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橫貫特快車仿佛故意要讓在四號月台上待命的工人、警官隊,以及站在長椅子前的維爾、從車站裏往外看的站務員,加上碰巧在場的其他幾名旅客焦急不耐似的,慢慢、慢慢地滑進站來。


    領頭的蒸汽火車頭,外型與眾不同。


    一般的蒸汽車頭都有個橫倒的圓筒狀大鍋爐,下方是火車輪,有一組連結的橫杆來來回回驅使它們轉動。鍋爐後麵通常是小小的駕駛間,跟著一輛用來裝石炭和水的俗稱炭水車的箱形車,一般較小型的火車頭多半是駕駛間與炭水車合一。


    沒看過這種的。


    而此刻正緩緩經過維爾麵前的,卻是一輛長得令人驚愕、形狀還很怪異的蒸汽火車頭。車頭的最前麵是一輛箱形的炭水車,上麵有個很大的頭燈,再來是設有鍋爐和駕駛間的車體,後麵又接著一輛炭水車。火車頭共有四對輪子,但都裝在炭水車底下,所以鍋爐的下方空蕩蕩的,很容易看見對麵的地。這種超大型高功率的蒸汽火車頭被稱為蓋拉特式(garratt),比一般火車頭多了一組動力裝置。


    黑色的火車頭發出高亢入雲的汽笛聲,彎過接軌處,朝四號月台駛來。三段式的車頭順著軌道扭過,跟著就是一節又一節的旅客車廂。


    旅客車廂的外麵是墨綠色的,車窗以上的車頂部分全被漆成米白色。每輛車廂的兩側都有一道黃色的條紋橫過,條紋正中央則裝飾著一塊金色的浮雕。浮雕的背景是狀似馬鈴薯的大陸形狀。中間則有個發亮的燈台記號。那是一根垂直的棒子,左右伸出彎臂狀的橫架。


    浮雕下方嵌了一塊木製告示牌,用兩種文字標示這班列車的起始地洛克榭首都斯福列史拓斯。


    看著列車開過人行步道,耳邊聽著車輪壓過鐵軌接縫時發出的聲響,維爾一麵回想在宣傳手冊裏看到的解說與圖片。


    連接火車頭的一號車廂是貨車,裝載旅程中必需的物資,外觀與其他車廂相似,隻是窗子較少也較小。而維爾的對麵,也就是連接月台的那一側有扇橫開的門,是用來上下貨物的。這節車箱上也裝有柴油發電機,可供應旅客車廂的用電,因此車頂還可見到小小的煙囪。


    二號車是列車服務人員專用的臥車。除了車長有個人專用房以外。其餘的乘務員、廚師及餐車侍應生等約二十餘人都在這節車廂裏睡覺或休息。車廂內依行車方向的左側是走道,右側是休息室及雙層臥鋪。


    三號車是行李車,外型和貨車非常像,用來裝載旅客們帶不進客車包廂裏的大量行李,包括要帶回家送人的各地紀念品。這一節車廂,維爾是用不到的。


    四號車是貴賓車廂。在已然十足豪華的列車中,這一節更加豪華;不僅包廂是套房式的,而且整節車廂隻供兩名貴賓使用。房間的入口處甚至設有警衛室,窗戶也全是防彈規格。冊子裏寫明那是專為重量級的政治家或大富豪所設,又基於安全上的考慮而無法公布細節,不過就維爾從雜誌上看到的報導,套房裏好像還有浴缸,因此入住的貴賓隨時都可以洗澡。這等尊榮華貴應該可以名留青史了。


    我應該不會進去吧應該是人家不會讓我進去才對。


    維爾喃喃自語。


    再來的五號車是備膳車,也就是廚房。豪華美食也是旅途中的樂趣之一,鎮日待在無聊的火車或船上更是如此,因此車上不僅選用一流的廚師,更不惜將整節車廂裝修成完善的廚房,好讓他們發揮精湛的廚藝。同時為了儲備大量的食材與上等美酒,車廂裏也備有大型冷凍與儲藏設備。


    六號車的用途則是一目了然。隔著掛了淡紅色簾子的大窗。從車外可看到雪白的桌巾,桌上擺著精美的藝術台燈,銀製餐具整齊排列,餐巾也都卷成花朵一般的形狀。乍見之下,幾乎與高級餐廳無異。


    之後的七號車也是餐車,隻不過窗簾是奶油色的,配上細巧的褐色花樣,裝潢風格較六號車要來得沉穩一些。看得出設計者巧盡心思,為旅客營造不同的氣氛。


    八號車是酒吧和沙龍,窗子也像餐車那樣大。車廂裏設有小型吧台,寬敞的地板鋪著上好的絨毯和幾張舒適的椅子。還擺了一架在建造車廂時便已搬入,據稱是不拆毀便無法搬出的平台鋼琴。這裏入夜後會有鋼琴或薩克斯風的演奏,是供旅客飲酒跳舞的地方。


    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頂多隻是經過罷了。


    不論是在洛克榭或斯貝伊爾,維爾都還不到喝酒的年紀。


    九號車到十二號車這四輛外型相同,是普通客車。


    雖說是普通客車,卻比目前洛克榭鐵道上的任一種列車都要來得豪華。這裏同樣沿行車方向左側是走廊、右側是包廂,但每節車廂隻有兩間包廂,每間僅限兩人搭乘。相較之下,現行臥車的雙層臥鋪與沙丁魚罐頭似的隔間簡直不能比。


    若從走廊開門進到包廂內,旅客會先看到一張雅致的沙發,就靠在有連結器的那一麵牆邊;沙發前麵有一張折疊式的圓桌,旁邊有可供飽覽景色的大窗戶。再往前走就是廁所、洗手台和淋浴問。每間包廂都有。


    與門口相對的包廂另一側,也就是噪音較小的客車中段,是兩張與軌道方向平行的單人床。床邊有小型衣櫃和夠深的衣箱放置處,可使行李不致搖晃而掉出。除了包廂房間是細長形之外,其餘陳設與高級飯店的雙人房並無二致。


    加上貴賓車廂的兩名,整部列車總共隻能搭乘二十名旅客。每一節車廂都裝有堅固的鎖,以確保乘客的財產安全,且為防範可疑份子入侵,房門和窗戶都無法從外側打開。當列車進站時,乘客可從裏麵打開車廂門。


    列車速度更慢了,四輛旅客車廂正緩緩駛進月台。在一扇拉開了簾子的玻璃窗後,維爾看見一名中年旅客走在房廊上。


    車廂兩頭都有供旅客上下車的車廂門,也有台階以便與較低的月台麵相接。門邊有個小房間,是每節車廂專屬的客房服務員用來假寐、休息的地方。另有男女廁各一。


    車廂頭尾外側都有外突的緩衝棒,前端有個圓盤,與另一節車廂伸出的緩衝棒相接。中間還有一組套在鉤子上的金屬環狀連結臂,以及刹車用的空氣管和電纜線,外層則用蛇腹防塵套包起來,上麵便是走道。


