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渾沌的意識尚未完全恢複之前,耳邊傳來一陣說話聲。


    「──為什麽要把他帶回來啊?」


    「……可是,把他丟在那裏實在太危險了。」


    「我說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我們的任務和目的啊?再這樣下去,我們會──就算是這裏的居民──」


    「……我當然知道。可是這個人──有可能──無論如何,情況已經糟到穀底了,還不如──好好解釋的話他一定會懂的。」


    「你的意思是要人盡其才是嗎?那你就讓我見識一下好啦,讓我看看他到底能有多少覺悟吧──為了我們『人類』。」


    是兩個從沒聽過的少女聲音。


    「啊──你醒啦?」


    我還沒來得及張開眼睛,她就湊了過來,開朗又充滿自信的雙眼對上了我的視線。


    年紀大概和我差不多,也有可能比我大一點。她的額頭上纏著白色繃帶,帶著光澤的棕灰色頭發綁成簡單的馬尾。從這個角度雖然看不太出來,但她的身高應該比春野高,也許是胸部的關係使她多了幾分成熟。


    旁邊還站著另一個人。我對這名少女還有印象,她就是今天早上幫我送春野的便當的雙馬尾粉紅耳機少女。意識模糊的我對這家夥的存在感到不知所措,接著我才察覺到後腦杓的柔軟觸感。看來我的頭現在應該是靠在馬尾女孩的大腿上。


    插圖009


    「啊哈哈──如何?這可是可愛女孩子的大腿枕喔,也算是我的懷柔攻勢吧──」


    淺色的瞳孔中滿是疲憊。她臉上掛著爽朗的微笑,動作粗魯地摸著我的頭發。


    現在是什麽情形?


    身體直接躺在毫無柔軟度可言的地板上,地麵簡直跟又冷又硬的石頭一樣。我轉動脖子觀察四周,過於明亮的人造光刺進了瞳孔,吊掛在天花板附近的手電筒像聚光燈似的照著我。這應該是高輸出型娛樂用手電筒的亮度。在這個約十坪大的空間裏,無論是地板、牆壁或是天花板上,水泥牆麵全都布滿了骯髒的灰色,也沒有一扇窗戶。看來我現在應該是待在地底下,濕冷的空氣停滯在這個地下空間之中。


    不熟悉的環境再加上不認識的人。


    即使是不清醒的腦袋也很清楚這些都是危險的象徵。


    「……這裏,是哪裏……?」


    「嗯?這裏是葬花少女的秘密基地喔。」


    葬花少女。


    我聽到這句話便跳了起來,同時也回想起她們以魔法毫不留情地屠殺人類的片段記憶,還有被我擊落的葬花少女們扭曲的屍體。她們的樣子與軍團完全相同。雖然傳聞中葬花少女是以軍團為原型創造的人造人,但她們的真麵目究竟是什麽?


    還有在我眼前徹底改變樣貌的城市。


    「……葬花少女是什麽啊?難道你也是葬花少女嗎?」


    可是眼前的少女們怎麽看都像是人類。馬尾女孩看起來似乎是混血兒,頭發和瞳孔的顏色都淡得不像是日本人,但至少樣子還像個普通的人類,而不是葬花少女那種染發般不自然的顏色。身上穿的並不同於葬花少女飄逸的服飾,不過是普通的衣服,也沒有配戴任何移動武裝。


    聽到我的質問後,馬尾女孩不禁歪著頭對我說:


    「你問我葬花少女是什麽?不就是為了守護人類,抵抗軍團的存在嗎?我們幾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拚命作戰嘛。」


    「保護人類?那算什麽?那種慘況算什麽?」


    一瞬間爆發的憤怒使我的舌頭不斷顫抖。馬尾女孩看著口齒不清、情緒失控的我,隻是無奈地聳聳肩說:


    「再怎麽說,我們也不是神,總不可能什麽事都能夠圓滿解決呀,有時候難免會搞砸嘛。對不起啦。」


    「開什麽玩笑啊!」


    過度激憤讓我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正當我打算抓住她時,嬌小的粉紅耳機少女製止了我。


    「請、請你不要這樣!」


    像小動物般渾身發抖的她一把抱住我的身體,使我的氣勢一下子弱了下來。


    「……特露德,這個人誤會了……他是裏麵的人,你得好好跟他說清楚才行。」


    「我啊?」


    「……拜托你。我不太擅長做這種事……」


    這個名叫特露德的馬尾女孩聽到她的請求後,淘氣地笑了出來。


    「不要,好麻煩喔。他的催眠不是解除了嗎?那就算他自己稍微想一想也該懂吧?真的很糟糕耶,現在的年輕人都不試著想出答案,動不動就想靠別人。對了,要是答對的話就給你一點獎勵好了。你試著整理現在的狀況吧。」


    她說完還親密地抓著我摸個不停。這家夥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但這種事根本無所謂。頭腦徹底清醒的我張望著房間四周,然而我所找尋的身影並不在這裏。我按著痛得幾乎要裂開的太陽穴無力地問道:


    「春野呢?她剛才不是在我身邊嗎?」


    我沒來由地深信那個白色軍團就是春野。就算沒有任何理由,我也知道那就是春野,我不可能認錯人。


    「春野?」特露德皺起眉頭,接著恍然大悟般點點頭。


    「喔,你是說白雪啊。欸,玫瑰,說明這種事交給小雪不是最好的嗎?」


    「……不行。小雪還沒……」


    白雪?雖然是個有點怪的綽號,但至少知道對她們而言白雪就是稱呼春野的代號。


    「……她的傷,還是很嚴重……」


    這個名叫玫瑰的耳機少女說話時神色不安地轉過頭去。雖然她眼前隻有一道水泥牆,但這就表示春野很有可能就在那個方向,於是我立刻站起身。


    「你、你要做什麽?」


    玫瑰雖想阻止我,但我無視她的製止衝了出去。猛然起身的暈眩令逆流的血液壓迫著我的腦門。我們的所在地似乎是一處興建中的辦公大樓,裏頭沒有任何裝潢也沒有門,隻有醜陋的灰色占據整座大樓。


    我跑進了隔壁的房間。春野就躺在房間的正中央靜靜沉睡著,隻有一支小小的手電筒在她腳邊發出微弱的燈光。散在水泥地上的頭發已經不是我在表參道見到的白色,而是一如既往的黑發。幾乎隻剩下內衣包覆的纖細身體上,到處都裹上了純白色的繃帶。身下隻鋪著一件外套,大概是用來代替棉被吧。


    「……請你轉過去。無論是傷口或內衣,女孩子都不喜歡讓別人看到。」


    玫瑰在訓斥我的同時,也把套在自己身上的連帽外套脫下來,蓋在春野身上遮住她的身體。


    「對不起……」


    就算心裏的罪惡感使我移開視線、閉上了眼睛,但繃帶毫無真實感的潔白卻和苦痛一同烙印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春野……」


    就算我試著叫醒她,她也沒有恢複絲毫的意識。手腳和額頭上都能看到明顯的傷口,血看樣子是止住了,但她平靜的蒼白臉龐卻像死人一樣。當我正要伸手觸碰她的時候,無意間發現纏在她纖細手腳上的東西。


    「這是什麽?」


    我伸手觸摸並注視著這個帶有金屬質感的淡綠色荊棘。


    「……不要拿下來,那是魔法媒介。」


    「媒介?」


    「……對。那是用來治療她的道具……所以,請你不要硬是叫醒她,暫時讓她休息一陣子比較好……對了,還沒和哥哥你道謝呢。」


    玫瑰像個小孩子一樣低下頭來向我說了聲謝謝。我搜索著自己的記憶,試圖想起自己究竟做過什麽值得她向我道謝的事。


    「那個……謝謝你救了小雪。」


    救了她?我完全沒這種感覺。至今我就連自己做了什麽、造成何種結果都還無法確定,龎大的


    資訊幾乎要塞爆我的腦袋。隻是,眼前擺著春野被打倒的令人難過的現實。


    「你救得了這家夥吧,拜托你……她是我最重要的青梅竹馬啊……」


    「……啊……好、好的。」


    不知怎地,玫瑰聽見我這番話後就陷入短暫的沉默。


    「……她沒事。對不起,如果是在之前的藏身處就能替她準備棉被了。可是因為今天早上遭到軍團襲擊……我們光是要讓小雪掩護我們逃跑就很吃力了。不過……她現在沒有生命危險,所以請你放心吧。畢竟我們比一般人還要耐打……」


    我們?這種說法聽起來好像她們不是人類一樣。


    「究竟怎麽回事?剛才春野看起來就跟軍團一樣,而且剛才城裏怎麽會是巢穴的樣子……葬花少女也好,軍團也好……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們幾個究竟是什麽人啊?」


    我用力抓著自己的頭大叫。玫瑰被我嚇得後退了幾步,躲到從後麵走來的特露德身後。特露德晃著她的馬尾,深深歎了口氣。


    「你……是西元幾年出生的?」


    「別開玩笑了,回答我的問題!」


    「回答就對了。西元幾年?」


    麵對她無視我質疑提出的問題,我咬了一下嘴唇後勉為其難地回答她:


    「……二〇〇三年。」


    這跟我的問題有什麽關係啊?


