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夢裏醒了過來。


    當然,覆蓋在他臉上的是枕頭,既不是潮濕的地麵,更不可能是美少女的臉龐。


    “…………這真是太慘了。”


    他保持著趴睡的姿勢以手腕施力,像在做伏地挺身似地挺起身子。


    接著他讓身體就這麽反轉過來,呈現仰躺的姿態,再度倒回床上。


    不過他並不是打算睡回籠覺。


    矢上玖朗鬱悶地看著天花板——雖然已經看習慣了,但他從來沒有這麽認真地盯著它看過。


    明明才剛醒來,他卻一點也不困,意識相當清晰。


    或許是因為這樣,他才能這麽清楚地回想起剛才所作的“夢”。


    (夢到自己快死掉已經夠糟了……還在夢裏迷上一個女生……最後還……唉……竟然還做了這種事,我到底是怎麽了啊?)


    他一邊回憶夢境的內容,一邊在心裏喃喃抱怨著。


    為了掩飾內心的羞恥,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並閉上眼睛。


    所謂的夢,就是盡管想牢記在心,細節大概也都很模糊,或者是會突然失去對內容的印象。


    可是在玖朗閉上的眼瞼裏,先前那位讓他著迷的美少女,樣貌依舊清晰地殘留其中。


    就算隻是自己在腦中回想,呈現出來的印象也還是如此令人心動。


    他自然而然地吸了口氣,心中湧起一股悸動。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嗚哇!”


    突然響起的機械音效將他的意識喚回現實。


    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向放在枕頭邊的鬧鍾。


    然後按下鬧鍾上的按鈕,讓那熟悉的聲響停止。


    在這時,玖朗突然察覺到一絲異樣。因為他看到了剛才伸出去將鬧鍾按掉的那隻手。


    “嗯?”


    重點並不在手本身,覆蓋在上頭的東西才是異樣所在。


    玖朗發現,自己還穿著高中製服。


    “……嗯?”


    感覺似乎是從學校回到家後,就這麽直接躺上床睡著了——可是,自己真的有累到這種程度嗎?


    他試著回想自己到家時做了些什麽,腦子卻轉不太過來。明明能輕易地想起夢境的內容,卻對昨天的記憶沒有半點印象。


    對自己的行動邏輯感到困惑的玖朗下了床。


    ——他環視自己所住的單人套房。


    早晨的陽光穿透拉開窗簾的窗戶照亮屋內,他檢視這間房內物品很少的空曠房間。


    房間的擺設跟他昨天早上出門時完全一模一樣。


    連一點差異都沒有。


    由於這間房子裏隻有自己,所以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但其實並不是這樣。因為這表示他昨天回到家後便什麽也沒做,沒碰到任何東西,就這樣直接就寢了。


    這的確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如果再想得更遠一點,這樣的情況對日子過得相當乏味的自己來說,或許也不是無法理解——前提是他對這件事有印象的話。


    玖朗在自己的房間內漫步走著,試著讓思路運轉,想藉此挖出一絲記憶,


    但就是想不起來。


    因為這記憶本身就不存在。


    他還記得昨天從早上就一直下著雨。


    昨天的行程表、中餐吃了什麽、還有放學時在班會時間導師所說的話,他都能回想起來。


    隻是放學之後——也就是從他走進被當作捷徑的公園後,就完全沒有記憶了。


    不,正確來說,這之後所發生的事情,跟那個天馬行空的夢完美地接合在一塊兒了。


    少女在夢境的最後親了他,這場夢便告一段落,與今天早上起床時的印象合而為一。


    “這就好像……”


    就好像——那個亂七八糟的夢其實是他真正的記憶一樣。


    “喂……等等……”


    他察覺到自己的思考已經開始混亂,一邊露出苦笑一邊吐槽自己。


    (因為這個夢太有衝擊性……所以連現實中發生的事情都忘光了嗎?)


