和帶著小孩的太太在那家壽司店停好車走下來。最近我也開始會看不太清楚遠方的景象,不知道是純粹近視,還是受到病情影響?那位年紀肯定比我大的老人,應該看


    得清楚與他牽著手的孫子麵容。與老人牽著手的那孩子,看起來差不多是我經常跌倒時的年紀,但那孩子腳步輕快地在停車場裏走著。看著看著,我不禁有種想哭的感覺。


    想哭不是因為害怕或後悔,而是感受到世界寬廣得甚至讓人覺得殘酷。


    眼前的老人或小孩和我麵臨的問題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無法感受到我的心情。相對的,老人們的痛苦也與我無關。光是想到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這樣的關係,我不禁覺得快要喘不過氣。


    原來世界上有這麽多應該用眼睛去看,我卻不知道的事物。


    我好不容易察覺到這個事實,現在卻:


    未來我是否將會看不到世界在流動,或看不見世界的存在呢?


    因為屁股開始痛了起來,我重新調整坐姿,視線焦點隨之改變。我在視線前方看見馬路上來往的車子。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從右向左駛過,我完全跟不上那忙碌的腳步。開車的人竟然能夠毫不費力,而且一臉輕鬆的表情。如果我試圖隨著車流移動,將會跌倒。所以,我才會坐在這裏。這樣不行耶!因為在工作上經常失誤,我一直積極表現出認真的態度以挽回他人信任,現在卻坐在這裏。這樣的行為簡直是愚蠢至極。


    話雖這麽說,但我現在一點工作的意願都沒有。


    「生病了啊。」


    我更加縮起身體,歎息說道。陽光灑落在背上,感覺很溫暖。但是,不明原因使得背部變得冰冷。我的身體因為溫差而顫抖,同時感受到鼻子下方有不明物體微微顫動著。這感覺該不會是……根據過去經驗做出判斷後,我伸手觸摸。


    透過觸摸到的質感,我確認了那個不明物體果然是鼻毛。鼻毛不知道從何時就露在外麵?如果從醫生在做說明時就已經露在外麵,現在他們可能正在取笑我吧。我一邊回想起鷲澤仁美,一邊用力拔掉鼻毛。


    可能是因為長度很短,拔掉鼻毛時,鼻子側邊痛得發麻,我忍不住身體往後仰地按住鼻子。這時,隻有右眼滲出淚水。隨著淚水滲出,我當場就快忍不住哭出來,肩胛骨不停上下擺動著。


    就在我快要哭出聲音時,突如其來的聲音對我問道:


    「怎麽了嗎?」


    有人探出頭向我搭腔。對方的臉像是突然從頭頂上出現,害我嚇一跳,但也因此得知對方是誰。我似乎不是靠聲音,而是靠外表在認人,因而在隻有聽到聲音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對方是誰。


    是真田小姐。其實真田小姐不是和我同梯次進公司,她比我大一歲。


    不知為何,真田小姐跟我說話時總是很有禮貌,而我則是沒大沒小的,而且還顛三倒四。


    多虧被嚇了一跳,淚水因此縮回去。好險,差點就變成在外頭大哭的詭異大人。


    「我看見有人突然抬起頭,還以為是誰呢,沒想到是我們公司的員工,嚇了我一跳。」


    「沒有啦,我也嚇一大跳。」


    不知道是托鼻毛的福,還是被鼻毛害的,讓真田小姐發現我的存在。真是一場難以言喻的邂逅。


    「午休時間已經過了很久耶。」


    真田小姐一邊這麽說一邊指向太陽,但要我憑太陽的位置來判斷午休時間未免太過分。


    對了,醫生告訴過我不可以直視太陽的。


    「……這麽晚了你也出現在這裏是怎麽回事?」


    聽我這麽說,真田小姐露出開朗的笑容回答:「說的也是喔。」那是不帶挖苦意味的笑容,光是如此就足以讓人產生好感。真田小姐留著整齊的瀏海,輕柔蓬鬆的卷發垂落在左右兩側,發色是之前上理發院時歐吉桑提過的透明感發色。這樣的發型很常見,我在大學時經常看到這類發型,現在公司裏應該也可以找到十個左右有著相同發型的女同事。


