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舞台劇已經開演了一會。


    花還沒有登場,不過女主角葉奈子的演技似乎比上星期見到時更加犀利。


    這樣的變化,是因為正式表演的次數累積?還是因為今天要與花同台合演,讓她特別賣力?至於雙馬尾,先前在走廊看見時還覺得不太合適,但葉奈子站上舞台後,夕卻發現這樣的發型能突顯主角一葉這名少女的清秀容貌與她那截然不同的激烈個性之間的反差,看起來還不錯。夕往旁邊瞄了一眼,隻見第一次看這部戲的蓮井社長已經完全被故事吸引住,正緊張屏息盯著舞台。


    ……故事接著進展到中段,葉奈子飾演的主角一葉的家人為了培養她的氣質,強迫她轉到一間貴族女子學校就讀。但是她在那裏依舊惹出無數問題,甚至給向來是資優生的同班同學造成奇怪的影響。暑假時帶著同學夜遊,跳舞跳到天亮,讓好幾戶人家都為了女兒翹家而抓狂,最後導致她的繼母忍無可忍,將一葉監禁在自家莊園偏僻的古老小屋做為懲罰。


    故事到這裏的情節和東京公演時一模一樣,讓人還是猜不出花會在何時登場,又是飾演什麽樣的角色。不過戲劇編排和演員們的演技真的都很出色,即使已經看過一次,還是讓人震撼到起雞皮疙瘩。從開演時便一直和夕手牽手的華或許是因為興奮,握著夕的手施了不小的力氣。此時,一葉的繼母——一位就連夕也知道的知名女演員正發出尖銳的聲音。


    「我受夠了!你每次都這樣!你既然這麽笨,幹脆就當個笨蛋,乖乖聽別人的話就好……你卻每次都搞出這種紕漏!你到底有什麽不滿?讓我傷腦筋很好玩嗎!」


    然而在一片漆黑之中,聚光燈並不是打在那位繼母身上。


    而是坐在舞台正中央的椅子上,一臉驕傲,讓人完全看不出正在受罰的葉奈子……


    「……………………」


    她的表情、態度、動作和給人的感覺,都透露出一股非比尋常的味道。


    用不合作一詞形容她太過客氣,無論如何規勸她、將她綁得多麽緊,她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完全不受束縛,有如野獸一般的個性。隨著故事逐漸進展,那種不和諧的感覺讓看戲的夕毛骨悚然。那感覺甚至有點接近造反,對於常識、社會規範的造反。葉奈子的嘴角上揚,讓飾演繼母的女演員「唔……」的一聲,倒抽一口氣。


    「……那、那是什麽表情?你明白自己搞出什麽飛機嗎!你不隻誘惑同班同學做壞事,在整個年級散播作弊的方法。除此之外,你還做錯好多……好多事!你、你知道自己給周遭、給我造成多大的麻煩嗎!你有稍微在反省嗎!」


    「有的,繼母。」


    葉奈子的笑意更濃,別說反省了,臉上甚至透露出一股狠厲,讓飾演繼母的女演員氣急敗壞地大罵:「你……!」她的憤怒就某方麵來說是正確的。葉奈子飾演的一葉在這一幕中,隻是接受懲罰,可是看過前段故事、葉奈子的演技和韭本劉生編排的觀眾們卻很清楚。


    一葉就是這樣一名少女。


    她並非帶著惡意去做那些讓人討厭的事,她對繼母、學校和大人們的社會並沒有直接的敵意。隻是她的喜怒哀樂都過於巨大,情緒過強,太過憧憬自由,讓她不得不走上這條路。


    不那麽做她便活不下來。不采取超出常識範疇的行動,她的靈魂就會死掉。這算是一種對於常識化社會的適應不良。就像一條必須不停遊泳,停下就會死掉的魚一樣,她非得反抗周遭的常識不可。那是一股她本人也克製不了的衝動,每當她的繼母試著壓抑她,她就會感到更大的壓力。


    繼母不了解這一點。


    「你……你這丫頭!到底要讓我多傷腦筋才夠!你為什麽會凶狠得就像一頭野獸?」


    她無法理解愈是壓抑,一葉的喜怒哀樂就愈會反彈爆發出來。明明所有觀眾都透過葉奈子的演技,注意到一葉的心已經瀕臨極限,她卻還是沒有發現。


    「真希望……希望你能乖一點!你要是隻能像現在這樣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你幹脆……算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去死吧!你給我消失,不要在這地球上留下你曾經活過的證據!」


    隨著這句仿佛以鈍器毆打頭蓋骨的台詞……


    突然間——


    始終照著舞台的燈毫無預警地熄滅。


    黑暗之中,徒留飾演繼母的女演員近乎瘋狂的演技,以及葉奈子報以笑容的餘韻。夕不禁發出「咦……?」的一聲,因為他完全沒有印象哪一個場景會在此這麽突兀地中斷。他瞬間回想了一下。對,在東京公演中,這一幕會繼續演下去,葉奈子最後會在繼母的謾罵中站起來……一把抓起燃燒中的燭台狠狠砸在地板上,因此引發火災……原本的故事該是這樣演的,為何會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一股預感。


    一股仿佛閃電迸射的靈光閃現。


    坐在隔壁的華絕對和他有相同的感受。她的手以更強的力道握緊夕的手。


    他們的預感——並不僅限於神秘來賓花馬上便要登場。


    黑暗之中一股緊繃的氣氛,一種清純卻熊熊燒燃的熱情即將飽和的緊張感,自舞台上感染過來。那對於這陣子的夕而言,是一種相當熟悉的氣氛。


    那是心有靈犀的人們為了完成一部作品,一同向藝術之神挑戰的覺悟和堅定。換言之,就等同於夕他們的拍攝,而且是接近最高潮時會出現的那種感受。並非所有觀眾都有這種感覺,而是因為他是一名即使隻是業餘,卻始終用心的電影導演。他那身為導演的本能讓他在短短的一刹那,便在黑暗之中掌握住那樣的氣味、空氣和熾熱。


    那是更遙遠、更強烈的一股預感。


    對於花的演技的預感。


    以及她的表演會給夕他們的心情以及花的周遭帶來什麽樣的變化。這種他幾乎確定必然發生的預感在一瞬間,仿佛天啟般閃過他的腦袋——


    間隔十幾秒後,聚光燈再度打在舞台中央。光柱裏,葉奈子飾演的主角高中女生一葉「增加為兩個人」。


    這樣突如其來的轉變,讓觀眾席上的眾人明顯出現騷動。


    交頭接耳聲有如浪潮般擴散開來,但這陣混亂並非隻針對讓人無法馬上理解的故事進展,應該也摻雜了「她是誰啊?」這種對於舞台上突然出現另一名少女的疑惑。這很正常,因為除了夕他們,這件事既沒人知道也不曾事先被提及。她就是——


    蓮井社長訝異的呢喃傳入夕的耳裏。


    「小花……?」


    理所當然綁著雙馬尾,身上衣服也和葉奈子一模一樣的花。


    不,不隻發型和服裝,就連依稀察覺花即將登場的夕瞬間也仿佛看見葉奈子分裂成兩個人。因為此刻和葉奈子背靠背站著的花,氣質和葉奈子實在太過相像。這之中可能也有化妝的功勞,但花的表情和站姿所傳達出來的氣氛,更隱含了她和葉奈子毫無二致的預兆、力量——


    「——要是我……」


    葉奈子在聚光燈下發出壓抑的聲音,裏頭蘊含著少女一葉的憤怒、無處宣泄的能量,以及對社會常識的憎惡。感受到這一切的觀眾們再次恢複安靜無聲。隨後,換花說出:


    「要是我……」


    「……!」同樣的一句話,讓夕感覺自己起了雞皮疙瘩。他還發現隔壁的華同樣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她的聲音太忠於「一葉」這名少女。


    花和葉奈子兩人的聲音明明不是特別相像,豈止如此,她說話的語氣不同於葉奈子壓抑著怒氣的聲音,而是帶著一股哀傷,無能為力的悲歎,沒人聽她訴苦的哀慟。但他們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百分之百就是「一葉」,是同一名少女講出來的話。


    隻因為


    聽到她們的聲音,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濃厚情感,觀眾們不自覺想象了一模一樣的少女人格,盡管花和葉奈子明明擁有截然不同的聲音、語氣和個性。兩人和著聲:


    『要是我辦得到,我早就這樣做了。』


    兩人分別朝舞台的左方與右方——完全相反的方向踏出一步,動作沒有絲毫差異,以舞台正中央為中心,完全對稱。照在兩人身上的聚光燈也一分為二,分別照著兩人。


    「我就讓你再也看不見我。但不是我消失,而是我要消滅你。笨的人是你,繼母,你真的什麽都不懂。」


    「要乖巧聽話,要合群安穩,這些我要是辦得到、我的心都能夠忍受,不用你說,我老早就那樣做了。」


    兩名「一葉」一邊前進一邊交互說話,動作方向相反,卻是連細微動作都相同的完美對稱。葉奈子的口吻依舊像一把出了鞘的刀子,花的語氣則是飽受各種苦難,仿佛即將崩潰,卻讓觀眾感受到分毫不差的人格。