    「那你現在幾歲?」


    「……十六歲。」


    「今年是西元幾年?」


    「二〇一四啊。那又怎麽樣?」


    「那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軍團開始入侵世界是西元幾年的事?」


    「我記得是……二〇一五年。」


    特露德一聽完我的答案就擺出一臉遺憾的表情仰天長歎。


    「設定明明就亂七八糟卻都沒有發現啊?算了,不就是這麽回事嗎?」


    「你鬧夠了吧。淨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你還不懂嗎?在剛才的對話當中,你就搞錯了兩個根本的問題喔。」


    特露德豎起兩根手指,並將手指指著我說:


    「現在可是西元二〇三六年喔。」


    我不禁笑了出來。怎麽可能。


    「二〇三六年?你在說什麽傻話啊?這也太奇怪了吧。如果是這樣,我早就已經是中年大叔嘍。」


    「照你這麽說,二〇〇三年出生的人到了二〇一四年應該是十一歲吧。再說,今年如果是二〇一四年,軍團來襲卻是二〇一五年,怎麽想都不合理吧。」


    當我正要笑著說她在胡說八道的時候,我才發現……


    ──她是對的。


    我在腦海中把軍團現身到目前為止的時間點逐一排列,這才發覺自己隻記得殘缺的記憶和資訊。


    「……太奇怪了……這不可能吧……我的確……」


    我是西元幾年上國中的?什麽時候和阿久津他們來往的?他們的全名叫什麽?上高中又是什麽時候?


    「你……應該說全蝶蛹的居民,隻要國中畢業後就幾乎都是獨自生活。你有想過這是為什麽嗎?那些人的父母在哪呢?不過我猜你應該也沒想過這個問題吧。」


    沒錯。我的家人、親戚現在人在哪裏?我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獨立生活?試著捜尋這些記憶卻一無所獲的自己讓我無言以對。


    特露德看著愣在原地的我,不禁感歎地說:


    「這就表示你們全都被軍團給騙了。雖然我以前看你們對葬花少女感恩戴德,總會覺得你們像笨蛋一樣,不過畢竟你們也是受到催眠魔法控製才會這樣。別太在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並不是你的錯。」


    「……所以,葬花少女其實不存在嗎?她們是聯合國分析軍團的資料後製造的人造人,這謠言也是假的嗎?」


    「所以──我不是告訴過你葬花少女就在眼前嗎?不過聯合國的謠言是假的。這個組織已經無法運作了,所以產生了代替它的機構。還有,我們應該和製造出來的人造人有點不同喔。」


    「這一切全是假的啊。到底還有什麽是真的……」


    「事情也沒你想的這麽複雜,其實就隻是蝶蛹居民視為偶像崇拜的葬花少女實際上隻是假貨罷了,她們全都是軍團變的。嗯~~說她們是變的好像有點語病,應該說她們利用催眠魔法控製了你們的認知,讓你們把怪物誤認為楚楚可憐的少女,我們這些正牌葬花少女反而成為你們眼中的怪物了吧。」


    「……」


    我露出懷疑的眼神看著伸手指向自己的特露德。居然說自己是「我們這些正牌的葬花少女」?她確實總說自己是葬花少女,但無論是她或玫瑰,看起來都隻是普通的人類,身上甚至沒有配戴任何好戰者或移動武裝。


    「你該不會還在懷疑我們吧?我們是為了躲避軍團才解除葬花少女化的,更何況死神模式也會消耗魔力。而且你身上也有能對我們產生反應的特殊魔法道具呀。為防萬一,我還是先問一下,那個東西是艾莉絲給你的嗎?」


    「特殊……魔法道具?」


    她是指艾莉絲跟我說的「軍團接近就會響的警報器」吧。我扶著額頭輕輕地甩了甩頭。即使眼中所見就是真實,也算不上是我能徹底信任她們的理由。


    「……可是,如果你說的話才是真的,那麽昨天早上的事件是怎麽回事啊?油罐車發生意外、軍團現身,就連我自己也差點被殺掉。」


    回想起當時被白色軍團抓起的觸感,我不自覺地伸手摸著那天受傷的手臂。


    「嗯──?被殺掉?那次的情況正好是相反才對吧?」


    「相反?」


    「你說的應該是油罐車翻覆的那起事件吧。那次不是玫瑰察覺到軍團發動遊樂園計畫的徵兆才讓得知這件事的小雪打算想辦法做點什麽,結果你們這些被洗腦的居民還以為是軍團來襲,大鬧了一場嗎?你說自己差點被殺,其實應該是得救了吧?我是不知道你在現場到底看到了什麽,但應該是洗腦的關係才會讓你產生偏見。能不能請你先放下主觀的看法,仔細地回想一下事件發生的過程呢?」


    事件發生的過程。那起事件從結果來看,確實沒有出現任何民眾傷亡。軍團如果真的有心想動手,大可輕易地殺掉在場的所有人,然而當時隻有一棟大樓和油罐車車頂被劈開。雖然軍團把我給撞開也把司機摔了出去,但沒有人因為它的行為受到傷害。當時白色軍團看似野蠻、藐視人命的作為,實際上卻是在幫助司機脫困,同時也想讓我遠離即將爆炸的油罐車。這麽一想,所有事情就說得通了。


    「……那個遊樂園計畫又是怎麽回事?」


    玫瑰替特露德回答我的問題。


    「軍團有的時候就會像昨天那樣故意製造意外。」


    「故意的?為什麽?」


    我皺起眉頭看著眼前低下頭一動也不動的玫瑰。


    「……所有事物處在封閉環境中都會產生僵化,因此它們這麽做是為了給予人們適度的壓力和刺激……這種自導自演的意外對假葬花少女來說,也是能讓人們對自己產生崇拜感的一石二鳥之計。」


    「開──」


    「開什麽玩笑這種話也別對我們說。」


    特露德無奈地聳聳肩製止了正要破口大罵的我。


    「你會生氣也是當然的,但是不要搞錯發飆的對象嘍,畢竟軍團可是我們的敵人嘛。還有,玫瑰是很怕生的孩子,別在她麵前大吼大叫,否則搞不好會把她弄哭呢。」


    無處宣泄的情緒弄得我頭昏眼花、頭痛不已。這與站在白色軍團前的頭痛不同,隻是心力交瘁引起的疼痛。


    結果那陣劇烈的頭痛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是我下意識要避開射殺春


    野這件事所造成的嗎?這種可能性或許是最高的,但自己也不曉得實際上究竟是不是如此。我不明白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


    「……這裏到底……蝶蛹到底是什麽啊……」


    我發出長長的歎息,在沉睡的春野身邊彎下身子說道。


    「你知道蝶蛹是什麽意思嗎?」


    「……蝶蛹,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羽化重生返回世界,才替這個暫時的居所冠上具有同樣意涵的名字。隻要是居民應該都知道這件事……」


    「沒錯,隻不過蝶蛹並不是為了人類打造的。這個地方應該是軍團為自己建設的實驗場。」


    「實驗……什麽實驗?」


    就像蟲子一樣──我回想起艾莉絲把我比喻成蟲子的聲音。它們不正是把我們當蟲子對待嗎?我們就像被蜘蛛捕獲的飛蟲或被放在玻璃櫃培養皿裏觀察的螞蟻一樣。


    「不知道。」


    特露德甩著她的馬尾,像個歐美人士似的聳肩。


    「老實說,我們也不知道軍團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啊。雖然那些官員在進行調查後提出好幾種說法,不過現在最有力的說法就是它們可能是在經營一座人類養殖場──」


    養殖場?


    「難道,我們都是軍團的食物嗎!」


    「我們本來也是這麽認為,但感覺上卻又有些不對勁。」


    這種避開問題卻鄭重又不著邊際的說明讓我焦躁了起來。


    「……到底怎麽回事?拜托你直接說清楚!」


    「因為我們闖進這個所謂的養殖場後才發現裏頭的居民竟然還能上班上課,過正常的生活呀。就算真的有這種養殖方式好了,它們除了對你們施加奇怪的洗腦魔法,還特意采取剛才所說的遊樂場計畫對吧。所以我才會說這裏應該是軍團的實驗場才對。更何況它們還喂你們吃奇怪的食物呢。」


    「奇怪的食物?」


    「軍團的肉塊。」


    我驚訝地屏住了呼吸,不禁回想起表參道上燒焦的屍體軍團、飄散在空氣中的毛發焦臭味,還有潰爛、發黑的怪物。


    「它們說那是加工食品對吧。在我們看來,昆蟲料理還好一些,你們居然吃得下那種東西呢。」


    惡心感從胃裏湧上來。也許直接吐出來還好過點,但可惜的是從我空空如也的胃已經連胃酸都吐不出來了。原來如此,春野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讓我吃那些冷凍食品嗎?所以昨天她才要沒收我買的紅茶嗎?


