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鏡子裏能夠映出我憧憬的她。


    平常不論我如何定睛細看,也無法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找到她。


    雖然街上到處可見和她相似的人,但沒有一個及格。她們都不是她。不論是氣質、儀態,沒有一樣值得憧憬。我所追求的她隻存在鏡子裏。


    她會出現在任何一種鏡子裏,但鏡子裏的她隻會和我互相凝視,不會對我說任何話。不論我如何向她傾訴,她都不肯回應我。不過,無論任何時候她都會在鏡子裏。隻要站到鏡子前,她就會來到我眼前。我一直深愛著她。


    從我出生以來,她就一直陪伴著我。她活在透過鏡子映出的世界裏。一直以來,我想碰也碰觸不到她,隻能任憑時光流逝。這份焦急的心情,讓我多次忍不住打破鏡子,親眼目睹她變得粉身碎骨。每次我都會感到後悔,也會遭到什麽都不知情的大人們責怪;用拳頭打破鏡子後,手上還留下不會消失的傷痕。


    不論是哪裏的鏡子都可以。小學的鏡子、補習班廁所的鏡子,什麽鏡子都可以。鏡子沒什麽特別的,而是我看見的東西才特別。從午休時間開始到結束,我一直站在鏡子前與她麵對麵。她總是沉默不語,但並非麵無表情。如果我沒禮貌地直盯著她看,她便會滿臉通紅。看見她滿臉通紅時,我會覺得羞愧到極點而往後退一步。


    我和她之間是純然的愛,但周遭人們無法理解,而且似乎察覺不到她的存在。他們「明明看得見,卻察覺不到」。對於包含我家人在內的這些人,我不覺得他們愚蠢,隻不過我和他們之間有著認知上的差距。不過,我都可以這樣體諒他們了,希望他們也可以體諒我,隻要別理我就好。


    即便如此殷切期望,圍繞著我的環境還是會試圖將我從鏡子前麵拉開。他們不肯放過我。所以,我不得已隻好反抗,並堅持一直守在鏡子前麵。有時我因為反抗不了他們,不得不在她麵前動粗。結果,比起關心在走廊上流著鼻血痛苦掙紮的老師,我更擔心她會因此討厭我。


    她依舊沉默地注視著我,她沉默不語的樣子讓我感到害怕,因而再次打破鏡子。


    這樣的狀況持續多年後,我漸漸明白了。


    我一漸明白,或許自己是不正常的。


    不過,不論有多麽異常,唯獨愛她的心永遠真摯。


    搭電車時,總會有一種感受,一種仿佛身處腐臭肉堆裏的不舒服感受。


    真希望此刻被鏡子包圍——心想著如此奢侈的願望,讓我放鬆臉龐的肌肉,隨著地下鐵搖搖晃晃地朝向大學前進。如今我已當上大學生,但即使到了現在,仍苦戀著鏡子裏的她。我的愛不像電車一樣有終點站,而是像繞著地球一樣無止盡地轉動。


    十月上旬的那一天,我在車內發現稀奇的人物。一名身材嬌小、靜靜坐在座位上的美麗少女,和鏡子裏的她有幾分相似。我無法具體指出哪裏相似,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兩人的相似性,胸口隨之揪痛起來。少女身穿睡衣,一副從醫院逃跑出來的模樣,臉上還纏著繃帶。她身旁坐著一名長發男子,男子不論是打扮、氛圍以及臉上的繃帶,都像是和少女互照鏡子一樣地相似。男子正在和小熊餅幹接吻,挺有趣的一個家夥。


    兩人連手腳都纏著繃帶,給人虛弱無力的感覺。


    雖然真的相當罕見,但街上確實可以找到和她相似的女生。我還是高中生時,曾有幾次因為無法控製住強烈的衝動而「捕捉過」這樣的女生,但結果都令人後悔,妥協是不對的。


    所以,我放棄妥協於少女而走下電車。冷靜一想,就會知道把和男生同行的少女當成目標太沒效率了。或許不應該用效率來評估愛,但既然是替代品,根本不需要講求什麽道德觀吧。現在我懂得如此算計,也懂得忍耐,這是否表示我已經長大一些呢?我暗自為自我的成長感到驕傲,但住在鏡子裏的她是那麽完美,做了比較後,我立即羞愧起來。從我出生的瞬間開始,不見她有任何成長。她從一開始就達到百分之百的完美,成長這種概念根本無法用在她身上。不知道要多麽高貴的愛,才夠資格獻給偉大的她?


    從地下鐵車站爬上階梯、往坡路走去,步行十分鍾經過位於小山丘上的大學,再繼續走五分鍾後,就會來到另一所大學。我就讀的便是這所大學。照理說應該在上一站下車比較近,我平常也會那麽做,但就在我苦惱著要不要把那個少女當成目標時,不小心坐過了站。對於自己小小的失敗,我難為情地搔了搔臉頰。她是否正看著我失敗的表現呢?這麽想像後,我感到有些不安的同時,卻也覺得有些開心。


    走進大學校園後,看見幾個認識的同年級學生聚在一起,我一邊露出親切的笑容一邊加入他們。比起過去在鏡子前麵反複堅持自我主張的那個我,現在的我變聰明了些,也學會偽裝。


    雖然這群家夥主張的價值觀與我互不相容,但隻要混在他們之中,我的愛就不會被人發現。我已經接受事實,除了我和她之外,沒有人能夠了解我對她的愛。不過,我不可能因為這樣就否定這份思慕。我隻能讓自己學會如何在保有愛意的情況生存下去的技巧。


