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昂穿過舊東急百貨的住商混合大樓旁,往鬆濤方向走去。鬆濤是有許多豪宅的高級住宅區,是澀穀的遊民絕對不能踏入的地方。萬一有人報警就麻煩了。雖說外表有些肮髒,但伊昂還是少年,他有自信不會遭識破是遊民。


    時間的自由、空間的自由。活在一切的自由之中,反過來說,也等於是過著無根浮萍般的日子。讓天候、環境等運氣因素牽著鼻子走,被動的生活當中,遊民逐漸染上相同的色彩——認命與悲哀的灰色。


    總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那樣嗎?伊昂看著肮髒的指甲想。但獨自一個人的自由生活,是任何事物都難以取代的,他覺得阿昌那種悲歎與孤獨都跟自己無緣。


    幹脆就像凱米可那樣,也在手指上刺青如何?要刺什麽樣的字才帥呢?伊昂完全不懂英文,下次見到最上的時候問問他好了。他也很好奇那個正經八百的最上會有什麽反應。


    伊昂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明天的打工差事有著落,今天還見到凱米可,聊了幾句。然而與那種亢奮的情緒相反的疲累悄悄而至。是因為在大寒冬裏天還沒亮就去排隊領食物的關係嗎?伊昂處於慢性的營養不足,跟同年紀的少年相比,體力遜色許多。


    伊昂拖著逐漸沉重的腳步爬上鬆濤的坡道。偶爾會有不知名的高級外國車行經身旁。沒有行人,冬季的住宅區寂靜無聲。


    伊昂繞過鍋島鬆濤公園的池塘,走向山手大道那一側,前麵一棟粉紅色的花稍建築物就是伊昂的秘密基地。


    建築物有個模仿蝸牛殼般的古怪圓頂屋頂。在高大的圍牆遮蔽下看不見全貌,但偌大的土地種滿樹木,是一棟相當大的建築物。


    溜進裏麵的時候,伊昂看見掉在庭院的招牌,才知道這棟建築物叫什麽名字。


    澀穀宮殿


    招牌生鏽了。


    樹木似乎也很久沒有人修剪,圍牆上藤蔓遍布,樹木一片蔥籠。庭院的草皮脫落,裸露出黑土,回車道的柏油路上長著薺菜。門上掛著一塊牌子,拒絕來者似地大大地寫著「非關係者禁止進入」,並纏上好幾層粗重的鐵鏈,以免不法之徒任意打開。


    伊昂不著痕跡地觀察周圍,確定沒有人後,抓住圍牆攀了上去,然後迅速地往下跳到庭院堆積如山的落葉堆。


    澀穀宮殿是東京舉辦奧運時落成的古老建築物,直到五年前似乎都還作為婚宴會館使用。聽說是以高級住宅區裏的古怪婚宴會館的特色搏得歡迎,但後來發現它不符合耐震標準,建築物被禁止使用,決定拆除。


    由於經營公司倒閉,長久以來它遭棄置在原地。就跟百軒店一帶一樣,在東京,因計劃受挫而遭棄置多年的土地和建築物一年比一年更多。


    伊昂把枯葉踩得沙沙作響,繞到後麵去。一樓的玻璃幾乎都破光了。他輕易打開廚房後門,進入屋內。廚房的水和瓦斯都停了,但架上的餐具隻是蒙了薄薄的一層灰,整齊完好地留在原處。


    伊昂穿過宴會廳。宴會廳是最大的房間,鮮紅色的椅子和白色的桌子都還在,天花板上吊著好幾盞粗俗的仿水晶燈照明。舞台旁邊保留有蛋形的小電梯,可以讓新郎新娘一起從樓上登場。


    穿過拆除的門到走廊,兩側各有三間小休息室,伊昂走進最前麵的一問。那是間六張榻榻米大的和室,鋪著地毯。伊昂把毛毯和水帶進這裏,布置得妥妥貼貼。隻要忍耐一下灰塵味,櫃子裏麵大量的坐墊也可以拿來禦寒。


    沒看到被人侵入的痕跡,伊昂鬆了口氣,把背包放到地毯上坐下。十二月的太陽一眨眼就沉沒了,但天色還有點亮。冬夜又長又冷,他打算天一暗就入睡。露宿街頭的人都喜歡聚在一塊兒,是因為害怕黑暗中不曉得潛伏著什麽,可是伊昂不在乎。


    吃完便當後,用手電筒看會兒漫畫,困了就闔眼,然後醒來就是早上了。明天的早飯用剩下的便當跟香蕉解決就行了。重點是,伊昂想快點看漫畫。他拿坐墊當枕頭,橫躺下來。


    2


    伊昂覺得好像聽見人的腳步聲,反射性地爬起來。可能隻是心理作用,但這是棟廢棄屋,就算有人闖進來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事實上伊昂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典禮會場就是一片混亂。宴會廳的椅子被粗魯地掃到一處,牆上封死的玻璃窗也破了好幾片。


    是誰?伊昂打定主意,如果對方也是遊民,就奮戰到底。這棟澀穀宮殿是他先發現的,他有占有權。不過還有其他必須提防的事——有許多以犯罪為樂的集團隻要發現無人的建築物,就會四處放火。


    伊昂躡手躡腳地走到聲音傳來的大廳。大廳就是蝸牛形圓屋頂的部分,與正麵玄關相連,因為有圓屋頂的挑高空間,充滿開放感。前來赴宴的客人都在這裏喝飲料,等待進入會場。右邊有通往庭院草地的陽台,左邊是大大的白牆。牆上原本似乎掛著一幅巨大的畫作,留有黑色的框痕。


    沒有人,也沒有人活動的氣息。伊昂鬆一口氣,望向牆壁,登時嚇得整個人怔在原地。白牆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畫上了一幅巨大的圖畫。早上還沒有,所以是伊昂去排食物發放到置物櫃店打工的期間有人闖進來畫上去的。


    那幅圖畫對伊昂造成了巨大的衝擊。有伊昂的胸脯那麽大的右手和左手各別捧著一個嬰兒。手很粗壯,應該是男人的手吧。右手寫著「鐵」,左手寫著「銅」。放在右手的嬰兒是紅色的,麵朝左邊,左手的嬰兒是黃色的,麵朝右邊。麵對麵的一對嬰兒像胎兒般蜷縮著。


