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幌電影院」的菊子是家喻戶曉的美女店花。


    「美得連原節子也被比下去了。」


    木工公三說。


    「啊喲,公叔叔,你拍馬屁也沒用。」


    菊子在撕票的同時四兩撥千斤地敷衍了一句。


    「才不是拍馬屁。」


    公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從懷裏拿出皮夾,買了電影票。


    公三很喜歡看去年上映的〈我的青春無悔〉,已經來看過三次了。並非隻有公三一看再看,這個城市的所有人都省吃儉用地省下錢,在忙碌的生活中擠出時間來「真幌電影院」看電影。


    菊子的祖父在大正時代建造的這家電影院,即使到了現在,看起來仍然覺得是一棟很時尚的歐式兩層樓建築。石頭外牆帶著弧度,及腰的位置鑲著藍色磁磚,色彩鮮豔的鯉魚旗在電影院門口飄揚。「大作名作,盡在真幌電影院!」對開玻璃門周圍的木框在開關的時候,絞鏈都會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走進大門,是一個鋪著紅色地毯的小型大廳。


    電影放映之前,菊子站在大廳內撕票或是賣汽水,電影放映時就抓緊時間打掃大廳和廁所、計算營業額,研究下一次上映的作品。因為這家電影院的工作人員隻有菊子和老板兼放映師的菊子父親兩個人,要做的事堆積如山。


    但隻要一有空,她就會去二樓的放映室偷看銀幕。〈我的青春無悔〉也利用工作空檔看了總共五遞。


    銀幕上的原節子天生麗質,難怪公叔叔看了著迷。女主角即使沾到泥巴,臉上的表情仍然綻放著光芒。這部片子既不是新聞片,也不是讚頌國威的電影,充滿了期盼已久的、屬於電影劇情本身的精彩。


    她在剪票台角落開了一瓶汽水,悄悄遞給公三。


    「啊呀,真不好意思,我覺得你越看越像英格麗·褒曼。」


    「別整天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菊子笑著想要推公三的肩膀去觀眾席,但公三停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問:


    「小菊,建材店的兒子回來了嗎?」


    公三看著菊子長大,從小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疼愛,雖然整天說笑,但總是很關心她。


    菊子默默搖了搖頭,公三歎了一口氣,立刻振作精神安慰她說:


    「很快就會回來了。」


    宣告電影上映的鈴聲響了,大廳內隻剩下菊子。


    我當然無法成為原節子,雖然被稱為「真幌美女」,但這並不光是臉蛋的問題。我和〈我的青春無悔〉的女主角不一樣,沒有勇氣開拓新生活,隻能默默等待。事到如今已經不知道是否真的喜歡他,但仍然默然等待著生活有一天發生改變。


    菊子把電影票捆在一起,看著大廳角落放在地上的大時鍾。


    糟糕,差不多該去市場買晚餐的食材了。


    打開玻璃門,夏日傍晚的風吹在手臂上。


    「到底在說什麽故事?」


    行天偏著頭納悶。


    「好像是哪一條回路連結起來了。」


    多田小聲地說。


    曾根田奶奶坐在輪椅上,他們正推著她在真幌市民醫院的中庭散步。此刻並非吹起涼爽晚風的夏日傍晚,而是快把人曬昏的盛夏正午過後。行天撐著黑色蝙蝠傘當作陽傘為奶奶遮陽,推輪椅的多田為奶奶帶了裝麥茶的保特瓶。