    我漫不經心地聽著大家的對話,時而搞笑一下,拖著倦怠的氣息往教室大樓前進。爬上階梯走到二樓教室,接下來隻需要找個後方的座位坐下來,然後等待下課。


    大學上的課和她有何關聯?我完全找不到對課堂感興趣的意義何在。


    隻有最前麵五分鍾我勉強專心聆聽上課的內容,但傳入耳中的是「人們的心在何方」這種無聊的內容,還提到什麽精神上、哲學上之類的說法。都已經長大成人,還在說這些有的沒的幻想,聽得我不是搖頭歎氣,而是忍不住發笑。「心在何方」這種問題根本沒必要討論。誰會在乎不可能看得見形體的氧氣長什麽樣子?重要的是能夠順利呼吸這種實際上的情況。人們擁有心靈不過是一種事實罷了,而她活在鏡子裏也是世上的事實之一。


    對於「心在何方」這個問題,我早已知道答案。


    自己的心在何方這種問題,我理所當然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掌握住答案。


    在六歲之前,我沒辦法如願動作自己的身體。我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無時無地品嚐著靈魂寄托在屍骸裏的感覺。而且,我必須接受的苦行不隻如此,還被迫持續聆聽自己以外的不知某人所發出的呢喃聲。那家夥潛藏在我體內,如同詛咒般折磨著我。那家夥持續訴說著與我無關的痛苦,我在全身動彈不得的情況與那家夥的對抗中,精神如鏡子碎裂般不知崩潰了兩次或三次。


    這般苦戰的日子在六歲的某一天突然宣告結束。詛咒像斷了氣似地突然消失,耳邊隻聽到清新的風聲。我能夠靠自己的意識輕鬆挺起身體,也能夠如願地舞動四肢。突然之間擁有滿溢出來的自由,讓我甚至有種世界很不合理的感覺。


    我憑自己的雙腳站到鏡子前麵,並與她邂逅。


    邂逅的那天,我真實地感受到地球轉了兩圈,世界景色也隨之變換。


    「欸,你有沒有在聽?」


    女同學探出頭問道,我並不是因為在想其他事情而發愣,而是我平常根本沒有在聽別人說話。我沒有忘記自己跟同科係的女同學一起來學生餐廳吃飯這件事,但其實我根本不想和其他人一起用餐,是女同學自己跟來的。女同學說她和我上同一所國中,而且還是同班同學。我本來沒什麽印象,但聽到女同學這麽說之後,就覺得好像有過這樣的同學。


    如果是這個女同學的朋友,我就有印象了,因為那個人很像鏡子裏的她。不過,我後來發現那終究是冒牌貨。


    先不說這個,女同學隻因為跟我上同一所國中,就擅自抱持著同伴意識而想要和我一起行動,沒有什麽比這種行徑更令人困擾


    。我甚至忘記這個女同學叫什麽名字,女同學和鏡子裏的她也毫無相似之處,我會對這個女同學感興趣才奇怪。


    「有啊。」


    為了避免掀起風波,我撒了謊。趁著撒謊賺取到的時間,我用手指敲打著太陽穴回想。有雜音傳進耳中是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所以隻要稍微回溯一下,應該不難想出女同學說了什麽……社團,她好像說了社團怎樣又怎樣之類的,還有提到酒的話題。好,我了解了。


    我抬起頭,不得已地把焦點放在女同學身上。


    餐廳裝潢得像咖啡店一樣,過度明亮的燈光讓人難以鎮靜。我斜眼看向擦得像鏡子一樣亮的玻璃窗後,雖然影像相當朦朧,但我覺得自己看見她了。不過,身影很模糊,她果然是活在鏡子世界裏的人。鏡子世界不是夢幻世界,也不是童話世界。


    那是「她」的世界。


    「喔,你是說社團要辦聚餐對吧?請去參加吧。」


    這種事情不需要找我商量,盡管去參加不就得了?我覺得現在就應該去居酒屋門口排隊才對。既然念同一所國中,表示這個女生應該知道我當時做了什麽。如果這女生是在知情的情況下還來找我說話,那我應該要有所警戒。


    「不是啦,我這人不會喝酒。」


    「好像是喔。」


    「不會喝酒的人去參加那種聚餐也很無聊吧。對方同樣會覺得無聊。」


    「好像是喔。」


    我沒參加過什麽社團,根本不了解這些事。基本上,這個女生還未成年,隻要說未成年不能喝酒,然後推掉邀約不就好了?來找我抱怨一點意義也沒有。


    「所以,你也參加嘛。」


    「啊?」


    原本已經用筷子夾起來的羊棲菜掉下來。看著羊棲菜掉落在白飯上,我反芻起自己與這女生的交談。但是,不論我回溯多少遞,都想不透這女生是因為什麽才會說「所以」。這女生在說什麽啊?算了,不管事由為何,我的答案都一樣。


    「不要,我有事。」


    夜晚是可以在不受任何人打擾的情況下與她見麵的寶貴時間。你少在那邊鬧了——雖然我控製住自己,沒有破口大罵,但還是瞬間握住拳頭,忍不住想要越過桌子揍那女生一拳。


    我才不在乎什麽體諒他人或配合狀況。我最無法原諒的事,就是我對她的愛遭人輕視。


    「拜托啦,這是我一生一次的請求。」


    你以為你的一生和與她共度一晚的時光比起來,有什麽價值可言嗎?