    在部門裏,真田小姐被視為泡茶小妹經常遭人使喚。這麽說或許誇張了些,但她給人一直在泡茶、端茶的強烈印象。真田小姐有一雙圓滾滾的眼睛,上揚的嘴角散發出一種獨特的稚氣,給人一種還是大學生的感覺,所以有些人會批評她顯得幼稚,也有些人喜歡她天真的感覺。嚴格說起來,我屬於願意接受的一方。


    或許不應該這樣說比自己年長的人,但人長得可愛真的很吃香。


    「我是出來買東西的。」


    真田小姐舉高勾在手指上的袋子,袋子上印著附近超商的名字。真田小姐會出來買東西,我猜應該是買茶葉之類的。還有,選擇在這種時間出來,不難看出是以「買東西」這個正當理由出來摸魚。這樣的行動比我聰明多了。


    「你在想什麽事情嗎?」


    「嗯,算是吧。」


    我確實是在想事情,主要是在想負麵的事情。


    「我在想自己以後不知道看不看得到孫子的臉這類事情。」


    「那真是相當了不起的事,還是應該說那是還很遙遠的事情……」


    說到一半時,真田小姐突然困惑地「咦?」一聲。


    「你結婚了嗎?」


    「還沒啊。」


    「嗯~」


    真田小姐一臉「真是傷腦筋啊~」的表情,仿佛在對我說:「煩惱孫子的事情之前,應該先煩惱小孩和老婆的事情比較好吧?」我不由得搔了搔頭暗自回答說:「您說的是。」


    這樣把手放在頭上時,我忽然覺得手好重,忍不住垂下頭又歎了口氣。感覺上,好像有歎不完的氣。


    「怎麽才一個小時不見而已,你整個人變老成了?」


    「俗話說士別三日,然後什麽來著?」


    隻不過我成長過頭,一路衝向老頭子的境界。到達這個境界後,就會開始衰退啊。


    人類可以成長到幾歲呢?還有,什麽時候會開始衰退?


    至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我的雙眼從出生後沒多久就已經開始衰退。如果說成長期很短,那麽我的眼球有可能還是幼兒吧。如果還是幼兒,便能理解眼球為何會不鎮靜地轉來轉去。但是,如果是這樣,一個幼小的孩子遭到病魔折騰,實在不是什麽令人心情愉快的事。


    「所以,你在這裏做什麽?」


    「當然是在休息啊。飯後休息時間。就算爸媽死了,也不能沒有飯後休息時間。」


    不過,我爸媽還活著,而且我今天中午根本沒吃什麽。


    「休息時間?請問您是否知曉上班時間?」


    「知曉。也就是說,我現在是在蹺班。」


    我對真田小姐露出無力的笑容。或許是因為看見我這樣的反應,盡管做出按住額頭的姿勢,真田小姐臉上還是浮現苦笑。我抬頭看著真田小姐這樣的舉止時,難得有了她比我年長的感受。


    「大家說你喜歡到處晃來晃去,原來是真的啊。」


    「怪了,我是屬於乖乖坐在位子上認真工作的那種人耶~」


    萬一上司也對我抱持那樣的印象該怎麽辦?更何況,我平常就已經讓上司留下粗心大意、注意力不集中的印象。因為這樣,公司才不讓我跑業務,而讓我值內勤。這麽一想,我忽然察覺到不是我上班認真,隻是身處沒機會蹺班的環境而已。


    畢竟我大學時的平均出席率,也隻有六成而已。


    「如果是認真上班的人,應該要回去工作了喔。」


    「對啊……」


    應該要回去工作才對,雖然我現在完全沒有想要工作的意願。


    就算回去工作,眼睛也不會變好啊——像小孩子在鬧別扭似的,這般過度簡化的理由奪走我上班的意願。就算我現在拚命工作而贏得肯定,過了幾年後一旦眼睛看不見了,公司也會很幹脆地解雇我。


