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爺不再囤積垃圾了。他每天一早起床,就會把垃圾拿到電線杆的前麵。一看到我們,他就會精神抖擻地和我們打招呼。每次從補習班下課回來,我們都會到老爺爺家的牆外偷瞄一下。大波斯菊已經有十公分高了,而且開始長出細細的葉子。賣種子的老婆婆曾說它們不會長得太高,而我們怎麽看,都覺得它們太纖弱了一些。


    「真的會開花嗎?會不會開不了花啊?」


    「真叫人擔心。」


    窗戶開開的。老爺爺是不是在靠紗窗那邊的和室房裏燙衣服呢?最近,老爺爺已經很少看電視了。


    看過老爺爺家的動靜之後,通常,我們不是各自回家,就是跑去遊泳。河邊再也不說「我們去監視老爺爺」了。老爺爺每天都去買東西,然後自己做菜,自己打掃,自己洗衣服。看來,我們已經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不用功不行啦!」遊過一陣泳後,河邊坐在池邊說道。他的背後被太陽染成了紅色。河邊吸了一口氣,繼續說:


    「昨天發回來的考卷,我的分數好低。媽媽氣瘋了。我被綁在陽台的一塊木板上。」


    「真的?」


    河邊神情落寞地盯著遊泳池直看。山下正在仰泳。他的速度很慢,而且老是要往下沉的樣子。


    「我一直哭,到了半夜,鄰居的阿姨來了,媽媽才把我放開。」


    我的暑期期中考,其實也考得很差。補習班還打電話到家裏來問呢!


    「你每天都在幹嘛?」媽媽看我的眼神很不尋常。


    「沒幹嘛啊!」媽媽的眼神依然未變。才考壞一次,根本犯不著用這樣的眼神看人嘛!她好像對我很沒有信心。我說:「我會用功的啦……」。


    「是不是到沒有同校同學的補習班會比較好?」媽媽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徑自說道。


    「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丟下這句話之後,便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想念點書,可是,卻一直無法進入情況。


    「咦?」河邊對著遊泳池四顧搜尋:「山下到哪兒去了?」


    大概是上岸了,可是,遊泳池畔隻有我們兩人。


    「怎麽搞的?」


    「喂,你看那邊。」河邊指向遊泳池。


    「啊!」


    這時,傳來尖銳的警笛聲,體育老師近藤靜香很快地就跳下水。老師身上穿著一件藍綠相間的泳衣,隻見那藍綠的條紋,在水裏緩緩前進,接著,她從池底撈出一個看起來像濕布團的東西。


    「山下!」


    大家全聚到遊泳池邊。山下微閉著眼睛,攤在地上。他的臉和身體都近乎蒼白。


    「還活著嗎?」有人問道。老師沒有回答,她隻是不停地壓著山下的胸口,在做心肺複蘇術。山下並沒有醒來。


    「山下,山下。」老師拍打著山下的臉頰。


    「會不會真的死了?」我身後的杉田說道。


    「閉嘴!」我的聲音大到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河邊的兩顎直在打顫,而且,他又開始抖腿了。


    老師捏住山下的鼻子,然後,嘴對嘴,朝山下吹氣。就這樣,五次、六次、七次……,所有的人,都靜靜地看著。


    我突然想起山下手握菜刀的樣子,以及山下的眯眯眼。還有,他滿頭大汗向前衝刺的身影。另外,我也仿佛聽到山下站在魚店的門前大叫「歡迎光臨」。就在這時,我第一次體會到,所謂的死亡,就是指我剛才說的這些都會隨之消失,而且,我們再也不能相見了。再也不能見麵?再也不能和山下見麵了?雖然如此,現在卻依然是夏天,我也依然活著,世界照常運行,並沒有因此而做任何的改變。我愈想,就愈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山下,胖子!振作一點啊!」我大叫。


