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四日間的狐


    錄入:↑我媳婦


    kyrie eleison(求主垂憐)——主啊!請引導我!


    日落遠山處


    群星鑲夜空


    德弗劄克第九號交響曲《新世界》第二樂章,緩板。此樂章的曲風正與主題「念故鄉」不謀而合。


    雖然隻是鋼琴獨奏,旋律卻不斷在我腦海中喚起這兩句歌詞,而且背景一定是日落景色。幻影似的球體緩緩降落,在天際形成透澈的深紅,讓人完全感受不到其焰火炎炎,仿佛就要隱沒至山的另一邊,而線條分明的山脊棱線內側,宛如剪影般一片漆黑。


    這個影像,是出於我自身的記憶,還是這個肉體在三十多年歲月裏承受並積累的繁雜資訊?我無法斷言,唯一能說明的是,在我生長的城市裏,並沒有符合這種景觀的山,也沒有任何可以優雅形容的田園風景。


    ——狹窄遊樂室的綠地毯上,折疊椅整僻地排成數列,上麵坐了一群老人,看著他們小小的背影,一瞬間讓我錯覺他們是那奇幻景致的一部分。這些老人身上穿著茶褐色或鼠灰色的開襟毛衫或棉襖背心,服裝各異,感覺卻很協調,不到三十人的背影似乎與空氣融成一體。這些聽眾動也不動地安靜聆聽。


    他們麵前是一個僅僅高約二十公分的舞台。舞台兩側掛著大紅的緞麵帷幔,下擺被扯得寬寬的,上麵還有「寄贈」兩個扭曲但尚可判讀的金色字體。


    無論到哪裏都是一成不變的光景。


    舞台上放置了一台演奏型鋼琴,鋼琴前坐了一位穿著與這個場合不太搭配的黑絲綢上衣與黑天鵝絨裙子的女孩。鋼琴上沒有樂譜,女孩隻是一臉認真地注視琴鍵,雙手不停彈奏。


    不久,曲子最後的主旋律結束,琴聲慢慢轉弱直至終止。最後的和弦響起後,纖細的手指與紅鞋都悄悄離開琴鍵與踏板。這個終止音拍的長度,除了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的演奏唱片就知道的千織外,在場隻有我清楚,而這些聽眾,今天應該是首次聽她的演奏。


    不隻今天,無論何時何地,千織在彈奏最後一個音時,其音拍長度連一秒也不會有過誤差,用不著拿碼表計時,這點小事我至少還有點概念。


    女孩站起來,生硬地跨出一步,麵向觀眾席深深一鞠躬。過了約莫半秒,四周響起發自內心的如雷掌聲。對這短時間內撼動心靈的演奏,他們回以毫無保留的掌聲以為答謝。如果這音樂慰借了他們,讓他們沉浸在往昔的快樂回憶或忘記這棟建築物帶給他們的壓迫感,我想,這都是千織的功勞。


    千織,這些都是給你的讚賞,你值得的。


    正當我這麽想時,獨自站在舞台上的千織反而浮現一絲不安膽怯的表情。


    於是我從原本站立的遊樂室門邊——走向約一人寬的中央通道上,靜靜地揚了一下戴手套的手。女孩的臉龐頓時浮現笑容,立刻從舞台飛奔而下,跑到我的身邊。我對千織說過無數次,演奏結束時必須從舞台兩側退場,但千織仍無法理解這件事。


    「彈得很棒,千織。」我撫摸千織隻及我肩膀的頭,她左邊的辮子正好卡在我的無名指。


    老人們的視線隨飛奔而出的千織集中到我身上,大概在猜我們的關係吧!有人充滿訝異,但大部分都是比較善意的表情。被這樣看著確實會不好意思,但我早就習以為常了。


    剛剛不知在何處、負責此次演奏會的調度人員向我走來,是個約莫四十歲的婦女。


    「如月先生,非常感謝你。老爺爺、老奶奶們似乎很喜歡這場演奏會。」


    「哪裏,真是這樣就太好了。」


    「千織,你彈得真棒!」


    千織害怕這個沒聽慣的陌生聲音,早就躲在我背後,雙手還死命地緊抓我的外套。


    「怎麽這樣呢,千織?要有禮貌呀!」


    說著說著,我突然有些慌張,雖然與對方講過幾次電話,但我忽然發覺自己完全不記得對方的名字,幸好,千織在我丟臉前聽話地從右邊露出小臉,點了一下頭,立刻轉移對方的注意力。


    「不過,聽完演奏,我還是很不敢相信,千織不是——」對方忽然覺得尷尬而噤口。


    遇到這種情況時,我都毫不在意地接下去,這樣對話不但比較容易繼續,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確定身為話題中心的千織對自己的情況到底了不了解。


    「嗯,的確沒錯,千織有先天性的智能障礙,但也因此才發掘出今天的才能,算是十分幸運的了。雖然她已經十五歲了,但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卻與三、四歲的小孩沒兩樣,而且力道也不小,還滿令人頭疼的。最主要還是在語言方麵,因為我們無法知道她是否能充分理解我們的話,因此,若不讓她坐在鋼琴前,我也不知道她會彈些什麽。所以,很感謝你能接受我這麽自私的堅持。」


    因為要印製節目表,所以請事先告知預定演奏的曲目等等——每當被這麽問時,我總得不斷向對方重複這些說明,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事實就是如此。而對方也總是笑說,沒關係,請不用在意。


    「隻要能讓千織知道,自己做的事能讓別人快樂,我就感到很欣慰了,不過我卻一直無法確定她的想法,隻知道她並不討厭在眾人麵前彈鋼琴,或許,還可以說是有點喜歡吧!所以我才會帶千織到各地彈琴,對她來說,她才是要感謝大家的一方,如果大家能喜歡,那就真是一石二鳥了。」


    「關於這點請你放心。以前舉辦其他娛樂活動時,這些老爺爺、老奶奶似乎都覺得很無聊,一眼就知道他們根本沒在看表演,不過今天就很不一樣,連我們都嚇了一跳呢!」


    「那真是太榮幸了。太好了,對不對,千織?」我回頭對還緊抓我衣角的千織說,並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大家很稱讚你喔!」


    千織茫然地抬頭望向我,睜得大大的雙眼中浮現似乎是高興的模樣,瞬間卻又消失。我是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後才理解這是千織表示高興的表情。


    「千織似乎是說,謝謝大家願意聆聽她的演奏。」


    聽我這麽說,對方也彎下腰對千織說:「哪裏,謝謝你。」之後便帶我們前往休息室。


    工作人員邀請我們一起吃午餐,我以下一個演奏場地很遠為由推辭了。因為我卜午得一直開車,否則可能無法在傍晚前抵達目的地。


    下一場演奏時在明天上午,隻要今晚前抵達應該就來得及,不過老實說,這行程還真緊湊,雖然不會太勉強,卻覺得有點手忙腳亂,而明天演奏結束後,卻還有一大段空檔,結論就是,我的行程安排得太失敗了。唉!我還真是個差勁的經紀人!


    除此之外,也因為演奏會在十點前就結束,現在吃午餐其實有點早,我問過千織,她似乎還不餓。


    千織並非完全無法理解他人的說話內容,她的發聲與聽覺功能沒有任何問題,隻是無法將話說得很流利,隻要習慣了,我講的話,千織幾乎都能了解。但是她不喜歡別人以異樣眼光看她說話,所以除了我與我母親以外,千織在他人麵前幾乎不會開口。而這類事情如果還要對他人一一說明很麻煩,因此大部分場合我大多順勢帶過這個話題,不會多作解釋。所以,至今遇過的不少人都認為千織不會說話,而這位女性工作人員也是其中一個,於是就沒再開口對千織搭話了。


    收取了酬勞,也寒暄得差不多了,雖然時候還早,但我們仍先行告辭,因為我想趁天色還亮時多趕點路。那位女性工作人員也與其他人一起送我們到玄關。


    「那個……如月先生——」幾次互相點頭致意後,她遲疑地開口。


    「有什麽事嗎?」我將千織帶出大門,轉頭說。


    「如月先生,你已經不彈鋼琴了嗎?」


    那是一張毫無惡意的臉,但是我臉上總會無法克製地浮現類似困擾的表情。我假裝鞋子沒穿好,彎下腰去調整鞋子,然後若無其事地抬頭。


    「我已經,無法再彈鋼琴了。」


    我舉起戴手套的左手晃了一下,這樣應該不用多做說明了。隻要細看,就能看到我的無名指指尖不自然地凹陷。那時,我臉上的笑容肯定就像千織那樣生硬又不自然吧!


