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臨近前熱的如同蒸籠般的一天。


    我坐在醫院娛樂室中的鋼琴旁。


    娛樂室內除了安置著用來進行康複訓練的器材以外,也擺放著圍棋盤和將棋盤,裝有雜誌和書籍的架子,以及折疊起來的乒乓球台。


    鋼琴是直立式的,因為已經有些年頭了,響聲並不怎麽悅耳,音調也有些漂浮不定。但是,如果把上蓋打開的話,也勉強能彈奏出合格的音色。再怎麽說,也比磁帶聽起來要好聽的多。


    我照著曲譜彈奏了《童年情景》中的幾首曲子,隨後又彈奏了普羅科菲耶夫的《三橘之戀》,和最近一直在練習的法雅的《火祭舞》。最後,彈奏了一首薩蒂的《吉姆諾佩蒂一號鋼琴曲》。這些曲子中,沒有一首是鋼琴課所指導過的。全部都是用自己的理解,自己擅自決定了曲譜的演奏方式,雖說有時也會出現一些不和諧之處,但是,並不是演奏會或者鋼琴考試,這樣就夠了。手指隨著心境而流動,繼而感情融入至曲流之中,聽眾們的反響也都還不錯。


    聽眾有直美和她的父母,徹也,護士和泉小姐。雖說最初隻有這幾個人,但是隨著演奏的進行,附近病房裏的人們也漸漸的被鋼琴聲吸引,聚集在一起。娛樂室裏擠滿了人。


    我本來就是打算在演奏中傾注自己全部的感情的。為直美演奏,這是第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就算直美之後出院了,這輩子也不會再相見了。


    最後的薩蒂演奏結束,我起身行禮準備結束時,直美開了口。


    “encore!”1


    “可是我隻準備了這些樂譜。”


    “拉威爾的話應該不需要看譜就能彈下來的吧?”


    我大吃一驚,看向了直美的臉。直美用著惡作劇一般的笑容看著我。她原來是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的。


    “沒關係的,我又不是‘公主’,不用在意。”


    因為這首曲子的名字十分不吉利,本來是不能在醫院彈奏的。但是既然本人都已經這麽說了,也沒有拒絕彈奏的理由。


    我彈奏起了《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


    assez dou mais d" une sonoritérge(柔美,而又舒緩的演奏),樂譜開頭如此標示著。


    婉轉的旋律飄揚在整間屋子內。仿佛可以驅散陰霾一般的和音,回蕩在鋼琴的共鳴腔之中。在交錯的音符漩渦之中,我的內心不住的顫抖著。就連隻有自己一個人在彈奏的時候,眼淚也會不自主的掉下來,更何況,現在直美就在我的身旁。我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強迫著自己集中在手指的動作上。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就會輸給自己的感情,演奏也會戛然而止的吧。


    très lointain (十分高漲的)仿佛追憶著遙遠的過去一般的舒緩曲調。在深遠而又遼闊的世界之中,旋律從身後翩翩飄來,輕撫著我的身體。雖然,現在直美就坐在我的身邊,但是,我與直美之間的鴻溝,是再怎麽努力也沒辦法逾越的。與直美相遇的那一天,仿佛遙遠的過去一般縈繞在我的心頭。


    而後,終於來到了très grave(十分的沉重),曲調發生了巨大的轉折。我仿若會折斷手指一般,用力的戳著鋼琴的琴鍵。琴弦在震動中近乎發出悲鳴,音符自鋼琴的木箱之中強烈的迸發而出。


    最終,沉寂悄然拜訪。主旋律又一次回歸了如同歌聲一般的曲調,舒緩的流淌著。如同將要燃盡的燭火一般放出最後一道強烈的光,隨即緩緩的陷入了黑暗。樂曲結束,那仿若抽去夾雜在g調與d調之間的第三音的,令人不安的和音久久縈繞不去。如果是我一個人在場的話,一定會置身於餘韻之中不能自已吧。