    特露德看著我的反應,輕輕揚起了半邊薄薄的嘴唇。她也許在笑我吧。


    「怎麽樣?很惡心吧。如果你真的這麽想──請你協助我們。」


    特露德舉手投足間的餘裕不知不覺褪去,強硬地抓起我的手逼我答應。淺色的眼眸中散發出不容許半點異議的氣勢,令我困惑地別過頭去。當初艾莉絲請我幫忙的時候也是像這樣握著我的手硬是逼我就範,我回想起當時手上的觸感。


    「說不定小雪也能因此得救啊。」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沉睡的春野臉上。她緊閉的嘴唇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我心中暗自祈禱,緊盯著她隨呼吸上下起伏的胸口。作為我的精神基石的社會常識此時已然崩解,但是我的身邊還有春野,我並沒有失去所有值得信賴的事物。


    「我問你,為什麽春野會變成葬花少女?我拜托你,讓我和這家夥說幾句話吧。要不然──」


    「我說你啊。」


    似乎對我感到不耐煩的特露德露出尖銳的眼神。


    「都到這種時候了,你該不會還巴著那些日常不放吧?」


    「是啊,你說得對。這不是當然的嗎?我可是深信著艾莉絲就是正義而活到現在的啊。現在發生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我都快要被搞瘋啦!」


    「我當然也覺得你很可憐,可是你該是時候認清現實、了解這個世界的焦慮了。我們也沒太多閑功夫了。」


    她緊抓著我的那雙手滲出一絲冷汗微微顫抖著。忽然間,她的臉痛苦地皺起來,接著按住自己的腹部,急促地喘著氣蹲了下來。


    「特露德!」


    玫瑰大叫著跑過來撐起她的肩膀。


    「喂,你……」


    特露德抬起頭瞪著正想彎下身關心她的我,指甲刺進了仍然被她握住的手。


    「……我現在沒辦法作戰。玫瑰身上也沒有能在戰鬥中派上用場的魔法,小雪又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沒有時間了,再不快點離開這裏,大家都會死。不管是我們或這裏的居民,全都會死在這裏!」


    她的說話聲並不大,音量簡直就像是無力地呻吟或喃喃自語般的微弱,但從她的言語中能感受到誠懇的請托與使命感。


    「奉命和我們一起進入蝶蛹而喪命的同伴們可能會因為我們行動失敗,淪為無謂的犧牲者。你要是就此放棄,我們會很傷腦筋的。我們……已經快──」


    「別這樣。」


    微弱卻尖銳的說話聲打斷了特露德的話。


    說話的人是春野。


    勉力睜開雙眼的春野強忍著劇痛,藉著手的力量扶著地板撐起身體。她的呼吸隨著動作參雜了痛苦之色。


    「喂,春野,你不要逞強。」


    她那充滿悲壯感的模樣讓我忘了現在的情況,抱住了她的肩膀。瘦弱的觸感與血液的味道讓感受到她有多脆弱的我心裏不禁發寒。


    「不、不行啊,小雪。你還不可以起來……」


    玫瑰發出慘叫般的語氣安撫春野,並為她重新披上滑落的連帽外套。然而春野推開了我和玫瑰,銳利的視線落在特露德身上。


    「我來跟他說。請你別再讓他更混亂了。」


    「……好。既然小雪都這麽說了,那接下來就交給你吧。但可別被個人感情支配了。不要忘了,我們身上還背負著他們遺留下來的事物,還有必須傳承下去的東西。我們幾個絕對不能死在這裏。」


    「絕對。」特露德再次叮囑,隨後就離開了房間。玫瑰看了一眼特露德的背影後,便輕撫著春野的背說:


    「小雪,求求你不要逞強。」


    「我沒事……我很清楚自己有多耐打,還有人叫我複蘇者(snow white)和最強始源(first reaper)呢。隻不過是身體還有點痛而已,這點小傷還不會影響我的動作──」


    「你是為了這個哥哥才說謊的嗎?不可以這樣,快點躺好。我不喜歡治療不打算恢複的傷患。」


    她以強硬的語氣堅決地對春野說完,隨即低著頭固執地叨念著:「我討厭看別人痛苦的樣子……」雖然玫瑰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個性懦弱的女孩,但她似乎也有不能輕易退讓的信念。


    「……就算如此,我也要拜托……」


    聲音沙啞的春野強撐著虛弱的身體環抱著自己,緊咬的牙根不時傳出刻意壓抑的呻吟。因為痛楚而不斷冒出的汗水浸濕了水泥地板,她的身體不停顫抖著。我叫著春野的名字,緊抱著她的身體,她纖細的手指痛苦地刺進了我的背。


    「小雪,就說了……現在還不可以。就算是小雪,也不可能在幾個小時內讓殘破的神經和魔力製造器官完全恢複!」


    「……可是……嗚……啊、啊──」


    正打算反駁的她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嘯。睜大的眼裏流出透明的淚珠,滴落了下來。


    「喂,春野!」


    「……!」


    春野用力將我撞開,抱著自己的下腹部。她的身體似乎因為承受不了劇烈的痛苦而往後仰。玫瑰壓住她並大叫:


    「特露德!小雪太勉強了,她身上的傷勢太嚴重……可能已經快失控了。光靠魔法道具是撐不住的,我必須啟動死神模式。」


    失控──?但現在並沒有餘裕容我插嘴提問,衝進房裏的特露德臉色大變,故作鎮定地抿起嘴唇。


    「我姑且提醒一下,這麽做的話,軍團說不定會感應到我們。我想你應該已經做好隨時被發現的覺悟了吧。」


    「事情等發生了再說。」


    「ok。我也沒有異議,那就這麽決定了。我到樓上去把風,看看那些家夥有沒有過來。」


    玫瑰瞥了一眼特露德乾脆地跑出房間後,視線落在春野身上。


    「哥哥,拜托你替我按住小雪的身體……!我要用魔法治療小雪。」


    「喔,好。」


    我抓住正以驚人力量掙紮的春野雙肩。她瘦小的身體比我以為的還要嬌小纖細。玫瑰閉上眼睛,將手放到包覆著耳朵的耳機上。


    「──es soll aber kein tod sein, sondern ein huj?hriger tiefer scf, in wel die k?nigstochter f?llt──」


    她的雙唇間交織出細微而有節奏感的異國語言,話語聲緩緩提高。接著,一道光芒從她的指尖溢出。這道光轉眼間就化為荊棘包覆了她的身體,隨即轉變為帶有機械輪廓的武裝。


    「──轉化吧。吾乃驅散死亡的荊棘,野玫瑰。」


    綻放著螢光的移動武裝有如散落的花瓣般染上強烈的黑與淡淡的玫瑰色,她的發色也變成了明亮的淺玫瑰紅,瞳孔則像是嫩葉般的綠,衣服更是從連帽外套換成了偶像似的服飾──不,應該說像是隻有童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公主裝那樣,經過特殊設計的夢幻連身洋裝。無論衣服或武裝都是以玫瑰主題為中心精心打造而成,就連包覆著她耳朵的耳機也不例外。


    她身上所穿的機械式武裝與絕不可能出現在人類身上的色調,正是我所熟悉的葬花少女,也就是軍團假扮的那個模樣。


    「──連結脈動的荊棘啊,荊棘樹籬。」


    玫瑰舉起的手掌中出現了一個綠色光球。這個光球有如荊棘叢般張開,從我手中抬起了春野的身體,並由她的腳趾尖開始往上纏繞至頭部,被荊棘切得粉碎的繃帶散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刺進春野皮膚的荊棘讓我感到有些不安。


    插圖010


    「喂,這是?」


    「剛開始會很痛,不過這就像一般的外科手術一樣,為了治療身體內部就必須將身體切開。」


    即使我還是不明白這和外科手術到底哪裏像了,不過至少也讓我明白她想說些什麽,所以我決定乖乖閉嘴。春野在荊棘卷起她的身體以後表情就平靜許多,這才真的讓我理解了。


    「有效嗎?」


    「沒問題,看來她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春野已經不再掙紮,就算我不按住她應該也沒關係了。


    玫瑰一臉沉重,似乎是同情又好像是在擔心春野一般。


    「……人稱最強葬花少女的小雪……竟然會變成這樣……」


    「最強?春野嗎?」


    「那是……小雪的能力。她是『光』屬性,具有『破壞』能力的純粹戰鬥強化型。雖然她的技能本身沒有主要的特徵,但所有戰鬥參數都高得跟作弊一樣。就連死神這個自創詞,原本也是專指小雪這名最早成功的葬花少女(grimm reaper)的名稱。因為她不僅代號是格林(grimm)童話裏公主的名字,也和死神(reaper)一樣強大……」


    格林(grimm)童話中的公主,白雪公主嗎?


