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雪野的慘叫聲從身旁傳來。我在浮遊感的包圍下也不由得大叫。


    「呀啊啊啊啊啊!」


    在人造的美麗天空之下搭乘雲霄飛車。愉快地發出歡呼聲的雪野對著一臉蒼白的我露出一堆問號。


    「為什麽啊?這明明比渡鴉的飛行速度慢很多,有什麽好尖叫的?」


    「……那個,我就是不太行……我原本就對這種……啊,嗚啊啊啊啊啊!」


    在回答完之前下一個急轉彎迎麵衝向我。車身大幅傾斜沿著軌道疾馳。我感覺到慣性所帶來的橫向重力彷佛正使勁扭轉我的內髒。


    「按照自己的意思飛是沒什麽問題,可是這種,轉來轉去,不知道正飛往哪邊的東西,和速度快慢無關,就是很恐怖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


    「啊哈哈哈哈!超棒的!」


    我的哀號與雪野的歡呼聲彼此交融。


    ──我們現在正位於水道橋的遊樂園。


    此處原本因為艾莉絲事件而停止營業,今天之所以開放是出自芬的事先準備。


    雖然她之前叫我空出時間,但因為沒通知究竟要做什麽,於是我們都穿著學校的製服,無法事先為外出約會打扮。不過,穿著前往學園的服裝外出遊玩,這樣的行為不知為何讓我有種莫名的雀躍。


    原本應該是停職狀態的遊樂園服務員們雖然隻為我們兩人而前來上班,但是對這有如玩笑的現況卻沒有任何反感的氣氛。隻不過所有人都用好奇心加上聲援的視線溫情洋溢地注視著我們,這倒是讓我覺得有點尷尬。


    「啊,啊啊啊,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雲霄飛車緩緩駛回了起點,我下了車用右手揉著胸口。剛才死抓著安全杆的手指已經完全僵硬了。


    「……戰鬥中的飛行明明就劇烈好幾倍,為什麽這點程度就怕了?」


    雪野梳理著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大惑不解地問道。她或許完全無法理解我的反應吧。


    「身體被陌生人驅動的鋼鐵機器固定住,毫無意義地甩來甩去,我害怕的是這種狀況啦,大概吧。還有喔,可能是因為變成葬花少女之後動態視力提升了,軌道有點生鏽的部位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讓我對這種裝置的信賴度降低了吧……」


    為了甩開就男性而言有點丟臉的反應,我一麵用右手磨蹭著胸口一麵連忙拋出藉口般的理由。雪野對我笑著伸出手,用左手蓋住我的右手手背。


    「萬一發生什麽意外,我會救你的。這樣就沒什麽好怕了吧?」


    她那自信滿滿地斷言還挺起胸膛的模樣很可愛,使我不禁莞爾一笑。


    「也是,畢竟雪野你總是在幫我。」


    反正這座遊樂園內刺激的恐怖設施也沒那麽多,隻要再撐個兩次左右,應該就隻剩下悠哉和緩的設施能和雪野一同享受剩餘的約會時間。加油啊,我!


    「接下來要玩什麽?」


    我一麵問一麵把蓋在右手背上的小手收進掌心。雪野將彼此相係的手拉向她,露出更加燦爛的笑容。有如孩童的興奮表情,臉頰泛著紅暈。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麽開心的雪野,關於這一點我真心感到喜悅。


    「嗯,剛才那個再坐一次吧!」


    「……哈哈哈哈哈。雪野還真喜歡驚險刺激的感覺啊~~」


    那興奮地圓睜的雙眼與白晃晃的夏日陽光,同樣令我感到眩目。


    ──結果……


    連續搭乘了差不多五次之後,心滿意足的雪野開始尋找下個目標。


    「陸,接下來我想玩那個。」


    在小吃店前麵大口品嚐著刨冰的雪野指向我攤開在桌上的導覽圖。在距離地麵十五公尺高度擺蕩的海盜船……光看文字介紹,看來這回也同樣是刺激可怕的設施。


    「……我現在比較想去坐摩天輪耶。」


    「咦~~摩天輪該排最後吧!」


    撇開我對驚險刺激的遊樂設施的感想不談,我實在滿想去可以免受周遭注視的地方。身為遊樂園內僅兩名的遊客,無論去哪都會受到服務員的注目。那視線讓我感到有點疲憊了。


    「不好意思啦,我想去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真的不行嗎?」


    「其他人看不到……?」


    雪野的雙肩像是受到驚嚇的小動物般倏地縮起,渾身僵硬地問道:


    「你、你、你的意思是……?」


    雪野微微顫抖,抬起雙眼望向我。我連忙解釋:


    「啊!呃,我不是那種意思啦。」


    「嗯。不是那種意思的話,可以啊。其實就算是那種意思也……啊!沒事沒事!」


    雪野使勁甩了甩頭,隨後牽起了我的手。


    「既、既然這樣……走吧?」


    她紅著臉展露微笑。我無法直視這樣的她。


    地麵逐漸遠離。盡管自己現在能夠飛翔在天空,但坐在摩天輪的車廂中看著自動漸漸變化的景色,感覺仍然十分特別,讓我有點緊張。


    雪野並非坐在我對麵,而是坐在我身旁。雖然顯得有點害臊,但還是老實地把身子倚著我。她像這樣長時間向我撒嬌還是第一次,雙方距離之近讓我確實感受到即將到來的離別。


    「陸,我問你喔。」


    雪野維持著姿勢,仰起頭看向我。


    「我們以前一起去過遊樂園,還記得嗎?」


    「呃?……抱歉,我不記得。」


    我記得雪野這個人,也記得我對她懷抱的情感,但我仍然無法回想起與她有關的一切。這讓我覺得有幾分寂寞,也有幾分不甘心。


    「我爸不常在家,也從來沒有帶我去哪裏玩。那時候陸的媽媽覺得這樣不好,帶著我和陸一起去。」


    「是喔,原來有過這種事啊。」


    我回以笑容,但無意識地抓緊了膝蓋。雪野輕輕牽起我那隻手,握在掌中。


    「嗯,有過喔。就算陸記不得,我還是一直記得。」


    澄澈的雙眼注視著我。


    「所以那是事實。就算陸不記得,我們過去確實一起度過這樣的時光,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


    她的視線中蘊含的堅定足以驅散我心中模糊不清的不安。


    「未來也相同。就算必須分隔兩地,我們還是彼此聯係著。我心中的任何事物都不會因此消失……抱歉,我就隻能做這種承諾。要把才剛清醒的小九留在這裏,我真的很難受,但其實是小九更難受才對啊。」


    雪野的眉心痛苦地緊緊揪起。纖長的睫毛垂下,在白皙肌膚上投落陰影。


    「明明是我把小九卷進這命運的……」


    彷佛在為無可挽回的過錯懺悔,雪野的唇瓣微微顫抖。


    「……沒辦法嘛。不過目前除了蝶蛹的事件外,大致上還算和平吧?況且也不是完全沒辦法互相聯絡。」


    我嘴巴上說著懂事的話,卻打從心底希望現實為我轉向。


    我喜歡雪野。


    我猜我從六歲時第一次遇見她之後,就一直喜歡著她。就算不是這樣,我要如何不愛這位為了我而賭命戰鬥二十年的少女?


    我反過來握住那隻安撫我的手,隨後把她緊緊攬入懷中。


    「等等,啊,陸?」


    雪野發出慌了手腳的尖叫聲。我沒理會她,把偏埋向她的側頸。


    纖瘦的少女身軀。這具孱弱的肉體已經走過無數次我不知道的殘酷戰場,而且從今以後恐怕也將繼續站在最前線。


    我們很快就要分離了。到時候如果雪野遇上危險,我也無法隨時馳援。不,甚至可能在雪野落入危機時我卻毫不知情地悠哉度日。


    那著實讓我無法忍受。


    ──然而……


    如果說出真心話,恐怕會讓雪野很困擾吧。我並不想帶給她煩惱。


    就如同總司令所說的,有許多生命殉於解放蝶蛹的使命,有許多生命在艾莉絲事件時一去不返。一想到那些犧牲,怎麽可能再多要求什麽?


