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房子,好像都不曾整理過似的。外牆上的木板,有一半以上都剝落了,風一吹,它們就搖搖欲墜,門窗上的玻璃,破的破,補的補,而且還是用膠帶把報紙黏在上麵的。房子的周圍,被一堆東西圍了起來。這些東西包括不明的廢物、積滿了多年雨水的醃菜桶、舊報紙、垃圾袋等等。靠南的院子,有一棵金木犀正對著房子的長廊,長廊的下半部,是一片不透明的玻璃,而這片不透明的玻璃門,正好將裏外的兩個世界隔開。


    從靠東的馬路看過去,雖然無法看到房子的內部,不過,由於不透明玻璃上一直有藍色的光影跳來跳去,所以,不難想像裏麵的電視是開著的。明明快七月了,老人還窩在暖爐矮桌裏。是不是因為雨一直下個不停,天氣還不怎麽熱的關係呢?不管怎樣,那從不透明玻璃外隱約可見的紅被子,讓我覺得鬱悶極了。


    「還活著。」在長滿青苔的水泥牆外,河邊伸長了脖子說。


    「你啊,」我躲在牆底下說:「你到底知不知道,盯梢是一件需要耐力的工作啊?」


    「對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山下說:「比電視上的偵探或警察還要辛苦好幾倍呢!」


    「這我當然曉得。」河邊說:「我爸爸以前當過偵探呢!雖然爸爸說不可以告訴別人。」


    「哇塞!」山下露出敬佩的眼神說道:「帥斃了。」


    「是啊。警察處理不了的殺人案,他都能夠解決。」


    「厲害。」


    「記不記得理發廳發生過的剪刀殺人事件?」


    「不記得。」


    「那個事件就是我爸爸查清楚的。破案的關鍵是一卷錄音帶。因為那個犯人,每次都會到作案現場聽一首華爾滋。有一天晚上,我爸爸自己一個人回到作案現場。理發廳半個人也沒有,好像隻有一股還沒散去的血腥味。就在我爸爸要放錄音帶來聽時……」


    山下完全被河邊的這一段話所折服了。天空開始下起小雨。不過,我們都沒有將傘打開。


    河邊沒有爸爸。聽說,在他還是嬰兒時,他的爸爸就死了。這家夥每次說到爸爸,都好會編故事。有時,他爸爸是棒球選手,有時是小說家,有時是飛行員。通常,他一年會說個兩三次,大家的反應也總是充滿了驚訝,不過,沒多久,大家就都忘了。由於我們每年都會換班級,所以河邊到現在都還沒遇到什麽麻煩,可是,像我這種從幼稚園到小學都和這家夥同班的人,每次聽他說這些,就不免會覺得「這家夥又在吹牛了」。另外,當然還有一些記憶力特別好的人,這種人,還真讓人討厭呢!


    那是發生在去年的事。那時,大家都在準備學校同樂會的表演,河邊很想演「吹號角的男孩」中的主角,可是,這個角色卻被杉田搶走了。本來,主角是要由老師來選的,誰知道杉田卻先在大家的麵前說他是候選人,而且,還說他「無論如何都要演這個角色」。河邊大概是很不甘心吧!就告訴大家,說他的爸爸曾經是個演員。


    「他是有名的配角。像電視劇那麽爛的戲他根本不演。他是個標準的舞台劇演員。」


    我記得,那時杉田馬上露出了詭譎的眼神。


    「河邊,你爸爸不是飛行員嗎?」


    河邊無言以對,杉田罵道:「騙子,你爸爸不會覺得丟臉嗎?」


    河邊當時的憤怒表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綠著一張臉,咬牙切齒地瞪著杉田,那鼓起來的腮幫子,就好像隨時要把眼鏡吹走似的。


    我一回想起那件事,就會覺得有些後悔。我抱住河邊,不讓他對杉田動手。因為,如果我不這麽做,河邊恐怕會殺了杉田那家夥。一想到這裏,我就嚇得毛骨悚然。我全身無力地坐了下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要這麽做?為什麽我不幹脆就狠狠地揍杉田一拳呢?