    照我的想法,勤勉的表現也隻會連接到這般過度簡化的


    結果。


    這麽一來,努力將會伴隨著陰影。


    「真田小姐,你的名字叫什麽?」


    此刻,我忽然有一種預感而問道。


    在我所隸屬的團體裏,肯定會出現那個名字。


    不知道這是偶然,還是做選擇時我會下意識地尋找那個名字。


    盡管我問得很突然,真田小姐還是毫不排斥地回答我。


    「我叫瞳(注:瞳的日文發音為「hitomi」,相同於眼睛的發音。),真田瞳。」


    真田小姐貼心地連同我已知曉的姓氏一起道出名字。


    「……果然。」


    聽到真田小姐的名字,我立刻想起一個女孩。


    那是我和「hitomi」邂逅的開始。


    於是,我對她這麽說:


    「要不要跟我一起踏上旅途?」


    真田小姐瞪大眼睛,和善的神情從眼裏消失。


    麵對突如其來的邀約,真田小姐揮揮手說:


    「旅行我可能有困難。」


    「說的也是喔。」


    不過,我並非出於那個意思在邀請她就是了。


    旅途和旅行啊……


    我想起和荒川齊美的互動。為什麽大家都會會錯意呢?


    「那就這樣羅。」我揮揮手說道,從石頭椅子上站起來。我一邊精神抖擻地擺動手臂,一邊往和公司相反的方向走去。這時,真田小姐急急忙忙地小跑步跟上來,然後擋在我前麵。她張開雙手,還轉動著手腕。這是什麽意思?


    「等一下,你現在就要去啊?」


    「沒有,不去旅行了。」


    「喔……」


    「我要去看人家打棒球。」


    「等一下、等一下!」


    我準備從旁邊走過去時,真田小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把我推回來。


    「你這人會不會太奇怪了?」


    「我有時候會被這麽說。」


    不過,我打算妥協於因為荒川齊美而聯想到的那件事。


    我推開真田小姐的肩膀讓前方空出來。


    「哇!你真的要去嗎?」真田小姐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我沒有回頭,就這麽揮了揮手並嘀咕一聲:「adios(注:西班牙語,意指再會。)。」我心想,反正她也聽不見。


    即便如此,我還是壓低了音量,畢竟如果被聽見會很丟臉。


    從今天開始,我要改變路線當一個壞小子。不過,恐怕隻限今天。


    去看棒球比賽的決定,讓我感受到過去擁有的力量之強大。


    盡管記憶的存在如碎片般細小,還是能夠指引人們前進的方向,並帶來推動人們前進的能量。記憶是多麽節省燃料的環保資源啊!以前學校的老師,尤其是老爺爺級的老師,經常說要多多創造回憶或挑戰各種事情,現在我終於能夠體會他們的心情。老師們的意思是隨著我們長大成人,腳步會變得沉重,所以要先儲存好足夠的燃料。隻不過,變成大人後才察覺到這件事已經太遲了。


    「……不過……」


    擅自決定不用去上班後,忽然覺得纏在心上的枷鎖脫落,整個人輕鬆許多。我能夠為了這種事情感到開心而把嚴重的問題擱在一旁,可見得在本質上我終究是個樂天派。


    自己偷懶放假卻覺得興奮,就是一種樂天的表現。


    回想起父母親經常說我是個樂天派,我笑著心想:「真不愧是做爸媽的。」


    「等一下~」我一邊傻笑一邊看著斜上方前進時,又被喊住了。


    誰啊?我沒有停下腳步地回頭看,看見真田小姐手摸著嘴角旁邊說.


