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冬的魔術——


    一九四五年夏天,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鬆倉倭文子開始全務擴張青雅流的勢力,她把在“滿州”得到的財富,全部投入戰敗的日本國內,她處心積慮地拉擾政、財、官、文化各界關係,盡情發揮她不可忽視的影響力,另一方麵,她也暗中派人調查她二十五歲時在哈爾濱遇到的一對男女。“來夢”這個名字和“能戶”這個姓不是很多,所以打起來並不是很辛苦。來夢和耕平被監視了十多年,在倭文子八十五歲那年夏天,他們終於相遇了。


    前途無量的財政官僚中,有一個叫近石剛弘的人物,他的身邊有濃厚的魔法味道,倭文子眾來沒有怠忽過對他的監視。近石出任事務次官發跡後,又任日本貿易銀行總裁,接著繼任東西銀行的總經理。這個近石濫用魔力橫行霸道的結果,最後終於自取滅亡,這也是在同一年秋天的事。鬆倉倭文子一邊冷漠地觀察整個事件,一邊在北阿爾卑斯山山麓買下廣大的土地,並從蘇格蘭移來古城,整備好環境。


    因為近石的滅亡,證實了立花來夢跟能戶耕平的確擁有超能力,剛好那個時候,鬆倉倭文子跟惡靈的契約也到期了,於是她斷然決定進行這個計劃。她以多明多爾城為要塞,躲在要塞裏,喚來耕平和來夢,打算將自己的命運轉移到他們身上。


    起初,倭文子並沒有這樣的念頭,她打算等“契約”到期,就從容地接受命運。但是,當“那個日子”越接近,她的心就越難平靜:她受到一百萬名弟子的崇拜,想要的富貴和權勢也都如願以償得手,但是偏偏兒子無能又沒有什麽野心,而孫子們一個個都不安好心眼,沒有從正麵反叛自立的氣概,隻會一徑地覬覦繼承權。


    “這就是我的人生嗎?這七十年到底是所為何來?”


    也許任誰都會這麽想,不過,由於倭文子實在是太成功了,所以,她的失望和後悔也比其他人來得強烈。而且,她是一個絕對專製的強人,所以沒辦法把自己的煩惱和痛苦說給任何人聽。


    當她見到來夢時,馬上就被某種念頭給絆住了,她相信,這個女孩兒不該活得太長,應該在還年輕的時候死去,在周圍的眼淚中下葬,這樣才是幸福的。


    當然,這樣的想法是說不過去的,如果宗家不要為了自己而利用來夢的話,就不會發生任何問題。被相中的來夢,才真的是惹了一身麻煩。


    耕平的推論非常銳利,但是,對於宗家的動機,他倒是猜錯了。耕平認為,宗家是懷著惡意想把來夢給犧牲了,但是,宗家其實是在一翻好意下采取了行動。基於一廂情願的偏執,宗家想讓來夢在“年輕美麗死了可惜”的時候死去。在那之前,她要給她應有盡有的富貴、權勢,讓她盡情享受榮華的滋味,這就是宗家的動機。


    宗家自己也許沒有意識到,那就是原始的祭祀心理。被當成牲品的聖處女,在被殺之前,都會受到大家的崇拜、供奉。來夢是巫女,她所侍奉的神是鬆倉倭文子。


    鬆倉倭文子的曲折心態遠超過了耕平的想象範圍。如果耕平知道她的出發點,絕對不會原諒她的。他天真地認為,所謂的好意語文課好好的珍惜對方。所以,他覺得保護來夢免於受到宗家的壓迫,是自己的責任。


    來夢張大眼睛,再仔細端詳妮娜。


    “妮娜?真的是妮娜嗎?你變年輕了!”


    “我隻是借用這個女人的身體而已,雖然有點重,不過很健康,心髒和肺部也都很硬朗,是個很好的身體!”


    妮娜用手拍拍自己豐滿的胸部。她不說出真實的自己在哪裏?以怎麽樣的型態存在著?可能是為了防備鬆倉倭文子吧。


    “我妮娜會有事可多了呢!當然,做不到的事也很多。”


    妮娜笑了,來夢也跟著笑。讓笑聲停止的是宗家恐怖陰森的聲音。


    “你真的是妮娜嗎?如果是的話,你應該知道六十年前,我又年輕又漂亮。如果那時候那去的話,一定會有很多人憐惜我吧?”


