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夕來說,他從未像這次這樣沒有大人跟著,隻有他們自己來到東京這麽遠的地方。花也表示:「除了以前和家人一起去迪士尼那次以外,我完全沒來過東京。」因此兩人有些放不開,一直東張西望。也因此個性獨立、同時來過東京幾次的華便成了他們的唯一依靠。華看著他們緊張的模樣,苦笑表示:


    「我說你們,為什麽都看起來一臉疲倦的模樣?」


    夕和花麵麵相覷說了:


    「為什麽?當然是因為……嗯,你知道的。」


    「這很正常啊,光是東京車站本身就已經是座小型迷宮了……」


    「隻要看清地圖和指標,想想該怎麽走就行了。葉奈子小姐幫我們訂的飯店快要到了,再忍耐一下下喔。」


    ……三人接受葉奈子的招待,搭乘地方鐵路與新幹線,風塵仆仆來到東京。


    葉奈子已經事先幫他們訂了一個晚上的飯店,費用也支付過了,因此他們計劃先辦理入住,放好行李。


    舟車勞頓而感到輕微疲勞的夕,在華的帶領下終於來到葉奈子幫他們訂好的飯店。但才一到達,他便和花一同瞪大了眼睛。


    「…………咦?這……?」


    「夕同學,怎麽了嗎?」


    「呃,華?我們要住的地方真的是這裏嗎?這間飯店看起來很高級耶——」


    夕生長在美櫻鎮,特別是在父親過世後就沒什麽機會造訪都會。對他而言,眼前這棟總共有幾層樓都難以想象的飯店,實在豪華得超出他的預期。花也和他一樣,有些瞠目結舌。


    「是啊。」華再次輕笑,點點頭說:


    「是真的很高級啊。我個人是沒住過這裏,不過印象中這裏就算稱不上超一流,也入得了一流飯店的行列……不過想想也是,葉奈子小姐不是會在這種地方吝嗇的人,更何況與我們同行的花可是她的心儀對象呢。」


    「心、心儀對象……華,這、這個說法好像,不對……」


    「哪裏不對?她喜歡你的程度,說是為你神魂顛倒也不為過吧?她要招待這樣的對象——也就是花,怎麽可能隻用便宜的商務旅館打發我們?所以我是不怎麽訝異——」


    但是……


    夕覺得自己這樣一直大驚小怪實在沒出息,又剛好碰上團體入住飯店,現場有些混亂,便領著兩個女生到櫃台辦理手續。將大型行李交給表示「待會為您將行李送到房門前」的飯店人員,拿著剛領到的房卡,前往位於33樓的房間。結果這次連同華,三人一起目瞪口呆……


    『……這——!』


    三人見這間飯店這麽大,早就猜想到房間也會很寬敞。至於三人同住一間這點也還算是意料之中,隻要使用加床服務,兩張單人床再加一,就可以各自睡一張床。


    隻不過,在夕他們使用不熟悉的房卡開了門,一腳踏進飯店安排給他們的房間後,映入他們眼簾的是——


    「……呃,我說,夕同學、華,那……那張床……」


    「夕、夕同學,櫃台的服務人員是怎麽說的……?是他們弄錯了嗎——不……想當然應該不是。」


    「…………」


    呃……夕拚命運轉陷入混亂的腦袋。印象中,飯店術語裏的single是單人房,twin是兩張單人床……double則是雙人床。而夕剛才因為不熟悉入住程序而有些緊張,對於櫃台人員的說明沒有聽得很清楚。櫃台小姐當初好像是說「狩野葉奈子小姐已經吩咐過了,是一間double房一個晚上,附早餐的方案吧」……


    而此時映入夕他們眼裏的是一張擺放在房間中央,氣派驚人的龐然巨床……那張床顯然並非單人床,寬度說不定還超過夕的身高。除此之外,他們沒看見別的床。


    ——啊……


    此時出現在夕腦海裏的葉奈子,臉上帶著笑容。


    帶著一臉咧開嘴角、開心不已,像是在玩味夕他們反應的謔笑。


    ——這家夥————!


    仔細一想倒也合情合理。葉奈子不是會在這種地方吝嗇的人,同時也是會在這種地方出其不意開玩笑,卻又覺得自己幫了大忙的人……!花的臉上泛起一抹紅霞,蹦出一句:


    「……我們有三個人,卻隻有那張床……那是很恩愛的情侶或夫妻睡的床……對不對?」


    「也是所謂的國王尺寸——不,好像還沒那麽大,應該是皇後尺寸……夕同學?」


    「……………………」


    夕看見兩人向他投以小鹿亂撞的視線,瞬間快速運轉腦袋,轉速甚至勝過剛剛走在不熟悉的大都市時的速度……話說回來,櫃台人員剛才看到他們男女三人準備一起入住一間雙人床的房間時,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啊?另外,葉奈子預約的時候到底是怎麽跟對方說的?呃,這實在是——


    「……這樣……」夕看向花和華。


    「這樣……實在不太好,感覺很尷尬……對吧,我們打電話給櫃台問一下,把狀況說明清楚後,他們應該會幫我們換一間可以加床的兩張單人床的房間才對。」


    話一說完,房間的門鈴正好響起。


    夕驚覺應該是飯店人員幫忙送行李過來了。


    「來得正好,我去問送行李過來的人——」


    他轉身麵對房門的方向時,依稀瞥見花和華的表情瞬間慌張起來。


    兩人似乎分別察覺了什麽般心裏一驚,四目相交。兩人之間進行了快速的意見交流,一切盡在不言中,仿佛表示「這種時候是該那個,但——」「好,我了解——」之類的意見。接著,華連忙抓住夕的右手,而花抓住了左手。呃?夕轉頭一看,隻見花有些焦急地擠出笑容。


    「唔……不用啦,夕同學,沒問題、沒問題的!」


    「咦?」


    「我們不用請送行李的人幫忙換房間。」


    「可、可是……」


    華也露出柔柔的微笑。


    「啊,夕同學,我想到如果我們請飯店的人幫我們換房間,應該要花上一些時間吧?畢竟他們要進行一些手續,飯店的人又要幫我們搬行李。我們現在差不多該放好行李,準備前往會場了。」


    「唔,你說的是沒錯……但要是我們出去後再回來,感覺會很難提出更換房間的要求,而且隻有一張床要我們怎麽睡——」


    「這個問題我們三人之後再好好討論就可以了。啊,我去應個門喔。」


    「華,麻煩你!」


    華放開夕的手,走向門口接收行李箱,其間花還是牢牢抓住夕的手。等等,現在是什麽情況?她們怎麽有辦法這樣合作無間?夕想不透兩人的意圖,視線落在花身上。於是花的眼神出現一絲慌亂,看似心跳加速、小鹿亂撞。她羞紅了臉頰,仰頭對夕說:


    「……夕同學,還是說……」


    「什、什麽?」


    「對於和我們同住一間雙人床的房間,你有點……不願意?」


    ——這種事……


    理所當然的,夕的理性差點當場融化——


    ——我怎麽可能不願意啊啊啊啊啊啊!


    三人接著來到飯店附近的車站,搭乘地下鐵移動。美櫻鎮當然沒有什麽地下鐵,基於這個理由,夕再度一陣緊張。


    中途車上空出兩個位子,夕讓花和華坐下,然後站在她們前麵。此時,由於他是從較高的位置往下看,赫然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花那長長的睫毛便不停顫動著……花在來時的新幹線裏一開始表情也很生硬。對於這種心情,夕多少也能理解。


    「花,你在緊張嗎?」


    夕詢問時刻意盡量放輕音量。花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才抬起臉來,同樣輕鬆地表示:


    「咦……不、不會,哈哈,放心啦。」


    她如此回答,臉上卻仍帶著些許緊繃。


    ……這種反應倒也正常——夕心想。單單觀賞葉奈子的舞台劇對花就有很特別的意義了,更何況花預計在下星期也要參加同一出劇的演出,而且明天夕和華便要啟程返回美櫻鎮,留下花一個人首次參加正式的排練。即使花和葉奈子已經透過電話認真地對過台詞、討論劇本的細節、揣摩其中的意境,但真正參與其中,和其他演員進行排練也是一個寶貴的機會。


    而且真要說的話,今天——


    「——……花。」


    夕將手放在花的頭上。


    「你所遇到的辛苦,當然沒有簡單到可以輕輕鬆鬆說一句『放心吧,沒問題』就帶過。不過正因如此,你現在會緊張是很正常的,我想葉奈子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