    山下的臉微微轉紅,並且,緩緩地張開眼睛。


    「咦?你們在幹嘛?」


    我們等山下在保健室休息夠了,才一起回家。雖然近藤老師說要聯絡山下的媽媽,但是,山下卻堅持說不用。


    我們站在天橋的最中央,茫茫然地看著底下來來去去的電車。曾經有一次,河邊差點從這座橋掉下去。


    「真好,你竟然和近藤老師親了嘴。」河邊揚起眉毛,看了山下一眼。山下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說什麽。近藤老師是個大美人。她的睫毛好長,眼睛好亮,唇型像是出自雕塑家的手筆,長得還真有點像外國人。


    「真好。」我也加了一句。


    「什麽感覺?」河邊問道。


    「什麽什麽感覺?……我失去知覺了啊。」山下慌忙回答。


    「笨蛋,我要問的是,」河邊把臉湊近山下:「你失去知覺的事。你剛剛差點死掉呢!」


    山下好像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快死的時候,是什麽感覺呢?」


    山下欲言又止,低下頭來開始深思。


    「我隻記得我的腳抽筋。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不記得了嗎?」


    「嗯。」


    「也沒有痛苦的感覺?」


    「不記得了。」山下端出一臉的歉意,說:「不過,我做了一場夢。」


    「什麽夢?」河邊和我精神都為之一振。


    「我在海裏。我騎著比目魚。沙丁魚的魚群閃著銀色的光芒,朝我這邊遊了過來。好漂亮。」山下斜仰著頭說道。


    說不定,死後的世界就在那深不可測的海底。


    「比目魚對我說:『海裏的公主生病了。隻有比目魚的生魚片才能治好她的病。勇敢的人,你可以把我切成生魚片嗎?』」


    「然後呢?」


    「把會說話的比目魚做成料理,我覺得我下不了手。更何況,我也還不會做比目魚的生魚片。所以,我跟它說我要回家,我下次再來。結果……」


    「結果怎樣?」


    「我就醒過來了。」


    「喔!」


    有一天,要是山下學會做比目魚的生魚片,他一定會再度想起這個夢。


    「還好,」河邊低聲說道:「你回來了。」


    「嗯。」山下倒抽了一口氣。橋下正好有一列電車經過。


    「你會不會覺得,有時,人好像很容易就死了?」河邊問我。


    「譬如說,車禍啦,或是在工地突然被東西打中,或是在遊泳池被淹死。」


    「跌一跤,撞到頭。」我說:「或是流氓打架,不小心被他們的流彈打中。」


    「還有,吃河豚中毒。」山下說。


    「像我,就絕不吃河豚。」河邊說:「說來說去,我怎麽反而覺得活著比死了還要不可思議。」


    我想起前一陣子上自然課時看到的關於蛾產卵的幻燈片。雖然,幼蟲生了好幾十個、好幾百個卵,然而,能發育變成蛾的,有時竟然連一隻都還不到。那些卵幾乎都被其他的蟲吃掉了,剩下的,有的是因為找不到葉子可以吃,有的則是因為氣候條件太差,死了。他們來這個世上,好像是專程來赴死亡之約的。


    「死亡是不是沒什麽好奇怪的?因為,每個人都會死嘛!」我這麽說,隻見河邊在一旁點頭。


    「可是,我還是怕死。你們不怕嗎?」


    「嗯。」


    「實在很奇怪。既然人都會死,為什麽還會害怕呢?是不是不到死亡關頭,就不會知道呢?」


    「我啊,」山下說:「我還不會做比目魚的生魚片。我不希望我還沒有學會這門技術就先死了。我常想,萬一我在學會之前就死了,那該怎麽辦?我想了就覺得很恐怖。可是,就算我真的學會做比目魚的生魚片,我也不敢說,我接下來可以死而無憾。」


    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我才會覺得


    自己可以死而無憾呢?就算不能像山下那樣達成某一個目標,我還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找到死而無憾的理由。不這樣,我就不曉得人到底為何而活了。


    八月的第二個禮拜,來了一場台風。風在無人的路上狂飆。它每次呼嘯而過,就會帶著雨水用力地敲打窗玻璃。


    因為公車停駛,所以,不必去補習班。我貼近客廳的窗戶,盯著這巨大的怪物,看它是如何在吞噬外麵的世界。街道成了怪物的囊中物,所以,雖然是白天,整個街路還是被染上一層暗暗的灰色。你看不到半個人在外麵走動。一些小看板像雪橇那樣,劃向空中,飛了起來。