    保護carpe diem是我們的工作。如果把我和雪野的戰力分散配置能帶來更安全的體製,如果能拯救更多生命,那我也隻能服從。


    也許是從我咬著嘴唇一語不發的反應察覺了什麽,雪野悄然舉起手,安撫嬰孩似的輕撫著我。


    「對了,小九……這個,很謝謝你。」


    雪野如此說著,將手機舉到我的臉頰旁。手機上掛著我之前送給她的兔子吊飾。雪野維持撫著我的頭的姿勢,將那兔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接下來大家就要分散各地了,有個共通的小飾品我覺得不錯。」


    「……是喔?當初給你們的時候,感覺評價不太好耶。」


    我稍微揚起視線苦笑。「嗯。」雪野輕輕點頭。


    「大家雖然沒說出口,但實際上都很珍惜喔。芬一直偷偷放在口袋裏,玫瑰則是放在寶盒裏頭,特露德裝在袋子裏保護,然後放在包包裏頭隨身帶著。我……我也會一直珍惜下去。」


    真的很謝謝你。雪野用輕柔的語氣如此說完,露出微微的苦笑。


    「對了。對這麽體貼的陸,我有個小禮物。」


    「雪野要送東西給我?」


    心情隨著期待飛揚。她會送我什麽呢?一瞬間許多可能性掠過腦海。不過不管那是什麽,隻要是雪野送的我當然都開心。


    最後,雪野從口袋中取出的是不知何處的入場卷。


    「……這個,是飯店的……」


    「飯、飯店?」


    「想到哪去了!」


    覆誦的瞬間,腦袋被她使勁拍了一下。


    「飯店大廳酒廊的午餐餐卷!……雖然芬給了我這個,但我沒辦法去了,你就和特露德兩個人去吃吧。你看,就是那棟建築的一樓。」


    「不能去是怎麽了?而且還要我和特露德去?為什麽……」


    今天不是我和雪野的約會嗎?為什麽會突然提到特露德啊?我完全搞不懂。


    「你不是要請她吃一頓飯嗎?距離特露德離開蝶蛹也沒剩多少時間了,用這餐卷完成約定吧。」


    「等等,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今天難得──」


    我眉心緊蹙,雪野在我麵前垂下了頭,為了擠出微笑而彎曲的雙眼迅速盈滿了水氣而逐漸變形。我見狀不禁慌了手腳。


    「你是怎麽了啊,雪野……」


    「……剛才啊,就在搭上這個之前,玫瑰傳來了聯絡。小笠原室長說下午四點要進行核更新,要我到喪葬局本部報到。」


    「咦?雪野換核的預定日期,不是應該還有一段時間嗎?」


    我印象中至少應該也是在人事異動的後天之後,為什麽會提早到現在呢?麵對困惑的我,雪野雙肩沉沉地下垂,說著「這也沒辦法」露出笑容。那是空虛的笑。


    「室長很快就要調走了……所以她應該想在那之前負起責任更新所有人的核吧。畢竟職稱已經被降為課長,會焦急也是人之常情。」


    「也許是這樣沒錯啦……你說的本部,應該是在蝶蛹外麵吧?」


    「嗯。因為本部位在第三分區,與這第八分區是剛好隔著中央管製區的幾乎正對麵……再怎麽趕,也要花上三個小時。」


    我看向手機確認時間。時間幾近正午,如果手術從下午四點開始,真的已經快來不及了。


    「那個,不是還有速度更快的高速移動梯嗎?如果用那個──」


    高速移動梯是指設置在carpe diem外側的自走式移動電梯。如果能使用那個,應該就能再多出一到兩小時的空檔。這樣一來,至少能一起吃完午餐。


    「那是需要好幾項認證的緊急通道,光是要更新體內核是拿不到許可的。」


    「是喔……不行喔……」


    「嗯。室長那種想要完成自己工作的心情,我不是不懂。所以雖然很可惜,但今天就……反正,也不是沒有其他機會。」


    她強撐著開朗的語氣,抓起我的手與我十指交握。她的態度明明白白顯示不願意分開,但是表情寫著她也沒有其他辦法。


    「我知道了。畢竟人事異動是後天,明天我們,一起去哪邊玩吧。」


    我鬆開交握的手,試著讓她提起精神而笑著說了。


    「……嗯。」


    雪野同樣逞強似的點了點頭,再次緩緩倚向我。


    看著她那按捺著寂寞的側臉,我把她的手拉到身旁。


    「……雪野,我想總司令的女兒應該也有很多說不出的辛苦,但隻有我在的時候,什麽都可以說出來,沒關係吧。就算是非得接受不可的事,有時候嘴巴上抱怨幾句也不會怎樣對吧?」


    「謝謝你,不過我沒事的。總司令的女兒這個頭銜我可是扛了長達二十年喔。」


    雪野以司空見慣般的表情對我微笑。我所不知道的雪野的空白時期,再度讓我感到幾分不安。一想到無法一同度過的雪野的時間又將繼續累積,盡管明知無可奈何,還是讓我覺得難以忍受。


    「……對了。話說,雪野過去好像曾經昏睡了很長一段時間,差不多在十年前。」


    「……誰告訴你的?」


    「讀過資料就曉得啊。」


    她銳利的視線讓我無法老實回答是從特露德與芬口中得知,於是便隨口扯了個理由帶過。


    「那時發生了什麽事?」


    我凝視著她的雙眼進一步問道。雪野像在逃避視線般悠悠垂下頭,頭發隨之滑落遮掩她的側臉。


    「……這件事,不隻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所以我希望你別問──雪野輕聲補上這一句。我也無法再繼續追問,我們就這麽默默回到了摩天輪的起點──兩人獨處的時間結束了。


    「喂,小雪,這樣真的好嗎?」


    離開摩天輪之後,八成是被雪野叫來這裏的特露德站在我們麵前。她的表情中透著慍怒,而且顯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是命令就沒辦法了。別在意。」


    「可是喔……我的約定也不是說一定要履行啦,你還是和室長說一聲,請她把更換日程改回之前那樣吧?」


    「沒關係啦。剛才的回憶已經足夠了……況且這也不是最後一次。」


    「渡鴉也覺得無所謂?」


    「當然不是無所謂啊,不過還有明天嘛。就這樣順著芬安排的行程是不錯,但是由我自己來設計行程好好收尾……也比較有紀念意義嘛。」


    特露德白了我一眼。


    「這番話是很帥氣啦,不過我怎麽聽都覺得是在死撐。如果我站在小雪或渡鴉的立場,畢竟立過不少功勞,我一定會利用那些來讓自己更順心如意些。特別是渡鴉你都打倒了艾莉絲,但也沒有任何獎賞吧?」


    「什麽功勞啊,那又不是靠我一個人辦到的。那種東西不能拿來當條件啦。」


    「小雪也這麽認為?」


    看著低頭不語的雪野,特露德使勁地歎了一大口氣。


    「唉~~你們兩個個性都太死板了吧。我們的工作確實是和人的生死有關,但我覺得你們沒必要想得那麽沉重吧?像這次的時程變更,說穿了不也是小笠原課長的任性嗎?我覺得你們兩個其實不用順著她的意思喔。」


    「也許是這樣沒錯……不過要是那麽堅持,反倒像是永別的預兆似的,玩一個上午算是剛好吧。特露德你應該也懂吧?我們的工作正因為


    和生死相關,所以好兆頭是很重要的。」


    「兆頭啊……唉,既然小雪都這麽說了,我是無所謂啦──」


    特露德有些不情願地聳了聳肩。這時突然有生物的鳴叫聲傳來。聽起來像是「嗚嗄──」或是「嘿嗄──」的奇怪叫聲。


    「……什麽啊?」


    在皺起眉頭的我眼前,特露德取出手機定睛一看。所以剛才的叫聲是手機鈴聲嗎?


    「特露德,你選這什麽鈴聲啊……」


    「不好意思啦,正好在這時候。」


    特露德看著手機螢幕,露出格外溫柔的表情苦笑著回答。


    「是誰啊?該不會特露德也接到命令──」


    「不是不是,不是那個啦。是寵物啦,我家的寵物。」


    「寵物?」


    「這個嘛,殺進蝶蛹之前玫瑰不是用特別獎金買了車子嗎?我是用那筆錢養了一隻鳥。我之前就決定平安回來就一定要這麽做。」


    「哦?原來是這樣啊……真好。早知道我也該先決定買什麽褒獎自己。」


    雪野對著眉開眼笑的特露德,有點羨慕地嘟起嘴唇。


    「你在講什麽啦?你不是搶回了一隻特大號的寵物嗎?有那隻就很夠了吧?」


    「咦?這、這樣說是沒錯啦……」


    雪野紅著臉點頭回答。喂,我不是寵物吧,你好歹也否定一下。我在心中吐槽的同時,突然間感到疑惑。


    「不過,要養寵物也不需要那麽強烈的決心吧?蝶蛹的居民中也有不少人有養貓狗和鳥類啊,各式各樣的都有啊。」


    「陸,現在的carpe diem裏頭要養寵物非常麻煩喔。為了避免居民間的問題,光是許可申請就很難通過。寵物用的飼料和道具也不像過去那樣容易取得,所以價格非常昂貴,再加上寵物本身的價格就和汽車差不多。」


    「那這裏的居民們養的究竟是……」


    「那也是艾莉絲的記憶控製。我猜隻是讓蝶蛹內的人們以為自己有養寵物而已,實際上蝶蛹內本來就沒有寵物喔。」


    「真的還假的?」


    喂食根本不存在的寵物、清理排泄物、梳毛、散步……我想像那一連串的行為便感到一股寒意。不過受軍團支配時,記憶其實也朦朧不清,時常遭到竄改。我想在那樣不安定的環境下,人也不可能真的照顧什麽寵物,所以幻覺總比實際養動物要好吧。不過我還是覺得滿詭異的。


