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撐開眼皮,人造的白光射進眼中,讓我不禁蹙起眉頭。


    「這裏是……哪裏……?」


    我無法理解現況地呻吟。


    我為什麽會躺在這種地方?在這之前我在做什麽?搖了搖沉重的頭顱撐起上半身,在床邊坐在折疊椅上的雪野與特露德兩人臉色蒼白地勸阻:


    「陸,不要勉強自己起來。」


    「嗯嗯。你應該還很累吧?在那之後才過了不到一小時而已,我看你就乾脆裝睡吧。因為接下來有很多麻煩事。」


    兩人都已經解除了死神化。在她們的背後,我看見喪葬局職員與鬼嶋臉色凝重地不知在討論什麽。這裏應該是分局的醫護室吧?


    「啊──……對了,雪野,你的臉沒事吧?我記得你在休息室被揍了一拳。」


    對了,我和芬在休息室發生爭執,在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玫瑰已經幫我治好了……你還好吧?記不得剛才的事了嗎?」


    雪野的手溫柔地輕觸著我的臉頰。


    「對喔……剛才軍團出現了對吧……然後……我……」


    我忍受著頭痛環顧四周。藥品的氣味與電子機械的輕微運作聲,讓我確定了這裏並不是在夢中或死後的世界。


    ──直到這時,意識才一口氣恢複清晰。


    「芬沒事嗎?還有,這個地方……」


    舌頭因混亂而打結。我掉進了神田川,在莫名其妙的洞口前方,那個光點是……


    「到底是怎麽回事?」


    但在我得到答案之前,醫護室的門倏地敞開,有人步入室內。轉頭一看,三神大步來到我身旁,二話不說便拎起了我的衣領。


    「就是因為你……!」


    三神的表情因憤恨而猙獰,他掄起拳頭揮向我。在擊中我之前,我用手掌接下了他的拳頭。管他是監察官還是出資者,我想不到我有什麽理由得挨這一拳。


    不過,如果真有某種狀況讓他如此激動──


    「難道芬發生了什麽事嗎?」


    聽見我發問,三神的表情更加憤怒。


    「要不是因為你礙事,我妹妹早就擊殺軍團了!」


    「……啥?」


    什麽跟什麽啊。與預料相距太遠的回答讓我不由得納悶地歪著頭,原本有些驚惶不定的情緒也像泄了氣的氣球乾癟虛脫。


    「──她沒事嗎?」


    「我妹妹那麽優秀,麵對那種程度的對手怎麽可能失誤。像你這種人的擔憂,也隻會給我妹妹帶來困擾而已。」


    麵對那完全不講道理的態度,雪野比我先動怒了。


    「早就擊殺軍團了?那又怎麽樣?渡鴉隻是履行自己的職責而已。」


    她一個箭步擋在我麵前,抬起頭瞪向三神。


    「白峰的女兒啊。搞清楚自己的立場。」


    「我認為現在這是兩回事。」


    兩人互不相讓地互瞪時,鬼嶋若無其事地介入兩人之間打圓場。


    「不過實際上,救了您妹妹的也是渡鴉啊。水晶棺違反了命令擅自出擊,擾亂戰鬥現場。就結果來看就是這樣。」


    「就是因為這幾個家夥派不上用場,我妹妹才必須出擊,難道你看不出來?」


    「我個人是認為渡鴉等人的戰鬥行動沒有缺失──」


    「少胡說八道了!那個怪物違背了不準讓攻擊命中地麵的命令。這次事件,我一定會一五一十向委員會報告。包含那家夥的無能和危險性。」


    雖然破壞城市那件事確實我也有錯,不過聽這個男人指指點點就讓我不爽。明明站在名為監察官的立場,這家夥的話語中卻沒有規範也沒有正義。我忍著想咂嘴的衝動別開視線。這時,我突然發現夥伴中少了一個人。雪野在,特露德也在,為什麽……


