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女孩 來家裏玩


    金色頭發綁成辮子 可愛的女孩


    ——不準接近森林深處。


    從小父親便如此告誡著我。


    村裏的大人們也都異口同聲地如是表示,我以為那是大人們對每個欲前往森林遊玩的人慣例提醒。


    一陣風吹來,拉動我的裙擺及金發編成的辮子。


    我按著瀏海,仰望天空。蔥綠的枝葉在頭頂上方層疊,勉強能從縫隙間瞥見藍天。


    炎熱的夏季午後。


    這一天,我來到森林裏。


    我所居住的村莊附近有一座廣闊的森林。


    由於一年四季提供品種豐富的果實,村裏的人們均對此森林多所仰賴。對於喜愛在林裏摘花的我來說,更是個熟悉又親切的遊樂場。


    穿慣而合腳的皮鞋踩斷細枝,發出啪嘰一聲。


    帶著不太痛快的心情,漫步在森林裏。


    我去森林玩唷。隨意報告後準備出門時,父親再度在我背後叮嚀那句老話。


    他說,不準接近森林深處。


    父親可能也隻是隨口說說。我也一如往常地聽過就算了。然而,不知為何,這天一回想起父親的話,便感到胸口騷動不已。


    我已滿十三歲。


    難道還擔心我在森林裏迷路嗎?


    身為獵人的父親,每天往來森林。更有許多大人前往森林采集野草。他們肯定也會踏進森林深處。為什麽老是告誡我們小孩子不準進去呢?真是太沒自由了。


    內心如是想,持續邁出步伐。來到比平時造訪區域更加深入的地點。


    心裏稍有猶疑,但我知道回去的路。於是便繼續前行。


    或許是很少有人經過,路旁的草長得很高。


    走到累了,尋找適當的枯木,坐下來稍事歇息。


    橫躺的樹木周圍開滿白色小花。我眺望那些姿態令人憐惜的花兒們,想著。


    我的名字——維歐拉,也是花的名字。


    目前不是它開花的時節,應該沒機會欣賞到。


    我喜歡花。僅僅欣賞花兒們,就能耗上大半天的時間。


    舒適的風吹來,發絲隨之晃動。像這樣靜靜坐在這裏,便能感覺自己宛如化身為那些花兒,在風中搖曳。


    森林裏一片寂靜。


    我舒服地想閉上眼。


    ——就在此時。


    啪沙啪沙。


    後方樹叢突然傳出聲響,我驚嚇地彈跳起身。回過頭的同一瞬間,父親那句「不準接近森林深處」的告誡閃進腦中。


    萬一是野獸該怎麽辦。但是以這座森林的濃密度來說,不可能有野獸出沒。


    腦中迅速思索著,同時冷汗直冒,而我緊接著目睹的是。


    喵啊~


    一隻黑貓,現身時還悠哉地低鳴一聲。


    細長的尾巴晃動著,金色雙瞳正望向我。


    我霎時停住呼吸,隨後深深吐了一口氣。


    「什麽嘛……」


    隨後覺得自己剛剛那般恐慌的樣子很愚蠢,噴笑出聲。


    「來這邊。」


    蹲下身招手示意。黑貓不親切地背過身子,我連忙站起來。以為它準備要逃走,似乎又不是。黑貓在我看得見的範圍內緩緩前行,回頭望向我,又叫了一聲。


    我呆立於原地,連眨了幾次眼。


    是要我跟過去嗎……?


    理智上覺得不太可能,但它看起來就像是在呼喚我。


    接受貓的邀請,前往夢幻世界。雖然腦中並無此等念頭,我的腳仍自然而然地跟上黑貓的腳步。


    黑貓鑽入樹叢,走上我不認識的小路。


    從這邊走下去,難保不會進到森林深處——


    我躊躇了。但是僅止於一瞬間。不想跟丟黑貓的焦急感令我很快跟著跳進樹叢裏。


    我跟在黑貓後方走著。樹叢後方的小路寬度僅能勉強供一個人前進。在和緩的坡麵上上下下幾次,一段路之後,來到寬闊地點。


    那是一個小小的花田。


    吊鍾形狀的紅花與藍花交織盛開。


    森林裏竟然有這種地方。發現花田的我喜出望外。想要摘花而蹲下身子,黑貓又出聲像是在召喚我。


    抬起頭一看,黑貓坐在樹木之間望著這頭。小路仍繼續延伸到遠處。


    黑貓沒等我站直就自行往深處走去。


    「等、等一下。」


    不禁出聲製止,隻是黑貓也不可能乖乖停下來。我慌張地直起身子,不舍地離開花田。


    追在黑貓後頭,奔過樹林間的小徑。


    出現在盡頭的是——


    「哇啊……」


    眼前是座豔紅花朵繽紛綻放的玫瑰庭院。


    不自覺地吐露讚賞的歎息。


    前方有條路直直延伸。玫瑰沿著路旁排列,像在點綴著這條路。不僅止於玫瑰。各種花朵均在途中盛開著。路的盡頭有一棟屋子。


    我幾乎要認定自己真的闖入夢幻的世界了。


    跟隨著黑貓走到屋子的大門前。


    我仰頭眺望這棟兩層樓高的建築物。顏色偏深的石牆將屋瓦的紅色映襯得更加鮮明。窗邊擺設花朵盆栽。整棟房子像被樹木團團圍住,隱身於林子深處。


    黑貓自然地穿過大門進到屋裏。原本就是開著的嗎?我現在才察覺門並未關緊,留下一絲縫隙。


    我受到玫瑰花香的鼓舞、接納黑貓的引誘,推開大門。


    「您好……」


    我怯生生地打招呼。沒有回應。一腳走進室內,踏上桃紅色的地毯。屋內有些陰暗。打磨得光亮的桌麵上裝飾著大紅色玫瑰。看來不像是無人居住的樣子。


    突然有個影子自眼前閃過。


    我嚇得僵住身子,才確定是黑貓。


    我歎口氣。


    「真是的,別嚇我呀。」


    黑貓與我四目相接後,逗弄似地搖晃尾巴,走向通往深處的走廊。


    我再度起步追趕黑貓的背影。


    途中經過好幾個房間。自廚房前穿過,爐上的鍋子發出咕嚕咕嚕的滾湯聲。但是卻沒見到顧火的人。雖感到奇妙,仍繼續跟上黑貓腳步、爬上樓梯。


    來到二樓,僅見一條長長的走廊。明亮的陽光自窗外投射而入,閃耀在立於花瓶裏的玫瑰花瓣上。


    走廊盡頭隻有一扇門。黑貓停在門前,縮起腳坐好,接著仰頭看我。


    總覺得它正在對我說:打開來看看吧。


    門後有誰等著我呢。


    我懷著些微的不安與期待的情緒,手心覆上門扉把手,使勁推開。


    開門後,正麵牆壁上的窗戶朦朧地透著光線,映照著房內中央的床鋪。


    黑貓離開我的腳邊前奔,躍至窗台上。接著好似在說引路僅到此為止似的,放鬆身子蜷曲起來。


    雙手於腹部前方交握,我遲疑地在花朵圖樣的地板上邁開腳步。


    床上睡著一個小女孩。


    我小心不發出腳步聲,繞到床的側邊。目睹女孩的臉,詫異地將交握的雙手移到嘴邊。


    女孩的淡紫色長發上係著紅色蝴蝶結。然而女孩幾乎整張臉均被繃帶包住。繃帶各處均滲著紅黑色的漬痕,從未被繃帶遮蔽的部位可以窺見紅而潰爛的皮膚。細瘦的脖子,血管清楚浮現於肌膚表麵。更推測得出床單下的軀體肯定也很瘦弱。