    「銅鐵兄弟。」


    伊昂呢喃,全身無力蹲了下去。這是從機構逃走之後五年的歲月裏,一次也沒有經驗過的靈魂危機——不,靈魂歡喜地造訪了。伊昂想起自己也有在意的人。不是喜歡也不是愛,甚至無法用任何字眼去定義那個巨大的存在。就是銅與鐵這對雙胞胎兄弟。


    比伊昂年長三歲的銅與鐵就像同一個人。他們是同卵雙胞胎,就像一個人照鏡子般,從齒列到左頰的黑痣位置都一模一樣。他們會以無法分辨的相同音質,幾乎同時說出同樣的話。


    「銅,鐵,你們在哪裏?」


    伊昂壓抑著激烈的心跳,在會場裏麵四處奔跑。宴會廳、閣樓、儲藏室、員工室。他打開所有的門,尋找那對兄弟。他們終於來接他了嗎?帶著孤獨基因的自己,是多麽地憧憬、向往著那對完全相同的雙胞胎兄弟啊!


    「銅、鐵,在的話出來啊!你們是來接我的吧?」


    伊昂大叫,聲音卻空虛地在廢墟裏回蕩。太陽轉眼間沉沒,會場墜入黑暗之中。


    伊昂用手電筒照亮圖畫。沒有錯。那對兄弟在此地留下這張圖,表示他們遲早會來跟他會合。這張圖是不是指示他,叫他在這裏等?


    「我等,我會在這裏等!」


    伊昂朝著黑暗大叫。一關掉手電筒,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置身黑暗之中,伊昂突然怕了起來。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伊昂冷得發抖,沒有吃便當,沒有讀漫畫,也沒有入睡,隻是全心全意地等待著什麽事發生。


    如果是銅與鐵兄弟,一定會在現身之前給自己某些信號。像是用小石子丟玻璃窗,或是把影子投射在牆壁上。


    進入兒保中心之前待的房子不也是這樣嗎?喜歡惡作劇、嚇人,調皮搗蛋的銅鐵兄弟,是伊昂這些「兄弟姐妹」的領導者,也是教導他們如何應對大人的導師。


    「大人有三種:好心的大人、壞心的大人、不好也不壞的大人。好心的大人難得一見,碰到壞心的大人要馬上開溜。可是最折磨我們的,是不好也不壞的大人。而且這種人特別多,絕對不要相信他們,總之要徹底看透大人。唯有這樣,我們才能活下去。」


    銅與鐵兄弟同聲再三強調。兩人的話每


    一字每一句都相同,就像練習過似地同時出聲。


    伊昂等人一邊專心聆聽,一邊看著兩人納悶:誰是銅?誰是鐵?可是漸漸他覺得這不重要了。兩個人都是銅,兩個人也都是鐵。


    而且就算問他們,他們也不肯好好回答。問其中一個:「你是鐵嗎?」那個人會應道:「是啊,我是鐵。」然後另一個人就會笑:「上當啦,我才是鐵。」如果再問:「那你是銅嗎?」兩人就會同聲回答:「不是,我們不是銅,我們是鐵。」


    銅與鐵兄弟是伊昂等人的憧憬。每個人都關注著他們,迫切期待著他們能跟自己說話。看著他們兩人,會為那種過度完美的相似而陶醉,甚至感動到無法入睡。


    如果銅與鐵各隻有一個人,一定就沒有那種魅力與魄力了。正因為是兩個麵貌與人格完全相同的人,所以他們才是如此驚異、完美的存在。他們的話是絕對的,所以「兄弟姐妹」都聽從他們。


    啊,銅和鐵還是一模一樣嗎?如此相似的兩人是人類的奇跡——伊昂內心的憧憬又複蘇了。想起兩人同聲說話的模樣,伊昂緊緊握住身上一層又一層的衣服,身體情不自禁地扭動。他無比渴望見到銅與鐵,他無比渴望沐浴在他們的影響力之下。


    伊昂一整晚都繃緊神經,不放過絲毫動靜。聽到一點細微的聲音,他就衝出房間,在漆黑的澀穀宮殿裏四處摸索。


    夜晚的宮殿很可怕,黑暗的走廊盡頭像是有什麽佇立著,漆黑的天花板底下也似乎有什麽潛藏,破掉的玻璃窗外頭傳來的聲音,是什麽東西發出來的?豎耳靜聽,就可以聽見各種聲音。風?或是貓狗?還是未知的什麽?


    伊昂怕得渾身發抖。這是在過去的街頭生活中從來沒有過的,過去伊昂怕的隻有壞心的大人,所以夜晚的黑暗反倒是安全的帷幕。


    可是今天的伊昂害怕潛藏著神秘之物的黑暗。紳秘之物,他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那樣的東西,自己為什麽活著?為什麽在這裏?要往哪裏去?全都是不知道的事。這讓伊昂痛苦地感受到其實自己根本不明白任何事。


    銅與鐵兄弟化身圖畫現身的瞬間,伊昂改變了。就像退化成活在充滿恐懼的世界裏的幼童一般。


    伊昂與銅鐵兄弟離別,是在八歲的時候。後來究竟過了幾年?伊昂現在十五歲,所以他們已經七年沒有見麵。大他三歲的銅鐵兄弟應該十八歲了。


    七年前,伊昂這些「兄弟姐妹」突然被拆散,被安置到日本各地的兒保中心。伊昂和一個叫塞勒涅的「姐姐」一起被安置到東京市中心東部的一家兒保中心。那是在市中心一家還算大的兒保中心,有好幾千名兒童住在那裏。


    每一家兒保中心都民營化了,為了獲得政府援助,都拚命做出績效。所謂績效,最重要的就是徹底刪減經費,次要的才是貫徹兒童保護。


    刪減經費的另一個說法,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匱乏的——無論人力、金錢、時間或愛都是。所以保母、教官、心理諮詢師也都不夠,兒童被要求忍受酷熱與寒冷,總是餓著肚子。雖然可以接受義務教育,但教科書是輪流使用,文具也不夠,生活中完全接觸不到遊戲機、電腦和手機。


    所謂貫徹保護,就是防止兒童的不良行為和逃脫,無論如何要讓他們從兒保中心畢業。因此兒童受到徹底的管理,如果被發現抽煙、吸毒、喝酒、男女交往等不良行為,當天就會送進未成年監獄,反抗也是一樣。