    ※


    車子從產業道路直直切入省道。或許是被窗外景色吸引,坐在助手席的千織打開車窗,頻頻將身體往外探,偶爾還偷偷將手伸到車窗外。每次千織一伸出手,我就會嘿地一聲喝止她,然後她就會一臉「糟糕了」的表情,乖乖坐好。不過,沒五分鍾,她又故態複萌,不安分地將身體往左邊挪動。


    「等一下去吃午餐,有沒有想吃些什麽?」我利用等紅燈的空檔問千織。


    「啊——中午了!吃飯。吃、午、飯。」千織立刻狂叫著回答。


    「是啊!午飯。」綠燈了,我踩下油門。


    「千織要吃午飯!」過了好一會兒,千織大喊。


    「對,沒錯,要吃午飯了。你想吃什麽?」


    「想吃什麽?」


    「對,你想吃的東西。」


    我沒聽到千織的回答,遂瞥了她一眼,隻見她抱著胳膊,一動也不動。可能是不喜歡進入市區後看到的景色,不過也有可能正努力地思索什麽。抱著胳膊是千織的習慣,也可說是她的招牌動作。


    車內一陣短暫的沉默。前麵有一輛車在路口準備右轉,使單線雙向道路的這一側都塞住了,看到這情形,我慢慢地踩下煞車,等距離前方車子約二十公尺時,對麵車道的車潮出現空檔,前方的右轉車趕緊轉了過去,於是我將右腳踩著的煞車鬆開,改踩油門。


    「蛋——包——飯——」


    在踩下油門的瞬間,一旁的千織突然人喊。雖然她的時機抓得很準,但我早就料到了。我若無其事地踩油門加速前進,對千織說了聲「ok」。如果每次都被她嚇到,哪還能好好開車?也因此,我開車的技術已經能列入優良駕駛的名單了。


    「要吃蛋包飯的話,那上高速公路後到休息站吃也可以?」


    「休——展?」


    「不是休展。我們去吃蛋包飯,不過還要等一下!」


    「好!等一下。等蛋包飯。」


    蛋包飯是千織的最愛,她可以連續吃上好幾天也不會膩,而且隨便一家店都能輕易點到蛋包飯,但比較讓人頭疼的是千織的壞習慣,她老是將蕃茄醬弄得全身都髒兮兮的。


    我瞄了千織一眼,這才發覺她身上還穿著演奏時的服裝,看來,我得先找個地方換下她那身衣服才行。早知道就應該先在老人院替她換衣服,之前一直都是這麽做的,可是今天一直掛念要趕路,竟忘了這件事。


    「真是糟糕。」


    「糕?」


    「沒事。千織,要小心別將衣服弄髒了,知道嗎?」


    「啊?」


    「不要弄髒衣服,懂嗎?」我放慢說話速度,重複一次。


    千織點了點頭,視線從自己的胸前往兩袖移動,認真地確認一遍。


    「不要弄髒喔!」


    「知道了,不弄髒。」說完,千織全身怪異地緊繃起來,放在膝上的手正使勁不動。


    千織的小腦袋裏,大概以為身體一動就會小小心弄髒衣服,所以隻要完全不動就行了吧!我多少可以想像她現在全身會有多僵硬。千織有時候——該怎麽說?率直?應該說,她有些小小的固執吧!


    「沒關係的,隻要你不胡亂磨蹭就可以了。」


    「啊?」


    「我說,你不用這麽緊張,放輕鬆點,沒關係的。」


    「好。不弄髒。」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也隻能在心裏聳聳肩。


    千織的主治大夫白石醫師會說:或許我們無法知道她到底聽懂了多少。但絕不能因為這樣就不對她說話,這對千織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我會時常對千織說話。


    「ok,我們趕快到休息站幫你換衣服,所以你現在先暫時忍耐一下。」


    「忍耐,ok。啊——什麽是休展?」


    「那是有賣蛋包飯的地方,是休、息、站。」


    千織的身體還是繃得緊緊的,嘴裏小份反複念誦「休息站」三字。她對陌生的字匯很有好奇心,也頗有學習意願,但醫師也說了,要千織像普通人那樣說話的可能性並不高。


    眼前出現進入高速公路的綠色標誌。我多踩了點油門,讓愛車福斯golf加速前進。


    接下來整整十五分鍾以上,千織放在膝上的手連動都沒動。


    ※


    停好車,我在車裏幫千織換上一套棉質衣服,襯衫與裙子都沒有弄髒,換上的上衣胸前沾了洗不掉的紅色汙漬。


    雖然千織會自己換衣服,卻得花上不少時間,有時我會看不下去而出手幫忙,但是隻要我一出手,千織便動也不動地任由我幫她換衣服,所以有時我會斥責她幾句,讓她也一起動手,而千織脫下的衣服當然是由我折了。


    這種更衣方式持續有五年以上,我不會多想什麽,但在他人眼裏或許會覺得有些怪異吧?我一直對別人的想法感到不安,不論有什麽理由,我的確是一個在車裏將少女的衣服脫下的男子。話雖如此,若帶一個十五歲的女孩進到男廁單間廁所反而引人注意,更遑論進去女廁了。當然,在幫千織換衣服前,我已先確認周遭是否有人,但在折裙子時,我又再次懊惱不已——早知道就在老人院換好衣服再離開。此外,千織目前正步入青春期,身體開始有了些許變化,如果我再不注意一點,對千織會很不公平,往後可得小心點才行。


    「走,去吃蛋包飯!」我狠狠地敲了自己的頭一記,精神奕奕地對千織說。


    確定車子鎖好後,我牽著千織走向休息站。走了一半才發現忘記幫千織換鞋,但……算了,這樣很麻煩,就穿這樣去吃飯吧!雖然黃色棉質衣服與紅色皮鞋怎麽看就是不搭調,不過,這身顏色倒很像蛋包飯的配色。


    ※


    某些有智能障礙的人,有時反而能在特定領域中發揮令人無法置信的特殊才能。譬如隻看了五分鍾的景色,卻能將所見的建築物窗子數目、幾條電線、甚至是路上有幾個下水道出入蓋,全都完整無缺地呈現在圖畫紙上;或是記住兩萬年份的日曆,被問到哪一天是星期幾時,都能正確回答出來;又或是讀過書中的某篇文章一次,就能在瞬間回答出那篇文章是在哪一頁之類的。


    這種現象被稱為學者症候群。我不清楚國內有多少案例,但這在歐美各國並非極少數。


    千織可說是擁有這種特殊才能的其中一人。隻要讓她聽過一遍,她就能將整首樂曲記起來,卻又完全看不僅樂譜。我猜想,她對樂譜卜的旨樂符號應該沒什麽概念,卻也無法確認是否真的如此,而且,當初她連鋼琴都沒摸過。


    如果當時我沒注意到,或許千織的這個才能就將永遠被掩沒。我能確定千織的父母都是與音樂扯不上邊的人,如果沒發生那件事,我與千織應該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吧!


    這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在眾多事件的複雜牽扯下,非親非故的千織成了我的家人,當時根本不會有人想到事情會發展至此。而且,那時的我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事,說是對人生絕望也毫不誇張。


    當我聽到千織正確無誤地哼出我在失意中隨手彈奏的曲子時,最初還不以為意,隻是問她,這是不是她喜歡的曲子,但八歲的千織搖搖頭,說她是第一次聽到。我一開始隻


    覺得不可思議,可是一想到千織連話都說不好,才感到非常驚訝。那時我以為千織會不會是在說謊,卻又不認為她會刻意捏造這種事,心想千織應該真的是第一次聽到,卻又不禁半信半疑。


    我要千織再哼一遍,果真連一個錯誤也沒有,不僅連最高音的地方都毫不含糊地哼了出來,連音拍的長短也都正確,與我剛才彈奏的每個音都一模一樣。我再問千織一次,你真的是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她怯生生地點點頭。我又問,什麽時候記起來的?現在?但我隻彈了一次!


    「可是,是現在——」千織說完,立刻蹲下抱頭大哭。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可怕,態度又太強硬了,千織以為自己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低頭盯著地麵,不停反複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撫平心中紊亂的思緒,安慰地輕撫她的頭,將她扶起來。


    「嚇到你了,對不起。不過,你再哼一遍給我聽好嗎?」


    我彎腰說了這句話後,千織抬起她那小心翼翼又十分害怕的小臉。才一會兒時間,她的眼睛就哭得紅腫充血了。


    「——這樣就不討厭我?」


    「嗯,我保證。」


    然後,千織用力點頭,再次將同一首樂曲哼一遍給我聽。雖然偶爾發出的抽咽讓節奏有點變調外,其他部分仍正確無誤。我又問,還記得其他音嗎?她立刻頷首。這次唱的是最低階的音,還是一樣正確,就連我因為無名指無法彈奏而有些走調的部分都十分準確地原音重現了。


    「真是驚人!」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對千織露出笑容,但我確信,千織所擁有的東西無法以常理解釋。我坐到沙發上,也讓千織坐到我對麵的沙發。


    「全部的音都記得嗎?」


    千織沒出聲,隻是點點頭。


    「最多音的地方,有幾個音重疊在一起?」


    千織偏了偏頭。


    「一次、最多的時候、有、幾個、音?」


    我緩慢地重複一次,然後又一次,千織終於用力點頭,非常認真地曲起右手手指數著,不夠時還拿起左手繼續數,最後對我伸出兩個手掌,表示共有九個音。


    在千織數的時候,我也在腦海中再彈一遍確認。左邊四個,右邊也是四個,正確答案應該是八個音才對。正當我不悅地想著,於織根本就數錯了時,卻突然驚覺,右手的音節正好夾有兩個短的顫音,樂譜上也有指示此時要踩住踏板,如果去數響在空中的音拍,那麽,正確解答的確是九個音。