    「你什麽都不懂,就像個傻瓜,什麽什麽什麽都不懂……」


    「你什麽都不懂,完全不了解,完全不懂什麽都不懂……」


    夕回過神時,發現華前所未有地用力握著他的手,小聲喊了一句:「……夕同學。」但她仍然盯著舞台,沒有別開視線。夕突然發現華的手此時滿是汗水,不,那說不定是夕自己冒出的冷汗,見識到花那無法以言語說明的精湛演技後冒的冷汗……


    「這是花和葉奈子小姐仔細地反複演練台詞,並且講電話討論出來的結果……她們兩人的心裏真的是共同擁有完全相同的主角形象呢,所以……才能做到這點。」


    華說到這裏,夕也理解了。


    花和葉奈子在表演的時候,心中想象的是幾乎一模一樣的人格、完全相同的角色,所以即使兩人的外表不同、聲音不同、對於表演的掌握度不同,甚至連呈現的情緒都不同,她們還是幾乎演出完全相同的氣質,演出同樣一名少女。兩人色彩豐富的情感表演刺激觀眾的想象力,讓觀眾用自己的腦袋加以補充,填滿這個角色的人格、樣貌和人生。


    但是——


    「你不懂……完全不懂!我根本沒有想折磨你的念頭,我隻是不想過那樣無聊的人生罷了!我隻想摧毀所有無趣的常識——」


    「既然這樣,我又該如何是好?我怎麽也無法適應這個一切顯得理所當然的世界。創造出我這麽一個人的,難道不是神嗎?」


    即使花和葉奈子很合得來,基本的感受力很相像,想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對劇中人物擁有完全相同的想象,隻靠一般的努力是辦不到的;正常來說,兩個人的動作要配合得這麽精準,她們的準備時間應該不夠。更重要的是,花演戲的魄力如果不能逼近與葉奈子相同的水準,這一切就隻是空談。


    夕帶著一種明明已做好防備,結果還是被狠狠砍了一刀的心情,看著舞台上一舉一動分毫不差,仍然進行著左右相反表演的花與葉奈子……


    「我隻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隻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什麽正常,什麽不正常?這是誰決定的?」


    「什麽正常,什麽不正常,這問題我懵懵懂懂。」


    花和葉奈子兩人飾演著這位名為一葉的少女,演出她那顆奔放不受控的心,表現出她那過於巨大的情緒起伏、過於激烈的激情波動。葉奈子演的是她那顆無法以常識抑製,一切都以行動表現的心;花演的是位於她內心更深處的慟哭與絕望。葉奈子是表麵,花是內心。


    兩人掉頭,一步步逼近繼母。


    「我這一生,就是要摧毀那些無趣的常識與世界!不管你說什麽,社會的良善常識要如何束縛我!因為我擁有這具身軀,還有聽從我意誌命令的手腳……!」


    「既然你要我去死,這麽無法忍受我的存在,你何不親手了結我的性命……反正這個社會不給我的靈魂生存的權利,反正我的心必須接受這淩遲的酷刑……!」


    即使這樣的表演方式來得很突然,仿佛複製一般的精準度以不容置疑的魄力讓大部分的觀眾了解,此刻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之所以做得到這一點,一來是花已做出覺悟,不惜獻身於超出常軌的努力;二來也要歸功於隨著那覺悟展翅昂揚的蘊含在花演技裏的表現力、繽紛色彩與衝擊性。這些特質與葉奈子——與夕的父親園端朝地讚不絕口,譽為十幾年難得一見的這位天才相比,甚至可說是毫不遜色。而花從開始演戲到現在,時間根本還不滿一年。


    透過和夕他們的拍攝過程,她此刻的才能、心靈與回憶因而開花結果。


    花與葉奈子不同邊的臉孔變得猙獰,左右相反高高舉起她們的手。


    「既然你不許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你為何不將我的雙手雙腳砍下來?但就算你真的砍了,我依然擁有被你砍掉的東西以外,所有的一切!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幹脆搶先一步殺了我呀……!你何不這麽做?是受限於你那重要的良善常識嗎?既然如此……就隻能由我來殺掉我自己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兩人一同嘲諷著繼母以及社會的常識,接著抓住書桌上的燭台。隻不過,葉奈子臉上是野獸般齜牙咧嘴的表情,花則在不知不覺間落下一顆顆淚珠。


    「我要用這隻手將你心愛的……心愛的這莊園的一部分!」


    「既然你們和我自己,都無法徹底完全阻止我的奇言異行!」


    「將這個有如怪物一般,仿佛無趣化身的家園化為虛無!將你和那良善常識,徹底化為一片焦土……!」


    「你卻還想繼續否定我人格的一切!如此一來,我豈不隻能將這一切連同我自己化為灰燼!就像這樣!」


    兩人在完全相同的瞬間,以左右相反的手舉起燭台——


    伴隨著不見身影的繼母不知從何處發出的尖叫聲——


    狠狠砸向地麵。


    仿佛什麽東西破碎的音效響起。


    下一個瞬間,照耀舞台的燈光轉為赤紅,象征著從燭台延燒開來的火焰,接著劇烈地閃爍、旋轉。繼母依舊哀號著。站在被染上鮮血般朱紅的舞台上,仿佛要劃開繼母的尖叫和急迫感,葉奈子的表情愈顯瘋狂,花則哭得稀哩嘩啦。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舞台轉暗。


    某種東西的破碎聲再度響起,仿佛玻璃被摔破一般,也像是一個世界破滅的聲音,亦像是花和葉奈子的哀號。接著,隨著那聲音與兩人笑聲的餘響消逝,舞台上暫時陷入徹底的靜默,觀眾席也是如此。


    仿佛被現場氣氛吞噬一般。


    ……隔了一拍後,寂靜無聲的觀眾席再次蔓延起交頭接耳的聲浪。在夕看來,舞台轉暗與長時間的靜默,其實都是韭本劉生預料到觀眾的反應後做出的安排。夕切身感受到此時的吵雜聲,已和前一幕花剛登場的瞬間有所不同。


    大家心裏還是存著「剛剛那女生是誰?」的疑惑,但他們更加清楚的是,他們在莫名其妙的狀態下看了十分不得了的表演。「剛剛那女生是誰?」這個疑問,似乎已經從原先的質疑轉變為一種好奇心。此刻聽得見自己血液流動聲的夕,聽見了觀眾們的竊竊私語。


    ——那女孩是誰?演得好好喔——


    ——那女生是這次的特別來賓?感覺就像是狩野葉奈子一分為二——


    ——好精彩喔,剛剛那樣的表演待會還有嗎——


    夕不禁移動視線,瞄向忍不住小聲討論的觀眾席。此時,他注意到坐在自己正後方的知佳壓抑不住情緒,在黑暗中開始啜泣,因而心裏一驚。


    「——……知佳?」


    「……阿夕,不可以。」邊哭邊望著舞台方向的知佳注意到夕回頭,帶著哭腔對他說:


    「你要仔細看著——」


    她甚至抑製不住身體的顫抖。


    「小花用她的才能和覺悟肩負起我們至今所做的一切,做出剛剛那樣的表演,並努力向大家證明,我們過去那一切有多珍貴。所以我們要仔細看著,不可以錯過任何一個瞬間——」


    「————」


    夕回頭望向舞台的時候,聚光燈正好亮起,隻見舞台上此刻擺著一張床,葉奈子則躺在上麵。他記得這是一葉放火燒了自家小屋,因為吸了太多濃煙而昏倒,事後雖然被毫發無傷地救出來,卻被迫住在醫院裏的場景。不過不同於東京公演的是,和葉奈子做一樣打扮的花,此刻正蜷縮在那張床的旁邊。


    夕察覺這件事的下一秒——


    他感受到原先竊竊私語的觀眾席氣氛為之一變。


    陌生女孩出場所帶來的疑惑不解,與她並非知名演員所造成的失望,兩者的痕跡已經確切轉變成——


    興奮、期待與……瘋狂。


    轉變成一股可以再次看見葉奈子與另一名葉奈子——花,兩人同台合演的喜悅。


    由於此刻表演仍在進行,沒有人歡呼出聲。但夕依舊再次湧現全身起雞皮疙瘩的感覺,先前的強烈預感也已確定成真,但觀眾情緒上的轉變和讓眾人群情激動的這股激情,還是讓夕深受震撼,胸口感到陣陣痛楚,熱淚盈眶。