    「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事。」


    再次表示拒絕後,女生臉上蒙上一層陰霾。太好了,這女生似乎願意死心了。我鬆一口氣地扒起撒上羊棲菜的白飯。真希望有一天能夠和她一起吃飯。


    我希望可以和她麵對麵。不是隔著鏡子,而是和真實的她麵對麵。


    「我會哭喔。」


    「枯?」


    因為嘴巴裏還有白飯,我的回應變得含糊。我才在猜這女生麵無表情地不知道要說什麽,結果竟然是說她會哭。哭就哭啊,關我屁事?因為猜不出這女生的意圖,我隻好默默動著下巴咀嚼飯粒。


    「我會在這裏哭喔,還會說是你害我哭的。你會怎麽樣呢?應該會覺得很困擾,也會覺得很煩吧?」


    原來如此,這回變成是使出哭功啊,真是難纏的女人。不過,還真想不透我到底有什麽地方讓這女生如此執著。這女的腦袋有問題嗎?


    事態演變到這般地步,如果我還拒絕,名聲恐怕會受損。正如這女生所說,我真的覺得很煩,煩到想要吐口水。不過,大學裏的校園生活就是這麽一回事。一切都是為了讓我能夠安穩地麵對她,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付出這類辛勞也是必要的。如果不這麽說服自己,我哪受得了。麵對做出威脅時始終保持麵無表情的女生,我盡管忍不住咋舌,還是輕輕點頭說:


    「知道了,我陪你去。」


    「真的嗎?謝謝。」


    「不過,這不代表我會參加那個社團。」


    「嗯,我知道。」


    必須避免一步一步地踏進圈套。搞不好現在這個狀況,就是對方試圖讓我加入社團的圈套。那女生開始以猛烈的速度吃起還沒吃完的午餐,匆忙的模樣讓我看傻了眼。這家夥到底是怎樣?這女生幾乎沒有咀嚼地將白飯連同配菜吞下肚,急急忙忙把飯吃完。


    而且,那女生還一副「我辦好事情了」的模樣準備放回托盤。「等一下。」我向那女生搭腔。有件事情我想先問清楚。


    「你為什麽要約我?」


    應該有滿坑滿穀的人可以約吧?我環視學生餐廳一圈問道。那女生別開臉說:


    「因為你有修哲學課嘛!」


    對方隻丟下這句話,然後像逃跑似地離開學生餐廳。


    真搞不懂。


    那女生是在知道我會坐在教室的哪個座位的情況下,才說出這句話的嗎?


    既然晚上必須度過無聊的時光,隻好讓下午時光變得有意義。


    抱著這般想法的我決定不上課,改為前往大學圖書館。我沒打算讀書,紙張無法填補我和她之間的缺口。前往圖書館的目的,是去有些肮髒的廁所。


    在日本,很少看見沒有鏡子的廁所,倒是鏡子破掉的廁所會有機會看見。圖書館二樓的廁所沒有人在打掃,也沒有人會想利用,頂多隻有我會去那裏而已,所以在那裏不會有人打擾。


    我把雙手倚在洗手台上,從正麵盯著鏡子。鏡子裏如往常般映出她的身影。不論我露出微笑或用眼神傾訴內心,她都不會有變化,任何變化都沒有,頂多隻是看向右邊或看向左邊的差別。這就是所謂的「冷淡」嗎?不過,這樣的她讓我感到焦躁的同時,我也深深受她吸引。


    我不能隨身攜帶小鏡子。因為曾經在小學裏打破過六麵鏡子,所以父母不允許我攜帶鏡子。經過多次讓步後,父母允許我在自己房間裏放鏡子,但還是不肯答應讓我隨身攜帶小鏡子。所以,在外麵時,我隻能在這種飄著臭味的地方和她見麵。


    雖然她似乎不介意出現在任何地方,但說實話,我對此覺得很遺憾。我可以接受隻有我能夠理解她的事實,但我這份好感、這股愛意,是任何人都理所當然會擁有的情感。為什麽大家都不懂呢?甚至是對她,我也猜不出自己的愛意是否成功傳達了出去。鏡子隻會時時刻刻映出「背離的事實」。我摸著鏡子,像是要壓扁鏡子似地把臉貼近。


    我想要和她麵對麵。鏡子裏的她不是真實的,我並不了解真正的她。是因為這樣,所以不管我付出再多愛意,她也不理睬我嗎?我得不到答案,她什麽話都不肯對我說。


    我不停地搔抓身體,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焦躁感快要把我逼瘋。我想要捏碎朦朧不清的不知名東西。從我身體延伸出來的不知名東西明明就在某處,我卻怎麽也觸摸不到。無法解決的憤怒情緒侵蝕著我的心、燒著我的腦袋。


    我有問題嗎?


    沒錯,我瘋了。


    是的,世上的人們都瘋了。我之所以無法與她麵對麵,是因為世上的一切都是錯的。麵對這個充滿錯誤的世界,我必須一個一個修正。因為我想要能夠真正地與她相遇。但是,我該怎麽做才好?


