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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回憶,總是伴隨著重大事件


    一並銘刻下來的」


    ——赤村崎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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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的事可以明天再說。


    可今天的事隻能今天去做。


    既然這樣,今天一整天都糟透了。不論是天氣,還是心情。


    令人不爽的悶熱空氣毫不費力地侵蝕正常生活,聊勝於無的微風逆撫神經。令人不愉快的夏天味道趕走春天,火辣辣地將人烤熟。我最討厭夏天了。氣溫越往上升,心情就越糟糕。


    上完課一放學,我對周圍看也不看,徑直離開了教室。


    我今天也打算翹掉分析社的活動。我不知道和小照兩個人在一起說什麽好,也不希望在這種心情沉重的日子裏再添疲倦。


    我緊緊地抿著嘴,盡可能不去在意這鬼天氣,離開校舍,準備回家。


    火辣的陽光讓我每走一步都熱汗直淌,十分煩躁,這時,忽然有人從身後喊了我的名字。


    那個人焦急地追上了我。是小末。


    「等等!」


    她肩上挎著感覺很輕的書包,頭上仍舊戴著那頂白網球帽,拚命地朝我跑來。她的球拍和運動鞋似乎留在了活動室裏。


    「我也一起回去」


    「一起?你還有社團活動吧」


    「有是有……延後就可以了」


    她歎了口氣,又跑了起來。小末自然而然地走到我身邊,和我一樣埋頭向前走。


    「被罵可別找我哦。你們顧問老師很可怕吧」


    「要是被罵,也沒辦法啦」


    不想被罵,希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沒有這種想法。


    這是小末古怪之處,也是她的優點。可是,可是啊。


    「那你就別做這種自己找罵的事情啊。有話要說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沒關係吧」


    「嗯。不過,我想去今天道歉」


    說得真夠直接。


    雖然用邏輯很難解釋,但我很清楚她想說什麽。


    「我也不願意自己找罵啊。可是,這件事是我拜托你的…………隻有我不被罵,感覺不公平啦」


    你這是哪門子的公平精神,有夠脫線。


    光是一起痛苦,也解決不了問題吧。


    「對不起,我果然太粗神經了。竟然要你去見她」


    「沒關係,這沒什麽」


    我很清楚,小末不需要細致的支持,以她的性格,在這種時候定會再次向前一步。


    「我去過了哦。到了醫院的前廳」


    「咦!?然後呢!?」


    讓你白期待了,真對不起,可是。


    「然後,我沒有繼續往裏走,沒有去探望」


    「啊…………是麽」


    她的樣子就如同彰顯她不會撒謊的性格,非常失落。


    雖然隻是用謊言來搪塞稱不上溫柔,但我覺得,還是能夠稍微裝裝樣子比較好。真是個笨拙的家夥。


    「最近,小照來找過我。她平時瘋言瘋語的,可那一次表情特別認真。她低頭拜托我,讓我告訴她你的事情」


    「這樣啊」


    「她既然會來找我,也就表示她從你或者十美乃那裏聽說了吧。我……是事故目擊者的事」


    「或許吧」


    事故。


    雖然小末是這麽說的,但我不知道這種表述是否正確。


    「我,說了。全都說了」


    「是麽」


    「我擅自做主,非常抱歉。可是……」


    可是——我覺得那樣不公平。


    小末的誠實就像沙漏。既無法阻止,也無法幹涉。一旦啟動,在裏麵的東西倒完為止,是不會停的。


    「那個時候,我碰巧看到了那一幕,現在都曆曆在目。嬸嬸從玄關跌跌撞撞地衝出去,摔倒在馬路上,逐漸接近的車頭發出強烈的白光,照在她身上」


    車子正麵撞了上去。


    她全身受到強烈撞擊。


    被撞飛好幾米。


    然後,頭撞在了柏油路麵上。


    「手裏拿著菜刀,渾身是血的你跟著出來……」


    造成那起重大事故的原因,不是別人,就是我。


    「你為什麽拿著菜刀去追嬸嬸,我並不知情。我甚至覺得,是哪裏弄錯了,是我看錯了」


    ——十希男,你為什麽要殺嬸嬸?