    的確。她在表參道上的身影和童話繪本裏的章節一同浮現在腦海裏,那有如烏木般的黑、新雪般的白,以及鮮血般的紅。無論服飾或移動武裝都是由漆黑、純白與緋紅三種顏色構成。白色的頭發與肌膚,以及染上一片鮮紅的眼眸。


    還有她手上的兩柄長槍。


    一把擁有那雙殺害皇後的灼熱鐵靴般的火紅槍口,另一把則閃耀著成熟蘋果那樣毒豔的深紅。總覺得拿槍的白雪公主強大得有些誇張,不過武器的由來應該是源於奉命殺害白雪公主的獵人吧。


    「不過,這真是太好了。如果連小雪都不在……我不想要那種事發生。」


    「這樣子,她……就不會失控了吧?對了,失控是──」


    正當我打算仔細問個清楚時,卻被玫瑰打斷了。


    「這件事可以等一下再說嗎?接下來我得專心進行治療……不好意思,哥哥可以去幫特露德的忙嗎?出正門右轉之後就能看到往樓上的樓梯了。」


    我才剛要開口問問題就被玫瑰委婉地趕出房間。雖然我很擔心春野的狀況,但身為一個男人,總不能待在裏麵盯著隻穿內衣的少女看吧──再說,我也想讓腦袋稍微冷靜下來,畢竟今天接收了太多資訊,還是希望能平複一下自己的心情。


    「好……我知道了。」


    我說完就踏出房間。走到樓梯便悶著頭一路往上爬,上到大約二十樓左右以後牆壁就此消失。覆蓋在大樓周遭的破爛建築專用網布滿了洞,明亮的夕陽照在裸露的鋼筋上,在我停駐的水泥平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黑影。水泥平台範圍隻有整個樓層的一半。我一邊尋找特露德一邊繼續朝更高的樓層前進,最後就連屋頂也不見蹤影。我的視線落在聳立於頂樓的鋼筋頂端。


    外麵的世界果然就像我失去意識前所看到的一樣。透著陽光與太陽輪廓的正上方,天空乍看之下似乎飄散著一層薄薄的雲霧,但很快就能發現那層薄霧不是雲層,而是覆蓋在城市上空的圓頂狀白色絲線。


    即使隻是假象,但沒有了〈天空〉竟會如此喘不過氣,讓我有些頭暈。從遙遠的天花板上垂下的絲線纏著有如木乃伊的物體。我原以為那是人類的屍體,但仔細看才發現那些物體的外觀和軍團一致,簡直像是蛻皮後的外殼一樣。


    我再次認清了這裏不是為人類準備的搖籃,而是專為怪物打造的踴。不,眼前的情景使我不得不認清現實。


    「你在做什麽呢?」


    我朝說話聲的方向轉過頭去,就看到特露德坐在大樓角落一個沒有立足點的裸露鋼筋上。她將破爛的建築用防護網像鬥篷似的披在自己身上,這算是一種迷彩偽裝嗎?她修長白皙的雙腳伸出防護網底部,在半空中來回搖晃。膚色白皙很有混血兒的感覺,但從她修長的手腳來看,或許真的是具有白人血統的混血兒也說不定。


    出聲叫了我的特露德一度有些猶豫似的轉過頭去,但隨後就示意要我過去,並且像是伸展一側翅膀般張開了纏在身上的防護網。


    「快點過來,你要是繼續站在那裏,很容易害我們被軍團發現。」


    要走在高達二十樓以上,還能清楚看見下方樓層的鋼筋上方,心裏沒有一點抗拒感是不可能的事。但我的恐懼感已麻痹到能將這種抗拒化為轉瞬間的猶豫了。在世界徹底改變之後,對我來說這點小事已不算什麽。


    我像特露德那樣在鋼筋上坐了下來,和她一同披著那張防護網。從下方的街景看來,我們現在的所在位置大概是在歌舞伎町一帶。蝶蛹裏這類荒廢的建築或在建設途中就遭到棄置的大樓不算少見,她們之前的秘密基地應該也是這種荒廢的大樓吧。


    「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


    風勢平靜了下來。圓頂上方應該籠罩了大量的熱空氣吧,無法流動的空氣使這裏比樓下悶熱許多。


    「哈哈哈,你被小雪大鬧的樣子嚇到啦?」


    也許是因為我們幾乎是緊貼著對方坐在一起吧,她的氣息隨著壓低的說話聲直接撲上我的臉頰。


    「……失控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春野會那麽痛苦……?」


    「嗯……」


    特露德聽到我的問題後愣了一下,接著為難地望著遠方,隨後低下頭說:


    「……在這之前,我覺得還是先跟你把那些事說清楚好了,這也是為了你好。雖然小雪本人是想親自向你解釋……啊……不過,看來……」


    「那些事?」


    「我問你喔,你喜歡小雪嗎?」


    她忽視我提出的疑問,突然問了這個不禮貌的問題。


    「現在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吧。」


    「無關緊要?」特露德歪著頭看著皺起眉頭的我,露出一副「那太好了」似的安心微笑。


    「那你準備好了吧。」


    「什麽準備好啦?」


    「你說她是你的青梅竹馬對吧?那種設定是假的。」


    「什麽?」


    「為了方便飼養蝶蛹裏的居民,軍團把你們的記憶全都修改過了。這件事我之前也說過了吧。」


    我像結凍般無法發出半點聲音。假的?什麽是假的?


    「這裏不隻是假葬花少女而已,就連大多數的女性居民也全都是軍團假扮的。不知是什麽緣故,蝶蛹裏幾乎沒有真正的人類女性。你的〈青梅竹馬欄〉裏原本有個軍團存在,不過那家夥在兩周前就被我們解決了,之後我們又稍微動了點手腳,讓小雪溜進那個空出來的欄位。小雪在我們之中也是比較特別的人物,就算潛伏在這裏──」


    「等一下,那春野的臉又是怎麽回事?那就是我認識的青梅竹馬的臉啊,難道你打算告訴我她們兩個剛好長得一模一樣嗎!」


    「說話不要那麽大聲,聲音會傳出去的……這就是軍團的催眠魔法的問題了,你隻是完全沒注意到小雪頂替了青梅竹馬的角色罷了。」


    特露德眨了眨她那淺色的眼睛,看著說不出話的我說:


    「嗯──你說我和玫瑰看起來大概幾歲?」


    「你大概十六七歲,玫瑰……大概十歲左右。」


    「那小雪呢?」


    經她一說,我才注意到。因為是同學所以才會下意識地認為我們年紀相同,但那種體型──


    「……頂多十二三歲。」


    「對吧。這不是胸部或身高的問題,而是從骨骼和肌肉構造來看,她感覺上也不過是個第二性徵才剛發展的少女吧。你說那個叫『春野』的青梅竹馬是你的同學?雖然我不能斷言世上沒這種高中生……但要說她是跟你一起長大的同齡青梅竹馬,也很難說得過去吧。不過你連軍團那種怪物都能當成可愛的女孩子看待,就算真的女孩子取代了她,你也不會發現吧。」


    「……說真話,我連她是從什麽時候頂替春野,還有記憶被操控時的春野外貌都想不起來了。」


    「喔~~你會無法想起之前的『春野』,就表示你所認識的『春野』已經有一部分變成『小雪』了喔。畢竟『小雪』無論在外表或舉止方麵,都和軍團原本設定的青梅竹馬完全不同嘛,你應該也發現了某些不協調的地方吧?」


    她這麽說,我才注意到之前我說她「胸部縮水」或「頭發變長」;該不會就是我不經意脫口說出的不協調之處吧。


    「不過,為什麽非得催眠我們到這種地步不可呢?光是讓軍團看起來像是葬花少女還不夠嗎?」


    「這座蝶蛹是軍團奪取了人類其中一個冷凍睡眠區域所建造的蟲籠,我猜它們在飼育時必須讓這群毫無關係的人類順利融入這個環境中,應該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需要維持虛假的人際關係吧──」


    「冷凍睡眠?」


    「自從二〇一七年葬花少女量產以來,她們的魔法能力便確立了安全、便宜且完備的冷凍睡眠技術。而如果要和那種怪物對抗,一般人民就會成為礙事的存在,所以在可能的範圍內就會用這種技術讓普通人好好睡一覺,這麽一來防衛也輕鬆。這算是一舉兩得嗎?不過多虧這項技術,醫療和難民問題也一並解決了呢。」