    「十秒鍾就好,請你在那裏等一下。」


    雖然不明白真田小姐的用意,但我照她的要求停下腳步。


    確定我已停下腳步後,真田小姐抱著頭在原地踏步地繞起圈。雖然那動作顯得忙碌,但好像很有趣的感覺。看著看著,也挺像在跳舞的。不過,她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著,看起來凶巴巴的。雖然被要求等待十秒鍾,但我沒有計算時間,打算一直等到真田小姐停下動作為止。雖然真田小姐毫不猶豫地拒絕與我在旅途上同行,但我還是偷偷期待著,或許我們之間有著命運的安排。俗話說,第三次的夢想就會成真。


    「……真的是第三次嗎?」


    有時我會覺得自己至今仍然陷在「第一次」裏。


    明顯看得出煩惱了很久的真田小姐抬起頭,快步朝我走來,還學我精神奕奕地揮手。


    真田小姐手上依舊勾著超商的袋子,站到我身旁來。


    「我決定陪你一下。該怎麽說呢?如果丟著你不管,好像會很危險。」


    真田小姐說出同行的理由。


    老實說,我個人是比較希望擁有獨自發呆的時間,但既然女生主動說要一起行動,當然沒有理由拒絕對方。


    不過,其實我不是在自暴自棄,隻是缺乏幹勁而已。


    麵向前方走出去後,真田小姐的身影立刻從身旁消失,我甚至感覺不到她的存在。我的眼睛捕捉左右兩方的能力變得遲鈍,死角變多了,想必在未來的生活裏,我將錯過更多事物。


    世上滿溢著這麽多美好的事物,我卻無法比他人更加享受其中。


    雖說不是每個渴望獲得才能的人都能夠如願以償,但我仍不免有些牙癢癢的感覺。


    「這樣和你並肩走在一起後,才發現你的個子真的很高耶。」


    「當然啦,男女生有差嘛。」


    一般女生應該不會想要蹺班跟人一起去看棒球比賽。


    真田小姐很奇怪,但我喜歡奇怪的女生。


    「對了,你說要旅行是什麽意思?」


    真田小姐一副「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的模樣問道。她似乎是隔了一會兒才心生疑問。


    所謂旅途,就是勇氣——腦中突然出現這個想法,但我也搞不懂意思。


    「從以前我就很想當個旅人。」


    我抱著憧憬的心情描述被迫放棄的前途。


    這時,我好像聽到有人在旁邊說:「不久的將來就算你不願意,也會變成旅人。」


    真田小姐的眼皮不停抽動,這代表什麽意思呢?這種宛如痙攣般的動作理應表示某種情緒,但或許是扼殺了那份情緒,真田小姐臉上浮現溫和的表情說:


    「以你的發言內容來說,或許挺適合當個旅人。」


    真田小姐臉上堆出與端茶時相同的笑容。


    很肯定的,她不是在誇獎我。


    雖說是要看棒球比賽,但我可沒打算去名古屋巨蛋。再說,我原本就不是指職棒比賽。公司附近有一所大學,一直往大學後方走去有一座操場,我指的是在那裏進行的業餘棒球比賽。外野的護欄後方有一個簡單搭蓋的遮雨棚,我來到遼雨棚下觀戰。今天是平日,沒想到還有那麽多人家在這裏打球。目前為防守方的那一組球隊男女老少都有。球員們身上穿著便服,有些人甚至沒戴上球帽。


    「真佩服他們敢打棒球。我隻要想到萬一球飛向我的臉該怎麽辦,就不敢打棒球。」


    真田小姐雙手摸著臉頰,搖搖頭說:「no~no~」我心想:「也對啦。」


    當然要保護好在世上存活下去所需的武器。


    「你很喜歡棒球嗎?」


    「隻是偶爾會看電視上的轉播。」


    我不知何故就支持了日本火腿隊,但頂多偶爾會看一下他們的比賽。每次看比賽時,我都會覺得壘上跑者像是被做為終結者的救援投手背著。這隻是偶然嗎?