    「……嗯,是啊。」


    「而且——」


    夕的話說到一半,突然開始猶豫是否該講下去。


    這時,華似乎察覺到他想說的,插話喚了一聲「花」。


    華瞄了夕一眼,以眼神表示「沒關係,可以說的」,接著表情柔和地看著花,接著說:


    「而且,姑且不論葉奈子小姐等人……你是不是不曉得該如何看待那個人?」


    「咦……」


    「我指的是——牡丹駿平。」


    沒錯,夕也覺得那是讓花此刻這麽緊張的因素。


    花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噘起嘴巴。


    「煩耶,和你在一起想隱藏什麽都很難。」


    「不隻是和我,和夕同學也一樣吧?不過關於那一點,我不覺得是件壞事喔。」


    華帶著笑意如此表示。「……是啦。」花緊繃的唇角放鬆了一些。


    「嗯,你說得對……華,我問你,那個人——嗯,牡丹駿平的舞台表演,你應該……有看過,對吧?」


    「看過。」


    「花,你不曾認真看過他的表演嗎?」


    「嗯,夕同學……」


    「他的演技真的很好喔。他外型佳,氣質獨樹一格,個子不高卻相當顯眼,真的是不愧在這一行待了很久的人。」


    「……華,問、問你喔,聖誕夜的時候,你不是和那個人見了一麵嗎?」


    花微微低下頭,有些支支吾吾。


    「你在那之前偶爾也會和他見麵吧?不過我見到他的次數很少,數都數得出來……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話說回來,華……你是怎麽看待他的?」


    「…………對我而言,這不是好壞的——不,那個人確實是不怎麽樣,但畢竟也是我的父親。更何況我的母親現在還是非常非常喜歡他、愛著他,所以他就是我的父親,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答案。」


    「父親」這個說法應該和花沒什麽兩樣——夕瞬間浮現這個想法,旋即了解華話裏的含意,發現花的確和她不同。人類這種動物沒有單純到可以隻憑有無血緣關係,便判定對方是否為自己的父親。


    「所以對我而言,那是個無法逃避、必須設法折衷妥協的問題。而且說真的,除此之外也別無其他解決辦法。隻不過,花,你應該和我不同吧?」


    「…………」


    「你的母親現在當然……嗯……對那個人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你也擁有一位比他好上太多的爸爸,所以你不需要和我持相同的態度…………花,聽我說。」


    華頓了一下,瞬間再次瞄了夕一眼,接著稍微端正坐姿,一臉嚴肅地看向花。


    「我和夕同學都認為你有辦法克服這一點。如果你基於各種因素,在許多方麵都無法徹底信任自己,那就相信我們的判斷吧。你隻要——」


    華此刻的眼神仿佛是看著自己的戰友,也像看著自己的對手,像是規勸又像是崇拜,甚至也像是看著她自己。唯一無庸置疑的是,混合了這些情感的複雜眼神中,含有華對她不可動搖的信賴。


    「你隻要依你感覺到的去看就行了……按照你所想的,傾聽心裏的聲音。不管是葉奈子小姐的表演、你下星期即將參與的舞台劇本身,還是那個人的演技……反正……」


    說到這裏,華的口氣為之一變。


    她半開玩笑地補充:


    「胡思亂想一些有的沒有的,應該不太適合你吧。」


    「什麽嘛。」花也笑著回了一句:


    「幹嘛把人家說得好像一頭橫衝直撞的山豬!不過你說的也對,我現在還是有點——」


    花說到一半,突然啪的一聲用雙手拍打自己的臉頰。


    而且她打的力道還不輕,讓夕嚇了一跳。


    「呃,花!」


    「夕同學,我剛才或許還是有一點彷徨吧。明明我在要離開美櫻鎮時——不對,好像是在聖誕夜時就做好了覺悟,所以……」


    花笑著舉起一隻手,鬆開手讓夕看見她的掌心。


    「幫我打氣一下!」


    「打氣……?喔喔。」


    夕中途懂了她的意思,接著點點頭。


    「好,那麽——花,加油!」


    啪的一聲,他將自己的手重重拍在花的手掌上。


    「……嘻嘻。」花靦腆地笑著,隨即將掌心轉向華的方向。


    「華,你也來!」


    「好……嘿!」


    啪——的一聲,重重一擊。


    華特地高高舉起手全力揮出這一擊,讓充滿行駛聲、稱不上安靜的車廂裏,響起相當大的聲響。「……唔!」花倒抽一口氣。


    「好……好痛喔!喂,華!確實是我要你幫我打氣,但你也不用使勁吃奶的力氣——……噗,嗬嗬,哈、哈哈哈——」


    花之所以會忍不住笑出來,是因為她看見華依照理所當然的物理定律,也按著剛剛擊掌的手,一副淚眼汪汪、痛得說不出話來的模樣。夕也忍俊不禁,即使因為身處電車中有些節製,還是發出嗬嗬的輕笑聲。華呻吟著「……不、不要……笑我」,又讓兩人笑了。


    ……花歡笑的臉上,已經幾乎看不到什麽緊張的神情了。


    出了地鐵站後,三人徒步前往公演的會場。此時距離開場還有一段時間,不過先前葉奈子傳了簡訊過來,表示:「幫我告訴小花,請她在開場前到我們這裏露一下臉?」因此三人沒有閑晃,而是直接前往會場。


    ……「夕同學……」走到一半,華突然有些吃驚地說:


    「我在想……是不是我的錯覺……」


    「嗯?華公主,怎麽了嗎?」


    「你看現在走在我們身邊的人是不是和我們一樣,都要去看葉奈子小姐的舞台劇?」


    「咦?」


    聽她這麽一說,夕於是環顧四周。確實有一群行進方向與夕他們相同的人潮,而且人數還不少——


    「呃,咦咦——?可是華,應該不會吧,現在還很早耶。」


    花提出和夕相同的異議。


    她拿出手機,再次確認時間。


    「現在距離開場還有很多時間耶。你看,還這麽早,而且這場表演的票賣的全是預先劃位票,大家不需要排隊,今天天氣又那麽冷,就算韭本先生是很紅的導演,也不可能這麽早就聚集這麽一大群人吧?啊,我想到了,因為華是鄉巴佬,所以可能不太了解情況,不過——」


    華給了花一個白眼。


    「你沒資格說我是鄉巴佬就是了。」


    「我想一定是這條路本來就是這樣,畢竟是大都市嘛,就算我們稍微離開主要道路,人還是很多呀。」


    「你說的……或許也有可能,不過……」


    華似乎有些無法接受這個說法,又瞄了四周幾眼。


    看樣子,她在意的並非隻是人潮的形成和人數。夕不解地問她:


    「不過怎麽了?」


    「可能是我看錯吧,大家好像……不,算了,反正不是什麽大事,不是很重要——」


    華中止這個話題。此時一陣風吹來,無機質的寒冷讓她小小的肩膀顫抖了一下。她到底看見了什麽,才產生那樣的感想?


    夕他們來到會場前方的瞬間,便了解到為什麽。


    華先前注意到的人潮,似乎真的就是來看葉奈子舞台劇的觀眾。「唔,好、好多人——!」花瞪大了眼睛,因為在這麽冷的天氣裏,會場入口附近已經出現一大群等待開場的人,而且人數仍不斷增加當中。但讓夕感到訝異的不是人數,而是——


    「…………」


    那些等待開場的觀眾的……表情。


    華先前在人潮中依稀感受到的特殊狀況,在觀眾聚集在一起後變得更明顯。


    今天天氣不錯,可是氣溫低得讓人提不起勁。就生長於會下雪的美櫻鎮的夕來說,即使穿著厚外套也覺得「唔,真的好冷……」。可是來賓們的臉上卻都閃閃發亮,仿佛毫不在意此刻的寒冷。


    來賓的年齡層分布極廣,有聊天聊得很開心的年輕女孩們;有打扮貴氣的中年女性團體;有帶著學齡兒童的夫婦;也有獨自前來、看似大學生的男子,但所有人的表情大致有著一個共通點,就是開朗興奮。


    就像是非常期待接下來要觀賞的表演似的。


    簡單地說,這就是他們期待的表征。他們絲毫不懷疑由韭本劉生擔任導演、劇本,由葉奈子主演的這出戲至少能讓他們值回票價,甚至獲得更多回報……


    原來葉奈子他們要麵對的便是抱持著這種想法的觀眾,而且還得回應觀眾對他們的期待。


    夕突然不寒而栗。


    在過去,夕看表演時當然都站在「看戲」的一方,聖誕夜和花約會時去看的那出戲,以及看電影時,他都是處在期待與享受的立場,不曾特別意識到這件事。但這次因為花的關係,他多少變得必須去思考「演戲」一方的想法,即使自己不是接下來要演戲的人,也有種兩腳發軟的感覺。