    「你說我們礙事……」


    「這可是攸關人類的存亡喔,是為了集中心力在作戰上的無可奈何的決定。你剛剛說自己是二〇〇三年出生的對吧?我想這部分應該沒錯,但其他的我就不敢保證了。」


    其他。這個詞匯裏還包含著一層同情。她其實是在暗示我截至目前為止的所有認知並不可靠。


    「可是春野她還替我做了便當,我和她相處的氣氛也很好呢……」


    我實在不想把那一切全都當作是假的。


    「便當啊。那會不會是產生感情了呢?在我看來,你好像很喜歡那個青梅竹馬嘛。這說不定是因為她欺騙你的罪惡感所造成的吧。」


    「罪惡感是嗎……」


    「啊……也說不定是她真的喜歡上你了呢,嗯。」


    可能是因為我的神情真的太失落了,她才慌張地趕緊補了一句。但這並不會讓我好受一點,因為對我而言,最大的問題是到頭來自己最重視的青梅竹馬隻是不存在的虛構人物。


    「嗯……舊防衛省的地底下藏有被蝶蛹包覆前存放的緊急儲備食品,我們進來之後就是靠這些糧食維生。小雪可是把這些貴重的糧食分給你了喔,甚至還費心為你料理食物呢。我的意思是就算是同情也好,如果對你沒有一點感情是不會做到這分上的喔。」


    「同情……是嗎……?」


    「呃……不要這麽難過嘛,讓別人看到還以為我欺負你呢。欸,對了,你有沒有進來這裏以前的記憶呀?就是冷凍睡眠之前的記憶。離開這裏之後雖然沒有可愛的青梅竹馬,但說不定還能找到親戚或家人喔。」


    話雖如此,我還是想不起任何事情。腦海中僅有的片段混亂資訊應該是軍團灌輸給我的記憶。說到底,現在的我就連什麽是真正的記憶都不清楚。


    「不用擔心,這也不過是大約二十年前的事而已嘛。進入冷凍睡眠的人的資料一定還留著,隻要能離開這裏,要想調查你的真實身分還不簡單。」


    隻要能離開這裏,是嗎?


    特露德看到我不同於之前的神情,心滿意足地微笑著說:


    「所以要好好加油喔,而且我很期待你的活躍表現。」


    「我的活躍表現?我真的那麽有用嗎?」


    「你太看不起自己嘍,應該拿出點自信來嘛。因為你可是一口氣埋葬了八個假葬花少女──高階軍團呢。」


    我想那應該是武器性能的功勞。我雖然不是不想幫忙,但是被人奉承還是會有點不自在。


    「哎呀,真沒想到小雪那把好戰者……叫什麽來著?雖然有個名字卻總是記不起來呢。算了,那不重要。我真沒想到那門鐵炮居然能發揮那麽強大的威力呢。話說,你待在那種地方還能毫發無傷不也算是一種才能嗎?你很擅長閃躲嗎?還是說你隻是運氣好呢……?算了,都說運氣也算是實力的一部分嘛──」


    「可以不要再說我的事了吧。對了,沒有其他居民協助你們嗎?」


    「很遺憾,目前沒有。現在我們看到的能夠解除洗腦的人,你還是第一個呢。」


    「我是第一個……為什麽我能解除洗腦呢?」


    「不知道。難道不是因為接受太多衝擊嗎?嗯──軍團不是會讓人們忘掉不適合飼育的記憶,然後再用新的記憶覆蓋過去嗎?不過在人腦的運作中,『忘記』就等同於『想不起來』,而不是記憶本身從大腦中消失對吧。所以雖然這隻是我的猜測,洗腦狀態在某種衝擊下解除應該不是什麽稀奇的事。站在軍團的立場來看,即使洗腦狀態解除也隻需要重新洗腦即可,真的不行就算直接殺掉也無妨。這個世界還是能照常運作嘛。」


    「……真讓人不舒服啊。」


    記憶或價值觀幾乎等同於自己的靈魂,像這


    樣隨便操縱他人記憶的行為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不然的話,可能就是你比較特別吧。」


    「……可以別再說這種話了嗎?反而會有種被瞧不起的感覺,聽了不舒服。」


    「你以為我是在討好你嗎?你錯了。艾莉絲不是對你很有興趣嗎?至少她對你的關注度非比尋常,再怎麽說,她都把好戰者和魔法道具交給你了,我想她一定是看中了你身上的某種資質吧──」


    「資質啊……」


    我喃喃自語的同時盯著自己的雙手,開槍的觸感彷佛也回到了我的手上。無論艾莉絲的行為是否別有用意,她確實是親自將那把槍型好戰者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忽然回想起艾莉絲在球場上莫名的激昂情緒。這麽說來,那個時候她好像對我說了什麽不尋常的話,好像是要讓蝶蛹怎麽樣的樣子。


    她說那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說不定你就是這座蝶蛹──或者說是為了軍團自身目的而存在的關鍵人物。為了人類的未來,我可能還得視情況決定要不要殺了你呢。」


    特露德危險的獨白讓我愣了一下。這話是什麽意思?


    「啊,真抱歉。我隻是開玩笑,不會有事的。隻要我們能成功解放這裏的居民,最後一定能迎接幸福快樂的結局喔。」


    特露德再次粗魯地摸著我的頭,隨後就把手從我的頭上移開,歪著頭問我:


    「嗯──?對了,你本來是不是要問我什麽事情啊?」


    「我就說──」


    話還沒說完,子彈般的東西掠過了我身邊。


    「嗚哇──!」


    試圖閃開朝自己飛來的不明物體反倒讓我失去平衡,數十公尺下的景物在視線邊緣擺蕩。就在身體即將直接墜落以前,特露德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我。


    「真危險耶,你在做什麽啊?」


    「不、不是,剛才好像有什麽飛過來……」


    仔細一看才發現我原本坐的位置旁刺進了一根長五公厘、外型像有刺鐵絲的小刺。從它的色澤與質感來看,似乎和玫瑰用來治療春野的魔法道具是同一種荊棘。


    『啊,不好意思,我嚇到你了嗎?』


    從刺進鋼筋裏的小刺裏傳來玫瑰的聲音,害我又一次失去了平衡。


    「這、這是什麽啊?」


    差點掉下鋼筋的身體恢複平衡後,我坐回原本的位置問道。


    「你不是才剛看到過嗎?這是玫瑰的道具呀。」


    「這我當然知道,我想問的是──」


    『大哥哥,不好意思。我打偏了,因為你剛才動了一下。』


    「所以你果然是要射我嗎?」


    「玫瑰,實在太麻煩了,你要不要一次射個五六根過來啊?總會有一根打到吧。」


    『那我就再射一次……請你不要再亂動了。』


    「我在問你到底為什麽要射我啊!」


    「因為要是不管你,你又會被軍團洗腦嘛,所以嘍。」


    特露德不耐煩地應付我的抗議如此回答,但她給的答案卻簡潔過頭。


    「抱歉,我完全聽不懂。」


    「就~~說~~了~~這小刺是玫瑰的能力。怎麽說呢……就像天線的東西吧。」


    『才不是天線,它的正式名稱是受體,可以請你不要說錯嗎?還有,小雪的好戰者也有死亡禁果和黑暗光輝這兩個名字,才不叫什麽鐵炮呢……你是哪個時代的人啊。』


    「是這樣嗎?反正很好懂嘛,又沒關係。」


    『很有關係。』玫瑰不高興地說。


    「好啦好啦,總而言之,隻要打上受體就能防止你再被洗腦,要和我們聯絡也比較容易。玫瑰的能力能讓枝幹發出振動喔。她能從刺中發出振動,同時也可以察覺刺的振動呢。她的能力雖然是以治愈為主,不過這算是她的附屬能力嗎?反正也是她技能的一環吧。治療方式不是有超音波治療或低周波治療嗎?感覺上也許就像是高級版的音波治療吧?」


    『那個,我的屬性是「木」、能力是「振動」。受體發出的振動雖然很平緩,但是要想催眠別人也沒有問題。如果用這種能力……即使無法解開軍團的洗腦,也可以防止你再被洗腦。如果把它打進顳骨內也能藉由骨傳導產生通訊器的效果……』


    對於特露德雜亂無章的說明,玫瑰以滿是歉意的語氣補充,我才總算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該怎麽說,不愧是魔法,真是方便呢。」


    「對吧?」


    「不過,就連這麽方便的東西也沒辦法讓我的朋友們從軍團的控製中解放啊。」


    「是的……對不起。」


    我回過頭看著突然傳來玫瑰真實聲音的方向。她就站在突出的鋼筋邊緣,看來是在和我們說話的同時爬上了樓梯,朝我們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