    她就像在這樣問我。


    「呐……」


    真厲害。


    虧你自發地往這種麻煩的話題裏鑽。


    感動得我都要落淚了。


    「可你並沒有被警察抓走」


    「因為老爸為我隱瞞了,你也為我隱瞞了」


    「可是,我不認為你想拿刀捅人哦?你不是不能回家吧……都過去兩年了,叔叔也不會怪你的」


    「我已經決定在高中畢業之前住在爺爺家了」


    「然後呢?高中畢業之後就離開這裏,再也不跟家人見麵麽?」


    「唔………………」


    「…………對不起」


    小末無法泰然地撒謊,所以說出來的話才會是這個樣子。其實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樣的。


    我離開那個家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待不下去。


    這是我跟家人一起商量之後,做出的鄭重決定。


    「聽說嬸嬸的病情……後遺症很嚴重,精神很容易錯亂」


    「錯亂?」


    「她能夠記東西,也能夠好好保存記憶。可是,卻沒辦法順利的提取記憶。在哪裏做過什麽,她都很模糊,有時能想起來,有時想不起來」


    「有時想不起來……」


    「隻要有誘因,就能輕易地想起來。反過來說,如果沒有誘因,可能就很容易忘記。討厭的事,難過的事。還有你離開家門的事」


    是這樣。


    還有這種事。


    「是麽」


    「是的」


    哦。那麽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我稍稍加快步伐,暑熱重返我的意識。風停了,柏油路上的反光令我煩躁不堪,心情越來越糟糕了。


    「十希男……你不知不覺變聲了」


    「有麽?」


    「嗯,有點變低沉了。說話的方式似乎也變了」


    「變了變了,你隻會說這個啊」


    「變了啊,十希男你。以前你更喜歡惡作劇的。最近卻基本很沉穩」


    「是麽」


    ……是麽?我感覺鬧得挺歡的啊……不過我覺得,我沒讓小末看到過我那個樣子。


    「瞧吧,你果然變了。要在以前,你肯定立刻就反駁了。你現在那麽沉默,穩重。所以你跟小照那種愛說話的家夥混在了一起」


    多謝你清清楚楚的分析。


    「我不明白了。你不肯告訴我真正發生了什麽。我看到的,隻有嬸嬸奔上馬路的身影」


    「這不是什麽值得專程去說的事情」


    「我都專程讓你說了」


    「唔……」


    「對不起……我隻會道歉呢。不過,我畢竟是這樣的性格。我沒辦法不去管那種想不通的事情。我也跟你一樣,兩年間什麽也做不了」


    夠了。


    沉重的話題還是打住吧。


    「好熱啊」


    「誒?啊,嗯」


    小末似乎沒有那麽怕太陽。是因為戴著帽子?


    「你也……你也總是戴著帽子啊。有那麽愛不釋手麽?」


    白網球帽。


    我覺得我這話題轉移得


    太露骨了,可小末沒有在意,接著說道。


    「什麽啊,你忘了啊。是你告訴我的吧」


    「我?不會吧,什麽時候」


    「初一吧」


    沒印象。


    我都不知道我是真不記得,還是單純的想不起來。


    「我以前害怕失誤被人看到,對無法取勝的自己感到羞恥,說過想要放棄網球……但你推薦我戴上帽子」


    「我?為什麽」


    「你說,把臉藏起來就行了。要是覺得羞恥,別讓人看到就可以了」


    「藏起來……」


    「沒必要全部露出來。如果有不想被看到的地方……如果這樣會動搖勇氣,那就耍點小花招,對它視而不見。撒上一點小慌,也能讓事情看得像真的一樣。多虧了帽子,多虧了你,我才能變得比真正的我更加堅強一些」


