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今天很晴朗。上午十點半,是開店的時間了。


    瀨戶內楓站在cheap goods本店門前,正單手拿著擴音器大聲地朝人群喊著,


    「從現在開始,本店開始以通脹前的價格出售洗衣劑、肥皂和洗發水,但每位客人隻能每樣購買一個。請各位諒解。」


    店門前的道路上已經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能好好洗滌,有些人甚至穿著髒兮兮的衣服。


    趕到店門前的有一大群人,但應對的cheap goods員工卻不足十人,他們無一不在拚命地保持著營業秩序。


    看著眼前眾多忘我地求購生活用品的人們,楓很是心痛。


    一盒牙膏八十日元,一瓶洗滌劑一百九十日元。現在能夠保持那種常識價格的店家已經基本不存在了。對cheap goods來說,用這種價格販賣就等於是在自殺。


    但是,父親那盡力挽救人們生活的信仰是絕不會有錯的。


    就算有人用萬元鈔票付賬也不允許拒收!——父親曾對楓下過這樣的死命令。


    而楓也貫徹下來了。她意識到自己是在近乎免費地向群眾散發著物資,但心裏卻毫無任何猶豫。這是她作為社會一員,做出自己該做的事情而已。在國家處於危機中時就更是義不容辭。


    在持續的經濟不景氣中,父親好不容易才將店一直撐過來的,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會爆發如此嚴重的通脹危機。而與此同時,對於父親那種現在賺錢已經無關緊要的說法,楓也完全接受了下來。為了買賣整日愁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要做的是盡可能地拯救更多的人。


    父親說過,日用品有多少就賣多少。能讓盡可能多的人多少能過上以前的生活,我就賣。


    店鋪的出售秩序開始好轉。


    現在應該可以把店交給店員,自己回店裏麵了吧。楓正這麽想著的時候,一陣耳熟的聲音從人牆裏麵傳了過來。


    「抱歉,」一個女子大叫著擠過來了,「拜托了,請讓我先過去。不、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隻是想進店裏去。讓讓,抱歉了。」


    一眼看去,人群頭上舉起了一個碩大的運動包,估計是因為拿著包在人群中容易刮蹭吧。好像是有人要過來了。


    過了一會兒,從人牆裏鑽出來了一個年輕女子。她穿著針織外套和牛仔褲,腳上穿著靴子,頭發亂蓬,放下運動包後鬆了一口氣。楓一看到那人的臉便驚呼道,


    「凜田小姐!?」


    莉子察覺到楓的聲音後抬起頭,一臉疲憊表情地朝楓走了過去。


    「啊啊楓姐,好久不見了。」


    「這是怎麽了,搞得這麽狼狽。總之,你先進來吧。」


    他們從混亂的店門口朝店裏麵走去,走到現在因為完全無法脫手的家電珠寶飾品貨架前時,外麵的喧鬧聲便小了許多。


    楓看著莉子,莉子吃力地拖著她的運動包,疲憊地靠在了背後的貨架上。


    莉子是二十歲時開始獨立經營萬能鑒定士q的,現在是他們時隔三年後的再會。但看她的外表,楓卻完全沒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甚至感覺莉子反而年輕了,恍若當初她第一次來這個店的情景。