    做為專業人士,就要回應這份真實存在的期待。


    或者該說,必須報以超乎他們期待的編排和演技。


    伴隨這些義務產生的責任和壓力,和夕他們先前在校慶舉辦放映會時的感受相比,根本就是天壤之別。如果是一年前,自己或許不會有這麽切身的體會,但是這幾個月來,夕和花她們投注了很大的熱情在拍攝工作上,所以感受特別明顯。


    在這個世界中,無論付出多少努力,隻要無法讓期待看到表演、甚至不惜大費周章前來的觀眾感到滿意,一切就毫無意義。這裏不會有那種結果差強人意,卻有人安慰「你們很努力了,很棒呀」的情況。違背觀眾的期待,讓人大失所望是不被允許的。有別於小孩子的成果發表會,不存在任何包容的這裏,到底是多殘酷的地方……


    華也驚覺四周的情況而停下腳步,了解自己剛才感受到的並非錯覺。從她不自覺揪緊衣襟的動作看來,她可能和夕有相同的體會。夕有點擔心剛剛才擺脫緊張與不安的花,會不會又變得膽怯,於是將視線移到她身上。


    「……花——」


    「夕同學!」


    花很有精神地應了一聲,仿佛要鼓舞自己瞬間畏怯的心,在夕開口說話前先露出笑容。


    她嘿嘿笑了笑,用手指搔了搔臉頰。


    「華說得沒錯,剛剛看到的人潮真的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來賓耶。好棒喔,真不愧是葉奈子小姐!還有韭本先生!」


    聽花這麽表示,華才啊的一聲回過神來。


    「……花,沒錯,結果你剛剛竟然還說我是鄉巴佬——」


    「夕、夕同學,話、話說,我們該怎麽辦?」


    花裝做沒聽到,轉移話題。


    「葉奈子小姐要我事前去露一下臉吧?」


    「嗯,是啊……她在簡訊裏寫了會幫我們安排好,我們隻要跟工作人員打聲招呼就行了。不過那個人畢竟是那樣的個性,多少有些不可靠的時候……」


    「既、既然如此,我們早點去打招呼看看吧!現在時間還早,但要是在開場前大家都很匆忙的時候再過去,說不定會打擾到別人。華,你說對不對?」


    這句話一點都沒錯。「……嗯,是啊。」華表示同意。三人於是走到還沒開啟的會場大門,向站在那裏的工作人員打招呼。夕說明來意後,其中一名工作人員表示:「我去確認一下。」隨即進入會場。「好了,花,這個就先交給你了。」此時,華拿出某個東西要給花。


    夕心裏感到疑惑,花也是相同的反應,一臉疑惑地看著華交給她的舞台劇票券。


    「咦?嗯,好……等等,為什麽現在要拿票給我?」


    「咦?」華反而眨了眨眼睛。


    「為什麽?如果我現在不把票交給你,到時候要是出了什麽狀況,你不就不知道自己坐在哪裏了嗎?這樣你會很難跟我們會合啊,開場後我們也不可能繼續站在這裏等你……畢竟今天這麽冷。」


    「會合……咦?」


    花這時才了解華在說什麽。


    「難、難道,我得一個人去葉奈子小姐他們的後台?」


    夕也有點吃驚,不過想想也是。他和華算是不相幹的人,理論上或許是該由花獨自前往。


    「可是華公主,那個人——牡丹駿平也在那不是嗎?」


    「應該是。不過我和你充其量隻是『陪著花』受邀來觀賞公演,做為閑雜人等也不好神經那麽大條,真的跟著跑過去吧……」


    「這、這我也了解,可是放著花一個人過去——」


    ——我會擔心,也覺得對她太殘忍。


    夕本來想這麽說,但看到華的眼神後便打住。因為當他提到牡丹駿平的名字,華的眼中也出現一絲慌亂,這讓他知道有那麽一瞬間,華的心裏也閃過和他一樣的擔心與不忍。可是華仿佛要擺脫那種情緒似的看著夕,嘴上對花繼續說:


    「我不是不了解夕同學為何那樣想,可是……花,你明天可是計劃要和大家一起排練,到時候那個人說不定也會在場,到了下周……就算那個人不在,你也得正式參與演出,和那些人合作吧?」


    聽到華這麽說,花稍微頓了一下,表情變得比夕原先設想的還要幹脆堅強。她沉吟了一聲點點頭,將華給她的票收進「eve」裏,視線落在小跑步回到他們身邊的工作人員身上。


    「你說的沒錯,本來就是這樣……夕同學,謝謝你,我沒事的!反正葉奈子小姐也在那邊,我自己去就好。」


    花的回答說不定比華預期的還要堅定、沒有迷惘。在夕看來,說那番話測試花行不行的華,似乎有些壓抑不住自己感受到的輕微震撼。


    花重新轉身麵對夕他們,再次綻放笑顏。


    「夕同學、華,如果我還沒回來就已經開場,你們就先進去……夕同學,這樣可以嗎?」


    「呃,好啊……」


    「華,你不要趁我不在就跟夕同學牽手或抱他之類的,總之平常那些色色的事情——」


    花說到一半,哈哈笑了幾聲,更正說法:


    「——在今天人這麽多的情況下,你應該也不會做出親昵舉動吧。」


    「當然。」華也回以微笑。


    「不用你說,我會和夕同學親熱的。」


    「嗯,拜托你——……咦咦咦——!」


    「咦咦!」


    花的雙馬尾當場高高彈了一下,夕也瞪大眼睛。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華!你要我自己過去,結果卻打這種


    算盤,這樣對嗎?對嗎!」


    「當然對啊,一碼歸一碼,事情就是這樣。我會趁你不在位子上時拚命親熱,親熱到讓人覺得誇張的地步。不過事到如今,你應該不可能因為這樣就說不去了吧?所以囉,快去吧。」


    「唔,嗚嗚嗚——」


    「我和夕同學會想你的。放心吧,那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對你說多過分的話……不,就算他真的神經那麽大條說了些什麽,對於已經下定決心的你構成不了多大的傷害,你就放心地去後台露臉吧……不過我們會利用這段時間親熱就是了?」


    「嗚嗚嗚嗚——」


    花露出咬牙切齒又擔心的表情,但回來入口處的工作人員表示:「嗯,狩野葉奈子小姐在等您,我帶您去後台吧。」於是她對夕說了聲:「夕、夕同學,你小心點……要小心喔!」便離開了。華看著她離開後,仰頭看向夕,臉上依舊帶著微笑。


    「夕同學?」


    夕的心跳快了一拍。


    「華、華公主?」


    「剛剛說的都是在開玩笑?怎麽可能呢?」


    「……華公主。」


    夕輕輕笑了出來。


    「你很壞耶。」


    「不,是她每次反應都很大,讓我忍不住……想戲弄她……或者該說想欺負她一下……」


    ……我從以前就覺得華公主對花實在有些s屬性——夕在心中喃喃自語。此時,華突然收斂起臉上的笑意,表情嚴肅了起來。


    她看向玻璃門另一頭花離去的方向說了:「——話說……」


    她看著遠方,眯起眼睛,基於哀傷、驚訝,或者欣賞……抑或以上所有感覺統統混雜在一起的複雜情緒,聲音微微發顫地說:


    「花……真的是打從心裏做出覺悟了呢。」


    「嗯?」


    華再次看向等待開場的來賓。即使她和夕與舞台劇沒有直接關係,但見到他們的表情,還是會感到畏怯。


    「她已經做出覺悟,要好好麵對現在所能麵對的一切,像是她能做的、她的天分……至今和我們一起進行的大量拍攝、我們的血脈……對葉奈子小姐的憧憬、就算害怕也想嚐試的心情,還有我拜托她要以不輸給那個人的演技來證明自己……等。」


    或許華在這一刻真正體會到夕先前聖誕夜在杜鵑花園裏感受到的情緒。在她看到花的表現之後——即使麵對觀眾的期待與熱情;即使獨自前往充滿陌生演員、工作人員,甚至可能還有牡丹駿平的地方也沒有感到畏怯,就算心中還是有些害怕卻沒流露出的表現。


    接著在一個半小時之後。「少女一葉的喜怒哀樂」這出由韭本劉生寫劇本兼導演、由狩野葉奈子主演、由牡丹駿平特別擔任這周末神秘嘉賓的舞台劇,座位銷售一空。若沒有葉奈子招待,他們應該就看不到的舞台劇拉開了序幕——


    2.