    不,仔細一想,光是把怪物當成偶像般的美少女狂熱崇拜,就已經沒什麽正常不正常可言了。


    「不過還真虧你能弄到寵物鳥耶。養鳥類的,我隻見過雞而已。」


    「哼哼,很不錯吧?不過啊,因為艾莉絲的問題和事後處理一直忙不過來,沒辦法常常陪著它,所以我為了至少能看看它,裝了攝影機然後設定好讓機器自動把拍好的短片寄給我。」


    說完,特露德親吻螢幕。看來她真的很熱愛她的寵物,難得看到她露出這種眉開眼笑的表情。


    「不過這又不像我平常的風格,所以要幫我保密喔。你們兩個都別告訴別人喔!」


    「是可以啦……不過,你就把那個影片給我們看看嘛。你養的是什麽啊?」


    「我也想看!是哪種鳥啊?」


    我和雪野一同探出頭。特露德見狀便把手擱在下顎,誇張地裝出苦思的模樣。


    「是喔~~你們真的這麽想看喔~~真沒辦法啊。就這次而已喔,特別讓你們看一下。哼哼,說不定會一眼就迷上喔!」


    到底是什麽啊?我這麽想著,和雪野一同定睛看向特露德遞出的手機螢幕,畫麵上的影片開始播放。幾乎足以容納一個成年人的籠子內有一隻漆黑的鳥正活潑地戲水。


    「……呃,這不是……」


    雪野困惑地揪起眉心。我原本以為應該是鸚鵡或文鳥之類的可愛小鳥,所以我的反應也和雪野相去不遠。


    「……這個,該不會是烏鴉……?」


    「對啊~~很聰明的乖孩子喔。喂,你們這什麽表情啊?」


    「啊~~沒事啦……」


    「烏鴉啊……嗯~~是不錯啦……說聰明是很聰明沒錯。」


    「嗯?怎麽了啊?你們兩個怎麽情緒有點低落啊?」


    特露德歪著頭問道。她恐怕不曉得吧,烏鴉在軍團來襲前的日本有種「在都市區出沒是具攻擊性的有害鳥類」的形象。


    「話說,難道沒有其他像是鸚鵡之類的選項嗎?」


    「嗯?鸚鵡?那和烏鴉或雞鴨有什麽不一樣嗎?」


    「不一樣啦……差很多吧,顏色尺寸和叫聲都不一樣。真要說的話,雞和鴨是家禽,烏鴉沒有那種生產性就是了。」


    「哦~~是這樣喔。反正也沒什麽選擇的餘地嘛,不過就結果來說我覺得很好啊,因為明明就這麽可愛嘛。」


    特露德從我手中抽回手機,再度把臉頰對著螢幕磨蹭。真誇張的溺愛程度。不過我也聽說過烏鴉很聰明,而且壽命比鸚鵡類的小鳥長不少,在現在的環境下也許滿適合當寵物的。畢竟寵物非常稀少的話,寵物用的飼料也不是隨處都有辦法買到才對。烏鴉是雜食性動物,所以也能拿剩飯喂養,這點應該還滿有魅力的──想到這裏,突然間有某種東西閃過腦海。


    「話說……我以前是不是有養鳥?」


    我這麽問雪野,因為我覺得我似乎有過更換鳥籠內的飼料和飲用水的經驗。


    「嗯,有喔!」


    雪野雙手在胸前交握,朝我探出身子。


    「那是隻十姊妹,名字叫小嗶……你想起來了?」


    「沒有,也不算是真的想起來,就隻是有這種感覺。」


    那記憶未免太過朦朧不清。盡管如此,由於我自從想起雪野的名字之後便沒再取回任何記憶,感覺彷佛見到了一絲光明而安心。


    雪野輕聲回答「這樣啊」微微點頭,顫動的嘴角似乎壓抑著想哭的衝動。


    「……就算隻是一點點,我也很高興。」


    「哦~~渡鴉以前也養過鳥啊。人家說寵物也算是家人嘛,應該算是滿重要的記憶吧……很不錯啊,小雪。」


    特露德溫柔地說著,把雪野拉到自己身邊,撫慰她的辛酸似的摸著她的頭。


    「接下來啊,也許那個記憶就會成為開端,讓你回想起更多事喔。渡鴉,加油啊,為了小雪。」


    「嗯。謝啦。」


    我點頭,輕拍特露德舉起的手掌。


    就在這一刻,我們的約會時間告終。


    「不過啊,你們的約會終究還是被砸了啊~~」


    在芬指定的飯店大廳酒廊內,我坐在矮桌旁深深垂著頭。特露德像在安慰我似的拍了拍我的腦袋。


    「……嗯。難得芬幫我準備這一切啊……不過,我也能理解小笠原小姐的心情,真的沒辦法啊。」


    在分局有許多性命我來不及拯救,我並非對此完全沒有遺憾。


    「我真的打從心底支持小雪和渡鴉喔。所以別因為這次挫折就泄氣,之後再好好努力吧。」


    「……我覺得我已經很努力了耶。」


    「我和芬、玫瑰一樣,都沒辦法生小孩了,擁有新的家庭更是不可能。所以我們很羨慕你們兩個的關係啊。盡管沒辦法生育,但是你們能努力貫徹我們辦不到的那種正常的戀愛。」


    坐在椅子上的特露德身子後仰,大剌剌地翹起腳,仰起頭任憑馬尾搖晃。


    「同時,你們也是我們的希望。讓你們代替我們實現自己的願望或向往,我們懷著類似這種感覺聲援你們……不過就算撇開這個不談,我還是會希望你和小雪能好好過下去。小雪雖然有時候很嚴


    厲,但其實是個很重視夥伴的好孩子。」


    「嗯……也是,我知道了。」


    特露德用眼角餘光看見我點頭後,把雙手疊在自己胸口。


    「真的要請你好好加油啊。我猜……不,我敢保證在這之後,你一定會紅到能開自己的後宮,所以拜托千萬不要三心二意!」


    「啥?你在說什麽啊?」


    後宮這個完全沒有真實感的字眼,再加上特露德那莫名篤定的態度,讓我不禁深感困惑。


    「就像我剛才說的啊,對葬花少女而言第一次出現了能正常戀愛的對象,這也是理所當然吧?現在光是carpe diem就有四十──不對,如果把無名算進去就有八十名葬花少女。葬花少女也是普通的女生,不會所有人都像我們這樣認同小雪和渡鴉的關係。也許在渡鴉背後,熾烈無比的女人間的戰爭、以血洗血的殘酷鬥爭早已再三上演了!」


    特露德如此說著,擺出持武士刀砍殺敵人的手勢後倒抽一口氣。


    「……這玩笑也開太大了吧。」


    「如果最後真是我隨口胡說就好了。哎呀,我想你很快就會親身體驗。」


    特露德認真地說完,突然像在忍受肚子餓般輕撫平坦的小腹。隨後她伸手拿起菜單,愉快地搖晃身子。


    「那我們來吃午餐吧?不然對難得來準備的人也不好意思嘛。」


    「話說回來,剛才的遊樂園和這間飯店,今天就隻有我們而已耶。要是真的讓大廳的自助餐區開張,食材不會浪費太多嗎?沒問題嗎?」


    「再怎麽說都不會準備那種無法保存的菜色啦,能點的基本上都是冷凍食品。不過芬倒是因為無法準備正式菜色覺得很不甘心。啊,我決定要吃藍莓和奶黃的法式吐司。渡鴉呢?」


    「那我就選培根起司堡套餐吧。呃,不好意思──」


    我稍稍抬起手呼喚侍者點餐之後,不到十分鍾餐點就送上了。看來就像特露德所說,並非真正當下自食材調理製成。盡管如此──


    「今天這些人是隻為了我們而特地來工作吧?感覺還是很有罪惡感啊。」


    「有什麽關係?我們之前也同樣為了蝶蛹不分晝夜和軍團戰鬥啊,享受這點待遇也不會遭天譴吧。」


    「不過他們又不知道我們是葬花少女,看起來隻像是有錢人家的死小鬼吧──」


    「少說廢話。東西都送上來了,就快點吃吧。張嘴~~」


    特露德像母鳥一般將擺在我麵前的炸薯條遞到我嘴邊。更正,硬塞進我的嘴裏,強迫我閉上嘴。


    隨後特露德先是雙手合十說「我開動了」便開始享用法式吐司。我們專注用餐,午後的氣氛陷入寂靜。細微的用餐聲響與風聲、不知何處傳來的工程噪音、車輛的行駛聲。我沒想太多,一邊吃一邊聽著那些聲響來來去去,不久後用完午餐的特露德將餐具擺到一旁的桌上,伸手指向我。