    男女老少組的對手球隊確實穿著棒球製服,不過製服沒有統一,有些人穿著海灣之星隊的製服,也有人穿洋


    基隊的製服,感覺上像是在看明星賽。每個球員看起來都很年輕,似乎是大學裏的棒球同好會。


    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一些年輕人在其他位置觀戰。一名皮膚黝黑的青年露出垂涎三尺的表隋,羨慕地凝視著場上的投手。順道一提,那位投手是個歐吉桑。歐吉桑投手的皮膚白皙,頭發也顯得稀疏,但體格壯碩。


    我們從比賽中途開始觀戰,所以不知道現在是第幾棒打者,但那位打者模仿小笠原道大的打擊方式斜舉著球棒。隸屬於男女老少組的歐吉桑投手朝打者使力投球。歐吉桑很拚嘛。


    投出球後,歐吉桑還一直大聲嚷著:「我們會贏的!」我覺得這樣很好。說什麽「從失敗中學習」,還是什麽「失敗為成功之母」,這類話語根本是在說夢話。隻有輸家才會試圖在失敗中找出意義。比賽這種東西不論在任何狀況下,都一定要贏才行。


    「可是,為什麽是看棒球呢?」


    有一個女生……不對,應該說有一位婦人站在外野的位置不時看向我們這裏,真田小姐承受著這名婦人的注意目光問道。


    「因為受到年少日子裏的回憶影響。」


    「你以前是棒球隊的啊?」


    「沒有,我是參加業餘無線電社。」


    而且,三年裏我隻去過社團教室兩次。一次是加入社團的時候,還有一次是……什麽時候?我完全想不起來,可見我對社團活動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即使參加運動類社團,我也隻會給周遭人帶來麻煩而已,更主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好的表現。


    這時,球朝站在外野的瘦高男子飛去,男子一副沒什麽自信的模樣舉高手,勉強用手套接住球。可是,我接不到那顆球的。


    剛剛那顆球被打擊出去時,我也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球。


    「早知道應該順便買一些零食。」


    真田小姐在超商袋子裏翻找一陣後,拿出來的果然都是茶葉。但總不能拿茶葉出來啃當作茶點吧?不對,硬要拿來當作茶點也……不,還是不行。


    我抓著護欄,發愣地望著遠方的打擊區,就這樣任憑時間流逝。要是能夠坐下來就會鎮靜下來,腦袋也會轉動起來,但用來上體育課的操場根本沒有設置觀眾席。光用眼睛追不上白球,所以我忙碌地轉動脖子,一邊回想自己是為了思考什麽才會來到這裏。


    來這裏是為了思考眼睛生病的事情吧。打從小時候開始,我便覺得自己的眼睛有問題。但是,我一直抱持樂觀的態度,認為那隻是感覺比較遲鈍,是屬於跟直覺有關的問題。雖然沒有明確的治療方法令人難過,但就某一方麵來說,也算是輕鬆。倘若被告知隻要早期治療就能夠治愈,那才更令人後悔莫及。


    不難想像這個疾病不僅會侵蝕我的眼睛,也會侵蝕我的人生。就算不至於嚴重到失明的地步,一個視野狹窄的人有能力做的工作也有限。要想持續目前的工作度過幾十年安定的生活,已是不可能的事情。那麽,未來的日子裏該如何走下去呢?一思考這個問題,眼角隨之下垂。年趨老邁的父母親身影閃過腦海,他們一大把年紀還要扶養老大不小的兒子也太辛苦了。我忽然覺得前方一片黑暗。


    不過,如果前方真的變成一片黑暗那可就傷腦筋。


    「……嗯。」


    我咬住下唇,用力點一下頭。為了不讓自己越陷越深到走不出來的地步,我決定思考美好一點的事情。隻要最後能夠找到正麵的想法,就能夠抱持愉快的心情往下一步邁進;隻要能夠創造出美好的過程,即使是騙人的也無所謂。


