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棟多窗的建築物。麵向我們這頭的是走廊,走廊上的窗子全沒有窗簾遮蔽。窗內射出的燈光讓我可以清楚看見停車場上劃好的白色停車線。停好車子後,從後車廂取出我和千織的盥洗用具與換洗衣物。


    入口處約莫三間屋子的寬度,裝設的是玻璃自動門。千織躍到綠色腳墊上後,「叮咚」一聲自動門便打開了。玄關的水泥地非常寬闊,地板上貼著磁磚,兩端鋪著條狀木板,左右兩側牆壁擺放著頗有曆史的木製鞋櫃,上麵雜放著男女用鞋如球鞋、皮鞋與高跟鞋。雪靴與草鞋也排成一排,在這些鞋中間有幾雙朝著門外擺放的茶褐色室內拖鞋,拖鞋上印有療養中心的白色字樣。


    「對不起,有人在嗎?」我站在玄關的水泥地上,朝著走廊深處大喊。


    前方有一個像服務台的地方,但已拉上簾子似乎沒有人在那裏。天花板上平均間隔地配履著日光燈,空氣裏彌漫著亞麻油布的氣味,除了沉悶空洞的回響外,不見任何人影。


    我又喊了一聲,才遠遠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馬上來,隨後又響起劈裏啪啦的拖鞋聲,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人影。一個伶俐的白色身影小跑步前來,像是扔下手中正忙的事情,一副匆忙的模樣,走近後才發覺到她身上穿著類似廚師服的白衣。


    「你是如月先生吧!對不起,讓你久等丁。」


    爽朗的口吻讓我不禁有些迷惑。


    「不會,我們也才剛到。」


    「那就好,我正在準備晚餐,嗯,那現在——」她用右手食指輕觸太陽穴,想一下說,「好吧!先跟我來,那邊的拖鞋可以隨便穿。」她那綁著橡皮筋的袖口露出一雙纖細的手腕,她打開前麵一扇門,走進去按開了電燈,招呼我們入內,「請在這裏稍等一下,我去叫藤本先生。」這間房間布置得像會客室,裏麵有幾張茶褐色沙發和一張同色調的茶幾。


    「那個——」我想對準備離去的她道聲謝。


    「什麽事?」她忽然轉身,又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一副瞬間了悟的表情說,「啊!我是岩村——岩村真理子。這位是千織吧!」


    現在想想還具有些不可思議,千織那時居然沒有躲在我背後。隻是微噘著嘴,以困惑奇異的眼神定定凝視她。


    「你好!我是如月敬輔,初次見麵請多指教。她是千織,非常謝謝你邀請她來演奏。」我不自覺地學她說出全名。


    「我知道你的事。」她蹙了一下眉頭,隨後垂下眼睛,一瞬間隨即又換上笑臉,「總之,非常歡迎你們遠道而來,也請你多多指教。」


    說完這句顯得格外有元氣的話後,真理子伸出右手,我有些疑惑,但還是伸出了手,她握住並用力上下晃動,然後又向千織伸出右手,「千織,也請你多指教!」


    千織怯生生地不知所措,但仍有禮地向前跨了一步伸出手,然後愣愣地看看真理子,又接著將視線轉向我,我朝她輕輕點頭後,千織又再度轉向真理子,然後握著她的手大力搖晃。


    「千織要稍等一下喔,有位圓滾滾的叔叔很快就會來了。」


    真理子說得一點都沒錯,藤本先生的身材果真圓滾滾的,看起來就是個溫和的人。他與我握了握手,而千織還是逃到我背後躲起來。


    「路途遙遠,還讓你們特地前來,真不好意思。對外隻有一條路,應該很容易找吧!」


    「是啊!」我點點頭,順便告訴他,自己將下麵的建築物誤認為療養中心。


    「那裏是研究所本部,信封上那個名稱冗長的機構就是那裏。雖說是醫院,其實和普通醫院有些不同。主要是從事研究,和接受部分一般腦外科或神經內科無法照料的病患。」


    原來如此,難怪那位老人家一直在談論門診的事,我點點頭坐下,千織隨即硬要將頭鑽到我背後,打算讓自己在藤本先生的眼前消失,這一直都是她在初次見麵者麵前會有的反應,她的腦袋除了彈鋼琴,其餘一定都是這樣的反應。


    「這個研究所無論設備或工作人員,都是集合國內最優秀的人才,預算也頗為充裕,連運送急症患者的直升機都有。」


    我不由得發出讚歎。


    這時,真理子已經換下廚師服回來,身上穿了一件淡奶油色的襯衫搭配一條深藍色裙子,給人的印象為之一變,而且看來年紀與我差不多。她手裏拿著裝有四個茶杯的托盤,「又在自賣自誇了,事情哪有這麽單純。」


    真理子的口氣一點也不像挖苦,十分活潑。她將茶端給大家,剩下的一杯就放到茶幾旁,然後從房間角落搬來一張鐵折椅,麵向我們坐下,我們現在的位置就呈現一個亡字型,千織則坐在我和真理子之間的茶幾桌角。


    塞在我背後的頭忽然不見了。轉頭一看,原來真理子正對著千織揮手,千織也對著她揮手。千織像突然想到什麽似地往前伸出了手,再次要求和她握手,真理子也伸出手與她對握,千織開心得不停上下搖晃著手。


    「開車來,很累吧!」


    千織握著的手沒放,卻點點頭對真理子的話表示讚同。


    「其實是我希望千織能來這裏彈琴給大家聽。先前,新聞曾小篇幅刊載你們兩人的記事,讀過後,我就一直很想邀請你們前來,這次終於可以實現。正式申請方麵,則是委托藤本和你們聯係。」


    很久以前,我們的確曾接受過采訪——智障兒鋼琴演奏家前往老人院慰問演奏的記事。剛開始,我認為讓大眾廣泛知道千織的事或許是件好事,但當天記者卻不斷追間斷指事件,讓我非常不高興,於是此後便不再接受任何采訪。


    藤本說,除了正式申請,其他所有的事全由真理子一手包辦。他笑著點頭說話的模樣,讓人覺得他們兩人就像精明幹練的女兒和一派輕鬆悠閑的父親。我推測藤本先生大概比我母親大了十歲左右!


    「因為是用電話和你聯係,我想有些細節藤本可能沒詳細跟你說,我們這裏就如同信封上的名稱,是附屬於醫院的研究所,可算是一家醫療機構!像是某種實驗醫院,不過並不是正式的診所或醫院,也沒有正式聘請的醫師、護士或複健理療師。」


    真理子的用詞和語氣輕快、活潑,我回應地點點頭。


    她又接著說,「內容有些長,沒關係嗎?」


    我回答,「沒關係,請繼續說。」


    她似乎有眼睛直視對方的說話習慣,而我在不久後便得知她會養成這個習慣的原因。


    「這裏可算非醫院的醫院,一般醫院受限於社會健保製度對高齡化或其他各式問題幾乎是遮遮掩掩的,讓人簡直無法忍受,這類事情,您應該有所耳聞。受到這種不正常的衝擊影響,我認為必須設置一處像這裏一樣的地方。


    「簡單地說,就是醫院如果讓病患長期住院,在經營方麵會受到壓迫,而醫療製度便會有所變化。的確,一部分像骨折或內髒疾病等患者,隻要接受醫師適切的治療便可回家自行療養,這樣的病患也不在少數。但為了減輕健保負擔,院方當然希望病患盡可能提早出院回家療養。在這種類似獎勵的意味下,對於長期住院治療的病患所支付的健保費用便會慢慢降低減少。


    「當然病患住院時間的長短,對醫師、護士或醫院組織的所有人事費用都會有所變化,這麽一來,醫院的經營者就更不願意接受長期住院的病患了。但以現實狀況來說,某些病患在恢複健康之前必須長期住院療養,而恢複的時間並不是我們所能預期。而這些處境艱難的病患便成為現今一個嚴重的問題。尤其是腦疾病患,這裏幾乎是為這些人設置的。」


    聽到這裏,我原本注視她的視線也不禁稍微退縮了些,我對麵的藤本先生輕歎了一口氣。


    「特別是那種不管手術成功與否,身體


    卻留下某些機能障礙的患者是最麻煩的了。從飲食到身旁瑣事的處理,連散步都得有人陪在身邊,更悲慘的是連翻身都無法自行處理,像這樣的事若讓一家四口的家庭來支撐就太過勉強,如果沒有痊愈的希望就更可憐了,周圍的人會先受不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不由得將視線轉向千織。


    她可以自己去廁所,雖然笨手笨腳,但端菜這種小事沒什麽問題。隻是對我們來說,的確是個大包袱。不難想像,對方所說的辛苦,應該比我所認知的還要辛苦!