    北本先生顯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他隻認識老態龍鍾的鬆倉倭文子。


    “可是現在呢?每個人都巴不得我趕快死!連兒子和孫子都是,他們隻想要富貴和權勢!”


    “要是一般的辮子都很崇拜你啊,幹嘛鬧這種別扭?都一大把年紀了”


    北本先生有點譏諷地響應她。妮娜也點頭讚成他的話。


    “沒錯,不要再鬧別扭了,倭文子。你集天下的榮華富貴於一身,到最後卻隻剩下乖張別扭,的確是滿可憐的。”


    “我是要你為我悲哀啊,誰要你可憐我了?”


    她的話聽起來很像電視劇裏的台詞。北本先生越聽越掃興,不過,他沒法兒忽略宗家的真情流露。仔細想想,從十五歲跟惡靈締結契約以來,鬆倉倭文子可說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這時候,妮娜潑辣地用話反擊她。


    “搞了半天,你根本就是在哭訴嘛!得到了想要的富貴權勢,就能心滿意足嗎?哼!那種東西應該要自己去爭取吧?跟那些沒有魔力卻活得很充實的人相比,你那些悲痛簡直就是任性者的癡話。”


    “想要擁有力量,有什麽不對?我很清楚,沒有力量就做不了任何事。”


    “沒錯,沒有力量,什麽事也不能做。”


    妮娜現實在回答。


    “但是,也並不是有了力量就可以做任何事。看看現在的你吧,擁有這樣的富貴、權勢、魔力,結果卻是這副醜態。”


    宗家已經八十五歲了,但對著她破口大罵的妮娜看起來卻隻有四十歲,看在旁人的眼裏,真是非常怪異的光景。


    “快整理一下你的心情跟我走吧。以後的事就交給活著的人去處理。沒什麽好怕的,你有數也數不清的前輩呢!”


    妮娜把手伸向宗家。


    “來吧,乖孩子,不要再找妮娜的麻煩了。”


    宗家露出可怕的笑容,臉還抽搐著。


    “沒那麽好的事,我還有的是力量呢,我不會輸給你的,妮娜。”


    妮娜聳聳眉。


    “勝得了我有什麽好自傲的呢?勝不了惡靈又能怎麽樣呢?”


    “我當然也勝得了惡靈!”


    “到目前為止,不知道有多少人有跟你一樣的想法,結果帶給四周人無益的損害。難道你也想成為他們其中之一嗎?”


    ***


    耕平顧不得自身的安危,急急向前踏出一步,因為宗家的舉動看來像是要靠近來夢。但是,她走的方向卻偏離了他們的預測。宗家蹣跚地走到光樹的旁邊,把腳放在氣絕的孫子身上,狠狠地用腳把他的身體翻過來,然後彎下腰來,伸出手剝開了貼在光樹臉上的手帕。光樹的臉斑斑駁駁的,翻著白眼。


    “你們以為我是為了威脅來夢,才讓這個年輕人流血的嗎?”


    宗家手裏拿的那條手帕,隻要擰一擰就會滴下血來。


    “喝了跟異次元能源生命體完全融合的人的血會怎麽樣,我很清楚。”


    接下來的光景,來夢和耕平都看傻了。宗家把手帕含在嘴裏,開始拚命地吸。


    “別吸了,別吸了!”


    耕平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反感,不隻是皮膚而已,連內髒深處都好像有蟲在鑽動。來夢還是扶著耕平,可是,心理上卻是緊緊地依靠著他。尋恐怖至極的光景,讓她全身起雞毛疙瘩,顫抖不已。


    宗家改變了姿態,她本來是站著吸手帕,現在她跑跪在地上,把臉貼近地麵舔著上麵的血跡。


    妮娜皺著眉頭,厭煩地看著仍不死心的鬆倉倭文子。


    “我比誰都強比誰都美麗!”


    鬆倉倭文子發誓般地喃喃自語。


    “我要變成適合我的樣子!我不會輸給


    任何人!不會的!”