    ——啊啊。


    葉奈子與花再次交替念出台詞。


    「我不放棄……我要再次破壞這社會,抹殺這常識。」


    「又一次……我又一次沒有死成,也沒抹殺掉什麽。」


    「身體已經完全恢複,如果還要再度麵對那無趣的生活,我就要再次將它轉變為樂子……對,對了,之後有校慶——」


    「這個世界猶如地獄,好無趣,但我卻無能為力,好無趣,但我卻無力阻止……誰,誰可以幫幫我?誰可以救救我——」


    ……夕早就知道了。從聖誕夜那晚看見花在杜鵑花園裏的精湛演技,見到她試圖下定決心的努力,而自己也鼓勵她去做的那一刻起;從見到花麵對挑戰努力讀劇本的那一刻起;在知道花看完東京公演產生的反應之後;在今天開演前,見到花即使掉著眼淚還是正麵積極,已經有了不受動搖的堅定,並與她交談之後——


    他就知道,最後一定會像現在這樣。


    知道花的演技將輕而易舉吹散觀眾心裏的不滿與失望,知道她與葉奈子同台合演時,也會做出不遜於葉奈子的表演,知道她的演技最後將會讓她自己的世界,以及夕他們的「現在」都跟著為之一變……


    場景改變。這次的舞台劇故事基本上與東京公演一樣,但後來邁向高潮的過程已經與東京公演分道揚鑣,變得更讓人目眩神迷,扣人心弦。之後每當主角一葉的情緒強到破表,做為葉奈子的影子,象征著一葉內心悲傷與辛酸的花登場時,觀眾們沉靜的興奮與瘋狂便變得更加強烈。花與葉奈子一起一點一滴引人入勝,她們……


    支配著舞台。


    掌控著世界。


    「我說過了吧?我要賦予這間無聊的學校、無趣的社會、你們沉悶的人生無窮的刺激,讓這一切染上我的色彩!」


    「每個人都隻會仰望我,卻什麽都辦不到,什麽都不去做。我自己也一樣……既然一樣,我能選擇的就隻有掙紮……!」


    「我要將我這個人的存在永遠烙印在這間學校、這個社會,和你們的人生之上……!」


    「我隻有這一個選擇,向來都是如此。即使這條路走到最後,迎接我的會是毀滅……!」


    ——花。


    ——我的……我們的,hana……


    讓他眼前畫麵扭曲變形的,或許是感動、憐愛、尊敬……抑或是與這些情緒同時湧現的……震撼、羨慕,或是某種觀點之下的絕望。


    高興,他真的很高興。他感到驕傲,眼前這名充滿魅力的女孩是花,是過去始終出現在我們鏡頭裏的花!他有股衝動想對首次知道花的存在,為此興奮的觀眾們大吼:「怎麽樣?她就是花!」但同時在那個地方,花此刻正站在上麵,以她的演技讓觀眾們為她著迷的地方——


    是夕小時候天真無邪地憧憬,一直想站上去的地方。


    也是他曾一度放棄,認為自己終究到達不了的地方。


    透過與花和華拍攝的電影、與電影社的交流、葉奈子的戲劇和韭本劉生的那番話,他現在清楚地知道,也強烈覺得那裏是他明知困難重重卻還是想上去的地方。


    同時,也是現在的夕……不管做什麽都絕對上不去的地方……


    夕的淚水滑落臉頰,緊咬嘴唇……覺得花很厲害,太厲害了。不僅是她的演技,還包括她做出這個決定的意誌力……以及覺悟,讓她可以和葉奈子同台,大器地回應韭本劉生等工作人員對她的信賴,以及觀眾們加諸她小小肩膀的沉重期待。


    自己能像她那樣嗎?夕思考著。


    他將花此刻表演的品質、讓觀眾的疑惑瞬間化為震撼,接著轉變為興奮和狂熱的光采……置換成自己的攝影機、拍攝工作與電影。結果不言而喻,即使他現在沒有一年級時那麽頹廢,沒像當時那樣覺得自己沒有天分,事實卻依舊不可動搖。「他絕對辦不到」。


    而且,就算發生了什麽奇跡讓他的實力到達可能實現那種憧憬的地步,他又能做出那樣的覺悟嗎?有辦法麵對身邊全是專業人士的環境?有辦法克服自己心裏各種創傷與痛苦?能夠肩負起華的請托,和他們過去進行的所有拍攝,將這些化為自己的力量?有辦法回應觀眾們因為付了錢,心中理所當然的期待?


    現在的自己是否擁有……如同花在聖誕夜做出抉擇那樣的堅定、覺悟與高度意識?


    「…………………………………………」


    即使夕很清楚自己會這樣想或許是種懦弱。


    ——對我來說,這……必須不感到自卑或內疚地麵對華還有夕同學,心中不可以帶著半點陰影。還有,對我自己……我必須拿出自己一點也不輸給華的自信。我比華更適合夕同學,我應該要更……發自內心這麽想才行。


    在杜鵑花園聽到的那番話和花此刻的演技都太過耀眼、充滿自信,自己才會因此有種身陷愛情籠牢的感受。感動與絕望。現在,夕已經十分明白自己的想法。自己想到那裏去,像葉奈子和韭本劉生一樣,與花肩並肩站在能夠帶出她魅力的位置。


    他希望自己能夠是那個最能拍出花與華動人之處的人。


    不過……自己到底到不到得了?


    自己有辦法去花此刻正在發光發熱的世界,得到拍她的機會嗎?不隻是現在,包括將來,自己能獲得那樣的資格與實力嗎?自己這樣無力的存在,再怎麽盼望能到那樣的世界,那個能將觀眾的疑惑改寫成狂熱,眾多專業人士極盡才能與努力激烈競爭、屍橫遍野的戰場。


    從今以後,就算他不停地努力再努力,最後還是……………………


    突然間——


    無法擦拭臉上的淚水,想垂下頭的夕察覺到右手——他和華牽在一起的手一震,讓他頓時回過神來。自華的手傳來的顫動,變得遠比先前還要劇烈。她不停抖著,汗不斷冒著,卻又顯得異常冰冷。透過這些征兆,華的情緒與懼怕似乎傳了過來。


    ——其實,天生注定要踏進表演世界的人不是我,而是花。


    這種念頭幾近於絕望,華所受到的深深感動頓時化做一把刀。正因為華有那樣的實力,正因為她的演技客觀上好得不比花遜色,她才


    看得特別清楚吧。她清楚看見最後那一條線——無論多麽努力都無法跨越的那條由天分和覺悟構成的線。


    ——華公主。


    夕用力回握華的手,抬起視線看向華的側臉——


    「————————————!」


    他瞬間有種觸電的感受。


    如果從驚訝這個概念來看,華此刻帶給他的震驚或許超越了花的演技。


    華顫抖、震撼,受到感動、感覺受傷,可是——


    她仍對舞台上的花投以熾熱的眼神。


    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在體會狂烈暴風般的感動與心酸的同時,緊緊握住夕的右手不放,卻始終凝望著花與葉奈子的表演,毫不畏怯。她的神情專注,就像是不願錯過片刻兩人的演出,還有韭本劉生的編排。她的眼角抽動,泫然欲泣,卻堅決不掉半滴眼淚。


    她專心致誌,甚至沒有發現夕的目光。


    ……華透過牽著的手傳來顫抖。


    夕感受到的那些,華應該也有感受到。而且因為她擁有精湛的演技,那感覺或許更加強烈。她知道花現在不管是演技還是周遭的環境,還有做出的覺悟,可能都到了他們碰不到的境界。這件事讓人高興、驕傲,距離感卻又遠得讓自尊心支離破碎。


    華很清楚這一點,卻——


    不……


    「正因為清楚這一點」——


    她咬著牙,看著花與葉奈子那魄力非比尋常的演技,傾聽觀眾們興奮的耳語,感受專業工作人員所打造的氛圍,盡可能將收獲吸收消化成自己的東西。「即使現在仍遙不可及,我一定要追上,絕對要超越!」如此堅強的意誌力讓不停顫抖、畏怯恐懼、想將視線別開的華拚命忍住這樣的念頭。


    從她身上看不到一丁點想放棄的想法。


    華如此堅定的側臉、顫抖、懼怕,還有不願移開的視線。


    看在夕眼裏是無以複加的崇高,仿佛在這世上不可能存在。


    夕積在眼裏的淚水就快要奪眶而出。


    ——……華公主。


    ……仔細一想,過去好像也都是這樣。


    她的崇高美麗,讓夕心裏燃起熊熊烈焰,瞬間便讓他差點就要氣餒的心再次振作起來。


    堅忍不拔的意誌力才是這世上唯一能打破天賦障礙的可能性。能夠以身作則展示這個道理,持續照亮夕的人生與未來的,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個瞬間——


    華都是獨一無二的最佳人選——


    要是沒有華,夕甚至無法達到現在這個高度,對花與葉奈子的舞台劇心生感動與懊惱。


    因為身邊有華的陪伴,夕才能和她一起振作起來。正因為當初有華,夕才會坐在這裏,放眼未來,才能不迷失方向,才能在遇到瓶頸、對自己的天分不足感到絕望時,了解到最重要的還是堅定不移、貫徹始終的心態……!