    ……看完表演,和葉奈子、韭本劉生等人簡單打過招呼後,夕三人在前往地下鐵站的途中,進入一家連鎖餐廳吃晚餐並緩和情緒。而在用餐期間以及之後回飯店的路上,三個人都沒有提及觀後感想,不是因為表演不好。


    完全不是這樣。


    回到飯店房間休息一會,總算從緊張感解放開來後,首先打開話匣子的人是花。


    「葉奈子小姐的演技,韭本先生創造的舞台——」


    她雖然隻是到後台打招呼,然後看了一場舞台劇,卻疲憊不堪地坐在沙發上,緊緊抱著「eve」說:


    「都好厲害喔……對吧?從頭到尾都很厲害,而且很有趣——」


    「……是啊。」


    「葉奈子小姐詮釋女主角的演技讓人印象深刻,該怎麽形容……就是很古怪,而且葉奈子小姐演的那個女生接二連三搞出紕漏,這種故事情節也讓人喘不過氣——」


    夕很能理解此刻花的心情。她的聲音不大,卻隱含著一股想壓抑也壓抑不住的興奮。


    聖誕夜那天和花首次看的專業舞台劇也很棒,可是這次卻又更上一層樓,甚至完全超乎他的想象……對,那感覺仿佛就像在看父親的電影般——


    正如喜怒哀樂這個劇名所表示的,葉奈子飾演的女主角是一名情緒起伏非常大的高中女生,家人為了提升她的教養,強迫她轉學到一間專供上流社會千金就讀的私立學校,結果她便在那裏引發了一連串的麻煩。整體是這麽一個帶有喜劇及悲劇成分的故事。這出舞台劇有趣得讓人挑不出毛病,但看著看著又會感受到一股扣人心弦的魄力……


    「而且……」花繼續說下去:


    「那個人……牡丹駿平……這是我第一次認真觀賞那個人演戲,才知道原來他是那樣的演員。華,你剛才說有看過他的表演,夕同學呢?嗯……你之前有看過那個人演的戲嗎?」


    「有啊。」夕回答。


    華則是一邊聽著一邊規矩地將脫下來的外套放進衣櫃裏。


    「是嗎……也是,他好像偶爾也會拍一些電影……他的演技就跟華和鴻鵠學姊一樣好,但不隻是好,他還具有一股神奇的魅力。夕同學,你覺得那個人今天演得怎麽樣?」


    夕瞬間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決定如實回答。因為他認為這畢竟隻是談論演技,更重要的是,現在的花和華聽到他的名字應該也不會怎麽樣才對。


    「簡單地說……他的演技很好,但沒有華公主那麽好。他演戲也有韻味,就像花一樣,但又比不上花,感覺就像把花和華公主加起來除以二,今天的表演尤其讓我這麽覺得。話說回來,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是韭本先生導戲的成果吧。」


    「也因為整部戲都是配合葉奈子小姐的演技編排的,是帶有一點花的風格。」


    華如此補充,但語氣沒有否定夕的意思。


    花也沉吟一聲,點點頭說:


    「看著看著,我突然有了『這個人也是一位很優秀的演員呢』的感想……我們在後台稍微說了幾句話,他笑得很假,像是有些瞧不起人似的,感覺很討厭,而且依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不過……今天這樣看他演戲,我意外地還是有些佩服,覺得他的演技真的沒話說……啊!說到演技好,飾演葉奈子小姐母親的那位女演員也——」


    花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說著說著看戲時感受到的熱情仿佛又蘇醒過來,接著又聊了其他演員們給她的印象、故事情節讓人驚訝的部分、她真心覺得很棒的地方……等,興致比聖誕夜看完表演時還高。「花……」華從衣櫃那邊走過來問了:


    「你還是想試試看嗎?」


    「咦?」


    花一時聽不懂她問的是什麽。


    「一個現實層麵的問題,是你下周就要站上同一個舞台,比起恐懼和不安,你更期待能夠和那群演員共同演出嗎?」


    「呃——」


    花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不過從華指出這點之後她才想到這個問題,瞬間愣住的表情就某方麵來說已經是答案了。她要登上那個舞台,那個對現在的夕來說還太遙遠,不得不承認他手伸得再長還是碰不到的舞台……


    「……花——」就在夕要開口的瞬間——


    他的話很巧地被打斷了。


    是手機。突如其來的聲響讓夕「……哇!」地嚇一跳。


    夕看了一下是誰打電話來。


    「是葉奈子。」


    「……怎麽回事?剛剛電話響起的瞬間,我就有種八成是葉奈子小姐的預感。是因為我剛才突然全身發冷嗎……」


    華幽幽地說,花則苦笑回了一句:「你這講法,好像把葉奈子小姐當成不祥的東西耶……」夕一邊聽著她們說話一邊接起電話。


    「喂,你好——」


    『啊,是夕嗎?


    今天辛苦了,你們回飯店了嗎?剛剛該不會在和小花與華公主做什麽色色的事情吧?』


    「才、才沒有咧!」


    這個人也真是的,竟然第一句話就問這個……!不,葉奈子八成是故意逗著他玩的。葉奈子嗬嗬笑著說:


    『話說,你要是有那種勇氣,就不會一直拖拖拉拉地煩惱了。對了,覺得怎麽樣?剛剛一陣兵慌馬亂,我沒有機會問你,有對我刮目相看嗎?有覺得我很厲害嗎?』


    葉奈子說的是她的演技。


    關於這點,答案當然是——


    「——哪來的刮目相看?我打從一開始,從以前就一直覺得你很厲害呀。」


    『嗬嗬,謝謝。不過真正看了舞台劇之後,應該超乎你的預期吧?』


    ……這個人——


    明明知道我受到的震撼,還明知故問……


    『這一次厲害的不隻有我而已。我說的是我以及這出和劉生他們合作創造出來的舞台劇。這次劉生從寫劇本的時候便為我量身打造這個角色,所以演得特別順。華公主一定也對我心生敬佩,而且……小花她……』


    藏在葉奈子語氣裏的就是自信。


    『小花現在變得更想和我們一起演戲,一起享受那出舞台劇了,對不對?』


    「………………」


    『小花在你旁邊吧?可以請她聽一下電話嗎?』


    「……好。」


    就在夕應了一聲,準備叫小花聽電話時,『啊!等一下,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葉奈子像是忽然想到什麽似的說。


    她嗬嗬笑著,笑得像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


    『夕,要拿出勇氣來喔。』


    「咦?」


    『現在是我為了優柔寡斷的你準備的獎勵時段!我特地幫你挑了一間雙人床的房間,讓你可以在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和小花與華公主清純、正直地進行色色的事?記得盡量——』


    「——呃,花!葉奈子說要和你說話!」


    夕話沒聽完,便將手機遞給花。「?夕、夕同學?你的臉很紅耶。」花有些納悶地接過手機,華則是臉頰微微泛紅,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看樣子她是猜到葉奈子剛剛說了些什麽。


    華瞥了正將夕的電話貼在臉頰上說著「喂喂?葉奈子小姐,嗯——」的花一眼。


    「夕同學,我想趁花在講電話的時候去洗澡。我有點累了……我可以先洗嗎?」


    「咦?喔喔,當然可以呀,你先洗。」


    「我有帶我家的洗發精分裝的迷你瓶,你需要的話可以使用——」


    華說完又瞄了正在講電話的花一眼,夕也跟著看向花的方向。


    「是……是,我也這麽想。那麽葉奈子小姐,我明天——」花的側臉透露出微微的緊張,似乎還沒有完全習慣和葉奈子講電話。看著這一幕,夕突然有種心髒被緊緊攫住的感覺,別過頭一看,發現華也一樣別開視線,抱著衣服往浴室走去,仿佛想逃離眼前這一幕似的……華可能和自己有相同的感覺吧。


    花往夕的方向瞄了一眼,夕對她點點頭,示意她可以繼續講下去。接著他坐在鋪著全新床單的床墊上,直接向後一仰,看著頭上的天花板。


    ……眼前真的是發生了很多事情呢。


    看完今天舞台劇所感受到的真實震撼;花即將以神秘嘉賓的身分登場的舞台劇。後者同時意味著,他答應要給花與華一個她們想要的答案,這個期限已經迫在眉睫。


    不論是花還是華,他都傾心到心髒要被勒緊的地步。他由衷覺得兩人的可愛實在難分軒輊,甚至有種希望時間能永遠停留在現在的感覺。他感到害怕,不想去花登上舞台之後的那個不論是形狀還是色彩,可能都和現在截然不同的未來。