    最後的十三號車是個觀景車。它的車窗比別車要大上許多,並且為了補強木製的車身,車廂外圈還用鋼管製的籠子框住,就像一個玻璃箱,又像個活動溫室。裏麵有一隻雙人沙發,麵朝窗子擺放,一旁還有個小巧的飲料吧,乘客可坐在這裏悠閑地欣賞景色。此外,距車尾三公尺處還有一道門,開出去便是一個露台,四周裝設了與人的腰部一般高的鐵欄杆,以防止旅客意外跌落。屋頂部分是棚板。


    終於,這長達三百公尺以上的大列車停了下來。火車頭已經超過了月台範圍。觀景車的尾端,也就是裝著鐵欄杆的地方,正好就在人行步道旁邊。四號月台已經完全被列車擋住了。


    維爾呼了一口氣,喃喃說道:


    好。走吧。


    他拎起行李箱。確定警報聲已經停了,又向左右顧盼了一次,這才跨出步子。


    走著走著,腳步不知不覺地加快起來。維爾察覺到了,於是放慢腳步。眼看列車越來越近,那龐然的車身仿佛也越來越倒向自己。


    喂!那邊的少年!


    維爾正踏著輕快的步伐,突然聽見一聲大喝。


    他將視線從列車轉到正麵,便見一名年輕的警官從四號月台走出來。那警官看見維爾注意到他,馬上就說:


    對,就是你。這是大陸橫貫特快車,不是你能搭的火車。


    呃我


    維爾慢慢走近他,思索著怎麽開口。


    別再走過來。也不準參觀。馬上回去。


    於


    是維爾暫且在三號月台上停下。他原想拿車票出來,又怕突然將手伸進懷裏會引來警官的質疑。就在此時,警官已經跨過鐵軌,走到維爾麵前。


    那個,其實我


    要是你真的想看,就給我到候車室前麵看。四號月台隻有乘客和工作人員可以進出。


    我的車票就放在口袋裏


    走啦走啦。


    維爾已將衣箱換到左手,右手準備要去掏信封了,但警官卻聽也不聽,隻管抓著他的肩膀硬將他轉回去,使勁地推他。


    慢著!那邊的警官!


    那是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勁道十足。


    警官放開手回頭望,維爾也跟著看過去。


    隻見那人就站在觀景車的露台上,左手緊抓著鐵欄杆,伸出右手直指警官。


    那名少女穿著鵝黃色的連身洋裝,又直又長的金發隨風飄逸。


    對,就是你。


    和警官剛才說的話完全一樣。說完這些,隻見她左手使勁一撐


    嘿!


    整個人竟然翻過露台的欄杆。鵝黃裙擺飛揚,轉眼間她的兩隻腳已經躍了出來,但離地卻有兩公尺之多。


    啊!


    警官嚇得不禁喊出聲音,維爾倒是沒什麽反應。


    就在裙身幾乎整個翻起之前,她腳上的那雙軍用長靴已經先一步踏到了步道上的柏油。少女隻在著地時略微屈了屈身子,一頭金發已然無聲飄落。


    她甩甩頭,讓臉上的頭發回到後頭去,二話不說便走到那名驚愕不已的警官麵前停下,用一雙藍眼珠瞪著他。


    你在想什麽呀?


    她質問警官。


    呃小姐您是?我正在執勤


    你想對我的朋友怎麽樣?他要在這一站上車呀!


    啊?可是


    沒什麽可是不可是的。


    趁他們說話的空檔,維爾已經從口袋裏拿出了信封,打開車票。


    就這個學生嗎?


    警官轉過頭來問道。


    不瞞您說,正是如此。


    維爾便將車票亮給他看。


    謝謝你的巡邏。不過你瞧!你現在可以走了,回去工作吧。


    打發走那名消沉的警官後,少女和維爾在三號月台邊麵對麵站著。


    好久不見了。維爾,你好嗎?


    嗯,好久不見。


    維爾點點頭。於是她艾莉森威汀頓笑著問道:


    咦?這次不問啦?你以前每次都會問:艾莉森,是你?的。喏!


    說著,她優雅地轉了一圈。圓裙和金發飄飄然。


    嗯,會穿著軍靴從露台跳下來的人,也隻有你了。


    維爾邊說邊盯著艾莉森的腳。


    原來如此,要完美的變裝還真難。


    說完,艾莉森揪著裙角慢慢低下頭去,頸後的金發也跟著整片滑過肩膀。然後她抬起頭說:


    歡迎加入豪華列車的行列,維爾。


    維爾則摘下帽子,放在胸前說:謝謝你,艾莉森。


    豪華得嚇死人哦!你看到裏麵可別真的嚇死。


    恐怕會耶。


    兩人一麵聊著,一麵走上四號月台,維爾這時才看到列車的另一麵。他們麵前正有幾名乘客下車來透透氣,工人們則忙著在廚房和貨車搬貨,裝進食材、飲料和大量鮮花。


    你的行李就這些?


    艾莉森看見維爾手裏的衣箱。


    也沒別的了。


    我想也是。好啦,到我們坐的包廂去吧。


    兩人並肩走在月台上。警官們依舊狐疑地打量著維爾,但沒人再過來盤問了。


    你這身洋裝是怎麽來的?


    維爾問道。


    我們隊上的一個女隊員原本是位千金大小姐,不過因為她誌願從軍又跟長官發生不可告人的事,差不多等於被掃地出門了。她說:有錢人裏草包多,有些人就是會以貌取人於是就把她以前穿過用過的東西借給我,還特地叫老家的女仆送來。結果害我的行李也變多了。


    哦就是在穆西凱綁架我的其中一個?


    是呀!意外吧?


    很意外。


    快走到觀景車中段時,一名在月台上瀏覽風景的老先生向艾莉森打了聲招呼。


    唷,小姑娘。


    老先生已經滿頭白發,看樣子起碼七十歲。他穿的西裝看來質料頗佳,係著領結,背有些駝了,右手拄著杖。


    艾莉森也笑容可掬地向他問候:


    早安,歐雷斯先生。


    早。他就是你一路掛念的那個同伴嗎?


    是啊,他趕上了。


    那就好。待會兒可要介紹給我啊!旅途漫漫,我們做個好鄰居吧!少年。


    維爾客氣的回禮。走過老先生身旁後,艾莉森表示:


    他是我們隔壁房的老爺爺。跟他太太一起來的。


    哦,原來如此。


    他是歐雷斯電影的董事長哦。


    什麽?


    維爾邊走邊回頭望。老先生還在看風景。是那個歐雷斯電影嗎?維爾說的是洛克榭最大的電影公司。不然還有哪個?艾莉森回了這麽一句。


    哎,都是這種人還有哦!昨晚在餐車裏,有一對看起來很有錢的夫婦也問我是哪裏的什麽人。


    你怎麽回答他?