    我和河邊真正的交往,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之後,山下加入,我們便很自然地形成了三重奏。從此,戴眼鏡的河邊、胖山下和我,總是形影不離。有一次,為了要一起寫功課,我還邀請他們兩人到我們家來。慘的是,當媽媽在跟河邊說話時,他的雙腳總是抖個不停,然後,山下一不小心,又把橘子汁潑到沙發上。他們兩人走了以後,媽媽對我說:「下次帶更好的朋友回來吧!」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邀請過朋友了。


    「偵探?真好啊!」山下眯著眼睛,一邊微笑一邊開始作夢。看來,他正在幻想,以為自己穿著風衣、把帽沿壓得低低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私家偵探。


    「來吧!來討論接下來的時間表吧!」我撐著傘蹲在地上。山下和河邊鑽了進來。雨越下越大了。


    「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是利用去補習班以前的時間。下了課,回家拿好補習班的書包,就到這裏集合。」


    「那棒球怎麽辦?」山下說。


    「喂,大偵探,」河邊說:「你老是打外野,我就不相信打棒球對你有那麽重要。棒球和偵探,你要選哪一個?」


    「選哪一個?」


    「到底要選哪一個?」


    「偵探。」


    「我說嘛!」


    「嗯。」山下勉強點頭。


    「至於星期六,」我才開口,山下就吞吞吐吐地說:「我……」


    「有什麽事?」


    「星期六我要幫忙看店,否則,會挨罵的。」


    山下他們家是賣魚的。


    「我想起來了,」河邊說:「木山,星期六我們要去學遊泳。」


    「那,山下禮拜六可以不用來。我和河邊雨點以後去遊泳,遊完泳就過來。」


    「ok!」


    「那星期天呢?」


    「補習班要考試,又要去上足球課,怎麽辦呢?」


    「考試的時間都不一定,幹脆禮拜六再決定好了。」


    「就這麽辦。」河邊點頭說:「這麽說,除了遊泳時少了山下,其餘的時間都是三個人在一塊兒嘛!你們不覺得這很難得嗎?」說到這兒,河邊「啊!」了一聲,指著我說:「你的鋼琴課呢?」


    「早就不去了。」我恨不得能夠躲開這個話題。最早,是媽媽要我去的,由於我練得好痛苦,最後,便索性不學了,現在,家裏擺著一台沒有人在彈的鋼琴,老實說,我的心理壓力還真不小。「我的鋼琴老師懷孕了,她懷孕以後,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很歇斯底裏。」


    「那一定是她的先生不好。」河邊說話的口氣好像歐巴桑。


    「是這樣嗎?」


    「是啊。生兒育女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嘛!……咦,可是……」


    「可是什麽?」


    「你的鋼琴老師結婚了嗎?」


    「結婚了啊。幹嘛?」


    「你不是說過,你長大以後要跟老師結婚?」


    「少羅唆!」河邊這個人,對某些事總是記憶超強。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還在上幼稚園呢!


    河邊開始一邊哼著「少女的祈禱」,一邊跳到傘外大叫:「老師,請和我結婚!」山下像個白癡,在一旁咯咯咯地笑著。我的耳根變得滾燙如火。說來慚愧,我到現在都還不會彈「少女的祈禱」呢!


    他們兩個,都是搭檔出現,一個是又高又瘦,另一個則是又矮又胖。他們像極了勞萊與哈台,簡直就是喜劇演員中的絕配。兩人都有一頭跟掃把一樣的蓬鬆亂發,以及一對凸凸的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我心中所想的妖怪,就是這個樣子。從小,這對像「勞萊與哈台」的妖怪,就常在夢裏追著我不放。我隻要一走在沒人的、昏暗的走廊時,就會看到地板上有他們長長的影子在等我,緊接著,我們來到烏雲滿布的天空下,我在大馬路上死命地跑,而這兩個家夥總是在後頭一邊放聲大笑,一邊追


    我。高高瘦瘦的那一個,像船槳一樣,挺直了身體前後搖晃,至於矮矮胖眫的那一個,則像個圓球,在地上彈跳。雖然,他們的樣子像極了漫畫裏的人物,但對我而言,真是恐怖到家。而他們笑得越過火,我尿床就越嚴重,說起來還真是不堪其擾。