    可是,花和華已經對夕說出她們的真心話。


    ——這個「現在」真的很幸福。也許這是最美好奇跡般的瞬間,也許現在是最美好的狀態……但是、但是……我和花還是想要夕同學的未來。


    ——我想要獨占……夕同學。我真的一點也不想把夕同學的心讓給別人,不管是華或其他人。我想要夕同學,想要夕同學的心,還有全部——……


    就算有什麽樣的理由,即使單就感情來說,自己對她們的喜歡根本分不出誰多誰寡。身為一個男人,或者該說身為一個人,他都無法在明白她們心情的情況下將答案往後拖延。


    花與華過去便十分在意彼此,卻因不知如何相處而互相逃避,導致兩人水火不容。但就像大窪同學先前表示的,兩人的關係近來已變得平穩。這一點真的是這樣沒錯,而且絕對是一件好事,但並非這樣就代表他可以考慮讓她們共享彼此的感情……不。


    應該反過來說。


    即使她們開始珍惜彼此,能夠放下麵子問題,真誠地關心彼此,但她們還是深深喜歡夕,喜歡到無法讓步的程度。所以,夕更要邁步向前,跨越這一個「現在」——


    三人之後各自洗澡刷牙,做好就寢的準備。


    明天早上起床後時間並不是太充裕,所以差不多該睡了——這樣的共識,在三人心底油然而生。


    ……實際上,夕基於各種原因,一直處在忐忑不安的狀態。原因並非葉奈子先前的撩撥,而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一個問題。此刻飯店為他們準備的床隻有一張,所以夕很擔心會不會像先前花和華她們到他家過夜時那樣——出現更激烈的爭奪戰。


    發生那種情況當然是很好,也很令人開心,不過對於現在的夕來說,問題在於他很難找出一個平衡點!就算他提議自己一個人去睡沙發,她們恐怕也不會輕易答應……!「夕同學……」換上飯店浴袍的華似乎發現夕此刻的戰戰兢兢,主動開口表示:


    「沒問題的。花,你說對吧?」


    「咦?」夕眨眨眼睛表示不解,結果穿著冬天睡衣的花也「嗯」了一聲,大大點了點頭,使得解開雙馬尾的頭發飄逸。


    「夕同學,放心吧!」


    「放心?」


    「是啊,說真的……我當然希望由我和夕同學睡在床上,讓花去睡沙發。」


    「我也認為可以由我和夕同學睡床上,華要睡地板還是浴室都請自便。」


    「可是前陣子,我們在你家你爭我奪互不相讓的結果……就是彼此找不到一個平衡點,最後我和花都沒什麽收獲。所以,我們兩個趁你剛剛去洗澡的時候商量了一下。」


    「然後,我們達成協議!嗯,話說回來……嘿嘿,當然你也不能排斥才行!嘻嘻嘻?」


    「協、協議——?」


    ——就這樣……


    最後是夕與花、華兩個人一起躺上皇後尺寸的床,花以十指交握的方式牽著夕的左手;華則是輕輕抱住他的右臂。


    換句話說——


    花與華達成協議,就是這一晚兩人和平共處,彼此互不打擾。


    不論彼此在床上對夕做什麽,像是握住他的手、把頭貼在他的胸膛,甚至是緊緊抱住他!另一個人都不能抱怨或責備,兩人隻顧做自己想做的事……


    三人一躺上床,花便純真無邪地握住夕的手,在床上興奮地滾來滾去。


    「夕同學,夕同學!嘻嘻?」


    「……喂,花,你不要那麽亢奮——」


    「華,我們做好協定了吧?」


    「唔……」


    華忍住原本要說出口的規勸,轉而跟進,加重抱住夕手臂的力道。


    「……嗬嗬嗬。」花笑著說:


    「夕同學,這樣子讓我有點回想起過去,我們這樣好像那時候。」


    「那、那時候?」


    花看見夕頭上冒出問號,「嗯」的一聲點點頭。


    「嗯,我說的是第一次和你一起放學的時候!我和華第一次握住你的手……三個人一起放學,那時我比現在緊張很多很多就是了。我和華一起牽著夕同學的手……可是彼此卻沒有吵架,感覺很神奇,很新鮮——」


    她如此說著。接著他們又聊了許許多多的回憶,尤其是第一學期——他們三個人的關係剛剛開始,還不是那麽確立穩定的時候。


    隻不過因為先前緊張和興奮的緣故,花的精神累積了相當多的疲勞,夕後來注意到的時候,她已經不知不間開始發出「呼——呼——」的可愛鼻息,但手還是緊緊握著夕的手。於是,室內燈已熄,幽暗的房裏隻剩下大窗戶外射進來的夜景燈火,以及滿滿的寂靜。


    「…………………………」


    夕早就知道,也做好了覺悟,可是預想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這樣要人怎麽冷靜下來,馬上入睡啊……


    左側是花的鼻息和心跳聲,右側則是華那纖瘦的身體與體溫。一張床上躺著兩名「hana」,在冬天卻十分溫暖的室內穿著不怎麽厚的睡衣,聞著她們剛洗完澡的甜甜香味……不行,絕不可以產生邪念——夕如此告訴自己。但理所當然的,他的心髒還是不爭氣地以這陣子最快的速度撲通跳著——


    「——………………夕同學。」


    一道聲音傳來。


    突然被喚了一聲,讓夕的心跳又快了一拍。


    「咦?」


    「……我可以再跟你說一下話嗎?」


    華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夕聽了轉頭看向華,隻見抱著夕的右臂蜷著身子的華,目光在黑暗的另一頭閃爍著。她似乎確定夕還沒入睡……也是,在如此近距離之下,她應該感覺得到夕的心髒正撲通跳著。夕明知掩飾不住自己的緊張,還是故做鎮定地說:


    「咦?喔……好啊,當然可以。」


    「……我們小聲一點,花好不容易才睡著,我們不要吵醒她。」


    「喔,好。」


    「因為我們明天隻需要搭車回去,但她一定也會很忙……嗯,夕同學……說這種話……」


    華的表情罕見地出現迷惘。在夕對她的話浮出問號之前,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怯懦的神色。那是平常絕對不會出現在華臉上的表情,光是見到這一幕,夕的心裏又是一緊。然而,在華閉起眼睛,做一次深呼吸再睜開眼睛後,她的眼神已經變回平常的堅定。


    「這種話說出來或許有點丟臉,也有一點難堪……但我想問你,你老實告訴我……在看過那出舞台劇之後,你的感想……」


    有那麽一瞬間,華的聲音出現顫抖。不過夕覺得這次她出現動搖的原因,或許不是基於對花以及「現在」的看法,而是她的自尊心——她自幼便不斷接觸戲劇而形成的自尊心。


    而她能轉瞬間便壓抑住心中的忐忑,表現得如此堅強,根源也在自尊心。


    「……不,不對,我們三人對那出舞台劇的看法應該相同,都覺得他們很棒,真的很精彩——但我說的不隻是那個,而是包含剛回飯店時花談論的那些。我指的是,你對於花……花即將登上那個舞台一事,有什麽想法?」


    她嚴肅、懇切又真誠地問出這個問題。


    聽見這問題,夕不禁屏住呼吸,回望華的眼眸。在黑暗的阻隔下,他看不清楚華想要的是什麽、她到底在思考什麽。因此夕閉起眼睛,回想那時候與她們到達會場前方之後發生的一連串回憶,本著可能和華此時此刻別無二致的坦白心情說:


    「……我想到的——」


    盡管寒風拚命吹著,所有位子又是采劃位製,還是比開場時間提前許多來到現場的來賓以及他們充滿期待的表情。


    為了回應那絕對說不上便宜的票價,以及遠遠超過票價的期待,葉奈子他們憑借閃耀的天賦、閃閃發亮的點子、努力的結晶與高度的目標取向所做出的表演、編排與故事的水準之高。


    夕憑著想象,一直以為自己明白。這次卻清清楚楚、無庸置疑地體會到,這些與夕他們影研會社團活動所拍攝的影片有著極大的差異。夕等人的質量當然遠遠不及他們,但差距更大的……是覺悟。他們的覺悟大得能奉獻自己的人生,肩負起不特定多數人的期待與崇拜。


    「想到的,隻有一個……就是花真的,真的要登上那個舞台嗎?她已經有了站上那舞台的覺悟嗎?以前的她,明明就是一個覺得演戲和拍攝很可怕,向來都會緊張的女生——」


    他想起花第一次拍攝時,因為緊張而生硬的模樣。


    花在至今為止的拍攝工作中,所表現出的各種表情、動作。


    以及今天搭地鐵前往會場時,仍然無法完全排解不安情緒,與她帶給大家的活潑印象相反,個性其實相當纖細的花……


    「——我心想,個性如此的花要這樣意誌堅定、下定決心站上那舞台,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需要多麽義無反顧的覺悟?你之前不是拜托花,要她連我們的份一起努力嗎?我心裏想的和你一模一樣……而花真的是下定決心,要一肩扛起我們對她的托付,以及那些觀眾們的期待。所以——」