    耕平一再地告訴自己,應該趕快逃出去,無奈,他的嘴巴、手、腳都不聽使喚。站在他左右兩邊的來夢和北本先生也是一樣,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抓住。


    當舔血的聲音停止,怪現象也同時發生了。宗家還是蹲在地上,但是,她的背部明顯地搖晃著,然後隆起來,接著又輕輕搖晃了兩三次,到第四次,宗家的背部迸開來了!她的衣服被撕裂了,黑色的影子不斷地膨脹起來,宗家站起身來,好像有什麽東西從下麵往上戳,身體看起來有點向後傾。胸部、手等所有的地方,衣服都裂開來,擠出某種東西來。經過如此不斷地膨脹、變形後,宗家的外表完全不像一個人了。來夢、耕平、北本先生看得目不轉睛,像迷失在醒不過來的惡夢迷宮中,呆呆站著。


    “你們在發什麽呆啊!”


    耕平的背被推一了下,是妮娜在斥喝他們。


    “還不趕快逃走!再待下去,所有的人都要變成紅甜菜湯的湯頭啦!”


    由於妮娜在背後推著,他們三個好不容易才拔開了腳,拚命地衝向門口。糾結在一起的腳,好像不屬於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耕平大哥,你可以走嗎?”


    “放心,又不是失去了多少血,馬上就會複原的!”


    明明一直處於貧血狀態,卻還逞強,這就是男人!突然有人從他們旁邊超過去了,原來是鬆倉家的長男博信!他一邊粗暴地吼著“開玩笑,誰還玩得下去啊!”一邊跌跌撞撞地跑得遠遠的。


    “耕平大哥,你再忍耐一下,來夢會把血輸給你。”


    “謝謝,不過,我真的沒事了。”


    聽來夢這麽一說,耕平就覺得精神百倍。實際上,真要輸血的話,他們的血型也不一定吻合,而且,他也不想讓這麽小的來夢輸血給他,不過,他很高興她有這樣的心意。


    後麵傳來強烈的破壞聲,北本先生回頭看到了意料中的不快光景。來夢和耕平雖不想回頭,卻還是忍不住地看了一下。圖書室的門,連同周邊的牆壁都被怪物撞得粉碎。


    怪物的身軀比熊還要大上一圈,皮膚像鱷魚一樣覆蓋著鱗片,它的前腳看起來很有力,粗大的尾巴長滿了無數的荊棘,它用兩隻後腳站起來的樣子,則會讓人聯想到恐龍。而那個醜怪的身軀上,卻頂著一個漂亮的女性的頭。那是六十年前的鬆倉倭文子,一張年輕、端莊、充滿了自信和野心的臉。


    耕平感到一陣暈眩,這個畫麵實在太慘了,如果連那張臉都很醜陋的話,可能還不會有這種感覺。耕平毫無理由去同情宗家,因為他有兩次差點被她殺了:一次是在六十年前的哈爾濱郊外,一次是剛才在多明多爾城的圖書室裏。他實在有理由憎恨她,如果說鬆倉倭文子變成一個從頭到尾都很醜陋的怪物,也許耕平會覺得她“活該”,但是,臉還是人類的臉,而且又年輕又美麗,即使事不關已,他還是覺得胸中翻攪不已。


    “那樣子實在太慘了,妮娜,你能幫她想想辦法嗎?”


    “你想得太天真啦,小老弟。”


    妮娜了解耕平的意思,從鼻頭發出了笑聲。


    “鬆倉倭文子的樣子完全是她自己心理的投影,她既想要有一張年輕貌美的容貌,又想要擁有可以把跟自己敵對的兒子、孫子踩扁的破壞力。要同時滿足這兩個願望,就隻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可是,那還是還是太慘了。”


    “是嗎?那你就把這句話說給那些被鬆倉倭文子踩扁的人聽聽看吧。”


    說完,他們四個人隨即改變了前進路線,來夢打開一個門,躲進一個像倉庫般的空間。怪物發出巨響,從前方通過,大家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雖不能這樣一直躲下去,但至少目前是安全了。耕平又轉向妮娜說:“不過,宗家是在你的安排下得到魔力的吧?”


    “沒錯。”


    “那麽,妮娜婆婆,你多少有點責任吧?”


    妮娜毫不覺得歉疚。


    “我告訴你,鬆倉倭文子的人生可是她自己的選擇。該對結果負責任的是她自己,不能怪任何人。”


    “”


    “小老弟,你跟來夢小姑娘認識後,遭遇過很多危險、恐怖的事吧?你會把這些事都怪到她身上嗎?”