    當時千織目不轉睛地盯著真理子,就和當初第一次見到白石醫師一樣。


    「這裏是一間背負離奇宿命的醫療機構,表麵上無法與醫院分離,但實際上經營主體並非國家——底下的醫院就是國家出資設立的。我也不知道經營這個名詞適不適用,但這裏的預算與年終營收結算都是與醫院分開,個別審計。聽起來似乎像隻取好處的體製,雖然就某種層麵來說是事實,但並非全然如此。


    「首先,若有任何緊急事件發生,底下醫院的工作人員就會幫我們緊急處置,因為這裏非常偏僻,幾乎所有的醫師都住在後麵的宿舍裏,有小孩的人會因小孩上學的緣故而單身住在這裏,其餘都是夫妻一起搬到此處。也就是說,這個療養中心和醫院病房完全不同,所有的病患都住單人房,而且房間的布置也沒有病房的樣子。我們提供三坪及一坪半兩間房間讓患者使用,很像國民住宅,隻有廁所是每間房間都有設置,其他像盥洗設備與澡堂,還有餐廳都是共用的。此外還有聊天室、娛樂中心和複健中心等設備。


    「會如此設計是為患者的家屬設想,如果家屬想和病人一同住在這裏,也可以。對夫妻來說,兩間房間就足夠使用了,如果小孩前來探視照料病患,晚上也可以睡在一坪半的房間裏。但實際卜單獨住院的例子極少,因為費用非常高,不是一般家庭所能輕鬆支付。但這裏的環境——該怎說才好,或許可說是對病患有很大的助益,成果都超出大家的預期,而人員的互動用互助來形容或許更貼切。


    「起初,工作人員主要是負責整理這裏的環境,如餐飲的調製、共用場地的清掃,或全體一起計劃娛樂中心的企畫案與實行等等,當然單獨住院病患的瑣事是由我們負責,複健的陪同與排泄物也由我們善後。因此,我們和病患家屬之間有一條很明確的區隔線。工作人員管轄所有的設施與單身患者,家屬們則分擔自己的身內事物等。剛開始,與病患及家屬的交流有一陣子不怎麽理想,但後來逐漸改變,長期共同生活在這拮據狹窄的空間,慢慢地連空氣都開始有了變化。


    「起初是從病患與家屬之間開始連帶發生的,那時,正巧有一位病患的妻子因為過勞加上感冒而病倒,但她並非到底下的醫院就醫,而足前往國道附近一家綜合醫院,並在那裏住院。也因這個契機才有了後續的發展,大家都知道一個人若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照顧別人,自己也會吃不消,因為了解彼此都很辛苦,因此當工作人員幫忙處理那位病患的瑣事時,偶爾也會拜托隔壁的人幫忙陪同散步,那段期間用餐後的碗盤清洗也是其他家屬幫忙的——剛開始大家都在各自做得到的範圍內互相幫忙,但慢慢地,在我們沒意識到的情況下——譬如家屬生病時,請他人幫忙陪病人散步,或順手連其他人的衣服也一起洗等等的互助——家屬之間開始有了交流。


    之後,連洗澡都自然而然有人輪班幫忙。最令人感動的是,沒有人提議,但原本零零落落用餐的人居然不約而同變成一起用餐。我們這群人開始在這裏創造一個小型的共同生活體。如果說,設計這個體係的人連這點都已事先預料到,那真是太了不起了。」


    真理子興奮得雙眼閃閃發亮,千織的眼睛緊盯著她,一旁的藤本先生則抱著胳膊閉目傾聽。真理子開朗的聲音持續響著。


    「我是這麽想的,小型社會就像核心家族,一般都是很輕鬆的,但這種小型組織一旦發生事情,卻軟弱不堪一擊。假設一個人病倒了,家族可能就無法維持所謂的社會性。如果以三角形或四角形為例,折了一角這個圖形也就無法成立。也就是說,這裏正是一群一朋壞了一角的家族們所集合構成的團體,所以會彼此互補,形成一個更大的家族。當然不是這樣就能支撐所有的事物,夫妻倆如果沒有足夠的存款,非單身入住的花費也是相當驚人的。如此一來,經濟上的負擔自然就必須由其他沒有一起生活的家人承擔,因為住在一起就無法工作,我認為也因為這些眼睛看不到的努力,才能支撐他們繼續住在這裏療養!


    「底下的醫院也是一樣,這裏的確得到了各方的幫助與守護才能組成一個小型社會。所以剛剛我才會說,哪有那麽單純,這裏的財務其實也十分吃緊,這些問題藤本就比較了解,如果有興趣可以請教藤本。我隻能說,我們的條件非常惡劣,如果隻是包吃包住的工作,照理說應該不會花到什麽錢,但在這裏卻連存點錢都沒辦法。這裏原則上每周工作五天,但若有需要就得工作二十四小時乘上整整七天,我們就好像是為了這個設施而存在,相對的報酬卻非常微薄。」


    咳哼——藤本先生咳了一聲,真理子睨了他一眼。


    「說真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人事費用根本無法周轉,而從病患處收取的大半費用也必須支付建築物或投資設備的借款與利息。如不減輕支出費用以維持現行的收入,即使再努力三十年也無法還清貸款。我頭腦不好,剛聽到這個解釋時,還回問說:『那三十年後不就要燒掉這裏?』後來還因此被藤本先生恥笑了好久。


    「不過我們這些工作人員都認為無所謂,大家會這麽想肯定有各自的理由,但我們彼此很少談論這件事,也因為有我們這種傻子才有辦法繼續下去。吃不消的人馬上就離職,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待在這裏真的非常辛苦。


    「不過,也隻有剛開始的時候辛苦,這所療養中心就像我說的,人與人之間慢慢有了交流後就開始改變,隨著這些改變,該說療養中心充滿元氣,還是說被激起了勇氣比較好?這裏的病患以前都能自理自己的事,但現在卻必須依賴他人的幫助,所以大家臉上總會表現出氣自己無用與不好意思麻煩別人的表情。可是當自己很快樂、很感謝別人幫忙時,也會直接表現出來。雖然我會覺得他們很可憐,也很同情他們,但像這種無法以言語表達的感情,會在這種時候讓我有所動搖。這種感覺很難說明。」說到這裏,真理子突然抬頭,「哎呀,已經這麽晚了。」她一個人獨自酒滔不絕地說了三十分鍾以上的話,「我這個人也員是的,本來隻打算打聲招呼,結果居然羅哩羅唆了一大堆!」


    「哪裏的話,你不是一直都這樣嗎?」藤本先生忍不住在一旁插嘴吐槽。


    「哎呀,別這樣說我嘛!不過,我覺得能在這種地方聽到千織的演奏真是再適合不過了。當然不隻是病患,連照顧病患的家屬與工作人員也都過著不怎麽快樂的生活。由衷感謝你能接受我們的邀請。對了,如月,你們吃過晚餐了嗎?如果還沒有,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用餐呢?」


    從中午吃過義大利麵後,就沒再進食了,我決定不客氣地接受邀請,事實上我也知道根本找不到餐廳用餐,但在我還未開口前,千織已經先開口答應了,「嗯,好。」


    真理子起身,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說,「那麽行李先暫時放這裏,請跟我來吧!」


    我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


    我原以為餐廳應該是小巧方正的,但療養院的餐廳卻有飯店宴會場地,隻是稍窄了些,有六排長桌子,每張桌子的間隔都相當寬,單邊還有一整排可坐約十人左右的椅子。


    「真寬敞!」聽我這麽一說,藤本先生立刻解釋


    ,因為考量輪椅進出的空間才會如此設計。


    「還有空位,大部分的病患都已用過餐回房間了,一開始都是一起用餐,但吃飯速度不同,所以先吃完的人就先回房間。」真理子將身子趴到廚房的銀色櫃台上,往廚房的後頭大喊,「荻原!還要兩人份的餐點,麻煩你了。」


    「了解。」一個男子的聲音回答,又問道,「你和藤本先生的餐點要不要加熱。」


    她望了藤本先生一眼後回答,「不必了,沒關係。」


    真理子站在餐台前等候餐點,我們則跟著藤本回到座位,正在用餐的人幾乎都是兩人一組,我猜大概是病患和家人,以上了年紀的中年夫婦居多,而且男女各占一半。其中有妻子以餐巾幫丈夫擦拭嘴角、也有人以湯匙將弄碎的馬鈴薯喂食嘴巴半開的伴侶。介於我和千織中間年齡層的患者非常少,大部分都是看來像母親的人陪在身邊,他們自己則笨拙地拿著湯匙用餐。


    坐在前麵的兩人用完餐正起身準備離去,正確一點地說,起身的是母親,坐在輪椅上的是一位約二十多歲的青年,身穿紅色運動服、身體不自然地往旁傾斜,藤本先生走到餐桌尾側,好讓輪椅通過,我也跟著讓路。


    青年的母親將輪椅轉向,將兩人的餐具收疊起來,青年將手伸出,頭頸仍維持傾斜的狀態。


    他母親問:「你要拿?」


    青年的下顎稍動了一下,從喉嚨裏發出啊——啊——的聲音。她將餐具放在兒子手上,然後轉身推輪椅,嘴裏還說著「對不起!謝謝!」然後點著頭從我們的身旁經過。千織表情嚴肅地目送兩母子離去的背影。