    「你那個運動包,這次又是拿來典當的嗎?」


    莉子聽了便苦笑了起來。她笑起來還是那麽硬邦邦的。


    「不,不是那回事。我一出羽田就直奔這裏了。」


    「從羽田?為什麽?」


    「我回一趟老家。」


    「哦,你居然能在這種時候坐飛機啊,很不便宜吧?」


    「回去時我就把錢用光了,回來時是全島人用美元幫付才回來的。因為我說我必須回到東京,於是大家就協力幫助了我。」


    「好忙啊你。但為什麽到這裏來?」


    莉子聞言,一言不發地取出了一張小紙片。楓接過來一看,那張薄紙片似乎被揉搓過,皺皺巴巴的。


    「這是什麽?」楓問了。


    「是繩子裏麵的芯。那上麵不是寫著日出製鋼纖維麽?」


    「嗯。」


    「那個是很久以前就倒閉了的公司吧。我在這裏工作的時候,社長瀨戶內先生買過日出鋼纖維的所有庫存」


    「啊啊,」楓想起來了,「是有這麽一回事呢。」


    「這幾年間,日出鋼纖維的繩子應該隻有cheap goods有貨,是吧?」


    「嗯,是啊。」


    莉子臉上陰沉了下來,


    「在衝繩有兩個夜逃的人,他們用的就是這種繩子。還記得向誰出售過嗎?」


    「衝繩?嗯我記得好像沒有賣過繩子的。那是什麽客人?」


    「關於那個啊,他們是前不久成為話題的力士貼紙的畫手」


    什麽嘛,是那兩個人啊。楓一下便想起來了。


    「你是說謝花兄弟吧?」她問道,「那兩個人就在這個店裏哦。」


    楓這句話讓莉子感受到了這輩子最大的震驚,差點讓她昏厥過去。莉子呆呆地盯著楓的臉,楓則是一臉莫名其妙的地回視著她。


    「就、」莉子聲音發顫地問道,「就這在這個店裏謝花兄弟就在這裏?」


    「是啊,他們是西表島的畫師來著的吧?」楓微笑著說,「夜逃?難道那兩個家夥付不起房租就逃出來的?原來他們沒說謊啊。」


    「他們就是用這個繩子從二樓逃出來的。」


    「啊——所以他們才會發短信說給他們寄繩子過去啊,原來是為了逃跑。還真是兩個了不得的家夥啊。」


    「楓姐。你原來知道他們是畫力士貼紙的?」


    「說是力士,其實是fat man角色吧。不過外麵都說是力士貼紙就是了。」


    「fat man?」


    「你跟我來。」


    楓說著就邁出步伐。莉子懷著滿腔難以置信跟了上去。楓看上去一點不像在開玩笑,也不像是在隱瞞什麽。至少,對楓來說,力士貼紙似乎既不是不可思議的謎團,也不是什麽不可泄露的秘密。


    那究竟又會是什麽呢?


    店裏的布局和當初莉子在這裏時沒什麽變化,到處都是貨物頂到天花板的錯綜貨架。楓走到最盡頭的辦公室,敲了敲門。


    請進。那個低沉平穩的男子嗓音是如此讓人懷念,是社長瀨戶內陸的聲音。


    楓推開了門。辦公室內的架子上堆著多出一圈的名冊資料,顯得很狹小,裏麵有三個人。


    他們圍在一個小桌子邊,似乎正在一邊吃早點一邊開會議。瀨戶內陸一手拿著麵包吐司一手拿著明細表,扭頭朝莉子這邊看了過來。


    他和三年前沒什麽變化,表情穩重,眼神清澈,身上穿的還是作業服加領帶。


    瀨戶內陸臉上滿是驚訝地說,


    「這真是太少見了!凜田,早上好啊。真是好久不見了呢。」


    「是、是啊。早上好。」莉子生硬地回應道。


    和社長再會著實讓人高興,但莉子現在更在意現在正坐在社長旁邊的那兩個人。


    出乎預料的是,這對兄弟身材瘦弱,似乎是草食係。頭發留長,麵孔纖細,白皙的肌膚看不出半點曾經在西表島生活過的跡象。雖說不上是雙胞胎,但這兩個人長得很相像。兄弟中的一人正往吐司上塗著人造黃油,另一個則手拿著一本素描本。現在他們都停手看過來,臉上是相同的呆愣表情。


    這兩個人的年紀估計和莉子差不多,應該都不超過二十五歲。莉子原本還以為他們都是典型的宅男,實際一看卻全然不是。


    為什麽之前會抱有那種印象呢?也許,是看了力士貼紙上的肖像後,下意識地將力士和


    作者的形象重合了。


    瀨戶內伸直後背,開始向兄弟倆介紹莉子。


    「這位是凜田莉子,經營著一家名叫萬能鑒定士queen的店。」


    queen。他還在執著那個名字啊。莉子看了一眼楓,楓正強忍著不笑出來。


    「那麽,」瀨戶內轉而向莉子介紹道,「這兩位是」


    「是謝花兄弟吧,」莉子說,「哥哥的名字叫和希,弟弟叫玲,之前住在西表島的船浮集落。」


    看外貌,那個拿著素描本似乎年長些,應該是哥哥。


    「為什麽會知道」謝花和希詫異地問。


    楓盯著那對兄弟說,「你們是用我寄過去的繩子從公寓逃出來的吧?」


    兄弟倆睜大眼睛,麵麵相覷了一下。


    「和希君,你說過沒交納房租的吧,難不成」瀨戶內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對不起,」開口回答的是弟弟謝花玲,「有一年的房租沒有交過了,碰上通脹後又擔心房東會漲租,說是不交就趕我們出去,不得已」