    見到她的慘狀卻能忍住不逃跑,源自她的淡紫色頭發柔順豔麗、非常漂亮。


    碰當。


    房門關閉的聲音唐突響起。我驚嚇著回過頭。以為有別人進來,似乎也不是。隻是原本沒關好的門,剛剛關上了而已。


    我放鬆下來,再次望向床上的女孩。


    不禁屏住呼吸。


    女孩睜開眼仰望著這頭。


    是被剛剛的關門聲吵醒的嗎?女孩緩緩地眨動眼皮。在長長睫毛之下閃爍的金色瞳孔來回觀察著我。


    「姐姐……你是誰?」


    女孩的音調如鈴聲般清脆,卻又帶著一絲嘶啞。總覺得嘶啞是來自剛睡醒的關係,不然就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我手足無措。不僅止因擅自闖入別人家裏的罪惡感。她的注視亦令我緊張。我的視線無法離開她,隻能回答。


    「我……我叫維歐拉。」


    「維歐拉……」


    女孩低聲重覆我的名字,像是在確認念法似的。


    她的唇瓣乾裂,臉色極差。


    沉默一會兒後,女孩問道。


    「你不怕我嗎?」


    「不會呀。」


    我立刻肯定回應。隻是語尾帶著抖音。


    雖然她的肌膚幾乎都被繃帶遮住,從沒能蓋到的紅黑色皮膚便能輕易想像出繃帶下是什麽樣子。很明顯地,她的身體處於不尋常的狀態。然而無力地躺在我眼前的她,不過是個小女孩。要一臉厭惡地別過頭並不困難。但這麽作的話,她也未免太可憐了。


    我為了佐證自己的宣言,膝蓋跪地,將視線調整到與她的同高度。她追隨著我的動作而偏過頭。淡紫色的瀏海隨之滑落。


    我試著露出微笑。女孩也放心似地撐起嘴角、露出微笑。皮膚扭動的樣子看起來很痛,我的胸口也不禁跟著揪緊。


    這孩子是受到很嚴重的燒傷嗎?還是罹患皮膚相關的病呢?想歸想,但問不出口。女孩像是讀懂我的心似的,逕自說道。


    「我生病了。」


    女孩將視線別開,囁嚅著說。


    「因為生病,隻能一直躺著。我一直待在這兒。除了醫生之外,維歐拉你是第一個進到這棟房子的人。所以我有點嚇到。」


    彷佛隨時都要消失一般的微弱聲線。


    得回答些什麽才行,我心想。但卻不知從何說起。


    女孩輕柔地將手從被單下伸出。每一根手指均細心地各自纏著繃帶。顫抖的手朝我伸來。我像接下寶貴物品似地,輕輕握住她的手。


    「我叫艾蓮。你願意……」


    視線從她的手滑上肩頭、頸部,接著對上她——艾蓮泫然欲泣的雙眼。


    「當我的朋友嗎?」


    我無法不點頭。


    生病的少女——艾蓮似乎是為了療養而住在森林裏的家。


    據聞負責照顧她的人也住在同一棟屋子裏。但似乎不是她的家人。從她的口氣聽來,她並不是很喜歡那些人。


    我看她狀況不是很好,那天稍微講了幾句話之後,便早早離開。當我告訴她我會再來玩,她雙眼閃爍光芒,投予一個微笑。


    我穿過走廊,下到一樓。


    經過廚房時,發現剛剛燉煮著鍋子的爐火已關閉。


    果然還是有人在。會是她說的醫生嗎?


    這麽想而試圖尋找人影,但不知為何都沒能見著。


    「感謝招待。」


    我朝著不明的對象低聲招呼後,踏出玄關。


    越過玫瑰花園,再走上一段路之後,很快回到我認識的路。回過頭隻見茂密蒼翠的樹林,其他什麽都沒有。


    那個家是真實存在的嗎?


    那個女孩是真實存在的嗎?


    我禁不住如此懷疑。


    離開森林,走上整理得很平坦的道路。不知覺間,太陽已西沉。遠處的田地、村裏房屋的屋頂均逐步染為橘色。


    糟糕。父親差不多要結束工作回家了。我急忙朝著自家前進。我的母親早逝,晚餐一向由我來準備。


    家門就在眼前。屋內沒有點燈。我放心地安撫胸口,立刻著手準備晚餐。


    一邊準備,一邊回想起在艾蓮家裏的每一幕。


    豔紅玫瑰盛開的庭院。被樹林包圍的大房子。如躲藏般的生活。成天躺臥在床的女孩。


    她肯定不是這一帶出生的人。我從未在附近見過金色瞳孔的人。淡紫發色亦屬稀罕。說不定是從遠處搬到這兒來的。為了養病而選擇了這個鄉下地方、那座空氣清新的森林。話說回來,為一個那麽小的女孩子準備那麽大一棟房子,真是不得了呢。難不成她是某國重要人物的小孩,甚至是公主不成?


    窗外傳進的狗叫聲促使我回過神。父親到家了。我前往門口迎接。


    2


    隔天下午。


    我用完午餐、洗好碗盤。晾起洗好的衣物,稍作休憩。確定今天的家事都完成後,我出發前往森林。


    因為我跟她約好了要再去找她玩。心裏某處還認為昨天的事不過是場夢,也想確實排解這股疑惑。


    走過熟悉的森林步道,朝著她的家前進。


    這路線僅來回走過一趟,意外的是我竟然沒有走錯,一舉順利到達紅花與藍花交織而成的小花田。


    穿過樹叢,立刻瞧見與昨天相同的景色;綴滿玫瑰花的庭院、頂著紅色屋瓦的建築物。


    真的不是在作夢。


    握住門把旋轉。沒有上鎖。是知道我會來才刻意不鎖的嗎?是說昨天大門好像也是開著的耶。可能是為了讓黑貓通行而留的縫隙。若真如此,也太不謹慎了。說不定真是因為這裏幾乎沒人出入。


    「維歐拉!」


    打開房門,艾蓮一見到我的臉便輕聲喊道。


    昨天還隻能躺著的她,今天直起上身,枕頭撐在背後。


    看來精神比昨天好很多。


    床緣放了兩、三本讀到一半的書。床頭的圓桌上則有個正飄出熱氣的茶杯。


    「你真的來了。我好開心唷。」


    艾蓮如是說,眯眼望著我。這是哪門子的表情。連我都要心跳加速了。雖然繃帶覆蓋了整個臉孔,然而她的表情與舉止,都跟一般女孩子沒兩樣。


    我將椅子拉到床邊,坐下。


    今天一樣沒能在到達艾蓮房間前與任一個人打到照麵。看她幹淨潔白的床單與繃帶,還有圓桌上的紅茶,屋子裏肯定住著替她照料大小事的人。


    盛著紅茶的杯子有兩個。


    留意到我視線的落點,艾蓮說。


    「是給維歐拉的。」


    茶也是照顧她的人泡的嗎?


    「可以嗎?」


    她用力點頭。


    「謝謝。」


    我執起茶杯。


    全白的杯麵上以線條拉出花朵的圖案,看起來頗為昂貴。跟我家裏顏色晦暗的碗盤簡直天差地遠。


    艾蓮悠然地將手伸向茶杯。好小的一隻手,還在發抖。不禁覺得她恐怕連拿起紅茶杯都很勉強。艾蓮察覺到我憂心忡忡的眼神,對我微微一笑。我莫名感到害羞,隻能跟著微笑。


    一邊啜著紅茶,我環視四周,觀察這個家裏的樣子。


    不帶一點汙漬的白色牆壁。豪奢的家具。小小的書架上排滿各色封麵的書籍。看似昂貴的花瓶被玫瑰花塞得滿滿的。


    我瞄向她的蝴蝶結與洋裝。那個布料應該非常高級,我都不禁要羨慕起來了。看來這孩子飽受疼愛呢。當時的我自顧自地這麽下了結論。我認為花在孩子身上的金額與對孩子的愛情濃淡成正比。


    黑貓仍然蜷曲在窗台上,陽光下的黑色軀體看起來暖洋洋的。


    「那隻貓是你養的嗎?」


    聽到我的問題,艾蓮偏過頭。


    「不是耶。是他自己擅自住到這裏來的。」


    「是這樣喔?」


    因意外而不禁反問。


    喵~黑


    貓彷佛要回答問題似地喊叫。


    我聽起來莫名地像是「這樣講也太無情了吧!」之意,而忍不住噴笑出聲。


    桌上放著兩個空茶杯。


    聽見離屋子很近的地方,傳來鳥兒振翅高飛的聲響。是不是在屋子某處築巢了呢?我眺望窗外如是想著,接著回望艾蓮。


    「呐,艾蓮不是這裏出生的人,對嗎?」


    「嗯。」


    她點點頭。以良好儀態將雙手重疊、置於床單上。


    「好一陣子之前,搬來這裏住……你怎麽會知道?」


    「因為艾蓮的眼睛顏色很少見。」


    她連眨了好幾次眼。接著像是回想起什麽事的樣子,掛上微笑。


    「差點忘了。這我有在書裏讀過。」


    艾蓮拿起放在床緣的其中一本書,翻開來。


    「這一帶沒有人是金色眼睛,對嗎?在哪兒呢……你看,是這段對吧?」


    敦陡艾蓮手上匿遲書本,閔護她拒著能頁麵。


    沒有錯,這一頁確實描寫了這個區域的曆史,也提及了人們的瞳孔顏色。


    不過比起內容,我更驚訝的是構成書裏內容的文字又小又精簡一事。


    才讀一下子就覺得要犯頭疼了。年紀比我還小的女孩子,有辦法看懂這麽難的書嗎?