    「自己能力所及的事就自己做,大家都有這樣的共識。」藤本先生請我坐下,我對麵兩個位子已經放著兩份以布巾蓋住的餐點。


    「你們兩位的餐點,真理子等一會兒就拿過來了,請稍等一下。」


    「啊!謝謝。」我尷尬地回答,視線很自然地投向廚房的方向,真理子正好拿著托盤往這裏走來。


    「阪上先生,吃飽了嗎?山原,你看起來精神挺好的。」真理子爽朗地和擦身而過的人打招呼,走近後,她將兩份餐點放在我和千織麵前,轉身走回藤本的身旁坐下,「讓你們久等了。」


    托盤上放著馬鈴薯燉牛肉和像以豌豆煮成的綠色濃湯,兩道菜都盛放在深盤裏還冒著熱氣,其他還有炸蝦、馬鈴薯沙拉、水煮蛋、一小碟海帶絲煮大豆,以及湯匙和叉子。此外,每張餐桌上還放著以大盤子盛裝的幾種不同醃菜。


    「啊,慘了,忘了拿飯。」站著幫大家分配筷子——不是免洗筷,而是朱漆筷子——的真理子突然驚叫。


    藤本苦笑著起身說道,「沒關係,我去拿。」


    「對不起!」真理子拿著筷子拱起手拜托藤本後,坐回椅子上,「真不好意思,好丟臉。」她嘴裏雖如此說,臉上隻是有些羞赧,絲毫沒有沮喪的神情,「白飯馬上就來了,先喝點湯吧!千織有沒有不喜歡吃的東西?」


    早就拿好湯匙準備吃飯的千織,暫停手上的動作望著我,然後大大地搖了搖頭。


    「今天的菜色應該沒有她特別不喜歡的食物!」


    「若是這樣就太好了。吃飯是維持身體健康的基本需要,尤其是正在發育的小孩,必須攝取各種食物才行。反正吞下肚就都一樣了,所以即使有討厭的食物也盡量吃。千織懂不懂?」


    這時,藤本回來了。


    「開動吧!」我和千織異口同聲。


    真理子喝了一口湯,將湯含在嘴裏轉了轉後偏著頭說,「藤本,你不覺得鹽巴不太夠,湯應該再鹹一點會比較好喝吧!」


    「是嗎?我覺得剛剛好。大家對荻原的調味似乎沒什麽不滿意的,我們覺得這樣剛剛好。大概是你比較年輕,而且老是滿身大汗!」


    「是嗎?」真理子邊說邊拿起桌上的鹽巴灑入湯裏,接著又問我,「燉牛肉的味道如何?」


    「喔,我正要吃。」我正好用筷子夾著馬鈴薯往嘴裏送。


    「啊!對不起。除了鹹淡,其他還吃得慣嗎?」


    我咬了一口對切的馬鈴薯點點頭。


    「那就太好了!這裏的菜色大多是根菜類,比較耐放,像洋蔥或紅蘿卜之類的。所以,不論怎麽煮怎麽變化,都還是那幾種食材,不過,這裏的牛肉很好吃,雖不是好吃到下巴會掉下來的程度,但是直接向當地牧場購買的國產牛,遺憾的是必須冷凍保存,這點就請你睜隻眼閉隻眼別太挑剔。」


    也不知千織聽不聽得懂,隻見她「嗯」了一聲,又用叉子叉住一塊牛肉送進嘴裏。


    「不過,這裏的海鮮料理味道都比較鹹,這個炸蝦當然也是冷凍食品,其中海帶的保存期限倒是比較長,而以貝類烹煮的味噌湯就很難喝到,魚類也隻能以魚幹代替。因為如果依照人數烤魚得花不少時間,所以也是久久才能吃到一次。其實,海鮮類食物含有肉類與蔬菜類所沒有的礦物質,應該多吃一點對身體比較好!老實說,我好想吃生魚片。藤本先生,有沒有可能讓我們吃鮪魚生魚片。」


    「我問問看好了。如果有廠商肯在我們的預算內出貨,當然也可以讓大家吃!」


    「藤本先生,難道你都不會想吃生魚片嗎?還有鮮嫩甜美的甜蝦、清脆爽口的海螺,我好想吃喔!」


    「甜蝦大概不可能。所以我說,你幹脆休個假去好好大吃一頓不就好了?」


    「我知道,可是如果這裏能吃到甜蝦,對我來說可是件大事。雖然想吃的隻有我一個人。」


    我幫搞不定紅蘿卜的千織按住盤子,耳朵裏聽著他們的對話,他們之間的對話幾乎都是真理子說而藤本同答,聽著聽著,我私自下了結論——她真是個愛說話的女生。在盤子快見底時,我突然想起今天在底下醫院抬頭往上看到的隊伍,雖然我知道那些人應該是病患,但還是想確認,於是開口詢問。


    「喔,那是傍晚的例行散步,大家散步到教堂再走回來。」真理子說。


    「第十七會議室。」藤本先生忍不住糾正。


    「那棟細長的建築物是教堂嗎?」我訝異地問。


    「嗯,如果要解釋又會變成無趣的內容,你想聽嗎?藤本先生,我說了應該也無妨吧?」真理子瞥了藤本先生一眼後開口。


    藤本先生沒輒地點頭同意後,真理子便繼續往下說,「這裏原是教會和牧場,明治年間開始進行醫院興建計劃,還從國外招聘外國技師來指導。據說是那位外國技師選擇這裏為醫院興建地點。那位外國技師好像是個怪人,但到底是真怪或假怪已不可考了。反正他就住在這裏,而且聽說他還向附近居民討教畜牧養殖的技術。


    「那位外國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因此就在這裏蓋了教堂,現在那棟教堂可說是頗具曆史的建築物,原本要拆掉,但目前由療養中心使用。不過,接下來的內容可就又複雜又可笑了,療養中心的資產其實隻限於這棟建築物與周邊的庭院,剩下的全是研究所的資產,當然也包括那棟建築物在內,但國立設施又有規定不可擁有特定的宗教設備,為避免麻煩,就將那棟建築物編列為第十七會議室。可是,這裏除了藤本先生,沒有人會這麽稱呼它,大家都叫它教堂,因為無論怎麽看都像教堂。大家也都經常使用教堂,而且很不可思議,隻要進到裏麵,心情就會很平靜。」


    「也就是說——」


    「沒錯。正確來說,舊教堂就是現在的第十七會議室,明天的演奏會就是在那裏舉行。」真理子說完,爽朗地大笑,還朝著藤本先生吐了吐舌頭,他也隻能苦笑以對。


    「所以,早上和傍晚的例行散步,也就成為病患們的主要運動之一,在這兩個時段的例行運動,我們希望走得動的人能盡


    量參與。散步其實也有醫學根據,你聽過生理時鍾這個名詞嗎?就是在固定的時間醒來、固定的時間睡著。很多人都說生理時鍾是習慣造成的,但據最近生物學家研究顯示,這些都是因為遺傳基因所致,像荷爾蒙分泌或交感神經與副交感神經的交互作用,都是與習慣無關,而是隨肉體的時間作息來運作。


    「但生理時鍾的周期並非二十四小時,據說是稍長一點為二十五小時。如果放任不理,實際的時間就會慢慢發生偏移,生活習慣也會因此紊亂,這些知識員想讓年輕時的我也聽一聽!不過生理時鍾有個驚人之處,那就是重新設定的自動裝置。而且,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效力隻限於日出至日落前的光線。至於科學上的根據我就不太了解了。


    「我從學校畢業後,有一陣子住在農家。當時每天和太陽一起起床,一整天也幾乎都沐浴在陽光下。結果,學生時代一直困擾我的生理問魈居然都好了,生理期不但很順暢,而且每個月都沒有紊亂過,很不簡單吧!但停止那樣的生活後,又開始出現小麻煩,不過,我在這裏學到相關的知識——就是和大家一起散步,之後就再也沒出現生理期紊亂的現象。好了,不談這件事,隻是我覺得陽光真的擁有不容忽視的力量。


    「如月,我想你應該很少曬太陽,你的臉色看起來就很蒼白、很不健康,你也可以試試,因為生理時鍾原本就很容易發生偏栘,尤其是這裏的病患因為腦部發育不良,生理時鍾更容易紊亂,為了矯正這些現象,所以才鼓勵大家早晚散步。時間是有點早,不過如果如月先生願意,也可以一起共襄盛舉,一起去散步吧!」


    當場拒絕未免有些失禮,我隻好勉強問道,「幾點鍾?」


    「以現在的季節來說,應該是一年中最早的時間——四點半。感覺很棒,我認為現在這個季節是早上最清爽的季節!」


    我正打算禮貌地推辭時,千織卻搖著吃了一半的炸蝦,率先回答:「嗯,好。」


    「那明早去叫你們。」真理子瞧了我一眼,忍不住悶笑。


    「真理子,你是護士吧?不然就是醫生羅?」我將在會客室裏一直放心裏的疑惑問出口。但真理子與藤本的反應卻完全超乎我的想像。


    「什麽?我嗎?」真理子忍不住大笑,一旁的藤本也抱著肚子,一副笑不可抑的樣子。我感覺像被人耍弄般,不由得露出怪異的臉色。


    「啊,對不起,誰叫你突然這麽說。其實我擁有的是營養師執照,還有前陣子好不容易才考取的調理師執照。」


    「可是,你怎麽對人體組織那麽了解,害我以為——」


    「那全都是現買現賣,我是在關公門前耍大刀,別看藤本這副模樣,他可也是個能說善道的人。」


    「唉!真是被你打敗了。」


    「我現在的這些知識全是別人教我的,因為想向病患仔細說明所以才努力學習。因為能說出一番道理,比光叫別人依指示行事還具說服力。如果能向對方解釋原因,對方一定會心甘情願地做,不是這樣嗎?對了,我剛剛說過這裏並沒有正式的醫師?其實,教我這麽多知識的人是——」