    藏起來就好。


    沉下去就好。


    沉到所有人都無法看到的水麵之下。


    可是,這真的是我想要的麽。


    「我不是鼓不起勇氣。我都到醫院去了」


    「既然如此!」


    「可是,我不知道後麵該怎麽辦」


    「誒…………?」


    「我見了她之後,該怎麽辦呢?」


    「怎麽辦……」


    「我該說什麽,該做什麽,才能得到懲罰呢」


    耀眼的太陽。朝氣蓬勃的陽光。萬裏無雲的天空。


    夏日表層的整備工作,開始穩步進行。


    將冒汗一般的心聲掩蓋下去。


    拋下水麵之下的真相。


    ***


    朵朵白雲維持著形狀,慢悠悠地,不露聲色地在空中漂浮。


    我討厭夏天。腦中淨會浮現出不願想起的事情。喉嚨裏淨被不想說的話塞滿。


    小末一次又一次地對我說我變了,可這個世上沒有東西是永恒不變的。搞出那麽大的事情,我怎麽可能無動於衷。


    從昨天跟小末說過話之後,倦怠的感覺就無法消除。我明明沒有硬是把沉沒在黑暗中的東西刻意地指出來。不想挖掘回憶的,明明是我才對。


    「你好,十希男君」


    這個聲音,讓外界的雜音回到了我的耳朵。


    「……三雫同學?」


    我被她叫到名字,頭腦回到現實中來。現在是出勤日的中午,很顯然,我正坐在醫院前麵的長椅上。


    討人厭的噪音從馬路上斷斷續續地傳過來。聽到的全都是雜音。我現在難受得要死,真不希望帶著這種心情跟三雫同學見麵。


    「你無故曠課了呢。今天是出勤日哦。這樣可不行啊」


    「……這麽說的話,你為什麽又在這種時間出現在這裏呢」


    「也對,彼此彼此吧。我這個曠課的人,可以和你這個曠課的人坐一起麽?」


    這長椅是醫院的,我沒有資格拒絕。


    三雫同學在我身旁坐下,什麽都沒做,隻是靜靜地坐著。她為了遮住從枝葉中投下的光,將手放在額頭上,完全不看我這邊。


    「呼……今天真熱啊。我受不了陽光啊」


    氣溫並沒有她說的那麽高。雖然陽光確實很強,但沒有強到讓人出汗的程度。因為幾乎沒有風,所以稍稍感覺有些熱,這我倒是能夠理解。可是坐在身旁的她,臉上沒有一絲汗水,卻在用手給自己臉上扇風。


    「啊,十希男君。你要不要喝點涼的東西?自售機就在那邊,我請你喝罐裝果汁吧。或者是,去咖啡廳更好麽?」


    「……有什麽事?」


    「也沒那麽鄭重,隻是如果可以,我想和你說說話」


    「能不能以後再說。我現在……沒那個心情」


    「要是延後就麻煩了。畢竟機會難得」


    機會難得?什麽意思?


    「按照約定,我來幫忙了。因為你看上去心情很複雜」


    幫忙?我拜托過這種事情麽?沒印象。


    柔和的笑容,嫻靜的舉止。在精神上充滿從容地成熟感覺,讓我不禁想要靠近。


    「你在這種地方在做什麽?你在這裏,在煩惱什麽?」


    「我沒什麽煩惱」


    「那又是什麽?」


    「隻是……在後悔」


    「後悔?在後悔什麽?」


    你應該知道吧。當時,我在聊天室裏受了你不小的幫助。你不讓我自己說出來就不甘心麽。


    「當然是傷人的事」


    「具體是指哪件事?」


    「…………」


    「你承認罪過並自責,卻說不出自己做了什麽呢。這樣會對你身邊的人造成混亂的哦」


    「因為這不是對別人說的事情」


    「可你察覺到,自己一個人根本無能為力,不是麽?」


    「……那我該怎麽辦啊」


    「別那麽生氣」


    「才沒生氣」


    「請冷靜一點,十希男君。我不擅長跟別人相互怒吼」


    三雫同學的聲音非常平靜,裏麵卻摻入了仿佛很深邃很可怕的東西。仿佛在對我說,閉嘴,聽人說話。


    「三雫同學……感覺,你在生氣?」


    「我沒生氣。你不找我談也好,突然無故翹課也好,讓小照擔心也好,我都一丁點也不生氣」


    「唔……」


    「另外,末藏同學不知為什麽似乎早退了,對此我也沒什麽想法」


    我似乎在不知不覺間,給很多人添了麻煩。竟然讓三雫同學生氣,我究竟在幹什麽啊。


    我閉上嘴,泄去脖子上力量,垂下臉認錯,然後,她再次開口


    「十希男君。我來舉個例子吧。假設你是個很喜歡打棒球的男孩,你今天也想開開心心地打棒球,可天公不作美,外麵下了雨。你很無奈,在家中進行揮棒練習。在房間裏,有隻你媽媽很珍惜的花瓶。你揮棒的時候差點把花瓶給弄壞了。然後,媽媽出現了,罵了你,告誡你在房間裏揮棒很危險。那麽下麵,被罵的你會怎麽做?」