    我繼續巡過文字,同時開口問。


    「艾蓮,這你看得懂喔?」


    「嗯。因為不能出門呀,除了讀書沒別的事可作嘛。」


    感覺到艾蓮的聲調突然變得低沉,我抬起頭。她低下眼,垂著頭。


    好像在說著,我也不是喜歡才成天讀書的。


    「你不能去外麵?」


    艾蓮急忙抬高臉孔。


    「不是會傳染給別人的病唷。是我的腳……一走動就會痛。」


    我隨著她的視線,望向她的雙腳。不過它們現正藏在床單下,無法窺視現狀。


    「這樣啊……」


    我隻能如此低聲說著。接著為了轉移話題,刻意以開朗的語調提問。


    「艾蓮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住在這裏的?」


    她搖搖頭。


    「不清楚。等我回過神,人就在這裏了。雖然也有以前待過的地方……總之記不太得。」


    「爸爸跟媽媽呢?」


    她再度搖頭。


    「之前住在一起。隻是……自從搬到這裏後,就沒再來看我了。」


    有那麽一瞬間,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幫她準備了這麽棒的地方,卻不來看她!?


    嘴上沒多說,但是她的悲切表情似乎已道盡一切。我感到心疼,拚命想讓她不那麽心情低落。


    仔細衡量遣詞,以開朗聲調發言。


    「一定是工作太忙了啦。」


    艾蓮看向我。


    「工作?」


    「嗯。」


    我點點頭,瞄著室內的家具邊說道。


    「要讓你住在這麽大的房子裏,得花很多錢吧?還請了醫生。藥也很貴的。他們沒來看艾蓮,是為了艾蓮在努力工作呀。」


    「喔……」


    艾蓮低下眼,像是在思索著。


    纏著繃帶的手指相互搓弄,接著她低聲說。


    「……所謂的工作,真是為了我嗎?」


    「那當然。」


    我再次強調。


    「當然是為了艾蓮呀。我的爸爸也常工作到很晚才回來。」


    「這樣呀……」


    艾蓮沒拾起頭,想了一會兒。


    看得出她眼底逐漸恢複光芒。


    她抬起頭,從我手裏取回書本,啪嗒一聲闔上它。被那清亮的聲響稍微驚嚇後,隻見她臉上的陰霾早已一掃而空,正朝著我微笑。


    「呐。維歐拉的眼睛是綠色的呢。」


    「?對呀。」


    「頭發跟太陽公公一樣閃閃發光,眼睛是嫩綠葉子的顏色呢。好漂亮唷。可以靠近點讓我看嗎?」


    突然變得開朗的艾蓮,露出帶些困擾的笑容。但也比她繼續沮喪要好得多。


    「我的眼睛沒什麽有趣的呀?」


    「可是很漂亮嘛。請讓我看。」


    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然而艾蓮已兀自靠近。她小小的手撫摸著我辮子上的蝴蝶結,把臉湊過來。


    我們以極近距離互視。她的金色瞳孔裏透著紅色血管,同時,不曉得與她的病情是否有關聯,瞳孔放出異樣的光芒。深入凝視後,有種快要被吸進去的感覺。艾蓮的瞳孔比我的更漂亮才是。


    從她的身上飄來病人特有的腐敗氣味以及藥物的味道。她說無法外出的那句話在我心底閃現。


    有人願意 愛你


    得知這件事 讓我很開心


    這一天的晚餐時刻。


    用餐時,我跟父親分坐桌子的兩邊。


    我漠然地想著艾蓮的事。


    「遇上了什麽好事嗎?」


    父親詫異地問。


    我似乎在不知覺間露出了笑容。


    「沒有呀。沒什麽事。」


    「這樣啊。」


    我不帶熱誠地回答,父親也沒再多問。他切下肉塊放進嘴裏。


    「出去玩沒關係,但別太深入森林喔。」


    然後這麽提醒。


    我停住撕麵包的動作,想了一會兒後,點頭。


    艾蓮的家就在森林裏。


    但我認為並不屬於父親所指稱的森林深處的範圍。畢竟我走進森林,不必多久時間就能到達了。


    另一方麵,艾蓮的家確實也與森林深處這個形容完全符合。我突然覺得過意不去,刻意避開與父親眼神相交,用完這一餐。


    3


    另一天的某個早晨。


    「你這麽早就要出門了?」


    我蹲在家門前綁著鞋帶時,父親出聲詢問。


    回過頭發現父親也正要出發。


    「嗯。」


    我站起身,拍整裙擺。


    「啊,帶子快鬆掉了。」


    眼見父親將手伸向我的腰間,連忙縮起身避開。


    「不用啦,我自己會綁。」


    父親無言聳肩。我綁好腰後的蝴蝶結,隨後奔跑離開。


    「路上小心唷。」


    背後傳來父親的高聲叮囑。


    何必那麽大聲喊叫哩。


    我握緊拳頭。覺得丟臉而刻意不回答。


    我奔跑著,進入森林。


    來到樹蔭下,總算脫離炎夏陽光的照射。


    調整呼吸,拭去額上汗水。


    拜訪艾蓮的家已成了我每日的例行公事。


    心境上宛如偷跑到男孩子家玩似的。真奇怪,對方明明是比我還年幼的女孩。


    那個家像是個隱蔽所。無人知曉、偷偷蓋起來的屋子。除了我以外,沒人知道那個地方。沒有人認識艾蓮。感覺像是隻有我一個人擁有進入夢幻世界的門票,令人興奮又緊張。


    艾蓮是個不可思議的孩子。


    我並不擅長與人交談。硬要說的話,比較偏好安靜傾聽別人說話。然而在她麵前,話語便會自然而然地泉湧而出。說的全是些瑣碎事,例如今天吃的東西、村裏發生的事情等等。但是這些內容對她來說似乎頗為新鮮有趣,她總是愉快地聽我說話。


    她常隨著身體的狀況不同,時而多話、時而沉默。說話時,她的瞳孔會像貓一樣生動地溜轉著,非常可愛。


    她也非常博學。


    她告訴過我能用來治療擦傷或燒傷的花朵、煎煮飲用可改善喉嚨痛的野草等知識。待我向她表示真的有效、確實獲得幫助時,她則微微笑著說,


    隻是剛好在書上看到而已。偶爾還會料中天氣,令我大感驚訝。


    「我累了。稍微睡一下唷。」


    那一天日照和煦,引人昏昏欲睡。


    艾蓮跟我聊了一會兒後如是表示。我點點頭,替她拉上被單。她禮貌示意,接著將身體埋進床鋪裏。


    過了一會兒,傳出平穩的呼吸聲。


    將身體靠上椅背,椅子發出嘰~的一聲。我也跟著她閉上雙眼。聽見自遠處傳來的鳥叫聲。這是森林裏的家。自窗戶滲入的空氣極為舒適。沒有人們的嘈雜聲,也不見騷亂不安的動物。


    於此等場所生活,病情應能改善許多吧?