    過了十七歲,就能順利從兒保中心畢業,可是畢業生不會操作電腦、沒有手機、未經任何訓練就被丟進社會,所以能夠找到工作的,隻有運氣非常好的一小撮人。因此也有很多人就這樣變成遊民。


    沒有人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孩子落入了這種處境。人們開始注意到棄養問題與虐待情事增加時,所有的一切都荒廢了。


    「姐姐」塞勒涅立刻就和年紀稍大的少女一起逃脫了。她後來去了哪裏,伊昂完全不曉得。應該跟凱米可一樣,在某個城市過得好好的吧。關於塞勒涅的記憶,就隻有她是個短發、比自己年長的女生而已。就算現在碰到,也一定認不出彼此。


    塞勒涅逃脫時沒有帶伊昂一起走,是因為伊昂年紀還小嗎?當時伊昂怨慰地想,如果是銅與鐵兄弟,就絕對不會拋下他。伊昂花了兩年的歲月,終於成功自力逃脫。


    3


    遲來的黎明終於造訪,橘色的朝陽從破損的玻璃窗探出頭來。殘餘在枯草皮上的白霜反射著朝陽,晶瑩閃爍。


    伊昂因為寒冷和睡眠不足而累壞了,即使如此,他還是非去確認不可。他必須在變得明亮的澀穀宮殿四處查看,尋找兩人來過的痕跡。


    朝陽中可以清楚看見地板上的灰塵,一樣宛如皮膜般薄薄地積著一層。伊昂納悶,兩人明明應該來過的。


    伊昂借著從圓頂天窗射進來的光線仔細察看牆上的圖畫。以油漆畫下的粗獷線條,與最近在公共建築物或地下鐵四處塗鴉的團體的畫風相似。不過上麵畫的,毫無疑問是銅與鐵這對兄弟誕生於世的故事。強壯、帥氣、溫柔,完美地一分為二,是同一顆受精卵的證據。能夠親眼看見他們,是幸福。


    離開房子以後,伊昂一次也沒有碰過像銅鐵兄弟那樣出色的人。兩年前,他聽說新宿中央公園有對雙胞胎少年遊民,便前往查看。他花了半天尋找,結果完全不是。那對雙胞胎已經年過二十,而且長得不怎麽像。是異卵雙胞胎。


    「你們就是全然的完整。」


    伊昂以肮髒的手輕輕撫摸牆上兩隻手捧著的兩個嬰兒,然後朝著圖畫大叫:


    「我在這裏!」


    伊昂吃著涼掉的便當尋思著。既然銅鐵兄弟昨天上午出現在這裏,那麽今天的打工或許不要去比較好。可是如果今天沒去,手槍婆一定再也不會雇用伊昂了。放棄在置物櫃店看店這種安全又輕鬆的打工機會實在可惜。


    今早是今年冬天最寒冷的一天。沒有過期、不是從垃圾桶撿回的便利超商便當,是難得嚐到的美食,但白飯冷透了,變得像冰塊一樣。伊昂勉強把飯咽下去,但因為吃了冷冰冰的白飯,身體冷到止不住哆嗦。這樣一來,就會想待在置物櫃店裏暖和身子。伊昂決定去打工。


    伊昂從背包裏取出撿來的油性麥克筆,下定決心,在兩人的畫之間畫了個小小的人,旁邊寫上「伊昂在這裏」。


    這樣一來,即使兩人在他不在時前來迎接,也可以知道伊昂看到了他們的訊息,會在這裏等他回來。


    伊昂放心離開澀穀宮殿。他翻過圍牆,到公園洗臉,接著穿過住窀區趕往置物櫃店。澀穀的街道才剛醒而已,他看到好幾盞徹夜營業的店鋪霓虹燈還亮著。


    伊昂穿過百軒店的國際市場。許多攤販蓋上藍色塑膠布,並且在上麵纏了好幾道鐵鏈,免得有人偷走器物。


    角落的攤子底下伸出小孩子穿著帆布鞋的髒腳。是昨天看到的街童鑽到裏麵去睡覺吧,他們年紀比伊昂還要小,一定是從兒保中心逃出來的。


    街童如果能加入公園村的流浪漢社群,應該勉強可以生存。就像過去的自己那樣。


    遊民的大型聚落會有許多人捐贈物資,也有義工前往。每天一次,同伴會自己煮飯分發食物。有些人的帳篷裏麵甚至還有電暖器,也經常互借生活用品。公園村進行自治,隻要守規矩,是個很安全的地方。


    遊民的種類五花八門。有些人隻是沒有家,住帳篷通勤上班;有些人在帳篷裏工作—也有些人有家,卻因為某些苦衷而露宿街頭。


    當然,也有許多境遇更為悲慘的,像是因為沒有家而失去工作,錢也用光,隻能在街上徘徊的人。而像伊昂那樣從小就無處可去,理所當然沒有家的年輕人也愈來愈多了。


    因此年輕


    的凱米可才會取代亞美香抬頭,像最上那種投入街童救助活動的年輕人也增加了。


    「等一下!」


    突然有人叫住伊昂。伊昂停下腳步朝著聲音方向看去。是另一個街童,年約十歲,身上隻穿著黑色運動服,在清晨的低溫中冷得直發抖。


    「幹嘛?」


    「欸,你也沒有家嗎?」


    「我有家。」


    伊昂沒有撒謊,他有澀穀宮殿。而且他也和銅鐵兄弟約好在那裏會合了。一股喜悅湧上心頭,伊昂忍不住微笑。他沒有注意到少年羨慕的表情。


    「你家有家人嗎?」


    「沒有。」回答之後,伊昂搖頭:「不,有。」


    銅鐵兄弟是「家人」嗎?和最上表情鎮靜地談論的父親、母親和妹妹一樣嗎?不,不一樣——伊昂心想。他們兩個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跟塞勒涅或米涅拉那些其他的「兄弟姐妹」也不一樣。無論如何,他們兩個對伊昂而言是絕對的。


    「不,沒有。我沒有家人。」


    伊昂再次以激烈的口氣否定,少年似乎被搞混了,有些害怕地看伊昂。不過他又客氣地問:


    「我們也可以去那裏嗎?」


    「不行。」


    伊昂當場回絕。結果一道尖厲的聲音響起:


    「小氣!」


    剛才躲在攤子底下、隻露出帆布鞋的少年爬出來叫道。他也穿著一樣的黑色運動服,光腳套著帆布鞋。臉頰凍得都脫皮了,耳朵通紅,是凍傷的症狀。


    兩人發型不一樣,所以伊昂之前沒有發現,但仔細一看,長相和身材都很像,或許是雙胞胎。伊昂羨慕得胸口都發疼了。


    「你們是雙胞胎?」


    「是又怎樣?」


    後來出現的少年不快地答道。這邊這個個性似乎比較強悍,銅鐵兄弟不是哪一邊怎麽樣,而是兩人都一樣強悍、兩人都一樣溫柔。失望的伊昂不屑地說了:


    「沒怎樣。」


    伊昂就要離開,先開口的少年道歉了:


    「對不起,我弟被逼急了。」


    這裏哪一個人沒有被逼急?伊昂在內心罵道,但沒有說出口。兩個人會一直待在這裏,撿人家掉的食物,或是接受別人的施舍活下去吧。再過不久,就會被壞心的大人毆打,喂毒染上毒癮,變成大人的手下。伊昂覺得自己沒有變成那樣,都是因為有銅鐵兄弟教他。


    「欸,教教我們吧。我們該怎麽混下去?」


    哥哥追上來問。伊昂回頭:


    「回去兒保中心啦。」


    「絕對不要。」哥哥的口氣顯露出頑固的個性,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再也不想挨揍了。」


    「那就隨你們愛怎麽樣吧。」


    聽到伊昂的話,哥哥死心似地垂下目光。可是伊昂覺得哥哥說「弟弟被逼急了」的表情,透露出一種兄弟同在的喜悅。伊昂想起阿昌牽著弟弟時滿足的表情:心裏一陣不爽。他不想認同他們那種血緣關係。他隻能容許銅鐵兄弟的完美。


    伊昂總算逃離兒保中心,是十歲的時候。


    約五坪大的房間裏,有二十張層層疊疊的床鋪。書桌隻有教室有,根本沒人念書,也沒有可以放置個人物品的置物櫃,所以重要的東西總是隨身攜帶。


    霸淩與暴力理所當然地在孩子之間橫行著。狀況很嚴酷,弱肉強食的構圖成了常態。


    員工和保母,所有的人都對此視而不見。伊昂最為痛恨的,就是兒保中心那種「不好不壞」的大人。嘴上對孩子甜言蜜語,卻又歎息著無法違背上司的命令,曖昧不明的一群人。


    好心的大人難得一見,壞心的大人是敵人,不好不壞的大人最該當心。伊昂的腦中,銅鐵兄弟教導的「不要相信大人」的警告不停在腦中回響。


    所以伊昂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職員或教官敞開心房,就算不受他們疼愛也無所謂。其他的孩子因為太想念爸媽,很多人會為了獲得兒保中心的職員關愛,討他們歡心,但伊昂瞧不起那樣的孩子。我不一樣,我不需要爸媽。因為兒保中心隻有「不好不壞」的大人。


    4


    伊昂跑上神社後麵大樓的階梯,打開置物櫃店的門。戴著老花眼鏡的手槍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正在看隨身電視,但似乎不想讓伊昂看到,匆匆關掉畫麵。把隻有薄薄口袋書大小的電視丟進黑色皮包裏,埋怨說:


    「來得這麽早,才七點半。就算早到了,我也不會多給你薪水。」


    「沒關係。我不想遲到,所以早來了。」


    「說得這麽了不起,其實是怕冷吧?早看透你是想來這兒取暖了。」


    手槍婆笑也不笑。她拿出愛用的錯棒,但沒有摩擦臉頰,而是在皺紋遍布的掌心上滾動著。


    「阿姨,我可以在這裏待到上班嗎?」


    伊昂客氣地請求說。


    「不行。地下街的鐵門應該開了,你去地下街或便利商店打發時間吧。」


    手槍婆二話不說地拒絕。


    幾年前開始,便利商店就采行時間製,入店以後二十分鍾內就得離開,不能待太久。而地下街被一群活在地底的年輕人集團「地下幫」給盤踞,外來者馬上就會被趕走。


    伊昂雙手合掌懇求說:


    「求求你,我沒有表,怕超過時間。」


    「車站不是有電子鍾嗎?」


    伊昂不想在宛如冰冷鐵箱的車站等待。尤其最近站方為了避免遊民和流浪漢入住,不管是鐵門還是窗戶都關得緊緊的,宛如要塞一般。因為有強盜出沒,進駐的商店也消失了,幾乎所有的車站都成了隻剩下自動售票機的無人站。也聽說因為車站變得過於肅殺,搭電車成了一種痛苦,許多老人家因此愈來愈不敢出門。有錢人都自己開車,在停車場完善又新穎幹淨的城區遊玩;而不會開車的老年人或低所得階層則去不需要搭電車的鄰近市區。所以新宿或澀穀這些舊市區充斥著無處可去、無家可歸的人。


    伊昂猶豫不決,老太婆冷冷地說了:


    「不想去車站,就在門外等。」


    伊昂忍住哈欠,無可奈何地到走廊去。走廊陰鬱肮髒,即將壽終正寢的螢光燈閃爍著。


    一名西裝男子像要推開伊昂似地慌忙衝進置物櫃店。是要上班的遊民過來拿東西吧。男子離開後,又有其他男女進入置物櫃店。


    伊昂在走廊角落抱膝蹲下,以免妨礙通行。即便冷風從階梯吹上來,伊昂仍抵擋不住睡意,昏昏沉沉地打起盹來。


    在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狀態中,伊昂一次又一次看到還是小孩子模樣的銅鐵兄弟一起跑上狹窄樓梯的場麵。兩人站在伊昂麵前,齊聲說道:


    「起來,伊昂,我們來接你了。」


    伊昂跳起來東張西望,然後發現滿地垃圾的蕭瑟走廊隻有自己一個人。他發現自己是在作夢,失望不已。這樣的夢不曉得反複過多少次。


    「伊昂!伊昂!」


    有人拍他的肩膀。真正的銅鐵兄弟終於來了,伊昂高興地抱了上去。


    「你們來了!」


    伊昂感覺對方困惑地僵住了。


    「伊昂,你怎麽了?」


    伊昂吃驚地睜眼一看,那是個與銅鐵兄弟毫不相似的成年人——最上。一成不變的黑色羽絨外套拉鏈直拉到最頂端,但頭上沒有戴黑毛線帽,最上一臉吃驚。


    「你還好嗎?」


    伊昂失望,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什麽嘛,原來是你。」


    最上苦笑:


    「不好意思唷。」


    「爛透了,差勁死了。」


    伊昂吸起鼻涕,昨晚一夜沒睡,他又困又冷。可是剛才的


    夢一定是預知夢,銅鐵兄弟馬上就要來接他了。今天的伊昂充滿希望,精神好得很。


    「你怎麽睡在這裏?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嗎?」


    最上憂心忡忡地看著伊昂。伊昂討厭那種觀察的眼神,做出像要甩開對方關心的動作說:


    「沒事啦,不要管我。你真的很愛打聽耶。」


    最上看手表說:


    「已經九點羅,你不進去裏麵嗎?我是來看你有沒有好好來上班的。」


    雞婆的家夥。伊昂覺得氣憤,但幸好最上叫醒了他。即使就坐在門外,如果不準時進去,手槍婆一定也會生氣,把他開除。


    不出所料,伊昂一開門,披上磨損的皮草大衣準備回家的老太婆劈頭就吼:


    「你跑哪去了?你不來我怎麽回家?」


    「別生氣,別生氣。」最上打圓場說。「你不讓他進去,他隻好在門外等啊。瞧他多可憐,人都凍壞了。」


    「幹我屁事。有工作就該偷笑了,我還沒要他謝我呢。」


    老太婆瞪了最上一眼,匆匆離開店裏。老太婆回家後,會在短短三小時內做完家事,買幾餐飯,再回來店裏,然後監視一個晚上。


    「真厲害,不愧是一個人經營置物櫃店的人物。」


    最上好像不曉得手槍婆隨身攜帶手槍的事,不過他會這麽佩服是有理由的。


    去年新宿的置物櫃店遭到強盜闖入。強盜把看店的人綁起來,拿電鑽破壞置物櫃後,將裏麵的東西搜刮一空。店方當然沒有保險,不曉得究竟損失多少,也沒有賠償。


    現在新宿已經成了相當危險的地區,案子又發生在三更半夜,不過置物櫃店的看店工作還是不該由一個女人——不,由一個小孩負責的。可是手槍婆為了節省人事費,每天都雇用小孩代為看店三小時。


    「伊昂,你昨晚好像沒睡?最好別打瞌睡羅。」


    「我知道啦,你很煩耶。」


    伊昂在桌前坐下,做出揮手趕人的動作。最上默默抱起雙臂,俯視著伊昂。


    「你跟平常不太一樣。」


    「哪裏不一樣?」


    伊昂仰望,最上歪著頭說:


    「說不上來是哪裏不一樣,可是總覺得印象不同。平常的你盛氣淩人的,一點都不可愛,可是今天……」最上說到這裏停了。


    「今天很可愛是嗎?」


    伊昂氣壞了。


    「唔,是啊。」


    最上高興地笑了。


    「最上,你快點走啦。我要工作,而且今天凱米可不會來。」


    聽到凱米可的名字,最上表情依舊一臉嚴肅。


    「我一點都不擔心凱米可,我擔心的是你啊,伊昂。你離開公園村,到哪去睡覺了?」


    「我幹嘛告訴你?」


    伊昂下定決心絕對不把澀穀宮殿的事告訴任何人。


    「如果你出了什麽事,我一定會幫你的,告訴我吧。」


    「我絕對不說。這是秘密。」


    伊昂和最上互瞪一會兒,但最上終於死了心,準備離開。


    「好吧,伊昂,我也不想強迫揭發你的秘密,隨便你吧。」


    忽然間,伊昂想起凱米可要他轉告的話。


    「對了,凱米可有事交代。」


    「凱米可?」


    最上訝異地皺起眉回過頭。


    「凱米可叫我跟你說,市場有街童,但媽咪們不會收留他們。」


    最上的職業意識似乎受到刺激,他坐立不安起來。


    「我去看看。」


    總算走了,伊昂鬆了一口氣。他想要打開自己租用的置物櫃讀那張剪報,從背包取出鑰匙來。鑰匙上麵附著寫有「強」的黃色塑膠牌。


    伊昂因為銅鐵兄弟現身,想要確定一下自己的過去,那天房子出了什麽事?伊昂完全沒有被知會,隻知道突然有陌生的大人闖進來,然後伊昂一群人就被送進兒保中心了。


    伊昂正要打開三十八號置物櫃時,客人進來了。是兩個當遊民很久的中年男子,一個人到裏麵的置物櫃室翻找衣物,另一個好像在算錢,蜷著背專心數鈔票。伊昂回到桌邊,別開視線假裝漠不關心。


    兩人離開後來了個女客。這陣子天氣一直很冷,很多遊民過來拿換季衣物或家當。


    好不容易女人回去,又換最上回來。他手中拿著裝奶油濃湯的紙杯,好像是便利超商買來的。


    「伊昂,我找過了,可是沒看到人。」


    最上把冒著蒸氣的杯湯放到伊昂前麵。


    「這麽貼心。」


    伊昂沒有道謝,最上也沒有責怪。他滿腦子惦記著新來的街童吧。


    心不在焉的最上把塑膠湯匙一並遞過去,伊昂立刻攪拌起來。奶油湯裏黃色的玉米粒若隱若現。他口水直淌。冷冰冰的身體渴望熱呼呼的飲品。


    「凱米可說是怎樣的街童?」最上問。


    「我也看到了。是一對兄弟,弟弟很囂張。」


    最上聽到伊昂也看到了,似乎嚇一跳。


    「你怎麽不早說?這跟囂不囂張沒關係吧?」


    最上一臉嚴肅地生氣。伊昂意外地發現最上是個急性子的人。


    「少在那裏裝正義使者了。那你幹嘛不一開始就問我知不知道?」


    最上搖搖頭歎息。可能是不中意伊昂的說法吧,最近伊昂已經可以觀察出最上的心理變化了。


    「那我問你,他們是怎樣的孩子?」


    「小學五、六年級吧。穿著一身黑的運動服,很冷的樣子。」


    最上抄寫在記事本中。


    「然後好像是雙胞胎。」


    瞬間最上似乎屏息了,或者隻是心理作用?難道最上知道銅鐵兄弟嗎?伊昂硬是按捺一股想問的衝動。他不想反過來招惹最上探問。


    「那我再去一次。」


    伊昂喝光奶油湯的時候,最上離開了。身體總算暖和起來的伊昂,過不了多久眼皮就垂下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趴倒在桌上睡著了。