    “怎麽會?”


    “那就對啦!倭文子現在會變成這樣,也是她自己做的選擇啊。”


    門外慘叫聲四起,怪物已經到了大廳,進了沙龍。


    妮娜對著北本先生做出一個無要奈何的動作:“總不能永遠躲在這裏吧?你打算怎麽解決鬆倉倭文子?”


    “你不是這方麵的專家嗎?可以替我想個辦法吧?”


    “我才沒那種義務呢!把那個小盒子借給你們,就已經是超出範圍啦!”


    “那麽,請讓我問最後一個問題。鬆倉倭文子為什麽要從老遠的蘇格蘭,把城堡移建到這種地方來呢?”


    “不是有所謂‘有靈氣的土地’這種說法嗎?這個湖畔和多明多爾城都屬於這一類的土地,所以鬆倉倭文子想借由這些土地來增長自己的魔力。”


    “那麽耕平的推理是正確的囉?”


    “對,這個年輕人滿敏銳的。”妮娜第一次稱讚耕平。


    “倭文子唯一失算的是,孫子們繼承了她的力量後,結果產生不好的影響。他們比倭文子脆弱多了,隨不了毒素的侵襲,精神失調,一再地被推進險惡黑暗中。這種超出自己能力可以掌控的力量,實在是不該擁有的。”


    妮娜更加重了譏嘲的語氣,說:“他的兒子因為一開始就不在她的期待中,所以沒有學到魔法,反倒沒有受到什麽影響。”


    ***


    多明多爾城的沙龍裏,幾乎沒有一個人毫發無傷。秘書、司機、搭乘雪車來的消防員,全身都是跌打損傷、擦傷,消防隊員中還有一個人折斷了腳踝骨,他們本來是很勇敢的,看到房子燒起來,一定會衝進火中救出幼兒。但是,這一夜麵臨這麽怪異的事,使得他們在精神上產生了很大的動搖,看到闖進沙龍的怪物,每個都隻嚇得找地方躲藏。


    如果有蛋型笛子的話,就可以吹笛子讓怪物聘同,讓它跟鬆倉倭文子對抗。可惜,這個笛子現在不在任何人手上。一個逃避不及的幹部,被宗家狠狠地摔在牆壁上,氣絕身亡。


    鬆倉正晴躲在大廳的巨大角柱下,用害怕的眼神看著怪物,他還記得母親年輕時候的臉,所以,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心裏覺得很不是滋味。


    博信突然在父親背後發出了歇斯底裏的笑聲。


    “這真是傑作喔,無可救藥的怪物!”


    鬆倉先生轉過身去,甩了兒子一巴掌。


    “什麽怪物!她是你的祖母啊!”


    實際上,他用的力量很弱,打得也不準,所以博信一點都不覺得痛。他用叛逆的眼神看著父親,不出聲地笑了起來,鬆倉先生第一次看到博信這個樣子。


    “沒錯,她是你的母親,可是跟怪物有什麽兩樣呢?”


    “博信,你”


    “承認吧,父親,還有你的孩子、青雅流一直活在這個怪物的統治下。”


    鬆倉先生又舉起手來,但是這次被博信撥開了,他的雙眼冒著異樣的火光,而那個宗家怪物現在正大鬧沙龍,把西班牙的甲胄摔在牆壁上,沙發丟到半空中,口中還不斷地吼著“來夢,你在哪裏?”


    “您也真可憐,都已經過了六十歲,還隻是‘宗家的兒子’,不能自由的做任何一件事,我同情你。”


    鬆倉先生發不出聲音,也動不了身子,隻能呆呆地看著長男。


    “我會讓你當上青雅流真正的統治者,隻不過,在您之後必須由我繼承,長子傳長子,


    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博信丟給鬆倉先生一個幹笑後,就衝了出去。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高昂的戰鬥意誌居然勝過了對怪物的恐懼。那個威嚴的祖母已經變成醜陋的怪物了,所以現在即使把她打得前撲後倒、踩得扁扁的,也不會於心不忍了。他要把這近三十年來的不滿和怨恨,通通報複在怪物身上。如此一來,不隻是祖母、父親,連在東京的母親,在新蘇格蘭旅遊的妻子,都會知道他的實力。