    「媽。」媽媽整個人陷在沙發裏,她睡著了。


    「媽。」她的臉色很難看。看起來一副很累的樣子。是因為垂肩的頭發把臉蓋住的關係嗎?昨天晚上,我被媽媽高八度的聲音吵醒。我豎起耳朵,聽到爸爸在隔壁的房間,正壓低聲音在對媽媽說話。但是,媽媽接下來都沒有出聲。


    我把耳朵湊近媽媽的嘴邊。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溫暖的鼻息弄濕了我的耳朵。一陣微風吹過媽媽的身體,再吹向我的耳朵,我的腦門就好像要裂開一樣。


    房間裏好安靜。鋁門窗被關得緊緊的,冷氣帶來了幾分寒意。這樣的氣氛,即使天塌下來了,我看,都還可以讓人照睡不誤。我在想,墳墓裏麵,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那些躺在濕冷的地底下的死人,想必都豎著耳朵,在聽從地麵遠處傳來的嘈雜聲……。


    我悄悄地起身,然後,打開玄關的門。狂風像要吞掉我似的,我在風中跑了起來。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爺爺家的庭院,變成一片水鄉澤國。隻有雜草依然挺拔,至於大波斯菊,則東倒西歪地倒在水中。看來,它們的命運是凶多吉少了。


    由於雨滴跑進我的眼睛,我的臉頓時擠成一團。我在牆外站了一會兒。我沒有傘。反正,這個時候撐傘也是無濟於事。


    「你在幹嘛?快點進來。」


    大門隻打開約十公分左右,由於逆著風,老爺爺咬緊牙,僅露出半張臉。


    「快點。」


    我一鑽進屋內,門就「碰」地一聲關了起來。門外傳來了風漸行漸遠的吼聲。我站在玄關,用老爺爺遞給我的毛巾把頭擦幹。當我看到有兩雙很眼熟的球鞋並排在那裏時,我愣住了。


    「嗨。」山下從和室探出頭來。


    「你果然來了。」河邊從廚房衝出來,說:「把襪子脫掉嘛!」


    我脫下濕答答的襪子,並擦了擦身上的衣服。毛巾因為吸滿了水氣,所以,開始有了一些重量。我說:「我可以進來嗎?」


    「來吧!把這些交給我。」河邊接過我手上的毛巾和襪子,三步做兩步地跑向浴室。


    「我從我們家的二樓往下看,剛好看見有一個人撐著傘,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著。仔細一看,那個人就是河邊。」山下一邊模仿河邊扶著眼鏡在雨中行走的樣子,一邊說:「因為河邊告訴我,他好擔心大波斯菊,所以我就跟他一起過來看看。你也是嗎?」


    「嗯。」因為讓他們兩人捷足先登,我覺得有點掃興。


    「我幫你丟進去洗了。」河邊從浴室走出來,他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似的,大喇喇地坐了下來。