    在他苦笑時,腳步也停了下來。


    接著他的視線被近在眼前的大型全身鏡所吸引,於是玖朗轉而凝視鏡子裏的自己。


    在鏡子中的自己如往常一般穿著製服站在前麵,留著稍長的頭發,身高不太高也不太矮,


    還有那張再熟悉不過的五官。


    原本就算盯著鏡子裏的自己,也沒有什麽好令人驚訝的地方。


    但是,他注意到自己穿著的製服有如在雨中摔倒似地沾滿汙漬,而且胸口的部分,也出現了像被某物貫穿過產生的破洞。


    光是這麽髒亂的模樣就夠引人注目了。


    不過,對現在的玖朗來說,吸引他注意的並不是自己的製服。他的視線停留在僅僅一點上——


    ——也就是嘴邊的汙漬。他的臉上殘留著被擦拭過的血跡。


    他移動手掌,試著碰觸自己的嘴角,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所做出的動作。映照在鏡子裏的的確是自己本人的身影——他腦中浮現了這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想法。


    “我該不會……”


    他用指尖試探性地碰觸已經幹涸的血跡。


    “又再度死裏逃生了吧?”


    ◆


    心中懷著異樣情緒的玖朗,抵達了學校。


    今天早上穿的製服實在是沒辦法再穿了,於是他換了另外一套。


    他並不是故意勉強自己來上學的。因為他的身體並不覺得不舒服,也沒有出現任何異狀;像這樣遵從學生的本分、習慣性地來上課,還比較能夠將混亂的心情穩定下來。


    不過其實心情還是好不起來,早上的課程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了。


    “喂,已經中午囉!”


    打鍾鈴聲以及突然傳入耳中的這句話,讓來到學校的玖朗首次意識到現下的時間。原本一直望著窗外的他轉過了脖子,想知道是誰這麽好心會來叫他。


    “……是真撫啊。”


    站在玖朗桌子前麵的是奏月真撫。這位留著有點亂翹的栗色短發少女,是玖朗自小學高年級就認識的損友。雖然長得很可愛,現在卻不知為何輕輕吊起了眼角。


    她正用這種表情盯著玖朗的臉看。


    “呃……我犯了什麽錯嗎?”


    “……是沒有。隻是你今天比平常更專心在發呆而已。我正在想你到底在思考什麽,所以才會看著你。”


    看來並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好奇所以才瞪著他看。


    當她解釋完後,便理所當然地在玖朗前麵的空位坐了下來。


    “那……所以你不吃午餐嗎?”


    “啊,已經是這個時間了嗎……啊!”


    經她這麽一說,玖朗才想到自己沒有可以拿出來當午餐吃的東西。以往都會在上學途中到便利商店買中午要吃的食物,但今天完全忘了這回事。


    發現午休時間沒有午餐可吃的玖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現在就算去福利社也來不及了……一定會很擠。”


    這所市立彼禦高中並沒有提供營養午餐,隻有福利社。不過福利社的營業時間隻有中午時段,所以每天都相當擁擠。因此,從家裏帶便當或是像玖朗這樣在學校外麵買午餐的人,可說是多如過江之鰂。


    雖然也有一些勇士嘴上大喊著:“這種戰場就是學校生活的樂趣啊!”,福利社所賣的麵包似乎也相當美味、很受學生歡迎,隻是很可惜地,玖朗絲毫沒有想踏進那個地方的動力。


    “沒辦法了,今天隻好……”


    想到自己還要人提醒才知道午餐時間已經到了,玖朗隻能


    老實接受沒有午餐吃的命運。


    “給你。”


    就在這時,有一隻手伸到玖朗眼前,貌似不情不願地晃著一個甜麵包。


    “……呃,這是?”


    玖朗一臉狐疑,視線在甜麵包和真撫的臉之間遊移。


    “這是我多買的,給你吧!今天早上在便利商店沒看到你,就想說你會不會沒買午餐……反正玖朗你本來就有點冒冒失失的,對吧?”


    真撫嗬嗬笑著,一臉得意地看著玖朗。看來自己完全被看扁了,但最後玖朗還是忍住了想回嘴的衝動,伸手接過甜麵包。


    “真是大恩大德感激不盡。”


    他相當恭敬地向她道謝。即使說出來的話跟表情是那個樣子,畢竟也是青梅竹馬難得的關心,所以玖朗決定化懷感激地收下——沒有叫他表演特技來答謝已經算好了。


    “這個也順便給你。你今天到底怎麽了?看起來也不像是因為遲到的關係呀。”


    真撫一邊問著,順手把一盒咖啡牛奶也賞給玖朗。


    這位一起長大的損友,意外地觀察得相當仔細。不過如果自己認識的人一整天都這樣心不在焉,一定會很在意吧。


    玖朗很感謝真撫的關心,但總不可能跟她說“其實我夢到自己快死了,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美少女,那個美少女不但刺傷了我還吻我,我覺得這實在不像在作夢”吧?