    道理、科學、真實,沒有一樣是我能力所及。


    我做得到的,永遠隻有打破鏡子而已。


    在居酒屋裏坐下來後,我才得知女同學是加入一個從事笨到極點的活動、名為哲學同好會的社團。雖然我當下就抬起屁股打算回家,但女同學死纏爛打地不讓我走。來這裏已經浪費掉我一整天當中最寶貴的時間,光是如此就覺得心情有夠差,現在又知道即將聽到一些無意義的交談,我不禁


    感到厭煩。順道一提,聽說這個社團的正式名稱為「哲學俱樂部」。聽到這名稱後,我的心情更加沉悶。


    或許是白天時打破了許久不曾打破的鏡子,我才會特別沉悶也說不定。我丟下破碎的鏡子不管,就那麽離開圖書館。沒有人會使用那間廁所,所以恐怕要隔好一段時間才會有人發現鏡子被打破,到時想必也難以認定是我打破的。纏上繃帶的右手在發燙,一陣猛烈的搔癢感襲來,感覺就像有毛毛蟲在肌膚底下爬來爬去。雖然很想搔抓皮膚,把毛毛蟲全部抓出來,但如果這麽做,恐怕會停不下來,所以我決定回家再慢慢抓蟲。


    「呃……這位是我大學的朋友,他說很想參加今天的聚會……」


    我真的很愛她,但時而會忍不住想要摧毀她。當然,不論我如何打碎鏡子,她總是毫發無傷,其他鏡子裏依舊能映出她的身影。隻是,為什麽我會想要傷害她呢?因為她什麽話都不肯對我說嗎?或許是吧。


    單方麵持續下去的愛,最後的命運不是萎縮消失,就是變得支離破碎。


    我的愛就像氣球一樣不斷膨脹、不斷破碎。


    「欸!打招呼!」


    帶我來的女生用手肘頂我一下。當然,我根本沒在聽周遭人說話。不過,從現場氣氛觀察,那女生應該是在向其他人介紹我。雖說是其他人,其實隻有三個人而已。三個人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看見他們清一色是男生,我總算明白那女生為何要帶我來。


    「請多多指教。」


    隻丟出這一句後,我火速坐下。除了這句話,還能說什麽?我相信這些家夥不會像她一樣不肯回應我,但那又怎樣?他們並不是她。光是這點,就足以讓我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


    我的反應似乎讓這群男生感到不知所措,他們帶著保持距離的態度互看著彼此傻笑。這些家夥和她毫無相似之處。在這裏看不見任何她的影子。唉—好想回家。


    「小姐~一杯柳橙汁。柳汁喔!」


    一名坐在吧台座位的男生大喊。明明是在居酒屋點果汁,卻顯得異常開朗,這種人就是所謂的笨蛋吧。


    我恨不得馬上去廁所見她。雖然很想立刻站起來,但又不想被身邊的女生懷疑我是準備要回家。


    要是那女生在廁所前麵纏住我不放,未免太慘了。


    三個男生和那個女生把臉湊近,一道接著一道點餐。我根本不想喝酒,所以選了烏龍茶,但那女生擅自幫我點了啤酒。我問那女生是不是有重聽的毛病,結果那女生竟然笑著說:


    「有什麽關係呢?你沒喝過酒對吧?一起喝啦!」


    我還未成年耶!雖然做出反抗,但那女生完全不理我。找不到其他好理由可以殺死這女生,讓我懊惱不已。雖然快被煩死了,但如果每次遇到這種煩人的家夥就要殺死對方,地球上恐怕隻會剩下我一人。


    如果真的變成隻剩下我一人的世界,她是否就會憐憫我而願意麵對我呢?


    我的煩惱永無止盡,夢想和妄想也不曾中斷。


    究竟要等到何時,我的腦袋才會從夢境中脫離?


    不知哪個男生舉杯表示要幹杯。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舉起啤酒杯後,看見杯子隱隱約約映出她的身影。就把這隱隱約約的身影當成心靈支柱,熬過這場眾會吧。


    幹杯後,我隻看著放回桌上的啤酒杯。用擦手巾擦去會阻礙視線的水滴後,我注視著擦得光亮的玻璃表麵上的她。


    她不是住在鏡子世界裏的人,而是會透過反射物體映出來的嗎?或許她是光芒也說不定。沒有啦,我剛剛說的當然是玩笑話。她不是那麽特別,隻不過是身處任何地方,但絕對無法真正麵對我罷了。


    不過,這是最難解決的問題。


    話說回來,這玻璃杯裏的啤酒很礙事,害得玻璃杯無法好好映出她的身影。雖然腦中閃過倒掉啤酒的念頭,但想要在不引起他人注意下執行這項動作似乎有困難。沒辦法,隻好喝掉啤酒。於是,我喝光了啤酒。


    這是我第一次喝酒,剛開始隻覺得是喝了帶有苦味的汽水。不過,當啤酒滑過喉嚨、抵達胃部,開始出現明顯的變化。我的胃在發熱,指尖在發麻。我的腦袋變得異常開朗,雞皮疙瘩一顆一顆冒出來。肌膚感受到寒意,體內卻在發燙。矛盾的溫度讓我開始覺得不舒服。