    「……渡鴉,和我這種女生在一起,也沒什麽好開心的吧?」


    「嗯?不會啊。我其實不太知道怎麽和雪野之外的女生相處,不過和特露德你感覺就很聊得來啊。該怎麽說,相處起來不太會緊張。」


    這並非謊言,而是誠實的感想。隻要她別太捉弄我,其實滿接近和相馬或阿久津相處時的感覺。


    「你的意思是我不像個女生吧?嗚哇~~超讓人不爽的耶。話說,不知道怎麽跟女生相處是騙人的吧?和芬明明就滿要好的,而且有時候也和玫瑰一起吃午餐嘛。」


    「其實一開始我也不知該怎麽對待芬啊。至於玫瑰,感覺有點像自己的妹妹……」


    對庇護的對象也沒什麽好緊張的。


    「嗚哇~~玫瑰萬一聽到一定會哭吧。她很拚命耶,像是努力做便當之類的。」


    「拚命是指什麽?」


    「算了算了,當我沒說吧。」


    她無所謂地結束話題,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我沒繼續追究她的意思,把突然浮現腦海的疑問拋向她。


    「特露德你不做菜嗎?」


    「啊~~我喔?我對料理啊、打掃之類的家事完全不在行……其實啊,這些都是小笠原小姐在工作空檔有時跑來幫我解決的。最近玫瑰也會來我家幫我做菜,說是叫我幫她嚐嚐看新菜色的味道。所以我什麽也不用做,過得非常愜意喔。」


    「小笠原小姐擅長做家事喔?」


    畢竟她還會叫我幫她泡咖啡,在我心目中完全沒有那種印象。我感到意外而眨了眨眼睛,特露德便得意地挺起胸膛。


    「哼哼,別看她那樣,她其實滿賢慧的喔。也許是因為我們都失去了家人,她還滿照顧我的。不過因為有立場上的顧慮,在工作場合不會顯露出來就是了。負責管理並監視葬花少女的人卻和特定的葬花少女私下交好,絕對會有人認為可能會出問題。話說要是讓監察官得知,鐵定會很煩人啊。」


    「也許真的是這樣吧……」


    無論他們對特露德的過去是否知情,社會可沒溫柔到懂得體恤每個人的私人問題。


    特露德麵對表情苦澀的我,苦笑道:


    「幹嘛?又是同情?我講過好幾次了,別來這套。況且就算要談我的體驗啊、過去啊這些東西,其實我沒有方舟墜落時的記憶……真要說的話,來到carpe diem之前的記憶幾乎都想不起來,所以你沒有任何需要特別介意的。」


    「沒有記憶?」


    「嗯,和你一樣。好像是在方舟出意外的時候撞到頭了。雖然不顯眼但其實還留有手術痕跡,所以應該傷得滿嚴重的吧?現在我也還得定期以點眼藥水的形式服藥。」


    特露德一麵說一麵取出化妝包展現在我眼前。眼藥水大概就裝在裏頭吧。


    「還要服藥?真的沒問題嗎……?」


    「嗯~~因為蝶蛹解放作戰時也傷到頭部,幾乎到了機能停止的地步,所以其實滿嚴重的,但現在完全沒事。哎呀,不過開給我的眼藥水每次都在換,得重新記住點藥的時間間隔,有點煩人啊。像我現在點的就是四十八小時一次的──」


    「不是自己覺得沒症狀就真的沒事吧……別太勉強自己。」


    「真要講這種話,男性型葬花少女這種存在本身就莫名其妙的渡鴉才更該注意吧。可能隻是你自己覺得沒事,其實滿危險的也說不定。你就別隻顧著擔心別人了。」


    特露德輕敲我的頭,拉回話題。


    「也許是因為同樣失去記憶,我總覺得渡鴉好像有種莫名的親近感。你會覺得和我比較好相處,也許理由就出在這裏吧。」


    特露德伸懶腰的同時看著天花板的吊燈,隨後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麽重要問題般喃喃說道:


    「噢,對了,渡鴉你也養過鳥吧?哪一種鳥啊?個性怎麽樣?」


    語氣一本正經地說出閑聊般的內容讓我儍眼。


    「呃,還沒回想起那麽多……對了,剛才你收到的影片,可不可以轉寄到我的手機啊?也許我看過後會回想起別的事。」


    「ok~~」


    特露德左手手指圈成圓圈示意,右手飛快地操縱手機。鈴聲隨即響起,我打開寄給我的影片。看起來個性滿活潑的烏鴉發出「嗚咿~~」「嘀嚕嚕~~」的叫聲,在那寬敞的籠中隨意移動玩耍的模樣看起來滿有烏鴉的樣子,但是自由奔放的鳴叫聲實在和我對烏鴉的認知不符。


    「感覺叫聲怪怪的耶。獨自一隻養起來就會這樣嗎?」


    比方說黃鶯之類的鳥。據說黃鶯如果沒有機會知道一般黃鶯的叫聲,就不會發出那獨具特色的「啾~~啾啾啾」叫聲。烏鴉也同樣嗎?


    「會嗎?關於烏鴉,我就隻知道怎麽養而已。不然正常的話應該會怎麽叫


    ?」


    「喔,烏鴉一般會這樣叫喔。」


    我先清了清嗓子,尖聲模仿「嗄~~!嗄~~!」的鳴叫聲。特露德隨即愉快地大笑出聲。


    「超扯的!」


    她隻擠出這句話,抱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剛才真的有這麽好笑嗎……


    「不、不愧是同類,也太有模有樣了……超好笑。唔……啊哈哈哈哈!」


    「喂!沒必要笑得這麽誇張吧!我就隻是稍微模仿一下而已,你笑成這樣我也是會受傷的喔!」


    「咦~~有什麽不好~~超棒的啊。下次在小雪麵前露一手嘛,保證好感度節節上升喔!」


    特露德猛拍我的肩膀再度哈哈大笑,我大喊「不要亂出餿主意!」後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們兩個就這麽開懷地笑到盡興之後,我問道:


    「對了,這小家夥叫什麽名字啊?」


    特露德抹去眼角的淚水回答:


    「名字?名字叫小嘎,很可愛吧?」


    「……小嘎?……給它取個更可愛的名字吧。」


    特露德的命名品味讓我不禁虛脫地在桌上雙手抱頭。


    「少囉嗦!名字都已經取了,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吧。取什麽小嗶那種隨處可見的名字的人才沒資格批評我。」


    「等等,那是我還是小孩時的品味吧?和我小孩子的時候同等級真的好嗎?」


    特露德連連說著「少囉嗦少囉嗦」,對我的頭賞了幾發手刀。隨後她使勁站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猛拉。


    「要不要現在到我家來看鳥?」


    「啥?你為什麽會突然想到這個?」


    「比起這種影片,親眼看實際的不是更好嗎?也許會對你的記憶有幫助啊。」


    「呃,我去雪野之外的女生房間還是第一次,老實說我覺得有點不太好耶……」


    「我讓男生進房間也是第一次啊。來嘛,同事的好意你就樂意接受嘛。」


    麵對感到不安的我,特露德展現了孩童般的純真,拖著我離開餐桌。


    我就這麽被她拉出了飯店。我不禁敬佩起特露德的固執的同時,在這片藍天籠罩之下感到幾分戰栗。


    「喂,喂!等等啦!畢竟還是需要心理準備……話說,要是雪野知道肯定會讓她氣炸的!那家夥對這種事其實很介意喔!」


    「哼哼~~那我就告訴她,要是覺得不甘心,明後兩天就打造些更棒的回憶。所以渡鴉你就膽子放大一點吧~~」


    特露德如此說道,開朗地笑著。


    ──短短一瞬間。


    沉重的腳步聲急促響起,將我們團團包圍。


    二十名左右身穿黑色戰鬥服的男性正以機械般冰冷的眼眸與幽暗的槍口直指著我們。他們的肩膀上有著喪葬局的標誌,然而那套服裝與裝備我從沒見過。


    「你們是怎樣啊!」


    男人們沒有回答。包圍圈在一瞬間收攏,我還來不及抵抗就已經被壓倒在柏油路上。右手被反折到背後,關節完全遭到固定而無法動彈。特露德的包包中掉出許多雜物,紛紛摔在地上。


    「是怎樣啊,你們幾個,特殊部隊──」


    特露德的喊叫聲戛然而止。我定睛一看,一支注射器壓在她的側頸,將某種藥物注射到她體內。她的四肢剎那間癱軟,失去力量。


    「特露德?」


    我呼喚她的名字但沒有反應。黑衣男人們把她像貨物般扛起,塞進恰巧在這時停在我們麵前的護送車車廂內。護送車立刻令輪胎飛轉揚長而去,那逐漸遠離的引擎聲讓我有種彷佛心髒被捏扁的錯覺。