    「……等雨停」


    「回答得很好。沒錯,等雨停下來就好。答應媽媽不在室內亂來就可以了。這樣就不需要一直為打破花瓶而後悔,也不需要被負罪感一直折磨下去了」


    被弄壞的花瓶。


    空揮的球棒。


    她在比喻什麽,我漸漸明白了。


    「那麽再舉個例子。在剛才故事的一半,你在媽媽製止之前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再說一次,那隻花瓶對媽媽非常重要。失去了花瓶的媽媽悲痛欲絕。你發自內心的感到後悔。可是,失去的花瓶永遠也回不來了。你沒有錢,不能買更好的花瓶送給媽媽。那麽下麵,不孝的你會怎麽做?」


    怎麽做?


    這種事,束手無策。


    「壞掉的花瓶無法複原。束手無策」


    「因為束手無策,所以想要逃避所有人的視線,突然不去上學。這就是你的做法麽?對了解情況的青梅竹馬,對關心你的死黨什麽也不說,讓她們無止盡地為你擔心」


    她的口氣毫不留情,聲音裏充滿了煩躁,不知不覺間變得尖銳。


    「你想說什麽啊。舉這些某明其妙的例子幹什麽」


    「那麽就不舉例子了,回來說說現實吧。十希男君,我想問問你,你對你母親那起事故是怎麽看的?你有沒有試著去想過?」


    我感覺她說話完全不在點子上。這種事,就算去想也無濟於事。


    「聽十美乃說,她當時的記憶一直是混亂的。畢竟為了不讓她回想起來,十美乃在拚命地照顧她呢。連事故本身都不記得,對我自然不會有什麽想法。就算想起兒子……不出一


    會兒也會失去興趣的」


    回憶總有一天會塵封起來。


    她能夠記東西,也能夠好好保存記憶。可是,卻沒辦法順利的提取記憶。在哪裏做過什麽。就連我的事,她也會立刻忘記。


    「你在撒謊。如果你對母親真的沒有任何想法,你又豈會被過去所束縛」


    「我才沒有被過去束縛」


    「你又在撒謊。如果你不在意過去,你現在應該就不會在這個地方」


    可能性被一個個擊破。逃脫的去路被一條條封死。隻留下通向真相的門。


    「十希男君。我再問你一次。你的母親,是怎麽看你的?對方的想法,絕不是能夠輕易明白的。在傷害對方之後一直不去見對方,就更是如此了。你可能隻是在自顧自地害怕。你不能憑著自己主觀的感受來斷定別人的感情」


    「……你想說什麽」


    「並不是我想對你說什麽。不過,我隻是覺得,你可能把某人說過的話給聽漏了」


    「我,怎麽了……?」


    「答案不會馬上得出來吧。她可能沒有在乎你想要的結果,可能讓你心煩意亂,可能讓你非常不安,可是,她卻一直靜靜地朝你伸出著援手。對方沒有死。你沒有殺任何人。我並不能保證未來一定是美好的。可是,我能夠確信,你一定會得到原諒。所以,請不要再責備自己了。請不要再想著去傷害自己了」


    她要說的話,我自己一丁點都不明白。她說得就好像她知道一切答案一樣,於是我拚命地探尋其中的含義。


    一輩子都對傷害過別人的事情感到後悔,這樣的生活方式,她深有體會,可以說了若指掌。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


    什麽叫一定會得到原諒。


    我完全不那麽想。


    「我並不能完全保證。可也並不是毫無根據」


    她,毫不遲疑地回答了我的提問


    「你不去上學,跑到這裏來,為什麽?你覺得,動作不快一點,住院檢查就要結束了,對麽?你害怕直接到家裏去,可你又想要改變現狀,所以才想這麽做,對麽?」


    通向答案的提示,就隱藏在極為單純的提問中。


    「你無法從這裏繼續往前走,是因為你擔心會進一步破壞,對麽?你其實也知道,還可以修正,還可以挽回,對麽?」


    沒有映在我眼中的心聲,被她的語言照亮了。


    我的體溫升高。湧上來的感情在眼睛裏積蓄。


    「差不多注意到了吧?你聽漏的是什麽,你未能說出的是什麽…………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我。