    他想起花先前和葉奈子講電話時,自己看著她的側臉所湧起的強烈感受。


    夕,或許還有華,在看過今天的舞台劇後都感到震懾。


    說得明白一點,是切身有種「碰觸不到」的感覺。夕,還有華應該也是,都碰觸不到葉奈子他們所在的地方。原因不完全是他們表演和導戲的功力不足。當然,那也是一個相當大的因素,但不隻如此。就連覺悟,以及夕等人投注於其中的熱情都輸給他們。


    此外……


    花在這種狀況下……仍能夠為此感到興奮,稱讚這出舞台劇很精彩,卻沒有表現出跟他們一樣的怯懦。豈隻如此,正如同華先前指出的,花的眼神中甚至浮現一絲積極進取……期待能和葉奈子他們一起站上那舞台的神色。


    這也表示花和夕、華不同,並沒有那種「完全碰觸不到」的感受。


    她沒有因此煩惱不已,而是在下定決心要做之後,全力以赴、做好準備,試著去麵對自己的才能與當前的情況……


    夕睜開眼睛時,見到華依然凝視著他。她咬著唇,臉上的表情就像不曉得如何看待、處理此刻心中澎湃的各種情感——不安、羨慕、嫉妒、崇拜,抑或是擔心。


    夕多少能體會……華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表情。他露出微笑安撫她。


    「所以,我真的覺得……她很了不起。假設我真的和花一樣——擁有讓葉奈子小姐和韭本先生願意花時間和精力栽培的天分——我知道我沒有那種天分,這隻是假設……老實說,我沒有把握能做出跟花一樣的覺悟,並在看過那場舞台劇之後仍不退縮……說不定……」


    他轉過頭看著花的睡臉。


    花睡得很沉。她依舊握著夕的手,一臉安心的模樣。她鬆開馬尾,以電卷棒夾出的波浪也幾乎不見痕跡的豐厚頭發,此刻正蓬鬆地覆在她的臉上,就像動物的漂亮毛發一般。


    「下星期我們看過花登上那舞台的表演後……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我們之間的『現在』,可能又會有什麽轉變——」


    他一邊說著,視線一邊順著花的發流往下看,突然看見一個東西。


    ——啊。


    在她眼角靠近耳朵一帶,有一顆小巧可愛的痣。不得不說,在這樣幽暗的環境下還能注意到這顆痣,簡直就是奇跡。他以前從沒有發現。夕想到這裏,突然有種心髒被狠狠刺中一刀的感覺。


    ——印象中……之前好像也發生過這種事。


    暑假那段時間,他曾經不經意發現花身上一顆小小的痣,對……真的就是這


    樣。盡管他至今拍過多少花與華的影片,即使他想盡可能將她們的魅力刻劃進攝影機……


    不管是花還是華……都還有很多他仍然不曉得,依舊沒有拍到的地方。為了給出答複,他曾經發誓要完美捕捉花和華的畫麵,完全徹底地了解她們。或許在拍攝「美櫻鎮的兔與愛麗絲」的時候,他拍出了極為接近那個目標的作品,但……他一定還是無法徹底了解兩個人的一切,因為——


    「…………夕同學……」


    呼吸平緩的花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夢話。


    夕感到胸口一陣悶痛,將臉從花的方向轉向華。


    因為不論是花還是華,她們今後都還有很長的一段人生。


    然後,擁有無限可能性的兩個人會繼續成長,極為單純又複雜的心還有她們的魅力,今後應該會一點一滴產生變化。如果想捕捉兩人的一切,自己當然隻有一個選擇,就是和她們兩個站在同樣的位置、相同的高度,繼續拍她們……


    夕徹底發自內心想著。


    又或者,湧起一股比其他任何情緒都要強烈的衝動。


    ——將來……我想繼續拍下去。


    ——不論是花還是華,還有她們兩人漸漸轉變的魅力,任何新的發現、串連起一切的每一個瞬間。


    可是,他切身體會到要是因此擱著要給兩人的答複,出爾反爾違背要給答案的約定,硬是想延續這一個「現在」,那個瞬間,他真的會喪失拍她們兩人的資格——


    「——夕同學。」


    華原本抱著夕右臂的雙手突然抱得更緊了。盡管她如此使勁抱著夕,她的唇角卻畫出柔和的曲線。「……我跟你說……」華說了:


    「剛剛我和花不是說……我們達成一個協議嗎?」


    「咦?喔,是啊……」


    「達成協議這點是真的,沒有任何虛假,但其實不隻這一點。不,剛剛看到花喚著『夕同學、夕同學』時,我差點當場又想念她幾句……不過,畢竟隻限這一天,這一個晚上。」


    「這一個晚上?」


    「我個人是這麽想……花應該也跟我一樣。如果隻限這一個晚上,我們三個人這樣子一起……感覺其實也不壞,因為……這應該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


    夕當然不會不知道華指的是什麽,因為他剛才也想過相同的事情。無論夕他們今後會迎接什麽樣的未來,今天這一晚大概是他們三人最後一次在這個「現在」這樣連結在一起……


    「所以我覺得加上花,而花覺得加上我,和你三個人……讓你躺在中間,我們三人睡在一起,感覺也絕對不壞……夕同學,有件事其實不說也可以,不過請你聽我說。你是個很溫柔的人,非常非常為我們著想——」


    華帶著微笑,輕輕閉上眼睛。


    夕因此無法透過她的眼神揣測她心中的想法。然而,盡管華的表情平和輕柔,抱住自己手臂的力氣卻不小,就好像在壓抑身體不受克製的顫抖。


    「……華公主?」


    「所以我們……我,還有花,都希望將來能和你走下去。」


    她以堅定的意誌壓抑自己的膽怯。


    「你很誠懇地試著了解我們這份無法自拔的感情,試著找到一個答案,並且很認真地煩惱這件事……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不過我們相信……隻要不是我們誤會,這個抉擇對你而言應該是很痛苦的,甚至超越了我們所受的痛苦……」


    華瞬間遲疑了一下,將身子湊向夕。


    她的雙手先放開夕的右臂,然後環抱他的身體……


    「可是……可是我們還是完全無法忍受這樣的狀態繼續下去……我們想要一個答案。我很喜歡你,好喜歡,好想將你據為己有。我覺得花很可愛,現在也已經不討厭她。可是,隻有你,是我絕對不願讓出去的。我和花兩人都這麽想。所以,夕同學……當你做出決定……」


    「——…………」


    「基於什麽理由都可以,當你決定要選擇我和花其中一人……拒絕另一個人的時候……我和花聽到你的決定後,不管是因為什麽,其中一人一定會感到無比快樂,另一人則會感到悲傷……所以,在你對我們說出答案的時候,請你不要猶豫。」


    說好的那一天——他答應她們,在花完成她的舞台劇表演後,便要說出保留許久的答案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你是個很溫柔的人,所以如此要求你可能有點強人所難。可是,請你不要猶豫,在那個瞬間,請你不要考慮我們的——被甩的那個人的心情。這種事無法說謊,我就直說了,如果被甩的人是我,我一定會哭;如果是花……她應該也會哭出來。就算我們想忍耐,也絕對絕對忍不住。即使如此,你還是別猶豫。」


    她用力地緊緊抱住夕。


    身子微微顫抖。


    聽到她這麽說,夕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顫抖起來。


    「如果你真的很珍惜我和花,那個時候就請收起你的溫柔。因為,如果把我們兩人的感受加起來,被拒絕的那一方會感到很巨大的哀傷;但被選中的那一方感受到的喜悅絕對會大過另一方的哀傷……所以,所以,夕同學,答應我——」


    「——嗯,我答應你。而且,我再次……」


    他不曉得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


    即使如此,即使隻是為了報答華此刻說出這番話的溫柔……


    「對你,還有對花發誓……我會在看過花在下星期的舞台劇表演,看她以什麽樣的心情麵對挑戰之後,找到我要給你們的答複。我不會再讓你們等下去,然後當我認真想過,覺得找到自己的答案並對你們說出來時,我不會猶豫——」


    「……嗯,真的很謝謝你,夕同學——」


    靜靜地,輕輕地……


    「現在」,可能是夕他們三人共度的最後一晚,緩緩迎向破曉……


    距離花參與的舞台劇隻剩下一個星期。


    3.