    嚇呆的我直直盯著千織的臉。難道她的腦袋真的將剛才彈的曲子全記起來了嗎?反看千織,她伸向我的雙手隻剩左手小指翹得高高的,一臉自信滿滿。我不禁苦笑,雖然真的很想叫她全部哼出來確認一下,不過很可惜,人類的喉嚨無法表現音樂的和弦。


    「千織,你彈過鋼琴嗎?」


    千織的頭大大地左右搖晃,或許她以為沒彈過是一件壞事,立刻露出對不起的神情。我對她說,不必擔心,我隻是問問。但千織還是一臉畏縮害怕的神情,整個身體又縮得更小。我歎了口氣,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再說一遍,千織終於露出一臉安心。這時,我才發覺千織聽的不是話語,而是聲音。


    「我教你彈鋼琴好嗎?」


    千織又偏了偏頭,露出不明白的眼神,臉上浮現似笑的表情,看來應該沒有被嚇壞。


    「想不想,學會,彈鋼琴?」


    這次我指著練習用的直立鋼琴,敲敲鍵盤,試著用肢體語言問她。千織睜大雙眼,小小的頭不斷上下點著,臉上出現我從沒見過的快樂表情,是她除了膽怯以外的另一種情感表現。


    ※


    不論說過多少次,千織用左手拿湯匙或叉子的習慣還是改不過來。我斜眼看著與蛋包飯苦戰的千織,嘴裏則努力吞咽這道讓人點了後悔莫及的義大利麵——糊掉的麵還有切得如海綿的無味肉醬,隨後便放棄,改喝咖啡,並點燃一根煙,反正,千織至少還得花十五分鍾才會吃先。本來就沒期待休息站的食物價多好吃,但這也太離譜了,哪能稱得上是食物!我想,蛋包飯大概也好不到哪去,所幸我至今沒看過千織挑剔食物的味道,她會分想吃與不想吃的食物,好不好吃則完全無所謂。不隻千織,一般小孩都是這樣吧!我試著回想自己小時候喜歡的食物,卻發現連「喜歡過什麽」這件事都忘得一幹二淨。


    看著快樂地用湯匙挖起蛋包飯的千織,我不禁恍恍惚惚地回想起過往。


    幾年前,一位著名的音樂大學教授——是我母親的恩師,曾指導我琴藝一陣子——的妻子非常熱心各種社會公益活動,知道千織的事後,便建議我們巡回演奏,於是,我便帶著千織開始造訪老人院之類的設施,從事類似慰問的鋼琴演奏。當然,這兩夫妻更為在意的是我的事。


    這些演奏並非定期舉辦,主要是因為千織的年紀仍必須接受義務教育,但她似乎無法適應學校生活,經常請假,所以本來隔年春天就能畢業的,卻因上課時數不足,必須再兩年才能畢業。但我與母親從不認為千織非得畢業,也從沒想過要她參加入學考試。既然她不想上學,勉強她也沒用,當然,這多少有點放任,或許可說是放縱了吧!不過,千織總有一天必須以某種形式與這個社會產生關連也是不爭的事實,隻是屆時該怎麽做比較好,現在還沒有明確計劃。


    然而,對有緣成為家人的千織而言,我與母親隻希望她能找到自己覺得還不壞的生存方式。因此,就這點來說,我認為彈鋼琴會比學校教育對千織更有助益。所以,雖然是五月下旬,我們仍開車四處表演。


    這些表演美其名以慰問為目的,實際上卻是讓千織練琴,而且也是一個讓她學習如何適應現實世界,與家人——她對我們的認知應是如此吧——以外的人接觸的最好機會。所以我本想付酬勞給對方,但一開始,不論哪家社會福利機構都不接受我的提議,還為此爭論、推托許久,最後我終於厭煩,現在都隻是默默地收下,但金額多少則由我決定,而我隻願意收取與油費、餐費同等的酬勞。


    這並非我的工作,不過,現在的我沒有其他事可做,所以要說是工作或許還滿合乎現況的。實際上,我在經濟上並無後顧之憂,但這並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總之,這個習慣從幾年前就開始了,最初是每兩個月左右出門演奏一次,現在則是一年有五、六十天不在家。


    順便一提,如果我不在場,千織便不肯敲下琴鍵,所以我才必須全程奉陪。之前曾有一次是母親陪千織去演奏,但千織卻怎麽也不願坐到鋼琴前,於是母親最後不得不向對方低頭道歉,狼狽地帶千織回來。對擁有強烈自尊心的母親來說,這想必是個非常難堪的經驗,所以自此之後,她連跟都不願跟來了。


    一直到這個四處演奏的習慣開始後,千織的琴藝才突飛猛進。畢竟,練琴這種事絕大多數都得靠本人想彈奏的強烈意誌力才能如此精進。


    「謝謝吃飽了!」


    千織叫道,口氣不曉得為什麽氣呼呼的。大概是因為我想事情想得出神,沒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所以才以此表示不滿吧!我雖然發覺這一點,卻不打算縱容她。我皺眉指著千織臉頰邊沾了蕃茄醬的地方,她慌張地打算用手抹掉,我輕聲喝道:「用紙巾!」她被我嚇了一跳,開始在桌上摸索,終於找到卷成筒狀插在小杯子裏的紙巾,幸好她還懂得拿出來,卻從臉頰邊往臉中央抹去。我正擔心千織會不會擦得滿臉都是時,不可思議地,她轉過來的臉居然幹幹淨淨的。


    「再說一次。」


    「什麽?」


    「再說一次『謝謝,我吃飽了』,有禮貌點。」


    千織不服氣地噘起嘴,卻還是聽話地又說了一遍。


    「要不


    要去廁所?」走出餐廳,我問千織。


    「要。」千織說。


    我牽著她的手來到廁所入口,對她說我會在這裏等。看著她走進去的背影,我又點起了一根煙。中午這個時間的車子本來就不多,但這時的休息站還真是空曠得嚇人。口中吐出的煙霧似乎也為這片寬廣感到愉快,遊戲似地緩緩回旋飄舞而上,然後在藍天中飛散無蹤。


    可能因為吃得很飽,出發後沒多久,千織便發出了安穩的呼吸聲。我們的目的地在深山裏,所以待會兒下了高速公路後還得再走幾條付費道路,大概要再花四個小時左右才會抵達。如果放任千織這樣睡下去,她晚上或許會睡不著,這樣反而費事……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看著辦吧!現在路況順暢,天氣又這麽好,在這短暫的幾個小時裏,一個人好好享受這流轉在四周的盎然綠意也挺不錯的。


    ※


    就算能記住樂曲,也不可能立刻彈得出來。於是,千織的努力便從習慣在琴鍵上舞動手指開始。一開始,她一直無法讓左右兩手的十隻指頭彈出和諧的樂音,當然,由我示範給她看是再好不過的,但我擔心千織會模仿我少一根指頭的彈奏方式而養成不好的習慣,便去買了音準器與哈農鋼琴基本練習教材等東西,要千織反複練習直到完全相同為止,而我便在一旁監看,逐一矯正她手指的動作與彈法。


    剛開始時,千織非常煩躁激動,似乎是因為腦袋裏的東西與手指彈出來的東西完全不像,氣惱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她並不會對曲子產生特別的好惡,這一點對她的練習反而是種助力,因為訓練手指的教材幾乎沒有曲風可言,隻是不斷反複彈奏、練習指法,而千織似乎也不懂得什麽叫厭煩,有時甚至可以連續三個小時都練習同一首曲子,中途連一分鍾也沒休息,這種專注力實在是值得褒獎。


    沒多久,隨著千織確認了哪一個鍵盤是哪一個音之後,她開始進步神速,手指也已鍛鏈得梱常有力,強弱拍的部分開始能以自己的方式表現,若讓她聽帶有情感的演奏,也能看出她想完整重現該樂曲的欲望。


    我開始讓千織聽練習曲,她會追著音符慢慢地一個個彈奏出來。她彈一首曲子的第一次時,我一定會在旁確認,糾正她手的姿勢與指法。若不這麽做,她會毫不在意地將四度合弦以無名指與小指一起按下琴鍵。確認過一次後,接下來隻要讓她反複練習,她就會盡可能地將節奏與感情表現得與唱片相似。


    千織用這種方式一首首地練習拜爾、布爾格彌勒、徹爾尼、蕭邦等人的練習曲,不久之後,她精通的練習曲便有千首之多。而且,她花在一首曲子的練習時間也愈來愈短。音符與手指、鍵盤與千織體內的節奏融成一體,而且最令人驚訝的是,她完全不用看譜。第一次看到樂譜就能彈奏的這種說法,換到千織身上,應該就成了第一次聽到曲子就能彈奏吧!而且我還發現一件令人訝異的事,隻要聽過一遞,千織就絕不會忘記那首曲子的所有音符。