    博信衝出大廳的時候,正好碰到來夢四個人從躲藏處出來。


    看到來夢,博信已經沒有任何的感慨,隻當她是一個從身邊經過的女孩,他要用自己的力量排除所有障礙,在十年後成為宗家,支配青雅流的一切。他一言不發地從他們四個人的身邊走過。


    博信刻意站在怪物麵前,雖然他精神的枷鎖已經解開,但還是很緊張,他把手伸進口袋裏,拿出了粗粗長長的黃金色釘子。


    “溫塞斯拉斯菲立烏斯德月拉多克拉達孟達爾”


    他邊念著咒文,一邊把釘子一根根丟在怪物周圍。明明是很漫不經心的丟法,釘子卻都等距離地一根一根插在地上,在怪物周圍形成一個正圓形。然後,釘子發出了青白色的光,往左右、上方竄升。當電光到了天花板,跟所有的釘子連成一氣,怪物瞬間就被關進了閃著火花的電擊柵欄裏。一旁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博信則露出得意之色。


    “怎樣?這樣你還可以責罵我嗎?老太婆。”


    博信大聲吼著,雙眼裏沒有絲毫的理性存在。怪物的臉映在他的視界裏,看起來像是在冷笑,看樣子,不管發生任何事,不管是不是變成醜陋的怪物,宗家都不打算認同他的實力。


    “我本來想,如果你跪下來求饒的話,我就放過你的,不過,既然你這麽不合作,我就讓你嚐嚐雷擊的滋味,讓你變成火烤妖怪!”


    當博信開始念另一個咒文時,怪物突然變下腰,好像在電光的柵欄中低下了頭,博信於是停止了咒語。當他正要發表勝利感言時,卻意外發現怪物並不是要向他求饒,怪物用前腳把地板跺出一個洞,然後用手去扳洞的邊緣,再用力把地表整片抓起來,插在地上的釘子因此彈跳開來,電光的柵欄瞬間就崩壞了。地麵表皮的碎片四處飛散,打在博信的臉上和胸前。博信剛才的勝利感維持不到一分鍾,怪物就走到嚇得全身癱瘓的博信麵前,用侮辱和毫無慈悲的眼神看著他。


    “救命啊!饒了我吧!”


    博信邊哭邊在地上爬,怪物滿是荊棘的尾巴一揮,打在他的屁股上。博信發出一聲慘叫聲,然後頭撞在地上,昏過去了。


    怪物看也不看他一眼,隻是忙著尋找來夢。當它視線一固定,嘴色就露出了半月形的笑容。


    怪物踩過地板、雪、玻璃、建材,一步步接近來夢。耕平的視線很快地掃過地麵一下,他撿起了一個可以利用的東西,那是跟騎士的甲胄擺在一起的長鬆,進口時,為了不讓持有人拿來當作武器,尖端早被磨平了。但是,耕平還是用盡全力,好不容易才把長槍舉到胸部的高度,然後使勁地把重重的長鬆扔出去。


    “快逃啊,來夢!”


    長鬆“呼!”一聲飛了出去,耕平不是希臘神話裏的阿基理斯,也不是中世紀騎士物語裏的沙佳文,憑實力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他用的是隔空移物的力量,但是這也需要相當的精神能源。眼看著長鬆就要插進怪物胸膛了,卻在瞬間被接住了。看怪物的樣子,它並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但鐵製的長鬆卻輕易地被折斷,丟在地板上。同時,它一個跳躍,用中腳攻擊耕平,爪子擦過耕平,割破了羽絨毛外套,耕平在漫天飛舞的羽毛下,跌坐在地板上。


    “來夢,快逃!”


    耕平邊叫邊在地上翻滾,躲開致命的第二擊。怪物發出高亢的嘲笑聲。這次,它不需要用到處搜尋,就輕易地抓住了來夢,並把她高高地舉在頭上。


    “來夢!”