    掌聲的響起,驅散了這份彌漫在空氣中的餘韻。我無奈的隻好站起了身,仿若長歎了一口氣一般,久久不能釋懷。


    演奏結束之後,我們來到了直美的病房。拿出了蛋糕,用果汁幹杯,就這樣舉辦了一場小小的慶祝會。


    徹也和直美都是容易變得低沉的人,而直美的母親本來就不怎麽說話。結果,隻有直美的父親一個人在說個不停。


    這是第二次聽到直美的父親說話。說實話,他是一個令人感覺不可思議的人。無論何時,看起來都很平靜,很沉穩,同時,也很開朗。不知是否察覺到了房間內漂浮著的微妙的空氣,雖然一直是自己一個人在說個沒完,但是每當話題進行不下去的時候,他也會再次開始新的話題。


    直美的父親的話中,他所在的研究所接近開發完成的一種新型的義肢令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通過利用計算機演算得知的人體工學的最新成果與新型的有著優良彈性的橡膠相結合,能夠實現僅靠腰部和大腿的動作就能活動關節,如果加以一定的訓練,不僅可以接近常人一樣不被察覺的正常行走,連上下樓梯,甚至連快步疾走這種事也可能做到。雖然他並不是直接負責這個項目的人,不過還是有可能能夠拿到試用品,等到直美的體力恢複之後,可以立刻展開步行的訓練。


    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如果真的有這種義肢的話,那麽直美重回學校也不再是夢想。雖然芭蕾舞和新體操已經是不可能了,不過一旦進入了大學,自己的可能性也會得到很大程度的擴展吧。


    差不多是時候要走了。如果再不回家,和母親的關係就會變得更難辦了。吃過了蛋糕之後,我站起了身,在心中默默的向直美做了告別。


    本來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回去的,可是徹也卻也站起了身,和我一起走出了病房。徹也從一開始就一直陰沉著臉,我彈奏鋼琴的時候,他的表情也是一臉難受,大概是並不適應古典音樂吧。回到病房之後,徹也也基本沒怎麽說過話。


    在坐上電梯的時候,和上一次一樣,徹也向我搭了話:


    “北澤。”


    “怎麽了?”


    徹也似乎想說些什麽,卻又一臉猶豫的樣子。這樣的徹也我還是第一次見。最後,他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了聲音一般,說道:


    “不,沒什麽。”


    在這之後,徹也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名為暑假的一段艱苦的日子悄然而至。


    我在一個有名的補習班報名了麵向都立高中的五門主科的補習。上午有模擬考試,下午還要上課,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鋼琴課和聽音課也被調整到了晚上。在沒有課的夜晚裏,我通常都是在複習曲譜。等到母親的鋼琴課下課之後,我就在地下室裏一直演奏到深夜。


    我什麽也不去思考,僅僅是去完成被交給的任務。在從補習班返回的電車上,我經常保持著站姿就睡著了。


    深夜的鋼琴練習結束後,我簡簡單單洗個淋浴就一頭倒在床上,陷入了夢鄉。


    有時,我會做一些夢,不過夢境裏很少出現直美的影子。在夢境裏出現的隻有徹也一個人。有時候是和徹也做著投接球練習,有時候是和他一起跑著步。在夢中,我的身體變得很靈活,能夠在體育項目上和徹也正麵對抗。嘛,畢竟隻是夢境而已。


    偶爾也會夢見直美。她裝上了之前提到的義肢,在前麵奔跑著。而我和徹也在她的身後追趕著。我為了不輸給徹也而全力的奔跑著,畢竟在夢境裏,哮喘並不會發作。


    既然能夠夢到,說明我還是在意著徹也與直美的事情吧。但是,我已經連再深入思考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


    在暑假接近結束的一天,補習班回家的路上,在車站前我碰見了東山。東山也一樣是在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但是,東山的補習班和我的並不一樣,並不是誰都能隨隨便便去的。參加這所補習班,需要通過錄取率極低的入學考試,在都內也是最高水平的補習班。