    我真正想要的。


    「壞掉的花瓶無法複原。可是,卻沒有那麽多永不對話的母子。你知道是為什麽麽?弄壞了母親珍惜的花瓶,孩子先必須要做的是什麽?」


    聽到這裏,我感覺我稍稍明白了她想說的話。感覺明白了她想讓我去做的事情。


    沒用的。已經太晚了。現在才悔改,已經太遲了。


    這樣,實在太自私了啊。


    「可是……」


    「真是的。你還在猶豫麽。我不會再說什麽了。我……我,就說到這裏。後麵的由你去做」


    就到這裏。


    就指出那扇門。


    之後,要進去的是。


    「說起來,十希男君。你知道是哪間麽?是四一五號病房」


    「為什麽……連這種事……都知道……」


    「這很基本啦——開玩笑的。好了,站起來。要加油哦」


    ***


    我進入醫院裏麵,走過空調溫度調得更低的過道,然後找到了她告訴我的那間病房。我一邊不讓自己忘記,「四一五號、四一五號」地念著,一邊走過醫院的走廊。


    苦悶的感情隨我的腳步不斷加重,,沒過多久,我發現了我要找的病房。


    「找到了……」


    四一五號病房。病房前的名牌上寫著我媽媽的名字。


    我不等手的顫抖平息下來,打開了病房的門。


    媽媽的病房不是獨間。按理說,裏麵應該還有其他住院患者,然而這個時候,房間整體特別安靜,我想,莫非這裏一個人也沒有?莫非三雫同學得到的情報有誤?我不知媽媽在被隔簾擋住的六張床中的哪一張。


    因為醫院裏獨有的靜謐氣氛,我的心情被硬是壓抑下去。已經不在這裏了麽?名牌上真的是媽媽的名字麽?回去確認一下吧。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


    「……有誰在麽?」


    我還以為我的心髒要跳出來了。縱然闊別兩年,我也不可能聽錯這個聲音。


    「護士小姐?親愛的?」


    錯不了。


    我認識這個聲音。


    可是,我該怎麽辦?我該如何回答?我不知道。我,我該告訴她我是誰?


    「誰?」


    「啊……」


    竟然不說話,真是太可恥了。我,究竟是來這裏幹什麽的。


    「你是來探病的?」


    「啊,是……是的……」


    「很可惜,這個房間的大夥都去做檢查了」


    「是……這樣麽……」


    不知她聽到我喪氣的聲音作何感想,隻聽到她在裏頭拍了下手。


    「呐!那麽在等人的這段時間,能不能和我說說話?過來過來,這邊有椅子吧?坐下來坐下來!」


    她催促我坐下。


    還沒有發現麽……?是因為我的聲音變了?要是沒發現,那就保持這樣吧,想不起來也沒關係。


    可是說真的,我,害怕坐在她身旁。


    「唔,簾子,手,夠不到……」


    她躺著去伸手,但似乎夠不到隔簾。


    「那、那個。簾子能不能就維持這樣?」


    「哎呀?我倒是無所謂……」


    我搜尋記憶。我的媽媽是這樣的人麽?我覺得,我記憶中的媽媽,不是會讓不明身份的男人坐在自己旁邊,然後談天說地的那種人。我所認識的媽媽,究竟上哪兒去了呢——我不禁冒出這樣的感想。


    媽媽好像在關照我,向我提問。你在哪裏上學?成績怎麽樣?我看著淺茶色的窗簾,隨隨便便地應付。


    在沒有重點的對話中,我了解到媽媽現在很有活力。這次住院並不是因為身體突然惡化,隻是需要花時間進行檢查。


    太好了,媽媽現在過得很健康。已經沒事了。就算沒有我,就算忘記我,隻要媽媽能活得快樂,我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對啊,就是這樣啊。足夠了。這樣就可以了。我可以回去了。三雫同學,我的判斷正確麽?