    至少我這樣認為。我張眼望向艾蓮。


    艾蓮的身體狀況是否有變好呢?


    關於她的病情,我有想過要問,最終仍沒有問出口。就算我知道了,也幫不了她。她肯定也想暫時忘卻生病的事實,跟我暢談許多別的話題。


    我似乎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寒冷空氣撫上臉頰的感受喚醒了我。


    回過神發現腿上蓋著毯子。接著看到艾蓮的臉近在咫尺,嚇了一跳。她的手放在我膝頭。


    「啊,吵醒你了?」


    艾蓮對上我的視線後,害羞似地笑。


    「怕你會覺得冷。嘿嘿。」


    艾蓮離開床鋪,坐在地上、縮起一邊的膝蓋,身體靠著我。從裙擺下露出來的腳,細到令我心底一寒。彷佛完全沒有長肉似的皮包骨。可能是從床上移動到這兒的動作讓繃帶微微鬆開,能瞥見紅黑色的皮膚。不確定是不是眼睛產生的錯覺,有好幾個地方看起來像有骨頭突出。周遭地麵上,沿著她的前進路線,沾染了許多紅漬,極有臨場感。


    這還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她的腳。


    「艾蓮!你的腳……」


    「沒事的。這點小事,無所謂。」


    說完,擺上笑容。然而那張笑臉微顯得僵硬,手也握得緊緊的。


    一走動就會痛。我回想起她曾如是說過。


    這種狀態的腳不可能撐得住步伐。也不可能無所謂。艾蓮額頭浮出的汗珠亦可佐證。即便如此,仍然下床來蓋毯子?特地、為了我?隻為了不讓我著涼?


    我非常心疼,湧起想要擁抱如此體貼的她的衝動。然而心裏的一部分,卻想著推開眼前這個罹患嚇人病情的身軀。


    「我稍微著涼也沒事的。不可以勉強自己的身體唷。艾蓮。」


    「……嗯。」


    最終我也僅止於幫忙艾蓮回到床上而已。


    我無法直視她潰紅的雙腳。嗅著那股類似消毒液的味道混雜血的氣味,甚至令我幾乎要反胃。


    我讓艾蓮躺平,蓋上被單。


    她躺上床後,對我投予微笑代替道謝。我以無力笑容回敬。餘光不住捕捉到沾在被單上的紅黑色汙點,內心騷動、難以平靜。


    視線不禁遊移徘徊,最後望向窗外。


    太陽已離開最高點,光線橫向投入屋內。看來我著實睡了一段時間。微涼的空氣令身體一顫。


    「趁著天黑前回去比較好唷。」


    艾蓮說。


    「嗯。」


    我點頭。


    停頓幾秒後,自椅子上站起身。


    走到門口,欲離開房間之前,回頭看向艾蓮。


    「再見。」


    說著,向她揮手示意。


    艾蓮恰好背對著窗外射入的陽光,她的臉孔因逆光而模糊。


    看起來宛如沒有臉似地,我不禁略為動搖。為什麽會因此而大失方寸呢。


    我對她擺擺手,離開房間。


    一如往常地經過走廊,步下樓梯。木頭地板發出的擠壓聲顯得特別響亮。


    單手乘到額前,繼續前行。


    艾蓮雙腳潰瘍的畫麵緊附於腦海中,不肯離去。


    她身上有病。至今僅見到她佯裝安好的一麵,完全忘了這個事實。


    經過無人煙的廚房時,唐突地感到不安。


    住在這個家裏、負責照顧她的人,為什麽不肯跟我打照麵呢?畢竟連紅茶都會準備我的份,表示他們允許我來訪。是因為不想碰觸艾蓮嗎?所以連同會碰觸她的人也不想見?


    突然憶起似地,我將手拉離額頭,凝視著掌心。看了幾秒鍾後,為了甩開無聊的假想,晃晃腦袋。


    不是會傳染的病。艾蓮不都這麽說了嗎?


    有人負責在她身邊隨侍照護。也有人天天觸摸她、替她更換繃帶或是喂藥。


    肯定沒問題的。


    雖然可能隻是剛才被艾蓮身上的味道給嚇到而已,我仍痛恨產生此等念頭的自己。


    嘰——


    門板滑動的聲音霎時響起,我驚訝地回頭。隻見黑貓從開啟的門後現身。


    「什麽呀,原來是小貓咪呀。」


    我刻意用嘴巴道出反應。好藉此假裝什麽事都沒有。黑貓看著我。平時總會以低鳴聲向我打招呼,偏偏在今天不發一聲。


    黑貓直直地盯著我。我不禁將那雙金色瞳孔與艾蓮的重疊在一起,莫名地感到心虛。一心想著盡快離開這棟屋子,我朝著大門奔跑而去。


    以接近飛撲的氣勢跨出大門、來到戶外。


    外頭天色微暗,加深了庭院裏玫瑰的色調。


    穿過玫瑰庭園的途中,回顧艾蓮的家。


    沒什麽大不了的。是我早已熟悉的地方。眼下卻不知為何,從灰色的牆壁感受到威脅,彷佛隨時都會將我壓扁。會不會隻是因為天色變暗的關係呢?


    沙哇沙哇,風掃過枝葉的聲響傳出,徒使我內心翻攪。我甩甩頭,試圖抑製心底不斷增生的憂慮,舉步起跑。趕快回家。我如是想著,全力跑過玫瑰庭園、穿越森林小徑。


    回到期盼已久的家,發現父親已先行歸宅。原本想叨念我晚歸的父親,在看到我的臉之後,放鬆了原本擺好的嚴肅表情。


    「維歐拉,你怎麽了?」


    我氣喘噓噓地仰望父親。


    據說當時的我,一臉泫然欲泣的樣子。


    解除魔女之家的魔法


    以真實樣貌麵對


    溫柔體貼的你 肯定


    會願意同情我吧~


    4


    隔天。


    我無法要自己如常前往艾蓮家。


    環抱雙膝,窩在自己房裏的床上。


    我恐懼的是什麽呢?森林深處的房子?彷佛有人埋伏在側的氣氛?僅為了她綻放的玫瑰花?她醜陋潰爛的雙腳?


    這天的天空彷佛被我心底陰霾給感染似地布滿灰雲。像是終於肯給我一個不去森林的理由,鬥大的雨滴落下。


    我愣愣地望著雨勢成形,一會兒後,才放下心來,以複雜的心境拉上窗簾。


    窩回床鋪裏,閉上眼。


    我不清楚,那是一場夢,抑或隻是我的想像。


    腦中浮現艾蓮一直躺臥在床的光景。


    若我就此不再拜訪她的家,她就會變成那個樣子。


    艾蓮獨自一人待在她的房裏,期待我現身。昨天下雨,所以沒辦法出門;今天放睛了,應該就會來看我了吧?一邊如是思索,等侯著我。然而不論等上幾天,都見不到我。艾蓮可能會開始擔心,我是否遭逢意外。然而再過幾天、一個星期、一個月。怎麽等都等不到我出現。期間,艾蓮終將察覺自己被我拋棄的事實。原來是這樣啊。艾蓮會無奈地笑。然後不發一語地,默默流淚。


    我不禁彈起身。


    接著因我所理會到的事實而全身發抖。


    並非來自恐懼。而是察覺自己差點就要親手傷害艾蓮的事實,甚感愕然。


    我離開床鋪。


    飛奔過大門,離開家。


    雨勢雖小卻未見停歇。但我仍踩著濡濕的土地,全力奔馳。


    「維歐拉!?」


    正在家裏保養獵槍的父親,訝異地出聲喚叫。但我沒有回頭。


    身體被雨淋濕仍繼續抬腿奔走。一邊衝刺的同時,回想起與艾蓮初次見麵時,她所說的話。


    你不怕我嗎?艾蓮這麽問我。


    這話肯定源自她目睹別人恐懼自己的經曆。她至今承受過許多人的忌諱。被許多人疏遠。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失望。我對這樣的她,宣告我不害怕。我之於她,不正是唯一的支持嗎?