    「因為我沒有治療以外的能力……」


    「不,我並沒有責怪玫瑰的意思。隻是,覺得事情總是沒辦法順心如意而已。」


    真正的魔法並不像繪本裏魔女的魔法一樣萬能。


    「對了,春野情況怎麽樣?」


    「她沒事,現在已經睡著了。然後,等小雪醒過來之後,我們就要再換一個秘密基地……以防萬一。」


    玫瑰在說話的同時將手放進口袋裏,從裏麵拿出一個外型像雞蛋的玫瑰色物體。她像是拿著薄荷錠鐵盒似的朝手掌甩了甩,接著物體表麵就像波浪一般形成荊棘的形狀,一根小刺從中掉了出來。這大概就是用來製造或存放受體的魔法道具吧。


    「那個,請你到這裏來。因為接下來得把受體刺進你的身體裏。」


    於是我照她說的走下鋼筋回到平台上。


    「要刺哪裏啊?」


    「刺在耳後周圍。對不起,我不夠高……可以請你坐下來嗎?」


    我對她點點頭並蹲了下來,低著頭將頭發抓起亮出自己的脖子。她纖細的指頭觸碰我的耳後。


    「那麽,我要開始嘍。會有點刺痛喔。」


    玫瑰說完這段小兒科醫師的台詞後,她所說的刺痛感便隨之來臨,疼痛令我不禁皺起眉頭。隻不過刺上似乎帶有些許麻醉效果,就刺的體積而言痛楚並不明顯。


    「已經刺進去了。」


    我歪著脖子,同時伸手撫摸耳後最柔軟的部分,隻覺得指尖傳來輕微的異物感。與其說她把受體刺進耳後,還不如說她把受體埋進耳後來得貼切。不過我摸不出耳後的皮膚上有任何傷口或小洞。本以為耳後在受體刺入後會流血,但手上沒有半點血跡。


    「受體已經完全埋進去了,就算別人怎麽看都不會發現。」


    玫瑰有些自豪地握拳,砰地一聲捶向自己平坦的胸口。接著,她像是想起什麽事似的一拳捶響自己的手掌。


    「對了,這個得還給大哥哥才行。」


    玫瑰手上拿著一支智慧型手機和uim卡。我趕緊翻找身上的口袋,阿久津借給我的手機果然不在裏麵。


    「不、不好意思,因為這裏要是被發現就麻煩了……所以在把大哥哥送到這裏以前,就先把手機的電源關掉,也把uim卡拔了出來。」


    就連艾莉絲交給我的胸章和好戰者也從口袋裏消失了。這些應該也是和手機一起被拿走了吧。


    「槍和胸章在哪裏?還有那枚胸章好像是艾莉絲的魔法道具,可以帶來這裏嗎?」


    艾莉絲好像對我說過那枚胸章同時也有發報器的功能。我焦慮得內髒像是被人緊緊抓住一般,不過玫瑰搖了搖頭打消我的不安。


    「沒關係。槍和胸章現在都由我們保管,我們已經駭進魔法道具停止了它的機能。然後,那個……


    你的手機有很多簡訊和未接來電……要先看一下嗎?」


    這些應該都是要確認我安危的簡訊和來電吧。這麽說來,我究竟昏過去多久了?


    「我可以把手機打開嗎?」


    我急著問道。就算隻能查看簡訊和時間也好。


    「如果不放uim卡就可以……不過為防萬一,能請你先到地下室嗎?因為到這棟大樓底下才不會收到訊號。」


    「已經不需要把風了嗎?」


    「是的。畢竟我已經解除死神模式一段時間了,我想軍團應該不會過來才對。」


    「這樣啊……」


    我回想起通往地下室的道路並沉吟。一想到距離目的地還有二十幾層樓要走,我差點沒昏過去。


    「人生有起就有落,就是這個意思嘛。總不能一直窩在這層樓吧。」


    更何況──我眯起眼睛抬頭望去。


    我也不想一直看著這片惡心的天空。


    進入地下室之後,我便打開手機。螢幕上雖然跳出要我插入卡片的警告標語,但這並不會影響手機的操作。


    未接來電紀錄將近四十通,主要是從公共電話和相馬的手機打來的。待機畫麵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十分,而軍團的戰鬥是在第一節課開始不久後的事,所以我生死未卜的失聯狀態已經持續將近八個小時了嗎?


    手機收到的大量訊息也是相馬傳的,內容當然都是在問我的狀況。「你人在哪?」「沒事就快跟我聯絡。」「發生什麽事了嗎?」「你沒事吧?」「拜托快回我電話。」


    我大略查看了簡訊的主旨,忽然覺得有些不協調。這不是相馬的文筆,難道簡訊是阿久津替他發的嗎?


    但這是為什麽?


    我開始感到有些不安。


    我暗自祈禱著一切隻是自己多心,同時按下了讀取信件的選項──顯示在液晶螢幕上的文字讓我驚訝得忘了呼吸。


    「相馬被卷入葬花少女和軍團的戰鬥中,現在人在醫院。葛見,拜托你,沒事的話快點趕回來。」


    被葬花少女──不,是被軍團的魔法虐殺的人類內髒鮮明的顏色閃過我的腦海。


    我紊亂的呼吸中參雜著哀戚的悲鳴。


    *


    遠離特露德她們位於歌舞伎町的秘密藏身處後,我便和阿久津聯絡,接著就趕到了相馬被送進去治療的位於神宮外苑附近的大學醫院。


    才剛踏進醫院,我立刻聞到醫院特有的藥味中還參雜著一股腐敗的酸臭味。斑駁的白色牆壁上,如蟲蛹外殼般的白色絲線遍布整座醫院。


    「這味道是怎麽回事……醫院怎麽也這麽髒……?」


    至少在我的印象中,自己並沒有待在這裏接受治療的經驗,所以我也不知道這家醫院在被軍團洗腦時的自己眼中究竟是什麽樣子。隻不過從一路上看到的新宿街道和院內一樣到處都布滿了有點骯髒的絲線來看,被軍團洗腦的人類即使待在這種環境,也會認為院內還是維持著醫療環境該有的整潔吧。


    我皺著眉頭跑進阿久津跟我說的五樓病房。


    「啊!葛見!你這個白癡,害我擔心死了,笨蛋笨蛋。」


    病房裏除了阿久津之外還有年輕的導師,以及躺在病床上的相馬。狹小的單人病房裏隻有一張相馬躺著的病床。總算等到我出現的阿久津表情立刻恢複了光采。為我平安歸來感到開心的他指著沉睡的相馬說:


    「相馬也沒事。他被打到頭,害我擔心得要命,還好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不過他的腳骨折了,應該也不算是完全沒事吧。對了,春野呢?她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我嘟囔著應付了阿久津的疑問。不是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我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麽,隻是在應付他的問題而已。我的心思已經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給占據了──來曆不明的數根白色絲線纏繞在穿著藍色病人袍的相馬身上,不僅如此,這些絲線甚至穿透了相馬的皮膚。它們透過皮膚有如血管般隆起並交纏在一起。


    「這是什麽啊!」


    我大叫著伸手拉著那些絲線,和這些絲線連接的相馬身體輕輕地抖動了一下。玫瑰的回複魔法雖然也是用荊棘卷起傷患進行治療,但是她的魔法與這些絲線有個決定性的差異:相馬的臉依舊痛苦地扭曲且毫無血色。這與春野平穩安詳的神情根本不同。


    「可惡!」


    本想扯斷這些白線,但我做不到。僅有幾公厘粗的細線雖然柔軟,但竟然堅韌得像電纜線一樣,無論我怎麽用力拉扯,也隻是讓這些線深深嵌進我的手指。


    「你在幹什麽!」


    班導師抓住我的肩膀。我甩開他的手大喊:


    「一定要扯斷這些東西才行!」


    「這些東西……?你說什麽……?」


    我推開困惑的導師,四處翻找刀刃,恨不得立刻把相馬從這些來曆不明的線裏拉出來。但翻遍床邊所有抽屜,都沒見到剪刀或刀子之類的尖銳物品。


    「這裏就沒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嗎!」


    阿久津阻止了失去理智的我。


    「葛見,你到底在做什麽?要切斷什麽啊?你在演什麽默劇啊?」


    「就是這個!這些線纏住相馬了!」


    「哪個?」


    阿久津看著我指出的方向,皺起了眉頭。


    「那裏什麽也沒有啊……」


    他的眼神中隻有滿滿的困惑。阿久津沒有騙我。他們看不見這些柬西嗎?


