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好心的大狸


    錄入:壞心的大狗


    修圖:不好也不壞的大咪


    1


    普樂多公園有soup kit。伊昂是昨天傍晚聽到這個消息的,soup kit就是慈善廚房。裝模作樣撂英文,是因為「普樂多」是老美的公司啦!這麽告訴伊昂的家夥叫什麽他已經忘了,倒是記得他說既然是普樂多的慈善廚房,應該是質好量多,肯定會來一堆流浪漢。


    伊昂決定天還沒亮就去普樂多公園前麵等。如果幸運排到兩次,隔天早上就可以不用擔心。可是看來每個人打的算盤都一樣,天還沒亮,公園周圍就擠滿了來自市中心的男男女女。


    普樂多公園位在明治大道與山手線之間,寬度僅三十公尺,長二百五十公尺,呈極端的長條狀。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是遊步道公園,地底下有一座停車場。


    現在反射著銀光的鐵絲網圍繞著普樂多公園,夜間完全封鎖。它以前是澀穀區立公園,但兩年前被一家叫「普樂多」的世界知名運動大廠收購,冠上企業名,設了室內足球場和滑板場,從此成為私人收費公園。


    還是區立公園的時候,草木扶疏,有沙地可遊玩,入口牆麵有巨幅塗鴉,鮮明奪目。雖然雜亂,卻有人情味,許多遊民與街童在此搭建紙板屋居住,細長的公園正中央就像鬧區的徒步區般總是眾滿人群。


    許多人很氣憤,說公園私人企業化、收費化,其實是意圖驅離遊民的陰謀。自小就隻靠自己一個人智慧求生的伊昂,已經練就出生氣之前先行動的習性,即使聽到這樣的批評,也不以為意。


    伊昂急忙排到隊伍最後麵,才一眨眼工夫,身後已經接著排上許多人。如果餐點準備兩百人份,自己會是第幾個?伊昂開始計算自己前麵有幾個背影。一百人以上,後方也有一百人以上,那麽大概隻能弄到一餐。盡管失望,但他轉念心想今早吃過的話,應該可以撐到傍晚,便又放下心來。生活在街頭,意味著每天都得為獲取食物而奔走。


    伊昂環顧四周。來了許多認識的遊民。最前麵好像是露宿街頭有五十年資曆的山田爺。山田爺算算也有八十歲了,他三番兩次婉拒義工勸他住進收容所,寧願在街頭奮戰。不過看來十二月的寒風還是太折騰了,隻見他不停地交互蹬腳。


    山田爺稍後是媽咪們,單親母親及離婚女遊民的集團。女人單獨行動很危險,所以她們總是結伴行動。幾乎每個人都帶著孩子,其中有人抱著脖子還沒長硬的嬰兒,也有人左右手各牽著一個。母親和孩子身上都裹著厚重的衣物,因此行動緩慢。


    和伊昂年紀差不多的阿昌和鈴木也排在後麵。理了顆大平頭的鈴木看到伊昂,隨即一臉不爽地撇過頭去。伊昂裝作沒看見,不理他。之前阿昌跟鈴木提議說少年遊民人數不多,最好像媽咪們那樣成群結隊,相互扶持,但伊昂當場拒絕,他們為此記恨。不過,伊昂隻是不喜歡他們兩個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罷了。


    「這不是伊昂嗎!」


    有人戳伊昂的背,他回頭一看,是以前在代代木公園村住一起的金城。


    金城自從偷錢跟人起爭執,被打斷門牙以後,就消聲匿跡,不曉得躲到哪去做些什麽。金城頂多也才三十歲出頭,年輕得很,卻總是駝背,白發很顯眼。


    伊昂默默行禮。以前金城頗照顧他,讓他過了一段輕鬆日子,但是和壞了同伴名聲的金城混在一起也沒什麽好處,所以伊昂離開了。事實上,金城一現身,隊伍各處就傳出怒吼。


    「金城,你還有膽露臉!」


    「滾邊去啦!」


    金城充耳不聞,拜托伊昂。「讓我排你旁邊吧。」


    「不要。」伊昂拒絕。


    「拜托啦,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金城可憐兮兮地懇求。伊昂把毛線帽拉得更低,撇過臉去。


    「大家都一樣。」


    「什麽大家都一樣?看你,吃得白白胖胖的。」


    金城用缺了門牙的嘴巴邊漏風邊說,同時用力戳伊昂的肩膀。如果在排隊領飯的隊伍中讓別人插隊,讓位的人就得離開,這是不成文的規矩,所以伊昂不能讓金城進來。


    伊昂踏緊雙腳,拚命按捺想要踹金城的小腿或用手肘撞他肚子的衝動。幸好伊昂這陣子愈長愈高,體型變得跟金城差不多了。


    「伊昂,怎麽了?」


    應該是躲在一邊觀望情況吧,最上走了過來。最上是ngo成員,他給伊昂的名片上印著「街童扶助會」。


    最上幾年前就對伊昂很感興趣,一直追著他跑,經常在澀穀街頭遇到他。每次相遇,最上都會提供伊昂一些幫助。有時候會給他現金,雖然金額很小,冬天則是送他溫暖的衣物和熱湯,不時也會請伊昂到遠食店吃漢堡或薯條。對伊昂來說,最上是唯一一個「好心的大人」。


    「出了什麽事嗎?」


    最上問兩人。最上體型瘦削挺拔,戴眼鏡,眉頭深鎖,眉心刻著深深的直紋。他冬天總是同樣的打扮:黑色羽絨衣配黑色毛線帽,肩上搭著黑色尼龍背包。


    「不,沒事。」


    伊昂聳聳肩說。金城用舌尖舔著缺牙處的牙齦,目光盯住伊昂。


    「我說,你的份我幫你想辦法,不要欺負小孩好嗎?」


    最上警告金城。小孩,這詞讓伊昂覺得怪怪的,不吭聲了。他十月就已經十五歲,這樣還算小孩嗎?