    ——我真是太蠢了。


    事到如今才在害怕艾蓮的病情。


    抱著滿心的羞愧之情與想向艾蓮道歉的意念,緊咬著下唇。


    已記不清我這天是如何到達艾蓮家。


    跑著跑著便遇上紅花與藍花的小花田。待我到達玫瑰庭園時,雨已經停了。濕潤的花瓣沐浴在雨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昨天在這個庭院感受到的憂鬱情緒像作夢般地不真實。


    推開玄關大門,悶在室內的溫暖空氣流泄出來。嗅著屋裏的味道,我的緊張威逐漸解除。


    爬上階梯,打開房間的門。


    艾蓮詫異地抬起頭。


    「維歐拉?」


    與她對上臉的瞬間,感覺心中那層濃霧霎時散去。沉重的思緒業已重新複活,我一如往常地坐到椅子上。


    艾蓮望著我濕溽的發絲與衣物,擔憂似地說。


    「你怎麽來了。下雨天的。」


    「嗯……就是……」


    我猶豫著該不該老實道出眼下的心境。總覺得道歉、或是為自己感到羞恥,都不是重點。我直直望向艾蓮,選擇了可能有點沒頭沒腦,但好歹代表我真實的心情話語。


    「因為想跟艾蓮見麵嘛。」


    艾蓮驚訝得杏眼圓睜。隨後很快地綻放盛大的笑容。


    呀啊~看看這笑臉。


    我是她的朋友。


    她隻有我。


    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陪著她。


    當下,我暗自起誓。


    黑貓一如往常地坐在窗緣,眺望著屋子外牆。


    牆壁外側結了一張大蜘蛛網。一隻蝴蝶被網線勾住。


    一隻擁有金黃色翅膀的美麗蝴蝶。


    5


    那之後,一整個夏天。


    天氣晴朗的日子,我一定會前往艾蓮家。下雨時則在家裏窗邊,眺望著森林所在方位。


    不論我多麽頻繁地到訪,仍然未能見著負責照顧艾蓮的人。難以置信竟連偶遇的狀況都沒發生。是一看到我出現,就躲起來了嗎?艾蓮似乎也不是很喜歡她的醫生,因此並未多所介懷的樣子。


    就我所知,她的雙親也依舊沒有露麵。要是他們願意前來采視,艾蓮肯定會很開心的。


    我若不在,就真的隻剩艾蓮一個人了。


    隨著時光流逝,我對她的情感越來越濃厚。


    比起初相遇時,艾蓮的身體狀況未見改善,反而更加惡化。最近幾乎連撐起身子都很困難,常常隻能躺著。那般美麗、瞳孔又大又圓的雙眼,亦時常無力低垂。而且好像連視力也退化了。


    若是不能繼續讀書,不,最糟的情況,若是連光線都無法察知的時候,該怎麽辦呢?在我跟她一起玩之前還不是這樣的。難道是我來打擾她所促成的嗎?


    我的存在逼得她得長時間談話、讓她勉強自己,才導致病情惡化嗎?


    「絕對不是那樣的唷。」


    艾蓮說。


    「所以千萬別說你不來了。」


    她帶些哭調地補充。


    我不禁睜大了雙眼。隨後,為了安撫她,輕柔地回答。


    「不會的。」


    聽聞我的回應,艾蓮霎時感到安心的樣子並露出微笑。


    那張笑臉令我揪心。


    她有資格哭喊,更有資格哀號。


    而眼前這名嬌小的女孩,永遠對我展開笑顏。同時忍耐著病痛。


    她的眼角滲出不知是膿抑或血的液體,我拿出身上的手帕替她擦拭,覺得很想哭。


    還想讓艾蓮失去什麽呢?連光明也不願留給她嗎?


    我打從心底憎恨她身上的病魔。同時明白這是自己無力解決之事——或說無法戰勝的對手,進而感到無力。這股失落感召喚無言的悲傷。胸口深處湧出悲憤之情,衝上喉頭,化為言語,被推到體外。


    「真希望我能代你受苦。」


    宛如自言自語般地,我囁嚅道。


    從口中溜出的語句,劃過空氣,重新流入耳裏。


    ——就是說啊。若我能代替她就好了。


    艾蓮可以變成我,到外麵去盡情玩耍。沐浴在陽光裏,於百花簇擁下,自由奔跑。期間我隻要躺在床上,微笑著,睡一覺即可。


    就在此時,聽聞衣服磨擦的聲響,我抬起頭。發現艾蓮正將手伸向這頭。


    我握住她的手。好冰。我驚訝於她體溫之低,改用雙手輕柔地包覆住她的。


    她望著我,僅用眼神笑著。


    那一瞬間,不知為何,覺得非常不對勁。


    因為她一個字都沒說。就隻是這般凝望著我。完全不像是單純被年幼的女孩凝視的感受。


    「……艾蓮?」


    怎麽了?我將這句話隱於聲調之間。內心擔憂,難不成她眯眼並非在微笑,而是即將失去意識前的徵兆嗎?


    我想我的臉上肯定寫滿了憂慮。


    接著,艾蓮擺出我熟悉的表情笑了。


    「謝謝你。」


    如是說。


    目睹她的笑容才讓我放下心來。她以細微的音量補充道,,


    「維歐拉真是體貼。」


    我睜大眼,心裏思索著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隨後才回想起自己剛說過的話。


    ——真希望我能代你受苦。


    雖然是不經意流泄而出,卻是衷心的話語。我笑著,進一步握緊她的手。


    霎時,她的眼眶濕潤起來。我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握得過度使勁,趕緊放鬆手指力道。然而她的表情未有變化,我才明白她是感慨於別的事情。


    她的視線遙望著遠方,囈語似地說。


    「竟然有人願意當我這種人的朋友,好像在作夢。」


    語畢,緩緩眨動眼皮。大滴淚珠隨之從她眼裏落下,滲進繞在臉上的繃帶而消失。


    這一幕令我胸口一緊。我執起她的手,引她看向我這邊。


    「別說『我這種人』。艾蓮是生病沒錯,但也隻有這樣呀。除此之外,跟其他孩子沒有什麽不一樣。」


    「……維歐拉。」


    我皺緊眉頭,一股腦兒地說。


    「所以別那樣說自己。艾蓮願意跟我作朋友,我也很開心唷。你的病一定會好的。總有一天可以走路,還可以到外麵玩。」


    艾蓮仔細地聆聽我所說的每一句話。之後微微搖頭。以極小的幅度。


    「沒辦法了。」


    「怎麽會?」


    「因為我快要死了。」


    聽到這句話,感覺有股寒意從腹部往上竄。


    死?艾蓮會死?死。死掉,就是消失的意思嗎?不對,是不能動的意思。


    握住她手的指尖不住顫抖。


    脈搏加速。喉頭幹燥,擠不出話來。


    「……你怎麽會,知道……」


    與我的反應成對比,她頗為冷靜。


    「醫生告訴我的。說我快死了。用我聽得懂的方式。而且一副很開心的樣子。當時我想,他怎麽會那麽開心。不過其實我很明


    白……要是我死了,醫生就不必再照顧我了。不用一臉厭惡地幫我換繃帶,也不用再煩惱我的……一些瑣碎事。」


    她的話裏不帶任何情感。


    我來回晃動著腦袋,以無法置信的情緒凝望著艾蓮。為朝著生病孩童道出此等無心之言的醫生感到憤慨,更對接納此等話語、一臉放棄的她感到不舍。


    她接著說。


    「……爸爸跟媽媽也覺得我不在比較好。所以我死了,他們會比較高興。」


    「你在胡說什麽。」


    我發出幾近哀號的聲調。她嚇了一跳,看向我。她的表情令我不知所措,下意識地低頭。接著重新振奮心緒而抬頭,抿緊唇瓣。


    「沒那種事。怎麽可能知道你死了會高興……不可能的。雖然我、不太認識艾蓮的爸爸跟媽媽……但是自己的孩子死掉,沒有人會感到開心的。……他們肯定不希望你死掉、希望你繼續活下去……所以才讓你待在這裏養病不是嗎?為了讓你恢複精神,才準備了這個家呀。」


    我希冀著能藉此讓她的表情有所改變,緊接著望向她作確認。然而隻見她微微勾起嘴角。啊啊。該怎麽形容。那張宛如放棄一切的臉。她的眼睛看著我,視線卻像是著眼於遙遠的地方。


    「可是爸爸跟媽媽都沒來看我呀?因為我生病,所以沒來。不想看到我。想要拋棄我……他們不是為了我好,才讓我住到這個家。他們打算把我……」


    或許越說越是感痛苦吧,她像在壓抑什麽似地,咽了口口水,才繼續說完。


    「藏在這裏。」


    低沉的聲調。


    藏起來。


    總覺得這個說法隱含好幾個意思。


    「畢竟……嗯。住在村莊裏的大人們也都知道我唷。但是卻假裝不知道,把我藏在森林裏。」


    大家都知道艾蓮?