    「好了,坐下來吧!」老爺爺安詳地坐在窗邊。我選擇窗戶的另外一邊,小心翼翼地坐下。


    「你們在幹嘛呢?」


    「沒幹嘛啊。」他們兩人互看了一眼。


    「怎麽說沒幹嘛呢?你們兩個。」老爺爺的心情特別好。


    「什麽意思?」


    兩人笑得好詭譎。


    「不想說就算了。」什麽意思嘛?兩個人合起來孤立我。


    「我們在打賭。賭看你會不會來。」山下說。


    「賭我會不會來?」


    「對,對。」


    「什麽意思嘛!」


    「隻是好玩啊。對不對?」河邊和山下翹起嘴巴。


    「結果誰贏?」


    老爺爺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


    「來吧,你們得幫我按摩。」


    山下開始按摩老爺爺的肩膀。河邊按摩左腳,我莫名其妙,也跟著按摩右腳。


    「為什麽我也要跟你們一起按摩呢?我又沒有打賭。」


    「少羅唆。我們會有這種下場,還不都是你害的。」河邊說。


    「別扯了。」


    山下騎到老爺爺的背上,他一邊嗯嗯嗯地出聲,一邊用大拇指搓揉老爺爺的肩膀。「我的技術不錯吧?」


    「嗯嗯。」老爺爺臉朝下,閉著眼睛,發出呻吟。


    「我常常幫爸爸按摩肩膀。我已經可以很熟練了。」


    「嗯嗯。」


    「爸爸的肩膀大概是老爺爺肩膀的三倍寬。」


    「嗯嗯嗯。」


    「很舒服吧?」


    「嗯嗯嗯嗯。」


    「要不要再用力一點?」


    「嗯嗯嗯嗯嗯。」


    「不要客氣,你盡管告訴我。」


    「痛,好痛。」


    「哎喲!」山下停了下來,說:「為什麽不早說呢?」


    老爺爺又呻吟了幾聲。


    我把老爺爺的褲管卷起來,才發現老爺爺的腳好瘦、好瘦,瘦得像皮包骨一樣。他的皮和僅有的一點肉,好像不願意附著在骨頭上似的,在我的手中晃來晃去。我的爸爸腳上全都是毛,但是,老爺爺的腳卻像油紙一樣光滑,摸起來光溜溜的,讓人覺得要起雞皮疙瘩。


    「喂,右腳。」老爺爺趴著身子說道。


    「是我嗎?」


    「你是不是沒有替人家按摩過啊?」


    「嗯。」


    「可悲的家夥。」


    哼!這是什麽話嘛!原本,我一直都很小心翼翼,但這會兒,老爺爺把我惹毛了,我便故意使了力氣。


    「一點感覺都沒有……對對,就是這樣,有進步了。把電視打開吧!」


    還真會享受啊!我打開電視,然後,又繼續幫老爺爺按摩腳部。


    電視新聞正在報導,在很遠的地方,有兩個國家正要開始打仗。畫麵上,隻見晚上的機場,有一整排的戰鬥機,正準備起飛。機上的飛行員,都戴好了飛行帽。在掌旗男人的指揮下,飛機像展翅的鳥兒那樣,緩緩地動了起來。飛行員自信滿滿地揮著手。像極了我在電影中所看過的畫麵。


    「你有沒有上過戰場?」


    用兩手頂著頭部,在看電視的老爺爺,瞄了我一眼,然後,又將視線移回電視。


    「有啊!」


    「坐過飛機嗎?」


    「我不坐飛機。」


    「那你做過什麽呢?」


    「唉!戰爭!」老爺爺兩眼仍然盯著電視。電視畫麵上,正出現瓦礫連連的街道。


    「說給我們聽嘛!戰爭期間,你做了什麽?」手未停止按摩的河邊,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在叢林裏走了好久。」


    「隻是走嗎?」河邊不太信服地說:「說嘛!說詳細一點嘛!」


    老爺爺什麽話也沒說,就站起身來,將電視關了。就在這一刹那,雨聲變大了。另外,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風鈴,隨著風,聒噪個不停。


    「說嘛!」河邊已經按捺不住了,扭捏著身體。


    「忘了。」老爺爺又坐回原位。


    河邊急躁地說:「不行,不可以這樣啦!」


    「真是個煩人的家夥。」


    「說嘛!」我說:「我想知道戰爭到底是什麽。」


    老爺爺想了一下,說:「戰爭很可怕。」說完,就沉默不語。我看到盤腿的老爺爺,右


    腿在微微地顫抖。他橫掃了我們三人一眼,之後,就閉上了他的眼睛。


    戰爭,真的很可怕。


    老爺爺說,從前線退下來以後,他們的那一支部隊就逃到叢林裏。原本有二十五人的小隊,人數一天比一天減少,到最後,隻剩下十八人。酷暑加上饑渴,使所有的人都疲憊不堪。於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則是因為病了,而被同伴棄於路中。這些被棄於路中的人,有時還會碰到路過的其他部隊。他們雖然還在呼吸、呻吟,但嘴角和眼角都已經開始長蛆了。路過的人,沒有人會伸出援手。反正,結果都是一死。他們嘴咬著苦澀的草汁,藉以充饑,盡管已經筋疲力竭了,他們還是不停地走,因為,他們都怕停下自己的腳步。