    「伊昂哪是小孩?哪來的小孩這麽精明刁鑽?」


    金城咒罵。不過他似乎知道情勢不利,意外老實地往後走去了。隊伍前後的遊民雖然佯裝漠不關心,卻也頻頻偷瞄著金城的背影。


    「謝謝。」


    伊昂向最上道謝。如果得到別人幫助,一定要道謝,如此一來人際關係就會變得圓滑,辦起事來也更容易。這麽教他的也是最上。


    最上高興地眯起眼睛說:


    「你也學會道謝了。」


    「權宜罷了。」


    「權宜?你從哪學來這麽深奧的詞?」


    「從你給我的漫畫裏麵學的。」


    最上笑了。他一笑,眼角就跟著下垂,變得一臉和善。不笑的時候,總是一副一肩扛起全世界煩惱般的凝重表情。


    「你為什麽老是一臉不開心?」


    伊昂問。最上回答,看到像伊昂這樣的孩子獨力求生,還有讓孩子一個人掙紮求活的社會,這些折磨著他的心。伊昂聳了聳肩說:世上就是有這麽怪的大人。


    最上強烈要求伊昂進收容所並且上學,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在這個國家,你們這些孩子必須接受義務教育。這是法律規定的,所以你必須進入兒童保護中心,去上學才行。上學是你的權利,讓你上學也是兒保中心的義務。可是你一定就是從那些兒保中心逃出來的,對嗎?」


    伊昂沒有說話。最上一臉遺憾地說:


    「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從兒保中心逃走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多,已經沒有人能掌握正確數字了。除非你老實講,否則沒有人知道你是從哪家兒保中心跑出來的。所以我們才會從事這個工作。我說伊昂,你可以相信我嗎?我想要幫你。福利保障製度已經崩潰,就算強製把你送回兒保中心,也隻會重蹈覆轍吧,你一定又會逃走,可以請你不要離開澀穀,讓我保護你,直到你長大成人嗎?」


    「好吧,我就留在澀穀好了。」


    伊昂不甚情願地答應最上的提議,卻怎麽樣都不明白為什麽最上想把他送進兒保中心,硬要他接受學校教育?伊昂不是靠著自己的力量自由自在地生活嗎?這樣哪裏不好了?伊昂心裏刮著一股強風,這道風比什麽都痛恨


    束縛。


    最上是個認真而富使命感的ngo成員。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掛念著伊昂,老是找出伊昂人在哪裏,跑來探看情況。伊昂壓根兒不想談自己的事,坦白說,最上的好奇讓他覺得厭煩。


    可是最上多次將他救出困境也是事實。特別是前年冬天伊昂得了流感,如果沒有最上幫忙,他或許已經死了。


    日本現在每年都有新型流感肆虐。尤其是前年爆發的新型流感,那年格外酷寒,疫苗製造速度又趕不及,奪走多條人命。也有許多遊民在惡劣的條件下罹患流感而喪命。真的淒慘透頂。


    最上不但讓高燒痛苦的伊昂睡在自己的住處,還不畏感染地照顧他。這都是因為伊昂害怕被送進兒保中心,不肯住院。


    最上住的公寓位在中野,是隻有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廁所共用,也沒有浴室。最上過著這麽清貧的生活,卻讓伊昂占據床鋪一星期以上,自己則在寒冬之中躺在坐墊上就寢。


    「你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


    伊昂複原後這麽問,最上自個兒也有些納悶地說: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你吧。」


    「什麽叫喜歡?」


    伊昂的問題,讓最上露出驚訝萬分的表情。


    「喜歡就是在意一個人,還想再見到他,跟他說說話:心裏總想著他。你沒有這樣的經驗嗎?」


    「沒有。」伊昂冷淡地回答,最上似乎很失望。不過伊昂不喜歡討好別人,所以他從不撒謊。


    「伊昂,你沒有喜歡過任何人嗎?」


    「一次也沒有。」


    最上的眼神亮了起來,就像有了什麽發現似的。究竟是為什麽呢?伊昂想了一下,但馬上又覺得無所謂。


    對伊昂來說,找到便利商店扔掉過期便當的秘密地點、自動販賣機退幣孔忘記取走的錢幣更重要,這些才讓他有活著的真實感。


    「你的爸媽呢?你有爸媽吧?」


    這是最上第一次問起家人的事。最上總是小心翼翼地對待伊昂,很少審問似地提問。


    「不知道。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爸媽。」


    伊昂答道,眉毛動也不動一下。


    「你不可能沒有爸媽啊,在生物學上是不可能的。隻是你不曉得而已吧?」


    最上微笑說。


    「可是就是沒有啊。」


    「那你那個帥氣的名字是誰幫你取的?伊昂這名字很棒呢。」


    「不曉得,隨便取的吧。其他人的名字也是隨便取的。」


    「其他人?你有兄弟姐妹嗎?」


    最上瞪大了眼睛,還想再進一步追問的模樣,伊昂連忙改變話題。


    「別說我了,你爸媽又是什麽樣的人?」


    伊昂用因高燒而深陷的眼睛看最上,最上從書架底下取出一本相簿。


    「給你看照片。」


    伊昂翻閱相簿,看著體型和臉型與最上一模一樣的最上父親、眼睛和嘴巴與最上如出一轍的最上母親,還有氣質相似得可說是女版最上的妹妹。


    「好像。」伊昂內心發毛地說。最上聞言嚇了一跳,可是沒有表現出感情,隻是凝視著伊昂的側臉。


    隔天最上出門後,伊昂溜下最上的床鋪,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穿起變得鬆垮的丹寧褲,換上原本汗濕的t恤。衣物最上都洗過了,所以很幹淨。


    伊昂穿好衣服後,從最上的書架挖出相簿翻看。上麵有很多小時候的最上。穿著棒球製服拿著球棒的最上、在泳池擺出勝利手勢的最上、穿學生服的最上、班級合照裏的最上。最上的過去、最上的回憶、最上的人際關係,伊昂把相簿塞進背包。


    離開最上的房間後,伊昂盡可能地走向最遠的垃圾場,丟掉最上的相簿。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大概是覺得生物學上「一群」相似的人讓他感到不舒服吧。也就是最上的家人讓他恐懼,名為「最上的過往時光」也令他恐怖。


    隻有一個人,無父無母,所以是孤獨的dna。過去他也遺忘了,所以是一片空白。如果沒有人際關係這個錨,人就隻能浮遊。


    幾天以後,伊昂正要跑過危險的中心街時,看到最上站在那裏,一臉冷冰冰。


    「伊昂,你拿走了我的相簿對吧?」


    啊,嗯,好像吧。伊昂曖昧地歪頭裝傻。


    「請你還給我。那對我很重要。」


    「不好意思,我丟掉了。」


    伊昂哈哈大笑,就這麽跑走。他以為最上會氣呼呼地追上來,便衝進小巷裏。澀穀的小巷他了若指掌,應該甩得掉最上。然而最上沒有追來。


    伊昂心想這下子最上應該會氣到跟他斷絕關係,爽快極了。就在認為最上跟他再也不會有瓜葛的瞬間,伊昂察覺到最上對他興致勃勃的事一直令他渾身不舒服。自己一定是個冷酷的人,對孤獨一點都不以為苦。澀穀裏多得數不清的街童不也都討厭伊昂,說伊昂是個自私、冷酷、任性的家夥嗎?