    耕平在一片塵埃和羽毛中站起來,危險感緊緊地壓迫著他,但他並不絕望。


    看到這個情景,北本先生的整顆心直往下滑落,他無力地靠在快要崩塌的牆壁上。妮娜則在一旁喃喃地說:“我本來是打算非到緊要關頭絕不出手的,看樣子已經到極限了不,再讓他試試看吧。”


    怪物抓著來夢的身軀,咚咚咚地踩著地板,往城堡外走去,它還用著極其沙啞的聲音向大家宣布:“小姑娘不會死的,她會被放進我的體內,永遠的活著。我從一開始就該這麽做的,都是因為我想把她嫁給我那些不成材的孫子,才會惹來這麽多的麻煩!不過,以後就不會再有什麽阻礙了。”


    來夢用肢體動作來表示,那是宗家一廂情願的想法,她拒絕被帶到任何地方去。即使是要去天國,她也不願意被強硬的帶走。所以,來夢劇烈地抵抗,她揮舞著手腳又踢又打的,怪物卻不痛不癢的,還用更肉麻的聲音說:“我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把你吃下去,一點都不會弄痛你的。”


    聽到這麽一句話,像來夢這麽勇敢的女孩兒,也不由得停止了抵抗。一直在後麵緊追不舍的耕平高聲喊著:“把來夢放下來!”


    怪物不理會耕平的要求,隻是一步步地往湖泊的方向走去。耕平再追上前去,怪物不留情地揮動滿是荊棘的尾巴,耕平驚險地躲過了這一擎,腳卻糾結在一起,在雪上栽了個大筋鬥。


    “這是什麽醜態啊,耕平!”


    耕平躺在地方,邊調整呼吸邊責罵自己。


    “隻不過流了一點血而已就這樣,真沒用!沒有體力的話,就用腦力啊!”


    耕平站起來,帶著滿身的雪花,衝回城堡裏。他把大廳裏那麵橢圓形的大鏡子從牆壁上拆了下來,他散發出連北本先生都不好去喊住他的魄力,抱著鏡子又匆匆跑出城堡。


    怪物在月光下,用著悠閑的速度朝湖泊走去;耕平則是拚命地跑,途中還跌倒了兩次,最後終於追上怪物,在雪上劃了一個弧形的足跡,繞到怪物前方。


    “看鏡子!”


    耕平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叫著。


    “從鏡子看看你自己的樣子!看你變成什麽樣子了!看看你自己到底想做什麽?”


    耕平把鏡子轉向她,鏡麵在月光的反射下發出青銀色的光芒。怪物的眼睛被刺激的眯成一條縫,步代散亂地往前走來。它很專注地盯著鏡子看,接著出現了兩秒鍾的空白。


    怪物嘴裏發出了哀鳴聲,聲音尖銳的幾乎要震破耳膜。耕平努力克製住想塞住耳朵的衝動,但是,即使這樣,還是抹不去已經嚴重傷害對方的事實。他其實不想用這樣激烈的手段,但卻不得不這麽做。他把鏡子朝向怪物,再度縮短了距離。怪物把臉背向鏡子,用兩隻前腳遮住了臉。


    這麽一來,它就隻剩下兩隻腳抓著來夢了,這就是耕平的目的。他把鏡子扔在地方,朝著來夢大喊:“來夢,好好聽大哥說的話!”


    “等五下我要開始三、二、一、的讀秒,你要全神貫注,在我讀到零的時候,一心想著到大哥這裏來。你要用力地想,專心地想,配合好時差,懂嗎?”


    耕平想利用隔空移物的方法,讓來夢在瞬間移動到自己這裏來。但是,他從來沒有移動過質量這麽大的物體,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向極限挑戰過,而且,即使發揮極限的能力,也可能勝不過怪物捉住來夢的物理性力量。他唯一的期待是,跟來夢合力做到這件事。北本先生曾經說過“一個人的力量是十,但是,兩個人加起來的力量不是二十,而是一百。”所以,值得賭一賭。


    來夢點點頭,她知道“耕平大哥”會使用魔法。隻要“耕平大哥”的魔杖一揮,來夢就能鼓足勇氣,打倒恐懼。


    “好,準備囉,來夢!”


    “好!”


    “三、二、一、零!”


    “零!”