    我會這樣是因為一口氣喝光啤酒嗎?我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頭痛欲裂。腦袋裏仿佛有漩渦不停在轉動,讓人無法鎮靜下來,心情隨之越來越低落。好可怕的酒醉反應。


    其他家夥熱烈交談著,根本不理會趴在桌上的我。聽著在我頭頂上來回進行的哲學議論,我隻在內心參與對話。雖然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但他們的話題實在太無聊,無聊到我忍不住想要反駁。


    愛是什麽?心在何方?這些內容太陳腔濫調了。這種東西老師在課堂上已經講得夠多,你們就好好去上課跟老師議論就好啦。沒錯,愛是美好的,心也很重要,但是,這些不是和人交談就能夠發現的事物。它們不存在於外部。


    我持續聽到六歲的詛咒和呻吟,說穿了也是來自內在的訊息。


    不管是愛或詛咒,都應該是獨善的,不應該向他人尋求。當這個處於單行道狀態的愛出現兩條線時,即表示真的相愛。這兩條線不是「相互」的,也不會連成一條線。隔著鏡子注視她的舉動,讓我學會這個道理。


    在心中放肆貶低這些家夥後,我忽然很想見身影沒有扭曲的她,於是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去廁所一下。」


    我隻丟下這句話便離開,但站起來後,突然覺得頭更暈,地球等不及一天結束就先伴隨著扭曲的影像繞了一圈。


    看見居酒屋廁所裏的鏡子也確實映出她的身影,我的心情雀躍起來。


    剛才一路吸進肚子裏、充滿酒臭味的空氣隨之得到淨化,我的五感表現出充滿活力的脈動。雖然我的腳步因為酒精發揮作用而搖搖晃晃,但上半身瞬間清醒了。做了幾次深呼吸後,我對著她展露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居酒屋的氛圍影響,沉默寡言的她雙頰泛紅,真是難得。我伸手觸摸鏡子映出她身影的地方,她沒有抗拒。碰到冰涼的鏡子觸感後,發燙的指尖感覺舒服極了。


    這麽做有一種真的觸摸到她的感覺,我的臉頰肌肉不禁放鬆下來。不過,我真正期待的不是接觸,而是麵對麵。我真正期待的是從正麵與她互相注視。一直以來,我隻抱著這個期望活在世上。為了與她麵對麵,我做了各種努力。


    國中時殺死一個同班同學,也是我所做的努力之一。那時,我選了三個和她相似的同學,其中最相似的就是現在居酒屋裏的那個女生的朋友。那個人真的很像她。在我遇到的所有人當中,那人是最像的一個。因為這樣,我特別謹慎地接近那個女生,並且裝出好人的模樣與那女生變得親近。


    但以貼近的距離持續觀察後,我越來越失望。那個感覺很像她,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取之處的女生很羅嗦,讓我無法產生一絲二髦的愛意。


    明明有些相似,我卻完全無法灌注愛情的狀況讓我覺得像在侮辱她,因而感受到莫名的憤怒。於是,我對很像她的那個女生下手了。


    我不需要類似品!內心生出這般憤怒情緒的同時,我也感到害怕。萬一我因為她一直不肯有所回應而心生憤怒,最後選擇逃到那女生的身邊該怎麽辦?這麽一想,我不禁覺得毛骨悚然,而且害怕極了。所以,那個女生還是不要存在比較好。這就是我做出的結論。


    殺死那個女生後,我感受到強烈的後悔。我竟然懷疑起自己的愛,我為此感到羞愧。被我殺害的女生包包裏有一麵隨身小鏡子,我偷看一眼後,發現小鏡子裏也出現她的身影。


    那天,她麵無表情地像是在責備我,足以讓我心生罪惡感。把受害女生埋在附近後,我立刻逃回家在鏡子前麵向她懺悔。那時我不小心把那女生的隨身小鏡子也帶回家,小鏡子裏也映出她的身影。在同時受到兩個她的責備下,我忍不住哭出來。看見我獨自跪在床前哭泣的模樣,父母對我感到更加懷疑,也沒收了那麵成為遺物的隨身小鏡子。


    那麵小鏡子後來連同垃圾被丟掉了。如果沒有丟掉,說不定當時我已經被視為殺人犯而遭逮捕。不過,到了現在,我不禁覺得自己當初應該接受懲罰,接受懷疑自己對她的愛意的懲罰。我應該要死的。


    所以,我現在再次向鏡子裏的她低頭道歉。


    毫無價值可言的聚餐結束時,我已經快站不穩腳步,誰叫我隨隨便便就喝光啤酒。那也就算了,帶我來的女生也喝得爛醉,我因此落得被迫要照顧她的下場。今天無疑是我人生中最差勁的夜晚。


    與三個男生告別後,我當場試圖拋開那個女生,卻被纏住不放。那女生抱住我的肩膀不肯放開,我告訴對方我也喝醉了,所以要那女生自己走;也試圖拉開對方,那女生卻是賴著不動,隻像在鬧別扭似地說一些不得要領的話。因為恨不得早一刻回到家,所以我隻好拖著那女生往地下鐵的方向走去。這時,那女生突然抬起頭說.


    「不是啦,我家不是這個方向。」


    那女生大口呼出帶著酒臭味的氣息,並指向其他方向,意思是要往那個方向去嗎?你不會自己走喔!為什麽我一定要繞遠路帶這種女生回家?