    “沒啦,隻是沒睡飽,腦子有點昏昏沉沉的。”


    結果玖朗隻能這樣子蒙混過去。


    為了閃避那讓他倍感壓力的眼神,玖朗轉過身,將視線移向教室外。


    他的眼睛所麵對的方向是他今天早上一直盯著看的窗外。彼禦高中的教室分配是采用一年級在三樓、二年級在二樓、三年級則是在一樓的配置,所以這間教室所在的樓層是三樓。


    他俯瞰著窗外。由於位在高處,因此連從校舍門口延伸出去的校園行道樹也可以從他的所在位置看得一清二楚。


    開學的時候,沿著道路盛開的櫻花樹是很漂亮,但現在五月都過一半了,行道樹的樣貌已經被青翠的新綠所取代。


    不過很可惜地,玖朗的性格並沒有纖細到會被時過境遷的光景所感動。


    “——”


    可是當他將視線移過去時,他的心還是抽動了一下。


    他不是被看了整個早上的風景吸引,吸引他的是映照在景色中的一個人影。


    那個人影沐浴著從葉間流泄而下的陽光,緩慢地朝著教室的方向走來。


    校規規定,就算午休時間也禁止走出校門,而且現在也不是上下學時間,所以那條路上,隻有一名少女單獨走著。


    及腰的黑色長發隨著腳步移動輕微地晃動著,細瘦的體態搭配酒紅色的製服更顯得美麗,而她領口上所係的則是代表二年級的深粉紅色領維。


    少女白皙的臉上有著一雙微微上揚、眼尾細長的雙眼,令人印象深刻,五官相當秀麗精致。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住了。


    在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之前,身體就已經自然地朝著她的方向靠近。他的手緊抓著窗沿,想將身體探出窗外。


    雖然距離還有將近一百公尺遠,沒辦法很清楚地看見她的樣貌,玖朗仍直覺地認為,那就是他在那如夢般的記憶中所遇到的少女。


    “——真的是她。”


    “什麽?”他聽到真撫愣愣地反問。盡管突然呆愣地望著窗外的玖朗,應該才是比較可笑的一方,但他並不想對現在的情況多作說明。


    他隻是什麽也不做地望著走向教室的少女,單純地凝視著她。


    突然,少女似乎稍微抬起頭來。她移動視線看向教室的瞬間,讓玖朗有種感覺:少女是發現這裏有人正在看她,所以才抬頭直視。


    “——!”


    “喔喔!那不是〈謎幻的美麗才女〉大人嗎?”


    這時玖朗的頭突然被某人的手肘用力地磨蹭著,同時有個男生插嘴說道。玖朗轉頭往與真撫相反的方向看去,發現同班的禦堂臉上露出好像中了大獎的表情。


    看來這個戴著款式奇特的時髦眼鏡、性格外向的男生,應該是跟玖朗望著相同的方向,然後才說出剛才那句話的。


    這個叫禦堂戒司的家夥,不知道為什麽對不太參加班級活動的玖朗很感興趣,算是常常來找他說話的同學。


    “〈謎幻的美麗才女〉……?”


    玖朗躲開了禦堂習慣附帶身體攻擊的打招呼,這才把剛才閃過的困惑問出口。


    禦堂則露出了“喂喂,你不知道她是誰還能看傻眼?”的誇張反應,接著用手推了推他引以為傲的眼鏡,詳細地對玖朗說明起來。


    ——她的名字叫做九季塚鋼音,是個名符其實的美少女,而且還是個頭腦清晰、成績優秀的才女。她因為體弱多病不常來學校,很難見到本人,所以才會有個別名叫〈謎幻的美麗才女〉。


    雖然真的是很直接又單調的詭異別名,但在禦堂熱情的解釋之下,玖朗還是表現出佩服的樣子。


    “喔……原來禦堂跟玖朗欣賞的都是那一型的女生啊!”


    真撫用輕蔑的眼光看著兩人,突然插嘴說道。


    “喂喂,饒了我吧!你看連那麽沒幹勁的玖朗,看到美女也會忍不住想湊過去,對吧?”


    禦堂一邊說著,還猛力拍了玖朗的背一下。不過禦堂的話也莫名地替玖朗解了危。


    “嗯……的確是長得滿漂亮的啦!”