    「……玫瑰她人呢?」


    聽見我的自言自語,三神那張刻薄的臉咧嘴一笑。


    「野玫瑰必須為了蝶蛹解放作戰負起責任。」


    「責任?」


    什麽意思?蝶蛹解放不是平安落幕了嗎?擊倒了艾莉絲,核心也成功回收了。應該沒有任何問題需要玫瑰去承擔責任吧。對著眉頭深鎖的我,三神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雙手抱胸斜眼看著我。


    「蝶蛹解放作戰上是因為那家夥的魔法被察覺,才使得我方的行動被軍團識破吧?那麽召開審問會也是理所當然的處置。」


    「審問?」


    在場所有人之中麵露驚愕的隻有我。也就是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了吧。


    我回想起剛才出擊之前,玫瑰展露的笑容。


    現在回想起來,那笑容是不是開朗到幾乎不太自然?當玫瑰對雪野說「葛見哥哥就拜托你照顧了」的時候,兩人之間的互動也許是另有含意?


    「玫瑰的能力的確一度被敵人察覺了。不過那樣就必須讓她接受審問嗎?」


    「能力上的缺陷當然應該要徹底追究。雖然你們的報告書中沒有提及,不過中樞突擊戰中失去四十名隊員與一名葬花少女的原因,肯定就在那家夥身上。況且那次戰鬥後沒有任何『人類』生還。『你們』寫的報告書,根本不值得信賴。」


    這說法聽起來簡直像是我們幾個都不算人類一樣。


    「雖然就結果而言平安度過了生死關頭,但我妹妹一度幾乎喪命。因為派不上用場的廢物使得有用的人才折損,這類狀況絕不可以存在。寄生於組織內的廢物,還是早點排除最好。」


    排除……?


    「……你在講什麽鬼話?」


    無法壓抑的憤怒轉變為嘲諷般的語氣。


    「那邊的,注意你的遣詞用字──」


    三神皺起眉頭。雪野與鬼嶋同樣目瞪口呆,但我在任何人都來不及阻止前一口氣快嘴說道:


    「在作戰開始時根本就不知道蝶蛹內部的狀況吧?追根究柢,問題還是在作戰計畫太草率吧?有人逝去確實讓人遺憾也叫人心痛,但那是玫瑰的錯嗎?一開始會失敗,原因在於相對於我方準備的戰力而言軍團的數量過多這點吧。況且玫瑰的魔法會被用在葬花少女的通訊上,就代表誰也沒料想過會被敵人竊聽吧?既然這樣,應該負責的不應該是玫瑰一個人,而是作戰的策劃者吧?」


    我回想起在那走投無路的蝶蛹中,玫瑰對我坦承決定自爆時的表情。那欺騙自己對死亡一無恐懼的開朗笑容。為了拯救我,為了拯救蝶蛹的居民,她心中懷著那樣堅定的決意。


    什麽也沒做的這家夥絕對沒有資格汙辱她的義無反顧。


    「而且最後還是因為有玫瑰的能力,才開創了打倒艾莉絲的可能性。你不是當事人居然說得出廢物這種話。你的身分好像是監察官對吧,那有沒有好好讀過報告書啊?既然是你的工作就盡責完成啊。隻待在安全的地方頤指氣使的家夥,不要在那邊用囂張的態度去指責用行動拿出結果的人!」