    自從聽山下談他祖母的事以後,那兩個鬼家夥又在我的夢裏出現了。在暗夜中,他們舉著火把,睜著凸凸的眼睛,一邊咯咯咯地笑著,一邊追我。他們正準備用火把將我燒死。


    我每天晚上都因為作了這種幼稚的夢,而嚇得滿頭大汗,每次醒來,都覺得有些悲哀。不過,比小時候好一點的是,我已經慢慢知道我害怕的原因了。這兩個鬼家夥,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他們根本不想了解我,而我也對他們無從了解。雖然,我說了那麽多遍「我不想死。不要殺我。」可是,他們都隻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可見,他們是聽不僅我說的話的。這兩個鬼家夥,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那個世界跟我所在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我猜,那是「死」的世界。


    他們隻是不小心闖進了我的世界。他們甚至不能理解我的恐懼。但對我而言,這卻是最恐怖的部份。


    我們已經連著觀察好幾天了,可是,老人依然隻是天天窩在暖爐矮桌裏麵看電視。


    「真好啊,可以看那麽久的電視。我每天最多隻能看一個半小時而已。」山下坐在水泥牆下,說:「不過,如果隻看電視,不做其他的事,那人生未免也太無聊了。」


    「這還用說嗎?」我答道。


    「是啊。如果是我,就會打打電動。」


    「山下!」


    「什麽?」


    「你就是這樣,才會這麽胖。」


    「你的意思是叫我多運動?」


    「不是,我是說你這個人的神經真粗。」


    「會不會是?」河邊從頭到尾都撐直了背,在偷看水泥牆裏麵的動靜。他是絕不會像我和山下那樣,坐在地上的。他說:「會不會是……老人把電視開開,然後,窩在暖爐矮桌裏麵,死了?你們敢說沒有這種可能嗎?」


    山下和我陡地站了起來,朝牆內偷看。由於我的身高最高,所以根本就不需要將腰打直。比河邊還要矮的山下,卻是即使伸長了脖子,也還顯得吃力。所以,隻聽他老在一旁嘀咕他看不清楚。


    「可能嗎?」山下一邊往上跳,一邊說。


    「怎麽會沒有可能。」河邊首次離開水泥牆,說:「這麽熱,還窩在暖爐矮桌裏麵,怎麽想都不對勁……」


    山下停止跳躍。河邊說得一點也沒錯,今天正逢雨停,所以,天氣突然變得又熱又悶。我兩眼盯著不透明玻璃直看。就在我的斜前方,老人一如平常,麵向電視坐著。他的頭有一半都禿了,他穿著一件咖啡色的衣服,他的背影像被釘在玻璃上,一動也不動的。玻璃上,隻有電視的餘光在上麵晃動。


    「木山。」


    我才回頭,就見河邊露出他那特有的詭異眼神。


    「喂,你的眼鏡滑下來了。」聽我這麽一說,河邊趕緊把眼鏡扶正。可是,他那奇怪的眼神卻依然還在。


    「進去看看。」


    「喂,等一下啦!」


    「他有可能已經死了。不對,他一定死了。我有預感。」


    「如果還活著,你怎麽辦?」


    「那,如果死了,你怎麽辦?放著不管,那才糟糕。對不對?」


    「山下。」山下被我點到名,嚇了一跳。我說:「你覺得呢?你覺得他死了嗎?」


    「要我怎麽說呢?」


    「少廢話。你不是看過死人嗎?」河邊毫不留情地說:「說清楚,胖子。」


    山下像在求援似的,一雙小眼睛轉個不停。


    「我怎麽知道嘛!不過……」


    「不過什麽?」


    「如果把死人放著不管,過一陣子,屍體就會開始腐爛,並且發出惡臭。屍體會長蛆蟲,蛆蟲會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把屍體吃掉。」


    河邊又開始抖腳了。我看,再不采取行動,事情可能會變得更嚴重了。


    「喂,你們有沒有聞到啊?」河邊連聲音都在發抖了。


    「啊!」山下跳了起來。


    「怪味啦。我從剛才就一直聞到一股怪味。我看,八成是……。」河邊一邊晃著身體,一邊不斷地在用鼻子吸氣:「沒錯,一定是。」


    經他這麽一說,我也覺得好像有一股怪味。那味道聞起來酸酸的,有一點點刺鼻……。


    「是這樣嗎?」我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河邊點點頭。


    山下用很小的聲音說:「回家啦!」可是,沒有人理他。


    我們再次伸長了脖子,準備朝裏麵偷看。就在這個時候,從屋子裏傳來了移動東西的聲音,緊接著,位在我們身旁的玄關的門,發著怪聲開了。


    「哇啊——!」


    我已經不記得那是誰發出來的怪叫聲了。我想,大概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叫的吧!我們三人卯盡全力,落慌而逃。