    我就說:哎呀,不是什麽大戶人家,隻是家父吩咐我來增廣見聞罷了。


    那大家豈不是都把你當成


    要把我想像得多有錢就隨便他們噦!


    艾莉森瞄了維爾的側麵一眼,然後問道:


    行不行呀?別昏倒啦。


    我不敢保證。


    他們聊著聊著,走過卡連市東站的廣告牌前時,十二號車的後門口忽然有個女性聲音叫住他們。


    兩位!


    兩人回過頭去,隻見一名手持照相機的女性站在車上,鏡頭已經對準了月台上的他們。那人穿著白襯衫和深藍色的裙子,外頭罩著一件同樣是深藍色的開襟毛衣。她手上的相機黑黑方方的,有兩個直排的鏡頭,鏡頭外圍的銀框像個雪人似的。她手拿著相機從上麵對準他們問道:


    我是報社記者。可以讓我拍張照片嗎?


    咦?我們!


    維爾才剛開口,便已聽見快門聲響起。艾莉森對著鏡頭笑得開心,轉頭看著維爾說:


    啊!維爾剛才動了,可能會模糊哦!


    於是那名女性也表示:


    是呀!待會兒要不要重拍?


    接著便放下照相機,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踩著階梯走下月台。


    維爾看著她的臉。那女性年約二十歲左右,戴著無紋飾的銀框眼鏡,長長的黑發綁成一條麻花辮,脖子上掛著吊相機的皮帶。


    拍呀!拍呀!拍他個幾十張吧!我要留很多做紀念!


    聽見艾莉森這麽說,又見那名女子興致盎然地的看著自己,於是維爾盯了她十幾秒。


    啊!


    然後他叫了起來。


    認出來了沒?


    艾莉森的聲音帶著笑意,而那名女子也笑咪咪的說:


    別在這裏說出來,原則上是要保密的好久不見了,魔法師先生。


    上車吧!就是這一輛。


    艾莉森說道。放下了相機的那名女子卻輕輕指向另一頭的車門。


    啊,走那邊或許比較好。


    於是艾莉森點頭同意。


    我先回去放照相機,一會兒就來。


    見她的身影消失在車內,維爾才說話:


    嚇我一跳。一下子真認不出來。


    其實我也是。她真有一套。


    艾莉森和維爾開始往車廂


    的另一頭走去。大約二十五公尺。


    另一頭的車門前,有個年約四十歲左右,身穿淺綠色立領製服的男人。他就是負責十二號車的客房服務員,此刻正和月台上的一名工人說話。隻見那工人從月台的水龍頭拉了一條水管進車廂,然後就沿著車門邊的扶手攀上了車頂,開始幹起活兒來。


    維爾看得出神,一麵走著。艾莉森拉著他的袖子,免得他撞上車廂。


    那邊那個少年,你過來一下。


    這句話出自一名女性的聲音,維爾和艾莉森聞言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在這個月台上有可能被人家這麽叫的,隻有維爾一人。


    出聲喊他的人就站在月台邊,是一名中年女性,大約四十多歲^穿著一身暗灰色的裙套裝,長發高高地盤起,並用網子攏在腦後。


    她的個子很高,儀態昂揚,流露出一股大方的氣度。站在她身旁的男性身穿深藍色的西裝,看上去年紀與她相彷,嘴上蓄著小胡子。身材瘦長的他,反而給人纖弱內斂的印象。


    對,就是你。我想看今天的報紙,能不能麻煩你先去貨倉那兒替我拿一份過來?


    維爾隻是望著婦人。不發一語,倒是艾莉森咬牙切齒。


    等一下!他可不是你的傭人,更不是車站的見習生!他是這輛列車的乘客。


    婦人似乎有點兒意外,但絲毫不減她堂堂的氣勢。


    哎呀,對不起。那麽,我就請我親愛的丈夫去替我去拿吧!少年。


    是,夫人。有什麽吩咐?


    維爾恭謹地應答,博得那位婦人十分欣喜。


    你去好好地牽著那位淑女的手吧。晚點見噦。


    說完,還對維爾眨了眨眼。


    是。


    維爾也笑著回答她,便看著那兩人轉身往餐車方向走去。


    艾莉森還在那裏憤慨不已,直說不象話,還氣呼呼地說道:


    聽說她是什麽大企業的女企業家,從首都上車的。


    看起來滿厲害的。


    真是的,跩什麽跩!


    之後,兩人隨即攔住客房服務員,維爾把車票拿給他看。


    服務員一點兒也沒顯驚訝之色。他向維爾致上誠摯的歡迎之意,便接過維爾的衣箱,引領他們到客房去。維爾跟著先登上階梯,然後把手伸向艾莉森說:


    請。


    哎呀,謝謝。


    艾莉森抓住他的手之後


    嘿!


    竟一口氣跳過階梯,直接躍進車廂。就在兩人幾乎相撞的前一刻,維爾趕緊閃開。


    車門旁就是走廊,直通車廂另一頭的車門。這裏還有一道隔音門,目前是同定敞開著。


    三人轉進走廊。以褐色柚木打造的車內無比氣派,腳下有柔軟的絨毯、擦得發亮的黃銅扶手與窗簾杆,還有那些份量十足的華簾。


    你可不能這樣就嚇暈噦!


    艾莉森在維爾身後出聲說道。


    用備份鑰匙打開十二號車的一號房房門後,客房服務員先請維爾和艾莉森進去。維爾走進室內,又被震懾一次。


    這個房間比維爾平常睡的宿舍寢室更大,豪華的程度當然不遜於外麵的走廊。學生宿舍會用的那種廉價油漆、劣質建材或薄壁紙等等,在這裏是完全看不到的。牆上還有臨摹花鳥的象牙雕飾。


    房間左側有一張結實的沙發,右側是兩張整理得一絲不苟的床鋪。一道簾子將睡覺和起居的空間隔開來。米白色的天花板上,吊扇正靜靜地轉動。整間房都以樸素而沉穩的色調統一,蘊釀出淳厚的氣氛。


    室內還有兩座電暖爐,是添油加熱後利用它來保溫的裝置。大窗一共有兩扇,床邊的是封死的,但沙發旁邊的則可上下開關。


    維爾正看得出神時,客房服務員已經放好了他的衣箱,並問他是否需要房間的使用說明。艾莉森回答說:我會教他的。服務員又問:要喝點什麽?,艾莉森便回答:昨天的茶很好喝,請你再衝一壺,並且拿三副杯盤來。服務員回答:是,然後告訴他們:


    車長馬上會來查驗旅客身份。兩位若還需要任何服務,請按這個鈕叫我,我馬上就到。請兩位慢慢休息。


    說完,他鞠了個躬走了出去。


    好,我們去那邊。


    艾莉森推著維爾走到沙發前!


    這個不用了。


    然後,快手快腳地拉下他的帽子和大衣,掛上衣架後放進衣櫥裏。


    謝、謝謝。


    維爾這才總算發出了聲音,接著一屁股坐進沙發。


    這什麽啊?