    伊昂就像打瞌睡時常有的狀況那樣,作了許多古怪的夢。出現在夢中的依然是銅鐵兄弟,兩人就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夢中的伊昂雖然覺得不可思議,卻又懷念極了。


    他們那雙眼角上揚的大眼顯現出比別人更倔強、聰慧的性質。被太陽曬黑的膚色完全相同,兩顆門牙特別碩大,還有左頰上的黑痣等等,也都一模一樣。兩人都穿著夏天常穿的牛仔五分褲和橫條紋t恤。


    十五歲的伊昂俯視著十一歲的銅鐵兄弟:心卻回到八歲。


    「好久不見了,伊昂。」


    兩人同時說話,伊昂高興得都快昏倒了。


    「真高興見到你,伊昂。你一直都在做什麽?」


    「我在澀穀生活。」


    「自己一個人嗎?」


    「嗯,自己一個人。」


    「真了不起。不過你放心,我們來了。」


    「可以放心了。」


    咦?伊昂詫異。兩人說話的聲音有點落差。以前兩人是一字一句同聲說話的。


    伊昂有點失望,比較兩人的長相,結果其中一人變成了最上。最上一下子長高。伊昂大叫:


    「不是最上啦!」


    「不,我們是銅和鐵。」


    最上一本正經地反駁。伊昂生氣地揮拳毆打最上,結果最上按住了伊昂。伊昂被架住,那種壓倒性的力量,是他在兒保中心經驗過好幾次的教官的力量。伊昂覺得他終於識破了最上的真麵目,在夢中瘋狂掙紮。


    突然間,桌子猛地一震,聲音把伊昂嚇醒。天這麽冷,他的背卻淌滿了汗,幸好置物櫃店裏沒有客人,打瞌睡的事沒人發現。


    而且才十一點半而已,距離手槍婆回來還有點時間。


    伊昂鬆了一口氣站起來。去入口旁邊的小洗手間洗手,順帶看看自己倒映在灰霧鏡子裏的模樣。細小的下巴、尖尖的鼻子,都是營養不足的證據。因為一陣子沒剪頭發,頭發變長了。


    「啊啊,如果還有另一個我就好了。」


    伊昂用手觸摸鏡中的自己。如果就像銅和鐵那樣,還有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兩個人一起生活,那該有多棒。每個人都會注意我們、喜歡我們。如果是兩個人,晚上就不可怕了,而且彼此幫助,街頭生活一定也不算什麽。


    為什麽自己不像銅鐵兄弟那樣是雙胞胎呢?伊昂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不完全,他想要另一個自己。


    伊昂走出洗手間,怔在原地,突然覺得哪裏怪怪的。有種忘記什麽事的不適。


    忽然間,他看到大開的櫃門。附在鑰匙上的黃色圓形數字牌搖晃著。三十八號。


    是我的置物櫃!伊昂慌忙跑過去,櫃門被打開,裏麵全空了。裝著現金和剪報的信封和漫畫全都不見了。伊昂拚命回想。剛才他掏出鑰匙的時候,客人跟最上來了,所以他擱在桌上了嗎?


    最上、兩個中年遊民、女客,然後又是最上。最上給了他湯喝,然後他打瞌睡。有人趁著伊昂睡著的時候發現桌上的鑰匙,打開置物櫃偷走那些他千辛萬苦攗下來的錢,還有剪報。伊昂茫然佇立。


    店門猛地打開,手槍婆隨著冷風現身。她好像買了午餐跟宵夜,提袋裏露出韓國煎餅和飯團的包裝。


    「怎麽啦?出了什麽事嗎?」


    不愧是手槍婆,眼光很利。她好像察覺什麽異狀。伊昂猛烈搖頭,手槍婆狐疑地盯住他的臉,然後檢查店裏。伊昂假裝若無其事地說:


    「好了,給我工錢吧。我肚子餓,要回去了。」


    「可以是可以,真的沒出什麽事吧?你臉色很差唷?」


    手槍婆碎碎念著,從錢包裏掏出九枚百圓硬幣,放到他的掌心。


    九百圓,這是自己全部的財產了,伊昂差點哭出來。昨天的幸福感消失無蹤,他覺得無比窘迫,心想如果不珍惜使用這九百圓,就要完蛋了。


    「我明天也可以來嗎?」


    自然而然地,伊昂對老太婆也變得卑躬屈膝。


    「嗯。別遲到啦。」


    伊昂鬆了口氣,走下大樓的階梯。隻是稍微打一下瞌睡就變成這樣,真教人難以置信。突然之間,他湧出一股疑惑,他陰險地懷疑會不會是最上偷走的?


    他覺得最上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但他不是總說想知道伊昂的過去嗎?如果看到那張剪報,最上一定會很高興。


    再說,或許最上對於伊昂丟掉他的相簿還懷恨在心。伊昂在澀穀街頭晃蕩,尋找最上。


    原本放在置物櫃裏的報紙,是「姐姐」塞勒涅在兒保中心狹小的運動場角落,生鏽的單杠前給他的。七年前的事了,塞勒涅躲過教官和高年級生的耳目,飛快地把一張皺巴巴的紙塞進伊昂手裏。


    伊昂看看那張疑似報紙社會版的小剪報,但他看不太懂,上頭全是漢字。


    「這是什麽?」


    「上麵寫著我們的事。」


    塞勒涅避免和伊昂對望,悄聲呢喃。因為兒保中心禁止兒童之間交換物品。


    「你不要了嗎?」


    塞勒涅迅速點點頭:


    「我已經讀過,不用了。記起來了。」


    「上麵寫什麽?」


    「自己看。」


    塞勒涅似乎不想說。然後隔天她就逃脫了,所以伊昂一直珍惜地帶著它。沒想到現在卻因為一時疏忽而失去了它。啊啊,沮喪到家了。心情一委靡,就會讓伊昂痛感自己過的是多麽岌岌可危的生活。


    露宿街頭的人一旦怯弱沮喪,一眨眼就會被饑餓、寒冷與孤獨吞噬,然後絕望趁虛而入。這麽一來就毀了,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勁來,隻能等著送命。伊昂看過太多這樣的大人了。