    「真是的,十希男君沒什麽精神呢。有好好吃飯麽?」


    「是……啊,不,最近不怎麽好」


    「怎麽了?生病了麽?」


    「並不是那樣的。我沒食欲,而且做飯也很麻煩」


    「媽媽不給你做麽?」


    「媽媽她……」


    「是個壞媽媽呢」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怎麽會這樣。我要怎麽掩飾過去。


    「沒有。我,沒有媽媽」


    「啊……對不起,問了不好的事情呢。真可憐」


    「並不,可憐」


    我並不可憐。我根本沒有得到同情的資格。因為,我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不是別人的錯,都是我咎由自取。


    「都怪我……太愚蠢了」


    「怎麽這麽說」


    我自責。我捫心自問。是誰的錯?是我的錯。這種事我


    心知肚明。


    「她流了好多血,我什麽都不明白,我好害怕,好害怕,然後逃走了,一直不敢去麵對她」


    某種比重力更加強大的東西拽著我的腦袋,讓我自然而然地垂下頭。我,就算隔著簾子,也不敢去正視自己的媽媽。都到這個時候了,我卻還是那麽窩囊。


    「是麽……你把媽媽給……一定很難過吧」


    「……我覺得,難過的不是我,而是媽媽」


    我仿佛陷入泥潭之中,手腳出奇的重,沒法順暢呼吸,越是掙紮就會陷得越厲害。明明隻要不去掙紮,就能靜靜地沉下去了。


    「是啊。我想媽媽也會很難過吧。一直折磨著自己的孩子,死也死不徹底」


    聽到如同突然襲擊的話語,我把臉抬了起來。


    隔簾那頭的她,現在是怎樣的表情?我感覺我能想象得出來。


    「你的媽媽已經過世了吧。所以你沒辦法向任何人道歉,一直都非常難過吧」


    啊——


    我一直以來苦苦尋找的答案,被她瞬間看穿了。


    這個人比任何人都理解我。


    因為,這個人是。


    啊。啊。


    水麵之下,透進了光。


    我那漆黑的盒子裏,垂下了一縷純白的線。


    對啊。對啊。我,我是那麽的難過。


    「好,我知道了!那就這麽辦吧。現在,由我來做你媽媽吧!」


    「咦……?」


    拜托了。


    把我,從這裏拉上去。


    「來,喊我媽媽吧」


    對著正露出天底下最溫柔的微笑的這個人,我


    「——媽媽」


    下雨了。在明亮得讓我不禁想去閉上眼睛的光芒中,下起了白燦燦的光之雨。


    「媽媽」


    「嗯」


    「媽媽」


    「我在聽哦」


    我發出漸漸崩潰的聲音,做著漸漸將我環繞的夢,平靜的漣漪在我的世界中不停地擴散。


    「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我聲淚俱下,一次又一次,重複著重複著,說著對不起。在簾子的那一頭,她用一句話,回答了已經說不出別的話來的我。


    我感覺到,從那頭傳來的,正是我一直忽略的話語。


    ***


    日已西斜。


    我離開醫院,想給三雫同學道聲謝,可已經不見她的蹤影。


    可取而代之,那裏有一隻神秘生物。


    那是一隻從嘴裏流著血,搞不清楚是僵屍還是妖怪的謎樣怪物的麵具。是派對上用的小道具。這裏是醫院門口,今天不是萬聖節,卻有人弄成這種白癡的打扮。弱不禁風的纖瘦身體,還有我們學校的製服。


    隔著麵具,傳來了模糊的聲音。


    「噶嗷!」


    ……這貨究竟想幹嘛。我完全猜不到。


    「你在搞什麽,小照」


    「露餡了麽…………可愛麽?」


    「要是麵具取了就可愛了」


    小照老實取下了麵具。


    麵具之下,果然有那頂熟悉的針織帽。


    這大夏天的,竟然戴上針織帽又戴麵具,或許是被熱壞了,小照臉上全是汗。錯不了,這貨肯定是笨蛋。


    「覺得不自然麽?」


    「那還用說啊。你滿頭大汗哦」


    「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三雫在我前麵找到你這件事。知道這所醫院的位置的,是我。玩『遊戲』時趕過來的,是我…………可今天,三雫先來了」


    「啊,經你這麽一說,確實是的。為什麽?」


    「我覺得,應該把耍帥的場麵讓給三雫」


    「很帥哦,三雫同學」


    小照的嘴唇扭得奇形怪狀,表示不滿。換你來耍帥也沒什麽不可以吧。


    「……抱歉,我撒謊了。其實我逃走了。我注意到你在這裏,可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逃走了」


    「這樣啊」


    「…………失望了?」


    「並沒有」


    「沒有被你期待,這樣也好落寞啊」


    怎麽辦?