    真撫莫名含糊地說道,依舊盯著兩人看。


    “而且老實說,奏月你的評價也很高喔!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你有個別名叫做〈神速的公主殿下〉——”


    “這綽號也太丟人現眼了吧……!是誰用這種綽號叫我的!”


    “不不不,這是別名不是綽號啦!我覺得還挺帥氣的啊……是說這名字是我取的喔!”


    “禦堂……你……!”


    真撫滿臉通紅地舉起了拳頭。


    因為家裏開的是古武術道館,她握拳的姿態感覺還滿像一回事的。


    ……不過,這副作勢要毆打開玩笑的同班同學的模樣,要是認真起來的話還挺不妙的。


    這下禦堂所說的話一下子可信度跌落了不少,玖朗將視線轉回窗戶外,卻已看不見那位〈謎幻的美麗才女〉的身影了。


    玖朗默默觀賞著禦堂和真撫的打鬧景象,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然後將剛才真撫賞給他的麵包外袋用兩手一把撕開。


    在夢中見到的少女竟然真的存在——這股訝異填滿了他的胸口。可是當那少女從他的視線中消失時,他又失去自信,開始懷疑那是否真是夢中所見到的少女。


    在窗戶外頭確實有個被人稱作〈謎幻的美麗才女〉的美麗女性,美麗到讓人看傻眼,但她不一定就是玖朗夢裏所見到的“她”。


    ——自己的心正讓自己所相信的事物開始動搖。


    畢竟,如果相信她的確存在,那就間接表示那個亂七八糟的夢——瀕臨死亡而且被刺傷、被人親了最後還死掉的記憶——是真的發生在現實當中的事。


    如果那個才是現實的話,那他至今所經曆過的現實又是什麽呢?


    至今從未正視過的日常生活,支撐著它的常識與道理、各式各樣的“理所當然”將會崩毀——他怎麽可能輕易接受這種事呢?


    但是玖朗所煩惱的並不隻是這件事。


    不……甚至是比這更嚴重的事。


    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一共十六年。矢上玖朗大約活了總共五千八百四十天,其中大部分的日子可說是枯燥無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地度過。


    因為想用這種態度活下去,所以


    就這麽活著。


    這樣的玖朗,如今對自己的感情感到相當困惑。


    隻要一想到她,就不知道到底該如何是好。


    ——玖朗對夢中所遇見的那個少女一見鍾情。


    如果這是夢的話,他隻要讚歎自己的妄想能力就沒事了;但是,若這位少女真的存在於現實中呢?


    這份突然滋生的感情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玖朗對自己的心無所適從。


    在這份情感麵前,那超乎現實的體驗到底是真是假已無關緊要。


    他反覆思考了許久,最後為了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決定先把吸管插進手上的咖啡牛奶裏再說。但就在這個時候——


    喀啦啦啦啦啦啦啦——!


    一陣吵雜的聲響過後,教室後方的門被打開了。


    聽起來,那就像是他優柔寡斷的思維遭到定罪後,用以處決他的斷頭台所發出的噪音。


    教室中的視線,全在那個瞬間同時往門的方向看去,接著就這麽停住不動了。


    站在那裏的,是擁有讓人無法抗拒之誘惑的美貌少女。


    ——這位〈謎幻的美麗才女〉不知何時翩然來到這裏。


    教室中所有的眼睛都看著少女,但本人似乎不太在意,她反過來緩慢地掃視全教室裏的人,然後仿佛像找到了想找的東西一般,將視線停留在其中一點上,而後便踏進了教室。


    ——少女朝這裏走了過來。


    是她——這位被稱為〈謎幻的美麗才女〉的少女出現在教室時,這是玖朗腦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


    少女緩慢但毫不遲疑地朝著玖朗走去,來到他的麵前。


    玖朗整個人愣在座位上無法動彈,如同之前在夢裏一樣,隻能抬頭看著慢慢走向他的少女。


    而少女也俯視著玖朗。


    這位被冠上〈謎幻的美麗才女〉名號的少女,不知道是否因為表情太過嚴肅的關係,給人一種相當冷酷的印象。


    “——太好了。”


    她低語道。


    當她彎下腰來時,那張美麗的臉孔距離玖朗更近了。


    這舉動在教室裏引起了一陣騷動。


    不過現在玖朗的瞳孔中隻有少女的存在,當他回過神來時,發現他們的距離已經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氣息。


