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快看這邊。」蹲在地上的山下,興奮地叫了起來。原來是花苞。才四天不見,大波斯菊又長大了。


    「啊,這邊也有。」


    已經悄悄從天而降的秋天,正等著在大地好好地一展它的容顏,突然,一陣涼風吹來。看來,再過不久,庭院就會是一片花海了。


    「給他一個驚喜。」河邊從書包取出一隻毛絨絨的青蛙玩偶。那是我們在島上的一家藝品店買來要送給老爺爺的。那青蛙的眼睛,像極了不戴眼鏡的河邊,隻是,河邊本人並沒有發現。在坐新幹線回東京的路上,河邊說:「它的臉怪怪的,可是,我看了,就是喜歡。」我和山下聽了,都相視而笑。


    「喂,來打賭。」河邊說:「賭老爺爺現在在做什麽?」


    「睡午覺。」山下說。


    「我猜在洗浴室。」河邊說。


    不知道為什麽,我腦中一片空白。「我想不出來啦!」


    「怎麽這麽沒有想像力?隨便說一個嘛!」


    「那,我猜他在剪指甲。」


    於是,我們靠近陽台邊。


    窗戶微微開著。我們透過紗窗往裏麵看,看到老爺爺蓋著一條夏被,躺在墊被上頭,而交握的雙手,則輕輕地放在肚子上麵。我們慢條斯理地打開紗窗。


    「我贏了……。」山下小聲地說。可是,就在下一刹那,我們都覺得不太對勁。奇妙的是,那純粹來自於直覺。那樣子根本不像是在睡覺。


    房子裏彌漫著一股屬於葡萄的甜味。就在老爺爺的枕邊,有一個盤子,裏麵盛了四串葡萄。葡萄的顏色就好像是被遠方的火勢映照著的夜空。看來,老爺爺把葡萄放在枕邊,就是在等我們回來和他一起享用,隻是,等著等著,他竟然睡著了。


    「把要吃的東西放在枕頭邊,跟要去遠足的小學生好像。」山下用t恤的袖口去擦他那哭腫的眼睛。河邊蹲到牆角,背對著我們。但我不時可以聽到他的歎息聲。


    我靜靜地摘下一粒葡萄,慢慢地把皮剝開。那多汁的果實,在我的手上一邊顫抖、一邊滾動。


    「吃吧!」我把葡萄拿到老爺爺的跟前。「老爺爺,吃葡萄。」


    書上說,人死了就像睡著一樣,可是,我怎麽看,都不覺得老爺爺像在睡覺。


    倒不是說,他的麵容不夠安詳。甚至,我還覺得老爺爺的麵容,帶著一抹滿足的微笑。隻是,那和睡著很不一樣。他死了。現在,在我麵前的,隻是老爺爺的軀殼,不是我所認識的老爺爺。老爺爺再也不會用這個身體和我說話,和我一起吃東西了。老爺爺的臉好像變小了些,他那原本光溜溜的頭頂,現在看起來也隻像是上麵長有幾根雜草的幹癟土地了。


    這雖然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可是,我絲毫不覺得害怕。那些曾經令我們又怕又好奇的鬼、幽靈和妖怪,此刻都自動從我們的腦中消失。老爺爺的身體,就像是一件穿舊了的衣服被擺在床上,帶給人的,是一種親切的感覺。


    我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跟老爺爺說。我想告訴他我們比賽時的情形,以及我們從老祖母口中所聽到的那個關於味噌倉庫的恐怖故事。另外,我還要告訴他,我生平第一次和人打架就被教練罰掃廁所的糗事。當然,我還想對他描述我在島上看到的墳墓,以及像魚背那樣閃閃發亮的大海。最後,我還要偷偷地告訴他我的新發現,那就是,當我把身體潛入海裏時,我就可以聽到身體的聲音了。……令人感到難以置信的是,我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出老爺爺的反應。記得在不久以前,要我憑空去想出老爺爺的樣子,都還有幾分困難。不過,在這次參加集訓時,我每天睡覺之前,就都可以在假想中,和老爺爺展開對話了。那過程像極了是在進行演練。雖然,老爺爺並沒有真的在我麵前,但我自己卻很能樂在其中。我總是蒙在被窩裏麵獨自偷笑、發脾氣、沾沾自喜,或是覺得想哭,最後,才慢慢地進入夢鄉。