    「加茂十希君」


    「怎麽」


    「小末有沒有死纏著你,要你給她懲罰」


    「別用這種飽含惡意的表述來損害我的尊嚴」


    你要是不好好聽人說話,就別把話題拿出來啊,受不了你。


    「如果可以,我想代替你來做的……可是,給別人懲罰不是我的興趣哦」


    「或許吧」


    「所以我給了替代的東西。那是我能給的東西」


    「你給了什麽?」


    「我可以來一次,瞎扯淡的分析麽?」


    瞎扯淡。


    小照是頭一次這麽評價自己的分析。


    莫非她是說,她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會很隨便——?


    小照緩緩地——一摘下帽子,開始講起來。


    「威廉……將水麵之下的本質,定義為美」


    …………小照…………?


    「可是,僅憑審美觀去觀察世界這種……超塵脫俗的事情,我辦不到。我要是在人心的最底層,看到了狂湧的黑暗……我不想隻滿足於那些美的感想就結束觀察。要是發現了深邃的黑暗,在我找出白色的緞帶之前是不想放棄的」


    這究竟——是誰的台詞。


    威廉是能夠發現水下之美的人。


    三雫為我在黑暗之中指出了門所在的方向。


    小照,你究竟想做什麽?


    「來吧,開始分析吧。這裏發生的事情,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隻會去分析。十美乃也對事情不太清楚,小末的情報感覺又不可靠,你也不會對我吐露隻言片語」


    「發生的事情……你不是找小末問過了麽?」


    「你的母親遭遇了事故。你當時正拿著菜刀追趕母親。我問到的隻有這些」


    是麽。她應該隻有這些情報。


    「所以我來分析看看吧。不,可能稱之為想象要更加準確」


    想象。


    並不確信。


    可是小照沒有停下來。


    「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十美乃所說的,你當時的行動,可能是準備用菜刀去刺母親。然而,我完全沒有聽到刺傷的事情。話說,那起事件是當作交通事故處理的吧?似乎沒有檢查到刀傷。這也就是說,你的母親並不是直接被你弄傷的。可這就怪了。你當時渾身是血吧?沒有被刺的母親流了血?這怎麽可能呢」


    分析。


    把頭紮進去。


    注視水麵之下。


    小照會這樣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麽,你當時拿刀對著你母親以外的人了麽?不,說到底,你就沒有刺誰,沒有砍誰。簡直太奇怪了」


    小照不準備朝我這邊看,也不準備說服我。她對自己的分析,真的沒有信心。


    這些分析或許是錯的。可萬一對了,光可能就會透下來。正因為知道這一點,小照現在才會鼓起勇氣,講出自己的分析。


    「你手裏隻要有菜刀,行動果斷,你母親根本沒機會逃得了。應該還發生了什麽其他的事。令你母親受到驚嚇,不由自主地想要逃出家門的什麽事情……」


    讓媽媽想逃出家門的事情。


    我一直後悔的事情。


    「根據這個答案,這起事件將呈現出另一個麵貌。小末以為你砍了你的母親,所以很長時間沒辦法跟你說話。在公開層麵,目光隻聚焦在了交通事故的部分,所以事件被當成了一起單純的意外進行處理。可是,光是這樣,還是有太多不合理的地


    方。我感覺事故的背後,還隱藏著別的答案」


    別的答案。


    小照眼中的,我的過去。


    「那麽,那究竟是什麽呢?是什麽讓你母親往車子前麵衝的?我得到了很多提示。第一,你拿著刀卻沒有用刀傷害別人。沒人被刺你卻滿身是血,很好笑呢。第二,你母親看到你的樣子嚇得半死,場麵帶來的衝擊足以令她衝上車行道。第三,你現在非常討厭夏季的活動。在某一刻,你對夏天的印象轉遍了。恐怕那就是在兩年前。你因為交通事故,變得討厭夏天的活動。第四,小末的描述中有這樣一句話。『逐漸接近的車頭發出強烈的白光』……車燈開著,也就表示場景是晚上」


    ——提示太多了。


    這所有的一切,都將成為小照的分析對象。


    小照湊集七零八落的要素,編織出答案。


    「有了這四個提示,我建立了一個推測。在日本,夜晚進行的傳統夏季活動,排除掉放煙花的話答案並沒有那麽多。可以正常地嚇人,拿著類似刀具的東西,還渾身是血的節目,那就是……」