    可是一個月後,最上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再次出現在伊昂麵前。


    「你最近好嗎?」


    最上問道,伊昂決定不鳥他。


    「沒啦。」


    「沒啦?這未免太冷淡了吧。你不問我過得好不好嗎?」


    「什麽意思?」


    伊昂抬頭,最上告訴他:


    「對話必須彼此付出同等的關心才能成立。輪到你問我了。」


    這家夥怎麽這麽煩?伊昂感到不耐煩,沒有理他。結果最上自個兒說了起來:


    「噯,好吧,我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我不會放在心上的。對了,我被任命為澀穀區專員了,今後每天都可以來澀穀。之前我還要負責新宿,所以沒什麽時間。伊昂,我一陣子沒來了,有新麵孔增加嗎?」


    「不曉得,別的家夥跟我無關,我才不會去注意。」


    伊昂裝傻,抬頭看天空。從雜亂的大樓空隙間望去,形狀變換不斷的冬季天空異於往常,蔚藍而透明。


    據說都市的烏鴉把高樓大廈當成森林,而他們這些住在街頭的孩子也是,是在名為都會的森林中旁徨的韓賽爾和葛麗特,雖然根本沒有糖果屋存在。


    「你還是老樣子。」最上苦笑。「對了,我帶漫畫來給你了。」


    看到最上從背包裏取出幾本二手漫畫,伊昂決定原諒最上。


    「那我就收下好了。」


    「喂,我不是教過你嗎?這種時候要說『謝謝』,這樣人際關係才會圓滑。」


    「人際關係關我什麽事?」


    「不可以這樣。」最上的眼神很嚴肅。「人際關係是求生的武器。你要學起來。」


    「我才不需要咧。」


    伊昂粗魯地否定,可是他很想要漫畫,不禁咬住嘴唇。街頭沒有電視,他也沒看過電影。伊昂唯一的娛樂就隻有漫畫。伊昂靠漫畫學習文字、字匯、了解情感。雖然隻是哪種時候人會生氣、哪種時候人會高興的程度而已。


    「你不要漫畫了嗎?」


    最上帶著調侃的眼神看伊昂。伊昂伸出肮髒的手想要搶書,卻被最上長長的手給擋了回去。


    「給我漫畫!」


    「不能這樣說。你必須先跟我道歉,聽好了,你擅自丟掉我珍惜的相簿,反正過去的事就算了,沒辦法,可是你得向我道歉才行。我的要求不過分吧?然後我原諒你,這樣我們就像以前一樣了。這個儀式還沒有完成。」


    「還儀式咧,你很煩耶。」


    伊昂惱火起來。最上最讓他討厭的,就是這種動不動就想教訓伊昂的態度。真是多管閑事。


    「伊昂,你想要漫畫就向我道歉。你不道歉,我是不會給你漫畫的。」


    平常的話,最上不會這麽死纏爛打,這天他卻堅決不退讓。伊昂覺得他是在記恨相簿的事。


    「好吧。對不起啦。」


    「那句『好吧』太多餘了。」


    「對不起啦。」


    「沒有誠意。」


    「對不起。」


    最上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把漫畫拿給伊昂說:


    「謝謝、對不起。這兩句話對謀生會有莫大的助益。」


    「在現在這種世道?」


    伊昂嘲笑說,抱住漫畫拔腿就跑。最上垂下目光,仿佛在說「是啊」,看了大快人心。


    就像最上說的,從那天開始,伊昂就經常在澀穀看到最上的身影。伊昂扔了最上的相簿,讓他蒙受損失,所以才會緊盯著伊昂也說不定。伊昂百思不解自己什麽地方吸引最上,卻也懶得深究。


    排隊排了三小時。天色完全亮起,明治大道上的車流量增加,低所得勞工趕往車站的時間到了。遊民看到有工作的人,全都難受地垂下頭去,就像在為自己的目的隻有獲得食物而羞恥一般。


    不久後,兩輛白色箱形車在圍繞普樂多公園的遊民隊伍前停下了。


    十幾名年輕男女走下車子。他們都穿著印有「普樂多」時髦商標的黑色夾克,看也不看遊民一眼,打開公園大門的鎖,然後從車上搬下桌子和大鍋子、放食物的托盤等等。就要開始發放食物了,伊昂的嘴裏積滿口水。


    昨晚他闖進便利商店的垃圾場,但像樣的東西幾乎已經被拿光,他隻撿到一袋破掉的洋芋片而已。好想喝熱湯,想吃滿肚子的肉、油脂和米飯。伊昂的胃緊揪成一團發疼。他活到這個年紀,不必付出任何代價就有飯吃,就隻有待在他最痛恨的兒保中心的時候,而且那還是寒酸至極的餐點。不過就算飯再好吃,伊昂也絕對不願意再回去。


    隊伍慢吞吞地動了起來。伊昂發現最上不知不覺間不見了,回頭張望。最上站在阿昌旁邊,笑著跟他說話。阿昌能跟最上說話,一定高興得不得了吧。他用一種看大哥般的尊敬眼神看最上。阿昌很怕寂寞,一下子就會讓「好心的大人」拐去,傻子一個。


    阿昌今年十四歲,跟他弟弟一樣是街童,但兒保中心帶走了弟弟,兩人被拆散讓他傷心欲絕。阿昌的父母聽說因為公司倒閉背了一大筆債,留下兩個孩子自殺了。所以阿昌的臉上刻畫著永遠不會消失的悲歎。


    阿昌注意到伊昂的目光,高興地對他揮手。這家夥到底是天真到什麽地步啊?我討厭那種家夥,伊昂心想,撇過頭去。有家人,就會胡思亂想,沒半點好事。


    饑餓的男人隊伍慢慢地走上石階,被吸入鐵絲網圍繞的公園裏。伊昂第一次進入普樂多公園,覺得很新奇,到處東張西望。用黑底白字寫著prodopark的帥氣招牌、水泥製的斜坡是滑板廣場,還有網球場跟兩座室內足球場。