    沙發坐起來太舒服,又嚇著他了。艾莉森不禁笑了。


    你這個樣子,接下來要怎麽辦?


    維爾喃喃說道:


    這趟旅行好像很不得了


    接著艾莉森滿不在乎地說了一句:


    哎,奢侈是不會死人的。


    隨著一陣敲門的聲音,車長出現在房門口。


    車長先生名叫威爾契,年約五十歲,頭發不多,個子略矮,笑起來非常有親和力。他穿著洛克榭聯邦鐵路公司的黑色製服,但前襟的金色雙排扣上多了特殊的燈台浮雕。此外,他頭上的那頂短沿製服帽上,繡有一個服勤三十年以上的標誌,不過一般乘客應該不懂它的意思。


    見到這名少年乘客,威爾契並未露出任何驚訝,依舊保持笑容,並以得體的敬語為他完成登車手續。確認過車票、維爾的身份證及拉普脫亞共和國發行的學生證後,威爾契便將車票放進文件夾。


    之後,他又詢問了要寄放的行李和回程時的下車站,接著解說列車進出各站時的旅客注意事項、汽笛聲的種類及意義,以及萬一旅客趕不及上車,列車會停駛並派人去接等等。在車長說明的這段期間,維爾和艾莉森隻是坐在那張可容納四個人的大沙發上聆聽並應答,並且看著客房服務員端來一隻托盤,將上麵的高茶壺和三副白瓷杯盤一一放在沙發前的圓桌上。


    例行手續辦完後,車長將房間鑰匙交給維爾。旅客一人有一把房門鑰匙,客房服務員亦持有所負責車廂的鑰匙。至於唯一的車長,則擁有所有客房的備份鑰匙。


    就是這樣。請問您還有什麽問題嗎?


    維爾答說:沒有。威爾契才將手抬到帽沿,一個敲門聲輕輕響起。


    是我。可以打擾嗎?


    是那名女攝影師。艾莉森略略示意,威爾契隨即開了門。走進來的女子見了車長便說:


    哎呀,車長先生。謝謝你。


    然後在艾莉森的邀請下坐進沙發。


    威爾契摘下帽子,向眾人行了個禮,便靜靜退出了客房,把門帶上。


    好,先來慶祝我們三人重逢,來杯茶吧?


    艾莉森如此說道,這位女客也點頭回答:


    也對,慶祝作戰成功。


    成功!


    維爾問道:什麽作戰?


    預祝這趟旅行平安順利。


    她們兩人異口同聲地答道。這時艾莉森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圓桌對麵的椅子坐下,與維爾相對。維爾則對身旁的女客說:


    我要重新再跟你問候一次。好久不見了,菲小姐。


    是啊,你也是。真高興我們又見麵了。


    拍照的女子菲歐娜,也就是法蘭契斯卡公主笑嗬嗬地點著頭。


    在這班車上就這麽叫我吧。


    好。


    維爾答道。


    來。


    艾莉森把杯子拿給維爾,三人於是輕輕地舉杯。艾莉森提議說:


    這好像很容易碎,就不碰杯吧!來,為我們的旅行慶祝。


    此時,列車已經做完物資補給。炭水車也汲夠了水、貨車及廚房也裝夠了


    必需物品與食物。司機檢查過火車頭,決定不使用在車站待命的備用車,於是備用車仿佛無精打彩地開走了。車站的檢修員還在旅客車廂的車頂檢查是否有異狀,清潔人員則已利落地擦完了所有的車窗。到月台去散步的乘客也都回來了,客房服務員開始清點人數。


    恰好在預定的出發時間,汽笛長長地響了一聲。蒸汽火車頭的動輪開始轉,噴出的煙漸漸急促,漫長的列車緩緩地動了起來。車廂之問的連結器一一扣緊,震波從車頭漸次傳到車尾。


    在警官隊的舉手禮、車站人員的揮手道別下,豪華列車緩緩駛出卡連市東站,往北方前進。


    鐵道筆直得像是用尺畫出來的。兩條鐵路在森林中不斷延伸,隻有這班列車拖著煙,輕快地向前跑。


    行進中的列車自然免不了搖晃,但一坐下便感覺不出,站起來時倒還需要偶爾扶個什麽東西。至於噪音


    跟我昨天搭的普通列車相比,簡直安靜太多了。好驚人。


    維爾像是十分感佩,艾莉森倒是給了個中肯的評語說:跟飛機比起來,全世界的交通工具都是安靜的。


    窗外飛逝而過的森林景致,令維爾、艾莉森和菲歐娜的目光逗留了一會兒,不久便重聊起三人在列車停車時的話題。


    列車起動前,他們在聊那個策劃這趟旅行的人。雖說是為了配合維爾的春假,但這麽突然地寄一張車票來,也實在太魯莽了。聊到這兒,三人笑成一團。


    維爾表示自己的學校生活還算順利,新年過後升上了最高年級,也過得普普通通。不過有人把去年夏天空軍飛機突然降落在操場的事誇大地講給新生聽,結果現在被傳成了那是軍方的降


    落訓練。開那架飛機的女飛官是空軍一等一的頂尖測試飛行員


    新生們還信以為真。


    算了,反正我將來會讓它實現的。不打仗之後還想盡情開飛機,也隻有這一條路了。


    艾莉森說道。


    維爾佩服地表示:你竟然能請到這麽長的休假。


    因為我現在腿部骨折了,正在住院嘛!


    咦?


    就是這樣啊。


    艾莉森開始解釋。她和自己部隊的全體隊員串供,編造了威汀頓伍長一時不慎從飛機上跌落而負傷,連帶造成精神狀況極度不穩定,因此目前正在鄉下的醫院長期療養巾這樣的故事,為她掩飾到旅行所有日程結束為止。維爾聽了楞了好一會兒。


    話題來到菲歐娜身上,隻見她一臉歡喜。


    南於她尚未正式登基為伊庫司王國的女王,身份不上不下,因此經過某人的指點,她同到了那座峽穀的小村子裏,繼續過著和以前完全相同的平靜生活。唯一改變的是長輩們對她的指導增加了,每天都不輕鬆。


    最辛苦的大概是他們都要我姿態再擺高一點我很沒有下達敕命的架子。


    跟村人們聊開之後,許多事也真相大白。其巾最教人意外的,就是當時最先遇到維爾和艾莉森,並叫他們到集會所去的那位胖大嬸原來她真的是皇室女警。不僅如此,她原先更是首都警察的女刑警,而且是精英中的精英,甚至被視為警政署長的接班人。當年她剛好沒有親人可依靠,便率先誌願成為村人,以保護剛出世的菲歐娜。