    一月底,最後一個周六。


    ……這一天毫不留情地轉瞬間來臨。


    「——對了,我趁這個機會問你。」


    考完升學考試的第一關,而且考得不差,這周心情一直很好的知佳,在逐漸遠離美櫻鎮的電車上問:


    「那出由那個淫亂賤人主演,小花也參與演出的舞台劇,主要是什麽內容?另外,小花擔任的是什麽角色?」


    電影社的蓮井社長最後買到門票,成了這次前去觀賞舞台劇的成員中唯一非影研會的成員。他露出苦笑表示:


    「知佳同學……在公共場合說出賤人這種字眼,好像怪怪的。」


    「咦?喔喔,抱歉抱歉,不小心說出平常的叫法……那就以別名狩野葉奈子的方式來稱呼她吧。阿夕、華公主,你們說呢?」


    「淫亂什麽的才是她的本名啊……」


    華這麽說了。而為了預防感冒,此刻戴著口罩的朱美也發出被掩住的聲音說:「這樣會讓人搞不清楚姓氏和名字的分界在哪裏。」夕默默想著這番話要是讓葉奈子聽到就糟了,有些戰戰兢兢地開口:


    「我之前好像說過,葉奈子飾演的是一名高中生,故事則是以學校為場景的校園生活劇——……不過……」


    他才說到這裏,蓮井社長便搶先一步。


    「是啊,知佳同學,事前不要講太多,戲看起來才比較有趣吧?」


    他一副知道夕要說什麽似的插嘴,還沉吟著深深認同自己的說法。「……咦?」此時小堇突然驚呼一聲,有些畏縮地說:


    「是、是嗎?可、可是……也是,對不起,明明不該先看劇情的,我卻……事、事先做了一點調查——」


    「芹、芹菜也是


    ,預先搜尋了不少資料,除了故事之外,芹菜出於好奇心也看了它的相關評價!一方麵也是因為芹菜不像小花學姊、知佳社長那麽忙,還滿有空間的,所以已經知道在今天的舞台劇中,那個狩野葉奈子小姐會裝年輕飾演一名高中女生,還有那名女生會引發各種問題之類的——啊!」


    說到這裏,芹菜掃視在場除了花之外的影研會眾人,以及蓮井社長。花今天已經先去了會場——正確來說,是為了和葉奈子排演,昨天傍晚便已先行前往縣政府所在地。芹菜說了:


    「這、這些不講出來比較好對不對?對不起……」


    夕抓著電車拉環,笑著說:


    「抱歉,雖說的確是那樣沒錯,不過我要講的不是這個。剛才隻是蓮井學長會錯意。」


    「咦?不是嗎?」


    「夕同學,你想講的不是舞台劇的內容,而是關於花會飾演什麽樣的角色吧?」


    坐在夕麵前的華幫忙補充,夕「嗯」的一聲點點頭說:


    「就我聽花說的和看她練習的內容,原先預計演出的『妹妹』角色似乎已經被刪掉,換成另外一個戲份多出許多的角色。但就算我從上星期看到的舞台劇揣測,也……也不太能想象她會在什麽場景以什麽方式參與演出……」


    知佳「喔?」了一聲,華則接著說:


    「其實我之前曾不經意地問花,結果她告訴我葉奈子小姐建議她在正式表演前對我們保密,接著幹笑了幾聲化解尷尬。不過我實在不認為她會飾演類似我們去看時的神秘嘉賓,也就是那個人所飾演的角色——……啊,對了,芹菜。」


    說到這裏,華看了芹菜一眼。


    「你剛剛說,你出於好奇也稍微看了那出舞台劇的評價。那麽大家的評價如何呢?」


    「咦?很好呀!隻能說韭本劉生先生真的很厲害,很多人都給出算是讚賞的評價!去看他的專屬粉絲網站,則有一大堆人讚不絕口!」


    「是嗎?不過——」


    「嗯?華公主,這一點你應該能同意吧?小花之前傳簡訊給我時也說很好看耶。」


    「是的,知佳學姊,這一點我能同意。因為從整體成果的角度來看,我們看的那場公演真的很棒。隻不過……嗯,芹菜,網路評價當中除了整體觀後感之外,對於戲的編排……或者說,針對每一場公演他們都會邀請神秘嘉賓的部分,網路上有什麽說法?」


    「關於這一點,評價也很不錯喔!有很多人都有討論到。他們每次都會安排頗有名的人登場,卻不會在官方網站上做任何公布。這種做法反而引發更熱烈的討論,大家都會猜想自己要看的場次,到底會是誰出現——」


    說到這裏——


    芹菜注意到華的表情有些不安,愣了一下。不隻如此,知佳和蓮井社長,還有其他一年級成員們似乎也都有些憂心。


    ……實際上,夕心裏也默默為這一點感到擔心。


    因為這件事和花努不努力、演得好不好幾乎沒有關係。


    過去「少女一葉的喜怒哀樂」的表演中,包含牡丹駿平在內,以神秘嘉賓的身分出場的演員們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知名度,即使不是那麽有名,也至少是對戲劇有興趣、願意為此掏錢的觀眾們幾乎都認識的人,而且是那種隻來客串一個小角色會讓人覺得可惜的演員。


    如此一來,韭本劉生和葉奈子等人的粉絲們在盼望公演到來的同時,自然也會心懷期待,猜想自己去看的那一場公演會由誰擔任神秘嘉賓。花在這種狀況下登場,讓人不禁為她憂心。


    夕他們透過切身體會,當然清楚花真的很厲害,有獨樹一格的演技。但對其他觀眾來說,應該會毫無例外地感到疑惑:「她是誰?」對於期待這次也會有牡丹駿平等級的演員客串演出的觀眾而言,光是如此或許便會覺得掃興……


    然後那種失落感會不會造成負麵影響?


    即使公演本身圓滿落幕,大家會不會因為這次公演和其他場次不同,客串演出的人是花——一個默默無聞,甚至不屬於哪家經紀公司或團體,根本就是一名業餘演員的女孩,而在表演結束後有種「虧到了」的感覺?在芹菜說出剛剛那番話之後,這樣的不安變得更強烈了。


    『…………』


    夕和華麵麵相覷。


    他立刻懂了華的心情。華現在一定已經不怎麽擔心花的狀況,以及她是否能好好演出的問題。隻不過……現在這個問題也不是花本人能夠負責的。華和夕、葉奈子一樣,都很肯定花的演技,而且向來很在乎所謂公平性的問題,所以當然不可能不在意這件事。


    芹菜察覺眾人此刻憂心的點,連忙說:


    「——啊,可、可是!小花學姊她一定沒問題的!」


    「芹菜,你這句話有什麽根據?」


    朱美出聲詢問,結果芹菜有如河豚一般鼓起臉頰。


    「根、根據是……因為她是小花學姊嘛!因為小花學姊的演技真的很棒啊,朱美,你應該也知道這一點吧?」


    「我知道……關於小花學姊很厲害這一點,我沒有任何異議。不過東雲學姊擔心的不是這個吧……小花學姊她這陣子看起來是很努力地獨自排演和讀劇本……」


    小堇也接著朱美的話說下去:


    「可是,小花學姊……應該也在害怕吧。她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也為此感到擔心。」


    喀當喀當,電車搖搖晃晃地前進。


    一陣沉默之後,知佳嗬的一聲笑出來。


    「阿夕、大家,你們聽我說。」


    「……怎麽了?」


    「我其實一直在想,這種時候——這種馬上就要正式登上大舞台的時候,我們到底是去看一下小花比較好,還是讓她靜靜準備比較好。為什麽會這麽考慮,是因為我們過去可能會打擾到她,而她實際上又是個注意力容易分散的人……所以這麽想著,我個人比較偏向開場前不要去找她這種做法。因為要是因此打亂她從昨天便培養起的精神就不好了,可是——」


    她的口氣裏罕見地帶有大夕一歲、身為社長的堅定。


    「我們還是去看看她吧?」


    「……知佳。」


    「好啦,我們去嘛?阿夕,我們去找小花,鼓勵鼓勵她,讓她知道她還有我們這群夥伴支持她。畢竟那個狩野葉奈子也很疼她,為了讓她能好好表演,應該會答應讓我們過去吧?阿夕,你到站後就撥個電話給狩野葉奈子嘛——……嗯?」


    知佳看見朱美眨了眨眼睛露出一臉不解的模樣,也跟著眨了眨眼睛問:


    「朱美?怎麽了?你怎麽一臉驚訝的樣子。」


    「不……」朱美搔了搔臉頰。


    「我隻是覺得,知佳社長剛剛講的話……好有社長的風範,讓我嚇了一跳。」


    「這、這話什麽意思!我是社長啊?」


    知佳大驚。向來將電影社社長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的蓮井社長當場噗嗤笑了出來。原先沉重的空氣一掃而空,芹菜當然嘻嘻哈哈地笑著,就連小堇也嗬嗬笑著說:


    「不,知佳社長,我覺得你很可靠。」


    「好了,我們三年級現在都已經停課了,這時期別說是從社團活動功成身退,甚至都要準備畢業了,你就趕快趁著最後的機會大大展現學姊的風範吧。夕,你覺得知佳同學剛剛的提議如何?」


    關於這一點,其實——


    他這幾天也在想一樣的事情,甚至直到剛才都無法決定是否要在公演前去看花,也不曉得哪種作法對她比較好。多虧知佳剛才那番話,他決定不再猶豫,接受提議。


    「嗯,就這麽做吧。我們下車後,我就先撥個電話給葉奈子。」


    隨著眾人變輕鬆的氣氛,夕


    也自然而然露出笑臉……但……


    華仍然露出在煩惱些什麽的表情。


    ——華公主?