    會花這麽久的時間才了解此事是有原因的。對千織而言,曲目本身與作曲者、作曲編號、標題,或音階等東西是毫無關連的,換句話說,除了曲目本身,其他東西對她都毫無意義。隻要聽一下學過的曲子,她就能立刻彈奏出來,但是,當我要她彈昨天練習過的布爾格彌勒的《阿拉貝斯克》時,她卻一臉茫然。我知道千織不看樂譜,所以我在練習時會告訴她曲名,因此,她肯定是在彈奏時,或是過了一會兒後便忘得一幹二淨了。那時,我認為這是千織天生的智能障礙造成的,所以也拿她沒辦法,不過隻要讓她再聽一次,她就能彈奏。我完全不清楚這是因為喚醒她潛藏在深處的記憶,或是她聽過後又立刻記住的。


    這件事真相大白之際,並非在練琴時,而是某個傍晚,我們兩人正在喝母親泡的紅茶時。


    當時,望著坐在對麵、津津有味吃著餅幹的千織,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突然盤據在我胸口。在為千織的進步感到滿足的同時,我發覺自己內心還有一種近乎嫉妒的情緒。或許,千織擁有比從前那個自信滿滿的我更多、更大的才能,最重要的是,她的雙手可以彈鋼琴,這對我而言不啻是個詛咒。這些情緒在我內心交雜,形成深濃的憂鬱,就連入口的紅茶嚐起來都是苦的。我不自覺地望向自己的左手。因為不想看到傷口,所以在那件事之後,我幾乎都戴著手套。我不隻失去了一根指頭的前端,還有更為重要的東西。


    如果說當時完全沒有任何怒氣想發泄在千織身上是騙人的。我好不容易壓抑下這股情緒,但一直坐在她麵前總覺得鬱悶難當,於是起身走到窗邊,眺望窗外景致。


    窗外沒什麽好看的,隻有一整排相似的屋頂與窗戶,是個到哪都不會有太大改變的典型住宅景觀。不過,天空非常紅,緩緩西沉的夕陽渲染了白日殘餘的青空,雲朵與飛翔的鳥兒在絢麗霞光中留下片片剪影。我不由得輕歎了一口氣,將滿懷感傷寄托於這片晚霞。


    夕照,這輩子看過無數次的景色,除了讓人聯想到安穩入眠,還有已逝時光不再回的感歎。當時的我漠然地回想起年少時對夕陽的感覺,與當時眼前的一切,不自覺地輕聲哼起一個旋律,但我平時並沒有哼歌的習慣。


    正當哼到第四小節時,我突然發覺身後的千織站了起來。轉身一看,千織扔下吃了一半的餅幹坐到鋼琴前。我正疑惑她想做什麽,隻見她掀開琴蓋,急急地撥下紅色絨布,開始彈起我哼的曲子——這是重新以鋼琴編曲的曲子,很早以前曾讓千織練習過——直到最後,千織都沒有彈錯任何一個音。


    「你還記得。」我對得意地望向我的千織說。


    她用力地點頭,嘴角拉得大開,笑嘻嘻地。


    「是德弗劄克的《新世界》。」


    這回她卻歪著小腦袋,不解地看我。


    「是不是學校放學時都會放呢?」


    「不知道。」她又偏了偏頭,靦腆地笑了一下,接著一臉擔心地問,「敬爸爸喜歡?」


    「喜歡。」我點點頭,想了一下又接著說,「謝謝你彈給我聽。」


    我走過去摸摸千織的頭,臉頰髒兮兮的她此時看起來比平時更加開心。


    或許是牢牢記住了當時的事,至今每當千織演奏結束時,一定都會彈德弗劄克的曲子。


    這件事之後的幾天,我試著隻哼出至今教過的曲子的前麵一小段,看她能不能完整地彈出整首曲子,結果是完美無瑕。


    ※


    不知從何時起,千織開始叫我「敬爸爸」。


    我的名字是如月敬輔,或許還有些愛樂人仍記得我的名字,我卻隻求他們盡快忘了這名字。我是真心地這麽祈求,因為,少了指頭的鋼琴家比耳聰的作曲家要來得無藥可救。


    ——八年前,在奧地利留學的我失去了左手無名指第一個關節至指尖的指頭。當時我被奪走的,絕不隻有碎片似的骨與肉。


    我會開始彈鋼琴是因為母親的願望,她是聲樂界頗有名氣的聲樂家。每個做父母的幾乎都會希望孩子與自己走一樣的路,她也不例外。但我有時候會覺得,她的做法對一個小孩來說,是否有點超過了?總之,在還沒開始學平假名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學看樂譜了。我的童年記憶隻有配色平均的黑與白,眼前總是隻有鮮豔的單一色調。放學回家直到睡前,除了用餐之外,我都得對著鋼琴,所以,與同學依依不舍地道別、眺望夕照的記憶,用一隻手就數得出來。以現在來說,大概可以用格倫格紋來形容吧!這就是八年前的我,所擁有的一切。


    然後,日複一日的這種生活終於有了代價,我的雙手成功敲奏出超乎母親期待的成果。十歲時,我首次在全國性的大賽中奪得第三名,之後便不斷獲得極高評價,有一段時期還連續三


    年以上、每次比賽都獲得第一名。或許是嚐到被眾人認同的喜悅,這些練習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麽了,而且也逐漸產生我的人生就是鋼琴的這種想法。我隻有鋼琴——或者該說,隻有我才能辦得到,而這種自信便成了我的動力來源。


    中學後期至高中為止的這段時間,我陸續受到國內幾位頗具名氣的教授指導,母親的那位恩師也是在這段時間指導我的老師之一。因為他的引見,我曾多次與國外的演奏家會麵,甚至還獲得登上歐美舞台演奏的機會——雖然隻是小型的演奏會。而首次錄製音樂cd也是在這個時候,我還記得當時唱片公司雖屬意小奏鳴曲,我卻強烈堅持自己的首張cd必須是鋼琴小品集,而對方最終也接受了我的任性。


    回想以往種種,不禁覺得當時的我真是年少輕狂。


    學生時代就是所謂的青春期,但我記憶中最鮮明的是,我的周遭全是比我年長的人,這些與我相處的時間僅次於鋼琴的朋友們——我無從確定自己對他們是否也是同樣的存在——在我的印象中,不知怎地,都是無法依賴的對象。我雖然多少還記得幫我錄製cd的指揮,以及熱心又十分讚賞我、自俄羅斯流亡的指揮家的臉孔,但至於我的同班同學,即使翻開通訊錄,我也不太能將他們的名字與長相對起來。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但事到如今,我也無法改變什麽了。換句老掉牙的話來說,我的青春就這麽過去了。我的世界,除了鋼琴,還是鋼琴、鋼琴鋼琴鋼琴,從一開始到最後,就連結束時,也還是如此。


    高中畢業前夕,在我從未請托的情況下,母親的教授主動幫我找到留學之地,還有一位住在奧地利的鋼琴家——我曾在這位教授的引見下,與他見過一次麵。對方說我可以暫時住他家,或者就直接住下,從他家通學上課,有必要的話,他也願意替我寫推薦信給當地學校。父親乍聽之時多少還有點猶豫,卻在我與母親的堅持下,勉強點頭答應。


    對這初次到訪的異國,我的第一個印象是與日本回異的自然街景,這是我至今從未否定過的唯一印象。除此之外,所有的回憶都是怎麽也無法抹去的痛苦。石板路、槍聲、從指尖飛濺而出的鮮血,還有,身邊嚎啕大哭的女孩。我無法克製自己不去想,如果沒有那一晚,不,如果從來沒有那一瞬間……


    ——事情發生於我準備迎接在當地的第三個新年的寒冷季節。


    那一晚,我與老師夫婦三人外出用餐。那時聖誕節即將來臨,在這個大概從莫劄特的時代起就不會變過的街道上,閃爍的霓虹燈與純白的雪花交織成夢幻的景色。周遭充斥的男男女女的豪邁笑聲或清脆嬌笑、商店擴音器傳出的《平安夜》、其他讚美歌,還有聖誕節的流行音樂等等,全部混雜在一起,幻化成極不協調的音樂衝入耳膜,而我卻隻覺得微微刺耳,或許是我也被這種過節的快樂氣氛給感染了吧!