    這時,千織突然大喊,「我吃飽了。」


    雖然吃得杯盤狼借,不過幾乎全吃光了。


    「真難得!」我摸摸千織的頭說。


    千織露出得意的表情看了桌子一眼,隨後,「啊」了一聲,用拿著叉子的左手很順手地指著真理子的盤子,在馬鈴薯沙拉旁的水煮蛋整顆都挪至一旁沒吃。


    「啊,被發現了!可是,姐姐可以不必吃,因為姐姐已經長大了!」真理子笑著用手指將下眼瞼往下拉,向千織扮了個鬼臉。


    千織一副不服氣的模樣看著我,我也隻能苦笑以對。


    「雖然這些菜單是我擬的,但我隻有雞蛋不吃。其實隻要不吃過量,雞蛋是一種對身體很好的食物,因為一顆雞蛋就可以攝取到所有的基本營養,我在二十歲前是敢吃雞蛋的,但在農家工作時,因為看到雞蛋孵成小雞後我就不吃雞蛋了,從那之後,隻要看到雞蛋就會想起小雞,所以不敢吃。後來曾和倉野醫師提過這件事,倉野醫師說這種心理現象是有的,不過大部分都是因為小時候的經驗,看到小雞死掉後的所引起的一種精神創傷。我問他,那我不就和小鬼沒兩樣?他所露出的表情就和現在你的表情一樣。」真理子呼了一口氣,「所以拜托,請饒過我。」她雙手合十地對千織說。


    真是個奇特的女人——正當這麽想時,視線不經意地與藤本碰個正著。


    「對了,忘了說,那位倉野醫師是我的老師,是這裏唯一一位醫生。他以前是在底下研究所工作的——藤本先生,我可以說嗎?」


    藤本先生重新偭宋乙謊酆螅以平穩的口氣說,「嗯,大概會見到麵,先了解一下可能比較好!」


    真理子點點頭繼續說:「其實,倉野醫師的太太是這裏的病患。所以他也和其他家屬一樣住在太太的房裏。不過,倉野太太的情況很嚴重,這麽說好了,就是所謂的植物人。」


    正當真理子說話之際,千織突然放下叉子發出匡啷的聲響,殘響消失後,一瞬間餐桌上的氣氛幾近尷尬的沉默蔓延開來,隻有千織露出怪異的表情,不斷來回掃視我們的臉。


    「原本,這裏是不接受這樣的病患。倉野太太的情況就隻是為維持生命,而進行灌食、注射營養針劑或點滴等醫療處置。但這裏原則上不提供這些設備。但倉野醫師對這裏的病患都非常盡心診治,因此我們一致認為,若倉野醫師想這麽做就讓他去做,我們決定默許此事,藤本也說沒關係,而且倉野太太的點滴或注射等事,全由倉野醫師一手包辦,不假他人之手。


    「他會繼續在研究所工作,是為了能就近照顧倉野太太。但底下的住院設備並不完備,儀器數量太少,住院時間也隻有手術後的觀察期,再加上護士的人手不足,要進行手術或有緊急病患時,也必須請其他醫院的醫師支援。考慮到這些問題,倉野醫師隻好做出這樣的決定。這種情況已經有兩年了,對不對?」


    一旁被詢問的藤本先生緩緩地點了點頭。


    「其實,倉野醫師和我以及藤本一樣,都是一開始就入住這裏的人。而倉野太太會變成植物人,也是因為來探望倉野醫師,沒想到回家途中竟發生交通事故,當時這裏的道路還沒有護欄,倉野太太一不小心竟整部車摔落穀底,再加上很少有其他車輛經過,被發現時已為時已晚,由於腦部缺氧——唉,現在說這些也於事無補,不過當時若能提早一個小時進行處置,或有另一輛車提早經過,或許倉野醫師也不至於會那麽自責了,他一定是想到——如果當初也接太太一起住或是不在這裏工作,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想,倉野醫師應該是這樣一直活在自責裏。


    「當然,他一定不會說出口。但有時我會想,任何人的命運都無法由別人承擔,不是嗎?哎呀,怎麽變成這個話題。反正,這裏沒有正式的醫師,就是這麽一回事。不過這裏也有某些事情是不可隨便處理的,所以大家都很感謝倉野醫師的幫忙,像這樣的人不隻有倉野醫師,另外還有三位病患的女兒也擁有護士資格,她們並沒有在這裏工作,但卻和我們一起照料所有的病患。在這裏也有人為了自己的太太苦讀理學療法而取得正式資格,都已是六十幾歲的人了,每天夜裏還認真讀那麽厚的專書,現在還為這裏的病患的複健建立課程計劃中心。我們怎麽也比不上人家,所以才想要更認真努力,而且這種幹勁還真可怕,會傳染周遭的人,帶動大家一起努力,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想,最根本的原因應該和我當初為了千織而鑽研專書的心情一樣吧,我理解地點點頭,但我知道,那是一種我根本無法相比的強烈爆發力,讓我感


    到自己真是不如人。


    「所以我覺得這裏是個很棒的地方,雖然每天的工作很辛苦,但我一定能堅持到底,我一直都是這樣告訴自己——你一定沒問題。如果無法相信自己的能力、無法激勵自己,我會覺得自己很可悲。哎呀,說人人到。未來,這裏、在這裏。」


    我往真理子揮手的方向望去,一位穿著粉紅排扣襯衫、約莫二十出頭的女孩,正往這邊揮手走來。


    「真理子姐,原來你在這裏,難怪用餐時一直沒看見你,還在想你怎麽了。」


    「對不起,因為有客人,我為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長穀川未來。她是我剛剛說的其中一位護士。未來,這位是如月先生和千織,也就是明天要演奏鋼琴的人。」


    「喔,你們好,我是長穀川。請多多指教。」


    未來伸出手越過桌麵與我握手,我起身與她握手,隨後將躲在我身後的千織硬拉出來,強迫她與未來握手。但很不可思議,千織一接觸到未來的手後,原本繃得硬邦邦的身體整個鬆懈了,從我壓著她的肩膀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


    「你爸爸還好吧?」


    「心情不太好,連我陪在身邊都還是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快累死我了。剛才嚷著要睡覺,叫我走開讓他清靜清靜。所以我才來找你,看你能不能跟他說些笑話,讓他心情好一點。」


    「唉,你就是這樣亂說話,你爸年紀那麽大了,你也不會體諒他一下。」


    「哇,好凶。」坐在真理子身旁的未來,嗬嗬嗬的笑聲背後,臉色卻有些沉重。


    真理子似乎也察覺了,邊笑邊蹙起眉頭。


    「我也很無奈,我知道他焦躁生氣、想到外頭走走的心情。」未來垂下雙眼喃喃說道。


    「不過這兩、三個星期以來,你爸爸的心情不是很不錯嗎?」


    「是啊,很好。但我早就知道他會這樣了。」她將手肘往後拉直,無奈地大喊,「說到這裏,真理子姐,水穀先生今天有好好吃晚餐嗎?」


    「啊——抱歉,我今天沒去看,等會兒我問問其他的人。」


    「嗯,沒關係,不必太在意,大概隻是小感冒!真拿他沒辦法,得和倉野醫師商量一下,是不是該停了他的藥比較好?」


    語畢,未來忽然將視線轉往這邊,看著正在注視她的千織,「嗨!」她向千織招了招手。過了半晌,千織也笨拙地學她招手,而且眼神也開始有些放鬆。


    「千織,姐姐明天很期待要聽你彈鋼琴。」


    「姐姐?」


    「是啊,我是未來姐姐。」


    「可是——姐姐。」千織用手指了指真理子。


    她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來。剛剛說話時,真理子也自稱自己是姐姐。在這之前,千織身旁從沒有人這麽稱呼自己。