    她的眸子與玖朗的眼睛相視,猶如黑曜石般清澈的瞳孔,筆直地注視著玖朗。


    麵對那股視線,玖朗不自覺地吸了口氣。在那雙眼裏隻存在著自己的身影,沒有其他的事物——感覺就像是她正直視著“他”這個存在的最深處。


    在這似長實短的刹那過後,少女那仿佛精細玻璃製品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裂縫——雖然那人概隻有與她距離近到連睫毛都能一一細數的玖朗才看得出來。


    在她美麗得有如雕刻品般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感情的亮光。


    或許正是因為表情太過嚴肅,所以連如此細微的變化,也足以讓她給人的印象產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少女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而且那是隻有玖朗才看得到、隻對他展現的笑容。


    玖朗感覺到自己的心無可救藥地熱了起來。


    少女保持跟他極近的距離,張開小巧的唇對他說了一句話。


    在她開口的同時,臉上依然帶著優雅的微笑。


    她所說的是剛才那句話的延續。


    那是帶有安心的歎息——


    “你還活著。”


    ——以及充滿血腥味的宣告。


    ◆


    時光飛逝,一眨眼已經是放學時間了。


    依照矢上玖朗自己所感受到的時間來說,的確是這樣沒錯。


    〈謎幻的美麗才女〉九季塚鋼音,在那之後就若無其事地離開了,但周遭的人可無法把這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玖朗不隻被禦堂和班上其他男女同學逼問,甚至連真撫也莫名其妙地劈哩啪啦地罵了他一頓……老實說,他已經忘記自己到底是怎麽回答他們了。


    他其實也想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把這件事給蒙混過去。


    因為再怎麽說,現在最無法理解狀況的就是玖朗自己。所以對玖朗而言,班上同學的吵鬧甚至是接下來的上課內容,都不是他現在想關心的重點。


    鋼音離開之時,隻留下了兩句話。


    一句話是安心的話語。


    另一句話則是約定。


    “請你在同一個時間,再到那個地方去。”——她這麽說。


    班會時間結束後,玖朗無視所有跟他搭話的人,頭也不回地前往那裏。


    他朝著那個放學後被當成捷徑的公園,毫不猶豫地拔足狂奔。


    今天和昨天截然不同,天氣晴朗到連一朵雲也沒有。因此當他踏進公園時,光禿禿的地麵已是完全幹燥的。


    他認為自己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從學校過來了,但是她卻早在那之前,便已理所當然地站在這裏。


    雖然已是日落時分,西方的天空中仍舊殘存著餘暉。


    似乎已經算非玖朗何時會到達,少女背對著夕陽,而對他佇立著。


    “對於我們今天初次打照麵——”


    當少女開始走動,從她的身體輪廓流泄而出的夕陽餘光,也跟著晃動起來。


    “但其實不是初次見麵的事情,你似乎還記得。”


    她一邊說著,視線卻一直停留在地上。被她視線所吸引的玖朗跟著她的目光看去後,馬上就了解她這麽做的意義何在。


    “是啊。”


    既視感——然而並不是。那裏隻是極其平凡的地麵,或許就是他昨天倒下的地點。


    “……不過,就算這樣﹒我依舊搞不懂自己為什麽又活過來了……”


    他因為緊張的關係,口氣相當僵硬,而且手掌也不自覺地摸著自己的胸口。


    “你昨天在這裏,被那個東西——亦即〈幻想的根源〉刺中了。”


    “——?”


    少女的表情沒有絲毫動搖,她用帶著一抹憂鬱的眼神望著玖朗,說道:


    “那時候的你,接受了超過你這個‘存在’的容量所能負荷的東西,所以麵臨崩壞——也就是瀕臨死亡了。因此我便借給你能夠阻止它的力量。”


    她簡潔明快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明”給玖朗聽。


    大概是因為玖朗露出了似乎不太相信的表情,她最後又補上一句:“你應該很難相信吧?”


    老實說,與其說玖朗不相信她所說的一切,倒不如說他連那些話的意思也聽不懂。


    於是他想,至少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雖然他想講的話根本算不上澄清或解釋,可是他沒有說出口。


    “說的也是。那麽,簡單來說……”


    玖朗無法說出口的原因,並不是她緊接著又繼續說下去的關係。


    而是由於她背後的夕陽餘暉,竟然神奇地開始晃動起來。仔細一瞧,在她的背後,可以看見一道“裂痕”。


    “你隻是——”


    不是因為那裏有著什麽東西,而是因為在她的背後——在她背後的“空間”突然出現了黑色細長的裂縫。


    那條裂縫正逐漸擴大,同時照射在他身上的陽光也愈來愈少,似乎正說明了這並不是玖朗眼花。


    “學……學姊?”