    意料外的話題激起我心中的浪濤。


    「……維歐拉之前也從未聽說過我的事,對吧?」


    確實如此。


    我的嘴像遭受重擊似地,無法順利張開。


    從沒聽說過森林裏有這麽一棟房子。


    等等。腦裏回蕩起父親的聲音。不準接近森林深處。他時常如此告誡我。那也是為了隱瞞這孩子的事嗎?


    唰——地,耳鳴了起來。


    ——麻煩礙事的病童。就算是這樣,也無法任其自生自滅。隻好將她隔離於森林深處,以避人耳目。村裏的大人們則收錢串供。很容易便能描繪出這麽一段大人隻求自己方便而演變出的故事。


    那麽,我的父親也是收下錢的人之一嗎?


    感覺嫌惡的情緒逐漸浸透整個胸口。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心境,她窺探我的表情,仰視著我說道。


    「……維歐拉的爸爸並沒有錯唷。誰叫我生了這種病。大家都覺得很可怕。覺得可能會傳染……若是我遇到這種樣子的小孩,我也不想跟他一起玩。不想留他在身邊……也會想要把他藏起來的。」


    「別說這種話。」


    我懇求似地說,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並非覺得她可憐才阻止她繼續談論。


    是我不想知道得更詳細。不想得知父親是否跟村裏的大人們一起隱瞞艾蓮的事。然而我並未察覺到自己的心意。


    我的腦中一片混亂。


    相反地,艾蓮卻極為沉著。


    她的思考之深切,超乎我的預想。或許是長期一個人生活的關係,即便年紀尚輕,仍會不經意地理解許多事情吧。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接納這裏的生活。


    我試圖將與父親有關的事趕到內心的角落裏。


    現在得好好替她著想才行。我勸誡自己。


    「就算是這樣……就算大家不承認艾蓮的存在、覺得艾蓮死了也無所謂……我還是會難過呀。如果艾蓮死了,我會很傷心的。」


    這是百分之百的事實。


    從我內心深處湧出的真實情感。


    「嗯……」


    她垂下視線,微微點頭。


    或許是她理會了我的心意,感覺得到纏在她身上的黑霧,正迅速地散去。


    「我呀……」


    艾蓮低語。沒有一絲晦暗,是平時的可愛語調。


    「就算不能離開這裏。就算沒有人……注意到我。沒有人陪我玩……病治不好也沒關係……」


    艾蓮看向我。


    眼神一如往常的率直。


    「隻要有維歐拉在就夠了。」


    「艾蓮……」


    那句話令我覺得自己得到救贖。感覺得出自己眼角閃現淚光。


    突如其來地,艾蓮蹙起眉、皺著臉。還想著她怎麽了,隻見她撐起上半身。


    接著朝著我撲倒,無力地擁住我。由於她真的沒有一點力道,我使勁撐住她的身體。


    她柔順的發絲就在眼前,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體溫。指尖冷冰冰的,胸口卻很溫暖。


    彷佛孩子擁抱母親一般,艾蓮將臉埋在我的頸根處。接著全身略微顫栗著,輕聲說道。


    「最喜歡維歐拉了。」


    這句話不是從耳朵,而是透過骨頭的震動傳來,深深浸梁至我體內深處。我眼眶發熱,擁住她的肩膀代替回應。


    真是個坦率的孩子。


    我也喜歡艾蓮。


    但是為什麽無法化為言語呢?是覺得害羞嗎?還是說,我還介懷著父親的叮嚀?


    總之我說不出口。但是不影響我喜歡艾蓮的事實。我繼續溫柔地擁抱艾蓮,以訴說我的喜愛之情。藥的味道,以及血或膿的味道有些刺鼻,但我不覺得害怕。因為這些全都代表了艾蓮。


    她獨自接納自己壽命所剩無幾的事實。那我更應該接納她的全部。


    我認為她正無聲地哭泣。


    她總是如此。


    她一直拚命地在忍耐。絕對不會大哭大鬧、替我帶來困擾。這個嬌小的身體,正默默承受且試圖撐過這場悲劇。


    ——啊啊。神呀。


    我緊閉雙眼。感覺淚珠隨之滑落。


    多希望能分攤這孩子遭受的痛苦,一點點也好。


    要是我能承擔她一半的苦楚,就能兩個人一起繼續走下去。


    當著艾蓮的麵,絲毫不體貼地宣告她死期的大人們。太狠心了。


    艾蓮的雙親。說不定早已棄她於不顧。


    雖然她佯裝無所謂,實際上肯定極為想念她的父母。


    為什麽不來看她呢?隻消給她一個擁抱,就能拯救她的心呀。為什麽連這點都不肯為她付出呢?


    我漠然地體會到與大人世界之間的隔閡。


    我不知道,這種情緒是否就叫作憎恨。


    或許比較接近失望吧。


    於是我認為,隻有我們倆才是最真誠的。


    身體相互扶持、一起顫抖。關愛彼此而一起哭泣。透過椅子與床鋪而連係起來的兩人空間,是絕不容許侵犯、隻屬於我跟艾蓮的聖域。


    喵~


    像在潑冷水似地,黑貓低鳴。


    我討厭 這個女人


    明明深深被愛 卻完全不明白


    我憎恨 這個女人


    明明深深被愛 卻不肯接納


    我……


    那一天回程時。


    原本以為自己有提前離開艾蓮的家,但是當我離開森林時,早已日落西山。


    嗚嚕~嗚嚕~的鳥鳴聲自遠處傳來。


    平時引人恐慌的夜路,那天變得完全不可怕。感覺思緒變得緩和。擁抱她的記憶在胸口染出一片憐愛。這是為什麽呢?總覺得胸口被挖了一個洞。


    到家時,看見父親背靠在門


    口,一臉嚴肅地矗立。


    開始每天拜訪艾蓮家,一直到最近,幾乎日日晚歸。看來父親的耐性似乎快用盡了。


    我望著父親的臉,憶起她說的話。


    ——村裏的大人們聯合起來隱瞞。


    苦澀的心情湧上,我無法正視父親的臉。


    「喂,維歐拉!」


    我沒理會父親,逕自走入家裏。


    餐桌邊沉默無言。


    父親所準備的飯菜全都冷了。


    隻有餐具互相敲擊以及撕開麵包的聲音響徹屋內。


    領頭打破沉默的是父親。


    「你最近回家時間都很晚喔。」


    「…………」


    「跑去哪裏玩了?」


    「…………」


    不想泄漏艾蓮的事。我撐開沉重的唇瓣,祭出交好的女生朋友的名字。


    「(女生朋友的名字)那裏。」


    「說她不知情喔。」


    我立刻抬起頭。


    「你跑去問她?」


    我想我的臉上肯定有出現輕蔑的神色。父親一時退縮,接著又重新振作,揪著嘴說:不然我能怎麽辦?


    我知道我的臉越來越紅。


    不止因為謊言被當麵損穿。也想像著父親跑到朋友家裏、詢問我行蹤的畫麵而感到羞恥。


    爸爸也太擔心過度了吧?這股羞恥的情緒,逐漸轉化為煩躁。


    父親又問了一次。


    「你去哪兒了?」


    「去玩呀。」


    「所以說,去誰家玩?」


    我霎時無言以對。還在猶豫著到底該不該老實說,卻已下意識吐露而出。


    「一個叫艾蓮的女孩子家。」


    我說出口了。


    語畢立刻觀察父親表情的變化。


    父親皺著眉,似乎正在思考。


    「艾蓮……?村裏有這人嗎?」


    我感到脫力。


    果然不認識嗎?


