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事,就像是結了痂的傷口,每從口中吐露一次,便像是拚了命地將傷口重新撕裂一次。

    裴長歌有些想不明白,明明他從來都未曾經曆過那些事,他又怎麽會覺得這般疼?明明疼的應該是生下他的那人,可是他卻疼得快要連氣也喘不上來。從他明白父親跟母親為何會用那般古怪的態度對待他的時候,他便已經開始覺得疼痛難忍了。這一疼,便足足疼了多年。

    若是不說,誰又會想到,裴家的雙生子根本就不是永安侯夫人所生?

    甚至於,他隱隱想起,算一算時間,他跟哥哥的年紀都被生生算小了一歲。為了讓他們以永安侯夫人嫡出兒子的身份在裴家長大,這是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若不是他無意中發現了那些東西,他這一生恐怕也就隻能被瞞在鼓裏了。

    “故事得從我背上的圖說起。”裴長歌三兩下剝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露出肌理分明的背脊來,指著辟邪的眼睛對她道,“辟邪,乃是南鋆人所信仰的神。”

    葉葵點點頭,這些她都早已知道。

    “我身上的這幅圖,已經在我背上整整留了近十九年。”

    葉葵不由瞪大了眼睛,這豈不是說,這幅辟邪紋身早在他剛出世沒多久的時候便已經被人紋在了他的背上。她有些想不通,一個才那麽點大的孩子,誰下得了手?不同於後世的紋身手法,這時候想必更是疼到極致了。何況又是這麽繁複而巨大的一副圖,幾乎貫穿了整個背部。她甚至已經在眼前想象出了一個揮著小小的手哇哇大哭著掙紮的孩子形象,登時打了個寒顫。

    “是誰紋上去的?”喉嚨裏有些幹澀起來,葉葵小聲地問道。

    裴長歌笑了笑,道:“是我娘,是她混著自己的血一針針刺上去的。”

    葉葵不由吃了一驚,嘴角翕動,一時間卻說不出話來。

    這個時候,聽到了這樣的話,她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這幅圖,竟是裴長歌的娘親親手刺上去的!而且他稱呼的是娘,而非母親,可見說的人並不是永安侯夫人。這般說來,她當初的那些猜想也都是真的。隻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幅圖竟然會是那人親手刺上去的。而且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裴長寧的背上並沒有這幅圖。

    她突然之間也不能肯定這幅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若是說不重要,那人又怎麽會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動這樣的手腳。若是重要,為何卻偏偏隻有裴長歌身上有,而裴長寧的身上卻沒有?這根本就說不過去。難道真的隻是因為裴長寧生來盲眼,所以連刺這幅圖的資格也沒有?如果不是這樣,葉葵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能用來解釋這種反差的行為。

    這其中,究竟有什麽緣由在?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疑惑一般,裴長歌又道:“這幅圖,我身上有,八哥身上卻沒有。我過了很久才知道,我娘大概是偏心八哥的。要不然,她怎麽就能在我身上刺下這樣的東西,卻不舍得在八哥身上動一針?可是我想了又想,倒是也虧得這圖是在我身上的,若是在八哥身上。八哥眼睛不好,平日裏身邊是離不開人的,這得被多少人瞧見?而這東西,大越人哪裏會往身上刺,隻要出去打聽打聽便能知道是南鋆人的信仰之物。到那個時候,有些秘密又怎還能好好地守住?”

    “我娘姓木,是南鋆的最後一位長公主。”裴長歌忽然轉換了話鋒,眼神飄忽地道,“我的父親是母親的仇人……我一直在想,這種事究竟是誰的錯?他們兩個怕是都被南鋆的毒霧給毒傻了腦袋,若不然,怎麽會出這種事?她又怎麽會天真到將我跟八哥真的生下來?”

    葉葵聽著便聽出了不好來,這家夥說著說著竟像是鑽了某個牛角尖出不來了一般。他心裏是有怨氣的!葉葵急忙安撫地去拉他的手,口中道:“若是她不將你生下來,我又要上哪兒去遇見你?若是沒有你,我豈不是早就在八年前便死了?”