    「喂!你們幾個!到底想把特露德怎麽樣!回答我!不回答的話……die tiere kamen aud beweinten seewitt」


    念誦詠唱。就算對方開槍,隻要我能完成死神化就能搶回特露德。化身為渡鴉後,我遠比人類部隊還要強,他們絕不可能敵得過為了戰鬥而改造自身的我。


    「喂!不準亂來!」


    「──erst eine eule」


    雖然槍口抵上我的頭部,但我依然繼續執行死神化的步驟。隻要順利,在死神化的同時湧現的魔法粒子也許能衝開男人的槍口。究竟是他的扳機先殺死我,或是我的運氣獲勝,兩種可能一種結果。


    「先暫停。我們沒打算與你為敵。」


    彷佛要打破殺氣充斥的氣氛,女人的說話聲響起。


    「你也把槍放下。」


    女人一聲令下,抵著我的槍口感觸消失,所以我也決定暫停死神化。如果對方願意交談,那麽代表最大敵意的死神化就絕非上策。如果我們行使那份力量,理應是隻有麵對軍團的時候。


    我硬是壓抑了即將發動的死神化魔法,逐漸湧現的黑色魔法粒子打轉的同時哽在我的喉頭。


    「好久不見了,小陸。」


    那聲音的主人步入被壓製在柏油路上的我的視野內。那披著白袍的身影可說是一名少女,外表年齡大概僅僅十二歲左右吧。顏色有如台風時的大海般的灰色頭發在肩膀高度剪齊,同樣顏色的眼眸透露著譏諷微微眯起。


    雖然她狀甚親昵地笑著向我打招呼,但我可不認識這家夥。


    「你們到底是想怎樣!想對特露德做什麽!」


    我順從心中感情怒吼。白袍少女微微轉動頸子,像是要回頭看向那輛載著特露德遠離的車輛,灰色的發絲拂過肩頭。


    「ok,就說明到讓你明白吧。前些日子,布署在新宿的三六式有數輛遭到破壞,這你知道吧?」


    她說完走向仍然被壓製在柏油路上的我,像是要凝視我的雙眼般將視線筆直投向我。那有如孩童澄澈的眼眸看起來像玻璃珠般冰冷,同時也透露著莫名的壓力。


    「那件事啊,其實是特露德下的手。」


    這家夥剛才說了什麽?


    我無法置信地睜大眼睛。白袍少女對著我再度強調「是她做的」。我在她冰冷的眼眸中感覺不到欺瞞,至少不像是為了欺騙我而當場編出的謊言。


    「所以我下令捕捉她。再這麽下去會有危險……這樣你能接受嗎?」


    背對陽光的少女說完,微微挑起嘴角。


    *


    「這一定是哪裏搞錯了。請向總司令申訴立刻釋放她!那孩子怎麽可能……」


    小笠原叫道。渾身因憤怒而顫抖的她向鬼嶋再三要求。


    現在的時刻是晚間十一點。自從特露德被抓走之後,已經過了將近十個小時。在特露德被帶走後,我立刻申請與鬼嶋會麵,當我終於收到會麵許可而趕到分局長室──舊原宿署所長室時,體內核交換完成的雪野與芬、玫瑰、小笠原,甚至連三神都聚集在這房間。


    「鬼嶋部長輔佐,請問這是怎麽回事?」


    雪野以強壓著憤怒般的冷淡語氣如此詢問。


    除了三神之外的所有人都因為特露德遭到逮捕而深受打擊,情緒焦躁。


    「特露德是和我們一起度過生死關頭的夥伴,她怎麽會是間諜……我不相信。這到底有什麽根據?」


    麵對喃喃低吟的雪野,鬼嶋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回答:


    「……這是分析的結果。貝芮特局長重新分析三六式遭到破壞時的紀錄影像,以及現場的殘留魔法粒子後,判斷是特露德下手破壞了三六式。」


    貝芮特。預定將接替小笠原職位的人物嗎?但不好意思,我沒見過那個人,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值得信任。我咬緊牙關,把充滿懷疑的視線轉向鬼嶋。


    「但是,居然在魔法汙染那麽嚴重的地方找出特定人物的魔法粒子,我認為不可能。況且在與艾莉絲戰鬥


    時,特露德一直一個人負責護衛三六式。應該是那時候的魔法粒子殘留吧?這樣的證據未免太薄弱了。」


    小笠原點頭同意。


    「就是這樣。請讓我看看分析的數據。不然就算是貝芮特局長親自做的分析,我也無法接受。」


    芬掉著眼淚喃喃說著「為什麽」,玫瑰則強忍激動情緒,緊咬嘴唇站在房間角落。


    雪野瞥了兩人一眼,再度瞪向鬼嶋。


    「今後特露德的待遇會怎麽樣?」


    「關於這個,我這邊也還沒接到消息。」


    鬼嶋先如此回答後,像是預測了雪野的想法般緊接著補上一句:


    「除此之外,總司令要我傳話。目前為了保護機密,就算是白雪──不,就算是白峰雪野這個人,這段時間也無法聯絡上他。總司令也有他的立場和想法吧,請勿輕率有所行動。」


    鬼嶋擺著撲克臉如此回答,平板的表情中透露些微的同情。但是他立刻重新板起冰冷僵硬的麵孔,藏起浮現在眉梢與臉頰的情感。他並非個性冷血,而是身為中間管理層級,盡可能想維持中立的立場吧。我也很明白,他其實並非像外表那樣冷峻嚴厲,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上司。


    就算譴責鬼嶋也沒有任何益處。然而現況下,他是唯一能與白峰或貝芮特聯絡的窗口,我們也隻能把情緒加諸他身上。


    「我們站在最前線賭上性命戰鬥。我不曉得什麽機密不機密的,但如果連交付彼此性命的夥伴安危都像這樣隱瞞,誰受得了啊!」


    聽了我的吶喊,鬼嶋輕撫軍人般的短發,歎氣回應:


    「……如果你信任她,那就乖乖等著。我能說的就隻有這樣。」


    「我當然相信特露德。但是二話不說就把人綁走的家夥們,我怎麽有辦法相信!」


    我激動地說完,三神的譏笑聲傳到耳畔。


    「哼。我是不曉得你們現在是內哄還是怎麽了,不過能在視察開始之前收拾不是很好嗎?」


    「視察?」


    這是指什麽?三神對著狐疑地皺起眉頭的我再度得意地哼笑道:


    「凱洛斯集團正計劃要將蝶蛹當作對其他方舟的交易籌碼。首先是下星期,第四世界的使者將來到蝶蛹視察。」


    「交易的……籌碼?」


    「第四世界的領袖注意到了這座蝶蛹的存在。這裏是唯一從軍團手中解放的蛹,留有被那些家夥們飼養的人類的資料和生活環境。這是能用來了解軍團的重要樣本。」


    「把這個重要樣本交給第四世界,又有什麽好處?」


    如果這個環境可能找出擊退軍團的任何一絲可能性,或多或少受到利用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想起至今為止凱洛斯和carpe diem政府對地方的態度,「交易」這個字眼給我一種粗暴的印象。我不由得板起臉,三神見狀立刻喜形於色。看來這男的還真的很討厭我。


    「第四世界擁有根本上防止軍團來襲的技術。對方的回覆是:視條件優劣,可考慮向我方公開該技術的一部分。隻要能得到那個技術,就不需要讓喪葬局這種不中用的組織繼續坐大。我原本還以為軍團留下的家畜隻是浪費糧食,沒想到這下子有了不錯的買家啊。」


    我無法忽視這番言論,感覺到臉頰陣陣抽動。


    「這裏可不是動物園,監察官難道連人類和動物都分不出來?」


    雖然幾乎是國小程度的反唇相譏,但三神似乎同樣無法忽視。


    「你說什麽?」


    「如果監察官沒聽見,那我就再說一次吧?」


    我們彼此互瞪的時候,剛才在哭的芬介入我們之間。


    「請、請別這樣。現在在這裏針鋒相對,又能改變什麽?請克製一點!現在最難過的是特露德啊。」


    芬說得沒錯。我受三神的挑釁而大動肝火,也無法改善特露德的現況。我別過臉離開三神,走到分局長室角落的待客用沙發沉沉地坐下。沒辦法真正恢複冷靜,怒氣顯露在舉動之中。


    「渡鴉,你知道第四世界嗎?」


    鬼嶋若無其事地以關懷的語氣切換話題。


    「……我知道。雪野大致上有告訴我,類似宗教團體。」


    「那就好。趁這機會了解到一定程度吧。畢竟是目前四座方舟之一,換言之就是世界的四分之一。盡管目前和carpe diem沒有太多交流,但有基本認知總比沒有好。」


    那態度與其說是上司,更接近學校的老師吧。鬼嶋坐在與我麵對麵的沙發上短暫沉思,喃喃說著:「該從哪邊講起才好呢?」


    冷靜一想,我這種態度實在不應該在上司的待機室顯露出來,但這個人雖然身為上司,似乎對撇開戶籍問題不談,精神年齡的確是十六歲的我格外寬容。也許那出自於身為成人卻必須將未成年的孩子送上前線的罪惡感。