    我記得那時老師問我,會不會想念日本。我回答不太會,他便接著建議我應該找時間去歐洲四處走走,還說以前的貴族子弟在成人之前,一定都會到各國遊曆。因葡萄酒的後勁發作而有些微醺的我回答他,那真是令人羨慕。我還記得,師母好像還對我說,要我趕緊想想看聖誕夜想吃些什麽。


    就在這時——


    我們背後忽然傳來很大的聲響。是女人悲鳴的聲音。她在求救,不是用德語,而是日語的救命。那一瞬間,能反應過來的隻有我一個人。


    在我後方約五十公尺處,有幾個正在拉扯皮包而扭在一起的人影。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皮包裏除了護照之類的證件外,還有令人無法置信的大量現金。這些的確都是很重要的東西,但我一直在想,當時如果他們乖乖地交出皮包會怎樣?可是無法停止這種想法的我才奇怪吧!總之,他們就因為這樣連命都丟了。


    那兩人一組的強盜以一家三口的日本遊客為目標,一等人潮變少時就動手行搶,而目標卻頑強抵抗。正當他們雙方扭打成一團時,我也正好猛地向前衝去。其中一名想盡辦法要從被害者手腕上扯下皮包的男子,毫不猶豫地朝緊抓他的腳的丈夫開了一槍。


    妻子尖叫出聲,被槍聲嚇壞的小女孩轉身朝我的方向跑來,而我也正迅速跑向他們。丈夫在地上痛苦翻滾,發出瀕死的呻吟,同一把槍接著又射向跪在丈夫身旁的妻子,她的悲鳴再次響徹空中,令強盜們更加瘋狂,將槍口瞄準小女孩。女孩衝向我的腳邊,似乎覺得我是唯一的救星,將全身的重量都靠了上來。我被她強勁的衝撞力道給撞倒在地,明白那男子的目標是小女孩的瞬間,我隨即蹲下保護這幼小的身軀,將左手撐在石板路上。


    第三次槍聲響起。


    我的左手掌心感受到雪的冰冷,但瞬間便被灼熱的感覺給取代了。我抬頭望著四處奔走的人影,他們正追向強盜們,而我護在身子底下的小女孩正不斷哭泣。此時,不知是誰用德語問我,「沒事嗎?」


    那股灼熱變成了疼痛。


    我回答「我不知道」,並直起上半身,跪坐在地,此時才發覺了左手的異狀。雪還在下著,我向白色的街燈伸出左手,背光的掌心對著自己,成了一個扭曲的橢圓形,仿佛全身扭曲哭泣的醜陋怪獸。


    滿手是血。鮮血從我的無名指前端流向手腕,整個袖口都是血漬。這不是我的手,指頭的長短不一樣。或許是不想認清事實,好一會兒我還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大概盯著左手看了有三分鍾之久,或許更短。但是,在那個瞬間,時間卻仿佛永遠那麽漫長。


    子彈打中了我的手指,斷指從石板路彈至一旁的櫥窗上,粉碎。


    等我認清事實時,喉嚨溢出了這輩子應該不會再有的大聲吼叫。還趴在我膝上的女孩被這聲音嚇到,再度哭了起來。她不回到死去的雙親身旁,卻隻是緊抓我的衣服不斷哭泣。她大概不知道,這個再次嚇壞自己的聲音是由自己死命抓著的人所發出來的吧!她渾身僵硬,似乎認為隻有我懷中才是安全的地方,我很清楚她有多恐懼,卻連安慰她的餘力都沒有。


    遠處傳來陌生刺耳的警笛聲,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奧地利的救護車。救護人員抵達後,確認了那對夫婦已經死亡,並將恍神呆滯的我送上救護車。聽他們說,女孩一直不肯放開手,無可奈何之下,也隻好讓她一起搭上了救護車。


    沒錯,那個小女孩就是千織。


    ※


    我明白那些都已是過往雲煙,時光也絕不可能倒流。然而,那殘留在手中的悔恨卻讓我至今仍無法停止回想那個夜晚。


    駛入山間的付費道路後,綠意更加盎然。晚開的白色山櫻夾雜在迎接初夏的嫩葉中,格外引人注目,其他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淡黃或粉紅的花。這個國家似乎有許多這種顏色沉穩的花朵,有哪裏的景色與這裏相似——一意識到我的思緒亂飄,我立刻強迫自己專心開車。


    助手席的千織仍維持同樣姿勢沉睡。


    如果沒有這女孩,我或許不會再度踏上這片土地。


    那時,我曾多次想過一死了之,這麽一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也不會有人發現我。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不需要鼓勵,也小需要斥責,什麽都不需要。


    就肉體的意義而言,這隻是個不會致命的傷勢,連住院都不必。隻要局部麻醉、縫合傷口、包上繃帶,一切就都結束了,但我隻是茫然地凝視手上那個由醫師做以代替無名指的白手套,無法感覺到那就是我的一部分。得知這些事的雙親不知打過多少次電話,第一次我就告訴他們「不準來」,之後便完全不接電話,而我似乎還會說過「你們來我就去死」之類的話,不對勁的語氣令雙親不敢輕舉妄動。


    此外,警方對老師夫婦說,要將成為孤兒、一句德語都不懂的千織安置在我身邊,就某


    方麵而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此他們很快就理解,並接受這個安排。於是千織便暫時與我同住一個房間,但我們完全沒交談過,因為我沒說話的心情,千織也不會開口。那時的我完全處於委靡不振的狀態,因此,確認千織身分之類的事情全由老師夫婦處理,然而,即使請大使館代為聯絡千織在日本的親屬,日本卻遲遲沒有消息。


    遇害的夫妻姓楠本,兩人一起在地方市鎮經營一間不動產公司,聽說營運狀況不錯,光租金便足以悠閑度日,也才有能力來奧地利觀光。不幸的是,這對夫妻的過去完全是團謎,甚至也不清楚他們有沒有親戚、家人,而且生前的風評也很不好,連千織的學校老師都不願與這件事有所牽扯,也就是說,千織一個人被扔在異國,無人聞問。幸好,幾天後,她的護照被發現丟在市區的垃圾桶內,經過程序性的調查後,由大使館送到我手上。


    關於這件事,當地報紙上隻有「日本鋼琴家拯救自己國家的女孩」這類簡單的標題。據說還有記者想采訪我,卻都被老師拒絕了。當然,這些事都是我過了許久後才得知的。托老師的福,我得以在舊家最角落的房裏,慢慢地接受眼前的事實,除了用餐與警察來訪問訊外,我幾乎沒踏出房門一步。然後,能與老師好好談談時,已經是一個半月後的事了。


    我與老師隔著矮茶幾、麵對麵坐著,他的聲音非常沉穩、溫柔。但我隻是低頭不發一語。


    「敬輔,我知道我無法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應該感到自豪,因為你救了一個或許會被強行奪走的生命。這麽偉大的行為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你明白嗎?你是那女孩的英雄。」


    我根本不想當英雄,我隻想當個平凡的鋼琴家——我拚命忍著,不讓這些話脫口而出。


    「當然,你想繼續住在這裏也沒關係,但是你的雙親應該也很擔心吧?是不是差不多該停止將自己關在房裏的舉動了?」老師的語氣十分溫柔。


    老師夫婦兩人很擔心我,說話的語氣與措辭都非常謹慎,似乎還用簡單的日文單字要千織好好留意我的一舉一動,而千織似乎也了解老師的用意。我這時才發覺,我在這裏無法尋短,但要我打消念頭走出去,我也辦不到,因為外麵盡是浸染了我的鮮血的石板路。


    「我想做個短暫的旅行。」我受不了地站起來。


    老師抬頭緊盯終於開口的我,淺色雙眸掠過一陣悲傷,隨後閉上眼,緩緩搖頭。


    「很抱歉,我無法答應你,因為我知道你打算找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我能體會你不想繼續待在這個國家的心情,所以,請你答應我,如果你要走,就必須回到日本。如果你不答應,我會非常擔心的。」


    這麽說,就是要讓我父母看住我?連這點都考慮到了。


    「你先別說話,好好聽我說。你失去的,隻是手指。幸好槍口對準的隻是手指,與那女孩失去生命的雙親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麽。我再說一次,你失去的,隻是一根手指頭,不是你的命。現在的你或許覺得這兩者沒什麽差別,也或許覺得失去手指是更嚴重的問題,但那終究隻是一根手指,不是命!」老師起身走到我身旁,靜靜地將手擺在我的肩上,「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想說的就是這些。」


    我們不發一語地站了好一會兒後,我終於點點頭。那件事發生後,我第一次看到老師的神情和緩下來,口中還不停低喃神啊、阿們的,大概是聖經裏的話吧!我不太記得內容是什麽。


    「對了,大使館想請你帶千織一起回日本。」老師突然想起什麽似地說。


    為什麽是我——我不確定我到底隻是一臉疑惑,或真的開口問了老師。


    「因為沒有人要來維也納接千織,恐怕連成田機場都不會有人去,千織能依賴的隻有你。敬輔,你打算怎麽做?」老師直盯著我,最後一句還用日語再問了一次。


    經過一段漫長的沉默,我終究還是無法說「不」,於是回答「我知道了」,但老師的眼神仍緊盯著我,似乎在審視這個答案的可信度,最後終於將眼神轉向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千織一直在場。


    「真是太好了,千織。敬輔要陪你一起回去,趕快謝謝他。」


    千織應該聽不懂老師說的德語,卻仍向我怯怯地點了點頭。


    現在的我十分感謝有千織在身邊,而且也期許自己今後能成為她的力量。我想,老師那時一定早已預見這一切,便將千織當成他計劃中的一顆棋子,而我,就算知道老師這麽做是為我好,卻一味認定千織是大使館丟來的包袱,無法坦率地接受並感謝老師的心意。