    「請慢用。」


    總算輪到自己了。長發年輕女人機械性地說,把白色紙袋遞給伊昂,她完全不肯正視遊民的眼睛。


    伊昂立刻檢查袋子。漢堡的圓形紙包、一條香蕉、兩片餅幹,還有疑似裝湯的白色塑膠容器及湯匙。


    「請出去公園外麵吃。」


    想要坐在長椅的中年男子被工作人員提醒,站了起來。難得進公園,可是連停留都不被允許。拿著紙袋的男人們被帶到其他出口,充塞在狹窄的明治大道人行道上。每個人都站著就打開紙袋開始吃。


    伊昂也取出裝湯的容器湊近嘴邊。是南瓜湯還是玉米濃湯嗎?黃色的湯已經不熱了,漢堡肉也是冷的。量很少,看這樣子應該撐不到中午。


    花了三小時排隊,隻有拿到這些讓伊昂大失所望。事前聽到的消息跟現實落差太大了。伊昂把香蕉裝進褪色的背包,打算留著晚點再吃,此時最上折了回來。


    「伊昂,好吃嗎?」


    伊昂瞪著把道具收進箱形車的男女搖頭。


    「不怎麽樣。」


    「量呢?」


    「不夠。」


    「我想也是。普樂多從遊民手中搶走公園,他們隻是做做樣子,假裝援助遊民罷了。」


    最上難得批評,伊昂驚訝地看他。


    「你居然會說這種話,真稀奇。」


    伊昂挖苦他。


    「會嗎?」


    最上歪起長長的脖子說。


    「出了什麽事嗎?」


    「不,也沒啊。」


    「也沒啊?之前你還生氣,叫我不可以用那種口氣說話。」


    最上是在模仿自己的口頭禪嗎?伊昂抱怨,最上露出苦笑。然後他像要甩開伊昂充滿好奇的視線似地反問說:


    「倒是你現在都睡在哪裏?你已經不去代代木公園村了嗎?」


    「你管我睡哪。」


    伊昂把紙袋扔進普樂多準備的白色垃圾袋裏。


    受雇於普樂多的年輕人似乎被交代垃圾要立刻收拾幹淨帶回去,他們充滿耐心地等待遊民吃完。遊民裏麵也有些人向他們抱怨馬上就被趕出公園的事,還有餐點都冷掉了。


    然而年輕人隻是視線低垂,耐性十足地隱忍不語。無論是什麽工作,有工作就該慶幸了。這樣的狀況持續太久了,一旦失去飯碗,很可能連家庭都毀了,接著淪落為一無所有,就像待在這裏等待食物發放的遊民一樣。


    「伊昂,告訴我你睡哪又有什麽關係?」


    最上逼問伊昂。


    「我幹嘛要告訴你?」


    「我想要掌握我的觀護對象啊。」


    「我是觀護對象唷?隨便你。」


    想要幫助街童的念頭,不是出於最上的自尊心或價值觀這類私人感情嗎?被任意挑選為觀護對象、追蹤、觀察,真會給人找麻煩,伊昂心想。而且不管再怎麽趕,從最上的個性來看,他一定還會跑來確定伊昂的情況。


    2


    伊昂往明治大道的西邊走去,不出所料,最上果然從後麵跟上來。伊昂不理最上,快步彎進道玄阪。肚子一飽,人就會想睡覺。冬天因為寒冷,睡眠很淺,更是容易困倦,伊昂強忍睡意,爬上通往百軒店的陡坡。


    幾年前,澀穀的百軒店地區因為再開發案,許多小店被迫拆除或關門。不過後來進行開發案的不動產公司倒閉,工程中斷,變成棄置狀態。遊民和沒有簽證的外國人任意定居在裏麵,形成一座鬼城,漸漸變成無人踏入的地區。


    千代田稻荷神社前有許多小攤販,充滿了異國混雜的詭譎。速食麵、洗潔劑、牙刷、牙簽等瑣碎的生活用品、不曉得從哪裏批來的蔬菜和醬菜、廉價衣物堆積如山地販賣著。


    伊昂穿過攤販,走進神社後麵的小巷。建築物有一半已經毀壞,住商混合大樓的樓梯還鋪著藍色塑膠布,伊昂跑上樓梯。


    三樓有個黑色的門,房間沒有任何招牌,但一堆貼紙撕下的痕跡,顯得肮髒。最上一直跟到一半,但可能是客氣,沒有跟到這裏來。


    伊昂敲了敲房門。


    「門沒鎖。」


    女人冷淡的聲音傳出。伊昂開門進房,裏頭似乎曾經是辦公室,隻有約三坪大,擺滿了綠色的投幣式置物櫃。


    為了避免置物櫃被偷,捆上好幾道堅固的鐵鏈,係在打進牆裏的楔子上。陰暗的房間裏還設有可以放進行李箱的大型置物櫃。


    這裏是以遊民為對象的二十四小時投幣式置物櫃店。街頭生活最讓人困擾的就是沒有地方可以寄放貴重物品。如果帶在身上,很容易失竊或遭遇強盜。港區的遊民裏好像也有人有銀行存款,或是租銀行保險箱,不過,生活在澀穀街頭的男女都把現金和重要物品寄放在百軒店的投幣式寄物櫃店。


    「太慢了,你遲到二十分


    鍾。」坐在店內桌前的老女人埋怨。「我可以去找其他孩子,隨便都能找到人代替你。」


    老女人上身駝背,但穿著一件時髦的藍色洋裝。稀疏的頭發染成橘色,塗大口紅,她的手中拿著一根細細的金屬棒,啾啾轉動著棒上的滾輪摩擦臉頰。


    「對不起,我去排食物發放。」


    伊昂活用最上平日的訓練,乖巧地道歉,他今天上午得到寄物櫃店幫忙看店。


    如果無人看管,就會有人破壞置物櫃的鎖偷東西,或賴在店裏不走,甚至用店裏的插座為手機或遊戲機充電,到處是伺機而動的不法之徒。看店隻需要一直坐在屋裏,雖然酬勞隻有少少幾百圓,但在寒冷的冬天卻是每個人都搶著要的好差事。