    「……首先從那邊的教義開始談起吧。他們的信仰奠基於名為primarius的救世主,有點類似佛教中的彌勒信仰吧。」


    「primarius?」


    「在拉丁語中似乎意味著『第一位的存在』,實際上是怎樣我也不清楚。由於第四世界從未受到軍團的襲擊,沒有在其他方舟可見的疲態,資源也相當充分。因此就算撇開防止軍團襲擊的科技不談,每個方舟都想與富裕的第四世界維持關係。無論再怎麽努力回收資源,依然無法挽回與軍團戰鬥時損壞的生活設施與物資,外泄的氧氣也是。」


    這時,三神像針對我似的哼聲說道:


    「之前那個笨蛋開的大洞造成的損失可是無可衡量啊,懂了吧?」


    雖然那語氣叫人氣憤,但我無法反駁。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戰鬥中化作廢墟的新宿與霞關周邊城市,再加上從我開的洞口排出carpe diem的瓦礫與空氣,我不禁感到一陣苦澀。盡管那是為了擊敗艾莉絲的最佳手段,但依舊無法輕易接受其損失。


    「……換句話說,就是為了解決這裏漸漸枯竭的資源而當作交易的道具?」


    「沒錯。為了讓carpe diem繼續生存下去。喪葬局絕不會選擇交出葬花少女的秘密,所以無論如何都需要有能交易的代替品。」


    「不過,第四世界不是派出間諜來我們這裏嗎?和那種地方建立關係,真的沒問題嗎?」


    「哎,政治就是這麽一回事。」


    鬼嶋的冷峻臉龐浮現幾分無奈。


    「一麵刺探對方的真正意圖,同時想辦法透過交易獲得利益就是政治家的工作。我們雖然過去也發現過數次疑似間諜介入的痕跡,但還無法斷定那是出自第四世界。間諜……其實其他方舟也會派來。」


    之前在管線隧道中,雪野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麵對軍團這樣的敵人,人類之間居然還在彼此猜疑,真叫人無奈。


    「所以也沒必要隻把第四世界當作眼中釘……雖然我也想這麽說,但那地方的活動顯得有些極端,讓我們覺得頗為棘手,這也是事實。再加上在這不穩定的現況中漸漸增加自己的信徒,更讓我們難以處置。」


    「的確如此。」


    這時芬加入我們的對話。


    「凱洛斯集團內的primarius信徒也日益增加……如果隻是單純的信仰,那還隻是個人的自由,但背後似乎隱藏著第四世界的意圖……讓我覺得有些害怕。」


    「意圖?」


    「十九世紀的歐洲諸國實施殖民地政策時,最有效的就是宗教。讓當地民眾接受基督教的神的支配,由傳教士管理民眾方便本國擴展勢力──撇開傳教士們實際的想法,宗教當時確實有這種功能。也有種說法是,當初日本之所以沒有成為殖民地,是因為鎖國政策讓基督教


    難以傳播。」


    芬那色素淡薄的發絲搖曳,感到寒意般雙手抱胸,緊抓著自己的手肘。


    「宗教就是有這麽強大的力量……如果凱洛斯集團內的信徒繼續增加,有一天從內部反被占據的可能性也不是零。況且,現況下內部資料已經幾乎全被第四世界摸透了。所以……」


    三神呼喚妹妹的名字,打斷她的話。


    「沙良,聰明的你居然會說出這種話,做哥哥的我真是心痛。第四世界作為一個客戶而言,與凱洛斯集團也有交情。把對方視作可疑的宗教團體,有頭腦的人不該有這樣單麵向的武斷想法。就像選擇朋友時也該慎重。」


    三神冷嘲熱諷。我不曉得他究竟是認同第四世界的做法,或者隻是想趁機挖苦我。我唯一確定的是這家夥真的很讓人不爽。


    雪野從剛才就一直保持沉默,聽著鬼嶋對我解說第四世界。這時她對三神拋出疑問的眼神。


    「三神監察官,無論特露德是不是間諜,某個方舟的間諜正潛伏在這座carpe diem內,隻有這件事千真萬確,再說間諜破壞三六式的原因也尚未查明。在一切塵埃落定前恐怕還不適合迎接其他方舟的特使吧?」


    三神對雪野的疑問嗤之以鼻。


    「三六式的破壞並非出自軍團而是間諜之手,這見解本身就是喪葬局自己的主張。視察將按照預定實施,你們隻要做好重要人物的護衛即可。」


    「換句話說,凱洛斯集團將忽視我們的分析結果?不好意思,這發言我就無法視若無睹了。如果那隻是三神監督官您個人的感想,請您現在立刻撤回。」


    鬼嶋少見地麵露慍色。麵對那怒意,三神退怯了。但他馬上就像是狗急跳牆般惱羞成怒。


    「凱、凱洛斯集團可是不收分文將這白老鼠籠的生活環境正常化。你們不表示謝意就算了,哪來的資格對我們的做法說三道四!真叫人不愉快。我可沒時間繼續陪你們講這些蠢話。」


    拋下這句話,三神夾著尾巴逃跑般離開了分局長室。


    「……我們是白老鼠喔……?」


    混帳家夥──在冰冷的沉默中,我的咒罵低沉地回蕩著。


    *


    「可惡!」


    上午零時。我在新分局隔壁的咖啡廳,一腳踢向沉重的木製椅子。這地方就相當於舊分局的休憩室,是我們葬花少女的隔離場所,一般人不會靠近。當然這裏也沒有其他店員,在精致吊燈投落的柔和燈光下,擺著三台不言不語的自動販賣機取代店員。「隔離場所」之所以位在分局外,是因為艾莉絲事件逼迫喪葬局連忙轉移陣地,來不及在設施內確保場所。


    「監察官的講法太過分了。」


    雪野在櫃台內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寶特瓶裝水,皺起眉頭說道:


    「其實啊……雖然對芬不好意思,但我沒辦法信任那個人。更進一步說……我覺得他很可疑。」


    「可疑?喂,雪野……」


    那太過直接的一句話讓我愣了半晌。再怎麽說,也沒必要在芬麵前說出口吧。


    「不過,艾莉絲事件時還有這次的隧道爆炸,監察官都偷偷溜進以他的權限沒辦法進入的場所。雖然不曉得和特露德的事有沒有直接關係,但我還是覺得很可疑。」


    聽雪野提出疑點後,與玫瑰一起坐在入口附近的沙發上的芬點頭回答:


    「哥哥的言行讓各位感到不快,我很抱歉。不過,我也認為哥哥的行動有些超乎節度了。現在的哥哥根本就是政府養的狗。」


    「喂喂,也沒必要把自己的親人說成這樣……」


    「回顧哥哥這一連串的行徑,恐怕真的正在著手進行某些程度的諜報行為吧……」


    「所以說,芬覺得監察官就是總司令正在找的間諜?」


    「我想並非如此。雖然我說他是走狗,但也頂多是小型犬而已。我不認為我那個哥哥有那麽大的才幹。」


    隨口重批親哥哥後,芬輕咬修剪整齊的指甲。


    假使三神的確和間諜事件有關,恐怕也不會是主謀吧。沒辦法壓抑自己情緒的人,怎麽可能在瞞騙喪葬局職員的同時完成諜報工作?


    「我說啊,下令把特露德帶走的那個人就是之後要代替小笠原負責這地方的貝芮特吧?那家夥真的能信任嗎?」


    「陸,貝芮特局長是從我成為葬花少女當初就與許多計畫相關的人物。再怎麽說,我也不會懷疑局長。」


    雪野手拿著瓶裝水,來到芬與玫瑰身旁的位子坐下。這時她搖曳長發轉頭注視玫瑰的臉龐。


    「玫瑰,你還好嗎?你從剛才好像就不太舒服耶。」


    「……嗯。」


    回應的聲音沒有精神,陷入沙發的嬌小身軀散發著沉重的疲勞與哀傷。在吊燈的泛黃燈光下,她的兩條馬尾看起來有如失去生氣般垂下。


    「畢竟審查才結束就遇上這樁事,想必一定很累了吧。」


    芬靠到玫瑰身旁意圖攙扶她。


    「玫瑰,要不要到後頭的休息室躺一下?」


    「……不用了。我沒問題。」


    玫瑰微微搖頭後閉上雙眼,垂下的睫毛讓她眼眶下方的黑眼圈顯得更濃了。我坐在雪野旁邊,對憔悴的玫瑰說「別太勉強自己」後,將話題導回正軌。


    「……我不是不相信雪野啦,但我沒見過那個叫貝芮特的人,所以談不上什麽信任不信任──」


    「咦?我聽說特露德被強製帶走的時候她在現場啊,你沒見到嗎?」


    聽她這麽一說,我翻找當時的記憶。絕大部分的人都穿著黑色戰鬥服,頭盔的麵罩也全部闔上。這樣我怎麽可能區分每個人的身分?