    回家的方


    向都是一樣的,因此我們一同向家的方向走去。東山在二年級的時候也是同班同學,在合唱隊裏,東山是指揮,而我是伴奏,因此見麵的時候也會聊上幾句。


    我們稍微聊了聊補習班的講課內容,之後談到了誌願學校的問題。東山所在的補習班的話,全員都是以頂級學府為目標的。問題在於,是選擇升學率高的重點學校,還是選擇私立大學的附屬學校。


    “還沒有決定好呢。”


    東山這樣說道。


    “如果真的進了升學重點校,就不能再打棒球了。”


    進入六所棒球強校,然後在神宮球場比賽,是東山一直以來的夢想。


    “但是,如果進了東大的話就能進入正選。當上首發擊球手,像徹也一樣擊球吧。話說回來,那家夥應該是要打職業的吧。”


    “東山的話,就算是到私立學校也能進入正選的吧?”


    我這樣說道。雖然我並不是很懂棒球,但是東山的腳程很快,防守也很擅長,覺得應該能大放異彩的吧。


    “不行啊。徹也那家夥有很多學校都已經來挖人了,我的話沒有任何學校來找我。應該是因為我水平不足吧。實際上,倒是有些學校的田徑部來找過我。”


    “哪些學校?”


    “不是什麽名校。當知道了我的偏差值之後,立刻就都沒有後文了。而且,我也沒有繼續加入田徑部的想法,我喜歡棒球啊。”


    “如果有棒球部來找你的話,你要去嗎?”


    “不會去的。我這種水平又打不了職業。我打算好好地進入一流大學,找上一份好工作。因此,現在必須要好好的準備升學考試。徹也那家夥,現在正悠閑的做著棒球部的練習,為了巴結教練訓著低年級呢吧。“


    “徹也還在參加棒球部的練習嗎?”


    “是啊,前幾天去看了他的練習,還和他聊了關於你的事。你跟徹也很熟吧?”


    到底能不能稱得上是很熟,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知道為什麽心情突然變得低落了下來。東山並沒有注意到我一直沉默著閉口不言,而是用著輕鬆的語氣繼續說道:


    “說是想和你見上一麵,猶豫著要不要給你打電話。徹也竟然還會猶豫,真是稀奇。”


    我將話題轉移了開來。


    “船橋最近怎麽樣?”


    “那家夥好像是在給教練做著助手,放棄了考升學考試。”


    東山的家在一幢高級公寓裏,在這附近都算得上是比較高檔的了。公寓總共有十層,一層是一間意式的餐廳。漸漸的,已經能夠看到路對麵的餐廳的看板。


    “你第一誌願是都立的學校吧?”


    東山這樣問道。


    “是啊,從所有的學校裏麵選出一所需要準備的內容也多,隻能全都死記硬背下來。如果隻準備都立學校的入學考試的話,需要記得內容就很少了。”


    “那麽作為保底的私立學校你也準備了吧?”


    “我倒是希望自己不用考慮私立。第二學期是要提交內部申請書的啊。並且,我的數學比較差,光是應付學校的考試就已經盡了全力了。私立學校的數學的話,估計我是不行的。”


    “確實,私立學校的考試更難。但是,就算偏差值超過了七十,考上了私立,也比不過那些從附屬學校六年一貫製升上來的,一直在超前學習的家夥們吧。你的弟弟,是私立學校的吧?”


    “嗯,他比我小一歲。理科生已經開始學‘玻爾原子模型了’。”


    “真厲害啊,那個什麽模型,我們都還沒學過。”


    離餐廳的看板已經越來越近了。馬上就要分別的時候,東山這樣問道:


    “音樂那方麵你要怎麽辦呢?果然還是要考普通的學校嗎?”


    “還沒有定下來。現在暫時以都立學校的音樂科作為目標在準備升學考試。”


    “也會有鋼琴之類的專業知識的吧?”