    玖朗咬著牙喊出聲來。


    這麽做是為了提醒眼前那位無動於衷的少女。


    ——劈哩……!


    緊接著便響起了一個他從未聽過、像是空間自己產生振動所發出的“聲音”。


    伴隨著這個“聲音”,玖朗對麵的裂痕一下子變得更大了。


    “


    你隻是——運氣太差了。”


    那是——一頭怪物。


    “呃!?”


    將黑色裂縫一口氣撕裂的,是個長得相當奇異的怪物。這個怪物擁有骷髏般的頭部,雖然全身皆由骨頭組成,卻能自由行動。


    與一般的野獸相較,它看起來不像生命體,但要說是機械,它又顯得過度靈活,可說是個異常的存在。而它現在正用擁有四隻手指的巨大爪子抓住裂痕的邊緣,想將裂縫強硬扯開。


    由於那家夥還在裂縫裏,所以無法看清全貌,不過還是能確定它的體型絕對遠比人類巨大。


    雖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東西——但玖朗甚至不需用到大腦,僅用肌膚就知道,那絕非正常的生物。


    怪物散發出讓人發毛的壓力,讓玖朗不禁被震懾住。但在感到震驚之前,他察覺到一件事。


    他不知道那個怪物究竟是什麽,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可是他知道現在這種情況下,誰的處境是最危險的。


    “學——”


    當他正想要大聲呼喊時,卻發現自己無法出聲。就連這麽簡單的一句話,也卡在喉嚨深處無法送出。


    眼前除了無法理解的狀況,還出現了莫名其妙的怪物,過度運轉的腦袋再加上膽怯的身體——這並不單純隻是恐懼。


    恐懼、驚慌、畏縮、厭惡、焦躁、不安……各式各樣的情緒纏繞在一起,讓玖朗的身體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


    (唔……可惡!)


    他一邊在心中咒罵著,一邊努力地回想發聲的方式,或是如何讓喉嚨喊出聲音的方法,但他的身體也同時下意識地想要往後退去。


    察覺到自己無意識下的動作,玖朗硬是按住將試圖往後縮的腿,讓自己固定在原地。


    然而不管他再怎麽努力,還是無法發出聲音,隻能焦慮地麵對少女。


    ——就在這時候,又響起了巨大的聲音。


    那聲音之大,讓人覺得不管再怎麽大聲吼也是枉然,仿佛能把存在粉碎的轟然巨響填滿四周。


    那是剛才試圖從裂縫中入侵這裏的怪物——頭部受到衝擊粉碎的聲音。


    “——我說的沒錯吧?”


    盡管巨響仍未停止,卻還是能清楚聽到少女清澈的嗓音。在突然丕變的現狀中,隻有她依舊麵不改色地繼續說著。


    “因為,你已經被卷進這個——最好不要知道的世界的紛爭裏了。”


    她從容地轉過身。


    她——九季塚鋼音的手上握著一把“杖”。那杖仿佛像是她從口袋裏隨意掏出來的一樣,


    不知何時便自然地出現在她的手中。


    這把說不定跟她的身高一樣長、看起來如同鋼鐵般厚重的“杖”,隻有輪廓看起來像把杖,其實感覺跟一把鈍器差不多。


    那把杖的重量,看來足以把怪物的頭殼給打碎。那隻怪物相當於人類臉頰的部分已經被敲得粉碎、慢慢剝落了。


    “神話、傳說、故事、民俗傳說、迷信或是口耳相傳的都市傳說……所有被傳頌流傳的故事的起點。虛假的虛假的虛假的虛假的虛假的源頭,真正的謊言——那就是〈幻想的根源〉。”


    那怪物似乎由於衝擊和劇痛而發出了呻吟。這次鋼音緩慢地轉過身子,宛如在欣賞怪物仰頭掙紮的模樣。


    然後她以兩手握住那把杖,用前端指著那道裂縫。


    “這個世界裏層的——不,是被當作初始之奧秘的秘密。”


    那把杖的前端發出了亮光,因為裂痕而失去太陽光照射的周遭陰影,都被這光芒給吞沒。


    幾乎可說是刺眼的光芒照亮了周圍。


    接著,這道膨脹擴大的光芒又在一瞬間收縮,同時少女一改剛才侃侃而談的口氣,以如同扣下扳機所發出的聲音般,低低地念出了一句話:


    “怒吼吧——〈鑿穿叛神顱骨之杖(merodach)〉!”