    但我馬上提醒自己。


    說不定他隻是假裝不認識。


    如果村裏的大人們聯合起來隱瞞一個生病的孩子,也可能老早忘掉她的名字。


    由於我死命盯著,父親露出怪異表情。


    「又怎麽了?」


    父親的聲調令我感覺到抵抗的情緒,令我心生厭惡。


    明明是我先用懷疑的眼神望著父親,他隻是懷著同樣心境而回敬我而已。


    「爸爸,你是不是在隱瞞什麽?」


    「我是能隱瞞什麽。」


    「村裏的人是不是聯合起來隱瞞?」


    父親放下湯匙,沒有說話。是心裏有底,還是摸不著頭緒、正在思考呢?


    僅僅數秒鍾的沉默,我卻感覺像是永遠那麽漫長。


    「維歐拉,你在說什麽?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事?」


    父親歎息著說道。


    看起來微帶困擾之情。


    我也很困惑。因為無法相信父親說的話。這個心態令我心跳加速,我並不喜歡。好想哭。但是哭了就無法好好談話。


    我想起艾蓮的話,忍了下來。


    我凝視著父親說。


    「那為什麽不準我接近森林深處?」


    「當然是因為……」


    父親像是沒有心理準備的樣子,搔著長著淩亂胡子的下巴。


    「……因為很危險呀。路不好走,又有野獸出沒,理所當然的吧?」


    說話的腔調總讓我覺得他有什麽難言之隱。


    看我沉默不語,父親突然一臉嚴峻。


    「你該不會就是跑去森林深處了吧?那孩子的家總不會剛好就在森林深處吧?」


    我繃住肩膀。因為發現自己受到責備。突然被列罪,不知所措。


    「喂。維歐拉!……真是那樣嗎?」


    說實話,確實是。但是為何要生氣?因為你真的跟村民們聯合起來欺瞞?不準我接近森林深處,不是擔心我的安危,而是怕孩子發現自己說謊排擠一位生病的小女孩?


    我望著父親,搖搖頭。


    「我沒去森林深處。艾蓮家在……」


    低下眼。


    「森林附近。」


    說了謊。


    「這樣啊……」


    父親欲言又止的樣子。不過並未進一步追問。可能是在體貼我。但是連他此等行為都讓我覺得很煩。坦白說清楚不就好了?然而,能夠閃過爭吵也是好事。發現內心的一部份因此而感到安心,覺得自己很矛盾。


    喀、喀,時針刻劃時間的聲音在一片寂靜裏響亮。


    至今為止,就算彼此沒特別對話,我與父親之間也有一股和煦的氣氛。然而今天卻有些生疏。


    沒有心情繼續吃飯,我從椅子上站起,轉過身、打算回自己房間。


    「……喂,維歐拉!」


    父親喚住我,我猶豫了一秒。最後仍然頭也不回地走進房裏。關上門、拉上鎖。


    聽到門的另一側,獨留於餐桌的父親,發出一聲歎息。


    我步伐不穩地將身體摔到床上。


    回想自己剛剛所說的話。


    ——艾蓮的家在森林附近。


    我說了謊。


    欺騙父親的罪惡感戳刺著胸口。


    其實是在森林裏。不對,明明就是在森林深處。


    然而我卻說不出口。


    我怕得知真相。


    我不想看到,若我誠實告知她的家在森林深處時,父親臉上的表情。說不定會要求我不再提艾蓮的事。說不定會阻止我繼續去她家。


    艾蓮說她馬上就要死了。還說她喜歡我。她隻剩我一個人了。若我沒去跟她見麵,或是被迫無法跟她見麵,那可不行。


    父親責備我的樣子讓我覺得恐怖。父親平時一向很溫柔的。而我也一直深深信賴著父親。我一點都不了解父親。


    緊揪住枕頭,將整張臉埋進去。


    抱歉呀,艾蓮。我勇氣不足,問不出口。沒能確認艾蓮所說的事。即使對象是我父親,仍然沒能問出口。更沒有勇氣指稱村裏人的罪狀。但是呀,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會陪你到最後一刻。我會待在你身邊,一直當你的朋友。絕對不會讓你寂寞的。


    一下定決心,就感覺說謊的罪惡感減輕不少。


    我放開緊握的拳頭,就此進入夢鄉。


    6


    隔天早上。


    醒來時,父親已出門工作。


    照理說已經很習慣獨處的早晨,或許因為昨晚跟父親鬧不愉快,今日的心情特別陰霾。


    透過窗戶可見的天空是萬裏無雲的大晴天。與我現下的心境徹底成反比。想著要藉由陽光鼓舞精神,我靠到窗邊。


    思考著昨天的事。


    今晚等父親回來之後,再好好談談吧。


    ——關於艾蓮的事。


    可以瞞著村裏其他的大人,但至少要向父親說實話。他要一起去見艾蓮也行。父親個性隨和,說不定隱瞞病童一事,也隻是屈於情勢而不得不答應的。說不定是因為無力反對其他村民,無計可施之下隻好接受。


    嗯,肯定是這樣。


    宛如受到太陽光照射而開展的葉片,我的心情逐漸恢複。


    我準備出門前往艾蓮家,才發現桌上放著一封信。


    拿起信紙。


    是父親寫給我的信。


    應該是昨天夜裏或今天一早寫的。


    下意識地要將信紙攤開——還是放棄了。我連忙將信摺回去,抱在胸口。因為裏麵說不定寫著我不想知道的內容。


    咚咚、咚咚,心髒因緊張而劇烈跳動的聲音清


    晰可聞。


    以為隻要曬曬太陽就能輕鬆增加勇氣,這麽想的我真是丟臉。我將信塞進裙子口袋,打算晚點再讀。接著離家。


    森林裏。


    我提著籃子,一邊摘花一邊前進。


    為了讓艾蓮綻放笑顏。為了讓劣化的眼睛也能看得清楚,特地選擇色彩鮮豔的花。香味怡人的花兒也不錯。因為她家裏就隻有玫瑰,即便是野外隨處可見的花,肯定也能討她歡喜。


    不消多久時間,籃子已放滿色彩繽紛的各式花朵。


    當我要踏出花田,打算前往艾蓮家時。


    「好痛。」


    一陣刺痛襲來,我不禁壓住單邊眼睛。好像有蟲還是什麽異物跑進眼裏。


    運氣真差。


    我揉著眼,邁步前行。


    走過藍花與紅花構成的花田後。


    我停下腳步。


    黑貓坐在周遭林木茂密的小路正中央,凝望著我。


    彷佛在說著不讓我通過。正當我想著難得看到黑貓在外麵遊蕩的當頭——


    「嘿。」


    黑貓以少年般的聲調說道。


    一陣風吹過我與黑貓之間。


    我下意識地環視周圍,確定沒有別人在。接著再次看向黑貓。


    嘿?這隻黑貓,剛剛是不是說了聲嘿?


    我驚訝地開不了口,黑貓可愛地歪過頭,嘴巴再次動作。


    「謝謝你跟艾蓮交好。」


    這個聲音肯定來自黑貓。


    「不過,比起來還是我跟她感情比較好就是了。」


    說完自傲似地撐起小小的胸膛。


    我將花籃移到身子前方,以戒備動作,惶恐地小聲問道。


    「小貓咪……會說話?」


    「會呀。」


    黑貓以稀鬆平常的態度回答。細長尾巴大幅搖晃。


    「因為她會用魔法。」


    「魔法?」


    「沒錯,魔法。」


    聽聞這彷佛奇幻故事般裏出現的話語,詫異不已。然而奇妙的是,並未覺得不合理。


    是艾蓮用魔法讓這隻黑貓會說人話嗎?