    “嗯,現在正在做著兩手準備。”


    “這樣啊,還真是辛苦啊。”


    雖然隻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不過東山能向我搭話真的是太好了。


    我幾乎沒有什麽朋友。


    小的時候,我就不怎麽出去外麵玩,而且也搬過幾次家。但是弟弟卻在搬家之後不久就在新轉到的小學裏麵交了不少朋友。也許交不到朋友,和我的性格有關係吧。


    我並不是刻意的顯得比較陰暗,隻是我並不喜歡強迫自己露出開朗的表情。而且,對於孩子們之間流行的各種各樣的話題,我也並不是很感興趣。無論是角色扮演的電腦遊戲,還是巧克力中夾帶的贈品卡片的背景故事,抑或是周日的夜晚播放的時代劇的故事,這種任何一個同齡人都知道的話題,我都不怎麽清楚。大家在教室裏交談著這些話題的時候,我從來都是不參加的。


    成績名列前茅,運動也十分優異的東山,對於當下流行的東西,完全就是一種不在乎的態度。同時分心學習和棒球兩件事,沒有時間去玩也是必然的吧。與東山一起交談,總覺得會比較安心。


    與東山道別之後,變成了獨自一人,心情突然間就變得低下了起來。


    都立高中和私立高中比起來更加的模式化。私立高中還分為私立大學附屬校和普通的升學重點校,在上學的時間段上也是各有差別,而都立學校則是學區統一的,每個學校都不存在所謂的差別。正因為如此,所有的都立學校都按照偏差值從高到低整整齊齊的被排列在一張表格上,學生要參加哪所學校的考試,則由班主任根據學生的模擬考試成績進行決定。


    形勢很嚴峻。暑假的四十天的時間內,要一直不停的努力學習了。因為我數學和理科的成績並不是很理想,如果決定要去普通的都立高中的話,這樣下去,在本來整體水平就偏低的都立高中裏也隻能進入中等水平的學校了吧。


    踏進家門的一刻,與往常一樣聽得見馬勒的曲聲。


    孝輔為了初中的升學考試而停止了少年棒球的活動後,好像下定決心從此不再打棒球了一般,上了初中之後選擇了練習比較輕鬆的網球部。就算是這樣,在暑假的前半段,有時也會有諸如合宿和比賽之類的活動,因此也沒有時間好好學習。看起來,好像還有大量的作業沒有做完。


    從地下的鋼琴室中,傳來了車爾尼練習曲的聲音。


    突然有一種想和誰交談幾句的衝動。我走上了樓梯,走向了孝輔的房間。這種音量敲門的話是聽不見的。我直接推開了門,大聲的喊道:


    “喲,還好嗎。”


    “你才是,怎麽樣?”


    孝輔從桌子上抬起了臉,這樣回答道。雖說是兄弟,但是年齡差並沒有很大,從以前開始,我們兩個就一直以一種朋友一般的語氣交流。


    “稍微把音量開小一點,有點想問你的事。”


    “什麽啊,又是數學題嗎?”


    孝輔是一貫製的學生,雖然隻是初中二年級的上半年,卻已經把三年級的課程也基本都學完了。都立高中的考試題之類的,對於他來說都是小菜一碟。因此,當碰到怎麽也不會解的數學題的時候,偶爾我會拜托孝輔來給我講解。


    孝輔把音響的聲音開小了一些,我則是坐在了床上,說道:


    “你為了什麽在學習呢?”


    “這樣問我,是不是哥哥你遭遇到了人生中的瓶頸了。”


    孝輔的口吻充滿著大人般的語氣。我和孝輔長得很相似,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經常被人問道是不是孿生兄弟。最近孝輔長高了許多,臉同時也長大了一些,看起來顯得有些成熟的氣息。


    “多餘的話就說到這,先回答我的問題。”


    “就算我做出了回答,對哥哥的人


    生也幫不上什麽忙吧。”


    “好了你就快說吧。”


    “嘛,算了。”


    孝輔把手中的自動鉛筆扔到了桌麵上,轉向了我這邊坐直了身子。


    “哥哥你的學校裏有個人叫做羽根木徹也吧。”


    突然間出現了徹也的名字,這不由得使我吃了一驚。


    “有是有,怎麽了?”