    「有個女人在吧?頭發長度差不多到肩膀,給人的感覺有點冷漠,身高很矮……」


    「喂,等等。你該不會是說那個小孩子?」


    當時的記憶中符合這特徵的人就隻有一個。眼神有如玻璃珠清澈但冰冷的白袍少女。雪野麵對滿臉狐疑的我,立刻點頭回答:


    「嗯,大概就是她。看起來的確很像小孩子。」


    「看起來?所以她其實是大人?」


    「渡鴉,以貌取人不太好喔。」


    芬以嬌弱的動作把抱枕攬進懷中,對著雪野尋求同意般說:「對吧?」


    「那她也是葬花少女嘍?」


    「不是喔。」


    「稍等一下。雪野之前說過,那個貝芮特小姐從雪野成為葬花少女時就已經在工作了吧?照理來說,現在也有一定歲數了吧?甚至應該比鬼嶋或我的戶籍年齡還要年長才對。這把年紀的外表卻是那樣,未免也太奇怪了。」


    「不過我爸就年齡來說外貌也很年輕,要把這個當作根據來判斷的話,也得懷疑總司令吧?」


    「不對啊,總司令還在人類的範疇內。貝芮特小姐那落差簡直是妖怪等級吧。」


    「渡鴉真是失禮呢。不過啊,兩位都身為喪葬局的上層人物,長年來接觸魔法,也許因此讓體內的某些功能失常了,這也是很有可能的。」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我爸成為總司令的經曆……我也不會完全否定那些人的怪異之處……但是在喪葬局的這二十年來的貢獻是千真萬確,我信賴的是這一點。況且……現在的陸看起來有點像為了保護特露德,急著想要找個人當作真正的犯人一樣。先稍微冷靜一點。」


    雪野說得沒錯。我為了讓腦袋降溫而深呼吸一次,搔了搔額頭。


    「但是啊……就像我剛才說的,在魔法汙染那麽嚴重的地方,真有辦法找到足以鎖定身分的魔法粒子殘存嗎?也許貝芮特那個人很優秀沒錯,但這次是不是太急躁了些?也許是真正的間諜為了陷害特露德而動了


    手腳,這也很有可能吧?」


    「嗯……況且現在還是不曉得間諜為什麽要破壞三六式。」


    「當然是為了解放被重力場壓住的軍團嘛。」


    「如果是這樣,應該會破壞更多三六式才對。」


    「那到底是為什麽啊……」


    思索著解答的所有人陷入沉默。過了十幾秒後,芬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而輕拍手掌。


    「也許……犯人是為了進入那個地方,所以留下重力場本身,隻減弱重力場的效能而已?」


    「在新宿的瓦礫堆底下?為什麽做這種麻煩──」


    話說到一半,新宿這名詞讓我回想起當初與雪野一同上課的由百貨公司改裝而成的學校。


    當時我還受到艾莉絲的洗腦,我和認知中的春野──也就是雪野一同坐在校舍的樓梯上啜飲她為我泡的咖啡。那時艾莉絲給我的魔法道具感測到「軍團」──意即真正葬花少女的存在而發出警告聲,我恰巧瞥見窗外有道橘色光芒一閃而逝。


    橘色就是特露德的──


    想到這裏,我告訴自己不可能而甩了甩頭。


    「陸,怎麽了嗎?」


    「沒、沒事。話說我們之前的學校,就是那個新宿三丁目十字路口的下麵,除了地下鐵之外有其他東西嗎?」


    我這麽問道。芬歪著頭思索半晌,轉頭看向雪野。


    「上級沒告訴我任何情報……小雪知道什麽嗎?」


    「……過去已經封鎖的喪葬局的icu,也就是加護病房。但是……」


    「icu?所以間諜破壞了三六式,就是為了潛入那地方?」


    芬搖頭回答我的疑問。


    「我想不是。我在參加蝶蛹解放作戰時,並未接到奪回那個地方的命令。如果真是重要設施,喪葬局應該會第一個就以該處為目標才對。」


    「……也對。最後那附近的瓦礫全被我連同艾莉絲一起扔進宇宙了,我也沒受到什麽責罰。對了,玫瑰的受體能重現當時特露德的動向嗎?」


    我為了掃除心中萌生的對特露德的疑心而這麽問了。一直俯著臉的玫瑰緩緩揚起視線,微微點頭。


    「如果能搜尋現在和我連結的二型改的履曆,就有可能辦到。但是二型改在葛見哥哥與艾莉絲戰鬥的最後連結時,因為負載過大讓所有檔案消失了……」


    說完,玫瑰神情歉疚,語氣含糊地補上一句:


    「而且,我那時候因為要接受審問,當作媒介的耳機被沒收,人也被軟禁在隔音室裏頭。」


    「……這樣啊。不好意思,讓你想起不愉快的回憶。」


    「不會。我才覺得不好意思,幫不上忙……」


    玫瑰微微搖頭後,陷入沉思般再度低下頭。芬像是擔憂她的狀況,撫著她的肩頭。


    「其實我也認為三六式的破壞是潛伏在某處的間諜嫁禍於特露德,或是如同當初的分析,是軍團下的手,這兩種可能性是最合理的。」


    「嗯,我也這麽認為。況且在我們看到的監視攝影機的影像中,沒有拍到特露德的罪惡空幻啊。」


    「……我問一下喔,除了罪惡空幻之外,還有其他像那樣遠距遙控破壞物體的魔法嗎?比方說,假設我或雪野用死亡禁果或黑暗光輝破壞三六式,一看彈道,身分馬上就會被看穿吧?」


    特露德的能力是操縱以魔法製造的水雷,遙控使之爆炸。所以在目前蝶蛹內的葬花少女中,是最容易受到懷疑的能力。


    「這個嘛,就現況而言,比方說玫瑰的……」


    玫瑰聽到自己的名字,繃緊了嘴唇,從沙發倏地站起身。


    她一語不發像是要甩開煩躁般使勁搖頭後,朝著通往咖啡廳外的大門邁步。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想說玫瑰有嫌疑!」


    芬連忙道歉,但玫瑰頭也不回。


    「我去外頭稍微靜一靜。」


    隻留下這句話,她就這麽步出大門。


    「喂!玫瑰!」


    感覺到她散發的不安定氣氛,我追著她的步伐來到外頭。置身黑暗之中,溫暖的風直撲臉頰。


    「玫瑰。」


    在咖啡廳前方,草地當中開辟了一座直升機起降場。運輸直升機停在那裏,玫瑰走到那附近停下腳步。


    「葛見哥哥……」


    說話聲哽咽而僵硬,纖瘦的肩頭顫抖著。


    「……我……」


    她一度尋求拯救般向我伸出手──但立刻以自身的意誌克製住並握緊拳頭,轉身拔腿跑開。


    我的雙腳原本打算衝上去,但她拋出一句「請不要過來!」的強烈拒絕阻止了我。


    ──這一刻,我其實應該不理會她的喊叫追上去。


    ──不過後悔也無濟於事。


    「玫瑰呢?」


    我呆站在原地時,雪野與芬跑到我身旁。但是在這短短幾秒內,玫瑰已經從我的視野中消失。就算想追,在原宿複雜的小巷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往左還往右。


    「抱歉,沒辦法留住她……」


    玫瑰雖然外表嬌小可人,但其實個性相當頑固。更正,其實我們葬花少女每個人個性都很倔強。


    「……那家夥該不會知道什麽吧?」


    我手扶著額頭,緊咬嘴唇好半晌後如此推測。玫瑰之所以拒絕我,恐怕是因為有些事情不希望我過問吧。


    「你是指什麽?」


    我搖頭回應雪野的疑問。


    「這我不知道。但是她可能透過植入特露德的受體,得到了某些我們不知道的情報吧?不過上級要求她必須保密,所以她──」


    剎那間,地鳴與巨響打斷了我的話。


    「發、發生什麽事了!」


    芬叫道。我望向聲音的來向,但在黑暗中看不見任何異狀。


    不過,周遭的大樓窗口紛紛有居民探出頭來,看著東方發出尖叫聲。我不知道他們究竟看見了什麽,但我明白那叫聲出自理應造訪的和平再次受到威脅的不安。軍團的洗腦帶來的樂天特性已經完全被不安掩蓋,他們現在正身陷驚惶無助之中,隻有這一點我非常明瞭。