    除此之外,封閉了不知多少年的村子,今年有一戶新人家搬進,那就是瓦廉警長一家。瓦廉表現得十分積極,但麵對老前輩們卻仍不得不矮半截。


    菲歐娜和班奈迪之間定期的書信往返,每每都會驚動全村。而這次的旅行也免不了引發反對意見,她還花了點兒時問說服他們。


    艾莉森前次駐紮的基地離尼亞夏姆不遠,


    而菲歐娜是從埃裏特沙市搭直達列車出發的,


    因此兩人都是昨天傍晚才在尼亞夏姆的首都車站搭上這班車。直到菲歐娜上車之前,著便服的瓦廉一直緊跟在旁,成了不折不扣的貼身保鏢。


    老實說的確有點累。見到艾莉森小姐才總算鬆了口氣。


    而且瓦廉差點兒沒攀在車外一起跟來。於是在瓦廉的目送之下,菲歐娜渡過了列車上的頭一晚。洛克榭全境幾乎都是平原,她說自己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見到地平線。


    那架照相機呢?維爾問菲歐娜。原來她含蓄地提到想在這趟旅行留點紀念,隻要一架便宜普通的相機就夠了,沒想到村民競在討論之後拿出秘藏的金塊,大老遠地跑到埃裏特沙市去買了回來。除了叮囑她好好保管外


    還買了這種的。


    菲歐娜從裙子的腰帶取下一個小皮匣。


    皮匣長約十五公分、寬和高約三公分左右,乍看之下像個縱剖一半的眼鏡盒,隻是多了一條小鏈子。菲歐娜打開皮匣,抽出一條棒狀的機械。那機械有一層銀色的金屬外殼,上頭裝著幾個小轉盤和按鈕,還有一個小窗。


    這也是照相機嗎?


    維爾問道,菲歐娜點頭。


    那是最新型的迷你相機,若搭配專用腳架,連文件也能拍得一清二楚,所以市場評價不錯。卷底片時隻要把機身拉開一下即可,非常方便。


    菲歐娜表示:待會兒我想用這台小相機拍幾張車內景象,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紙盒。盒裏裝的是迷你相機專用的鎂光燈泡。每個燈泡都隻能使用一次,但它們發出來的光可是十分強烈。


    好厲害哦!我從沒見過這麽小的照相機。實在看不出來是照相機。


    維爾感歎道,接著表示等她拍照時,他也想在旁邊看。


    好啊!村裏的大叔已經教會我怎麽用它了,還誇我很有天份呢!我看我將來努力當個女攝影師好了。


    這位未來的伊庫司王國女王陛下一本正經地說。


    聊著聊著,話題又繞到昨晚的餐車。在借來的氣質洋裝襯托下,金發的艾莉森成了旅客的話題中心,沒有人注意到衣著樸素的法蘭契斯卡公主殿下。雖然至今無人發覺,但若在旅程巾不小心穿幫的話,到時候再說吧。這時,艾莉森打岔說:


    到時我準備說我是假扮大小姐來混淆視聽的。


    她們吃完飯後就打算就寢,但後來都覺得一個人睡這麽大的房間太冷清,菲歐娜便也跑來這間房跟艾莉森一起睡。因為聊得太開心,結果很晚才睡。


    對了,你的床借一下哦!


    艾莉森指著已經整理過的床鋪,對維爾說道。


    話題告一段落後,維爾坐到窗邊的椅子上,看著外麵的景色。


    天氣仍未好轉,不知道太陽在哪裏,所以也認不出方位。眼前淨是枝葉稀疏的樹林,地上的斑斑殘雪還混著泥濘。


    聽說列車會往北方開一陣子。要去拿一份地圖來嗎?


    艾莉森說。


    應該會到了某個地方後轉直角往西吧!所以要地圖也沒用。


    聽維爾這麽說,艾莉森便恍然大悟地說:對哦!。菲歐娜卻不明就理。


    會往西的鐵路幹道,都是以前用來運送士兵和物資的軍用鐵路。為了避免遭到大炮攻擊,地圖上絕不會正確的畫出來,就像城鎮街道一樣。在拉普脫亞和尼亞夏姆這些邊境地區,地圖是不可信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果然,像我這種住在鄉下的人,對這些事既沒體驗也缺乏知識。我真得該增廣見聞才行。


    相對於菲歐娜的小小沮喪,艾莉森卻一派輕鬆地表示:


    不過這種情況也不會太久,不是嗎?


    維爾同意。


    是啊。你想想,以後連我們這些普通市民都能走這些路了。沒必要之後,這些禁令都會慢慢解除,換成更有必要的措施。


    哎喲,


    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工作等我回去恐怕連部隊都沒了


    啊,抱歉抱歉。


    算啦,無所謂。


    看他們兩人談笑,菲歐娜不禁低喃:


    一真正的英雄們你們真是了不起。不知救了多少人呢。


    列車繼續行進。


    艾莉森又請客房服務員添一壺茶。服務員很快就準備好,回來時還多帶了一小瓶可能是剛從冰箱取出的草莓果醬。怕燙的維爾簡直如獲救星,趕緊加進自己的杯中,菲歐娜也照做。


    接著,客房服務員問起午餐的事。列車預計會在正午時分渡過路妥尼河,到達列司托奇島這也是旅程的重頭戲之一,因此今天的午餐要提前一些。他們可以到餐車去用膳,也可以讓服務員把餐點送進房裏享用。


    維爾初入社交界的慶祝會,晚上再盛大舉行吧。


    艾莉森打趣地說,於是三人決定在這間房裏用膳。服務員取來菜單請他們過目,過多的種類卻令維爾不知如何是好。艾莉森先點了白醬羔羊和通心粉的午間套餐,維爾便說他也要一樣的。但在這時


    難得吃大餐,你點別的啦!我也想吃吃不同味道的。


    艾莉森罵道。


    最後,維爾點了特製三明治,菲歐娜選了酥皮燉雞。二三人又合點一份沙拉,再添一壺茶,因為沒有人要喝酒。當服務生問到甜點時,他們都說先不要。


    一直這麽吃下去,肯定會胖的。


    菲歐娜咕噥道。然後又加了一句說:晚餐會更豐盛。


    等等多運動就好了。在列車來回跑個十趟左右。


    艾莉森此話一出,便被維爾糾正:


    這樣會吵到其他乘客的。


    那就跑車頂。


    能辦到的隻有你一個。


    三人都坐回沙發,閑適地欣賞了一會兒風景。中途見到另一班列車交會而過,可見目前行駛的仍是一般路線。


    讓各位久等了。


    客房服務員帶著餐車侍應生,將三人的午餐送了過來。


    他們先在圓桌上鋪好桌巾,擺上餐點,再為他們排好銀製餐具。知道客人想圍著桌子用餐,服務員還貼心地帶了折疊椅來,也一並替他們架好在桌旁。


    用餐完畢請叫我,我會馬上來收拾。若想追加餐點,也請盡管吩咐。


    話雖如此,桌麵上的餐點已經十分豪華且夠份量,菲歐娜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單單維爾的特製三明治就有兩種麵包,夾了滿滿的醃肉、熏鮭魚和蔬菜等等,還附上好幾種沾醬。為了方便取用,也都先切好了。