    “以前打少年棒球的時候,曾經和他交手過一次。”


    “這樣啊,我還不知道呢。”


    “羽根木那時候就已經是個明星了,不僅僅球投的非常好,而且擊球也完全不是小學生水平的。但是,並不僅僅是這樣,那家夥的身上,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高漲的自信。當時我覺得就算是再給我一年時間,無論如何我也是追不上這個家夥的吧。正好正在為了要不要繼續打棒球而猶豫不決,我就直接下定了決心。”


    “然後,就開始為了準備考試而好好學習了吧。但是,就算是學習,也有不少比你厲害的人不是嗎?”


    “嗯,班級裏有五個特別天才的家夥,這些人應該以後會成為學者的吧。我的水平,在班級裏算是中遊程度。如果順利的話應該可以勉勉強強進入一流大學,然後就這樣進入公司,成為一名普通的工薪族。”


    如果這種話要是被別人聽到了,肯定會覺得火大的吧。但是孝輔隻是嘻嘻笑著,說道。


    “已經夠了,我是當不了名人的。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就已經明白這一點了。”


    和弟弟進行這樣的談話還是第一次。我稍稍的吃了一驚。因為比我的年齡小而一直輕視著他,現在看來,我才是那個幼稚可笑的人。


    我不知為何,露出了一臉沮喪的神情。


    察覺到了我的臉色的孝輔,仿佛為了想讓我恢複精神一般,突然的向我問道:


    “哥哥和羽根木徹也認識嗎?”


    “為什麽要問這個?”


    “因為,剛才他打電話過來了啊。”


    “徹也打來的?真的假的?”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孝輔的嘴裏會突然冒出徹也這個名字。


    “一拿起電話來,他就自顧自的開始說起來了,真是嚇了我一跳。應該是把我跟你搞混了吧。他說話的語氣聽起來很親近啊。”


    “那家夥無論跟誰都是那種語氣的。”


    “總之很厲害就是了,能跟羽根木徹也認識什麽的。那家夥,絕對會出名的。”


    孝輔興致衝衝的說道。小學時代的孝輔對棒球真心的熱愛著,每天都在看電視上的棒球賽轉播。對著在少年棒球比賽上大放異彩的徹也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絲憧憬吧。在孝輔看來,跟這樣的徹也能夠認識,是一件很厲害的事。


    那天,時間已經很晚了,徹也又一次打來了電話。


    做好了心理準備,我拿起了電話。


    “這次是你了吧?”


    徹也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在電話裏交談這還是第一次,說話的聲音跟平時也有一點點不同。


    “嗯,是我。”


    我回答道。


    “之前接電話的是你弟弟吧?你這家夥還有弟弟什麽的,從來沒聽你說過啊。”


    “畢竟從來也不會談到這方麵啊。”


    “因為你這家夥性格比較陰暗,我還一直以為你是獨生子。”


    盡管語氣還是與往常一樣,但是總覺得他的聲音很低沉。


    雖然學校的老師對學生們說不要煲電話粥,但是這樣做的學生還是有很多。徹也並不是在電話裏扯些天南地北的那種類型的人。他特意打電話過來,一定是有什麽事。不過,會突然有什麽急事必須要通過電話通知,還真不像是徹也的風格。


    一瞬間,電話的另一端猶豫了一下。


    “最近這段時間,你都沒來過醫院。”


    “嗯,因為一直在上補習班,沒有什麽時間。”


    我的語氣,聽起來可能冷冰冰的有些無情。對話再次陷入了沉默


    “直美她,就要做手術了。”


    用著仿佛從喉頭咕噥出的聲音,徹也擠出了這幾個字。


    “手術?什麽手術?”


    “為了檢查而進行的手術。要取身體組織的一部分作為樣本,並不是什麽大手術。但是,既然需要做檢查的話,說明醫生在懷疑著什麽吧。”


    “懷疑?”