    沒有響起任何聲音。


    隻有光芒從杖的前端奔流而出。


    但就算隻有光——伴隨著席卷而來的衝擊以及刺進眼裏的閃光,也能感覺到它充滿壓倒性的力量。


    整個世界被亮光淹沒。


    玖朗的視野也被光芒覆蓋,他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當他再度睜開眼時,已經看不到裂痕以及怪物的蹤影了。


    呈現在他眼前的,隻剩夕陽時分的公園景色。


    不過其實太陽已經快下山了,所以隻有靠近地平線的部分還微微露出一點光線。


    而那位少女——九季塚鋼音正站在他前方,麵對著他。


    雖然玖朗想把這當作是一瞬間的白日夢,可是少女握在手上的巨杖實在太過搶眼了。


    “你是在偶然之下,被卷入了這個不應該知道的世界裏。所以,一定是你——”


    少女仿佛根本不在意剛才所發生的事﹒繼續朝著玖朗說道:


    “是你的運氣太差了。”


    她又第二次說出這句結論。


    “……我並不認為自己算是好運的人。而且我想,這世界上應該也沒有人能倒楣成這樣。”


    對於少女所說的話,玖朗表示認同。畢竟不管怎麽看,會遇上這種事情的人,很明顯地運氣肯定沒好到哪裏去。


    自己的運氣一定很差。但是……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現在站在這裏、對於這麽倒楣的事情能夠從容應付的你——九季塚鋼音……你究竟是什麽人呢?”


    從她背後天空照射過來的最後一道夕陽餘光,正逐漸消失。


    玖朗對她提出了疑問。


    其實他心中已經多少有了一點眉目。


    在剛才發生那件天馬行空的事情之後,看來也不得不相信她所說的那些無稽之談。


    “我是一出生,就屬於剛才那種東西的世界的人——”


    玖朗在內心認定,不管她接下來要說什麽,都沒什麽好驚訝的。


    “——我擁有原型魔導人的完美純潔血統,從出生後就一直暫居在這邊的世界。我在六歲時麵臨了第一次的戰鬥,為了拯救這個世界,擊敗從異界來的五十七位魔族。從那時開始,我便成為拯救這個世界無數次的魔法師。”


    她臉上維持著優雅的表情,以端正嚴肅的口氣訴說著跟幻想沒兩樣的內容。


    “我——即是‘正義的使者’……與生俱來的‘救世執行者’。”


    她如此表明自己的身分。大概是玖朗又露出了她之前進行“說明”時所出現的表情,她最後又補上了一句話:


    “……如果我這麽說,你會相信嗎?”


    大概不會相信吧——她所說的事比童話更荒唐。


    ——當然不可能相信。但是……


    玖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接著又一口氣吐了出來。


    ——他已經不知道該拿什麽來說服自己表示“不能相信”了。


    “到底能不能相信……這之間的界線我已經搞不太清楚了……所以我選擇相信。”


    像是下定了決心般,玖朗筆直地望向少女的黑色眼瞳說道:


    “昨天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


    然後他就這樣說出了內心所想的話。


    “因為你是我喜歡的人,所以我相信你所說的話。”


    玖朗非常直接地將自己的想法一口氣說了出來。


    剛才還維持沉默且沒有任何動靜的少女,在停了一拍後,突然有了反應。


    看來她似乎遲了一會兒,才注意到玖朗那段表示信賴的話以及出自內心的“告白”。


    瞬間少女如同被刺中破綻一樣,睜大了細長的眼睛,隨即她的眼神便充滿疑惑地


    朝他射來——就像是在說“你這家夥在說什麽啊”。


    說自己是“正義的使者”,又說自己是“魔法師”的美少女,以這樣的表情看著他。


    不過這種不平衡之處卻讓人覺得特別好笑又可愛。


    鋼音對玖朗的話表現出個人的情感——如今回想起來,那是她第一次回應他內心感情的瞬間。


    這就是九季塚鋼音與矢上玖朗根本稱不上是命中注定的——倒楣的相遇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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