    5


    伊昂失去信心地仰望冬天的太陽。廢氣染得一片汙濁的空氣如圓頂般籠罩著澀穀街頭,不讓陽光輕易透過。不,唯獨今天,伊昂覺得陽光不肯眷顧自己。伊昂將凍僵的手硬是塞進牛仔褲口袋裏。因為體格成長,衣服變緊。袖子和褲管長度也都不合了。可是他身上隻有九百圓,連衣服也買不起。


    待在代代木公園村時,可憐伊昂的遊民會把不要的衣服送給他,或是彼此各出資一點買衣服給他。可是伊昂離開了公園村,也脫離了遊民的共同體。最上和凱米可擔心的就是這種情況。一個人生活是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然而一旦落入窮境,也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


    伊昂走投無路,在攤販林立的幹代田稻荷神社前的小巷徘徊。他凝目尋找那對街童跟最上,卻沒發現他們的蹤影。


    攤商討厭遊民在附近閑晃。他們一看到伊昂,就故意開始打掃商品,或是用懷疑他要偷東西的眼神凶狠地瞪他。平常的話,就算攤商對他凶,他也不在乎,但今天的伊昂脆弱不堪,腳步自然變快了。


    攤販角落有一家賣雜誌和漫畫的地方,甚至連店鋪也稱不上,隻是把書和雜誌雜亂堆在桌上販賣罷了。


    認識的男子坐在折疊椅上看商品的周刊雜誌。伊昂走到他前麵詢問:


    「叔叔,你看到了今早在這裏的兩個孩子嗎?」


    男子不答,直盯著彩頁上美得驚人的海景照片。


    「他們穿運動服,在附近遊蕩。你有看到嗎?」


    男子卻充耳不聞。不久後,男子向站著翻閱女性雜誌的年輕小姐搭訕:


    「小姐,這海很漂亮吧?我去過呢。」


    大寒天中,年輕女子卻穿著短熱褲,白色的腿上冒著點點雞皮疙瘩。女子匆促地瞥了書頁一眼,發現男子沒有對她看白書而生氣,似乎鬆了一口氣。她用一種沒什麽勁的聲音敷衍道:


    「真的?好厲害唷。」


    男子高興地答道:


    「真的真的。這裏叫蘭卡威,真是懷念呐。我以前在出版社工作,出差去過那裏呢。那裏是真正的樂園呐!」


    男子那種仿佛伊昂根本不存在的態度讓他感到屈辱。賣東西的時候笑臉迎人,如果不買,連理都懶得理是嗎?


    伊昂再次失去自信。隻會礙事的自己,究竟哪裏才是他的落腳處呢?回去澀穀宮殿的話,銅鐵兄弟或許正等著他。可是他弄丟了可以說是「兄弟」信物的報紙。孩提時代的記憶如果不靠別的東西來補強,伊昂就回想不起來。自己捅了這麽大的婁子,銅鐵兄弟會可憐他嗎?


    伊昂悄然走向代代木公園村。最上是「街童扶助會」的澀穀地區負責人,一定會去最大的街友聚集地代代木公園村露臉。


    可是搬到澀穀宮殿以後,他已經一星期沒去代代木公園村了。他實在提不起勁。伊昂沒有向照顧他的大人招呼一聲就離開公園,因為他不想被人追根究柢地探問他要去哪。


    在這個世界,自己的行為形同是忘恩負義。這種時候,最上的教誨讓他刻骨銘心。


    「謝謝、對不起。這兩句話對謀生應該會有莫大的助益。」


    這麽一想,最上就是凶手的疑念也變得荒唐可笑。最上不總是處處幫助著伊昂嗎?但是想起最上在夢中壓製伊昂的蠻力,他又覺得搞不懂這個人了。大人有三種,而自己把最上歸類為「好心的大人」是不是過於天真了?最上會不會就像他在兒保中心已經看過太多的那種,表麵上站在孩子這邊,其實卻會滿不在乎地背叛的「不好不壞」的大人?最上是不是根本不能信任?不管再怎麽用力甩開,黑暗的疑念依舊泉湧而出,讓伊昂覺得疲累。


    代代木公園村為了不斷增


    加的遊民,開放公園西側的停車場。蓋著藍色塑膠布的紙箱屋櫛比鱗次。


    停車場內不見人影。由於今年冬季最強的一波寒流來襲,每個人都躲在屋裏避風,裹著毛毯等待食物發放。


    他看到媽咪們的「聚落」了。近三十個大小不一的紙箱屋占據鄰近公廁的黃金地段,她們依然沿用著初代領袖亞美香占領的地點。不過要維持這個地點,必須在遊民間的鬥爭中贏得勝利才行。這也是凱米可的實力。伊昂自然地尋找起凱米可的身影來。


    穿得胖嘟嘟的女人們在墊子上圍成一圈看顧孩子。有人放任搖搖學步的孩子玩耍,自己叼著煙,也有人背著嬰兒。每個人都像凱米可一樣染發,眼神凶悍。


    「凱米可在嗎?」


    伊昂問,一個穿著軍用外套,頂著紅色龐克頭的女人瞪他一眼。她看起來隻比伊昂大幾歲而已。


    「你誰啊?誰準你直呼凱米可的名字?」


    「叫凱米可大人!」


    其他女人同聲威脅,這個女人眼皮和鼻翼都穿了環。


    「對不起。」


    伊昂不想和媽咪們為敵,老實道歉。正用手指慢慢地為小女生梳理頭發的年長女人伸出右手指示。


    伊昂看到滿是枯櫻的小丘上,凱米可正和一個高個子男人在說話。黑色風衣和眼鏡,是最上。凱米可背對這裏,看不到她的表情。兩人看起來像在爭論,最上卻一臉開心。


    總算找到最上了,伊昂卻不知為何感到心痛。他覺得隻有自己一個人遭到排擠。他想和最上說話嗎?還是想找凱米可?還是兩邊?