    「隨便你吼啊,怪物。因為那個廢物的能力有缺陷使得作戰遭遇障礙,再怎麽找藉口這都是事實。」


    三神仍不改口,批評玫瑰是廢物。那張臉上的淺笑讓我忍耐潰堤,怒氣直衝腦門。


    「喂!你給我──」


    「陸!不要受人挑釁。」


    雪野扣住我的手臂。憤慨一瞬間踩了剎車。然而告誡自己必須努力按捺的想法,被三神的下一句話徹底掃除。


    「我妹也真倒楣。為了救出軍團的家畜而潛入這種地方,因為無能的同事差點丟了性命。」


    「你這家夥……!」


    「別這樣,陸!」


    我推開想要攔阻我的雪野,從病床上跳下來拎起三神的領子。


    三神舉起雙手看似表示


    投降,但是臉上並無懼色,將那螳螂般的雙眼眯得更細了。


    「提醒你,我雖然是從其他組織派遣至此的監察官,但立場理所當然在你之上。難道喪葬局這個組織的紀律鬆散到容許對上級長官動粗?鬼嶋部長。」


    「真是不好意思啊。」


    鬼嶋放低姿態微笑道歉。從那彷佛專職業務的上班族的反應可以看出鬼嶋過去經曆的辛酸。


    「不過渡鴉也還年輕。三神監察官如果采取年長者該有的寬容態度,我們也會很高興的。」


    「真叫人歎息。可別忘了,喪葬局是有我們的資金援助才得以成立。凱洛斯集團隨時都能改為投資『第四世界』。別忘了確實轉告你們的白峰總司令。」


    「卑鄙的家夥!」


    雖然想把這家夥揍飛的衝動充滿全身上下,但聽見雪野父親的名字,讓我勉強按捺自己。我不希望因為我的行動而讓雪野遭遇到任何麻煩。


    「就這樣了,部長。為了維持秩序,該有的處分可別忘了。」


    心滿意足地斜眼看向甚至無法舉起拳頭的我,三神離開了醫護室。特露德對著關上的門擺出拇指向下的手勢。背對著那扇門,我走向鬼嶋麵前逼問道。三神滿口的蠻橫不講理讓我難以忍受。


    「那家夥說要審問玫塊,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們也已經盡了一切努力。組織間的問題是很複雜的。」


    鬼嶋深深歎了口氣,伸手輕撫那頭頗有軍人風格的短發。


    「渡鴉,不好意思,這段時間你就在『特別房』養傷吧。悔過書就免了,你先稍微恢複冷靜吧。」


    鬼嶋下令要我進禁閉室的聲音,聽起來猶如機械般冰冷。


    *


    有如置物間般狹窄昏暗的房間內,我平躺著仰望骯髒的天花板。


    吸入肺中的混濁空氣帶著黴味與塵埃。尺寸上勉強能讓我躺平的狹小床鋪旁邊設置了毫無遮蔽的便器,棟舊的排水管甚至微微散發著下水道的臭味。


    「……玫瑰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我讓身體靠著牆,雙眼凝視著暗處,口中喃喃自語。審問會。藉著自虛構作品中得到的知識,我大概能想像那是什麽樣的場景,不過在這段時間內用餐和起居該怎麽辦呢?如果像我一樣,被關在這種難受的場所就連充分飲食也沒有,那未免也太過分了。


    「賭上性命戰鬥,結果卻是這樣。誰受得了啊。」


    特別是在蝶蛹解放的過程中,大家簡直像是磨耗著靈魂,跨越無數重的生死難關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勝利。況且今天這次不也是──


    我使勁搔了搔頭發,仰望上方。


    「結果還是沒找到機會問……」


    我抓了抓額頭,咂嘴抱怨。


    「……那到底是什麽啊?」


    在我昏厥之前見到的光芒。我沒看錯的話,那個不就是──


    敲門聲把我的意識拉回現實。下一瞬間,傳來電子門鎖解開的聲音。禁閉室的沉重房門在手動控製下開啟,光線投入室內。現在時間照理來說應該是午夜,但分局內為了防盜等理由,走廊上的每一盞燈隨時都點著。走進室內的人影擋住了那光線。


    「我……吵醒你了?」


    波浪般的淡色卷發,棕綠色的眼眸。


    芬畏畏縮縮地走入禁閉室的昏暗之中。她的雙臂將一個手提包抱在懷裏。神色愧疚地打量著我的反應後,緩緩地關上了門。


    「沒有。話說你來這種地方沒問題嗎?」


    聽了我的疑問,芬露出了虛弱的微笑,對我秀出磁卡鑰匙並說道:「我有正式取得許可。」


    「……我帶了些吃的來。我想你應該餓了。」


    她從手提包中取出了兩個保溫瓶以及銀色的保溫袋──裏頭裝著眼熟的雪花圖樣便當袋。大概是雪野拜托她的吧。


    「我是很感激啦,不過特地送吃的來犒賞關禁閉的人,這樣可以嗎?」


    「小雪找鬼嶋部長交涉希望能送些吃來給你的時候,恰巧我從旁邊經過。雖然鬼嶋部長原本很為難,但我用監察官妹妹的立場硬是逼他許可了。畢竟說穿了,禁閉也隻是對監察官做做樣子罷了。『情況允許的話,我也想讓他吃點好料的啊。』他還這麽說呢,其實鬼嶋部長的個性不像姓氏那樣不近人情。」