    「葛見,先出去一下吧。好嗎?」


    阿久津拉著說不出話的我走出病房。他讓我坐在病房旁的病院大廳裏的狹小沙發上,拍了拍我的背。


    「你是累了嗎?臉色好差啊。那把槍也好,其他事情也好,到底怎麽啦?」


    我抬頭看著眼前的護理站,發現裏頭有幾隻軍團假扮成人類混在護理師之中。我回想起特露德的那句話:「這裏不隻是假葬花少女而已,就連大多數的女性居民也全都是軍團假扮的。」不禁緊咬牙根。


    「……抱歉,現在還不能說……」


    「那我就不逼你了……不過可以的話還是希望你跟我說,別老是讓人擔心嘛。」


    阿久津的聲音似乎漸漸離我遠去,甚至出現了自己飄浮在夢境中的虛幻感。如果這一切都是夢該有多好,但雙手緊緊掐住膝蓋的痛楚卻打碎了我渺茫的希望。


    「喂,你真的沒事嗎?臉色真的很差喔。」


    「相馬為什麽會……?」


    我不解地問著自己,那些線到底是什麽東西?然而,「你是說他為什麽會受傷嗎?」會錯意的阿久津回答我:


    「我們和你分開之後就到東京體育館,可是春野不在避難的女生裏麵。我們覺得她有可能是去找你了,所以就打算出去找她。大概是因為運氣不好,才會被表參道飛過來的流彈──應該說是魔法流彈卷進去。」


    他一口氣把來龍去脈說完後,才像想到必須顧慮我的感受似的安靜下來。


    「那個,不要太在意啦,錯的是軍團嘛,你不是還有什麽重大的使命得完成嗎?」


    我盯著自己曾被艾莉絲握住的手低聲說道。


    「對了,葛見留下來之後,我有看到艾莉絲降落在球場裏呢。我猜這把槍應該是葬花少女給你的吧。啊,難道說你得對我們保密嗎?」


    「不……」


    艾莉絲的確是要我保密,但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現在還是很混亂……明天,一定會跟你說清楚……」


    「我說……葛見,你真的沒事嗎?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我還想再陪相馬一下,你有辦法自己回去嗎?對了,還是也請醫院裏的人幫你打個點滴怎麽樣?」


    「不、不用,我真的沒事。」


    「那就好……對了,葛見。我的手機呢?」


    阿久津提醒了我。「抱歉……」我低聲說著,隨後便從運動服的口袋裏拿出手機還給他。阿久津哼著歌滑了幾下螢幕後又把手機交給我。


    「來,我讓你看看珍藏的葬花少女圖庫吧,看完之後要振作點喔。軍團再怎麽強,也絕對不是葬花少女們的對手。」


    在他硬塞給我的手機畫麵上映出了軍團的身影,它們在阿久津的眼裏看來卻是葬花少女的模樣,就像今天早上之前的我一樣。所有人都被它們騙了。我回想起表參道狂熱的人群,還有無論如何都持續為假葬花少女們加油的人們異樣的眼神。


    在被軍團飼育的過程中,所有人都漸漸陷入瘋狂。這股厭惡感讓我惡心得想吐。


    「我不要看。」


    正當我抬起肩膀想推開阿久津拿著手機的手時,設定了投影片放映的畫麵自動跳轉,螢幕上出現的照片是我熟悉的葬花少女。在她一身女性化的服飾上搭載了曲線優美的移動武裝,這絕不是偽裝的假貨,而是貨真價實的葬花少女。


    「嗯?你對這張照片有興趣啊?」


    看到我不再抗拒,阿久津便貼心地關掉投影片放映功能,將畫麵放大後把手機交給我。畫麵上的葬花少女頭部碎裂,手臂被硬生生地扯斷,雙腳更是燒得焦黑,飛濺的大腦和腦漿噴在磁磚上。


    手機從我的手上掉落,阿久津見狀立刻把它接進懷裏。


    「喂、喂,葛見,手機掉下去會摔壞耶。」


    「你怎麽會有這種照片!」


    「什麽叫這種照片啊,不就是軍團的屍體嘛。網路上隨便找都有啊。雖然這種照片是有點負麵啦,可是,反正死的是軍團呀。」


    阿久津漫不經心地笑著瀏覽少女屍體的照片,使我忍無可忍地衝了出去。


    「喂!葛見?」


    我無視阿久津的呼喊,不停地跑。在通往出口的走廊上,我不斷撞上其他人。所有人瞪著我、發出不快的聲音,卻沒有人打算追過來攔住我。就算我和對方一同摔倒在地,蒼白的臉色也會讓所有人急著和我撇清關係,立刻走得遠遠的。


    悶熱的空氣籠罩著醫院外頭。我抬頭望著覆蓋了城市的蟲蛹外殼,即將西下的太陽在蟲蛹上留下一道詭異的陰影,簡直就是一塊骯髒的黃色汙漬。那幅景象讓我再度認清了這個世界有多不合理,心情卻也不可思議地逐漸恢複平靜,緊閉的唇間竟發出似笑非笑的聲音。


    一股從內心深處湧上的情緒衝散了迷惘,近似憤怒卻又平穩的某種情緒填滿了我的胸口。我將視線移回街上之後,就看到春野站在行人穿越道的對麵。她默默穿過狹窄的街道朝我走來。


    「……你的傷,恢複了嗎?」


    「嗯,我已經沒事了。」


    春野有些擔心地對鬆了一口氣的我說:


    「倒是賤賤……」


    「小雪。」


    我打斷她的話,不再以春野而是用這個名字叫她。她停下腳步注視著我的雙眼。


    「我……想要離開這裏,想把所有人帶離這個惡心的地方。」


    「嗯。」


    「相馬也一樣。要是我沒有被艾莉絲騙倒,沒有留在球場裏協助艾莉絲的同夥,乖乖跟著阿久津他們一起去避難,他就不會遭遇這種事。」


    也不會在受傷後接受那種來曆不明的治療了。


    「你又沒有錯,那個時候你也隻是全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所以──」


    「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我再次打斷她的話,接著說出了自己的覺悟。


    「……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起責任。」


    我幫助了軍團。這份罪孽得找它們徹底算清楚。


    「我們不是蟲,這種蛹我會徹底毀掉。」


    *


    一房一廳附廚房的房間對我這個獨居者來說大了點。房間所在的公寓大樓外牆上也布滿了在醫院裏看到的白色絲線。我讓身體剛恢複的春野坐在靠窗的床上,盡可能讓她舒服一些,自己則在雜誌和衣服四散的房間中清出矮桌前的空間坐了下來。她並沒有和往常一樣對我說「這裏還是一樣髒」之類的玩笑話。我想這些話應該再也聽不到了吧。


    「……怎麽了嗎?」


    春野神色不安地看著緬懷昔日幻影的我說:


    「你還好吧?」


    「嗯……隻是有點累了。畢竟發生了那種事嘛。」


    我揉著眼睛回答。濕潤的觸感傳到了手上。我隻能用歎氣的方式盡可能釋放湧上心頭的感情。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如果沒有你的幫忙,我一定已經死在軍團的手裏了。再次向你道謝。」


    春野猶豫了一下,把我當成外人似的用「你」這個詞稱呼我,不禁讓我覺得這簡直像是已經結束情侶關係的男女一樣。沒錯,的確是結束了,不管是我的生活也好,我和她之間噯味的關係也好。


    「……還有,對不起。」


    在軍團為我準備的幻想徹底崩壞的現在,她似乎無法掌握和我相處的方法。但這一點我也一樣。我到現在還是無法接受她其實是另一個人的事實,無論是聲音或舉動,她都給我既熟悉又親切的感覺。


    「為什麽要道歉呢?春野不應該對我道歉也不用向我道謝吧,我才是扯春野後腿的人。對不起……」


    她看著低頭道歉的我搖了搖頭。橘紅色的光線照進了黃昏的房間裏,她長長的影子跨過了矮桌,在房間裏延伸。


    「那就看要先從哪裏說起吧──」


    「等一下,在那之前我要先說清楚。告訴你這些並不是為了請你幫忙,戰鬥這種事是我們葬花少女的工作,請不要忘了這一點。」


    她的眼神中潛藏著堅決的意誌。在她近乎強硬的敬業精神下,不管我說什麽都很難推翻她的想法吧。


    「我懂了。」


    雖然我沒有接受她這番不要我插手的宣示,但我還是點點頭應付她。


    「那就從我已經掌握的資訊開始吧──」


    我統整出目前所知道的資訊告訴了春野。


    ●現在是二〇三六年,我應該是在二〇〇三年出生。原本應該已經三十三歲的我因為冷凍睡眠技術的關係,至今還在念高中。


    ●蝶蛹並不是為了保護人類免於軍團襲擊所建造的避難所,而是軍團為某種目的飼養人類才打造的牢籠。


    ●牢籠裏全都是軍團從冷凍設施中抓來的人類。


    ●艾莉絲並不是葬花少女而是軍團,我們這群蝶蛹居民誤以為是軍團的怪物才是真正的葬花少女,她們打算把我們從蝶蛹裏救出去。


    「最後,就是我的人際關係和記憶幾乎是假的……這是特露德告訴我的。」


    我戒慎恐懼地說出的最後一段話被一句語氣平靜的「沒錯」劃下句點。


    「……以後,該怎麽叫你才好?」


    「我覺得和以前一樣就好。對其他人也一樣,總不能在學校叫我小雪呀。」


    「說得也是。」


    這麽一來,我心裏的「春野」就完全消失了。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失去了她,我也不是不難過,但我不能夠沉浸在沒有她的痛苦中,因為眼前還有非做不可的事等著我完成。如果因為感傷而停滯不前,我很可能就此被拖進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裏。