    「她大概是把姐姐和真理子弄混了吧!」我說出這個想法後。


    「真理子姐,看來我們非得有人當阿姨不可了。」未來大笑說。


    「什麽?你的意思是要我訂正自己是阿姨嗎?」


    「當然,你的年紀比我大。」


    「這是兩碼子事,唉,真是的!千織,我們兩個都是姐姐。我是真理子姐姐,而那個傲慢的則是未來姐姐。」


    千織偏著頭,嘴裏複誦著真理子姐姐、傲慢的……


    真理子和未來四目相覷,不禁笑出聲。


    未來說:「哈哈,說得真妙,千織說你是傲慢的真理子小姐。藤本先生不也這麽想嗎?你是不是也覺得說得太好了?」


    「我絕不會這麽說的——」


    「當然,他要敢這麽說,我決不輕易饒他。」雖然真理子表現出氣呼呼的模樣,但她和藤本先生也很高興能看到未來臉上出現笑容。


    「明天可以點樂曲演奏給我們聽嗎?」未來左右來回看著我和千織的臉。


    我隻好對她再解釋一次有關曲目的問題。


    「原來如此,那真不可思議!」未來點點頭喃喃地說,「原來是這樣,其實我很想聽《小狗圓舞曲》。我小時候學過鋼琴,那是我最喜歡的樂曲。每當右手彈那首曲子時,總覺得心情很好。就像這樣,一直彈到最上麵然後又彈回來,全部都彈對的話我就會很高興。而且每次聽這首曲子時,你不覺得真的就好像有一群小狗在那裏跑來跑去嗎?兩隻小狗玩在一起,跑到這頭又跑到那頭,玩累了就睡著了。有時玩到一半還會發起脾氣,將自己棉花糖似的圓呼呼前腳跨到同伴身上,最後又合好地玩在一起。」


    她所想表達的意思我能理解,我在練習這首曲子時又是幾歲呢?想想,以前鋼琴老師教過,但現在會不會彈就不知道了,正想著時,千織突然開口,「小狗?」


    「對啊!《小狗圓舞曲》。」未來回應道。


    於是千織從鼻子發出嗯的一聲,然後雙臂環抱在胸前。


    「但至少還能彈鋼琴,雖然多少有點——不過光是身體可以照自己的意誌活動,就已經差很多了——」


    「未來!」藤本先生立刻製止她。


    未來倏地起身,尷尬地搔搔頭後,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對不起!我太失禮了。」


    「沒關係,你不必那麽客氣。」


    聽我這麽一說,她抬起頭來。


    「不,是我太沒耐心、太急躁了,真的很對不起。」


    「不要這樣說,總之請先坐下來。」


    「好,就這樣,未來,你就坐卜來吧。你看,如月先生都急得站起來了。」


    「唉,如月,我也為未來講話失禮跟你道歉,非常對不起。那麽,未來,你先去泡個澡讓自己清爽一下吧!對了,如月,你們有什麽打算嗎?也差不多該帶你們去今晚休息的房間了,你們現在應該也想要好好洗個澡吧?」


    長時間開車讓我覺得渾身髒兮兮的,於是我點點頭。轉頭看了千織一眼,她似乎完全沒感覺到剛剛的事,還是環抱著胳膊不知在想什麽。


    「其實,這裏最棒的地方就是澡堂,我還可以很自豪地告訴你,是從泉源直接接過來的溫泉喔,因為有溫泉湧出,所以當初才會特意選在那裏蓋澡堂,我真的非常佩服當初設計的人!這裏有一個大澡堂,裏麵有一個很大的浴池,還有步行用的水槽、超音波和噴射水流的浴池。也有特別為無法自行起身的人設計的浴池,如月先生如果有興趣可以去參觀一下。另外,這裏是男女混浴,隻要有穿泳衣就ok。啊,千織一定沒帶泳衣來,這下可糟了。」


    「非常謝謝你,不過如果有像家裏的小浴室也可以,千織昨天沒洗澡,所以今天一定得洗澡才行。」


    「可是很抱歉,小型澡堂都是女性專用的,未來,田上先生家的女兒已經回家了嗎?」


    「嗯,因為連休隻露個臉就離開了。」


    「那就麻煩了。」


    「這裏個子最小的應該是我,不過我的衣服對她來說,一定還是太大。」


    「是啊,那怎麽辦?」


    「沒泳衣沒關係,就讓她這樣去洗澡,她應該也不會介意。」我從中插進她們的對話。


    真理子睜大眼睛瞪著我,「不行,雖然她沒說,但說不定她很在意,如果隻有如月先生,她或許還不覺得怎麽樣,但若有其他人在——我二十五歲都還會害羞,更何況正值青春期的十五、六歲少女,一定會很不好意思。」


    「真理子姐,我看你是因為超過二十五歲才覺得不好意思吧?」插嘴攪局的未來,早已忘了剛剛的不愉快。


    「你很吵。有本事你就在荻原麵前脫光光洗澡。我是早就看膩了。」


    「荻原是在廚房工作的那位青年吧!嗯,兩人的年齡還滿適合的。」


    一聽到荻原的名字,未來就像被說中


    心事,臉頰頓時染上紅暈。


    真理子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掌,「對!我怎麽沒想到,這樣就行了!千織,你跟姐姐一起洗澡!」


    「啊?」


    千織還是一樣環抱著胳膊,似乎已經思考了好一陣子,隻是我完全不清楚她那小腦袋瓜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洗澡!她除了母親和我之外沒和別人洗過澡,可能有些困難,但我還是將真理子的複述了一遍,「和這位姐姐……一起洗澡好嗎?」我覺得有些失敬又有點懷疑地用手指著真理子,將同樣的話又重複了第二遍。如果千織知道我在問她什麽,我想大概會搖頭拒絕。但千織放下抱著的胳膊,盯著真理子的臉好一會兒,嘴巴努得老高,非常認真的表情。


    「一起洗澡好嗎?」真理子又問了一次。


    「嗯!」千織忽然露出笑臉,用力點了點頭。


    「好,那就這麽決定。不跟如月先生一起洗,沒問題吧?」


    「嗯!」千織像模仿我的舉動般,再次用手直指著真理子。


    「耶!」看著千織指著她,真理子興奮地大叫。


    「耶!」千織也學她一起大叫。


    我從沒見過千織這麽放鬆的模樣,不禁將左手肘靠在餐桌上托著臉頰,偏著頭無法言語。


    「怎麽了?」真理子問我。


    「沒事——真的很難得,我第一次看見千織對人毫無防心又這麽親密。」


    「是嗎?不過,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你的理由。」


    這時未來的視線正好落在我的手套上,隨即又避開視線。我已經察覺,但還是裝做沒看見,又繼續追問真理子,「怎麽說?」


    「因為,這裏的病人很難直接用言語清楚表達自己的感情,為了接收他們表達的意思,於是我們便養成看著對方眼睛說話的習慣,也就是所謂的眼神接觸。隻要能互通心意,就能增加彼此的信賴。因為千織已經慢慢能接受我直視她的眼神,我想,如月,你早就發覺了吧?」


    正當我心想,也許是吧!千織卻已比我先點頭回應對方。


    「看來是這樣。不過,現在正是澡堂人最多的時候,因為大家都很早睡,所以再過三十分鍾人應該會少一點。」真理子微笑道。


    看了一下手表,正好八點剛過,現在才九點大家就都睡了,這種感覺很奇妙。


    「但是因為要節省經費,所以恒溫器並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在運作,超過十點半水溫就會愈來愈冷,要趁早去洗。」


    這時,未來起身說道,「好吧,我也去看看我家老爹的情況。千織,明天見羅!」


    未來跟大家揮揮手,接著走到櫃台前向廚房裏說了兩三句話就離開了。


    目送她離去後,藤本先生開口說:「您大概也發覺了吧,未來的父親自從腦中風後,手腳麻痹,右半身無法自由活動。所以她經常會像剛剛那樣——請原諒她的心急口快。」


    「你不用這麽在意。」


    「藤本先生,這件事已經過去,不要再提了。對吧,如月?接下來就帶你們去房間吧?我已經準備好一間病患使用的空房,裏麵不窄,但也不是很寬敞。你們就先稍作休息,等澡堂人少一點,我再去接千織。」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起身催促千織。這時,真理子開始收拾我們用過的餐盤,我也急著想幫忙。


    「沒關係,我來收就好。」我和真理子兩人一來一往地對話,這時,矮半顆頭的千織也開始動手收拾,看起來很開心。


    「真理子,這裏我來收就好,你先帶他們去房間。」坐著的藤本先生開口製止我們收拾,結果四人份的餐具就這樣一直疊著。


    「那就拜托你了。」真理子向藤本先生點頭道謝。


    藤本先生也點點頭,又對我們說:「如果有什麽需要,不要客氣,盡管跟真理子說,那麽明天見了。」


    千織原打算要拿自己的餐盤,結果伸出手卻沒有東西,隻好不滿地轉過身子。


    「好像很過意不去。」穿過餐桌間的走道後,我開口說。


    「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對藤本先生而言,你們兩位是客人,當然希望能盡早讓你們休息,所以才要我趕緊帶你們去房間。在這種場所看到病患的狀況,竟沒動手收拾自己餐具,當然一定會深感罪惡。我能體會你這種心情,但你不必感到惶恐,這本來就很難區分,客人畢竟還是客人。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你能有這種想法。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真理子說完這些話時,我們正巧走到廚房門前。餐廳除了我們沒有別的客人,在櫃台的另一側有幾位男女正在用餐,我猜他們應該是廚師。