    夕驚覺一直以來,似乎都是這樣……!


    華雖然沒有察覺到夕此刻的情緒,她的手還是握得愈來愈緊。就仿佛正因為握著夕的手,她才能克服各種負麵情緒,專心致誌看著花的舞台劇。宛如華的崇高之於夕,就等於夕的手之於華。


    ——華公主……!


    夕感覺有一股熱流貫穿全身,更用力地握住華的手,重新麵向舞台。故事已來到最後的部分,馬上就是高潮。花與葉奈子有如合唱一般繼續飾演同一名少女,她們的演技比之前校慶兩人合演時來得更精湛,但夕在清楚明白這一點的情況下——


    還是以自己的意誌修正了先前「我想到那裏去」的想法。


    不是「想」到那裏去。


    而是「要」到那裏去。


    為了自己,為了華。


    也為了將來親自拍花時能夠不帶任何愧疚與自卑感。


    夕這麽想著。在因為盈眶淚水而變得模糊、發亮的視野中,他深深將花透過與他們的拍攝過程而開花結果的演技,烙印在心裏——


    花與葉奈子的「少女一葉的喜怒哀樂」,落下布幕。


    2.


    緊接著,翌日。


    ——在因為盈眶淚水而變得模糊、發亮的視野中,夕停止攝影,甚至喊不出一聲卡,以致於花還是繼續演下去,華則是馬上發現夕放下攝影機。「……夕同學?」她疑惑地問了一聲。此時,知佳等人的攝影小組也才注意到這個情況。


    「咦?怎、怎麽了?園端學長,攝、攝影機,故障……?」


    「幹嘛突然停下來啊,小花學姊和華公主都沒有失誤不是嗎——」


    此時,拿著外接麥克風的知佳才跟著注意到……


    「——阿夕?咦……怎、怎麽了?為什麽……」


    朱美也不解地皺起眉頭。


    「為什麽……你……在掉眼淚?」


    ……在花以神秘嘉賓的身分參與「少女一葉的喜怒哀樂」公演之後。


    葉奈子告訴他們,那場公演大獲好評的程度在這次的巡回演出中排得上前幾名。夕也覺得應該是這樣沒錯,東京公演的最後觀眾全體起立鼓掌,但昨天表演結束時,觀眾的掌聲與喝彩聲中的興奮與激情,甚至讓他有種覺得不太尋常的感覺。


    花並非從故事中段開始便一直站在台上演出,主要是葉奈子飾演的主角情緒劇烈波動時才會出場,不過從觀眾的反應還是可以看出,這樣的安排讓花的登場與演技能夠更深刻地呈現主角情緒的暴烈激動,進而引發這般熱烈的回響。問卷調查和結束後不久出現的網路評論中,雖然理所當然還是有類似「讓人看不懂」的論調,但一般觀眾大都抱持肯定的態度。


    陸續有人表示「這次的表演說不定勝過先前有知名演員登場的場次」、「好精彩」、「看了一場好表演」之類的看法。


    另外,給予花好評的人並不限於觀眾。表演結束後,葉奈子打從心底感到滿足、開心、幸福,緊緊抱住花,其中蘊含的愛情甚至讓花害羞地表示:「葉、葉奈子小姐,那個——」其他共同演出的演員也相當興奮,對花讚不絕口。韭本劉生則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我想再和你共事,馬上再來拍一部!」看他的模樣,似乎不是一時的衝動或恭維,就連葉奈子的經紀人再次找花攀談時,表情也愈發認真。


    至於花自己,受到周遭眾人仿佛祝福的讚美後,也基於完成自己人生首度大舞台的充實感,成功讓夕他們與葉奈子、現場觀眾們看到自己全力表演的踏實感,和從緊繃狀態獲得解放的安心感,終於露出滿臉的笑容。無庸置疑地,那模樣十分動人美麗。


    接著,夕等人帶著那股餘韻,重新展開好一陣子沒進行的拍攝工作。由於剩下的部分隻有一點點,所以正確來說,應該不是重新開拍,比較像是補拍最後還沒拍的部分。


    夕與知佳她們事先已經說好,要是花的舞台劇結束後她的體力和精神都沒問題,大家就馬上完成最後剩下的部分。一方麵是知佳馬上就要進入下一個衝刺期,另一個可能的原因,則是華以外的其他社員雖然都不曉得花曾經向夕表示希望在舞台劇結束後得到答案,但大家八成都已經感覺到那樣的氣氛。


    於是夕等人在星期天,也就是今天過中午之後集合,到百合峰的坡道拍攝象征二月的「雪染梅花」場景。接著,就是在這個場景幾乎要拍完的時候,夕壓抑不住盈眶的淚水,停止了攝影機的錄影。


    即使他很清楚自己這樣很不成體統。


    但他還是覺得不甘心、感覺煩躁、抑製不住淚水。花跟著華停止表演,眨了眨眼表示不解,隨即瞪大了眼睛。


    「夕、夕同學?咦、咦?你、你怎麽了?」


    「……花。」


    夕喃喃回了一聲,讓華似乎明白了什麽。他在因淚水而變


    模糊的視野中看到華內心一驚,美麗的容顏出現一絲惶然,開口喚了他一聲「夕同學」……或許華剛剛演戲時也感覺到了夕所感受到的情緒。


    …………昨天舞台公演結束後——


    到今天進行拍攝為止,夕一直在想,一直拚命壓抑自己身為電影導演的本能,告訴自己,或許、說不定,一切隻是自己的預期太過樂觀。然而,真的和花與華展開拍攝後——


    夕——應該說是一名已經念高中的男生突然哭出來,本來就不是一件尋常事,因此知佳小心翼翼地問:


    「呃,阿夕,你在哭什麽——剛、剛剛小花和華公主都演得很好不是嗎?拍得還不錯呀?對吧!」


    「嗯,我知道……抱歉,我知道,可是——」


    的確,花和華都演得很好。盡管與上次拍攝中間隔了一段時間,她們卻還是不受影響,發揮出優異的演技。而夕他們也拍得夠好,這樣的感覺很明確。照理來說,他現在應該開心地喊一聲卡,然後大家準備拍下一個場景。隻是……隻是……


    他非常不甘心,不甘心到內心深處有種翻騰的感覺。他深陷於其中,淚水奪眶而出。


    花的舞台劇、花成功參與專業舞台劇的閃耀與覺悟,終究還是塗改了夕他們世界的顏色。


    若夕還沒看過昨天的舞台劇,對剛剛拍攝的成果應該不會有什麽意見,會很肯定地認為他們又拍出很棒很完美的影片。可是,他一旦想起昨天的舞台劇,想起花當時的光芒、抱持的覺悟,以及支持她做出表演的葉奈子他們又是多麽優秀。兩相比較之下……


    和那個世界、和堂堂站上那世界的花兩相比較——


    「——我、我們……還是拍不出來。」


    「————」隻有華瞬間便了解了夕這句話裏蘊含的感受,因而露出難過卻依舊燃起鬥誌的表情。


    ……她的臉、她的眼神,都仿佛能帶給夕勇氣。


    也許他的心裏存著淡淡的期待,希望能將被昨天的舞台改變的東西找回來。但若是將他們的拍攝拿來和此刻仍清晰烙印在他腦海裏,昨天那種壓倒性的狂熱相比,他會覺得……還是不同,和昨天夕想拍的、要去的那個世界相差甚遠。現在做的還不夠……


    「咦?咦咦?」花同樣一副驚慌的表情,環視著夕、華和知佳她們。


    「夕同學?拍、拍不出來?是我做了什麽奇怪的事嗎?」


    「……不,當然不是這樣。你的演技和魅力都真的……好耀眼,隻不過我們——不,可能是我……花。」


    他不想說出來,不想破壞,想讓知佳過去曾經提到的有如奇跡的「現在」繼續下去——這樣的念頭當然是存在的。同時,他也有著無論如何都不想傷害花,也不想傷害華的想法。即使如此,他也已經清楚地了解,已經到了盡頭。因為他承諾過,也痛切地知道花和華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很清楚,如果他們想朝未來邁進,就必須曆經這個過程。要是逃避這一點,就無法麵對他們的感情、拍攝工作、將來,甚至是所有一切。


    然後,隻要他的心情確定下來,無論是什麽時候,即使是現在這種拍攝時的空檔——就算說出他的答案,會讓目前隻剩一個場景的拍攝無法進行下去,他都非說出來不可。他徹底了解到,就算他裝作不知道繼續拍攝,也不可能有任何收獲。