    我想把葡萄按進老爺爺的嘴裏。我滿心期待,果實的汁液可以讓老爺爺那緊繃的嘴唇再度軟化。我在心裏對著老爺爺呐喊:你說話啊。不管說什麽都可以。隻要老爺爺肯對我說點什麽,那我願意當老爺爺的奴隸。不論是拔草,或是按摩、洗衣服。還有,我願意每天倒垃圾、每天請老爺爺吃生魚片。所以,老爺爺,你不可以離開……。


    由於我聽不到任何的回應,所以,我第一次對著老爺爺哭了。


    在福祉事務所的人帶醫生過來診斷死亡之後,一切的事情就在來不及讓人思索的情況下,匆匆進行。突然,老爺爺的家被一群大人占領了。我們能做的,就隻是對警察人員簡短地回答一些問題。譬如:我們是什麽時候來的?我們來這裏做什麽?我們和老爺爺的關係是什麽?為什麽我們會常來這裏?


    「想來就來,不為什麽。」河邊很不耐煩地喊道,結果,接下來就沒有人再問我們問題了。


    盡管必須忍受住在附近的那些歐巴桑的眼光,我們還是執意守在老爺爺的身邊。天黑時,我和山下都被媽媽接回家。其實我不想回家。可是,我整個人好像虛脫似的,連說「我不想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一整個晚上都麵向窗口,卻老是覺得往事曆曆在目。老爺爺的家被公寓、大樓擋住了。不知道那間房子的燈是否開著?是不是還有人在那裏?我仿佛看到房間裏沒有開燈、卻開著電視,而老爺爺則背對著我,在跳動的藍光下,靜靜地洗著葡萄。我用很小的聲音說:「我在這裏喲。」說完,我突然覺得,在我心底的那個黑洞,好像有塊地方被補起來了。於是,我又說了好幾次。我在這裏喲……。


    遠處傳來放煙火的聲音。在暗暗的空中,隻聞聲響,不見煙火,一個……兩個……然後,在不知不覺間,我睡著了。


    隔天,老爺爺家的紗窗被拆掉了,玻璃窗戶則開得大大的。從大開的門戶往裏麵看去,可以看到一個小神寵、白菊花、以及一個讓房子變得有點局促的的棺材……。


    老爺爺的哥哥的兒子從鄉下趕來,他和社區協會的人,一言不發地坐在陽台邊。鄰居的那些歐巴桑,三三兩兩地聚在院子說悄悄話。大概是滿身的黑衣服使人酷熱難當,大家的手上不是拿著扇子,就是握著手帕。她們不停地抬起腳來驅趕腳邊的蚊子,然後,又毫不在意地往大波斯菊的身上踩了下去。大夥兒等了將近半個鍾頭,終於,和尚出現了,在經過誦經與撚香之後,棺材的蓋子被打開了。沒想到,老爺爺會變得那麽小、那麽僵硬。我真希望我沒有看到這一幕,因為,我所認識的老爺爺不是長這樣的。河邊和山下開始哭了起來,我也跟著哭了。但是,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一層薄膜包住一般,整個人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孰真孰假。