    以現狀來說,美好的事情肯定是指此刻與真田瞳之間的命運安排。


    因為與鷲澤仁美對看過,也與荒川齊美交談過,我才會走到與真田小姐一起觀看棒球比賽的這一步。雖然都是些相交甚淺的接觸,但若是少了其中之一,我和真田小姐此刻就不會出現在這裏。這種連鎖反應值得我們更加尊敬。


    ……在那更之前的事情,就先假裝看不見吧。


    我對真田小姐這麽說:


    「真田小姐,要不要我來當椅子?」


    「咦?椅子?等一下,啊?你當得了椅子?」


    真田小姐瞬間陷入混亂之中,她的話語和眼神都說出內心的強烈動搖。


    「我隻是想到,你一直站著看比賽應該會累。」


    「那個……」


    真田小姐一副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模樣把話吞回去,似乎很傷腦筋的樣子。其實我比較希望她能夠以輕鬆的態度麵對我的話。


    「我沒有體驗過這種……」


    「說的也是喔。」


    「不過,可以麻煩你當一次看看嗎?」


    「喔,好。」


    老實說,我沒想過真田小姐真的會要我當椅子,隻是抱著看能不能搞笑一下的心情隨口說說,現在可好了吧?既然已說出口,隻好硬著頭皮去做。


    因為怕沾上泥土,我硬是把西裝褲的褲管卷高到膝蓋。救命啊!連我都覺得自己的樣子太呆了,真田小姐也噗哧一聲笑出來。我判斷造成自己這般呆樣的原因在於鞋子和襪子,便把鞋子和襪子都脫掉。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呆之後,我做出四肢著地的姿勢。


    「那麽,我不客氣了。」


    真田小姐迫不及待地坐上我的背部。一開始真田小姐把重心放在腳上,很努力地不讓我承擔重量,但後來馬上毫不客氣地整個人坐上來。想到自己的背部碰觸到真田小姐的臀部,我一開始覺得很開心,但很快就因為她的重量而失去從容。我回頭一看,發現真田小姐的兩隻腳都沒有踩在地上,甚至連超商的袋子都放上來。拜托!


    「你也太放鬆了吧……」


    我對著地麵喃喃說道。才沒過多久,汗珠已經不停從額頭滴落。


    「會不會太重?」


    這問題還可能有其他答案嗎?


    「好像還挺撐得住的。怪了,我怎麽不覺得重。」


    我扯了個大謊。這時如果有人敢回答「很重」,代表他不懂得處世之道。


    可是這麽一來,我幾乎看不到棒球比賽。不過,看棒球比賽也不是我的主要目的。


    「你不是都會稱呼我們為『女孩子』嗎?」


    真田小姐一邊低頭看我,一邊丟出話題。


    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想通真田小姐的意思,回答說:


    「對啊,我老是會忍不住這樣叫,還被罵過太幼稚呢。」


    「我就是看重你這點喔。」


    說罷,真田小姐彎起眼睛露出滿足的笑容。真田小姐和我說話時總顯得心情愉快,看來原因似乎出在這裏。我想應該是因為「女孩子」這個字眼讓她顯得很年輕的關係。


    以「女孩子」稱呼二十幾歲的女性確實怪了些,不過,既然真田小姐聽了開心,那也就無所謂吧。


    習慣真田小姐的重量後,我再次變得從容而重新觀察起四周。接近地麵的視野捕捉到和跌倒時一樣的景色,特征是天空看似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河,仿佛是從風景之中獨立出來的事物。我陷入一種掉進河底的感覺,但這條河未免太熱了。而且,我感受得到自己在喘氣。這般呼吸困難、受到束縛的感覺,讓我忍不住抱著黯淡的心情麵對自我的境遇。麵向前方後,真田小姐帶來的重量隨之壓迫眼球,感覺上好像有什麽東西快要飛出來。溫熱的液體慢慢累積在眼底。


    近似淚水但並非淚水的液體,讓人產生極大的感傷。


    即使告訴真田小姐實情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吐露心聲。


    我讓兩人維持一方是椅子、一方坐著椅子的關係,盡量以平穩的語調開口:


    「我剛剛去了一趟醫院。」


    「你


    是說午休的時候嗎?」


    「沒錯。」


    從醫院這個地點再加上我說話的口吻,真田小姐發覺這是個嚴肅的話題而變了表情。


    「你得了什麽嚴重的病嗎?」


    「我這樣把一個生病的人當成椅子坐,沒關係嗎?」真田小姐的眼神如此訴說,但正常來蛻,一個健康的人也不會被當成椅子。我一邊用眼神回答「沒關係啦」,一邊說明:


    「聽說是眼球有毛病,而且是從很久以前就有。」


    「眼睛的疾病?白內障之類的嗎?」


    「聽說視野會以很緩慢的速度變得越來越狹窄/在光線差的地方也會變得看不清楚。然後,最後有可能會什麽也看不見。雖然醫生是說不太可能發生這種情況就是了。」


    或許是一路以來隨著年紀增長,病情不停在惡化,所以我很難相信自己能夠一直維持現狀。在盡頭迎接我的,將是一片黑暗的世界。


    「那真是……令人難過的消息。」


    或許是謹慎挑選字眼過了頭,我有種受到同情的感覺。雖然真田小姐是憑直覺在表達,但她正確表達出我的心境。比起害怕,難過的情緒更加強烈。


    一路走過的地方或許存在許多美麗的事物,但可能都被我遺漏了。這個事實讓我感到既悲傷又懊惱,也有一種失望的感覺。就算我想要尋找什麽,憑這雙丟三落四的眼睛也很困難。


    我不禁陷入悲傷的情緒。或許一方麵是因為有重量施加在背部,讓情感更容易湧出。真田小姐也陷入沉默,她的眼神逃向球場的方向。不過,即使在這般氣氛下,真田小姐仍坐在我身上不動,讓人覺得她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試著依賴大人物真田小姐,畢竟她年紀比我大。


    「拜托說一些開朗的話題來轉換一下氣氛吧。」


    「啊?太困難了。」


    盡管嘴裏這麽說,真田小姐還是發出「嗯~」的聲音思考著,認真地想要擠出話題。我一邊被她壓在屁股下,一邊感動地心想:「真田小姐真是個好人。」


    「聽說櫻山小姐快要離職去結婚羅。」


    聽到櫻山小姐的名字時,我一開始沒搞清楚是誰,稍微思考後,才想起是公司裏一個女生的名字。那女生和我同梯次進公司。什麽?她已經要離職了啊?


    「說實在的,她很內向,所以我沒和她說過什麽話。」


    「我也沒有,她那個人冷冷的。」


    真田小姐天真地上下擺動著雙腳,使得她的臀部更加貼近我的背。背部在各種因素下發燙起來。


    「不過,那是真的嗎?」


    「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嗎?」


    「沒有啦,以前我也聽說過某某人要結婚,但後來碰到傳言中的本人時,我跟對方說恭喜,結果對方反問我說:『你要娶我嗎?』」


    在那當下,那個年近三十歲的女生看起來就像一條毒蛇。


    「女生倒追啊。」


    絕對不是那麽回事。


    「真田小姐,你有沒有在考慮要結婚的對象?」


    「這麽棒的東西不知道要去哪裏才撿得到喔?」


    真田小姐左右晃動著。你如果真的那麽想撿東西,何不把臉貼近地麵瞧瞧?


    「沒有啊……」


    「這是很令人失望的事情嗎?」


    我本來是想提出假設性的問題,但現在這樣實在很難發問。


    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放棄話題,仍試著發問。


    「假設你有一個以結婚為前提在交往的男朋友。」


    「是的。」


    「這個男朋友得了眼疾,未來令人擔憂。在這種狀況下你還會跟他結婚嗎?」


    我帶著自嘲以及捉弄自己的意味,試著提出自我虐待般的問題。明明知道對方未來有可能失業,日常生活中也極可能帶來許多負擔,這樣她還會願意和這個人共度未來嗎?