    說到這裏,小照再度戴上了帽子,還戴上了拿在手中的麵具,傻不拉幾地叫起來。


    「噶嗷!」


    距離萬聖節還有好久。


    既然如此,這個麵具所適合的活動,隻有一個了。


    「…………怎麽樣?」


    「不可愛」


    怪物揚起右手,拳頭砸在了我的胸口。


    我感覺到,她的拳頭好像在微微顫抖。


    「我的這些話,是不是說對了呢」


    「可能吧」


    我看出小照突然喪失力量。


    是啊,是會變成這樣呢。


    「你一直隱瞞的,就是這種無聊的事情?被一直忽視的,就是這種瑣碎的真相?」


    「……可能吧」


    怪物揚起一隻手,再次無力地摁在我的胸口。


    「為什麽打我」


    「因為你是笨蛋」


    「為什麽哭起來了啊」


    「因為你是笨蛋!」


    大夏天的頭上還戴那麽多東西,一定熱壞了吧。我慢慢地拉起她的麵具,連同絨線帽一起摘了下來。小照連忙搶過帽子,戴在頭上,深深地遮住眼睛。


    這頂帽子,可不是讓你閉上眼睛的啊。


    「戴這個很熱吧」


    「沒什麽。取了帽子我的臉也清爽不起來。就別管我了」


    你覺得沒問題的話,我也不會多說什麽。


    「呐,加茂十希君」


    「怎麽了,小照妹妹」


    「還有件事我很在意,我可以說說麽?」


    「其實我非常不願意,但你還是說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小照稍稍做了下深呼吸,讓心情穩定下來之後,再次開始分析。


    「不覺得奇怪麽。你的母親為什麽衝到了馬路上?」


    「…………啥?」


    「要是一出家門就是馬路倒能夠理解,可實際上卻不是的。你家門前首先是人行道,不翻越護欄是到不了馬路上的吧。就算再怎麽混亂,也不可能忘記路的。她如果是情急之下想要逃跑,會硬是翻越護欄衝上車道?這不可能。如果沒有明確的目的,沒有前進的方向,應該不會直接朝車道中間衝的。沒錯,你母親當時是有目的的。她有理由要越過車道」


    小照的聲音越來越熱。


    「她真的是想要逃離你麽?她看到你刺傷了什麽人麽?因為你這個人充滿攻擊性,所以害怕你會襲擊她?不對。不是這樣的。這根本就不對。真相是更加溫柔的。她一回到家,看到孩子渾身是血哦?就算嚇得再厲害,母親的行動原理也是唯一的。你家門前究竟有什麽?家,人行道,車道,人行道……隻要穿過去,三分鍾就能到的地方,究竟建著什麽?」


    透下來了。


    一縷縷光芒,朝著水麵之下,筆直地。


    照亮內麵。照亮生命。


    「她不是想要逃離你,而是想要救你。她肯定誤以為你在流血,根本不會認為你傷害了其他人。我……我個人,是這麽分析的」


    小照斷定。


    小照堅信。


    通過這些,我也能分析出,你真的是個好女孩。


    「還能夠……這麽去想啊……」


    「嗯。我覺得,那可能是彼此之間的一場誤會」


    小照撒嬌似的把身體向我靠過來。我感覺這是貓的習性,可現在我還是什麽也別說了。


    我希望更多的,更多的


    讓小照的溫柔


    讓小照那,為漆黑一片的舞台劇拉上純白帷幕的勇氣


    讓小照那,用筆直的光明為我照亮漆黑夜路的堅強


    滋潤我。


    不過啊,你能不能別渾身是汗的往人家身上抱。我不是害羞,真的熱死了。


    「誤會,是麽,是誤會麽」


    「是啊。竟然讓女性誤會,你可真是造孽啊,加茂十希君」


    「是這樣啊…………咦?你剛才說啥?」


    「嗯?」


    我看漏了什麽地方,這個地方讓我怎麽也放心不下啊。


    女性……誤會……造孽……?


    「這句話我在哪兒聽過哦……『讓女性誤會可是造孽』……?」


    這話不是聽到的,而是看到的。當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小照已經全速衝刺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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