    夕放下攝影機,擦掉淚水,又喊了一次:


    「花。」


    ……即使已經確定自己的感情,要提起這件事還是需要勇氣。


    「你和葉奈子經紀公司的人談了什麽?」


    「咦?」


    花的驚訝固然是不曉得夕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但應該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她還不曾和夕他們提過這件事。「昨天,舞台劇開始之前……」夕補充道:


    「我和葉奈子的經紀人聊了一下……花,昨天公演結束後,你應該也有和葉奈子與經紀人聊過吧?」


    「……咦!」芹菜的反應很大。


    「什、什麽意思!難、難道說,這是正式的挖掘藝人?真不愧是小花學姊,一下子就竄紅了!哇,好強好厲害喔,小花學姊……」


    「唔——」花相當難為情,有些不知所措。


    「這、這沒什麽厲害的啦……!嗯,那個,怎麽說……我沒有要隱瞞你們的意思,隻是昨天以前我腦子裏都想著舞台劇的事,關於這件事,我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知佳她們也不懂夕為何要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但終究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題勾起好奇心,紛紛露出不同的表情看向花,讓花更加慌張地解釋:


    「怎、怎麽說……我先前是已經和葉奈子小姐的經紀人談過這件事。昨天除了經紀人以外,又來了一位她們公司的人,葉奈子小姐和韭本先生也在場。抱、抱歉,我應該事後馬上和夕同學還有大家報告的。但一下子有好多問題,讓我一時之間腦袋轉不過來……他們一開始先問我要不要去他們公司發展……還有問我想不想成為像葉奈子小姐那樣的女演員——」


    「喔喔喔喔喔!」芹菜的眼睛閃閃發亮,知佳和小堇當然是驚訝不已,就連平常總是冷冰冰的朱美也藏不住訝異之色。「……韭本先生也在場?」然而華冷靜地表示不解:


    「葉奈子小姐在場我還能理解,但為什麽韭本劉生先生也出現在談那種事的場合?」


    「那是因為……嗯,這件事目前還沒公開……他們現在有一個計劃,將以韭本先生為主成立一個新劇團,讓韭本先生可以隨心所欲進行各種嚐試……葉奈子小姐好像也會成為裏麵的核心團員,然後他們……他們問我,要不要加入葉奈子小姐所屬的經紀公司,成為那個劇團的創團成員——」


    芹菜此刻興奮到極點。


    「好、好棒喔……!小花學姊,你真的很厲害耶!巨星之路耶!那那,你已經說好要加入經紀公司,並且和韭本劉生先生他們一起工作了嗎?芹菜覺得與有榮焉,而且做為你的頭號大弟子,我超級高興的!有機會要幫芹菜介紹偶像男明星喔——!」


    「芹、芹菜,沒有,還沒決定啦!」花連忙搖頭。


    「那些事情我完全還沒答應!」


    「咦?」朱美愈顯訝異。


    「小花學姊,你拒絕了?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呀。」


    「我、我也……沒有拒絕,該說是先保留答案,還是我根本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


    花似乎很迷惘,有些忸忸怩怩地說:


    「在此之前,我對所謂的演藝圈……之類的地方完全沒有興趣……再者昨天剛演完舞台劇,情緒一直很亢奮,沒辦法好好思考……而、而且啊,韭本先生還說了他會親自關照我,讓我和葉奈子小姐,還有一些和我很好的演員們參加訓練,幫我打好基礎之類的話……不過,如果……嗯,如果真要那樣……」


    「……不管怎麽說……」知佳見花有些難以啟齒,於是插話幫她說了:


    「交通……都會是個麻煩的問題。雖然葉奈子會幫你,經紀公司和韭本劉生先生的劇團會在許多方麵給予通融,但每次都要從美櫻鎮搭車過去,也實在太浪費時間與金錢了。那劇團的細節怎麽樣我不曉得,不過如果要成為創團成員……你應該就無法留在美櫻高中了。」


    花必須將據點移到東京……必須轉學。


    「呃,嗯——」花點點頭,瞄了夕幾眼。


    「這件事我還沒跟爸爸他們提起……經紀公司的人、葉奈子小姐和韭本先生都叫我不要擔心,說他們會努力說服我的家人,也會幫我安排新學校和宿舍……可是,要、要我因為這樣轉學……我會舍不得,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得——」


    「——你做得到。」


    夕的呢喃讓花、華,還有其他人都嚇一跳。


    夕強忍著又快要掉下來的眼淚。


    「我在聖誕夜的時候跟你說過吧?你一定做得到。你有這個能力……而且我很能體會你對這件事感到的迷惘與憂心……以及不想轉學的心情。可是……花,你感到迷惘而保留答案,『卻沒有拒絕』,這是為什麽?」


    花心裏一驚,眼神出現慌亂之色。


    「為什麽……那是因為——」


    「沒興趣的話,你隻要回絕就好了……可是你沒有,而是在煩惱。我知道你沒有那麽膚淺,不是那種喜歡被人吹捧、想要成名的人。可是你卻沒有回絕,這是不是因為,你有想那麽做的念頭?」


    花為了能在華的麵前抬頭挺胸,不要有陰影以及任何愧疚與自卑感,她決定不再逃避,要麵對自己的一切。結果……


    「你至今與我們一同拚命努力,拍出許多作品……看過了我鏡頭下的你……和華公主相互砥礪,受到芹菜她們和電影社社員們的稱讚……又體驗了昨天的舞台劇,在曆經這一切後……你是不是有了想認真試試看,想再次站上那個世界的想法?」


    「——…………」


    花的臉皺在一起,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她猶豫了一會,垂下視線。


    「……我……」


    接著輕輕開口:


    「一直以來都認為……能和夕同學一起拍攝,能讓夕同學拍我,這樣就足夠了。不,我現在也有類似的想法,能讓夕同學拍我是我最大的喜悅。但昨天……雖然我很緊張,一想到觀眾我的腳就不自覺地發抖,但我心裏想著你們,全力以赴表演後……也覺得好快樂。」


    花拚命向夕他們表達自己難以化為言語的想法。


    「在那裏,我很快樂……並不隻是因為葉奈子小姐很了不起,韭本先生他們也很厲害。原因沒有那麽單純,而是我在能力所及,必須使出渾身解數的地方演戲……在那裏,我確切感覺到自己身處在獲得的幸運之中,真正使出渾身解數,而且心裏不帶任何陰影,也不覺得自己的演技輸給誰……讓我有種,好像碰觸得到的感覺。」


    「……好像碰觸得到?碰觸得到什麽?」


    華如此提問。「我不曉得。」花回答: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是非常非常崇高的某種事物。我真的不曉得自己是否碰觸得到,但要是有碰觸得到的可能性,我甚至願意將人生都花費在那上麵。那比夕拍我的時候、華教我演技的時候,又或是和葉奈子小姐一起演戲時我偶爾會感受到的東西還要虛幻,是蘊藏在戲劇這件事最深處的某種東西——」


    ——存在於演技深處的某種東西。


    她說的是不限於演員、舞台劇導演和電影導演,而是所有活在表演世界的人們都下意識在追求的東西?


    「可、可是……」芹菜因為迷惘,聲音帶有一絲慌張。


    「如、如果……嗚嗚,如果真的是那樣,芹菜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芹菜希望小花學姊能在巨星之路上勢如破竹地前進。但學姊如果要轉學到東京,芹菜又覺得好舍不得。嗚嗚嗚——」


    「……嗯,就是這樣。這種事對不久前的我來說,真的……是連作夢都沒想過的事情,所以我才保留答案,或者說,不知道該怎麽做——…………」


    一道冷風吹過,拂過夕的臉頰,吹動花的發梢。


    …………夕深吸了一口氣,即使淚水即將再度盈眶的感覺無法這樣就平複下來。夕很清楚自己的心情。他喜歡花,也喜歡華,說是對兩人都有感情也沒有錯。他清楚自己還隻是小孩,卻覺得用愛來形容對她們的感情,其實一點都不誇張。


    他對她們的感情沒有一絲差異……真的沒有。不管是對花的喜歡,還是對華的喜歡,應該都已到達一名高中男生所能擁有的喜歡最大值。對於她們,他感到喜歡、憐愛、尊敬、珍惜,他不想傷害她們,想長相廝守……即使如此,他還是必須有所表示。


    做出決定後,就一定要告訴她們。


    「………………花。」


    花和華或許從夕的表情及生硬的口氣,還有剛剛那番話的脈絡,直覺感受到他要說出很嚴肅也很重要的話。因此不管是低著頭的花,還是似乎比花更做好了心理準備的華,都繃緊她們的臉,透露出緊張——與期待。夕看見她們的表情,心又被緊緊揪住,就要哭出來了。