    「二十分鍾是一小時的三分之一呢。不過你沒去過學校,也不懂算數吧。」


    老女人嘲諷地說,懶洋洋地站起來。


    「我懂算數。」伊昂噘起嘴唇說。


    「那你的時薪也要扣掉三分之一。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老女人繼續用滾輪摩擦臉頰說。伊昂指著金屬棒問:


    「那是什麽?」


    老女人默默地用金屬棒滾過伊昂的臉頰。金屬的冰冷觸感讓伊昂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裏麵有錯粒子。」


    「那是做什麽的?」


    老女人笑也不笑地說:


    「皮膚會變得光滑。轉一下三十圓,也從你的薪水裏麵扣。」


    老女人把錯棒裝進金色的袋子,小心地收進黑皮包裏。老太婆個頭嬌小,看似手無縛雞之力,但傳聞她隨身攜帶手槍以防強盜,街坊都叫她「手槍婆」。


    老女人離開後,伊昂從背包取出小鑰匙和硬幣,打開自己租的置物櫃。伊昂來置物櫃取放東西時,看店的老女人詢問他:「我常看到你,要不要在這兒打工?」


    伊昂的置物櫃裏收著漫畫和兩隻銀行信封。一個信封裝現金,今天的工資也算進去的話,他的總財產就有將近四千圓了。他把靠這類差事賺來的錢,還有最上給他的錢存起來。


    另一個信封裝著舊報紙剪報,大標題寫著〈強製搜查〉。伊昂以前好幾次想讀,但有很多他看不懂的漢字,讀不懂內容。現在或許看得懂了,他拿起報紙時,敲門的聲音響起。伊昂急忙把信封收回置物櫃並上鎖。


    開門的是最上。他取下黑色毛線帽,戰戰兢兢地窺看店裏。


    「這裏就是傳說中的置物櫃店嗎?」


    「出去啦,我要看店。」


    「了解。我把話說完就離開。」


    最上順從地舉手。他可能是看到伊昂有工作,感到放心吧。然後他添了這麽一句:


    「我想把阿昌叫去我住的地方,你沒問題吧?」


    「我會有什麽問題?跟我又沒關係。」


    最上歉疚地蹙起眉頭說:


    「阿昌因為父母過世:心理快出問題了。我希望他到兒保中心接受安置,可是他怕在那裏會被欺負。」


    最上所屬的「街童扶助會」並非公家機關,無法強製把兒童送進兒保中心。


    最上實在是多管閑事。伊昂想是這麽想,但沒有說話。他知道阿昌心靈很脆弱,他半夜經常哭泣,如果不依靠別人,根本活不下去。


    「伊昂跟阿昌隻差一歲吧?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


    伊昂開始咬指甲。他沒有指甲刀,已經養成了咬指甲的習慣。


    伊昂一直沒有回話,最上代替他回答:


    「也不會。是嗎?」


    「是啊。我沒什麽感覺。而且隻要進了兒保中心:心理問題就會解決了嗎?」


    這個問題一針見血。最上深深歎息,沉默了半晌。


    「不,其實我有點擔心。雖然也跟輔導員有關,但孩子沒有選擇權。阿昌很渴望愛,隻要有人能夠理解阿昌、去愛阿昌,即使缺乏輔導技巧,阿昌的情況應該就可以好轉。我要他進去兒保中心,是因為如果不先從改善生活做起,他受到的傷害會愈來愈大。他認定父母拋棄他們兄弟,選擇死亡,心理嚴重受創。」


    伊昂聳聳肩:


    「難道不是嗎?」


    「不,就算是事實,也有微妙的不同。事情並沒有那麽單純。」


    最上狀似憤慨地搖搖頭。這種時候的最上會突然變得冥頑不靈,非常麻煩。


    「我不懂什麽微妙啦。幹嘛突然說那麽複雜的事?我又不是阿昌。」


    伊昂生起氣來,最上一本正經地說:


    「站在阿昌父母的立場來看,他們並不是拋棄孩子,而是認為他們自殺,可以拯救孩子。我想讓阿昌知道他誤會了。」


    伊昂笑了:


    「你是認真的?你試試看啊。大人在想什麽,跟小孩才沒關係。小孩絕對不會懂,就算懂了,也沒有意義。」


    最上眼鏡底下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似乎產生興趣,所以伊昂不再說下去。就算最上是「好心的大人」,伊昂也有不想讓他涉入的領域。


    「最上,不要再講阿昌的事了啦。我想睡覺了。」


    好不容易進來溫暖的房間,要是最上一直羅嗦,會讓他沒辦法睡覺。伊昂誇張地打了個大哈欠如此暗示。


    「不好意思吵到你。總之我會讓阿昌先待在我家,再送他去兒保中心,你不要介意唷。」最上道歉說。


    「你以為我會介意?」


    「有點。」最上笑了。


    「為什麽?」


    「世上有一種感情叫嫉妒,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曉得吧。」


    「我知道嫉妒,可是我沒有那種感情。」


    「是啊,你對別人沒興趣嘛。」


    「興趣?」


    伊昂對於被最上任意評斷感到不悅。他在兒保中心就已經讓這類的大人弄得煩透了。最上也是,假裝好心,其實也是在刺探伊昂究竟是什麽來曆。伊昂加深警戒,他才不要讓別人觀察連自己都不了解的自我、被任意分析。


    「那你又是怎樣?」


    「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我喜歡伊昂,也喜歡我的父母。我喜歡我妹妹,也喜歡朋友。我有許多喜歡的人,也對他們感興趣。這就叫作『依戀』。」


    這家夥終於說實話了。伊昂心想,最上等同是在炫耀,即使伊昂扔掉他的相簿,但因為他內心有這種叫「依戀」的玩意兒,建立起來的人際關係是牢不可破的。而我沒有這樣的人際關係,所以活該被你瞧不起是嗎?伊昂再次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怪異感。


    「那你能去愛阿昌嗎?連他的爸媽都不要他了,不是他爸媽的你能愛他嗎?」


    「這是個好問題。如果辦得到,我是想要愛他,但憑我或許無法勝任吧。」


    最上帶著歎息說。


    「真教人敬佩。」伊昂不爽地撇過頭去。「我要睡了,你快點走啦。」


    最上會特別照顧阿昌,是他判斷阿昌沒辦法一個人在街頭生活吧。的確,阿昌最近經常失魂落魄地蹲在澀穀的街道上,衣服髒兮兮,臉上也滿是汙垢,難得聽他開口說話。可是阿昌隻要一碰到最上,就露出哀求的眼神,教人作嘔。可以猜出他是在向最上求助,但伊昂對阿昌不感興趣。