    「荻原,晚餐味道好極了,隻是鹹淡有些不滿意,不過是我個人的口味問題,不用在意。」


    真理子對著他們說話,其中一個人抬起了頭。我與他視線相對,互相點了點頭,千織也馬上學我點了點頭,再裏麵一點有一群年紀稍大的婦女背對著我們,還兼雜傳來洗衣服的聲響。我忽然發現——千織並沒有躲在我背後。到了走廊後,千織的舉動更令我訝異不已。


    餐廳裏的通道約隻有一張輪椅的寬度,於是我們前後依序走著,先是真理子、接著是我、然後是牽著手走在我身後的千織,到了走廊後就十分寬敞,千織在此時的右手還是緊緊牽著我,隨後小跑步往前用左手牽住走在前麵的真理子。


    「要跟我牽手?好光榮喔!」


    「嗯——光榮?」


    「光榮就是很開心的意思。來,我們走吧!」


    疑惑不解的我猛盯著她們,但她們兩人的步伐卻不會減緩,很自然地,我慢慢落後了。第一次被千織千拉著手走路,心中浮起一陣異常奇妙的感受。我們先走回會客室拿取行李。然後再走了約五分鍾的走廊,這段時間裏,千織始終牽著我們的手。


    ※


    今晚落腳的房間看起來很像一般的住家房間,三坪大的房間裏鋪著淺茶色地毯,一坪半的房間則是鋪著楊楊米,空氣中還飄著新換的藺草香,兩人份的棉被已經放在那裏了。


    「床鋪是配合患者入住才會搬進來,所以現在沒有。根據不同的病況,有時候普通的床鋪反而不方便照料。鋪床睡沒問題吧?」


    「嗯,沒問題。」


    想想從高中畢業旅行以後,已經好久不會睡榻榻米了。三坪大的房間裏擺了一張小茶幾,上麵放了個煙灰缸。好久沒抽煙了,忽然很想抽根煙,我坐了下來從胸前口袋裏拿出香煙。千織早已一古腦兒坐下了。


    「裏麵很簡陋真不好意思,待會兒我會幫你們送茶水過來,先前應該先準備好的,可是卻忘得一幹二淨。如果需要其他的飲料,大廳裏有自動販賣機。如果要喝啤酒,可以跟荻原說一聲,就是剛剛碰麵的廚房負責人。因為這裏不能自由購買酒精類飲料,都是由工作人員管理。」真理子簡短地說明,「那我先去拿茶水過來,半小時後再來接千織。」說完就轉身離去。


    我點點頭跟她道謝,坐在身旁的千織大力地揮手向她道別。


    我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枕在腦後。我莫名地歎了一口氣,徐徐噴出一口煙。感覺有些疲累,卻又有些舒適。我出神地回想抵達後所發生的一連串事情,自己幾乎很少會在演奏前先行住宿,也是第一次在慰問演奏處聽到這麽多事情。


    千織驚奇地瀏覽著四周的景物。這裏其實沒什麽東西可看,沒有電視也沒有電話,看來這裏並不是一開始就被當成客房使用,才因此沒有額外的設備吧!整間房間空蕩蕩的,看起來就像入住前的公寓。


    「千織,你是怎麽回事?很難得!」


    「啊?」四處觀看的視線突然停住,千織露出古怪的笑臉,似乎是說,雖然很開心,可


    是聽不懂我的話,所以不知道要以何種表情麵對我。


    「為什麽你跟——那個姐姐那麽親昵?」


    「姐姐。」千織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不禁想脫口「真搞不懂她」,但卻又硬吞了回去,順手將香煙撚熄。


    雖然我喜歡讓千織四處演奏鋼琴,但我本身卻是個寡言的人,尤其在那件事後,更是惜字如金。所以不論到何處,我都是依照對方的指示行事。因此,我在這裏的態度依舊沒變。一般我頂多隻跟對方應酬兩、三個鍾頭,對方也隻是事務性地跟我交際一下,就已經是極限了。到目前為止,我們所到的訪問處大多如此,或許是因為這樣,千織才會跟一般有距離感。


    從會客室到這裏,我計算了一下,幾乎有七成的時間都隻聽見真理子的聲音。我心想,她說那麽久不會累嗎?然後又點了第二根煙,不過,不隻是真理子,連藤本和未來也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獨特氣息……


    「姐姐,一起。千織、一樣。」


    「什麽?」


    千織似乎想傳達什麽,隻見她雙手緊握於膝上,表情十分認員。從她的話推測,似乎是說自己和真理子有某些共通點——是說她們都是女生的意思吧!不過千織從未表現出自己和我母親是一樣的說法。也許是突然產生這樣的自覺,不過我還是不懂。首先,千織和真理子的年齡也未免差距太大,所以我非常困惑,完全無法理解千織想表達的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一樣、姐姐、一樣。」千織還是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此時,門外傳來敲門聲,「我要進去了,可以嗎?」


    是真理子,她右手拿著托盤,左手提著電熱水瓶。


    「啊,真不好意思!」我起身接過她手上的熱水瓶。


    「插頭在那邊。」我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窗邊的牆壁上有兩個並排的插座。


    「我拿了煎茶還有一些紅茶包。如果需要奶精或檸檬片,得請你向廚房說一聲,荻原應該還在廚房裏。」


    「他還不能休息嗎?」


    「是啊,在明天早餐準備好前,他都會待在那裏。平常這個時候我也會在那裏幫忙,但他今天說要自己準備,所以我就接受了他的好意。要幫您泡杯煎茶嗎?」


    「那就麻煩你了。」聽她這麽一說,我客氣地回答。


    插上電源後,熱水瓶的紅色沸騰燈隻亮了一瞬間,隨即切換成保溫的燈號。我看著真理子從茶罐裏舀出些許茶葉放進茶壺裏,心想,她不知是不是特地裝了熱水才提過來的。


    「一樣、姐姐、一樣。」千織又大喊,聲音比剛剛更大了些。


    「對啊,我們都是女生。」真理子若無其事地回答。


    鮮綠色的茶水從茶壺口注入茶杯中,「好了,請喝。」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一旁的千織見我們沒理會她,立刻露出不滿的表情。


    「一起、千織、一樣。姐姐、一樣。」


    「怎麽了?千織。喔,你也想喝茶是吧!」


    雖然聽見真理子的話,但千織還是猛搖著頭。


    「她從剛剛就一直說這幾句話,我搞不清楚是什麽意思,真是頭疼。」我不禁苦笑地看著真理子,不知何時她的表情也漸漸複雜起來。


    「如月,你和千織在一起的時間應該很多吧!千織的想法你是不是大概都能理解?」


    我點頭稱是。


    「即使這樣你還是不了解?嗯,那確實有些棘手。千織看起來也很認真。」


    這回換千織拚命點頭。


    「可是,這樣我反而更加搞不清楚——千織,你怎麽了?什麽事是跟我一起?洗澡嗎?」


    「一起。」大概是忍不住了,千織靠到真理子身邊,拉住她的手,「千織、敬爸爸、喜歡。姐姐、喜歡。」


    「這個我知道。所以才問你怎麽這麽黏她。問過後,她就變成這樣一直反複說個不停。」


    「是這樣喔?可是你把我和你最喜歡的爸爸擺在一起,對我來說還真是莫大的光榮。」她握住千織的手邊搖邊說。


    「不對、不對。」


    我們同時看著千織的臉。


    「姐姐、敬爸爸、喜歡。千織、一樣。」


    真理子露出訝異的表情,搖晃的手停了下來。她直直地盯著千織,千織則是滿臉笑容以對,我看著她們兩人的表情。真理子發出嘖嘖的砸舌聲,臉上出現一抹「真拿你沒輒」的笑臉,以另一隻手撫著脖頸,有些羞赧地看向我。


    「我原本打算永遠不說的,而且你也不記得我了。更何況,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真是敗給你了,你怎麽會知道呢——如月學長,我是高中低你一屆、輕音樂團時和你同社團的學妹,你還記得嗎?我是吹小號的,完全記不得了?你的表情是這麽說的。哎呀!真是氣人。而且,我在學長畢業時,還拿到第二顆鈕扣,這樣你還是沒想起來嗎?」她故意噘起嘴,但眼神卻笑盈盈的。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用什麽表情麵對她。我是記得畢業時被學妹們抓住要走了第二顆鈕扣這件事。但對方的長相我卻完全記不得。況且老實說,那時我根本沒仔細看對方的長相。同年級的同學大概還有點記憶,如果是不同學年,老實說,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而且突然被她這麽一說,也無法和我眼前這張臉拚湊起來。


    看見我的反應的真理子,誇張地肩膀往下一沉,然後小聲地說:「所以我才不想說出來。好無趣,真是的……我那時可是鼓起相當大的勇氣才去找學長的,而且還下決心一定要拿到第二顆鈕扣,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早抓到學長不可,從前一天就拚命在腦袋裏沙盤推演畢業生的行動,害我整晚幾乎沒睡,畢業典禮當天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連要唱《驪歌》時都發不出聲音,大家都說我臉色好難看,一直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當然在那種時候怎可以貧血昏倒,我可是拚命努力穩住自己,走到三年級的走廊時,女畢業生們都一直瞪著我看,害我緊張得全身僵直。就是這樣我才拿到學長的第二顆鈕扣。我可是生平第一次那麽緊張,之後像那麽緊張的次數是完全屈指可數。對我來說,那一次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行動,可是現在卻變成這樣,好討厭,真是的。」