    這麽說雖然很丟臉,卻是不容辯駁的事實。當時,不論千織究竟是惶恐、無助或害怕,我都不曾展現任何騎士精神,盡管如此,我仍對自己說,帶她回日本是此時的我唯一做得到的事。


    大使館在得到老師的回複後,給了我們日本外務省的聯絡方式,請我們抵達日本後與外務省聯係。果然就如老師說的,日本沒有任何人會來接千織。


    接著過了約莫十天,距那件事發生後也快兩個月了,在老師夫妻的送行下,我與千織終於踏上歸國之路。我牽著千織走過出境大門,她在擁擠的人潮中全身僵硬,我對她說:「我們要回家了。」她隻是點點頭當作回答。在飛機著陸前,千織一直緊握我的手不放,連去廁所都要我在廁所門前陪她。一路上,我仍不會意識到她沒開口說過話這件事,而我們的對話,全是由我發問,她則用點頭或搖頭回答。


    回國後,無處可去的千織就暫時住進了我家,後來又經過無數曲折,她終於成為我家的一份子,開始新生活,但她並非我家的養女,所以千織如今仍姓楠本。


    ※


    在準備駛入第三條付費道路時,千織忽然醒了過來。


    「在哪裏?到了嗎?」


    千織常這樣忽然醒來,一醒來立刻就與平常沒兩樣,從不會有過睡得迷迷糊糊的情形。


    我告訴她現在在哪一條路上,可能還要再一會兒才會到。千織「嗯」了一聲,將視線投向窗外。我稍微搖下緊閉的車窗,冷冽的空氣立刻竄入車內,或許是因為山勢有些高度了,我這才察覺車外隻有早春時節似的低溫。但千織似乎不覺得冷,還迎向從車窗竄入的冷風,不斷發出「嗚哇!」的高呼。下午的陽光偏了偏位置,清楚映出山的棱線。


    「好漂、亮。」


    千織的聲音像跳躍似地,應該是睡飽後恢複了精神吧!我不禁安下了心,然後想到,離開付費道路後得先確認一下接著要怎麽走,雖然我知道下了付費道路後要往左轉,而且也不是沒帶地圖,卻還是有些擔心,思忖自己將地圖放哪兒去了……


    「千織,可以幫我打開儀表板儲物箱蓋嗎?」


    「啊?」


    「儀表板儲物箱蓋。打開。」


    「喔!ok。打開。」黃色袖子動了動,打開了黑色蓋子。


    我瞄了千織一眼,又問裏麵有沒有綠色信封。千織口中複述著「綠色」、「信封」等單字,彎身覷看儲物箱裏麵。我心想,手伸進去找不就好了,卻什麽都沒說。


    「有嗎?」


    「嗯。」千織的聲音比平常還大,拿出綠色信封在我麵前搖晃。


    總算可以確認現在的位置了。我向千織說了聲「thank you」,伸手摸摸她的頭以示鼓勵,回想起醫師曾對我說,如果你認可千織做的事,請盡可能地清楚傳達給她,讓她了解。


    我們這次要去的地方與之前拜訪過的老人院或孤兒院有些不同。信封下方印著「國立腦化學研究所醫院附屬醫療法人長期療養中心」,真是又長又拗口的名字,在它底下的地址連機構名稱的四分之一長度


    都不到,最下方還有一行用原子筆簽上的「岩村真理子」。


    關於「岩村真理子」這個人,我知道的隻有名字,因為幾次與我通電話的是一位姓藤本的男子。當我請教藤本如何前往時,他隻是簡單說明了一下,還說療養中心附近沒有其他建築物,很好辨認,但不久後我就收到了這封信,裏麵有一張以五萬分之一比例尺繪成的地圖影本,上麵以黃色簽字筆將如何前往的路線畫粗,另外還有一張信封大小的長條形便箋,上麵寫著「敬候您的光臨」,是女子的字跡。


    山路平緩、持續地攀升,兩側景色幾乎沒有變化。天空看起來很近,仿佛將緩緩降落地麵。千織看起來十分高興,卻隻是靜靜地眯起眼睛,任冷風吹拂她前額的頭發。


    「喜歡嗎?」


    「嗯——」千織稍微拉長了音,心情似乎很好,「漂亮。全——部,都漂亮。」


    千織歎息似地連聲讚歎,手指在膝蓋上輕敲起來。我瞄了一眼她的指法,看來她腦袋裏正流瀉著舒曼的《兒時情景》。原來如此,這首曲子或許真的與眼前景色很搭,此時我不禁想起某事而苦笑。


    《兒時情景》是由十三首樂曲組成的鋼琴小品,第七首就是著名的<夢幻曲>。十三首樂曲各長約一至兩分半鍾,<夢幻曲>雖是最長的一首,卻也不到三分鍾。雖說每個人的演奏方式各異,但十三首全彈完大概也要二十分鍾左右。而我會苦笑是因為千織將這十三首曲子全記成了一首,不過,原因或許出在放音樂給她聽的我吧!不隻是<夢幻曲>,她從不會個別彈奏其中任何一首,非得從第一首<異國他鄉>開始彈,直到最後一首<詩人話語>才肯停下。要她中途停下也不是不行,但她卻無法從中斷的地方繼續彈下去,除非從第一首重新開始。


    既然現在千織的腦中彈起了《兒時情景》,那就表示她在接下來的二十分鍾都會乖乖坐好,不用提防她突然大叫而戰戰兢兢地開車,雖說前後也沒有其他車輛,但我真覺得輕鬆不少。


    除了舒曼外,其實還有一些因為唱片製作收錄的關係,在播放給她聽時卻被當成一首曲子,而多數奏鳴曲的樂章反被她看成獨立樂曲,因此她很少會完整地彈完一首奏鳴曲。某種程度上,千織似乎會以曲風來區分樂曲,不可思議的是,當幾首音階相近、曲風也非常相似,但作曲者不同的曲子放在一起時,她也一定會有所區分。


    老實說,我根本不懂千織的小腦袋裏到底是用什麽作為判斷基準。一般人應該都認為,舒曼的《兒時情景》可說是標題音樂的典範,因為這十三首樂曲雖然主題各異,卻都是在描遠兒時情景,但千織卻將它們視為一首曲了。


    車子往右轉了一個大彎,視野忽然開闊起來。千織腦袋裏的組曲現在應該彈到<夢幻曲>了吧!她睜大眼看向前方,手指仍毫不停歇。


    ※


    最先發現千織有智能障礙的是母親。


    當我們搭乘德國漢莎航空返抵國門時,足母親前來接機。回想起機場的那一幕,我仍覺得,母親的沮喪、失望或許比我多上好幾倍。


    找到穿白色大衣的母親後,我隻對眼神悲傷的她說了一句:「你來了。」隨後便轉頭看向身後,「這小女孩是楠本千織。」從那時起,千織隻要遇到初次見麵的人,就會躲到我身後,但當時的我根本無暇注意到這一點。


    「我聽老師說過了。我開車來的,走吧!」母親點點頭,短短幾句話說完便跨步前行。


    在來來往往的歡樂人群中,我們的對話就僅僅如此。在抵達家門前,車裏也沒人開口。後來聽母親說,她就是從那時起察覺千織似乎異於常人。


    在家中等我們的,是向公司請假的父親。他們兩人都不知該以何種態度麵對我,我們之間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過了第一夜,接下來的幾天,別說是問我事件的經過,家裏幾乎連其他對話都不曾出現,而且他們還過分小心翼翼地鎖上了直立鋼琴。我有時會想,父親的早逝或許就是因為那時過度勞心傷神吧!但是我的心靈沒有堅強到可以獨自承受這些痛苦。


    雖然我們親子的互動惡劣,但千織的事還是必須盡快處理。於是,回國隔天,父親便一手包辦了與外務省的交涉,而第一個清楚告訴我千織有智能障礙的人就是父親。之後,過了近月餘的時間,父親表示有些話必須與我說清楚,那時千織早已入睡(我們將客房暫時挪給千織當作她的房間)。我們三人第一次在用餐以外的時間麵對麵坐下。母親泡好三人份的紅茶後便在父親身邊靜靜坐下,沒多久,父親隨即開口。


    「是有關千織的智能障礙與楠本夫妻沒有親戚的事。他們夫妻留下的不動產,因為還有不少貸款尚未還清,所以被金融機構拿去扣抵了。千織上的是專門收像她這種孩子的私立學校,校方不但將千織視為燙手山芋,更以學費滯納等名目,覬覦千織的保險金與補償金。目前外務省準備將千織送入孤兒院,而且隻負責辦理手續,希望能由我們這邊送千織過去……」父親說明時,還不層地反複說,那些人簡直就像貪婪的土狼。


    至此,我才自覺到必須開始認真考慮千織的未來。我想起了那個下雪的晚上,在我膝上不停顫抖的千織,而這也是我第一次能回頭正視左手手指被打斷的事實。


    「我與你母親商量過了,我們打算領養這個女孩,但我們也明白你的立場,所以,最後的決定權在你,敬輔。」


    千織的存在會讓我不斷想起左手的事,父親真正想說的是這個吧!