    真田小姐停頓好一會兒才回答。她想必是很認真地思考了我的問題。所以在評論她的回答內容之前,我想先讚揚真田小姐的為人。


    「我想應該會吧。」


    「喔?」


    「雖然結婚差不多過十年後,我應該會悔不當初,不過,畢竟十年後的我不是現在的我。對於當下的事情,我隻能憑當下的心情來決定。」


    形容得好聽一點是「忠於自己的心」,形容得難聽一點是「戀愛是盲目的」。


    不過,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想法。


    如果我是一個隻思考未來的人,有可能當椅子給別人坐嗎?這樣有什麽好處可言?


    不過,我深深覺得這樣的姿態不適合認真交談。這是什麽姿勢嘛!「嗯~」真田小姐的身體扭來扭去的,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於是我抬頭往上看,結果與她四目相交。真田小姐拉長著影子,臉上帶著微笑。


    「我果然是個認真的員工,好像一直有聲音告訴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了不起。不過,我想再看一下。」


    說什麽想再看一下,我根本沒在注意棒球比賽。


    「好自由啊~你這種個性有些令人羨慕呢。」


    真田小姐露出開朗的笑容說道,總算從我背上挪開身子。與真田小姐碰觸而產生的熱度還殘留在背上。真田小姐挪開身子後,我忽然感到舍不得那股熱度慢慢消失。我抱著依依不舍的心情也站起身子,拍了拍膝蓋。


    「謝謝你當椅子給我坐。」


    真田小姐表達了形式上的謝意。我本來想回答「我才要謝謝你」,但後來改變主意問:


    「椅子好坐嗎?」


    「公司的椅子比較好坐。」


    這句話看似輕描淡寫,但其實頗為殘酷。我忍不住想要像女孩子一樣哭訴說:「我被人玩弄一番卻慘遭拋棄。」


    真田小姐一邊緩緩甩動超商的袋子,一邊慢慢走遠。走到一半時,她回過頭說.


    「去旅行會比較困難,但如果是約會,我可以考慮一下。」


    「喔,謝謝。」


    我一邊揮手,一邊心想:「可能是生病的事情博得了同情吧。」


    和真田小姐聊天太值得了!我硬是讓自己保持如此正麵的心態,但是……好像牽強了些。


    不過,真田小姐沒有因為顧慮到我的心情而隨隨便便說出鼓勵的話,所以我也不需要強顏歡笑。


    我站在原地目送準備先回公司的真田小姐遠去後,重新麵向操場。此刻正輪到男女老少組的年輕男子站上右打擊區。做為板凳區使用、雜草交纏的遮雨棚下站著一群人,當中有人發出高亢的尖叫聲。一名個子嬌小的女生不停高喊加油,她每喊一次,打擊區上的青年都會誇張地揮手回應。小心被球k到喔。


    雖然把身處十字路口的抉擇交給如此不可靠的青年似乎不太妥當,但我決定,如果這名打者擊出安打,我就直接踏上旅途;如果他沒擊出安打,我就回去工作。


    這種想法似乎不是一一個社會人士該有的想法。當然,我是抱持期待的心情在看青年會不會敲出清脆的聲響。我離開護欄,移動到比較容易看清楚打擊區的位置。大學旁有一大片麵向山丘的墓地,通往墓地的通道和操場之間有一座小山坡。我爬上長滿綠草的小山坡,從高處為青年加油。青年一副幹勁十足的模樣,保持略微前傾的姿勢緊握球棒。


    然後,青年手上的球棒正麵擊中白球。


    隨著清脆響亮的聲音傳來,白球消失了。


    我眯起眼睛尋找白球的去向。觀察著野手的動作時,原本麵向天空的外野手突然回頭看向我這邊。我心頭一驚,隨著外野手的視線往自己的頭頂上方看去。


    隻見太陽表麵冒出一顆帶著光芒的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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