    我們跟著大人一起來到火葬場,那裏有一扇鐵門,隻見鐵門張著大大的嘴巴,正等著把老爺爺吞進去。


    「真的隻有一點點煙霧。」


    「嗯。」


    我坐在椅子上,仰頭看著火葬場的煙囪。突然,我發現,今天天氣好熱。真的好熱。就好像是有人把剛剛離去的夏天又叫回來似的。


    「還好,我們買了青蛙。」是河邊把我們買回來的玩具青蛙放進老爺爺的棺材裏。


    「你們,過來一下。」老爺爺的哥哥的兒子一邊鬆開領口的黑色領帶,一邊往我們的方向走來。「我有一些問題想問你們。」這位叔叔擠進我們的椅子,說:「我叔叔……。」


    我花了好幾秒鍾,才搞清楚他指的是老爺爺。這個人雖說是老爺爺的侄子,可是,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而就算老爺爺死了,這位叔叔也是麵無表情,老實講,你很難從他的臉上猜出他目前的心情是什麽。


    「我叔叔留了一筆錢要給一個女人。」


    我們三人互看了一眼。依我看,一定是古香彌生奶奶了。


    「他存了一大筆錢,我還真被嚇到了呢!」這位叔叔一邊擦去鼻子上的汗水,一邊說道。他那條格子手帕,實在不怎麽好看。我真不懂,像今天這樣的場合,他為什麽不用白色的手帕?「我叔叔提到,如果想知道這個女人現在住在哪裏,就要問你們三個。」


    「是老爺爺寫在信上的嗎?」河邊精神為之一振。


    「是啊。」這位叔叔淡淡地說:「他在信上說,如果他死了,一定要想辦法聯絡到你們。」


    我們聽了這段話,都無言以對。


    隔了一會兒,河邊用鼻音發聲:「都是我不好。都是因為我說我想看死人的樣子,才……。」


    「不要哭好嗎?」我抬頭看著煙囪。如果是老爺爺,他一定也會這麽說。可是,河邊卻徑自哭了起來,而且,還越哭越激動。


    「他在信上寫了你們三個人的名字,一開始,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是你們。」


    「你沒想到會是小孩?」聽我這麽一說,叔叔轉過頭來看我。


    「對,你說得沒錯。」這位叔叔遲疑了一會兒,然後,站了起來,說:「他一直都沒有人陪吧?也怪不得別人,隻怪他一向就是個我行我素的人。」叔叔丟下這一句話以後,就離開了。


    從煙囪口冒出來的白煙,在青空中漸漸地看不見了。我睜大了眼睛,在搜尋那縷漫漫的煙霧。而此刻,清煙正在天際舒舒服服地隨風搖擺。我一定得仔仔細細地目送它們才行。我不能有任何的閃失,一定要看緊那些清煙的行蹤才行。


    老爺爺的骨灰像雪一樣白,有平的、彎的,也有看起來像貝殼化石的。我們每兩個人一組,輪流用筷子將骨灰夾到壇子裏。我懷著緊張的心情,和河邊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看起來像是蘭花花蕊的骨灰。葬儀社的人告訴我們:「這是位在喉嚨的骨頭。形狀還能夠保存得這麽完好,是很不簡單的一件事。」我們三個人聽著聽著,都變得戒慎恐懼起來。老爺爺已經到了一個我們永遠也觸摸不到的世界去了。我發現,在我剛看到老爺爺的骨灰時,我似乎還在寄望老爺爺能有複活的一天。可是,現在我已經清楚地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了。不可思議的是,當我知道了這個事實以後,我的心好靜,而且,整個人也變得踏實起來。


    要是老爺爺能活得再久一些,那我就可以跟他說好多好多的話,甚至,也可以把我的煩惱告訴他。我為接下來的升學考試感到不安,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我以後要做什麽?我真希望老爺爺能聽聽我的這些煩惱。等夏天來了,我們又可以一起吃西瓜,說不定,老爺爺還會為了我們,再放一次煙火。等我長大了,我們就可以像上次那樣,一起去喝啤酒。一想到這些事情再也沒有實現的可能,我就覺得好沮喪、好寂寞。不過,這畢竟都是我個人的問題。老爺爺已經過完他精彩的一生了。我是在看到老爺爺的骨灰之後,才恍然大悟的。老爺爺真的是盡全力了。我忍不住在心裏對老爺爺說:「我也會努力的。」


    終於,骨灰壇被蓋起來了,而我的暑假也隨之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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