    「也就是說,你們也沒有對房東說過要來東京了?」


    「是的」


    「默不作聲就逃出來也太差勁了吧。你們靠fat man不是已經不用愁吃穿了嗎?」


    「電費花了不少因為晚上也要工作。對不起。」哥哥和希怯生生地回答說。


    室內陷入了沉默。


    瀨戶內滿臉困擾地一直沒說話,而謝花兄弟也一直小心地低著頭。


    「那個,依賴給這兩位兄弟的工作是?」莉子開口問瀨戶內了。


    啊啊,瀨戶內轉向架子說了起來,


    「這是你離開這裏之後的事情了,應該不知道。嗯哪邊來著,啊、就是這個。」


    瀨戶內用和他女兒如出一轍的直率表情問莉子說,


    「你看到過這個嗎?這張臉。」


    「當然見過了,該說這還一時成了社會問題不是嗎?」


    瀨戶內聞言卻笑了,


    「這麽說就難辦了啊。老實說,當初我們也沒想到會被熱炒到那種地步呢。」


    「在東京都裏到處貼這東西的,就是瀨戶內先生您嗎?」


    楓插嘴了,「我也幫忙了哦,我們店裏的員工在上班貼的。每天早上的作業量最少十張。」


    「作業量」莉子說不出話來了。


    「凜田你在這裏工作那會兒,不也讓你加班去外麵貼過傳單的嗎?在那些電線杆和電車高架下麵。」


    「嗯,的確有過」


    嚴格來說,這種行為是輕微觸犯法律的,不過貼傳單在經營零細買賣的小商家之間則屬於半個常識。莉子甚至還陪同瀨戶內去警署做過解釋,說自己會在活動結束後馬上就會把那些傳單揭除幹淨。


    「當初隻是想著作為傳單的延伸,不寫店名和祥址、隻用具有衝擊力的畫也許能引起人們注意,所以我們才去嚐試的。」


    「原來這是宣傳活動?」莉子驚呆了。


    「是啊,」瀨戶內說著便從箱子裏取出了一卷筒紙。展開後是一張a4大小的紙。


    上麵畫著的正是特大號的力士貼紙圖案。此外便是cheap goods的店名、地址和電話號碼,甚至還有“高價收購,廉價出售”的廣告詞。


    「這個就是設計圖了,我原本是想要用它製作招牌,然後掛到外麵去的。這個蠻有衝擊力的fat man形象是這兩位謝花兄弟的傑作哦,雖說有點怪,也怪得有味道嘛。」


    「那下這個訂單的就是瀨戶內先生了?」


    「啊啊,我找畫師的時候,這兩位正好在網上尋找工作。聽說他們出身衝繩的係滿,離開父母住在西表島。我看他們博客上寫每天生活很艱辛,所以就想給他們這份工作。」


    楓聽後便歎氣著說,


    「又是爸爸的同情心在作怪啊。」


    「我說你啊,」瀨戶內苦笑著說,「現在別叫爸爸,叫社長。之後呢,我就委托他們設計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形象了。原本想等到人們都在熱炒那個肥臉到底是什麽含義的時候,我就掛出這個招牌。可惜,事不如意啊。」


    社長腦子裏想的是smiley face,就是有過成功先例的表情符號。莉子想起來了,她十九歲的時候看過相關內容的書。


    當時自己沒錢,能看到的話,肯定就是出自這個辦公室的書架了。


    簡潔的smiley face是smiley world公司的商標。那本書曾說,走與親近易人的smiley face相反的路線也應該是有效果的。謝花兄弟倆畫這種肥碩鐵板臉,就是實踐了這種想法。


    「可是,」莉子又問,「為什麽要手繪呢?不是很麻煩嗎?」


    瀨戶內忽然笑了起來,


    「本來是想要複印的,但又想著如果每一張都有些許區別的話,也許能更加引人注目。」


    楓聽了便嘀咕了,「說得那麽好聽,其實就是想要給這兩位工作才這麽做的吧。不算各種費用,每一張不說是每張十元的嘛。」


    「被看穿了啊,」瀨戶內有撓了撓頭,「認識了就是一種緣分,我也想讓他們有收入嘛。兩位畫起來也快,所以我讓他們盡量畫給我的。」


    兄弟倆一個慣用硬筆,一個慣用g號筆 ,力士貼紙存在兩種畫風原來就是因為這個啊。難怪連科學鑒定也沒法測點兩者的作畫時間差,原來它們不是原畫和模仿的關係,隻是因為他們是同時在作畫而已。他們都是原創,在競賽。


    瀨戶內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fat man比我預想的要有效果,後來被媒體作為力士貼紙報道出來了。因為搞得名聲不太好,我們也沒法說這是我們店的商標了。就在我們想要差不多該撤回貼紙並向警察解釋的時候,這不,通脹起來了,fat man也就沒人關心了。」