    噗嗤一聲,和話的內容完全兩樣,她笑容滿麵地對千織說,「千織,你家爸爸好無情。」然後伸手去胳肢千織的肚子,千織開心地吱吱大叫。


    「我真是白癡!在你決定接受邀請時,就一直緊張兮兮,唉,隔了十一年再見麵,一個人在那裏又樂又興奮得不知所措。雖然碰麵時我穿著廚房服,但又不可能在這裏穿高中製服,況且製服也早就扔了,可是我的臉型並沒有太大變化啊,現在的我和那時候一樣沒有化妝,而且名字也沒變,我以為你說不定會有所發覺,至少也會有似會相識的感覺。


    「可是,你卻連一絲猶豫的表情也沒出現過,還跟我說,初次見麵。唉,真是個短暫虛幻的期待。我也隻能這麽想,原來就隻是一場夢。真是失望極了。」說到這裏,真理子從鼻裏哼了一聲,但表情卻十分溫柔,「不過,人的記憶就是這樣。對我來說是件印象深刻的事,但別人或許根本不當一回事,像這樣的事倒很常見。所以,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這點請你一定要了解。那麽,容我再次向你打招呼——好久不見了,學長。謝謝你當時給我鈕扣。我本來想報複地跟你說鈕扣和製服一起扔掉了,不過說真的,我還是珍藏得很好。因為那可是名人的東西,搞不好哪天會變得很值錢!啊!當然,要集世界注目於一身的如月敬輔,記住我們這種芸芸眾生畢竟不可能。」


    「對不起。」


    「不必跟我道歉,你看,茶都冷掉了,人家特地為你泡的


    茶——所以我說,有空跟我道歉,還不如趕快喝茶比較好。雖不是高貴的好茶,卻是我精心泡出來的,茶裏放滿了豬頭如月,還有如月敬輔這個大笨蛋等等很多的心情,這樣的味道可是美味極了。」


    我聽著她對我的嬉笑怒罵邊將茶送到口邊,口感是有些苦澀,但卻感覺帶有一絲甜味,「已經十一年不見了。」


    「是啊,十一年不見了。」真理子舉起左手搔了搔頭。


    突然隱約想起,音樂室裏似乎有一位學妹常會出現這樣的動作。


    「所以,真相是,我很想見如月學長才邀請你們來的,不過藤本完全不知情,拜托請你保密。未來知道,還有荻原也知道。唉,就是因為這裏沒什麽娛樂,所以隻要有一點小事大家就興奮得沸沸揚揚的。但是——雖然很失望你不記得我的事,不過你看起來比我想像得還更有元氣,讓我安心不少。其實,在看到那件報導之前,我早就將你忘得一幹二淨了,所以我們是半斤八兩。因為是從報導裏知道那件事的,所以我想問——你是真的無法再彈奏鋼琴了嗎?」


    「也不是完全無法彈,隻是無法在人前演奏了。所以,那一顆鈕扣肯定是毫無價值了。」


    「那是兩回事。不過,真的是這樣嗎?可是我,唉,對不起,說不出所以然來。」


    她到底想說什麽,我完全摸不著頭緒,正打算問清楚時,她看了一下手表,突然大呼一聲,「唉呀!我又糊塗了,對不起,不趕快去洗澡就來不及了,千織可以馬上準備好嗎?香皂和洗發精那裏都有,毛巾我可以借她用,隻要準備換洗衣服就行了。」


    「那我馬上準備,不必三分鍾就能搞定。」


    「這樣的話,就一起去吧!她可以直接到我房裏。」


    「那就拜托你了。」


    「千織,和姐姐一起去洗澡。」


    「嗯,洗澡。」千織開心地起身纏著她,我急忙從行李袋裏將千織的換洗衣服拿出來交給真理子。


    「那千織就暫時交給我保管。」說完,真理子又忽然大喊,「啊,對了。」接著告訴我大澡堂的位置。


    「幫千織洗澡並不費事,但幫她衝洗發精時,要記得先跟她說一聲,要不然洗發精若流進眼睛裏,她會哇哇大哭,很吵的,麻煩你了。」我交代道。


    走往門口真理子忽然站定身子,讓走在她身後無預警的千織差點撞上她的背。


    「嗯,那個,如果引起你的不悅,我先跟你說聲抱歉。不過我若不說出來,心裏反會悶得受不了。大概是養成這種思考習慣了吧,嗯,有點不好啟齒,但我想告訴你,我覺得現在的你比起以前要好太多了。到底哪裏好我一時也說不清楚,雖然我們幾乎很少有機會交談,但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真對不起,我不該突然莫名奇妙對你說這些話——


    「嗯,其實我倒有點羨慕千織。唉,算了,不說了。請放心,我不會將千織當成人質來威脅你,我會將她洗得幹幹淨淨地還給你。對了,我洗澡會花滿久的時間,所以帶千織回來的時間會比較晚,所以你可以慢慢地好好洗個澡!那就待會兒見。」


    千織很不可思議地打量說這些話的她。千織到底理解了些什麽、在訝異些什麽,我完全無法想像。結論是,除了我以外,千織有了其他感興趣的人,而且還是我不認識的人,總覺得有點吃味。


    獨自在陌生的地方思考這種事,忽然覺得肩上的疲憊感又全數回來。或許是中午過後就一直抓方向盤的緣故吧!總之不管了,我也去好好泡個澡,於是邊準備邊又抽了一根煙。


    真理子與千織都不在的房間裏異常寂靜,還煙草燒燃的嘶嘶響都聽得一清二楚。


    ※


    更衣處沒有半個人影。我想,應該是快九點半了,所以病患們都就寢了吧!


    大概是考慮輪椅進出的緣故,更衣處也設計得非常寬敞。淡藍與粉紅的置衣籃並排在靠牆的架子上,隻有後方一個籃內放著看起來應該是男性的衣物,其他的籃子皆空無一物。看這情形,讓千織在這裏洗澡應當也無妨,這麽一想,忽然又發覺,對這空無人煙的澡堂感到安心的,其實應該是我自己。


    當然洗澡是不可能還戴著手套,我沒去過大眾澡堂,不過曾有一次和母親、千織在溫泉迎接新年,泡湯的地方是公共浴池。那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千織由母親帶去女湯泡溫泉,所以那是我第一次體驗到傷口被人直接注視的感受。


    原來大家對少了一根手指的人的反應就是這樣。大概他們都聯想到那個地方,所有人都有些驚恐地和我稍微保持距離。看到沒有指尖的無名指,卻又發覺最後一根小指還存在,神情馬上就變得怪異。我並未打算要解釋,反正那些眼光絕非好意。


    我選了最裏麵的位置脫下襯衫。因為正值初夏,所以沒穿內衣。正當我依序將手表、手套取下之際,突然聽到開門的聲音,抬頭一望,應該是那衣服的主人,他正站在鋪板上扭著毛巾,對方也發覺有人在場而抬頭望來。


    「你是誰?」對方的聲音有些低沉,但由於全身赤裸,而我正要抽出長褲的皮帶,因此那嚴厲的口吻卻反讓緊張的壓迫感消去不少。


    「我是如月敬輔,是明天要演奏鋼琴的小孩的監護人。」說畢,我點頭行了個禮。


    「啊,對!」對方往前走近,他的置衣籃就在我的置衣籃左邊,「真抱歉,我以為這裏應該不會有我不認識的人進來洗澡,我從真理子那裏聽說了,也看過你的新聞報導。」


    對方忙著擦拭身體連瞧我一眼都沒有,樣子看起來約莫四十出頭,身材和藤本完全相反,是那種會令人擔心的瘦弱體態,皮膚有些黝黑,但和曬黑的黑不同,反倒像強烈散發著疲憊感。


    正要穿上內衣的他突然停下動作,我慌張地低下頭,趕緊繼續脫下衣服:心裏有些後悔自己竟無意識地盯著對方,但這個後悔也隻維持瞬間的時間。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左手腕往上提,「不壞,處理得很不錯。」


    我吃了一驚,隻能愣愣地盯著他的臉,但他卻毫不在意,隻是蹙著眉頭瞧著我放在襯衫上的手套,「嗯,你想藏起來的心情我能體會,這的確很無奈!但我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做,傷口處理得很漂亮,對方一定是技術不錯的外科醫師!」他放下我的手,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穿上衣服。


    驚愕與困惑,再加上緩緩湧出的怒氣讓我無法言語,隻能站著不動。我眼角瞄到他穿好了衣服,朝我揮了揮手說「期待明天的演奏會」,然後離去。


    我心想,什麽嘛,那家夥!不過或許我有罵出口吧!他消失後,不愉快的感覺卻又更加深一層。我搖搖頭,試圖甩去那股不快。算了,這樣也好,這樣就隻剩我獨占這間澡堂了。這麽想之後,我重新整理心情,往澡堂走去。


    大澡堂的設計還真的很不賴。洗身子的地方非常寬敞,最大的浴池寬達三間四坪大的榻榻米房,白濁色的溫泉水看起來就覺得會對身體很好。往四周一看,兩側有條約五公尺左右的通道,上麵還設有扶手。其他還有幾個可一次泡三個人的大型浴池。清澈的水不斷湧出,浴池底下不停冒出泡泡。另外,有些浴池上裝置了按鈕,我想大概是給無法自行活動的人使用吧!