    「那麽,你就和以前一樣叫我賤賤吧。春野如果像對外人一樣用『你』稱呼我,雖然不會不知道你在叫誰,但感覺上……就是有點不協調。」


    「我知道了……賤賤,特露德跟你說的就這些嗎?」


    被她這麽一問,我便脫口說


    出突然浮現在腦海裏的疑問。


    「這麽說來,我總覺得她似乎很焦慮。為什麽她會說沒時間了?」


    「因為這項計畫是有期限的。」


    「期限?」


    「沒錯。如果我們沒辦法在期限內解放蝶踴──」


    話沒說完,她便猶豫地咬著粉嫩的嘴唇。


    「……這裏的居民就會和整座蝶蛹一起被毀滅。」


    「這是怎麽回事……?」


    蝶蛹會被毀滅。這就表示她們要舍棄這裏的三十二萬居民,把我們和軍團一起屠殺殆盡。


    「外麵的人到底想做什麽?這種事──」


    也不知道我鐵青的臉色究竟是因為恐懼還是盛怒所造成的,有種全身血液彷佛正在倒流的錯覺。


    「因為蝶蛹就是為了羽化所準備的搖籃,放著不管的話對未來、對人類都是威脅。所以為了人類的存亡,就必須破壞、消滅裏麵的一切。這就是外麵的說法。」


    「為了團體的存亡就得犧牲小部分的人嗎?到頭來,人類的敵人居然是人類啊。」


    看著忍不住出言諷刺的我,她輕輕地搖著頭說:


    「說不定就是這樣吧……人類長年來和軍團不停地戰鬥早已心力交瘁。即使現在還能維持勢均力敵的情勢,卻無法再遭受更嚴重的損失……我想她們應該是想盡量除掉所有可能的風險吧。」


    「……到指定的期限為止,還有多少時間?」


    「六天。」


    隻有六天啊。也就是說一旦行動失敗,不到一個星期,蝶蛹全體居民就完蛋了。


    「可是用不著擔心。我們一定會拯救賤賤和所有人,畢竟這是我們的工作呀。」


    「有勝算嗎?」


    提到勝算,春野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隨後便回答:


    「有。在蝶蛹中心地帶的地底下有一座中樞,相信隻要破壞那裏就能夠停止軍團的運作。」


    「停止?這種說法聽起來好像它們是機器一樣。」


    「軍團全體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生物,它們全都遵照位階最高的『腦』的指令行動。這座蝶蛹的外牆其實也就像是擁有外牆型態的軍團,所以隻要將這裏最高階的『腦』,也就是隱藏在地底下的中樞破壞,剩下的軍團就無法動彈。這些都是由我們分析過去摧毀的蝶蛹得到的情報,應該不會有錯。」


    「你是說也有蝶蛹曾經被解放嗎?這麽說,外麵已經安全了嗎?」


    「嗯……我想這外麵應該稱得上安全。畢竟蝶蛹就是軍團被carpe diem逼入絕境才打造的要塞嘛。」


    「carpe diem?」


    「因為……現在已經沒有國家的架構了,我想這算是國家的代稱吧。然後……遺憾的是我們並沒有成功解放蝶蛹的經驗,中樞的情報也是連同內部的居民一同摧毀後,從蝶蛹殘骸中取得的調查成果。」


    「……也就是說,中樞說不定隻是一場空談,對嗎?」


    聽到我的問題,春野迅速地搖了搖頭。這也是她常在學校表現出來的習慣。本來還覺得這個舉動有些孩子氣,但春野畢竟不是十六歲的高中生,年紀大概隻是個小學生,頂多就是國中生而已。


    「不會的。在舊新宿車站的地底下確實有軍團中樞存在。這是我在兩個星期前親眼看到的。」


    但她的眼神卻和舉動相反,也和我所認識的春野完全不同,散發出有如在孤獨之中漸趨成熟、深思熟慮的成人神情。也許這就是她身為葬花少女時的表情吧。


    「當時為什麽沒有辦法直接破壞中樞呢?不對,既然沒有破壞中樞,就表示一定有什麽原因讓你們沒這麽做吧。」


    「……從中樞地帶向外延伸的細線布滿了整個新宿地下街……這座蝶蛹的核心地區又有住宅區、公共設施聚集──」


    「如果破壞蝶蛹中樞就會造成大量居民傷亡是嗎?」


    「最少,有一半的居民會……」


    特地潛進蝶蛹救人,卻得犧牲半數居民才能成功的任務,根本就是一項本末倒置的作戰。在這種情況下任誰都會猶豫。


    「外麵的人有任何指示嗎?」


    「我們無法和外界聯絡,因為我們是第一批成功入侵蝶蛹的葬花少女,所以隻能自行在現場判斷如何進行作戰。」


    「援軍呢?」


    「在無法聯絡外界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求援。再說入侵軍團蝶蛹原本就是一項前所未有的作戰計畫,所以大多數人都反對解放蝶蛹的作戰方案。他們認為葬花少女對外麵的人們來說,也同樣是不容折損的寶貴戰力。不過最後擋下一切反對意見的就是一個叫喪葬局的組織,這個帶領所有葬花少女對抗軍團的機關負責人決定攻進蝶蛹。」


    喪葬局。這應該就是特露德所說用來代替聯合國的組織吧。但是如果能統領葬花少女,這種戰力應該就能賦予它對世界遠超越聯合國的影響力。


    「如果沒有喪葬局的支持,也許這個蝶蛹打從一開始就會被拋棄了吧。除此之外,外麵……carpe diem對這個作戰計畫的態度都很消極。」


    「意思是說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會有援軍的對吧。」


    也就是說,我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逼上絕境了。


    「要是再這樣被軍團飼養下去,我們究竟會怎麽樣?」


    「能在這裏過上『人類』生活的,隻有九到四十歲左右的男性以及少數女性,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類存在。從這點來看,我想老人和幼兒對軍團而言可能沒有用處。」


    她這麽說,我才注意到自己從來沒有在蝶蛹裏見過老人或小孩。沒想到我被洗腦之後,就連這麽不自然的地方都沒發現。


    「你的意思是,那些人……都被殺了嗎?」


    「很有可能。所以如果繼續在這裏生活下去,說不定總有一天賤賤和學校裏的同學們全都會被殺……其實,在我假扮春野的這段期間,班上已經少了好幾個同學,不過應該沒有人會記得他們。」


    人際關係和回憶統統被消除,死後就連存活在別人的記憶中也不被允許。這種對待簡直是惡劣至極,我們根本連蟲子都不如。


    「……哼!軍團真的隻把我們當實驗的對象看待嘛。」


    我更確定了自己有多厭惡軍團,以及人類再怎麽掙紮都沒有餘地和軍團交涉的事實。接著我開口向春野問了自己最想知道,卻也最難啟齒的事情。


    「對了……目前我隻見過你們三個葬花少女……難道沒有其他同伴嗎?」


    「我們入侵蝶蛹大概是三個星期前的事,那個時候有……四十位喪葬局的士兵和五名葬花少女,一共是四十五個人。但兩個星期前,這些成員幾乎都在新宿地底下……」


    她小小的嘴唇顫抖著,說話聲也一度中斷。


    「不過,我們三個還是存活了下來……不對,我們是為了解放蝶蛹才會被留在這裏,所以我一定要──」


    她低下頭立誓似的擠出了一絲微弱的聲音。那是她警惕自己振作的聲音。


    「……抱歉,我不該提起這件傷心事。」


    如果是兩個星期前,那就和艾莉絲打倒入侵蝶蛹的軍團被報導出來的時間一致。阿久津逼我看的那些網路「軍團」屍體照,春野應該也看過了吧。這段時間她究竟是抱持什麽心情聽著我們對「葬花少女」的讚美和對「軍團」的辱罵呢?


    「也許我不應該說這種話,但與其毀滅整個蝶蛹,為什麽你們當時不考慮……這個至少能拯救半數居民的方法呢?」


    「我們確實有方法可以破壞蝶蛹中樞,所以隻要能想辦法讓所有居民前往安全的地方避難……」


    「可是,畢竟所有人都被洗腦成它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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