    我從來沒有問過直美的病的名字。既然會嚴重到需要切斷一條腿的話,說明應該是某種會擴散的疾病吧。


    “到底懷疑什麽,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啊。”


    不經思索的,我的音量提高了。


    “醫生也沒有說的很明確,據說是左側腋下的淋巴腺好像長了腫瘤,不做詳細檢查就沒辦法弄明白。但是,根據檢查的結果,可能還會有更大的手術要做也說不定。我知道你現在很忙,但是有時間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我知道了。”


    我這樣回答道。


    切斷電話,保持著手持話筒的姿勢,我就這樣呆然的愣在了原地。暑假期間,我一次也沒有去過醫院探病。因為害怕會令我自己受傷吧,說到底,我還是一個隻考慮自己的人。


    放好了話筒之後,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透過薄薄的牆壁,能聽得見馬勒的曲聲。從音響裏,如同機械一般精準的節拍正在源源不斷的湧出,這使我萌生了戴上耳機彈電子琴的衝動。雖說如此,我反而俯臥在船上,聽起隔壁傳來的曲子來。我從未思考過為什麽弟弟要聽馬勒的曲子之類的,隻是武斷的認為都是一些大張旗鼓很吵鬧的音樂。不過今天,曲聲卻一下一下的衝擊著我的內心。漸漸的,胸中開始疼痛了起來。不過這份疼痛卻令我很舒服。孝輔也是有著各種各樣的原因,才會最終選擇了馬勒的吧。


    這樣一直聽了下去,馬勒的曲子,看起來並不壞。


    第二天,我中途逃掉了補習班,向著醫院走去。


    雖然太陽依舊像盛夏一般炫目的讓人難以睜眼,但是醫院的花壇裏卻已經完完全全的換了模樣,呈現出一派秋日的景色。


    在護士站的前麵,我遇到了和泉小姐。


    “啊,好久不見。”


    和泉小姐向我搭話道。


    是和往常一樣,毫無改變的穩重的笑臉。因為聽說了手術的事而變得擔心起來,惴惴不安來到醫院的我,對和泉小姐的一臉平靜意外的吃了一驚。但是稍稍思考一下的話,和泉小姐是護士,並不可能對患者的檢查結果大喜大憂的吧。


    直美獨自一人在病房裏。


    “徹也沒有來嗎?”


    我這樣說道。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才發現,一直以來我總是在意著徹也的事。


    “有棒球的練習,他一般都是傍晚來。”


    直美幾乎表情毫無變化的回答道。我已經一個月左右沒來過醫院了。她沒有為我的突然前來吃驚,也沒有因為我一直沒來看望而斥責我。直美並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看起來如同抑製住了自己的感情一般。


    我和往常一樣,坐在了牆壁旁邊的椅子上。直美依然沒有轉過頭來。一種沉重而壓抑的空氣充斥了整個房間。我看不見直美的表情,但是臉色看起來並不壞。因為要做檢查,我還在擔心是不是看起來就已經變得很憔悴,不過至少從外貌看起來跟一個月之前並沒有什麽變化。隻是在眼睛的一旁,看起來微微浮起了淡淡的黑眼圈,令人感到有些心痛了起來。


    無論是慶生會的時候,還是前一陣子和徹也一起來的時候,直美都仿若刻意避諱著我一般躲著我。直美和徹也是青梅竹馬,而我隻是一個多餘的路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也是正常不過的事。


    但是,今天的直美,看起來和往常並不一樣。是對我抱有警戒呢,還是因為什麽原因,變得自暴自棄起來了呢。


    本想說一些安慰的話語,但是現在直美究竟抱著怎麽樣的情緒呢,我完全理不清頭緒。說話一不小心,反有可能會傷害到直美。就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時間正一分一秒的流逝著。


    終於突然間,我察覺到了直美眼角處微潤著的淚花。也許就在沉默中,我已經傷害到了直美吧。直美的表情變得扭曲,不過看起來並不是像要哭出來一般。在下一個瞬間,直美的嘴唇動了起來,露出了笑容。是看起來就如同麵部抽搐了一般,刻意強裝出來的笑容。直美發出了聲音的笑了起來。


    “你還真是個奇怪的人。”


    一邊笑著,直美邊這樣說道。


    淚水溢出眼角,沿著臉龐劃過。我不能理解直美的感情起伏為何如此巨大。


    “哪裏奇怪了。”


    我這樣問道。


    “因為你就是一個反常的人啊。”


    “反常嗎?”