    「go!go!」


    那女生抱住我的脖子大吼大叫,真是煩死人了!我保持沉默地讓憤怒情緒累積,然後轉向女生所指的方向踏出步伐,隻是,我也不確定自己的腳步是否直直往前進,畢竟我的腦袋因為憤怒和醉意不停地轉來轉去。


    我們離開居酒屋和拉麵店所在的那條大馬路,穿過大樓間的縫隙繞到後方。我們穿過有別於白天時間,如今顯得冷清的停車場角落,繞進小巷子裏。我第一次走進這種小巷子中


    走進小巷子後,左右兩側立刻被建築物的牆壁擋住。光線變得遙遠,前方隻看得見昏暗景色無限延伸。


    一定要經過這種昏暗小巷才回得去的家,究竟在什麽樣的地方?


    「我說你啊,你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喔。」


    女生搭腔說道。我沒有理會那女生,但對方又說一遍「我說你啊」,我隻好回答:


    「哪裏不一樣?」


    「你明明一副不知看向何方的樣子在發呆,卻有仔細在聽別人說什麽。」


    我根本沒在聽別人說話,注意力全集中在看能不能聽見她的低聲細語。我的愛可沒有八麵玲瓏到會被四周雜音分散注意力的地步。


    「我說你啊,你有很多地方都不協調喔。」


    「……會嗎?」


    我不明白那女生的意思。我就是我,全身上下每一條神經都連得好好的。


    「你想太多了。」


    雖然我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說法很怪,但還是這麽回答。


    「真是個怪家夥。」


    那女生發出咯咯笑聲。比起我,你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啊,幹脆把那張惡心又扭曲的臉從中間撕成兩半好了——雖然做了這種想像,但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麵對黑暗,我用鼻子冷哼一聲。


    ……思?


    等一下。


    把臉從中間撕成兩半?


    撕?撕成兩半?兩半?


    喔?


    喔~?


    喔~~~~~~~~!


    喔~喔!


    這就對了嗎?


    這就對了!


    領悟到這一點的瞬間,我抬頭仰望夜空。接著,我朝夜空大吼一聲。


    身邊那女生一副被嚇得酒醒過來似的慌張模樣,不過我才不在乎呢。我發現了!被我發現了!我怎麽會沒有發現這麽簡單的事情?因為我會受傷?還是怕她受傷嗎?這確實是值得擔心的地方,不過,那股奔流早已逼近到眼前,隻是我一直沒有足夠的動機去做而已,就差一個開端。答案明明在眼前,卻因為光線照不進來,所以無法看見答案。但此刻,光線照進來了。


    我想到一個能夠真正與她麵對麵,而且簡單至極的方法。


    一個單純又絕對的方法。


    不會錯的,這下子我和地球總算可以正常了。


    於是,我揍了那女生。現在都什麽時候了,我哪有空閑帶著這女人走路。朝鼻子揍了幾拳後,我掐住對方的喉嚨,那女生陷入呼吸困難的狀態倒在肮髒的地麵上。等一會兒後,那女生口吐白沫地暈過去。現在我要一個人回去,你沒辦法再羅嗦什麽了吧!麻煩事解決了。


    白天割傷的傷口惡化,傷口又裂開了。因為搔癢感再度襲來,我毫不客氣地搔抓。混濁的血液從傷口噴出來,那顏色不適合用來點綴我的好點子。


    我猛地抬起頭一看,看見建築物後方有一扇小小的圓形窗戶。雖然四周一片昏暗而幾乎看不見那扇窗,但建築物裏的微弱光線透出來。看著小圓窗,我忽然興起一個念頭。我扯著倒在地上的女生頭發,把那人拉到玻璃窗前,和同時朦朧映在玻璃窗上的她做比較。即使把玻璃蒙上一層灰的不可靠要素也考量進去,還是找不到這女生有哪一點贏過她。這女生果然不行。這樣的貨色竟然會存在於我的世界裏,真是太不可思議。


    我甩開那女生,丟在小巷子的角落裏。那個女生頭部著地跌在地上後,稍微滾了一下。


    我順便也甩開殘留在手上的女生頭發。甩了甩手後,發絲竟然纏在手指頭上,好煩啊!


    雖然那女生暈厥過去,但沒必要理會。等那女生醒過來後,就會自己回去吧。搞不好會有警察趕來,那女生會把我的事情告訴警察,但變成那樣也無所謂,這種小事我一點都不在乎。想起自己想出來的點子,我的醉意更深了,陶醉的心隨之變得輕飄飄的。


    身處這般浮遊感之中,誰會瞻前顧後的呢?我現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還有什麽比這個事實更重要?沒有。我終於想出可以不靠鏡子就和她麵對麵的方法。不對,應該說我發現了會比較正確。


    在街燈或居酒屋的光線都照不進來的小巷子裏,我卻覺得四周異常明亮。宛如星星在飛舞般,我看見光芒輕飄飄地浮在空中。光芒忽然發出銳利閃光,我的腦袋也隨之發燙起來。我變得十分開朗,連喝醉酒而變得不穩的腳步也感覺像在跳舞。好開心啊!我不需要再打破鏡子,也不需要再站在鏡子前麵。