    模仿上級長官的說話口吻,那秀麗的臉龐上綻放幾許笑容,但那笑容隨即枯萎。


    「對不起。其實……聽說你被送進禁閉室時,我馬上就想來探望你,但是過程不太順利……」


    雖然舉止與話語確實滿有氣質的,但她終究不是那種溫文儒雅的個性吧。察覺這一點後,浮現心頭的不是失望而是親切。


    「……對不起。聽說哥哥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


    「向我道歉也沒意義啊。被侮辱的是玫瑰和蝶蛹的居民們。」


    雖然憤怒再度湧現,但能泄憤的對象不在這裏,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而且也不該是你來道歉。」


    我使勁搔了搔一頭亂發,芬對我微微苦笑。


    「那個,便當……畢竟出自小雪的體貼,要不要趁熱享用呢?」


    便當裝滿了肉類料理,蔬菜沒幾道,就注重健康養生的雪野而言有點稀奇。一定是希望讓我盡快恢複體力吧。她做菜時肯定也不確定最後能否送到我手上,明知也許隻是白費工夫,她仍用心為我準備便當。一想到雪野當時的心境,一陣暖意便湧現心頭。


    「也有茶水喔。請用。」


    芬拿起了保溫瓶之一,為我倒了一杯茶之後遞給我。清爽的紅茶芳香充滿在狹窄的禁閉室內。


    「不好意思……哦,紅茶耶,還真稀奇。」


    雪野大多會配合我的嗜好幫我泡咖啡就是了。


    「呃,那其實是我……不好意思,如果你覺得咖啡比較好,我幫你換。」


    「不會啦。反正你都倒好了,我就喝這杯吧。謝啦。」


    「這、這樣啊。」


    輕啜一口紅茶,剛才不知不覺間受寒的身體彷佛逐漸自胃開始回暖。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喃喃說道「感覺舒服多了」。芬對於我的反應顯得有些欣喜。


    「這是我親戚經營的,凱洛斯集團的技術結晶。雖然是植物工廠的產品,但藉由調整培育時的氣壓與氣溫、濕度與地質,同時靠著微生物與昆蟲的協助,完全重現了大吉嶺夏摘紅茶特有的麝香葡萄香氣。」


    「夏、夏摘喔?聽起來真高級。嗯,很好喝喔。」


    話雖如此,我這平民的舌頭盡管能分出這與一般的紅茶味道和香氣確實不同,但卻無法分辨哪一種才叫做高級。換作是咖啡,我或多或少能分辨品質高低就是了。


    「好……好喝嗎?真、真的嗎?既、既然這樣,那、那個……」


    芬將雙手食指在胸前湊在一起,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道:


    「我對泡紅茶還算有些研究……如、如果你不嫌棄,我隨時都可以幫你泡,想喝的話不用客氣喔。」


    「是喔,謝謝你。可以再給我一杯嗎?」


    「好、好的!」


    為了接下我遞出的保溫瓶蓋子,我們的指尖微微碰觸。霎那間,芬發出「呀!」的尖叫聲,甩手將瓶蓋拋入半空中。


    「喂!你還好吧!」


    我連忙在空中接下瓶蓋後問道,但芬隻是猛搖頭。


    「……沒事吧?」


    「不、不好意思。其實我……像這樣與親戚之外的男性兩人獨處,還是第一次。」


    「原來如此。你真的是深閨千金啊。不過我們畢竟是同事嘛,我是希望你能輕鬆一點……不過應該沒那麽簡單吧。我會注意一下私人距離的。」


    為了別太靠近,我與坐在身旁的芬再多拉開十公分左右的距離。紅著臉的芬毫不遲疑地靠了過來。


    「不、不用了。我想我有必要去習慣,所以請你不要太介意。訓練……沒錯,我需要訓練。」


    「雖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不過別太勉強自己喔。」


    「偶……呃……我很好!」


    芬吃螺絲的同時從我手中取下了瓶蓋,注入紅茶。真的還假的啊?