    不曉得。伊昂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寂寞過,自從銅鐵兄弟現身以後,一切都變了調。


    伊昂默默地看著兩人,最上注意到他,向他揮手:「嘿,伊昂!你怎麽了?」


    伊昂悶不吭聲。是不是不能打擾他們?他猶豫著不敢走近。最上和凱米可兩個人看起來就是聊得這麽開心。


    「來這邊呀!」


    最上向他招手,伊昂喘氣跑上被枯草覆蓋的小丘。小丘上是一片廣場,一個牽著大黑狗散步的女人看到伊昂一身破爛模樣,逃之夭夭地離開了。


    這座巨大的公園有個不成文的分區規定。街友的地盤集中在西側停車場附近,不太會靠近廣場。伊昂懷著沉鬱的心情,再次仰望一片灰暗的太陽。


    凱米可叼著煙,輕輕向伊昂舉手。凱米可那銳利的眼神就像看透伊昂的變化似地閃爍著。伊昂垂下頭去,不想讓凱米可看出自己變得軟弱。


    「打工結束了?」


    最上絲毫沒有察覺的樣子,柔聲問道。伊昂點點頭。


    「明天呢?」


    「她說可以再去。」


    「那太好了。」


    最上高興地笑,摩擦凍得發白的雙手。


    「你們兩個在聊什麽?」


    伊昂問凱米可。凱米可同時吐出香煙的煙與白色的呼息,一樣默默無語。最上回答:


    「那兩個街童好像離開了,我們正在商討對策。我拜托凱米可如果發現他們,希望媽咪們可以先暫時收留,等我來接。」


    先前凱米可明確地拒絕了,所以或許是在商量這件事。可是明明是相互對立的兩人,卻有一股親密的氛圍。


    「還有阿昌那些住在公園村的街童問題。」


    「我說不用暫時安置幹嘛的,應該直接把他們扔進兒保中心才對。」


    凱米可開口說。伊昂反駁凱米可:


    「為什麽你要說這種話?明明你也是從兒保中心逃出來的啊。為什麽你就想把我們扔進兒保中心?」


    「我不是在說你,伊昂。我是說像阿昌那種沒辦法獨立求生的軟弱孩子應該快點進兒保中心才是。就是有街扶會這些ngo不負責任地救助小孩,反而會讓他們沒辦法自立。」


    凱米可決絕地說。軟弱的孩子,那會不會其實是在說伊昂,而不是阿昌?伊昂今天的挫折對他如此呢喃。


    「可是沒有多少孩子可以自力求生。」最上說。


    「這兒不就有一個嗎?堅強的家夥。」


    凱米可笑著指伊昂說。伊昂困惑地怔住了。


    「是啊,伊昂是個不折不扣的堅強孩子。」


    最上同意。他們持續談論這個話題,伊昂突然感到痛苦了起來。沒有人發現自己已經變了,變得軟弱。沒有人發現自己不安又寂寞,明明他已經不堅強了。


    伊昂以沙啞的聲音懇求凱米可:


    「凱米可,不好意思,你可以離開一下嗎?我有話要跟最上說。」


    凱米可臉色不悅地一沉,舉起挾著煙的手。她手上的「i love chemi」的刺青被白色毛線手套遮住,看不見了。


    「礙到你說話,不好意思唷。」


    凱米可拱著肩,朝著媽咪們的「聚落」跑下小丘。最上注視著她的背影。伊昂看到他眼神中的遺憾,一口咬定說:


    「最上,你愛慕凱米可是吧?」


    最上吃驚地轉頭說:


    「你有時候會用些深奧的詞匯呢,像是『權宜』、『愛慕』。」


    「都是從你給我的漫畫學來的。你愛慕她嗎?是嗎?」


    伊昂審問似地追問。最上側著頭思考了一下,坦白地回答:


    「是啊。我喜歡她,覺得她很棒,這就叫作愛慕吧。」


    「還想再見到她?在意她?想跟她說話?」


    最上一次又一次點頭。


    「那就是喜歡。這話可是你自己說過的。而且你說你喜歡我。」


    伊昂嘲笑說。最上之前說過:「喜歡就是在意一個人,還想再見到他,跟他說說話:心裏總想著他。」


    「我是喜歡你啊。」最上毫不猶豫地同意。


    「可是你也喜歡凱米可吧?」


    「我喜歡凱米可,也喜歡阿昌,也喜歡鈴木。」


    伊昂一陣惱怒。凱米可也就算了,伊昂不想被拿來跟阿昌或鈴木相提並論。


    他以尖厲的聲音說:


    「最上,你開了我的置物櫃嗎?」


    最上啞然似地半張著嘴,然後蹙起眉頭。


    「開你的置物櫃?你在說什麽?」


    「我打瞌睡的時候,有人開了我的置物櫃,拿走裏麵的錢、漫畫,還有重要的東西。」


    伊昂不能說出那重要的東西是報導了他們「兄弟姐妹」的剪報。最上臉色乍變。


    「你的意思是,你懷疑我偷你的東西?」


    最上難以置信似地粗聲說道。最上雖然人很好,卻是個急性子。他顯然暴跳如雷。


    「我隻是問問。」


    「不,你會這樣問我,也就是把它說出口,表示你明確地懷疑我,我說的不對嗎?」


    伊昂這才想起最上是個愛講道理的麻煩家夥,但為時已晚了。


    「我怎麽可能去偷觀護對象的東西!」


    最上似乎相當惱火,他放下背包,打開拉鏈,然後用力把裏麵的東西全抖到枯萎的草皮亡。


    「伊昂,你看,喏,你自個兒看!」


    便條紙、手機、小筆電、口袋書、總是戴在頭上的毛線帽、水壺、錢包。


    「知道了啦。」


    伊昂受不了最上那激動的模樣,蹲下身來。


    「伊昂,向我道歉。」


    「不好意思啦。」


    「不是不好意思,是對不起!」伊昂預期最上會這樣說,然而最上隻是把倒出來的東西收回背包,悲傷地咬住下唇。一次又一次呢喃著「真想不到啊……」最上俯著頭問伊昂:


    「被偷的錢有多少?」


    「大概四千吧。」


    「漫畫有幾本?


    」


    「五本。那是我最重要的東西。」


    那是伊昂的寶貝。一想起來,伊昂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那你說的重要的東西是什麽?」


    「以前的東西,你會想要知道的東西。」


    最上赫然一驚似地抬頭看伊昂的眼睛。


    「我知道了,所以你才會以為是我偷的吧?的確,你是個神秘的孩子,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納悶你究竟是從哪裏來的?你的適應能力高得異樣,而且聰明,也不害怕孤單。我一直覺得你就像個外星人,對你很感興趣。你因此才會懷疑我啊,我明白了。可是我沒有偷你的過去,我沒有像你那樣偷走別人的相簿丟掉!」


    伊昂心口一陣劇痛。「等一下!」最上製止,但伊昂甩開他,跑了出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好心的大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桐野夏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桐野夏生並收藏好心的大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