    在騒動聲中,雪野立刻把手伸進製服的口袋。


    「總而言之,先和分局聯絡。」


    雪野這句話促使我和芬從口袋中取出作戰資訊傳達用裝置。同一時間,裝置上顯示了緊急狀況的警報。


    『舊喪葬局蝶蛹分局倒塌了。』


    裝置傳出鬼嶋的聲音,劈頭就這麽說道。


    「倒塌?」


    從鬼嶋苦澀的口吻,我知道那並非因為與艾莉絲的戰鬥或前些日子的隧道爆炸。


    『雖然原因不明,但受不明人物爆破的可能性很高。白雪與水晶棺全速趕往現場,野玫瑰來作戰司令室。命令如上述。』


    「鬼嶋先生,我呢?」


    沒聽見我的名字,我納悶地連忙問道。


    『貝芮特局長已對渡鴉發出待命指示。接到命令前勿擅自行動。』


    「為什麽隻有我?」


    『現在沒空說明。白雪、水晶棺,我會搭直升機前往現場。你們死神化跟上來。』


    一架直升機伴隨著旋翼的噪音自我們的頭頂上飛過。鬼嶋恐怕就搭乘著那架直升機吧。我緊咬著牙抬頭仰望機體快速遠去,身旁的雪野問道:


    「部長輔佐,我可以請問一件事嗎?那確定不是軍團的攻擊吧?」


    『對。沒有偵查到那樣的反應。』


    「我了解了。芬,我們不能在這裏死神化,先回到分局內部吧。」


    「說得也是。」


    雪野已經切換思路,表情轉為身為白雪的冷澈。習慣麵


    對緊急狀況的她立刻對芬發出指示,隨後轉身看向我。


    「陸,別擔心。有事會聯絡你。」


    就要邁步奔跑的雪野身旁,芬像是擔心一個人被留下的我,微微低下頭。


    「渡鴉,那個……我先走了。」


    「……嗯。自己小心。」


    我焦躁地目送兩人的背影遠離。


    一切的狀況正拋下我一個人,自顧自地開始推進。


    *


    沒過多久,我接到貝芮特的命令。現在我正在兩名不知算保鑣還是監視員,裝扮和帶走特露德的那群人一樣有如特殊部隊的男性左右包夾下,搭乘喪葬局的運輸直升機。


    我轉頭看向座位背麵方向的小窗口,現在正好剛跨越蝶踴的外殼處。蝶蛹外頭幾乎沒有燈光。黑暗之中數盞燈火一定都是來自喪葬局的設施,其中大概也包含了我兩度住院的吉祥寺的醫院吧。


    第一次自空中俯瞰外界的城鎮,也許我應該要有某些感觸。但是我現在腦海中裝滿了特露德的安危與玫瑰的態度等問題,精神上已經沒有空間對景色萌生特別的感受。


    越過蝶蛹外殼後,直升機立刻降落至地麵。我服從指示搭上輕裝甲機動車的後座。在我視野範圍內的所有窗口都完全被堵住。我猜想接下來大概要前往機密設施,這是為了不讓我得知位置的措施吧。


    我就這麽坐在移動中的車裏度過了大約三小時。好幾次聽見有如地鳴聲的沉重機械運轉聲,以及隨之而來的駕駛身分檢查等等。雖然我從未有機會親眼目睹,我猜應該是穿越了人家說的分區之間的閘門吧。


    又過了一段時間,車輛停止移動。


    「下車。」


    我服從指示下車,環顧四周。這裏是個寬敞如五十公尺泳池的陰暗場所,感覺像停車場。同時我也看見了天花板裝著數具運作中的監視攝影機。空氣流通似乎不太順暢,恐怕是位於地底下。


    在停車場的最裏側通往設施內部的閘門處,我接受了瞳孔與指紋檢查,再加上全身掃描,手機與戰術傳達裝置則被沒收,為了確定我的確是渡鴉本人,還要求我回答了兩三個問題。像這樣經過機械與人工判斷的嚴密檢查之後,那名看起來與軍人顯然氣氛不同,看似研究人員的職員在我麵前拿起一支白色的金屬製注射器。


    「渡鴉,在進入設施之前,必須請你接受注射。」


    「請問……那是什麽?」


    因為對方使用敬語,我也自然而然以敬語回答,但我的語氣中全無敬意隻有戒心。


    「這是由貝芮特局長製作的奈米機器,用意是暫時阻斷野玫瑰的受體功能。接下來要將這個注入你的體內。」


    為了保護機密,打算強製關閉我與玫瑰的通訊頻道吧。


    「這是命令嗎?」


    「是的。這是來自白峰總司令的命令。」


    對方機械式地回答後,繼續說明他手中的奈米機器。


    「這支奈米機器的有效時間大約四十八小時。超過活動極限的奈米機器理應會經由血液自然排出體外,請你安心。」


    「理應會……?」


    「因為才剛完成,臨床實驗還沒結束啊。」


    「……原來如此啊。」


    無論如何,在這狀況下反抗也沒意義。我放棄思考,笑著回答「請吧」,粗得嚇人的針頭便插進了我脖子的靜脈。


    在這之後,我終於能通過閘門。內部是一條毫無生氣的乳白色走道,走道另一側的阻隔牆一道接一道升起,猶如在指引我的方向。


    「往那邊走就對了?」


    我轉頭想問那名職員,但是走進閘門的隻有我,背後已經沒半個人在。我隻好朝著逐漸開啟的阻隔牆邁開步伐。當我在走道上前進,下一道阻隔牆便緩緩開啟,背後的阻隔牆則逐漸封閉。


    「感覺好像被追著跑,老實說還滿討厭的。」


    有種類似漸漸滑過怪物食道的感受。


    走到最後,外觀格外厚重,理應是最後一道的阻隔牆漸漸開啟。


    那猶如通往冥府的入口,後方是一片漆黑的空間。


    背後的阻隔牆封閉後,我被關在黑暗之中。


    從腳步聲的回音判斷,這個房間應該相當寬敞。經過數十秒後,我用習慣了黑暗的雙眼環顧周遭,看見離我一段距離的前方有好幾排大小不一的透明箱子。


    「這裏是什麽地方啊……」


    我靠近該處,定睛凝視箱中物後不禁倒抽一口氣,後退半步。


    一個個透明箱中的內容物幾乎都是軍團的屍骸。我之所以無法斷言「全部」,是因為其中還有某些難以名狀的肉塊狀物體。


    「雖然軍團的屍體我已經看習慣了,但是像這樣陳列起來,還是滿惡心的啊。」


    我一麵抱怨一麵磨蹭著自己的手臂。寒意不隻來自於眼前令人作嘔的光景,氣溫本身就相當低。過去魔力增幅爐所在的舊蝶蛹分局地下研究室也相當寒冷,但那是因為深度。地底下越深之處就越靠近carpe diem的外側,氣溫調節機能較弱所以氣溫偏低。也許這裏也同樣位在相當深的位置。


    「所以呢?把我帶到這裏,是要我幹嘛?」


    我歎息道。同一時間,房間另一頭點亮了一盞燈光。雖然隻是區區一盞燈,卻讓習慣黑暗的我一瞬間目眩。


    我猛眨眼,凝視著沐浴在聚光燈般亮光下的影子。


    「特露德!」


    我大叫。


    出現在我眼前的她全身被固定在彷佛與地麵一體成形的冰冷椅子上,皮膚插著許多樣式不同的點滴管,頭部則貼著電極般的貼片,雙眼纏著朦眼布,口中甚至嵌著口塞。


    「特露德!」


    我再度呼喚那名字,拔腿跑向她身旁──砰!我撞上一麵透明的牆麵。


    「……這什麽啊?」


    她的身旁似乎有一圈厚實的強化玻璃製成的屏障,我無法觸碰到她。


    「喂!特露德!你還好吧?特露德!」


    盡管我敲打著玻璃吶喊,但聲音似乎完全傳不到內側。有時她痙攣般細微抽動四肢,但那看起來並非對我的反應,而是出自更難以想像的痛苦。


    「你們到底想怎樣啊!」


    我怒吼道。就在這時,揚聲器傳出人聲。


    『歡迎光臨,小陸。可以在這裏馬上死神化嗎?沒時間了。』


    似曾相識的冰冷平板的女性說話聲。那是之前在遊樂園見到的那位灰發灰眸的女性的聲音。


    「……你是貝芮特小姐吧?特露德不是什麽間諜!請釋放她!」


    揚聲器傳出一聲歎息。隨後她像是同情愚者般說道:


    『釋放?你不想救特露德嗎?』


    「救她?這又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目前的狀況持續下去,她的機能很快就會停止吧。』


    「你說機能停止?為什麽……?」


    對於訝異的我,貝芮特緊接著說:


    『能阻止這件事的就隻有你。你要怎麽做?』


    「我要怎麽做?請告訴我,我該做什麽才可以?」


    『隻要有你的能力,很簡單的。你用不著想太多,隻要聽從我的指示就可以。』


    「用不著想太多?」


    我回想起過去出現在校長室的艾莉絲對我說的話。我曾經一度被艾莉絲所騙,親手對雪野開槍。這種事我絕不想重複第二次。


    「為什麽不對我好好解釋?我已經不想再被誰利用,犯下錯誤了。特露德為什麽會機能停止?這和我的能力又有什麽關係!」


    『現在沒辦法對你說明。』


    貝芮特壓低了語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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