    結果,我們三個人當中,竟然沒有人看清楚站在玄關前麵的到底是誰。我們來到河邊家前的停車場,個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河邊問山下和我:「看到了嗎?」一看我們兩人都在搖頭,河邊就尖聲叫道:「你們兩個到底在幹嘛啊?」山下馬上反問:「那,你又看到了什麽?」於是,河邊這才閉上他的大嘴。


    雖然有過這件事情,但我們三人之後還是照樣持續「跟監」。就這樣,我們得知老人並沒有死,也曉得老人每隔三天就會出門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東西,還有,我們也終於搞清楚,那股怪味其實是從屋外的那排垃圾袋傳出來的。我們是一直到七月放假的前幾天,才確定了這幾件事。這段期間,除了天氣變得更熱以外,就沒什麽其他的變化了。老人還是步履緩緩地活著,跟監期間,也未見任何殺手潛進他的房子。我打定主意,等我長大了,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要當偵探。這個工作既費心又費時,而且,簡直是無聊透頂。


    要不是河邊的堅持,以及我那惱人的惡夢還在持續,我想,我們已經早早收工不幹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閑著也是閑著,我們其實也沒什麽其他好玩的事可做。


    我們跟蹤老人到便利商店。我們會去買冰淇淋,或是東摸西摸,裝裝樣子。老人每次買的東西都差不多,例如:便當、麵包、香蕉、泡菜、沙丁魚罐頭、味噌湯材料包、泡麵。在這些東西裏麵,便當是必買的,至於其他的東西,則不太一定。有時,他還會買一些衛生紙回去。


    老人提著塑膠袋慢慢地走著。他有時會停下來,盯著電線杆、空罐子、看板、或是路人直看。他的眼神,看起來一點都不友善,甚至像在「興師問罪」,可是,他所看的那些東西,明明又都不具有什麽特殊的意義。當他來到社區的小公園時,總會坐下來吃一根香蕉。並用他那像在興師問罪的眼神,對玩砂的小孩、或是在砂上大便的小貓掃視一番,然後,才動作緩慢地站起來,繼續往前走。每一次的路線都一樣。從來沒有人會和他說話,而老人也從不與人交談。


    「他吃的東西不太好呢!」


    有一天,當我們又躲在牆外,看著剛從便利商店回來的老人時,山下忽然說了這一句話。


    「什麽?」


    「老人啊。他每次都買兩個便當。一定是一個晚上吃,另外一個留到第二天早上吃。」


    「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是一口氣就把兩個吃掉吧!」河邊糗道。「大概吧!」山下雖然有點兒不高興,不過,他也隻得兩眼上翻、兩臂交纏,做沉思狀。


    「我們家因為媽媽下班時間晚,所以晚上都吃便當。我對這一帶的便當店最清楚了。


    」河邊說:「要買便當的話,前麵的『銀亭』比便利商店的要好吃多了。要不然,『京樽』的壽司也不錯。不過,他們很早就關門了。


    「我們家每天都吃賣剩下的魚。」山下說。


    「最近,我們家連星期天也吃便當。外麵的便當比我媽媽煮的還要好吃。」


    「咦?」我媽媽是全天候在家。她每天作飯給我和爸爸吃。有時,我補習回家晚了,媽媽還是會很快地烤個肉片或什麽給我吃。她總是坐在一旁看我吃。雖然,我不是那麽喜歡,但我並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媽媽常常是一邊看我吃飯,一邊吃吃餅幹、喝喝葡萄酒。


    通常,在我快吃完時,或是更晚一些,爸爸才會回來。於是,媽媽又得鑽進廚房。不過,爸爸隻吃泡飯這一類簡單的東西。媽媽不陪爸爸一起吃。媽媽到底都吃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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