    「我也問過了,外務省的人說,最快的方法是成為千織的法定監護人,但對方也說,這孩子日後可拿到的補償金不會太多。」說畢,父親以眼神問我,你真的願意讓這可憐的女孩被扔到那些人安排的地方?


    別把我當笨蛋——我在心裏咒罵,當然不是對父親,而是向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說的。


    「我不會讓她去孤兒院,我也要拜托你們,請領養這個女孩。」我故意抱起胳膊,將戴著手套的手暴露在他們眼前,微微地牽起嘴角(我隻能這麽形容),露出回國後的第一個笑容。


    父親見狀也露出微笑,一旁的母親則低頭偷偷拭了一下眼角,但我都佯裝沒看到,因為這樣的故作堅強已是我的極限。


    在這之後,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大概吧!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不知道確切時間),千織開始練琴,後來因為驚訝於千織的才能與進步神速,我有好一陣子沒再想起左手發生的事。因為氣憤千織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我開始走出陰霾,也因為教她彈琴,讓我找到活下去的動力。


    我還活著與千織的存在是兩個密不可分的事實,若分開,一切就都不會成立了。我明白這是絕對、必然的事,然而,即使我不斷這麽想、不斷對自己重複這些話,就算時間已過了八年,我仍無法忘記千織就是一切事端的源頭。


    然而,父親過世之後,我才深刻地明白何謂「死亡」。它既能讓一切歸零,卻也讓人不知如何麵對;它簡單得唾手可得,不想要時卻永遠無法擺脫——這是父親在最後,用他的生命教會我的事。


    ※


    在付費道路的無人出口繳費後,確認後方無任何來車,明知不該,我仍將車子就地停下,展開地圖尋找黃色簽字筆劃記的路線。接下來的路似乎更加蜿蜒,但隻要從這裏左轉後,就不會再有其他岔路,所以也不用擔心會迷路。離日落還有些時間,太陽卻早已躲到山的背後,不過抵達目的地時應該不會太晚,想到這裏,我多少鬆了口氣。踩下油門後,大概是太突然,千織「哇」地叫出聲。


    「抱歉抱歉,不過應該來得及。」


    「來得及?來得及——」千織蹙眉,抱起了胳膊。


    我大概能猜到,千織正在努力回想我有沒


    有告訴她今晚有演奏會。平時隻要我說「不可以遲到」這句話時,不是要去演奏就是要去學校,而且,如果來不及去學校還可以不必去,所以聽到「來得及」這句話,她應該會聯想到演奏這件事吧!千織常會對我隨口而出的話反應過度,看到她這樣子,我也無法具體告訴她是什麽來得及。


    「對不起,對不起。這麽說好了,我們晚上就會到了。」


    「啊?」


    「跟來得及,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嗯,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


    「好,沒有關係。」千織環抱著的胳膊放了下來,小小地伸個懶腰,鬆開蹙起的眉頭。


    看她這樣子,我放心地繼續加速前進。我大致能了解千織的腦袋裏在想什麽,但當然不是全部。基本上,隻要是千織想告訴我的、非傳達給我不可的想法——她究竟有沒有這麽想則另當別論——我都會努力解讀,一方麵是因為我很熟悉、也很了解千織,此外,她的表達方式已相當進步應該才是主因。


    我很疑惑千織的父母以及學校到底是怎麽對待她的,但要從她口中得到答案並不簡單,而且我也沒想過要去問她。但是,當我們將千織一開始的樣子與後來被當成家中成員一起生活的樣子相比,我能想像,以前千織周遭的人們對待她的方式肯定不是什麽值得稱讚的行為。


    剛回國的千織完全沒有開口說過話,而且一直都是充滿恐懼、不安與畏縮的樣子。一知道千織有智能障礙後,我與父母立刻直覺認為千織大概不會說話。因此,後來千織第一次開口說話的樣子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忘了是哪時候,千織第一次在我們麵前出聲:「你們,不會討厭我?」她那懇求、充滿自卑又異常悲哀的聲音,我至今還記得十分清楚。而且,之後有好一陣子,不論遇到任何事,這句話都會被千織掛在嘴邊,幾乎已成了她的口頭禪。


    打翻食物被母親責備時,要去廁所卻呆站在看電視的父親麵前,被要求讓開一下時,還有忽然與陰晴不定的我視線相交時,每每遇到這種情形,千織就一臉快哭的表情,不停地道歉、說對不起,拚命確認我們不會討厭她。諷刺的是,我們愈想疼她,她這種情形反而愈嚴重。


    經過一段時間後,千織似乎逐漸明白我們會陪在她身邊,於是道歉的話語慢慢變少,取而代之的是時常發出「嘿嘿嘿」的羞赧傻笑。她會有如此轉變的原因之一,或許是我的眼神從千織開始練琴後就變得比較柔和吧!可是,不論千織與我父母再怎麽親近,我對她而言似乎是個特殊的存在。我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隻知道至今仍有這種感覺。


    我不知道千織對那件事了解多少,因此無法猜測她將我擺在什麽位置。「救命恩人」這個四字似乎無法涵蓋全部,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可能也不了解這個字匯的意思。簡言之,千織對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會出現過度的反應,換句話說,千織幾乎無時無刻都在窺探我心情的好壞,而這種態度並不會用在我父母身上。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千織才會非常想學琴,因為這是她能讓我露出笑容的唯一方法。


    然而,千織在彈琴方麵有個小缺點,如果不讓她坐到鋼琴前,她就不知道要彈什麽(對鋼琴家而言,這是個致命的缺陷,換句話說,她絕對無法與他人合作)。如今,千織的琴藝已經相當高超,我曾想過,如果有機會,我想讓老師聽聽千織的演奏,我並不打算替千織的未來鋪路,隻是很想讓老師見到那時的小女孩現在的樣子。但老師年歲已高,不適合長途旅行,而我,卻還沒有再次踏上那個國家的心理準備。


    ※


    雖然會帶千織去看她以前的主治醫師幾次,但因為實在太遠了,最後決定在附近找適合的醫院就診。因為我們全家人一致認為,我們有必要盡快了解千織現在的狀況,而且,為了讓她日後能獨立生活,我們也必須知道該如何配合。


    後來,父親找到了老朋友的兒子——白石醫師。


    一個初夏的晴朗午後,我帶千織前去拜訪白石醫師在高台的私人醫院。因為是平常日,父親要上班,身為聲樂家的母親也忙著準備表演,隻有我閑賦在家,所以便由我負責帶千織前往。但是當我們循地址找到躲在老住宅區裏麵的白石醫院時,門口卻掛上了「今日休診」的木牌。


    白石醫院的庭院有茂密林木,不仔細看很可能就會錯過。這裏的街道很祥和寧靜,就連走在人群中的千織也不再緊張。休診木牌上的字是用毛筆寫的,看起來很老舊,似乎有些曆史了。


    不過,我對這問醫院的第一印象沒有很好,千織以前的醫院是一間大型綜合醫院,全新的建築,豪華氣派的設備,相較之下,眼前這家醫院看起來讓人很沒安全感,沒醫院該有的樣子。而且,我們在約好的時間來訪,門上卻掛了休診的牌子,對方是不是忘了這回事?站在門口,心中的不快油然而生。正猶豫要不要按門鈴時,玄關大門忽然打開,走出一個身穿圍裙的女子。


    「啊,抱歉。你是如月先生吧?」


    「我是。」我說,千織則立刻躲到我背後。


    「醫師怕你們找不到,叫我出來看看。你好,我是白石醫師的太太。請進。」她朝我們微微頷首,打開大門。


    「不是休診嗎?」


    「那是白石擔心診療時有其他病人來看病,所以才掛上的。」


    聽她這麽說,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我們跟隨她來到一間像書房的房間,而非診療室。接著,她有點遲疑地低下頭,再開口,語氣已充滿決心。


    「如果冒犯了你,還請你見諒,因為我討厭明知實情卻故意閉口不談,所以——對你的事,我真的覺得很遺憾。」醫師夫人紅了臉,將頭垂得更低,「請在這裏等一下,白石立刻就來。」語畢,急忙轉身離去。


    我無奈地苦笑,歎了口氣。往後還會不斷發生類似情形吧!想到這裏就覺得有點鬱悶,但她說得也沒錯,這比故作無知來得好多了。覺得稍稍釋然後,這才發覺,千織一直抬頭注視我。


    沒多久,一位穿著白長袍、看起來還不到四十歲的人走了進來。


    「你好,我是白石。這位一定是千織了。」


    聽聲音感覺是個個性沉穩的人。這就是我與白石醫師的初次見麵。當然,千織在對方一踏入房門時,便立刻躲到她的指定席——我的背後去了。白石醫師努力想逗千織說話,她卻頑固地躲在我身後不露麵。我解釋說,千織一直都是這樣。對方低聲回道,他已經聽父親說過了,但沒想到千織會這麽頑固。隨即便打消誘千織開口的念頭,請我們坐下。我一坐下,千織也立刻坐到我身邊,拚命想將自己塞到我背後。