    心情忽然變得有些開心,泡澡後,我又接著嚐試其他的浴池,除了附有按鈕的浴池沒有嚐試外,其餘像肩部的衝浴、隻浸泡腰部以下或突起的通路,我全都進去體驗了一下,的確很舒服。最後我回到大浴池,在無人的浴池中遊泳。我這樣不就跟千織一樣,我自嘲地邊想邊苦笑。


    衝洗身子時,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


    「晚安。」今天在廚房遇見的那位青年在我身旁坐下,仔細一看,的確比我和真理子還要年輕許多。


    「晚安。我記得你是——」


    「我叫荻原,請多多指教。」荻原伸出右手,我急忙用熱水衝掉手上的泡沫,和他握手。


    「這裏實在很偏僻,停車場那輛福斯golf,應該是你的吧!」


    「是啊,沒錯。」


    「方向盤是在右邊喔!」


    「方向盤在右邊已經不稀奇了。」


    在我們不低於水聲的對談聲中,我已經洗好站起身子。


    「我想應該是沒問題,不過請你走路小心一點,尤其是那個角落。」


    「怎麽了?」


    「輪椅的固定器偶爾會惹一些小禍,雖不至會割傷,但腳趾頭若踢到還是滿痛的。真理子沒告訴你嗎?」


    聽他這麽一說,仔細一看,某個貼著磁磚的地板上,並排了一些膚色的金屬零件,寂靜無聲地躺在那裏。


    「那個人很健談,但最重要的事卻反而忘了說。」荻原的聲音聽起來像在責怪,可是口氣卻反倒像在取笑一般,「大概是倉野醫師整理過吧,因為他剛剛說已經洗好澡,你沒遇上他嗎?」


    本想回答沒過上,忽然想起剛剛那男子的話,那些話聽起來倒滿像是醫師的口吻。


    「是看起來瘦瘦的那位嗎?」我在腦海裏努力撇掉血色不良或幹扁、瘦弱等形容訶後回答。


    荻原點點頭,喃喃地說:「那個人是因為工作過度。」


    原來他就是倉野醫師,不禁有股複雜的情緒油然升起。


    「是喔!」我應了一聲,然後將身體沒入浴池,在白濁色的溫泉中將手臂伸展開,想起剛剛在浴池裏遊泳的舒服感。畢竟在荻原麵前遊泳有點不太像話,我邊想邊舒服地泡著。


    荻原隨即也來到浴池旁,看來已經養成快洗的習慣了。


    「那個——你想起來了嗎?」他完全不掩飾有些好笑地問。


    「學校的事嗎?」


    「嗯,那你還記得是嗎?真理子是不是很高興呢?」


    「不,我完全不記得了。」


    「是喔,那就是她自己招了?送晚餐前,她還說絕對不會說。」


    「嗯,其實也不完全是她自己先說的。」


    荻原歪著頭怪異地看著我。


    「早餐都準備好了嗎?」我趕緊轉了話題問他。


    「什麽?喔,都已經準備好了,其實早上起床後,多少還有一些時間可以準備。」


    「廚房工作很辛苦。」


    「是啊,的確很累。現在這裏有三十二位病患、二十六位家屬、十位工作人員,合計全部是六十八人。一天要準備近七十人的三餐,還員有些吃重。你知道我一天要刨多少馬鈴薯嗎?兩、三百顆左右!中午之前我幾乎都在削馬鈴薯。尤其現在是馬鈴薯的盛產季,要削的數量自然相對增加。削馬鈴薯是很累人的事,幸好這裏的人隻要有空都會來幫忙,倒不是可以因此輕鬆,而是——該怎麽說呢,應該是說比較不會被眼前堆積如山的馬鈴薯嚇到,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了解那種感受,於是點點頭,對方又自言自語地說了聲,「真是不可思議!」隨後他突然想起什麽又說,「反正這裏也沒別人,你請隨意。」說完,他攤開四肢開始遊起了蛙泳,「這樣遊一遊,一整天的疲勞都可以全部消除。」他換了另一個方向劃濺起水花,我不知如何回答隻能搔搔頭,我總不能說,剛剛已經遊過了,隻好閉上嘴什麽都不說,起身離開浴池。


    洗頭時,雙方都沒有對話,洗完頭我又先泡了一下湯,才起身跟對方說:「那我先走了。」


    「我離開時會將門鎖住,不要忘了你的東西。」


    荻原的聲音從後頭傳來。這才發覺,巡視澡堂也是荻原的工作,看來這小子在無人的浴池裏遊泳,已經成為日常功課了吧!


    時間早已超過十點。我在大澡堂幾乎待了五十分鍾之久,還泡得真久,我邊想邊穿上衣服、戴上手套。肩膀的酸痛似乎減輕了不少。


    ※


    回到房間後,真理子和千織兩人卻還沒回來。


    我打開窗子的紗窗,讓風灌入房間裏。坐在地板上點燃一根煙,感覺喉嚨十分渴,真想喝啤酒。但剛剛才在澡堂和荻原碰麵,那麽廚房應該早關了!其他的工作人員可能還在,但我強烈地感覺似乎會白跑一趟,所以最後還是決定不去,無奈之下正準備喝茶止渴時,傳來敲門聲。


    「我回來了。」


    門打開的同時,千織的聲音也一起傳進耳裏,她身後是已換上休閑服的真理子,半濕半幹的頭發還飄著水氣。


    「千織很乖,完全都不麻煩——如月,我可以打擾一下嗎?」


    千織卻已先替我回答,「嗯,好!」


    「可以嗎?」真理子像要確認似地又問了一次。


    「當然,請進。」我回答。


    真理子手上抱著洗臉盆,上麵還蓋著毛巾,「反正事情都曝光了,如果您願意,可以把學校的事當成小菜,陪我小酌一番嗎?」說完,她掀開毛巾,底下居然是兩罐啤酒。我不由得臉頰一緩露出笑容。


    「你看起來很樂,如月先生。」


    「哈——因為剛剛在澡堂遇見荻原,我還以為廚房早就關了,正準備死心。」


    「那我第六感還真靈!其實是我也有廚房的鑰匙。我問過千織:『爸爸喝不喝啤酒?』她回答:『嗯!』所以回來的途中就繞過去拿了兩罐,真是太好了。」


    我對著站在門口的她說,「進來吧!」


    真理子歪了歪頭,故意提高音量說,「有千織在,你應該不會對我有不良企圖吧!」


    「請放心,我會很紳士的。」


    「是嘛!那真是遺憾。」


    這人還真是我行我素,我雖這麽想,卻不知如何回應,隻能苦笑以對。茶幾上擺了啤酒,千織則嚷著:「我呢?我呢?」一直詢問自己的飲料在哪裏。


    「有啊,千織的是這個。」真理子從啤酒底下拿出一罐橘子果汁。


    真是善解人意的人,令我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


    看著我們就著啤酒罐幹杯的千織,也開心地將自己的罐裝果汁和我們幹杯碰個不停,正打算要喝時,她就「喀」地碰過來,看來在車上的午睡起了效用,千織現在的精神好得不像話。


    喝了口啤酒後,喉嚨終於傳來一陣冰涼感。我大概可以斷言,世界上恐怕沒有任何東西比洗完澡後的啤酒,或吃完油炸食物後的一根煙還要美味。關於啤酒,真理子似乎也有同感,她雙眼微眯,舒服地皺起了眉頭,很幸福地打了嗝,臉上的表情和舌頭一樣深具說服力。隻有千織安靜又悠然地喝著果汁。


    之後的一小段時間裏,我們愉快地聊著學生時代的往事。從音樂教室鬧鬼的傳聞開始,模仿訓導主任說話的模樣、在新聞社團偷喝酒被抓到的八個學生一口氣全被退學的事件,還有校長連續兩年校慶在校刊上的同樣致詞被學生吐槽等事情。不同學年但同校,居然會有這麽多的共同話題,我邊和她談笑,心裏這麽想著。


    千織竟沒待在我身邊,而是趴在真理子膝上,嗯、嗯、嗯地點頭仔細傾聽。的確幾乎所有的話題都是由真理子嘴裏說出,難怪千織會選擇她。


    「說到校慶,最後一年校慶是如月先生在開幕式彈奏《華爾斯坦》的回旋曲。」


    她這麽一說,我才想起當年導師曾拜托我,「好不容易你在這裏學了三年,一次就好,希望你能在同學麵前彈奏鋼琴。」原來那次就是校慶。


    順便一提,《華爾斯坦》與《月光》一樣都是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而回旋曲正好是第三樂章,但不知為何,沒有任何主題名稱隻寫著回旋曲。


    「嗯,我有印象,似乎曾上台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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