    「……對了,玫瑰之前也幫我泡過紅茶啊。」


    突然回想起玫瑰,我凝視著冒著蒸氣的水麵。


    「那家夥之後會怎麽樣?你知道嗎?」


    「關於玫瑰的問題,我已經以該次作戰當事人的身分提出了請願書。再加上長年來以葬花少女的身分建立起紮實地位的小雪,還有白峰總司令也有所行動,我想一定不會有事的。」


    「你說不會有事……真的會平安嗎?」


    「這種事很常見。carpe diem為了對喪葬局施壓,會做出這種類似騷擾的行徑。」


    芬的眼眸中透露著憤慨與無奈。


    「但那畢竟隻是騷擾,一般來說不會真的受到嚴厲懲罰……雖然我也覺得這很愚蠢,但擁有力量的人會害怕其他的力量。無論是財力也好、權力也好,甚至是單純的武力,隻要是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力量,全都包含在內。麵對不知何時會對自己反撲的力量,若不用簡單易懂的形式建立起上下關係就無法安心,這種人其實隨處可見喔。像是我的哥哥──」


    說到這裏,芬黯然說道:


    「對我這個年齡有段距離的妹妹的盲目愛情,以及與凱洛斯集團擁有不同力量的喪葬局讓他萌生的敵意,使他的心扭曲了吧。」


    雖然她以盲目的愛情來描述,但我總覺得那個螳螂臉對妹妹顯露的是某種不一樣的感情。雖然這隻是我的胡亂猜測,但也許他真正想要的是擁有葬花少女力量或權柄的妹妹,而非水晶棺本人。我沒來由地這麽認為。


    「自從哥哥就任監察官之後,這樣的傾向變得更嚴重了……還真是好笑呢。沒接到出擊命令就擅自行動的我沒受到任何懲處,而救了我的你卻被送進禁閉室。」


    她的口氣並非愚弄自己的哥哥,而是自嘲般的苦笑。那家夥真的有好好注意過妹妹的想法嗎?自己的行動讓妹妹傷心難過,難道他都沒察覺到嗎?


    缺乏戰鬥經驗的她,卻因為家族的影響力而被擺在不合身的位子上,被迫背負不相襯的責任。他真的認為這樣對她而言是種幸福嗎?


    「總之,我的事你不用在意啦。這些都是我和監察官之間的問題,你沒有責任。我對你反而還滿感謝的。你幫我送雪野的便當來,甚至幫我準備了好喝的紅茶嘛。」


    我輕輕搖晃著保溫瓶的蓋子,享受那香氣。


    「如果你喜歡,這是我的榮幸。」


    「對了,這個煎蛋給你當作謝禮吧。玫瑰也讚不絕口喔。」


    我用筷子的尾端夾起一塊遞向她。不過芬露出為難的微笑拒絕了。


    「那是小雪為你做的。」


    「……哦,說得也是。那下次有機會再好好謝你吧。」


    「不用了。真要說起來,該道謝的人其實是我……那個,下次我不用保溫瓶,而是用正式的茶具當場為你泡一壺熱騰騰的紅茶吧。所以……那個,有機會的話可以來我的待命室找我玩,我在分局內有個特別的房間。」


    我二話不說答應了她吞吞吐吐的邀請。


    「好啊,我一定會的。那個什麽夏摘的紅茶,我想大家也會很開心的。」


    「大家……?」


    「對啊,雪野、玫瑰和特露德。放心啦,我不會叫鬼嶋部長來的。」


    「啊,嗯……說、說得也是……我有點誤會了……就當作是歡迎渡鴉入隊,我會盡全力好好準備!」


    芬雙手握拳擺在胸前,神采奕奕地瞪向天花板。


    在這之後我開始專心用餐,芬則坐在我身旁一語不發。


    也許她的家教就告誡她不要對正在用餐的人搭話吧?我一麵在心中默默想著,一麵品嚐著便當,吃完之後我開口說道:


    「很好吃。謝謝你。」


    我雙手合十說完「謝謝招待」後,芬聳了聳肩說道:


    「我能做的頂多就這樣了。況且,不久前的戰鬥時……我一直覺得要找時間向你道謝。畢竟你救了我一命。」


    「你在說什麽啊?要道謝的人其實是我吧?」


    「咦?」芬櫻唇微啟,棕綠色的眼眸因為訝異而圓睜。


    「我在水裏差點溺死的時候,是你用永恒碧藍保護了我吧?謝謝你。」


    「原來你那時還清醒啊。」


    不知為何,芬一臉不知對什麽事物大方認輸般的神情說道。我不太能理解的她的某些個人堅持,此時就像是濡濕的糯米紙般消融於無形。她深深歎了一口氣,憂心仲仲地皺起眉頭。


    「那……你應該看見了吧?」


    我點頭說道:


    「看見了。如果不是你在那個關頭用永恒碧藍幫我堵上那個洞,那時我肯定──」


    我一麵說一麵回想起在泥水的洪流中目睹的光。


    浮現在深邃黑暗之中的藍色。那肯定是──


    「被衝進宇宙裏頭了,對吧?」


    ──那是地球,不會錯的。


    「……告訴我,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宇宙站或是宇宙殖民地之類的場所?」


    現在回想起來,雖然我曾一度在蝶蛹外的醫院住院,但當時病房位在沒有窗戶的地底下,而且用機密等理由不準我移動至其他樓層。出院時也是在深夜,從地下停車場坐上玻璃塗黑的接送車,就這麽被送回蝶蛹內,所以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外界的景象。聽了我的疑問,芬猶豫了半晌後陷入沉默,纖長的睫毛向下垂。


    「這……就任憑你想像吧。」


    「別搪塞我,告訴我吧。為什麽大家老是有事瞞著我啊?」


    芬轉頭別過臉,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回眼前。雖然她的肩膀微微顫抖,但我現在沒有多餘的心力為她著想。


    「告訴我。在我冷凍睡眠的時候,人類究竟怎麽了?」


    的確,自己現在所在的位置也許不是地球,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也許有些人會過於在意而鬧出心病吧。不過我現在身負著保護雪野和朋友們的使命。無論現實情況如何,事到如今我都不會被擊倒。


    「……小雪非常擔心你。」


    芬沒有正眼看向正逼問著她的我,凝視著雪花圖樣的便當袋,幽幽地微笑。


    「聽說你們是青梅竹馬?像這樣強韌的牽絆所聯係的關係,讓我覺得很懷念……也很羨慕。」


    像在回顧自己所失去的人事物,她露出望著遠方的眼神如此說道:


    「大家不告訴你carpe diem的真相,是因為總司令這麽決定的。不過我猜測,其實是出自小雪……」


    「雪野?雪野為什麽要這麽做?」


    「理由我也隻能憑想像猜測。不過看著你,我也能猜出個大概。因為你這個人真的是……」


    芬再度深深歎息,沉默不語。


    「我怎麽了啊?」


    我反問。芬隻是搖了搖頭,改變話題。


    「我很嫉妒你啊。」


    聲音中沒有敵意,語氣輕柔到甚至有幾分溫柔,但本質卻是空虛,像是某種昏暗的感情在碩大的空洞中回響。我或多或少明白了芬刻意不提的事,於是我也無法繼續追究,不再說話。


    「正確來說是你,也許再加上小雪。因為你們和我不一樣。你們保住了彼此的另一半。如果我


    擁有像你那樣的力量,一定就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就能像你一樣,守住自己想保護的人……」


    她的表情逐漸失去生氣。視線彷佛尋找已逝友人的魂魄,在半空中晃蕩。


    「……其實我也明白。遷怒於你也無法改變任何事。」


    盡管禁閉室昏暗,但我仍然看得出她的臉龐蒼白到發紫。從那充滿絕望的說話聲中感覺不到體溫。她有如亡靈般低聲絮語:


    「一切都是因為我太弱才把菈歐拖下水,為什麽我是我活了下來呢……我總是會這麽想著。」


    自唇間吸吐的氣息顫抖著。我原本以為她正在哭,但那雙眼眸空洞而乾涸。


    「白天在休息室那次……也隻是因為沒有人責怪我,我才會向你泄憤……也許我隻是希望有人能責罵我,告訴我說都是你的錯。」


    語畢,她像是對那樣的自己深感羞恥似的以雙手掩麵。


    「對不起。全都是我的自私害了你,還像這樣向你告解。還有小雪的事……」


    她低聲向我訴說自私與歉意。雖然讓雪野吃了那一拳這點不能輕易原諒,但現在我也沒辦法拋棄人性去痛罵眼前臉色蒼白的芬。


    「……那個,你說的菈歐是個怎樣的女生?」


    我盡可能以平靜的語氣詢問。對於菈歐,我隻知道之前阿久津以為是軍團屍體而收藏在手機中的那張慘不忍睹的照片。對於為了蝶蛹居民而奮戰至死的葬花少女而言,這未免也太悲哀了。這並不是為了芬,而是我認為自己應該多認識菈歐一些。


    「因為我沒見過她,想說至少該了解一下。」


    「菈歐她……」


    芬的視線遊移,乾枯的眼眸中滲出一絲光芒。


    「……是個開朗而富有正義感的女生。總是特別照顧著難以與旁人打成一片的我……個性很溫柔……死神狀態時,頭發和眼睛是很漂亮的深紅色……」


    芬斷斷續續地陳述著,嘴角微微彎曲為柔和的曲線。她閉上眼睛,手按著胸口。那模樣彷佛像是在努力搜羅幾乎佚失殆盡的幸福殘渣。


    「我其實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真的那麽討厭你,反而是……」


    她欲言又止,露出與年齡相襯的羞赧笑容。


    「因為你的頭發和眼睛與菈歐是那麽像,同樣充滿正義感的堅定眼神……也許對你來說,這是種麻煩的巧合吧。對不起。雖然我說了這些,但請不要同情我。現在的我,沒有堅強到能夠拒絕依賴別人的同情。」


    「別想成什麽依賴不依賴,不能想成是互相扶持嗎?我們也算是互相交付性命的戰友吧?」


    雖然這是我的真心話,但也許對芬而言隻是場麵話吧。


    「我的確沒辦法拯救所有人。盡管我擁有這些力量……也許我遭到怨恨也是理所當然吧。不過,聽人訴苦或聊聊天就算是我這種人也能辦到……如果你覺得有必要,你可以找我。」


    才剛認識的我所能做到的,頂多就這樣了。我們沒辦法真正共享同樣的痛楚,即使是想要共享,那也隻會是欺騙與自我滿足。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幫上她的忙。


    芬笑了笑,帶著那不知算是苦笑或微笑的悲傷表情搖了搖頭。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現在還沒把想法整理到能對別人訴說的程度。不過要是有一天我能說出口,我會希望請你當第一個聽眾……那個,我能摸摸你的頭發嗎?」


    「咦?可以啊……」


    芬口中與菈歐神似的深紅色,是死神化之後的發色。平常的我自然與一般的日本人同樣是黑頭發。盡管如此,芬還是充滿愛憐地兩次輕撫著我的頭發。


    「我好像說過,之前曾經與你見過?」


    「那個喔,應該是因為和菈歐有點像才會有這種感覺吧?」


    「不是……我想大概是因為我記得你第一次死神化時釋放的魔力,非常強悍……」


    芬睜開了雙眼。隨後像是從喉嚨深處勉強擠出聲音,低聲說道:


    「──非常可怕。」


    凝視著空無一物之處的眼眸再次有如魂魄脫離似的失去情感。她像是斷了線的人偶靜止不動。


    「……芬?」


    我戰戰兢兢地輕觸一動也不動的芬。霎那間,她開始尖叫並用指甲樞抓自己的臉。


    「喂、喂!」


    「……嗄、啊啊啊啊啊啊、嗄啊啊啊!」


    她扯開嗓門尖叫,修剪整齊的指甲在皮膚上留下數道紅色痕跡。彷佛陶瓷人偶般的美麗臉龐上出現了一道又一道無數的抓傷。


    「絕不原諒!你這家夥,絕對饒不了你!」


    「你是怎麽了啊!」


    我硬是抓住了芬的兩隻手腕,將那纖纖十指自臉頰旁拉開。棕綠色的眼眸發現了我的存在,泫然欲泣地微微眯起。剛才傷害她自身的衝動將矛頭轉向我。


    「嗄啊啊!」


    幾乎刺破耳膜的尖叫聲之後,劇痛自脖子傳來。她像是要把指甲刺進我的頸部般使勁掐著我,我連忙推開她。


    「喂!你冷靜點!」


    聽見我的怒吼,芬癱坐在地上。


    「……啊、啊啊、啊……」


    隨後,她像是年幼孩童整張臉皺成一團,不停掉著眼淚。


    「饒不了你饒不了你饒不了你饒不了你饒不了你饒不了你饒不了你……」


    她一麵哭泣一麵不知咒罵著誰。


    「芬……」


    你沒事吧?我這麽說著,朝她的臉伸出手。她的視線緩緩轉向我的手掌,再度發出輕微的慘叫聲之後,突然間倒下失去了意識。


    「對不起……」


    在她失去意識之前喃喃說出的這句話應該不是對著我──可能是對著不在此處的好友吧。


    「拜托來個人好嗎!芬出事了!」


    我從沒上鎖的禁閉室房門衝到走廊上大喊。發現異狀的職員不知向何處聯絡,馬上就有醫務職員推著擔架一同現身。比他們再晚一點時間,小笠原也到場了。


    「渡鴉小弟,發生什麽事了?」


    小笠原眉頭深鎖,看著芬臉上無數的抓傷痕跡如此問我。雖然我也希望跟隨芬的擔架床一起去醫務室,不過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這樣隨便離開禁閉室,隻好站在門口目送她離開。


    「不曉得。她突然就失控了……自己把自己的臉抓成那樣,又撲向我……然後就昏倒了。」


    「這樣啊……」


    「她是不是沒有接受心理諮詢之類的?如果是心理方麵的原因……」


    「啊,稍微失陪一下。那生理狀況的數值……這樣的話,先著重於讓魔力的流動穩定下來。我已經命令第二醫務室做好準備了,就在那邊處置。」


    小笠原透過通訊器向職員發出指示後,像是忍受著苦澀情緒似的繃緊了嘴唇。


    「雖然心理因素成為引爆點的可能性不是零,但就目前觀察到的症狀來看,應該是體內核失控的前兆吧。」


    「體內核失控?」


    我回想起當時的雪野。因為被改造為魔力產生器官的子宮受傷,讓她一度像負傷的野獸痛苦掙紮。我也知道那樣的狀態最後會引發失控,而失控之後的結局就是死。


    「那家夥,到底是怎麽了?」


    小笠原就要邁開步伐追向擔架時,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表情沒有平常那樣的柔和。光是這樣就讓我理解到芬現在的狀況有多差。


    「……其實,小芬的體內核自從進入蝶踴到現在,一次都沒有更新。」


    「你說沒有更新……」


    我之外的葬花少女照理來說每個月都需要更換以軍團細胞製成的核心。如果這麽長的時間沒更新,她應該早就──


    「


    小芬她在軍團的巢穴中一直維持著低體溫、低脈搏狀態……用比較容易讓你理解的說法就是近似於假死狀態。因為肉體的時間相當於停擺了,所以她幾乎毫無消耗地活過了將近一個月,但因為她的身體不願意接受新的核──」


    那雙眼眸之中沒有平常的慵懶。


    「雖然原因還不明白,不過隻有一件事我敢確定,這樣下去她的性命──」


    像是凝視著應該擊斃的敵人,眯細雙眼瞪著現實。


    「頂多,隻剩幾天。」


    她的斷言讓走廊上的空氣彷佛凍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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