    八年前,是他們初次相遇的時間。

    那時候,人販子老黑如果不死,她跟小殊的下場實在是不難推測。

    但凡骨頭硬一些的,想必都死了。

    裴長歌聽著,麵色稍霽,反手攥緊了她的手,道:“當年大越攻打南鋆,久攻不下。一來二去,倒是叫南鋆的公主殿下看上了大越領兵的大將軍裴翡。”

    葉葵聞言,臉上忍不住露出個古怪的神情來。

    當時,永安侯裴翡應當已是三十好幾,年近不惑的人。而南鋆的公主至多也不會超過雙十年華才是,這怎麽就能看上了……不過感情的事,向來都不好說。閉著眼睛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管就往裏一頭紮下去的人可實實在在不是什麽小數目。不過她仍舊不知該如何看待裴長歌的生母同永安侯的這段感情。

    不過這會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美妾大多處在妙齡,那些個老頭子不照樣一個個往家裏納,也沒見哪個有因為對方同自己的女兒、孫女差不多年紀而內心不安的。

    想必永安侯當初也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年紀不小了才是。

    葉葵暗自腹誹著,不由覺得永安侯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靠譜三個大字。

    “南鋆最受子民愛戴的公主同敵軍的將領生下了一雙兒子,聽起來實在像是無稽之談,可有誰知道,這些都是事實。”裴長歌說得自己都開始麵露怪異之色,“這種事,你外祖父竟也選了幫著瞞住,而不是直接想法子阻攔,也不知是該說他們兩人交情實在是太好還是這群人中便沒有一個是聰明的。”

    他毫不客氣地便將永安侯幾人都給損了個遍。

    好在葉葵也根本沒有見過蕭盛的麵,她連蕭雲娘都沒有多少的感情,這就更加不必說是蕭盛的了。所以裴長歌便是直接將蕭盛扯出來罵一通,她這個做外孫女的也不會覺得如何。

    隻是聽了半響,葉葵卻忽然發現了一個過去自己一直都沒有發現的問題。從蕭家跟裴家的關係來攀,她竟是該比裴長歌小上一輩的才是!

    葉葵無力繼續去想,急忙將事情扯回到裴長歌背上的那副辟邪圖案上,“且不說那些,說說你背上的辟邪先。你娘不論如何也不可能是隨意在你背上刺的圖,這其中想必是有什麽深意在。若單純隻是因為辟邪是南鋆人的信仰神獸,身上刺上辟邪圖案是為了你們兄弟兩記得自己身上也流著南鋆人之血的話,那就也該在八哥身上刺一副是不是?”

    “你還記得我假死離開鴻都的那一年嗎?”裴長歌係著衣帶,緩緩道,“我當初離開鳳城,便是因為我發現了這件事,所以決心去南鋆見我娘。說來可笑,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她已經死了,隻覺得不論如何都該見她一麵才是,竟就什麽也不顧地離開了鳳城。後來在鴻都待了半年後,我終於回到了鳳城,被老頭子揍了一頓後我直接提出了要去南鋆一趟的話。”

    葉葵伸出手搶過他手裏的衣帶,重新係了起來,一邊肯定地道:“他一定答應了。”

    “是啊,老頭子幾乎打瘸了我一條腿,最後卻答應了。也就是那天,我才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裴長歌說了這許多話,心情似乎已經平複了,如今說話的時候竟是帶著笑意的,“我帶著人悄悄去了南鋆,也如願找到了木家的人。不,更準確的說法,應當是木家的人找到了我。當初南鋆覆滅,皇族盡滅,活著的隻是些旁支。不過不同於大越,南鋆皇室的旁支跟本家過的日子並沒有什麽區別,這也就導致他們之間非但沒有隔閡,甚至早就已經徹底擰成了一條繩。”

    葉葵係好了衣帶,鬆了手道:“秦桑也是那時候被你從南鋆帶回來的?”

    “嗯,她父親是木家極偏的一門親戚,我去的時候,她父親已經斷氣很久了。她就跟具屍體在一個屋子裏待了那麽久……”裴長歌似乎想起了當初第一次見到秦桑時的畫麵,心裏也不由微悸,“不過好在她還沒瘋,心性夠堅,是個人才。”

    葉葵聞言便笑了,點點頭。

    “見到了木家的人之後,事情才算是明了起來。木氏的長老說,我背上的圖並不是普通的圖。”

    葉葵聽了這話,眼皮一跳,下意識脫口道:“藏寶圖?”

    “你……”裴長歌詫異地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

    葉葵無力扶額,“竟然真的是這樣?這也就難怪你方才會說你娘偏心八哥了,這種東西藏在身上,誰晚上還能安心睡得著?她既是南鋆的公主,這圖又是藏寶圖,這裏頭的寶藏定然是用來讓人複國用的……”

    她一口氣將事情猜了個差不離,更覺頭疼不已。

    “她在我背上刺完這幅圖後,當著老頭子的麵,自盡了。”裴長歌突然道。

    葉葵怔住,“為何?”

    “因為喜歡他,所以要為他生下孩子。”裴長歌墨眼如深井,波瀾不驚,“因為是南鋆的公主,國既破,她又怎能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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