    「花……你會覺得轉學很痛苦,很多事讓你不安,這都很正常。老實說,我也覺得非常舍不得……不過,如果你有想要嚐試的念頭,覺得這條路走下去,你可以碰觸到特別的東西,那就絕對該試著去挑戰。我……在認識你和華公主之前,根本就沒有挑戰什麽的能力。我很清楚,不挑戰,事後留下的隻會是後悔……花。」


    ——在你對我們說出答案的時候,請不要猶豫。


    「你已經能展翅飛翔了。你的魅力、演技……還有決定要那麽做的決心,都讓你有了那個資格。你有能力向前,我也希望你向前。葉奈子和韭本先生他們應該真的會負起照顧你的責任,你要像昨天那樣,勇敢麵對自己的才能與一切,然後——」


    所謂的演藝圈,乍看之下光鮮亮麗,現實中卻是一個醜陋、肮髒權力層出不窮,橫行無忌,隻憑實力、天分和努力,什麽也辦不到的地方。即使如此,現在的日本,在戲劇和電影方麵已經找不到一個比那個圈子更好的地方。能讓花盡情展現演技……大概也隻有那裏了。


    「我希望你能拚盡一切努力,伸長你的手去碰觸你剛剛說的那個你可能碰觸得到的某個崇高的東西。我希望你能像昨天讓我們大家驚豔那樣,繼續發光發熱,你是我的希望。現在的我還完全辦不到……覺得自己在表現力和決心都輸給你……所以無法和你站在相同的位置——」


    ——在那個瞬間,請你……


    ——不要考慮我們的——被甩的那個人的心情。


    「我絕對絕對、一定……會到那裏去的。我會克服覺得自己不如你的想法,下一次我會成長到不輸給任何人的地步……甚至不輸葉奈子和韭本先生,追上你的腳步,成為最能捕捉你一切的那個人。」


    即使兩個女孩夕都喜歡,即使這兩份喜歡的心情沒有任何差異……


    「不是想追上,而是我一定會追上。」


    自己很多次都快要氣餒了。每次碰到現實的瓶頸,遇上天分的障礙,自己的心就快支離破碎的畫麵仿佛曆曆在目。即使如此,他還是很確定,就像一路走來那樣;就像他確實感受到現在的自己勉強可以拍出一些好東西一般;就像昨天,華再次以堅定崇高的意誌支持自己振作起來一樣——


    「我……一定……會和華公主一起到你所在的地方,『和華公主在一起,我一定能到達你所在的那個世界』——」


    這句話……


    裏頭藏著對現在的夕他們而言,清清楚楚的「答案」——


    『————!』花與華在那個瞬間都露出與夕極為相像,那種因為愛情而胸口發疼的表情,接著雙雙倒抽一口氣。當然,除了花與華,知佳和一年級學妹們也都是如此,每個人都瞪大眼睛看向夕。夕緊緊握住攝影機,宛如想壓抑那因為無數的情緒——愛憐、悲哀、苦澀、不甘心、罪惡感,還有烈焰般的熱情而糾結成一團的心情。


    一陣冰涼的風自陽光下燦爛的海麵吹起。


    ……仿佛在宣告一閃即逝,漫長人生中隻存在於「現在」的奇跡時刻就此落幕。


    3.


    有好一會,沒有人說得出半句話。


    夕也是。其實他還有很多事想說,諸如他對花與華的想法與感謝、對於此刻才說出答案的歉意、對花的支持與心中


    的苦澀、華的存在以及堅強又是如何帶給自己力量……


    可是,一旦他開口想說出那些,便得拚了命壓抑又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怎麽樣也說不下去……不,或許這樣就好……由自己的嘴巴說出那些事好像有些不識相,不管說什麽聽起來都會像在辯解……這種事本來就是這樣。


    花和華都很清楚夕的心情、感謝與痛苦,也知道他其實喜歡她們兩人,明白即使如此他還是必須給出一個答案。懂得他對電影的熱愛,也曉得他為花與華的演技著迷……


    「…………………………這……」


    伴隨著一聲有些發顫的輕歎,芹菜說了:


    「這……就表示……園端學長——」


    她不是疑問,而是向他確認。「……對。」夕回答:


    「……你可以當成就是那個意思。」


    其實最坦然的回答,應該是我比較喜歡你,所以我選擇了你。可是……他如何能當著同樣喜愛的花與華兩人麵前說出那種話……夕咬牙忍住想將視線從愣住的花與華身上移開的念頭。他認為凝望著她們兩人的表情,看著自己的答案所造成的結果,是他對於兩人的一片真心應該負起的責任。


    所以,他清楚看見花與華表情的變化。


    極為相似的驚訝表情,瞬間有如正反兩麵一般。


    華美麗的容顏瞬間扭曲,劇烈到連夕都沒有料到的地步,完全感受不到前陣子「美櫻鎮的兔與愛麗絲」殺青,她首度當著眾人的麵掉下眼淚時的那種忍耐。不,華本人應該是想忍住,隻是連一刹那也撐不住,就像孩子毫無防備地皺起臉,緊握雙拳,大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另一方麵,花的眼神先是出現一絲痛楚,像是忍住突如其來的震撼,忍著胸口被利刃刺傷的痛苦,隨即直直回應夕的視線。她張嘴……試圖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但她還是緊握著拳頭,仿佛要自己振作起來般又試了一次。


    「——夕同學。」


    這一次,她清楚地說出口。


    口氣有如要重新確認本來便知道的事實。


    「夕同學……你,你——」


    顫抖。


    花的聲音顫抖,變得沙啞。她先閉上嘴,重新開口問:


    「你……是喜歡我的?」


    她根本不必問,答案也無需思考。


    「……對。」


    「喜歡……喜歡的程度,和華一樣?」


    這也不需思考。若不是這樣,夕就不會為了給答案如此煩惱……


    「沒錯。」


    「就連一根頭發那樣的差別也沒有?」


    「沒錯……可是——」


    「——可是……可是,你……想到達我這裏,不,我實在不覺得自己有你想的那麽厲害,可是你對我的演技和我給出很高的評價,覺得我該和葉奈子小姐和韭本先生他們一起努力,伸手去碰那個可能碰觸得到的東西。然後你想……和那樣的我……處在同一個地方,是嗎?然後,你想要拍我?」


    「對。」


    「盡管你這麽想……你認為現在這樣辦不到這一點?可是你下定決心,遲早有一天,你想站在同一個地方拍我的電影,而且覺得……如果和華一起努力,你或許就能過來。難道……難道這和我在聖誕夜時講的那句話……是相同的?」


    花的睫毛顫抖著,看起來好哀傷、好痛苦。


    仿佛以一股愛憐緊緊勒住夕的胸口一般。


    「夕同學,你所感受到的,是不是和我在聖誕夜那時感受的……覺得不可以有愧疚、不如對方的感覺,希望自己沒有任何心理陰影,非這樣不可……你的心情,就和這種感覺一樣?」


    「………………對,我是這麽想的。」


    花確切真實地了解夕的感覺,因為那是她自己才剛克服的心理問題。「…………」花那張可愛的臉蛋皺在一起,再次泫然欲泣,卻沒有哭。她一臉想再說些什麽卻說不出口的表情;肩頭顫抖著。「小花學姊……」芹菜見到花那模樣,語氣聽來仿佛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東雲學姊。」


    朱美的聲音也一樣……不,朝華走過來的朱美,臉頰上已出現一道淚痕。她的手放在華顫抖的肩膀上。


    「東雲學姊,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哭泣?」


    「——…………」


    「你可以笑,不是嗎?這不是你一直夢寐以求的嗎?讓園端學長選擇你、得到園端學長,表示你比其他任何一切……還重要,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吧?」


    「……我、我知道——」


    華撲簌簌流著眼淚,勉強擠出來的聲音真的很混亂、沙啞,斷斷續續的,無可救藥地像個孩子,讓人無法將眼前的她和平常的華聯想在一起。


    「我——我知道,真的……知道,我、我……我不該……哭泣,對不起,抱歉,夕同學,大家……還有花。可是我……無法,無法相信——」


    她擦了又擦,眼淚還是止不住。她低著頭,肩膀顫抖。可是她的自尊心卻要求自己要抬頭挺胸,不可以蜷縮起來。


    「我的人生中,竟然會發生這麽幸福、這麽開心的事……我難以置信,好高興,好開心……因為花真的……昨天的花真的很耀眼,所以我……!我心想夕同學應該會選擇花,因為和花相比,我從以前就一直很無趣陰沉,不像花那麽乖。我連心都很醜陋——」


    「——沒那回事!」


    花突然抬起臉大叫,讓華嚇了一跳。


    花使盡全力認真地說:


    「你怎麽可能無趣啊!你這樣是想表示,夕同學選擇和你這樣無趣的女生在一起嗎?我和你一樣,應該說我才是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很欽佩你。你既堅強又漂亮,而且聰明、正直,就算感到痛苦,你也會挺起胸膛,而不是選擇哭泣。這才是你吧……!」