    來喊出零的時候,閉緊了雙眼。她不是怕,而是為了集中精神去禱念。施加在前後左右的壓力一瞬間消失,身體飄浮在半空中。不久,來夢出現在耕平的手腕中,和耕平一起跌坐在雪地上。現在的耕平沒有足夠的體力可以接住來夢,但學是馬上站起身來,拉著她的手遠離怪物。


    妮娜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他們身旁,擺開了奇妙的架式。她兩腳岔開來,用力地踩著地,左手直直地伸向前方,右手腕彎曲著,手上好像握著什麽,擺在緊靠右耳附近的位置。當耕平發現這是拉弓的姿勢時,妮娜已經放開了右手。肉眼看不見的箭從肉眼看不見的弓上飛了出去,在月光下劃出透明的軌跡,刺進了怪物的身體。怪物沒有發出慘叫聲,但是全身劇烈的掙紮著,不一會兒,鱗片開始“嘩嘩剝剝”地落了;中腳仿佛腐蝕了一般,掉落到雪地上;全身則像被灑了鹽巴的蛞蝓,一點一點地縮小。


    “我又強壯又美麗”


    當怪物這麽喃喃自語的時候,頭部也開始溶化了。


    “沒有人肯幫助我,所以我隻好什麽都自己來,活著的時候是一個人,死的時候也是一個人”


    怪物在湖泊、也就是在閃爍著蒼白光芒的冰上,搖搖晃晃地走向湖中心。


    有一處因為冰已碎裂,映照著月亮。這個地方是今天早上巨大紅水母出現的地方,怪物像被什麽牽引著似的,朝那裏走去了。


    些微的水聲擊碎了月夜的一部分,然後寂靜結束一切。耕平和來夢看著彼此,吐了一口大大的氣。怪物沈進了湖底,大概再也不會浮上來了吧?以後,不會再有人害怕或嘲笑那個畸型的怪物了。


    這時候,妮娜用雙手把某種無形的東西,收進了懷裏。不知道那不是收回靈魂的一種象征?


    ***


    時間變成了十二月二十八日。對青雅流來說,有史以來最糟的一天,終於結束了。


    在北本先生的指示下,稍微恢複冷靜的秘書、司機、消防隊員開始展開行動,他們在沙龍的一角鋪上毛毯,讓受傷的人躺焉為。沒有人當場死亡,但是受重傷的大半是老年人,因為身心都受到嚴重的衝擊,放到隔天早上說不定會死亡。


    另一方麵,好像為了證明事態已經脫離了魔力似的,電話居然通了。有關人員已經通知了警察跟自衛隊,所以在明天天亮之前,應該會有人來救援。至於事情的原委,就暫時說是發生了古城傾倒崩塌的意外,四個孩子全都受傷的鬆倉正晴,露出疲憊的神情走向北本先生,感謝北本先生替他下了指示。


    “沒什麽好謝的,倒是你,有得忙了。”


    “我是個無能的兒子,但是,我希望在母親死後,至少能為她守護住名譽。”


    “也要守護青雅流啊。”


    “這一點總會有辦法的,想做這件事的人多的是。我暫時隻能照顧好我自己的家人。”


    “麵對警察,要先套好一番說詞,也許很辛苦,但是拜托你千萬不要傷害到來夢和耕平。”


    “嗯,我知道。”


    鬆倉先生說,他會找一天正式登門致意,說完後就匆匆離開,趕到孩子們齊頭躺著的地方。


    能戶耕平像個受傷的士兵,他坐在沙龍的一角,全身到處卷著繃帶。跟他說話的是沙龍裏唯一精神飽滿的妮娜。


    “聽說跟舁次元生命完全融合的人,可以長生不死,這是真的嗎?”


    “那又怎麽樣呢?”


    “我是說如果在小時候就融合了,這個孩子會不會停止成長?永遠無法長大?”


    這是自去年秋天在東京發生那個事件以來,一直埋藏在耕平心中的疑問。


    “不會的,聽說所謂的不老不死是可以控製自己的年齡的。”


    耕平又再一次仔細地端詳妮娜:妮娜自己是怎麽樣呢?不老不死嗎?可以控製自己的年齡嗎?八十歲老婦人的外表是真實的?還是偽裝的?


    “不過,不能生小孩。因為生育是在死後替自己留下一部分的生命,既然不會死就不需要生小孩子。”


    “說得也沒錯,可是”


    “其實,不管任何條件,任何環境,你都打算永遠守護著來夢,不是嗎?既然如此,不管她是小孩子還是大人,又有什麽好在意的呢?”


    說的一點也沒錯,耕平點點頭,又慎重地向她道謝。


    “你說得對,還有,剛才真的是謝謝你了。”


    “什麽事?”