    六歲時能夠自由動作身體每一個部位的那般解放感再度降臨,這回是我和她即將從鏡子映出的小世界裏飛出來。我將在張開手臂也不會碰到任何東西的寬敞地方,如願與她相遇。光是如此想像,我嘴裏便流出愉悅的唾液。我的心情非常激昂,激昂到甚至覺得沒必要擦去唾液。


    不過,雖然我想要創造與她麵對麵的時間,但這個想法必須有人幫忙才得以成立。從明天開始,找人幫忙將會是我的生存意義。誰還要上大學啊?隻要能夠與她麵對麵,想必那時候我已經舍棄一切,舍棄了除了她以外的一切。


    我故意搖搖晃晃地撞上牆壁,再撞上另一邊的牆壁,就這樣像跳來跳去似地走著。走著走著,前方一片昏暗中不知有什麽東西閃過。我拖著酒醉的踉艙腳步走向前確認,一名男子像從小巷子裏的黑暗世界溶化出來似地蹦出來。男子逼近後,朝我的側腰刺去。


    ……啊?


    「嗨~」


    男子一邊刺人,一邊輕浮地打招呼。大量鮮血從我的嘴巴和身體冒出來,好臭。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血腥味啊?我覺得鼻子都快腐爛了。男子緩緩拔出刀子,累積


    已久的血液一鼓作氣地從嘴巴和傷口噴出來,我當場倒地。我沒有要倒地的意思,是身體擅自倒下來。


    看見我倒地,男子立刻用力踩住我的手臂,並俯視著我。男子頭上戴著像魔女一樣的三角帽,他是剛才那個在居酒屋獨自大叫的家夥。


    「有人拜托我殺你。老實說,這是我接到的第一件工作。」


    殺我?喔,我被刺了,所以會死啊。


    「誰?」


    「當然是恨你入骨的人羅。其實我很想多問你一些事情,但畢竟我是剛開業不久的菜鳥,所以還是太緊張了。」


    男子一副像在跟朋友說話的輕鬆態度,不過,對於要殺死我這件事,他似乎沒打算手下留隋,立刻舉高刀子從我的頸部後方刺來。衝擊力一鼓作氣地從下巴前端貫穿到額頭後方。


    可能是碰到骨頭,刀子刺到一半時發出一聲鈍響,我隨之停止呼吸。我不能呼吸,空氣「咻~咻~」地不停從頸部後方流出去。這下子糟糕了,我的思緒即將陷入一片混亂。


    一定是那個女生。


    一定是那個不知道滾去哪裏的家夥。這就是那個女生的目的啊。刻意在晚上把我帶到人煙稀少的地方,還讓我喝醉得站不穩腳步。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那女生才會在大學裏接近我。我想應該就是這麽一回事吧,那女生的動機應該是為了替國中同學報仇。無聊透頂。現在我大致明白事實了。是不是真相無所謂,隻要知道事實就好,接下來隻需要采取行動。


    我舉高沒被踩住的那隻手,推開男子的腳。男子似乎沒料到我會反擊,輕易被我撂倒在地。我抓住男子的腳踝把他拉近自己,然後使力毆打他的腹部。男子誇張地發出哀號聲,唾液隨之四散。我朝向男子的心髒部位再使出一拳。


    下一秒鍾,一道光芒射向我的臉。一顆銀球飛來,並擊中我的臉。銀球力道強勁地打在我的太陽穴上,男子趁我縮起身子的空隙踢了一腳,並利用反彈的力道拉開距離。重新戴好帽子後,男子立刻站起身,比出淌著血的刀子試圖牽製我。我因為有些在意,所以視線追向打中我的銀球。


    原來剛才從男子指尖射出來的是小鋼珠。在地上滾動的小鋼珠消失在昏暗的小巷子裏。看著小鋼珠滾遠後,我按住太陽穴試圖站穩腳步,但酒精和傷勢讓我無法順利移動身體。


    「不會吧,你怎麽還動得了?」


    男子露出錯愕的表情問道。可是,這要我怎麽回答?我就是因為動得了才會動啊。這家夥和她沒有相似之處,我不想做無意義的爭吵。話雖如此,如果被這男子殺死,我也很傷腦筋。所以,我打算逃跑。隻要逃到大馬路上,男子是不是就會願意放棄?不管了,先試試看再說吧,這樣總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好。


    「喂!給我站住!」


    男子慌張地追上來。很遺憾,我喝醉到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直直前進,所以應該很快會被追上吧。既然沒辦法就這樣逃跑,必須讓男子停下腳步才行。我該怎麽做才好?


    從頸部噴出的血液滴落,背上的寒毛隨之豎起。我想不出該怎麽做,隻好突然停下腳步,用力向後方踢出腳。如果這一腳能順利把男子踢飛,那就是我賺到了。然而,沒有計算過與男子之間的距離就踢出去的腳,空虛地在半空中晃動,我因此失去平衡,這回換成是我跌倒在地。被刀子刺傷的部位用力撞上地麵,更加劇了出血的狀況。


    我知道自己很不堪,但恐怕已經沒有挽回名譽的機會。


    在那之後男子立刻追上來,並從肩膀抓起趴在地上的我,把我整個人轉過來。


    「給我安靜點!」


    我不想安靜也不行,男子一腳踩扁我的喉嚨,然後毫不留情地用刀子刺穿我的身體,而且不隻刺一次。男子反複刺了好幾刀,這下子我真的動不了。


    「你還沒死吧?沒死對吧?你到底是什麽怪物啊?太誇張了!」


    刀子因為刺了太多次而變得歪曲,不停上下晃動著肩膀喘氣的男子一副想要脫下帽子的樣子。事實上,男子真的脫下了帽子,並用衣袖擦拭額頭上的汗珠。在那之後,男子用手帕擦去沾在刀子上的血液,然後對我開口。他按住胸口的動作不知道是因為鬆一口氣,還是因為被我打得很痛?