    這麽說來,把我引到艾蓮家的也是黑貓。


    或許艾蓮希冀著朋友。而黑貓為了替她實現願望,才把我帶到那個家。


    極其自然地描繪出艾蓮與黑貓對話的光景。不覺得恐怖,反倒像是幻想世界裏的畫麵。


    不禁放鬆臉頰、會心一笑。


    或許是我的反應超乎預期,黑貓大角度地斜過頭。


    「你不驚訝嗎?」


    我點點頭。


    「……本來就覺得她是個不可思議的孩子。」


    「這樣啊。」


    黑貓一臉無趣似地用鼻子噴氣,接著語調快活地說。


    「你為什麽願意跟艾蓮交好?」


    「哪有為什麽……」


    意料之外的唐突提問令我一時語塞,在我構思好答案前,黑貓搶先接著問。


    「因為可憐她?」


    「咦?」


    咻。一陣風從我與黑貓之間刮過。


    「生病的艾蓮孱弱又肮髒,自己站在比較高等的立場,所以能放心與她往來嗎?同情她,再看回自己健康的身體,藉此感到安心對吧?享受自己是她唯一友人的優越感?」


    不舒服的風拂過,裙擺唰啦唰啦地甩蕩著。


    我立刻張開雙唇。然而卻無法馬上回應。腦子裏越來越熱。想到這可能是黑貓的話逐漸侵蝕我大腦內部的徵兆,我深感焦急。


    我以像在對抗什麽似的心境說。


    「——才不是那樣。剛開始確實覺得她很可憐。後來慢慢地,有真的把艾蓮當朋友。」


    「是喔。」


    黑貓的視線比我低上許多,卻像在鄙視我似地,抬高下巴。


    「有人教你必須照顧弱者嗎?」


    「這麽想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哼。算了,沒差。」


    黑貓書盡於此,轉為沉默。


    這隻黑貓是什麽意思。


    我睜大雙眼看著黑貓。


    眼前的黑貓不是溫柔體貼的朋友。方才想像的那幅艾蓮與黑貓和睦相處的畫麵,霎時如幻夢股消失。


    感覺森林裏的氣氛一下變得險峻。


    很想無視黑貓、越過他繼續前進,然而不知為何我的腳卻不肯動。


    「她今天會死掉唷。」


    「咦?」


    「百分之百。就是今天。」


    說話同時,觀察著我的反應,一邊的耳朵抽動了一下。


    「咦。奇怪了。你剛剛是不是鬆了一口氣?」


    我內心一驚。


    「才沒有哩。」


    「哼。」


    黑貓直直地盯著我。那雙金色的瞳孔彷佛能透視我的內心。我不禁將視線別開。聽到她快死了,我真的感覺鬆了一口氣嗎?


    不可能的。


    「我剛剛說過,艾蓮會用魔法嘛。」


    我回望黑貓表示肯定。


    「她能操縱治病的魔法。也就是跟你交換身體用的魔法。」


    脈搏變得紊亂。


    交換身體?


    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利用魔法,讓她的身體跟你的身體互換。這麽一來,她就能恢複健康。」


    聽聞黑貓的論述,使我心跳越來越快。


    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


    我搖搖頭。她不可能這麽作。就算有那種魔法,艾蓮也不會用它。因為,要是用了……


    ——我不就會死掉嗎?


    「你少胡說。」


    反駁的聲音走調。


    昨天我確實想過願意代替她。但並非以容許自己死去為前提。


    額上浮出汗珠。


    黑貓無視我的反抗,繼續說道。


    「她現在應該正在挖出眼珠、切斷雙腳吧。想知道為什麽嗎?為了在交換身體之後,讓你先感受到絕望的心情,接著再死去。」


    黑貓說的話令我反胃,我使勁皺眉。


    那麽可愛的艾蓮?為什麽她要這樣?


    「她才不會那樣哩。」


    「那樣是怎樣?」


    黑貓歪頭。


    靈巧溜轉的圓眼凝視著我。


    「是說不會用魔法跟你交換身體嗎?還是不會把手指伸進眼窩、把眼珠拉出來?還是不會一邊用鼻子哼著歌、一邊切掉腐爛的雙腳?還是不會想要讓你絕望?」


    強烈的嘔吐感襲來,我用力揪住胸口處的衣物。別說了,別再說了。好惡心。我到底該怎麽反駁他才好。


    黑貓望著我此等反應,似乎覺得挺樂在其中。他閉上眼,優雅地談論。


    「你將見到。雙眼包著繃帶、躺在自己房裏的艾蓮。她會跟你說她眼睛的病情惡化了。漂亮的被單蓋到胸前,你不會發現她沒有腳。然後整個房裏充滿了奇怪的氣味。類似鐵鏽的味道。你很明白,那是血的味道。但是,就算是這樣,你仍然不會皺著臉逃走。因為你是艾蓮的朋友。你不會丟下正在痛苦的她,顧著自己逃跑。而是反過來。想到她正在痛苦,反而希望能陪伴在她身邊。你今天會來找她玩,也是同樣的原因。」


    我下意識地用手搗住嘴巴。因為胃液似乎隨時都要衝上喉頭。


    黑貓所說的內容,無情地翻攪著我的內髒。擅自鑽進大腦裏,令我想像著那個畫麵。


    為什麽講得如此肯定?


    為什麽講得好像他已經見識過那光景呢?


    我雙腳發軟,用手撐著附近的樹幹。


    「你目睹艾蓮命在旦夕的


    樣子,會怎麽想呢?很可憐?還是很惡心?」


    試圖違逆一波又一波打上心房的憂慮,我發出近似哀號的喊叫。


    「我不會怎麽想!艾蓮就是艾蓮呀!」


    「你幹嘛大叫?被說中很緊張嗎?」


    嗬嗬嗬。不知從哪兒傳來的笑聲。是誰?到底是誰?這不是黑貓的聲音。


    我睜大眼看著黑貓。


    眼淚停不下來。真是怪了。即便有昆蟲跑進眼裏,也不該這麽痛。


    黑貓語氣悠哉地繼續說。


    「艾蓮會說。在我剛剛說的那種狀態下。隻要一天就好,希望能借用你的身體。」


    霎時,有一隻眼睛激烈疼痛,像是被釘入釘子一般。


    「那是會用魔法的她,死前的最後請托。她會說,隻需要一天。」


    「隻需要一天」的部分,咬字特別清晰。


    黑貓的話讓我越聽越焦躁。明明不想聽,卻不能搗起耳朵。明明不想看,卻不能別開視線。


    黑貓又繼續。


    語調中可能隱含了有如空氣裏一粒沙塵之份量的哀淒之情。


    「我說呀。你喜歡艾蓮嗎?真心喜歡她嗎?不是純粹同情她?」


    「你真的不覺得她的病很恐怖?」


    「你信賴她?你認定她不會說謊、認定自己不會被年紀比自己小的孩子給騙了?」


    「你父親告誡過你不準接近森林深處。他真的不知道艾蓮的事。你該相信的是你父親才對吧?」


    「她一直很誠實地活著。你卻沒有坦率麵對自己。就隻是這樣而已。」


    「但是呀,已經無法回頭了。因為你已經跟她換了身體羅。」


    「所以,」


    「你現在才有辦法跟我對話呀。」


    說完,黑貓露出微笑。


    貓明明沒有辦法笑。但是他吊高嘴角,露出尖銳的牙齒與粉桃色的牙齦。


    下一秒。


    視野嚴重扭曲,彷佛從腳尖一路往上結凍似地,雙腳的感覺消失了。


    一陣強風吹過,林木發出騷動聲。那些聲音化為邪惡的笑聲,落到我身上。嘲笑的浪潮。而我就待在漩渦的正中央。眼睛好痛。痛到眼淚停不下來。連呼吸都很困難。


    在逐漸薄弱的意識裏,我見到了。


    躺臥在床上的艾蓮。


    雙眼纏著繃帶的她。


    我一如往常地坐在椅子上,溫柔地握住她的小手。


    她泛紫的唇瓣輕微張合。


    使人心揪的悲切聲音,慢了幾秒才傳進耳底。


    『我想跟你借身體,一天就好。』


    對了。那個時候,我——


    手裏的花籃摔落在地,花朵們彈起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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