    晚上,他們蹲在凹凸不平的樹根上,像雞那樣,蜷曲著身體睡覺。在叢林裏,根本就沒有地方可以讓人平躺的。有的人累極了,便豁出自己的性命,來到海邊,準備平躺下來睡一個好覺。結果,不是被敵人發現了,就是遭到一群蜜蜂的攻擊……。


    「還好,你回來了。」山下說。


    老爺爺默不作聲。隻是怔怔地看著山下。他看人的眼神,好像山下是個陌生人似的。


    「終於,有一天,」老爺爺繼續說道:「有一天,我們來到了一個小小的村莊。村子裏隻有幾戶人家,他們的屋頂都是用葉片鋪成的。我們終於得救了,至少,我們有東西吃,也有新鮮的水可以喝了。說真的,要是我們沒有到那個村莊,我們就不可能生還了。」


    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窗上。遠遠地,好像聽到有人說:「讓我進去。」


    「不過,在住下來以前,我們必須先做一些事。」


    我們靜靜地等著聽下文。風好像轉向了。打在窗上的雨滴,也沒先前那麽猛烈了」。


    「村子裏,隻剩下女人、小孩、和老人。我們先殺了這些人。」


    「為什麽?」我馬上問道。


    「如果留下那些活口,他們就有可能去跟我們的敵人通風報信。這麽一來,我們就沒命了。」


    「敵人會用機關槍噠噠噠噠殺你們嗎?」河邊又在抖腿了。


    「對。」老爺爺回答得好幹脆。


    「殺人有什麽感覺?」河邊兩眼發亮。山下想要製止河邊。


    「其中有一個女人逃跑了。我去追她。我已經好幾天沒吃沒喝了,跑沒幾步,我的腿就抬不起來了,而且,也氣喘籲籲的。那女人還很年輕,像鹿一樣靈敏。她紮了一個馬尾,那束黑色的長發,在她的背後跳動著,她每跨出一步,腰部的強韌肌肉就上上下下地動了起來。我盯著她的那個部位,在叢林裏窮追不舍。我隻覺得腦海裏不斷傳來咚咚咚的鍾響,我已經不知道我在追誰了,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追,但我依然死命地追,最後,我開槍了。這個女的就像麵粉袋落地那樣,攤在地上。」


    我們三個聽得鴉雀無聲。我覺得,我好像也聽到了咚咚咚的鍾聲。不過,那大概是風的吼聲吧!


    「子彈從女人的背後穿過胸膛。我走了過去,一邊發抖一邊把趴在地上的女人翻過來。那時,我才發現……。」老爺爺停了一會兒,才說:


    「她是個孕婦。」


    「你是說,她的肚子裏有小孩?」山下用很小的聲音問。老爺爺點了點頭。


    「我用手摸,發現她圓圓大大的肚子,動了一下。她已經死了,可是……」


    老爺爺把頭垂得好低,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之後,我回到村子,和我的同伴一起把食物吃光。我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


    老爺爺說完,又輕輕吐了一句:「戰爭就是這樣。」河邊微微抖著腿。山下嘴巴開開的,斜眼盯著櫃子的把手直看。


    時間就這樣靜靜地走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老爺爺從電視櫃下麵的抽屜拿出香煙,然後用放在蚊香盤上的火柴點火。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老爺爺抽煙。老爺爺吸了幾口煙,看了一陣煙頭,就將香煙撚熄了。


    「這種事,還是不聽比較好吧?」


    「不會,不會。」我吞吞吐吐地說,我這麽說,似乎隻會讓氣氛更顯得尷尬。


    「說給我們聽,並沒有什麽不好啊。」河邊用很小的聲音說:「這種事,說出來比較好,真的!」


    「是嗎?」老爺爺的表情略帶驚訝,旋即轉頭望向窗外。雨勢稍微轉弱了,但有時又像即將入睡的嬰兒,忽而發出激烈的抽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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