    去年秋天,阿昌和小他八歲的弟弟出現在澀穀街頭。年紀才國中生左右的少年帶著一個幼兒流浪,在遊民之間也變成話題。


    媽咪們第一代的領袖亞美香立刻伸出援手,把兩人帶到代代木公園村的紙箱屋安頓。在亞美香詢問下,阿昌說出爸媽突然過世,兩人被分別安置在不同的兒保中心,他把弟弟救出來逃走的過程。可是都已經是國中生的哥哥卻顯得驚懼不安,反倒像是依靠著年幼的弟弟。


    亞美香體重超過一百公斤,身


    材魁梧,是媽咪們的領袖。當時是媽咪們的全盛時期,人數多達五十人以上。而且每個人都帶著孩子,在代代木公園裏形成了一個超過百人的大聚落。


    團體一大,在遊民之間也特別吃得開。亞美香她們先是在紙板屋裏蓋了托兒所,與大型食物銀行合作,請他們送來嬰幼兒食品。此外也和區公所談判,讓年長的孩子可以去公園村附近的公立小學就讀,並在飲水區設置淋浴間,活躍地推行各種活動。


    然而某一天卻出事了。阿昌出門尋找食物的時候,弟弟被警方帶走,從此下落不明。阿昌的弟弟一定是被安置到兒保中心了,卻沒有辦法得知是哪裏的機構。半年以後,總算調查出來,而且是最上他們的團體幫忙查到的。


    聽到弟弟人在北海道的機構,阿昌哭著說再也見不到弟弟了。此後他整個人就變了樣,離開媽咪們,開始在街頭遊蕩。


    媽咪們是有孩子的女遊民團體,身為少年的阿昌待起來並不自在。去年年底爆發的內部權力鬥爭更是推波助瀾。領袖亞美香被新來的年輕女子凱米可趕走了。


    亞美香具有社會發言力,也上過電視,是個名人。但因為出鋒頭,背地裏似乎也招惹了不少閑話,像是她隻會裝模作樣、作福作威,其實是個有錢人、偏袒自己的手下等等。


    相較之下,凱米可才十九歲。十三歲離家出走後,她就一直在澀穀闖蕩,人麵廣,在年輕女人之間也很有威望。一眨眼之間,媽咪們就落入凱米可的掌握,成員也一口氣年輕化。聽說追隨亞美香的團體遷到淺草一帶去了。


    準備回去的最上回頭說:


    「伊昂,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為什麽要逃離兒保中心?是因為有人欺負你嗎?」


    「不是。」伊昂搖頭。


    「我想也是,那你有什麽煩惱嗎?」


    「沒有。」伊昂馬上回答。


    即使經驗過饑寒交迫或酷暑難耐的生活,伊昂也從來沒有感覺過心裏難受。他默默不語,最上說了: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下次再見吧。」


    就在這個時候,店門猛地打開,一個年輕女人衝進來,迎麵差點撞上最上。令人吃驚的是,這個人正是媽咪們的新領袖凱米可。


    3


    一頭染黃的長發已經從發根開始變黑,眉毛剃得一幹二淨,眼周畫上藍色眼影,這樣的凱米可看起來就像某個新品種動物,可是那張白皙的臉蛋非常漂亮,有如白煮蛋一般。


    正好想著凱米可的伊昂因為這個巧合而吃驚,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低頭看漫畫。老太婆才剛叮嚀過他,漠不關心是置物櫃店的基本守則。


    「你好,好久不見了。」


    最上再次取下毛線帽寒喧。對方是媽咪們的首領,得從她身上問出情報,所以最上的態度很謙恭。而且凱米可不會去排隊領食物,很難看到她的身影。


    「你是誰啊?」


    凱米可的表情有些吃驚。


    「我是街扶會的最上。」


    最上把「街童扶助會」簡稱為「街扶會」。


    「哦,你啊。我想起來了,之前拿過你的名片。」


    凱米可點點頭。


    「是的。最近媽咪們情況如何?」


    凱米可把裹著緊身牛仔褲的屁股坐到桌上,從黑色夾克口袋裏掏出香煙。她用紅色塑膠打火機點火,叼著煙,從正麵盯著最上吐煙。最上狀似害羞地俯下臉去,伊昂沒有漏掉看這一幕。他覺得自己發現了最上的弱點,忍不住開心。


    「之前的成員全部離開了,現在都是些年輕女孩。這些莫名其妙懷孕的女生,也沒發現肚子大了,還忘記跟男人撈筆錢,全是些傻不愣登的蠢女孩,想到就教人火大。」


    凱米可的聲音低沉沙啞。雖然有些刺耳,卻是種肖似澀穀街頭喧囂、令人有些懷念的嗓音,聽起來很舒適。伊昂心想,那真是不可思議的音色,側耳聆聽著。


    最上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把手裏的毛線帽折來折去。他有很多話想告訴凱米可,也有很多問題想請教她,但凱米可非常冷淡,令他覺得焦急吧。


    「小孩子隻要跟母親在一起,至少可以避免最主要的危機。媽咪們的活動對我們來說非常珍貴。」


    「我們又沒有在做什麽活動。」


    凱米可揚起嘴唇兩端,露出魅力十足的笑容。最上一開口說「可是」,凱米可馬上伸手製止。


    「我們沒有家,所以才相互扶持過活。亞美香那時代都是以在街頭養育孩子為主,但我們還年輕,危險的不是隻有孩子而已。咱們可不想被男人襲擊,所以也會注意這部分。有時候也會有些遊民集團跑來說要保護我們,但誰要他們雞婆?搞不好那才是引狼入室呢!再說,你剛才說小孩子隻要跟母親在一起就不會有危險,這個想法太天真了。生下不想要的孩子的母親,如果覺得孩子礙事,就會扔掉孩子,或者是虐待他們。生在這種世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全是女人的責任。」


    最上一臉嚴肅地點點頭:


    「我認為你說的很對。」


    真的嗎?凱米可狐疑的眼神盯著最上。


    「對了,你知道一個叫阿昌的孩子嗎?」


    「知道,亞美香照顧過一陣子的孩子吧。他怎麽了嗎?」


    凱米可摸著嘴唇旁邊問,那裏有顆小粉刺。


    「我們打算安置他,讓他進去兒保中心。他以後不會出現在澀穀了,請不用擔心他。」


    「誰會擔心他啊?我擔心的隻有媽咪們的成員而已。」


    這話凱米可說得魄力十足,最上像是被嚇到了,嘴巴半開。看到最上被駁倒,伊昂痛快極了。可是最上緊咬不放地說:


    「我很難得看到你,明知道冒昧,還是想請教你一些問題,可以嗎?」


    「免談。」


    凱米可斬釘截鐵地說,叼著煙往可以放行李箱的大置物櫃房間走去,然後「碰」地一聲關上門。裏麵的房間也是讓遊民更衣的地方,她大概是放著衣服在那裏吧。


    「愛打聽的最上,活該。」


    伊昂笑道,最上難得動怒了:


    「這是我的工作,你不要多嘴。」


    店門打開,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直直地走到裏麵的置物櫃,盯著拿出來的手機看。外表像是上班族,但會把手機寄放在置物櫃,證明他是一個遊民。露宿街頭的話,手機和現金等值錢的東西隨時都有被搶個精光的危險。


    「我好像惹凱米可討厭了,先回去好了。有機會再見吧。」


    最上重新戴好毛線帽,無聲無息地離開寄物店。


    最上一走,凱米可便從裏麵冒出來。她手裏拿著厚重的羽絨外套和白色帽子。這幾天氣溫一直很低,她是來準備冬衣的吧。


    「那家夥呢?」


    凱米可頂了頂尖細的下巴問道。


    「回去了。」


    凱米可輕輕點頭。伊昂看著她畫成藍色的眼睛,心想她看起來很精明。那雙帶褐色的聰慧眼睛轉個不停。


    「手槍婆會來嗎?」


    「為什麽叫她手槍婆?」


    「因為她有槍啊。」凱米可滿不在乎地答道。


    「真的嗎?為什麽她有槍?」


    「不曉得。」凱米可聳聳肩。


    如果傳聞屬實,手槍是裝在老太婆的那隻皮包裏嗎?伊昂有點興奮。凱米可把她那雙畫得藍藍的眼睛湊近伊昂麵前說:


    「我問你話啊。手槍婆會不會回來?」


    伊昂覺得害羞,別開視線說:


    「會啊,中午換班。」


    「還有三十分鍾唷。我有事要跟老太婆說,在這裏等她好了。」


    凱米可仰望牆上


    的電子鍾,十一點半。能夠待在暖和的地方,也隻剩下三十分鍾而已了。


    「你的快活時間一眨眼就過了呢。」


    凱米可察覺伊昂的失望,哼哼鼻子笑道,但伊昂不覺得不舒服。凱米可就像剛才那樣,小巧的臀部坐在桌上。她擅自拿起伊昂的漫畫,隨手翻看了幾頁,然後嫌無聊似地扔回桌上。


    「聽說普樂多公園的食物發放很寒酸?去的人都在抱怨,日子真不好過呢。」


    凱米可呢喃著點起香煙。煙的味道讓置物櫃前看手機的男子羨慕地回過頭來。凱米可無視男子,豪邁地吞雲吐霧。


    「對了,剛才忘記跟那個小哥說,聽說有幾個小孩聚在市場那裏。現在已經不是亞美香當家了,所以咱們媽咪們絕對不會收留他們。下次你遇到那個小哥幫我轉告一聲吧。咱們這兒光是剛出生的嬰兒就有三個,吃不消呐。」


    「我會轉告。」


    伊昂答應,卻又納悶下次見到最上的時候,自己還會記得這件事嗎?沒興趣的事,伊昂總是馬上就忘記了。


    最近百軒店的國際市場有年幼的街童出沒,伊昂也聽說了。


    小孩子的話,會被警方保護,見一個抓一個,扔進兒保中心。可是因為他們的做法太機械化,讓最上他們不得不在事後奔走處理,清查哪個孩子進了哪家兒保中心、受到什麽樣的對待?從兒保中心逃脫的孩子時有所聞,而巧妙逃離警方獵捕的聰明小孩也增加了。就像伊昂和過去的凱米可那樣。


    機構裏雖然有食物和床鋪,但不能說就是安全的。在那裏會受到嚴格的規範束縛,被大人問東問西,除非極為小心,否則還會遭到同伴欺淩。有些時候,甚至在街頭自由生活還能活得比較久。


    「對了,最近都沒看到你,你都睡在哪裏啊?」


    「一個好地方。」


    凱米可做出用拳頭輕敲伊昂腦袋的動作。


    「就快入冬了,你自個兒要小心啊。街上沒一個地方是安全的。或許你也跟阿昌一起去兒保中心比較好。趁著還能進兒保中心,要把握機會啊。」


    隻有十七歲以下的青少年才能進入兒保中心,但伊昂激烈地搖頭。


    「我不想去。」


    凱米可交抱起雙臂:


    「我知道你不想去的心情,可是單獨一個人生活太危險了。」


    伊昂發現凱米可左右手的手根部都各有一個字母的刺青。右手從小指到拇指分別是i love,左手從拇指開始是chemi。字的方向是朝著對方。


    伊昂被那微微暈滲的字母排列迷住了。


    「那是什麽意思?」


    凱米可瞥了自己的手指一眼,以沙啞的聲音答道:


    「i love chemi,我愛凱米可的意思。」


    「你自己刺的?」


    凱米可聳聳肩:


    「怎麽可能?去神泉的刺青店刺的。我生小孩的時候,就決定從今以後隻愛我自己。是那時候的紀念。」


    這跟最上說的「依戀」是同樣的意思嗎?可是最上說他喜歡父母、妹妹和朋友,卻沒有說他喜歡他自己。


    伊昂也從來沒想過喜歡自己。自己就是自己,沒有喜歡也沒有討厭。反倒是一想到一生都得帶著這樣的身心活下去,就覺得煩死了。


    伊昂完全無法理解不惜在手指上刺青,也要主張喜歡自己的凱米可。凱米可一定是不同於自己和最上的不可思議生物。


    「你不喜歡自己的小孩嗎?」


    凱米可懶洋洋地回答:


    「喜歡啊,畢竟是自己生的嘛。」


    伊昂無法克製要追問:


    「可是你隻愛你自己吧?」


    凱米可窮於回答似地想了一下,正準備要開口的時候……


    4


    「喂,我說,」


    突然有人出聲打斷兩人的對話。是剛才就一直待在這裏的西裝中年男子。


    「拜托一下,幾分鍾就好,可以讓我用那邊的插座充電嗎?我剛才收到很重要的簡訊,可是電池沒電了,讓我看一下那封簡訊就好。」


    凱米可像在考驗伊昂似地望向他。伊昂當場搖頭:


    「不行。我就是被雇來盯著的。」


    西裝男雙手夾著手機,做出膜拜的動作:


    「五分鍾就好了,不,三分鍾就好。我的小孩傳簡訊給我,他今天生日耶。不趕快回信給他,小孩不是很可憐嗎?他說他現在在學校,是下課時間。這種時候如果馬上收到回複不是會很高興嗎?所以一下子就好了啦。一分鍾、一分鍾就好,拜托!」


    置物櫃開一次一百圓。男子舍不得多花置物櫃的錢,連暫時關上櫃門,去便利商店充電都不肯。


    「大叔,死了這條心吧。規定就是規定。」


    凱米可斬釘截鐵地說,男子的表情僵住了。


    「你們也未免太一毛不拔了吧?」


    伊昂感到不愉快,厚臉皮的大人最難纏了。


    「一毛不拔的是誰?你充電的話,就等於是偷電好嗎?」


    「說得那麽誇張,借一下罷了,就優待一下嘛,拜托啦。」


    男子眼眶泛淚,凱米可用力搖頭。男子吼了起來:


    「搞屁啊!小孩子囂張個什麽勁!不知變通,看了就有氣!通融一下是會死啊!」


    男子把原本放在置物櫃裏的東西粗魯地塞進紙袋,憤恨不平地離開店裏。老舊的門被猛力甩上。


    「白癡啊,還假哭。」凱米可罵道。「那種人你要特別當心啊,在街上碰到會遭到報複的。」


    媽咪們應該被男人們襲擊過許多次。心存惡意的人會刻意挑選婦孺這些弱者泄忿。伊昂也好幾次被酒醉的遊民找碴,差點挨揍。今早想要插進食物發放隊伍的金城也是把伊昂這些孩子置於自己的支配底下,如果反抗,他就任意踢打。


    暴力不是隻在遊民之間橫行。就連有家可回的人,也會拿弱小的遊民當作發泄的對象。他們專挑一個人睡在路上的遊民,已經有好幾十人因此喪命了。如果遭到圍攻,遊民毫無招架之力;一旦疏忽大意,也會有一個人就冷不防出手攻擊的情形。街頭很自由,卻也危機四伏。


    「我回來了。」


    手槍婆回來了。她手中看似沉重的黑色尼龍袋裏好像裝著煎餃之類的食物,整個房間彌漫著蒜頭味。老太婆看到凱米可,一張臉變得開心極了。


    「這不是凱米嗎?好久不見了。」


    「阿姨好。」


    凱米可坐在桌上,搖晃著兩條腿。手槍婆叫伊昂走開,坐下後隨即取出錯粒子棒,開始摩擦皮膚。


    「媽咪們怎麽樣?」老太婆問凱米可。


    「大家都還活著。」


    「真了不起的生命力。」


    「年輕嘛。」


    凱米可哈哈大笑。伊昂耐性十足地等著,手槍婆這才想起酬勞這回事似地,取出被手垢沾得泛黑的錢包,把八枚百圓硬幣丟到伊昂掌心。


    「時薪三百,所以是九百。可是你今早遲到,所以扣一百,總共是八百。錯棒按摩今天就算你免費好了。」


    伊昂抓起錢幣。


    「真小氣,一百圓而已,就給他嘛。他也算是店裏的客人啊。」


    凱米可笑道,但手槍仿佛沒聽到,再次拿起錯粒子棒。


    不過伊昂不在乎。半天賺到八百的話,就可以去便利商店吃杯麵,晚餐甚至可以買便當,還可以向街頭的漫畫小販買到幾本中古漫畫。


    「這孩子不錯唷,他剛才把纏著要借插座充電的大叔趕走了。」


    凱米可說,手槍婆皺起不自然的棗紅色眉毛說:


    「因為是小孩才會被看扁吧。」


    伊昂內心一涼,擔心會不會被開除,凱米可笑了:


    「老太婆一樣也會被看扁啊。」


    手槍婆不曉得是不是回心轉意,指著電子鍾對伊昂說:


    「你有手表吧?明天繼續過來吧。不過九點沒來的話,我就要換別的孩子了。」


    「謝謝,我一定會來。」


    伊昂沒有手表,但靠著戶外光線可以看出大概的時間。這下子明天也能活下去了——他放下心來。


    凱米可和手槍婆似乎在商量什麽事情,壓低聲音交頭接耳。似乎忘了伊昂的存在,看也不看他。


    伊昂跑出置物櫃店。早上還是晴天,卻在不知不覺間變得烏雲密布,氣溫低得仿佛隨時都會下雪。可是伊昂心頭雀躍不已,一點都不在乎。


    他朝中心街的方向跑去,進入有認識店員的便利商店。他請店員倒熱水,吃了杯麵,順便買晚餐要吃的便當。然後在背包發現早上收進去的香蕉,開心極了。還在店門口的垃圾桶裏挖到兩本漫畫雜誌。真是太走運了。


    伊昂回到百軒店的市場。千代田稻荷神社的範圍從短短的參道到前麵的小廣場全被攤販擠得水泄不通。看不出國籍的顧客以一圓的單位砍價,也有人家在烏龍麵和韓國煎餅的攤子前,熱鬧滾滾。


    伊昂走到角落賣漫畫和雜誌的攤販,把撿到的漫畫雜誌亮給老板看。老板默默地遞出兩枚十圓硬幣,把雜誌直接擱到台子上。一定是用一本五十圓的價格再賣出。伊昂把收下的二十圓放進口袋,開始專注地挑選台子上的漫畫。


    忽然間他覺得有人在看他,抬起頭來。兩個小學生年紀、一身肮髒破爛的小男生一臉羨慕地躲在鳥居後麵看著伊昂。好像是凱米可說的小孩,不過伊昂馬上別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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