    「…………!」


    華仿佛被什麽擊中般,肩膀重重一震。


    她就像要振奮自己的靈魂一般,伸手擦眼淚的同時緊緊咬住嘴唇。數秒之後,她以意誌力硬是放下想擦拭眼淚、掩住哭臉的手,將哭得稀哩嘩啦的美麗容顏呈現在夕、花和知佳等人的麵前,吸著鼻涕。


    眼淚還是平息不住。她淚濕的眼睛完全變得紅通通的。雖然沒有幾秒前那麽誇張,淚水還是一滴滴滑落臉頰,顫抖與抽搐也停不下來。可是,華還是擠出她的意誌力,將臉麵向夕、花,還有知佳她們,並露出微笑。


    哭著,顫抖著,卻還是露出最燦爛的微笑。在夕所知的華眾多表情中,那是特別動人、有魅力的表情。


    「夕同學……夕同學,真的很謝謝你。我也覺得如果是和你一起,哪裏我們都到得了。不論那是多遙遠的世界,多了不起的地方,隻要是和你一起就一定到得了——不,是要做給大家看,一切都為了堂堂麵對你和花的時候,不帶任何愧疚與自卑感,心裏也不帶半點陰影——」


    夕突然發現知佳的頭轉向一邊,稍微低著臉。或許她是在拚命忍住眼鏡底下即將溢出的淚水。芹菜一臉五味雜陳地看著花與華,朱美則拿出一條手帕,難為情地擦了擦眼角。「……夕學長。」小堇則喊了他一聲。


    聽見她像是在顧慮什麽的聲音,夕點點頭。


    「華公主……花。」


    才一開口,他緊緊繃住的心情又鬆開來。他竭力忍著不讓聲音因為淚水而變調……花正忍耐著,華也憑著她的崇高堅定露出笑容。自己要是忍不住,不是很丟臉嗎?這種事他辦不到。


    「很抱歉在這個時間點說出這件事,白白浪費你們為了拍出好的作品特地培養好的情緒。不過說真的……在那個春天,即將完全盛開的『櫻花陸橋』上,或許我就應該給出答案——」


    華與花兩人都搖搖頭。


    「不,夕同學——你一直以來真的將我們擺在第一優先,為我們著想、思考,在很多方麵拯救了我們……」


    「……聖誕夜當時,要你先保留答案,等舞台劇結束後再說的……畢竟是我自己,是我那樣要求的——」


    「——拍攝工作該怎麽辦?」


    小堇堅定地問出這句話,仿佛幫不方便如此表示的夕開口一般……自「美櫻鎮的兔與愛麗絲」那時起,同為工作人員的小堇就常將心比心,給予夕許多支持,可靠得曾經讓知佳開玩笑說:「就算少了我一個,有小堇在,明年拍攝現場還是動得起來呢。」


    「今天……就小花學姊和華公主的心情,要拍下去應該很難吧……」


    「嗯……是啊。」


    或許她的言下之意比「今天」更為沉重——心裏如此想著的夕點點頭。知佳依舊保持沉默,芹菜和朱美也一副表示讚同的樣子,連華都有些在意花的感受而瞄了她一眼,沒有提出異議。但是……


    「——不。」


    唯有一個人,否定了夕和小堇的提議。


    夕、華,以及知佳等人都吃驚地望過去,成為視線焦點的花則晃了晃她的雙馬尾。


    「我們拍吧?」


    臉上的表情仿佛又做出什麽重大的決定。


    花的神情堅定,讓夕、華,甚至是知佳她們的心中都受到一股新的震撼。她繼續表示:


    「我沒事的,畢竟剛剛拍的……實際上也很ok吧?我猜。夕同學,對吧?」


    「呃……嗯,對,你說的沒錯。剛剛最後是我擅自中止了攝影,不然你們兩個都演得非常好……我想……拍出來的段落已經相當完整,長度也已經足夠了。稍微剪輯一下,用起來絕對沒問題。」


    「那麽,就隻剩一幕囉,好不容易拍到這個地步……半途而廢也滿令人討厭的。夕同學、大家,你們說對吧?我們拚一下,把它拍完吧!反正今天也還有時間。」


    「——……花。」


    花聽見夕的這聲呢喃,表情多了一絲苦澀。或許是她感受到這聲呼喚中包含的關心,正如同他過去的愛。但她那樣的表情也隻出現了一瞬,隨後硬擠出一個笑容示意她沒事。「真、真的嗎——」小堇的聲音帶著訝異。


    「真的,可以……嗎?」


    芹菜的聲音則是依舊帶有哭腔。


    「小花學姊,小花學姊,可是、可是……」


    「沒——」


    花才要應聲卻突然頓住,仿佛在壓抑心裏突然湧出的情緒。她緊緊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等待那股衝動平息。


    「沒……問題。」


    她睜開眼,再回答一次。


    接著又擠出一個笑臉,看向華的方向。


    「因為……今天立場要是反過來,你也會說相同的話吧?」


    「…………」


    華和花一樣,也拚命忍耐心中再度湧起的情緒。


    「你的想法應該會和我一樣吧?我……就是想拍完嘛,和夕同學還有大家的作品,能多一部是一部。夕同學,你應該也覺得現在盡量多拍我一些,將和我拍攝的感覺烙印在那台攝影機裏,之後才能更早讓我重新回到你的鏡頭吧。夕同學,我說的對嗎?」


    「對……」


    「我會努力的。」


    這句話,是她的抉擇。


    當著大家的麵,她再度說出一個新的覺悟,一個比要努力還沉重許多的覺悟。


    「我會盡量向葉奈子小姐他們請教,拚了命學習。當然,這不表示我在那一行一定能走得平穩。那個圈子競爭很激烈,有付出不一定有收獲,不過我會好好努力……努力到讓你很想很想拍我,想到坐立不安的地步。所以,你要快點來這個圈子,到這裏拍我……好嗎?」


    對於這問題的回答將伴隨著責任與義務。不過,要是麵對這種問題還會猶豫,夕一定不會做出剛剛的決定。


    「好……我一定盡早過去。」


    花笑了。


    「華,聽到了嗎?」


    「……聽到了。」


    「既然如此,你應該了解你們的交往……是有期間限定的!我完全沒有要放棄夕同學的意思,夕同學也沒有這樣的想法。所以你們在一起是有期限的,這一點千萬別忘了!」


    花的口氣裏首次多了一些幽默。「……是啊。」華予以回應。華那交織著喜悅和不舍的淚水此時總算止住。她用纖細的手指擦拭雙眼,嗬的一聲露出自然的微笑。


    「我認為你說得沒錯,不過雖然隻是期間限定,這段關係也是十二分的重要,將來……等這段有限的期間平順結束後,我當然還是不會有一絲一毫、任何一丁點要將夕同學讓給你的念頭。撇開演戲不談,對於這段感情,我是絕對不會傻傻跟你說什麽『我們彼此加油』的。」


    「那句話才是我要說的!先不管演戲的事,關於夕同學,你完全不用加油,一丁點的加油也不需要!」


    花與華的對話,讓夕停止攝影之後便彌漫現場的緊張舒緩了一點。小堇、芹菜和朱美等一年級學妹們瞄了彼此幾眼,眼神都變柔和了一些。此時,一直默不作聲的知佳重新戴上眼鏡,刻意大喊一聲:「——阿夕!」


    ……她剛剛拿下眼鏡,就表示果然有淚水滴到眼鏡上吧。盡管不知道她哭到什麽程度……


    「阿夕,現在這種情況……你身為一個男生,一個導演,一個攝影師,也隻有繼續拍下去了吧?」


    她擺脫悲傷、無奈以及其他各種情緒,揚起嘴角笑說: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覺得自己還拍不出像昨天的舞台劇那樣的作品……老實說,我真的很清楚。不過,小花都那麽體諒你,還說要繼續拍攝,要是這樣你還不能拚盡全力,將來你的後代也會跟著丟臉。我也會留下龐大的悔恨。」


    「…………是啦,我知道。」


    就算他們拍不出像昨天舞台劇那樣的作品……


    夕很清楚,隻有不斷的努力累積,才是唯一通往葉奈子他們世界的道路。盡管現在還碰觸不到,唯有努力才能碰觸到花透過自身演技所看到的東西,所以夕也下定決心要走上那條路。夕看了自己手上那父親送的攝影機一眼,接著抬起頭看向兩位女主角。


    「繼續拍攝……真的沒問題嗎?花?華公主?」


    「嗯。」


    花點點頭。「……是。」華也抬起頭看向夕表示同意……不過華因為剛剛哭得太慘,即使現在不哭了,眼睛還是殘留著濃厚的淚水痕跡。華再次以手指擦拭眼角,忸怩地表示:


    「隻不過,嗯……抱歉,請等我一下,差不多五分鍾就好,請讓我去整理一下……應該說去洗把臉。我會用跑的去附近的公園,嗯……」


    「呃,好……當然沒問題,才一下子而已,你慢慢來。」


    「——東雲學姊,你剛剛哭得很徹底耶。」


    朱美調侃了她一下。「——欸!朱美同學剛剛也哭了不是嗎?」華回了一句,接著瞥了夕一眼,露出靦腆的微笑,然後順著坡道小跑步離去……不,她才跑了一下,卻在快經過花的身邊時察覺了什麽,因而停下腳步。


    一陣風吹來。


    吹在身上明明冷得像刀割,夕卻突然發現胸口瞬間熱了起來,使他愣住了。因為他感受到那有如幻想、奇跡般的瞬間雖然已經中止,穿過夕、花、華之間的那陣風卻依舊帶著絲毫不變的戀愛氣息。華停下腳步,直直盯著花。


    花被她看得有點莫名。


    「華,怎、怎麽了嗎?」


    「——hana。」


    華喚的這一聲聽起來很輕柔,仿佛不隻是在叫別人,而是在對花、對


    華自己,以及對兩人的身世以及這一路走來的人生訴說一般。


    「你說要讓這次與夕同學和其他人一起進行的拍攝沒有悔恨地結束,這是真心話,而不是在逞強,對吧?既然這樣,你和我一起去吧?」


    「咦?」


    「一起去洗把臉,洗掉淚水,好進行最後的拍攝。」


    她輕輕握起花的手。


    「為、為什麽?」花的頭歪向一邊,一臉不解。


    「我、我沒哭啊?」


    「——…………」


    華沒有應聲,隻是一直盯著她。「hana?我真的沒——」花要重申一次的時候,突然再度露出一臉像在壓抑急遽湧上心頭的情緒般的表情,不再說話。不曉得是花本身的情緒還是華的眼神讓花心裏一驚,別開了視線。她低下遊移動搖的眼眸,仿佛要忍住心中翻騰的衝動,緊緊回握住華的手。


    然後,這次再也撐不下去了。


    夕怔了一下,知佳和一年級學妹們也是,甚至包括花自己也都很訝異。隻有華一臉平靜,看著花臉頰上驟然滑過的淚痕。


    「……花。」


    「咦?怎麽這樣?好、好奇怪,我並沒有——」


    花擦掉眼淚,一副自己也不了解為何會如此的慌張模樣。然而,擦了再擦,還是止不住淚水,一旦潰堤就停不下來……


    「等、等等,我完全沒有想要哭的,是因為你對我說了奇怪的話?我——」


    撲簌簌。


    花為了掩飾尷尬,哈哈笑了起來。


    「我沒事……真的沒事!你們等一下下,抱、抱歉,抱歉喔,大家。抱歉,夕同學,我沒事的,我馬上就能冷靜下來,再開始拍——」


    她打著圓場,回頭看向夕,兩人四目相交。


    夕麵對麵看見花流淚而慌張的臉孔,突然有種看見她內心最深處的感覺。怦通一聲,夕的心髒重重跳了一下。同時,花露出受到更大打擊的表情。和夕四目相交是最後一根稻草,最致命的一擊。花再也維持不住笑容,崩潰了。


    「——……………………嗚。」


    華握著她的手,她也回握華的手——


    花呻吟般吐出一口氣,呼吸變得急促。


    「……嗚嗚……嗚嗚嗚,呼,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花開始顫抖,咬著唇,接著完全撐不下去。平常天真爛漫的表情扭曲成一團,雙馬尾有如痙攣似的抖動,眼眶冒出大顆淚珠,一滴滴滑落臉頰,在美櫻鎮的風中滴落。華也跟著再度掉淚,但這次為了穩住花的情緒,她沒有皺起臉來。


    「花。」


    「嗚嗚嗚嗚,不,不是的,抱歉,華,抱歉,夕同學……!我真的不打算……哭的,嗚嗚嗚,我覺得自己能體諒夕同學的心情,也……也很清楚今後才是重點……所以!」


    「……花。」


    「所以我沒事,我可以的。但……嘿嘿,奇怪?為、為什麽……嗚,hana,夕同學,hana,夕同學,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夕也和華一樣,應該說和小堇、芹菜、朱美一樣,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下來。他在淚眼迷蒙的視野中看著花,重新拿起攝影機。「……阿夕——」知佳淚汪汪地看向夕,但不需要她提醒,夕很清楚。看著兩名推動自己人生的「hana」,夕品嚐著自己對她們的愛,以及自己的不爭氣,心想——至少……


    至少要報答花在如此心情下,還是體諒大家,提議繼續拍攝。


    他要盡現在的全力,即使心態遠遠不及花的覺悟以及華的堅定意誌,他還是打起精神。無論如何,至少要拍出將來能引以為豪,讓人回想起這件事就可以熬過任何心酸挫折、嚴酷考驗的畫麵,拍出能夠化為夕、花與華三人前進動力的作品。


    拍完以攝影集「美櫻十二景」最後一項,三月的相片「櫻花再次綻放的階梯」為舞台的最後一幕。


    記錄下從去年春天到現在確實發生在這裏,讓夕他們的人生為之一變的奇跡——


    4.


    時間來到下一個月,兩周之後。


    一個天空降下久違的雪,將美櫻高中的校舍和操場染成純白的早晨。當夕、花與華在二年d班的教室聊著知佳的考試時,「聽我說!」筱田興衝衝的提議,引發了那一個話題。


    「我昨天和班上幾個人在聊,說到升上三年級後,班上會有人因為應考變得很難約。所以我們大家趁現在找個地方,一起去大玩一場如何?」


    筱田將手撐在夕的桌上,心血來潮如此表示。「咦?」夕抬頭看向他。


    「你的意思是,去旅行?」


    「對!沒錯!雖說考慮到預算,大家很難跑太遠,不過在換班前,我們大家要留下一個超級美好的回憶……話說回來,大家好不容易編進同時有小花和華公主的班級,結果!夕,你竟然搞起後宮——」


    「——後、後宮……?」


    「廢話,能同時獲得小花和華公主的青睞,你根本完全處於百萬石等級的大名狀態!(注:大名是日本過去的諸侯,石則是收入的單位。百萬石是當年最豪華的等級)害得我們大家都沒享受到期望中的好處,所以其中也有大家想和小花與華公主一起出遊的意思——」


    此時,夕注意到花與華兩人麵麵相覷,心裏一驚。「你打算怎麽辦?」華的頭上冒出這個問號,花遲疑了一下後點點頭,讓夕心裏「啊!」了一聲。


    因為他看出花準備告訴大家,那件夕他們影研會的成員也是兩天前才聽到的事情。


    「——筱、筱田同學。」


    「喔喔,小花!我們現在時間完全還沒有定案,要怎麽調整都可以。夕有意見我們一定不理他,小花你有意見的話我們一定詳加考慮,想去哪裏也可以說喔!」


    「關、關於這件事……」


    「嗯,這件事。」


    「我春假要忙很多事,不確定能不能抽出時間……應該說,或許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在美櫻鎮了——」


    在早上鬧哄哄但氣氛一片和諧的教室中……


    花的視線掃過周遭的同學,似乎在顧慮他們的想法,接著又落到夕的身上。夕以眼神回應「我知道」,於是花鼓起勇氣,做了一個深呼吸,接著刻意加大說話的音量,讓筱田以及附近的同學都聽見。


    「第三學期結束後我會轉學到東京,我得忙一些準備的事情。」


    「是嗎是嗎?那也沒辦法——…………咦咦咦咦!」


    筱田目瞪口呆,當場大叫出聲。隔了一拍後,聽到花這句話而瞬間愣住的幾名同學也紛紛大喊:


    『咦、咦咦咦咦——!』


    「轉、轉學?轉學!怎、怎麽回事?真的嗎?小花,你是認真的嗎!」


    筱田一臉驚愕。「呃,嗯。」花充滿歉意地搔了搔臉。


    「我、我是認真的,我是有想過這件事決定得這麽突然,大家應該都會嚇一跳……嗯。」


    「這、這是騙人的吧!」


    一名同學驚慌地衝過來。是大窪同學。


    不,其他同學們也瞬間聚集到夕他們身邊。


    「為、為什麽!小花,為什麽!」


    「騙人的吧……喂,這是騙人的吧!夕和華公主,你們事前就知道了嗎!」


    「難、難道說,這件事和小花之前去參加狩野葉奈子主演的舞台劇有關?」


    夕他們先前一直沒有提舞台劇的事,因為他們認為如果在正式表演那天之前,周遭同學為此大驚小怪,導致花分心就不好了。再加上花畢竟是神秘嘉賓,如果這件事傳出去,可能會造成韭本劉生的困擾。但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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