    三人開始吃了起來。維爾發表了對餐點的感想,而艾莉森從旁挾了一份起來。


    嗯,每一樣都好好吃。


    他們邊吃邊聊,聽維爾說起昨晚的夜行,之後在卡連市東站的冷板凳上獨自坐了好久,早餐則隻買了一個貝果來吃等等,艾莉森不禁愕然。


    不管怎麽說,我總不想遲到啊。我本來還真想搭前一天中午的特快車來,然後在車站裏睡一晚呢。


    唉,要是你不在,我也會當場下車就是了。


    艾莉森說著,一麵將小番茄塞進嘴裏。


    這話之後不久,列車開始減速。


    還在用餐的三人,隻覺得車速越來越慢,幾乎像是停了一樣。在一陣晃動之後,看著窗外的維爾宣布列車已經駛入西邊的軍用鐵路。原先的兩條北向的鐵道漸漸遠離。


    列車以低速通過彎道後,便轉向正西方前進。視野再次出現森林。列車緩緩行駛在這林間唯一的一條鐵路上。


    一個小小的鍾聲響起。艾莉森指給大家看,是房間牆上的一隻擴音器。


    十二號車的各位旅客,我是客房服務員。


    每間客車都設有廣播專用的擴音器。維爾在驚奇之餘,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動作,忘記要去拿最後一塊三明治。廣播繼續著。


    稍後各位將可從行進方向的右手邊,看見洛克榭昂努聯邦陸軍的森林集訓場,還能看見許多大炮。曾為保護路妥尼而布署的這些大炮,自從曆史性的大發現以來,已一一撤往後方的集訓場。


    請各位務必親眼見證播報完畢。


    哼,那有什麽好看的?


    廣播結束後,艾莉森在她的十二號車一號房裏沒好氣地吐露感想。


    哼,那幫人真閑。


    同一時間,另一節車廂裏也有個男子對這段廣播發表了不同的感言。


    另一名男子便以略為公務性的刻板語調對那人說:


    也沒什麽,不過是帶上黃泉路的紀念品又添一樣罷了。


    哈,說的真對。正適合這玩意兒上的蠢家夥們。他們愛看就去看吧。


    先說話的那人笑起來。然後又說:


    不過這牛舌魚真是難得的好味道啊!


    服務員進來收拾了餐桌,也將折疊椅帶走後


    看到了。


    坐在窗邊的維爾向沙發上的兩位女性如此報告。


    來到這一帶,隻見原本枝葉稀疏的森林全被砍了個精光。列車行經一棟哨戒用的小木屋後,鐵路開始分岔,由一為二、二為四:如此不斷分岔到最後,變成一個寬達數百公尺的大型調車場。


    調車場上停著各種火車車廂,其中最多的是貨車。有些有牆有頂、四四方方,有的是沒有車頂的台車,或是隻有左右兩壁的台車。此外還有載著燃料槽的儲油車,以及人員運輸用的客用車廂等等,全都漆成黑或綠色,一點兒也不起眼。


    調車場中也有武裝車和裝運武器用的車廂,像是裝在台車上的小炮;與戰車或裝甲車固定的;甚至還有在客用車廂上加裝機關槍,讓士兵從車上射擊的車輛;還有幾輛蒸汽火車頭外層還釘上裝甲板,宛如一身鎧甲。


    不知是不是奉命躲藏起來,這一段路競看不見一個兵。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些軍用火車廂仿佛被人凍結,隻有這班頂著白帽子的豪華列車緩緩駛過它們身旁。


    維爾將臉湊近窗邊,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的景色。艾莉森和菲歐娜仍舊慵懶地坐在沙發上。


    嗯。


    維爾似乎看到了什麽,表情一變。


    看到什麽奇怪的嗎?


    艾莉森問道。維爾用力點頭。


    嗯那邊。


    話才說完,便見後方鐵軌上停著一輛龐大的車體。


    它的底座是兩輛台車,一個長而大的鐵塊橫跨在上。鐵塊上平躺著一口細長的炮筒,前端穿過台車前緣、伸向半空。單單是台車便有四十公尺長,加上炮筒更超過六十公尺。和它停在一起的貨車車廂,看起來簡直像模型一樣。


    是列車炮耶!我這輩子頭一次看到。


    維爾說道。所謂的列車炮,就是將真正的大炮裝在火車車廂上,藉由火車頭拉動、再利用曲射角度和旋轉台來瞄準,可以攻擊極遠處的目標。在剛剛經過的這一輛之後,還有兩輛一模一樣的列車炮並排停在旁邊。


    就是所謂的懲罰炮是吧?


    艾莉森說道。


    對。看那樣子,名副其實啊。真沒想到我竟然能親眼見到。


    維爾帶著耐人尋味的表情肯定地說道。而在這時


    抱歉,拜托。


    菲歐娜又聽不懂了。於是維爾先說了聲抱歉,隨即向她解說起來。目光卻一直沒離開過窗外的景色。


    人們很久以前便懂得將大炮裝在火車上,而其巾這種超大型的列車炮,則是在東西大戰爭之後才演變出來的,不僅體積加大,射程也更長。


    它的最大射程被列為軍事機密,不過有謠言表示口可能遠遠超過一百公裏。換言之,若在路妥尼河岸發射,最遠可以打到對方領土的一百公裏深處;若想攻打敵軍的最前線,那麽發炮的人大可以後退一百公裏,在安全的後方開火就行。


    在列司托奇島紛爭時期,戰


    場局限在該島與路妥尼河區,因此敵我雙方在激戰中都太過深入,使得列車炮反而無用武之地。不過一直有人認為,今後東西方倘若冉發生大戰爭,最先開火的一定是雙方的列車炮,因此洛克榭和斯貝伊爾都積極地提升其性能與布署量。當然,列車炮的性能和布署仍是最高機密中的最高機密,甚至連移動都得在新月的夜晚走軍事專用線,平凡的老百姓當然沒有機會目睹它的存在。


    洛克榭認為它是向斯貝伊爾揮落正義的鐵槌,亦即為了懲罰而動用的兵器,所以才取了這個綽號。


    所以叫做懲罰炮呀真不知是可悲還是愚蠢。搞不好雙方都是。


    菲歐娜如是說道。就在這段解說過程中,為數八輛的列車炮一一向後方飛逝,窗外又看見成排的貨物車廂和儲油車。沒多久,盤根錯結的鐵軌開始兩兩會合,最後剩下五條鐵道,再兩條兩條地消失,仿佛隱沒在森林裏。


    大陸橫貫特快車於是重新加速,向這條單行鐵軌所指的西方疾駛而去。


    一直看著窗外的維爾,這時才轉過臉說:


    現在過去的不再是炮彈,而是我們了。想想也真不得了。


    就是說呀!正牌的英雄先生。


    菲歐娜的聲音聽來格外溫柔。維爾有些吃驚,又有些難為情,但還是正色說道:


    我們做出來的那些事會引發什麽後果,其實很難說。因為我很想看到結果出現,所以想盡量活久一點。


    車內再度響起廣播,宣布列車即將駛入緩衝地帶。


    緩衝地帶的界定,是在列司托奇島紛爭之後協議而成,指的是路妥尼河兩岸各三十公裏處的非武裝地帶。雙方每個月可定期或無預警地派偵察團前往數次。當然,一般老百姓是不準住在這裏的。


    蒸汽火車頭拉了幾聲長長的汽笛。不一會兒,十二號車的窗外便飛過一個大大的看板,寫著路妥尼河三十公裏的字樣。


    見維爾一語不發地看著窗外景色,沙發上的兩位女士便也默不作聲。菲歐娜隻開了一次口問艾莉森:你要怎麽處理身上那套洋裝?。艾莉森答說:懶得換了,就穿到傍晚吧!