    “嗯。因為,你每次來探病的時候,都是一直站在一邊不說話的嘛。這樣一來,探病還有什麽意義呢?”


    經直美這麽一說,我覺得無法反駁。麵對著啞口無言的我,直美用著壞心眼的眼神看著我,雖然表情上是笑著的,但是卻有一種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會哭出來的緊迫感。


    “暑假都幹了些什麽?”


    直美這樣向我問道。我回答了一個非常無聊的答案:


    “一直在補習班補習。”


    “這樣嗎,好辛苦啊。”


    “因為大家都在補習啊。”


    “你為了什麽,才這樣努力學習的呢。”


    “我不知道。一旦開始思考學習為了什麽,就完全停止不下來了。”


    “所以就不去思考了嗎?”


    “嗯,我讓自己什麽都不去想。”


    “然後把我的事情,也完完全全的忘了個幹淨呢。”


    “並不是這樣的。”


    我連忙慌慌張張的回答道。麵對著這樣的我,直美像是十分懷疑一般,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盯著我。


    “就算隻有一點點也好,確確實實想起過我嗎?”


    “當然。”


    “但是你,卻是被小徹叫來探病的吧?”


    直美所說的是事實。但是,這並不是因為我忘記了直美的事情。我無法好好的說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垂下了目光一直沉默不語。


    直美發出了嗬嗬的笑聲。


    “是我拜托小徹給你打個電話的。”


    我看向了直美的臉。


    “我很想見到你。”


    直美直視著我的臉龐,這樣說道。


    “北澤同學。”


    直美仿若重新調整了心境一般,用著十分認真的眼神望向了我。


    “你還在考慮自殺的事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雖然原口統三的文庫本一如既往的隨身帶著,但是最近,打開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不僅僅因為這一個月我忙的不可開交,而且,遇到直美之後,我更是連翻書的力氣都沒有了。直美的事情跟書本中描繪的世界比起來,更加的現實,更加的沉重。但是這種事,要怎樣才能傳達給直美呢。


    我仍然未能理清頭腦中混亂的思緒,隻是微微的點了點頭。


    直美用胳膊肘在床上撐起身體,微微的坐起了身,朝著我的方向探了過來,小聲的囁嚅道。


    “那麽,要不要和我殉情呢?”


    直美的目光如同槍口一般對準了我。


    下了巴士,在通往家方向的窄窄的坡道上,我緩慢的邁著步子。我並不想直接這樣就回到家裏,同時,卻也想不到什麽地方可去。


    轉過拐角,在自家小路的深處,看到了一輛白色的車子。地下室裏點點燈光搖曳而出,不由得我的心情舒緩了下來。在晚飯的這個時間,平時媽媽應該都是在客廳裏麵的,今天卻還在地下室裏忙碌著。


    家裏感覺不到人的氣息。父親同往常一樣還沒回家,孝輔也是一如既往的聽著馬勒的音樂。


    在走上玄關前的樓梯時,我聽見了媽媽的聲音:


    “良一,良一。”


    媽媽叫著我的名字。我循聲望去,地下室的窗戶打開著,她在窗口正看著我。


    “快過來。”


    我感受到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媽媽好像是一直在地下室的窗戶前麵等著我回來。


    我走下了地下室的樓梯,向著門口走了過去。看起來教室裏的學生們正要從這扇門出去的樣子。我祈求著會有誰留在這間教室裏,但是事與願違,教室裏隻剩下了媽媽一個人。


    門砰地一聲被關上了。一直以來不絕於耳的室外的騷動聲突然間被隔斷了。就像是在泳池一頭紮進水裏一樣,令人感覺很奇怪。我變得呼吸困難。雖然在另一側也有一扇窗子,時不時的會有風穿過房間,但是防音門與雙層窗戶的隔斷,使得本來就潮濕的地下更加令人苦不堪言。


    “你今天好像從補習班請假了,補習班來電話通知我了。”


    真是熱心的補習班啊。這種聯係家長的服務,是不是已經含入到學費裏麵去了呢。


    “因為有事要辦。”


    “什麽事?”