    「後來你知道嗎?」楓又向莉子解釋了起來,「因為可憐辛苦工作的兩兄弟,我爸就給他們發信說如果交不起房租就來東京。所以從上周開始,兩兄弟就一直住在這個五樓上哦。原來的備用倉庫裏有了空地,讓他們在那裏鋪臥具睡。他們還不用擔心倉庫裏沒有被褥呢,你說,很無語吧?」


    瀨戶內佯裝咳嗽了一聲,


    「不過話說回來,房租不交就夜逃出來可不是什麽好事啊。房東住哪兒的?我去付了。」


    謝花兄弟都驚訝了,和希不安地說,「但是,房租可能已經漲了不少了」


    「擅自抬價不是違反合同嗎,隻要讓人家接受原來的價格就可以了。這事就由我來交涉,至於你們,以後就隻能在東京好好活下去了。不過現在外麵很糟糕,靠繪畫吃飯可能有點困難。」


    「工作上有什麽頭緒嗎?」 莉子問兄弟倆。


    和希猶豫地攤開了他的素描本,「我考慮了一下cheap goods的新商標。」


    素描本上畫著很多種設計圖,有類似鳥、蝶的圖案,也有幾何圖形和立體模型。


    「謔,」莉子由衷稱讚起來,「好熟練而且畫得很細致準確。在那些米上刻畫的就是哥哥你吧?」


    和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是我唯一的特長。就是沒什麽用而已」


    他的畫有著獨特的風格,明顯是那兩種力士貼紙風格中的一種。


    「哥哥應該用的是g號筆吧?」


    「嗯,」和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怎麽會知道呢?這些設計圖都是用鉛筆畫出來的啊。」


    瀨戶內笑著告訴他說,「作為萬能鑒定士女王,她是無所不知的啦。」


    說完,楓跟著笑了起來。兄弟倆聽了卻又


    隻是呆呆地麵麵相覷了一下。


    不過,莉子心裏還是有一點糾結。


    兄弟倆的畫技雖高,但並不足以複寫出萬元紙幣。島民們的傳言結果還是空穴來風,假幣製造仍舊是個迷。


    工藝官藤堂雖然曾在衝繩出現過,想要抓到蛛絲馬跡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莉子此時才痛感事情是如此艱難。


    一切都是徒勞,白跑一趟而已。我對改善這個醜惡世界沒能做出任何貢獻。


    當莉子正沉浸在失望中時,瀨戶內開口了,


    「早新聞差不多要開始了吧。還真是讓人頭疼,通脹起來以後,所有電台都延遲了。楓,開一下電視。」


    「好的,」楓說著便走到一台擠在書架中間的十五寸電視機前,按了一下開關。


    現在電視上估計還都是那些關於現在大規模經濟崩潰的報道吧。電視上說,到目前為止,日本的經濟比二零零二年阿根廷通脹危機穀底還要糟糕,最近一周根本沒有任何經濟複蘇的跡象,誰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已經到了什麽地步了。


    不過,nhk主持人看樣子似乎與以往有所不同,他緊繃著臉說道,


    「重複報道一遍。在今天早上的緊急記者會上,因為在製造假幣案上持有重大嫌疑,警視廳對國立工藝官發出了全國通緝。」


    莉子暗吃了一驚。電視畫麵上顯示出一個莉子很眼熟的中年男子麵容,就是她在神樂阪遇到的那個人。


    室內所有人都緊盯著電視畫麵。


    「通緝?假幣團夥終於被查出來了?」 瀨戶內探著上身說道


    不是。莉子在心裏否定了。藤堂的名字早就被警視廳知悉了。因為他是唯一可能做出如此逼真的假幣的人,而且是事件發生後就可疑失蹤的關鍵人物。


    主持人繼續說道——被通緝的人叫藤堂俊一,四十七歲,一九八五年通過國家公務員一級考試後在大藏省印刷局工作,之後成為了國立印刷局的工藝官。據警視廳介紹,抓捕通緝犯人的命令要發往全國的警察,但由於現今國內社會情勢惡化,抓捕將跳過逮捕狀進行。


    這時候想必也來不及考慮人權了吧,警視廳甚至不惜采取異常途徑向全國大眾發布這個名字。也就是說,現在警視廳和政府已經無計可施了。


    希望這一招能有所效果——莉子衷心如此希望著。麵對這種無法鑒別的假幣,不撬開製作者本人的嘴,這個社會就永無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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