    進入緩衝地帶後,森林漸漸稀疏起來。路妥尼河每十年會有一次大泛濫,到時這一帶好像都會泡在水裏。終於,窗外的景色再也看不到樹木,而是一望無際的草原了。蒼翠的綠色大地一路往北,直到地平線的盡頭。


    鐵道比兩旁的土地稍高一些。在鐵軌、枕木和路基碎石之下,其實是一排高出草原兩公尺之多的土堆。


    鐵軌的兩旁都有馬路,當初是為了修築鐵路而開辟的,如今


    除了車輪的痕跡以外,其它地方都長出了草來。南側的馬路邊還


    豎著電線杆,電線一路通到島上去。


    火車頭不時地短鳴汽笛。鐵道邊的哨亭裏有負責聯絡的十兵在等著,他們會向上層報告列車通過。


    終於要到了。過了河,到了島上,再過一次橋,我們就要踏上久違的斯貝伊爾啦!厲害的是,這次是合法的。


    艾莉森說得開心,維爾隻有苦笑。菲歐娜也跟著笑了起來,卻忽地想起了什麽,轉頭去對艾莉森說:


    艾莉森小姐,獻花呢?你不是有準備嗎?


    啊,對哦!


    這會兒輪到維爾要求說明了。菲歐娜告訴他:行程安排旅客在抵達小島前向戰歿者慰靈獻花,而昨晚在征求遺族參加時,艾莉森無可不可的答應了。


    原本艾莉森還嫌麻煩說不想去,但菲歐娜硬是逼她點了頭。


    好吧,做做樣子吧。


    正當艾莉森這麽說時,敲門聲便響起。


    總是在客人最需要時出現的客房服務員,已經送來了獻花用的大花圈,以及用來寫名字的筆。


    盡管離河口還有數百公裏遠,路妥尼河的上遊依然有十五公裏之寬。就在這段河域的正中央,有一座河口地區以外唯一的小島,它在洛克榭的名字是列司托奇,在斯貝伊爾則稱為綠島。小島寬約七公裏,長約五十公裏,可說是極端狹長。島中央略微隆起,緩緩斜進河裏。


    混濁而緩慢的水流上,鐵橋延伸向那座小島。橋墩是水泥製的,橋身采桁架工法,以鋼骨三角形結構而成。橋麵極窄,隻容一條鐵路。


    這座橋的興建是在那樁大發現之後決定的,目的是為了東西交流。雙方各自負責一段,最後在橋上接軌,結果動工才不到半年,整座橋就在今年初建好了。說到命名,和平之橋、東兩握手橋、笑容之橋、路妥尼誓言橋等等首重意義的提案都沒有中選,卻是不拐彎也不抹角的第一路妥尼橫越橋成了它的名字。


    工期之所以會這麽短,不想輸給對岸的心態其實並非最大的理南。說來諷刺,恐怕是早年為了入侵河對岸,雙方早就各自密謀建橋的研究與計劃了。


    萬一東西雙方再起戰火,勢必以這座橋的爭奪戰為第一優先,所以就有人謠傳說兩邊都在橋墩埋了大量的炸藥;而橋桁的高度竟無法讓大型船隻從下方經過,據說也是為了不讓對岸的船任意通行。


    真是受不了。


    聽了維爾的說明,艾莉森如是說道。


    現在從車窗看出去,隻有橋下傾斜的鋼骨,和前方一望無際的濁流。風聲在耳邊呼嘯。


    不過我還是無法想像,我們競要走橋來過路妥尼河


    維爾感慨至極,艾莉森卻冷冷地表示:


    飛機可快多了呀。


    列車放慢速度,接著在橋中間停了下來。


    由於島上是不屬於任一方的領土,洛克榭這邊的戰歿者慰靈便決定在橋上進行。


    那我去去就來,不會太久。


    艾莉森隨口丟下這句話,就拿著花圈往餐車走去。


    征求了菲歐娜的同意,維爾將圓桌折起來,將旁邊的窗子往上推開並同定住。冷冽而新鮮的空氣立刻竄進房裏。


    維爾穿起大衣,把頭探出去往左邊看,隻見數節前的餐乍在側伸出一個小平台,是讓旅客投花用的。那裏已經擠了至少十多個人。列車的乘務員也可以參加,隻要是遺族就可以,


    怎麽樣,看得見嗎?


    菲歐娜也探出頭去。她的臉靠得好近,維爾隻好退後一點。


    啊可以。人滿多的,恐怕要多花點時間。


    昨晚我們有聊到,不過沒聊太深艾莉森小姐的父親好像就是在這兒陣亡的,是吧?


    菲歐娜說道,語氣十分尋常。


    是啊,在小島的某處。


    維爾和她並肩眺望著大河,一麵答道。


    世界曆三二七七年春,東西雙方為了小島的領土權而打了將近一年的仗。這場戰爭在東邊被稱做列司托奇島紛爭,西邊則稱為綠島戰爭。


    大炮在路妥尼的兩岸互相射擊,水麵上則是武裝小型戰鬥艇短兵相接,島上更有搶灘部隊在錯綜複雜的壕溝搏命奮戰,飛機也首度投入買戰中。


    不過雙方都沒有完全搶下小島,卻又不想再釀成大戰,於是情勢陷入膠著,隻有死傷人數與日俱增。


    在戰況日趨激烈後,雙方都越來越有可能開著列車炮直搗敵方陣營,而這種大炮擊勢必引發第二次大戰爭。然而這些事卻沒有發生,紛爭竟在沒有結論的情況下結束了。


    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昨晚艾莉森小姐講亡命者穆特女士創辦戰爭孤兒院的故事給我聽。


    她還說是特別告訴我的呢。


    此話一出,維爾不禁睜大了眼睛。


    那、那真的真的很難得。


    會不會是我講了我的故事,所以她也講她的?能跟她聊這些,我真高興。


    菲歐娜笑著說,維爾沒搭腔。停頓了幾秒鍾後,他才怯怯地


    開口:


    我我看過艾莉森她父親的陣亡報告書。


    咦?