    華悄悄移開視線看向窗外,夕也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喀當喀當,隻見電車每一次搖晃,窗外那寬闊的世界也跟著搖動。喀當喀當,怦怦,怦怦,仿佛愈接近花登上大舞台的時間就跳得愈快的心跳聲。怦怦,怦怦……


    很湊巧,會場和上次夕和花聖誕夜時去看的職業舞台劇是同一個地方。


    姑且不提主演的葉奈子,考量到韭本劉生的知名度、人氣和這幾年來竄紅的速度,這會場實在有點小。實際上,這裏的確也是這次一連串公演中規模最小的一個。不過距離開場還有好一段時間,現在便出現了許多來賓等候,以及眾人都充滿著期待和熱情,這倒是和東京公演相差無幾。


    夕突然心想,不曉得花是否有看見這些觀眾?不,有沒有看見差別應該不大。此時她處於精神緊繃的狀態,不可能感受不到這股熱情和氣氛。一想到花承受的壓力,夕就有種胸口脹痛的感覺……他再次拿出手機。


    知佳隨即注意到他的動作。


    「啊,阿夕,你要再打一遍?」


    剛才抵達車站時,他試著打了葉奈子的手機,但或許她正在準備些什麽,沒有接聽。他有在語音信箱留言,但是還沒有回應。「是啊。」夕予以肯定。


    「我試著再打一次,要是再沒人接,我就直接打給花本人。」


    一方麵也是想對花的現況旁敲側擊,所以夕不是很想直接打給花——就在他想再撥一次電話的時候,手中的手機碰巧也震動了起來,同時發出聲音。「哇!」夕嚇了一跳,讓小堇嗬嗬笑著說:


    「夕學長,每次電話響你都會嚇到耶。」


    「是葉奈子小姐嗎?」


    蓮井社長這麽問了。「是啊。」夕再次點頭肯定。


    「她打來得剛好……我接囉?」


    他知會眾人後接起電話。


    「……喂?葉奈子?」


    『哈囉,夕,抱歉抱歉,我剛才在化妝,有想過你們應該差不多要跟我聯絡了,隻是剛剛不方便接電話。現在呢?你們差不多到會場了吧?』


    「嗯,現在這樣跟你講電話沒問題嗎?」


    『要是有問題我也不會主動打給你吧?現在排演當然大致上都準備好了,各個演員接下來隻要培養一下情緒就好,所以沒問題……啊,不,我待會還要換裝,不過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夕,謝謝你啊,因為擔心我而特地打電話過來——』


    「……不,我沒有擔心你——」


    葉奈子輕笑一聲。


    『開玩笑的。』


    她如此表示,但笑的方式卻讓夕的心裏一驚。


    因為剛剛的笑不像平常的她,不像平常那種對周遭一切感到有趣的笑法,而是帶有一點苦笑的意味,讓夕感覺不大對勁。


    「葉奈子,花的狀況怎麽樣?」


    『算是沒問題啦。』


    葉奈子的回答依舊帶著些許苦笑。


    「……她會緊張?」


    『嗯,當然啊,不過這一點原本就在我們的料想之中,問題不大。任何人首度登上大舞台時,如果了解到自己即將承擔的是什麽,都會感到緊張。反過來說,要是一個人沒體會到自己的責任,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那才令人害怕呢。所以算是沒問題啦,隻不過——』


    「隻不過?」


    葉奈子又笑了,但這次的語調似乎是在笑夕。


    是平常的那種笑。


    『夕,你那是什麽聲音啊?情況沒有那麽嚴肅啦。隻不過……該怎麽說,小花是個感受力很強的女生。我問你,你們應該會想看看小花吧?這是你打電話過來的原因對不對?』


    「呃,是啊……」


    『可以啊。不,應該說我也覺得你們過來比較好。我會去接你們,你們在入口等著。』


    葉奈子曾經說,她比夕他們更能夠挖掘出花的魅力和她演技的本質。結果葉奈子竟然主動說出這樣的話,讓夕有些驚訝。


    『啊,話說回來——』葉奈子似乎當場察覺夕的想法,如此補充:


    『你不要誤會喔?沒有你們幫忙其實也沒關係。我個人覺得憑小花現在的實力,隻要登場開演,一定不會有問題。嗯,大概啦。我隻是覺得,既然有你們可以幫她放輕鬆,當然一定要利用一下囉……夕,你聽我說,我也不是不清楚……』


    「不清楚什麽?」


    『我不是不清楚小花還隻是個孩子,是一名少女。無論她擁有多棒的天賦,多特別的東西,仍然不改她隻是個普通的孩子,精神還很脆弱的事實,所以才會需要你來當她的心靈支柱。你們可能有一種錯覺,認為我不了解這一點,其實不是的。我同樣很清楚這一點,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小花,我希望可以帶領她克服這一點,今後一起走下去。』


    「——…………」


    『也就是說,我有好好關心小花——不是單方麵以大人的思考判斷去關心,而是從她的角度去照顧她以及她的情緒。你可以試著再信賴我一點,不要想太多……就這樣,你們在那邊等一下,我的經紀人現在有空檔,我叫她去接你們。』


    葉奈子說完便掛了電話,夕收起手機抬起臉,發現大家都透過他的臉色猜到現在的情況,不需要他再解釋什麽。「所以……」知佳開口以一種極有把握的口吻詢問:


    「狩野葉奈子說了什麽?有說我們可以去見小花嗎?」


    「是,她說她的經紀人這就來接我們——」


    「耶!」芹菜開心不已。


    「我們大家一起去激勵小花學姊吧!」


    然而……


    先前一直默不作聲、似乎仍在考慮什麽的華突然搖搖頭,說了一聲:「不。」


    聲音很小,卻帶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堅定。


    「我們還是別這麽做比較好。」


    「咦?」知佳愣了一下,視線落在華身上。


    芹菜也嚇了一跳。


    「華、華公主?咦……奇怪?為、為什麽!」


    「咦?怎麽了?華公主,你最近和小花不是處得還不錯嗎?難道現在你們又突然變得水火不容?知佳學姊我有點驚訝耶。」


    「不,不是這樣的。我再怎麽過分,也不可能在這種關頭還想戲弄她。我想說的是,我們不要一群人——」


    蓮井社長聽懂她的意思,揚起一邊的眉毛說:


    「你是覺得我們還是忍住湊熱鬧的心情,讓夕一個人去比較好嗎?」


    「是的。」


    華點點頭,神情已經沒有迷惘。


    「知佳學姊和芹菜應該也想看花,不過……這件事交給夕同學一個人去做可能比較好。」


    「咦咦!」芹菜再次驚訝得跳了起來。「……這樣啊……」知佳則是開始認真思考華說的這番話。


    「我心裏其實也多少這麽想……這樣比較好嗎?」


    「我也是從剛才思考到現在才做出這個結論。你記不記得葉奈子小姐曾經說過類似——不是夕同學拍攝就做不出好的表演,本來就是一種撒嬌心態——之類的話?而實際上花現在想克服的也是這一點,做為中間的過渡期,或者說是緩衝期,她需要夕同學即使沒有攝影也能守候在一旁——…………不。」


    華否定自己的說法,重說一次:


    「不,這些有的沒有的道理不是重點,簡單地講,就是我們大家一起去鼓勵花,她一定會很開心,但如果是夕同學一個人去,她會更開心。就是這樣。」


    朱美拿掉一直戴在臉上的口罩,有些憂心地說:


    「……東雲學姊,這樣你真的能接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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