    「害我緊張死了。我還以為第一個工作就要宣告失敗。」


    果然隻要跑到大馬路上,我就能夠成功逃跑;隻要再加油一下,我就不用死在這裏。真是遺憾。難得我已經想出好點子,我和她終於能夠麵對麵的好點子。


    我挪動頭部。頸部和後腦杓染上一大片鮮血,濕熱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我仰望男子,在說服自己接受「隻能拜托這家夥」的事實下,不得已地開口說:


    「我有事想拜托你。」


    「哇啊!竟然還會說話!嚇死人了!」


    男子抱著頭逃進小巷子的角落。別鬧了,我一點也不想看你搞笑。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你是不死之軀啊?欵,是不是?」


    「就是因為快要死了,我才會拜托你。」


    所以,你快給我滾回來!這麽提出要求後,男子總算走過來,而且臉上沒有多麽害怕的樣子。他拿出不同於剛剛那把刀子的小刀,朝我兩手臂的韌帶刺了幾下,也攻擊了幾次腳踝,徹底排除我反擊的可能性。這男人很謹慎。真是的,剛剛就已經說我沒時間了。


    「你願意幫我嗎?」


    雖然要拜托不認識的人很令人擔心,但隻要裝出頗有誠意的樣子,對方應該會答應吧。男子收起小刀後,摸著下巴露出有些煩惱的模樣,然後開口確認說:


    「你有存款嗎?如果是工作上的委托,我可以接受。」


    「工作?你做什麽的?」


    「殺手啊。一般人從剛才的對話中應該會知道吧。」


    是喔。我試圖這麽回答,卻發不出聲音,也動不了舌頭。我開口試了好幾次,但隻見鮮血不停從嘴角滴落。我瞬間冷靜下來。我不想就這樣結束。


    殺手在我身邊蹲下,抓起我的手在食指上胡亂塗抹鮮血。看見殺手把我的食指指向地麵,我明白了殺手的用意。原來殺手比想像中的體貼嘛。我拚命挪動勉強動得了的手指,在地麵上寫出血字。殺手則拿出不知道是不是隨身攜帶的手電筒照亮地麵。


    有三十五萬左右。


    「好!那我就全數收下這筆金額。反正你都要死了,無所謂吧?」


    沒問題。我爽快地答應後,殺手從上方探出頭看著我說:


    「什麽工作?你要我去殺誰?」


    殺手沒有先確認就這麽貿然詢問我。但我才不會拜托這種事情,我要拜托的是更有成就感的事。


    對我而言,隻有對她的愛意才是一切的動機。


    所以,拜托你了。


    拜托你把我和她帶去沒有其他生物的地方。


    殺手完成了我臨死前委托的任務。


    對於我提出的所有要求,殺手忠實地一項一項準備完成。對殺手來說,他恐怕無法理解我的要求,但即使在我死後,殺手也沒有草率了事。那男人想必會成為優秀的殺手。身為一個同樣殺過人的人,我可以做保證。


    我和她被安排到一間昏暗的地下室。那是位於大學裏一個用途不明的房間,門上貼著非相關人士嚴禁進出的紙張,那紙張還已經泛黃而且快要脫落。殺手能夠找到這個與人們隔絕的地方,令我不禁感到佩服。地下室裏幾乎空無一物,也符合我提出的條件,也就是「不可以有蟲的地方」。如果最裏麵還可以有光線照進來,那真是無可挑剔的完美。不過,這樣可能太貪心了。再說,不會照到陽光說不定可以保存更久。


    我和她之間沒有鏡子,也沒有遮蔽物。與她麵對


    麵的瞬間終於到來。她的身影如鏡子裏看到的一樣美麗,直視著她後,感覺比以前更加耀眼。她靜靜地注視著我,沒有任何變化。我想要對她微笑,但沒辦法那麽做,畢竟我已經死了。不過,死了以後總算得以矯正扭曲。


    世界已經正常,包括我也是。我已經來到能夠與她麵對麵、我應該存在的地方。她的世界裏有我,我的世界裏也有她。整合之後的嶄新日子,將會輕輕鬆鬆地超越過去一路以來忍受嚴酷生活所帶來的苦痛。


    麵對麵的我們不需要言語,我們已經從訴說的階段升華。我們動不了身體,也去不了任何地方。但去不了任何地方也無所謂,反正故事已經結束。如果這場結束能夠永遠持續下去,我還需要奢求什麽嗎?隻要結束持續下去,就不會再有結束。


    我們終於在這個奇怪的世界裏找到真正的幸福。


    ……啊,對了。


    如果願意接受他人慣用的稱呼,我們其實是有名字的。


    我的名字是「右眼」。


    她的名字是「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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