    艾莉森來到未來之家時,軍方還隻是把她的父親當做失蹤。過了三個多月,戰爭結束了,他們去收集遺體時才發現他,於是司令部就寄了一封信給艾莉森也就是陣亡報告書。


    然後呢?


    三年之後,也就是在幼年學校讀最後一年時,我跟艾莉森要去收拾行李應該說是被命令去收拾,當時我看見了那封信。我不知道該不該丟,於是就問艾莉森,不過她卻說:要丟也行、你要看也行後來我真的覺得不該看,又想到艾莉森真的在八歲時就看過了嗎?說不定是婆婆簡化了內容講給她聽。總之,信裏麵寫的事情很殘酷。


    菲歐娜靜靜地聽著,出神地望著維爾的側臉。


    我可以問那封信的內容嗎?


    可以,我也希望你知道。


    維爾繼續說下去:


    艾莉森的爸爸很可能是被自己人給殺死的。而且,艾莉森可能還認識那個人。


    探出車外的兩張臉,隻是平靜地看著路妥尼河的濁流,一麵繼續聊。


    那那是怎麽回事?


    簡單的說,那封信上寫的就是陸軍少校奧斯卡威汀頓的遺體在列司托奇島的淺灘被發現。他的手腕被鐵絲綁隹,頭部有遭槍擊的痕跡。


    當時的威汀頓少校在首都總司令部執勤,但也許為了視察戰場之類的事情,前往列司托奇島的洛克榭營區。紛爭到了後期,戰況其實並不激烈,可是運氣不好的是,就在他抵達營區的當晚,斯貝伊爾發動了大攻勢。


    結果呢?


    情勢非常混亂,陪他一起去的部下好像也跟著失蹤了。說失蹤是好聽,信上是直截了當的寫著有陣前逃亡的嫌疑。生還的士兵們事後作證,說看見他們不戰而逃,還說那兩個家夥嚇得逃跑。


    人會有那樣的反應也很正常。


    菲歐娜的口氣有些強硬。


    我也是這樣想,但是軍隊是不吃這一套的。陣前逃亡是重罪,八成要被槍決。要是不這麽辦,想逃的人都要跑光了結果就像我剛才所說的,他的遺體被發現,看起來也是被槍決的模樣


    怎麽會知道那就是他本人呢?


    菲歐娜的這個問題,維爾並沒有馬上回答。他思忖了一會兒:


    因為有識別證。是一塊薄薄小小的金屬片,上麵刻著姓名、血型和識別號碼,士兵們都掛在脖子上。不會有人去掛別人的牌子。


    菲歐娜恍然大悟,不住地點頭。


    這樣我就懂了就跟我的墜子一樣,對吧?那,他的部下呢?


    還是沒找到。那個人好像常常被請到她家去玩,艾莉森也隱約記得一點點。她說他常常帶禮物去,又說好像是東北部的人,和艾莉森一家人一樣是藍眼睛,總是戴著圓眼鏡等等。


    但那也未必就是他殺的呀!或許隻是這種阱法是不太好,不過或許是被敵軍殺的,那個部下可能在別處呃,就是他也陣亡了,隻是屍體沒找吧!


    那倒也有可能,不過報告書上就是這麽寫的。軍方說,從頭部的彈痕判斷,那是散彈槍造成的。當時在戰場上使用散彈槍的隻有洛克榭軍,斯貝伊爾本來就頻頻抗議說散彈槍太不人道了,所以就值得懷疑了。


    還有一項旁證,那就是威汀頓少校在首都的工作。艾莉森剛到未來之家時,常常說我爸爸在做秘密的工作,很偉大。


    秘密的工作?那是什麽呀?


    我現在覺得,那恐怕不隻是童言童語而已,或許真如她所說的艾莉森的行李中也沒有她父親的相片。


    相片?


    就是普通的相片。一般人在節慶或紀念日時總會到相館去拍張全家福之類的。艾莉森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但跟女兒一起生活較久的父親競也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所以我在想少校會不會是任職於軍方的特殊單位,而且是不能隨便留下照片的那種。


    你說的特殊單位是指?


    隻是我從一些蛛絲馬跡中得出來的推淪啦。也許是情報部。


    情報部像是間諜嗎?


    有點不一樣。在首都總司令部執勤的情報員隻負責分析或研究情報而已。艾莉森的爸爸精通貝佐語,有可能運用這項專長從事分析或翻譯的工作。雖然他沒對女兒說明自己的工作內容,但也沒騙她。與其說謊後被追問,還不如不著邊際地說出真相要來得容易蒙混。


    原來如此。


    現在把話題轉回來,一個握有情報的人若是被俘,大半會遭到審訊或拷問,當然誰都不想那樣可是同營又會被視為陣前逃亡而遭槍決,那


    還不如自己叛變去投靠敵軍於是先滅了同胞的口


    司令部也是這麽下結論的。和兩人都被俘虜、被殺害比起來,沒有家累的那名部下為求自保而背叛長官的可能性比較高。所以艾莉森也一直認為她的父親並不是被敵軍所殺,而是被從小就常陪自己玩的部下叔叔殺死的。她對斯貝伊爾陣營幾乎沒有什麽仇恨或敵愾我想也跟這一段往事有關吧。


    菲歐娜朝窗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白色的氣息隨風飄遠,很快就淡去了。


    維爾轉了個角度,探出去看那個平台,見那裏還有人在,於是又說:


    不過艾莉森總是活潑有精神。小孩子想念爸媽時都會哭,但在家裏,我從來沒見她哭過。


    菲歐娜想了三秒鍾,開口說道:


    維爾,我也跟艾莉森小姐問到你的身世。


    啊,她有沒有氣炸了?


    維爾玩笑地問。菲歐娜笑著同答說:倒是沒有。


    不過,我跟艾莉森都


    嗯?


    都不覺得我們是不幸的看在旁人的眼裏,或許覺得我們的處境堪憐,甚至現在也還有人會那麽說,不過我自己卻沒那樣想過。


    我也是呀。以前那不叫不幸,現在也不是不幸。


    不幸到底是什麽?


    這個我也搞不清楚耶。


    我也是。


    來,小姑娘。讓你久等啦。


    歐雷斯老先生說著,將獻花的場地讓了出來。幾乎大多數人都已經投完了花,從狹窄的平台走同列車裏了。艾莉森溫柔地笑著向老先生道謝,便走上投花台。


    奧斯卡威汀頓。


    花圈上的小紙條,寫著這個名字。


    寒風中,她的裙擺和金發飄揚。


    嗯咳在天國、或者在其它地方的父親大人,請您收下吧!


    艾莉森放開雙手,大花圈直直落下,一點也沒受風勢影響。花圈落在路妥尼混濁的水麵上,然後緩緩、悠然地漂蕩遠去。


    艾莉森轉過身。


    獻完了、獻完了。好啦旅行旅行。這次一定要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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