    “去探病。”


    “真的?誰生病了?”


    “是媽媽不認識的朋友,很久以前就已經住院了。”


    “這樣啊……”


    媽媽的話說到這裏就停下了。說不定是為我的回答感到吃驚了吧。但是她立刻換回了常態,說道:


    “這樣倒是沒問題,不過我因為比較擔心,聯係了你的鋼琴老師和聽音老師。”


    預感果然命中了。


    “你想考音樂學校,這是認真的嗎?”


    媽媽仿佛刻意壓製住自己一般,低聲的說道。看起來就好像在下一瞬間就會突然爆發一樣。


    我則是老實的點了點頭。


    “大學怎麽辦?”


    被當麵問道這種問題,我卻無法作出回答。就連我自己,也從未想過這種問題。幾年之後的事,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根本就是無緣相見的世界。


    “你想成為鋼琴家嗎?”


    母親用著十分冰冷銳利的目光看著我,以壓到極低的音量說道。這份強硬感,為什麽沒有遺傳到我的身上呢?


    “稍微彈點什麽吧。”


    雖說應該回答點什麽,但是我卻連動都無法動一下。


    “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聽過你的演奏了,現在想好好的聽一次。”


    被如此窮追不舍著,我的心情越發的淒涼了起來。如果能彈出令母親大吃一驚的曲子就好了,我這樣想道。如果做不到的話,自己將會是多麽的絕望與不甘心。


    “來,快點開始吧。”


    媽媽提高了音量說道,看來是非彈不可了。我一邊向著教室裏麵的洋琴走去,一邊問道:


    “要彈什麽?”


    “奏鳴曲吧,之前不是已經練習好了嗎?”


    “我不太喜歡這首曲子。”


    “你沒有挑三揀四的餘地。總而言之快彈吧。”


    無奈,我開始彈起了貝多芬的曲子。


    是十五號奏鳴曲《田園》,一首平淡而又沒有感情的曲子。


    換做是平時的話,我會選擇《熱情奏鳴曲》或者是《槌子鍵琴奏鳴曲》的吧。將內心深處盤踞著的芥蒂,毫不保留的全部揮灑在鋼琴之上。隻不過現在,我隻能選擇貝多芬早期的奏鳴曲。就算是早期的曲子,八號奏鳴曲與十四號奏鳴曲也是包含著感情起伏的,而這首十五號


    奏鳴曲,卻平淡的讓人覺得離奇。一開始聽到這首曲子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它。當然,就算是用來練習手指的練習曲,通過手指的強弱,也能彈得出起伏波瀾。但是,如果是彈給母親聽的話,這樣做就完敗了。媽媽對著音階的準確有著超乎常人的嚴格,絕對不允許對樂譜有著自己的解釋。壓抑住自己的感情,崇尚著機械般的演奏。媽媽的學生,每個人都是這樣子的。


    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手指正在猶豫不決著。明知這樣下去不行的想法,和刻意壓製自己保持住音階的準確性的想法碰撞在一起,最後四散交錯開來。直到最後,我也沒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最終章的餘音緩緩傳入了我的耳朵。我不等餘音結束,就早早的鬆開了踏板,從椅子上直起了身。


    “你稍微等一下。”


    母親用強硬的語氣叫住了想要走出屋子的我。


    “你現在的演奏水平,無論你再怎麽努力,都當不成鋼琴家的。”


    “我知道。”


    “那麽,你想怎麽辦?從音樂大學畢業的話,在哪兒都是找不到工作的。難道你想到中學去當音樂老師嗎?”


    我甩開了想要抓住我的手腕的母親的手,就這樣走出了房間。走在狹窄的樓梯上,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最令人討厭的就是我的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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