    “你幫我救出了來夢,我剛才感覺到有一股來自某處的強烈力量加入,除了你以外,沒有人可以辦得到。”


    “你這樣誤會我,讓我覺得很困擾呢!我妮娜不是那種會平白幫助別人的濫好人喔,你怎麽奉承我都沒有用的。”


    耕平想再追究也不會有結果,便露出了苦笑。突然,他想起了在圖書室看到的一本書--《聖蛇靈連禱書》。


    鬆倉倭文子跟近石剛弘一樣也擁有這一本書。這本書幾乎左右了耕平的一生,這是不爭的事實。那麽,以後再怎麽逃也沒有用,總有一天要挺身去麵對的,為了那一天的到來,似乎有必要先做好短期的修業。


    “年輕人,你也趕快存夠錢,變成我闊氣的好客人吧。我要回去休息了,真是把我折騰死了。”


    妮娜靠著牆壁,閉上眼睛,就這樣睡著了。


    “咦?妮娜婆婆?”


    耕平疑惑地注視著妮娜,不久,她又張開了眼睛。她站起身來,看看四周,接著兩手貼在臉頰上尖聲叫著:“我是怎麽了?這裏是哪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事還必須的來龍去脈,去問別人吧。”


    “耕平大哥!”


    耕平回過頭去,來夢正用兩手捧著一碗熱湯。盤子看起來好像還滿高級的,可是邊緣已經有些破損。剛才的一連串騷動,想必打破了城堡裏不少高級的器皿。


    “這是我用調理包做的熱湯,你趕快吃吃看吧。”


    “謝謝,可是我沒什麽食欲呢。”


    來夢露出一本正經的表情說:“不行唷,不多吃一點增加體力怎麽行呢?吃完就睡覺,我來站衛兵。”


    “來夢也要吃東西睡覺啊,不然會長不大的。”


    “我會長大的。”


    來夢笑了,雖然和耕平一樣,像個負傷的士兵,但是她好像完全恢複了元氣,這讓耕平覺得很高興。他們走出去,尋找可以容納兩個人的地方。


    “妮娜婆婆她?”


    “回去了吧?剛才她來廚房跟我道別了。”


    “哦,是嗎?她說了什麽?”


    “她說,六十年後再見吧。”


    “咦,那個老婆婆還想活到六十年後嗎?”


    何止六十年?老魔女妮娜再活六百年都不是什麽問題。耕平一邊這麽想,一邊把倒在一旁的沙發扶正,跟來夢並肩坐下,道過謝後,他把熱湯接過來喝,這時,北本先生走過來了。


    “唷,榮譽負傷的獎賞啊?”


    “對不起,就我一個人吃。”


    “沒關係,耕平大哥,勞動最多的人最先吃嘛!”


    “來夢說的對,你不要客氣。”


    北本先生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了下來。既使到了現在這種時候,他都沒有說出“真是無妄之災的假期啊”這一類的話。


    “怎麽樣?耕平下定決心了嗎?”


    “什麽事?”


    “一過完年就到怪異幻想文學館去打工的事啊,反正你總要找一個地方打工嘛。”


    “嗯,我是打算這麽做。”


    “我沒說待遇會比較好,跟其他地方差不多。不過,有很多文獻


    ,你可以好好讀書,說不定還可以找到畢業論文的材料呢。怎麽樣啊?”


    耕平又喝了一口湯。他隻想從平凡的學生,變成一個普通的社會人士,但是,好像隻要跟來夢在一起,就不可能達成這樣的願望。那麽,就得慎選工作,如果畢業後,隻能到那個地方工作,先學點實務當然是最好的。


    “那麽,我就去麻煩您啦!”


    耕平一低下頭來,來夢就露出了比北本先生還要開心的笑容。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會這麽開心是因為兩個人希望共同擁有的未來,終於找到了一個方向性。


    銀白色的月光透過破損的屋頂跟天花板,灑在大家頭上。遠遠傳來的引擎聲,告訴大家,救援隊直升機已經到達了。這時,耕平突然想到,再過三、四天,今年就要結束了。


    雖然一連被卷進了好幾樁離奇的事件裏,但是他在今年進了大學、脫離雙親、認識北本先生、邂逅來夢、還為毫無頭緒的自己,找到了一條出路!所以,不管人生還有多長,不管什麽時候將死,他絕對不會忘記今年夏天以後的日子。耕平看著來夢,心裏默默地祝福她:“happy_new_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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