    苦笑地歎了口氣後,白石醫師說:「為了這次會麵,我已經事先與千織之前的醫院取得聯絡,並透過一個在那家醫院的同學打聽了千織的狀況,不過,像pet與mri這些資料還是無法取得……」我不禁插話請教那些沒聽過的專業名詞,他很親切地仔細解釋,「pet就是正子放射斷層造影,mri是核磁共振造影,雖然這些與ct一樣,都是從體外確認體內狀況的方法,但pet與mri主要是根據身體的代謝量與血流量的變化,確認人腦的活動狀態。千織做了這兩種檢測,不難想見當初她父母有多努力想找到解決方法,而且當時的資料能留到現在也真是了不起。」


    雖然白石醫師的話有九成我都聽不懂,隻能無奈地點頭應和,卻也讓我稍微改變了對千織雙親的想法——看樣子,實際情形似乎與我認為的有些出入。發現我仍一臉不解,白石醫師似乎微感困擾,不停思索該如何解釋給我聽。


    「單就結論來看,她的大腦沒有任何損傷,有杏仁核,大腦新皮質上也沒有缺少任何器官。」


    「對不起,打斷一下。你這麽說,是不是指千織的大腦先天就欠缺了什麽?」


    「沒錯。」白石醫師難以啟齒地點了點頭,「我沒有遇過這類病患,不過,先天性缺少部分杏仁核或海馬回的病例確實存在,這兩者都是大腦的器官。我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吧!你知道什麽是無腦兒嗎?」


    我忘了以前在哪兒看過,對這名詞稍有印象,遂點了點頭。


    「簡單地說,無腦兒就是出生時沒有大腦。因此,這種小孩生來便不需要保護、容納腦部的頭蓋骨,卻又帶著頭蓋骨出生,真是令人無法理解……啊!話題扯遠了。」白石醫師低聲說,有點尷尬地繼續說,「所以,就我所了解的部分來看,千織並非重度智能障礙,當然這隻是比較性的說法,對當事人來說,或許一點意義也沒有。千織的iq有七十八,其實不算低,我想,她需要的隻是周遭人對她的理解,這對一般人來說稀鬆平常,對她卻非常重要。此外,還有一點比較奇怪,或許該說是不可思議,所以我覺得應該有必要與你討論一下。」


    說到這裏,白石醫師忽然噤口不言,視線移向旁邊,臉上的嚴肅表情變成了笑容。我轉頭一看,原來千織從我身後露出臉,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


    「午安,你好。」白石醫師開口,一字一字地說。


    千織的視線不變,隻將頭輕輕點了一下,當作行禮,然後用想說什麽似的表情看我。


    「這是白石醫師,向醫師問好。」我說。


    「午安,你好。」千織稍稍蹙眉,終於緩緩開口,並用與剛剛一樣的姿勢點頭行禮。


    「不曉得為什麽,她非常怕生。」


    醫師稍微側頭想了想,開口說:


    「似乎真是如此。這種近乎病態地對他人抱持恐懼的例子,起因就在我剛才提過幾次的杏仁核上。有人說杏仁核掌管了人的情感,我雖然無法斷言這個說法適不適合,但這個器官確實與人的情緒有相當大的關連,而且,杏仁核在群體生活的生物上非常發達。


    「生物本能上會懼怕其他個體,也就是其他未知的物種。譬如老鼠絕不會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去接近蛇或老鷹,又或者不認識自己的獵物,恐怕就連小貓看到老鼠都會嚇得逃走。而且,這個原理也適用於同種的個體之間。


    「但是,如此一來,這對鳥類或哺乳類就會造成麻煩,因為它們的新生兒出生後都得緊跟在母親身邊,而母親為了哺乳,必須暴露出全身最脆弱的部位——腹部。另一方麵,那些不群體生活就會有絕種危機的草食動物們,也會因為本能而害怕其他同類。因此杏仁核便擔任緩衝這種恐懼本能的角色,所以才會在大腦生理學中被歸類為掌管情感的器官。會不會很難?」


    「嗯。」我搔搔頭,頷首。接著很成接地說,「但我大致上還聽得懂。」


    「真是抱歉。總之,千織的杏仁核沒有任何問題,腦波也檢查過了,數據顯示她大腦的這一部分甚至比平常人還要來得活躍。」


    聽著白石醫師的說明,我多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是說千織對情感的感受很敏感吧!


    「但是那個腦波……有點不可思議!」醫師輕咳了一聲,接著說,「你知道左腦與右腦的分別嗎?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右腦比較活躍?」


    「沒有——請問,大腦也有左右之分?」


    「沒錯。你應該知道何謂半身不遂吧?半身不遂是因為部分大腦受損所引起,如果受損的地方在右腦,半身不遂的症狀就出現在左半身,反之,如果在左腦,右半身就無法動彈。但這也不能一概而論,因為半身不遂的情節輕重會依大腦的受損程度而有所差異。人類的運動與腦部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人類的生命活動全歸腦部管轄。不過,雖然如此,我們卻還無法完美掌握兩者之間的關係。我們來假想一下腦部的活動,想像腦部有個小矮人窮其所能地蜷起身體,縮在裏麵——它被稱以哥德《浮士德》中的『homunkulus(侏儒)』——小矮人的右腳受傷,被影響到的反而是左腳。」


    「但千織不一樣。的確,她有些地方很笨拙,卻不是不能照自己意願活動,她甚至還會彈鋼琴。」我反駁。


    「鋼琴——這倒是不壞。」白石醫師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突然換了個話題,「對了,你們渴不渴?喝紅茶好嗎?」


    「嗯,好。」雖然突然被這麽問有些錯愕,但我倒是真的口渴了。千織也是同樣的回答。


    「由紀,麻煩你送茶過來!」白石醫師站起來,探頭向走廊大喊,「我的住家與醫院是連在一起的——剛剛我們說到哪兒了?對了,是小矮人。總之,大腦的左右之分與千織的情況應該沒有直接關連。你說千織會彈琴,是嗎?那她的大腦皮質運動區應該沒什麽問題。


    「左腦與右腦是我們一般常用的名詞,以生理學用語來說,則是指大腦新皮質的左半球與右半球,這種說法應該就比較不會搞混。大腦新皮質是高級精神活動的中樞,但是,若說隻有人類才有高級精神活動,未免言過其實。我們現在不隻知道猿猴有學習能力,連狗也會作夢,這就證明它們的大腦新皮質也同樣活躍。最近學界還發現,大腦新皮質就像地圖一樣,分成許多不同區塊,每個區塊負責不同的精神活動,或足由某個區塊為主,帶動其他區塊一起活動。另外,我剛才也提到,從發現腦波開始,我們的科技已經進步到能利用代謝量與血流量的變化自人體外部確認,人在進行何種活動時,腦部的哪個部位會特別活躍。


    「現在來談談額葉。大腦被稱為「葉』的部分,除了額葉,還有顳葉、頂葉與枕葉,共四個部分,此外,範圍比『葉』小的則是「區』,若照世界地圖那樣區分,『葉』就是國家,『區』就等同於國家中的省或縣。這樣你應該比較容易理解吧!」


    此時,敲門聲響起,白石太太送紅茶進來。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沉穩自製,但現在看到她對千織輕輕揮手的樣子,才發現她也有溫柔的一麵。她對我們點了點頭後,隨即退出房間。


    「請用,別客氣。在紅茶裏加片檸檬一起喝會比較好,可以多攝取維他命c。因為人體無法自行合成維他命,所以有機會的話,自然是多多益善。」白石醫師說。


    我將檸檬片放進茶裏,千織也立刻模仿我的動作。我心想,白石醫師連喝茶時都不忘來個機會教育,而且還奇妙地很具說服力。


    「剛剛說到大腦的分區。現在的通說是,大腦皮質可依據神經細胞結構的不同而分為叫十八僩區,但這區分是否適當則眾說紛紜。這是由二十世紀的德國……呃,還是奧地利?總之,是由一個學者布德曼做出的分區,他將前麵的四十七區用數字1到47來命名,卻跳過中間幾個數字,直接用52為最後一區命名,至於他為什麽要跳過中間四個數字,這到現在還是個謎。」語畢,白石醫師停下喝了口茶。


    從頭到尾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當然會口渴。然而,乍聽那個國名而受到動搖的我,不經意地瞥了千織一眼,發現她正非常不安地偷覷我。我給她一個「沒事」的笑容,她臉上的不安仍沒消失。


    「暫且不提這個世紀之謎,先來解釋這些區塊各自的功能——這可是近幾年的腦生理學的大熱門——不隻我剛才提到的『走路』這種生理運動,連精神行為都與大腦活動有極大關連。簡單地說,光是『看』這個舉動,從眼球的轉動,水晶體的收縮,視神經接收顏色、背景、對象等資訊並進行整合,再與過去『看』的經驗對照,都屬於大腦的活動。


    「而且愈高級的精神行為愈是如此,但要借由測試被實驗者得到進一步的確認卻很困難。譬如,我們想得知腦部在進行數學運算時的腦波,而受測者也照指示開始計算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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