    「這麽熱會把腦子燒壞掉吧。」


    行天脫口說了很沒禮貌的話,多田也在內心覺得「搞不好」,所以把輪椅推到櫸樹的樹蔭下,追在身後的蝙蝠傘影子無力地在草地上晃動。


    多田把吸管插進保特瓶遞給曾根田奶奶,奶奶一口氣喝了半瓶已經羹熟的麥茶。喝茶的時候沒有說話,但嘴巴一離開吸管,又開始說起她年輕時的往事。


    「啊,等一下,等一下。」


    行天收起了傘蹲在奶奶麵前。「我沒聽過『真幌電影院』,那是在哪裏?」


    「就在箱急真幌車站旁邊。」曾根田奶奶說,「從二樓的窗戶可以看到真幌車站的尖屋頂,電車軌道對麵就是曾根田建材行。」


    「尖屋頂?」


    目前的箱急真幌車站是常見的巨大箱型車站,行天露出充滿狐疑的眼神向多田求助。多田因為工作關係,經常有機會聽住在真幌市的老人聊往事,所以可以推測出大致的位置。


    「大約在昭和三十年代,那裏好像是看起來很有分量的山型車站,聽說現在的曾根田土木工程行在戰後還隻是一家建材行。」


    「所以,『真幌電影院』是在第二平交道附近,奶奶,這樣對嗎?」


    行天問道,奶奶用力點頭。


    沒想到曾根田奶奶是電影院老板的女兒。對男歡女愛沒有興趣的行天似乎沒有察覺,但多田從曾根田奶奶剛才那番話中,完全猜到了「真幌電影院」的所在地就是以前專門放映情色電影的「新真幌浪漫劇場」。多田讀高中時經常光顧那裏,但那棟乏善可陳的灰色建築物和時尚完全無緣,既沒有對開的門,也沒有藍色磁磚。


    「新真幌浪漫劇場」在十年前倒閉了,如今那裏建起了公寓。聽奶奶說「真幌電影院」是男女老幼都可以安心觀賞的電影院,隻是不知道怎麽會變成了「新真幌浪漫劇場」,可能在電影產業逐漸走下坡時老板換了人。


    「話說回來,說什麽像原節子,奶奶,你吹牛吹過頭了吧。」


    行天說著明顯沒禮貌的話然後笑了起來。奶奶不服氣地嘟著嘴,滿是皺紋、像大福般的臉頰微微鼓起。


    「我才沒吹牛,我年輕的時候,真幌的男人都很喜歡我。」


    「啊?是喔。」


    行天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蹲在地上仰望著奶奶,「哪一個男人?那個叫公叔叔的嗎?」


    「開什麽玩笑,公叔叔已經快七十歲了。」


    奶奶這時似乎才發現一件事,她仔細打量著行天的臉說:「咦?長得和你有點像。」


    「公叔叔嗎?」


    「不是,是和我有羅曼史的對象。年輕、憂鬱,別說有多帥了。」


    「奶奶說你很帥。」


    多田調侃行天。


    「能夠被原節子這麽稱讚真是無上的光榮。」


    行天用沒有起伏的聲音回答。


    「你叫什麽名字?」


    奶奶從剛才開始用春心蕩漾的眼神看著他,行天有點無力招架。


    「行天。」


    「你想聽我的羅曼史嗎?」


    「不想。」


    「你不必客氣。我第一次見到行天是在……」


    「為什麽變成我了?」


    「因為已經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對方的名字,所以姑且稱他為行天。」


    奶奶獨自做出了決定。她在害羞。其實她並沒有忘記名字,而是珍藏在心裏,多田心想。


    戰敗後過了兩年,雖然仍然無法和戰前相比,但民眾和城市都漸漸有了活力。


    橫濱中央交通公司車頭突出的公車一路按著喇叭,在真幌大道的擁擠人群中緩緩行駛。菊子躲進幹貨店的屋簷下讓路,目送公車遠去。小孩子追著公車跑,像小狗一樣相互打鬧,一路笑著跑過去,不知道到底有什麽好玩。


    當公車駛過後,暫時退到馬路兩側閃避的人再度擠滿整條馬路。每次看到像是複員兵的年輕人,菊子就無法不回頭確認,然後每次都忍不住歎氣,再度轉頭看向前方。一個身穿無袖圓點洋裝的年輕女人與穿著和服的母親正在蔬果店的攤位前專心挑菜。


    菊子感到手足無措,忍不住低下了頭。即使馬路兩側的商店在店門口灑了水,沒有鋪柏油的馬路揚起的沙塵仍然讓人不知如何是好,木屐上藍底白點的鞋帶也都蒙上了一層灰。今


    天穿了一件樸素的短袖襯衫和自己動手縫製的單調藍色裙子,即使他回來這裏,看到自己這身打扮可能也會感到失望。


    市場內傳來熱鬧的聲音,菊子立刻甩開了自卑的想法。眼下的頭等大事就是購買晚餐。隻要能夠買到少許酒父親就會眉開眼笑,但不知道今天的價格如何。聽說隻要解除酒類管製,就可以自由販售,但目前市麵上還是很難買到酒。


    真幌町幸運地躲過了戰災,把東京燒成一片荒野的美軍轟炸機應該無暇顧及這個以農民為主的小城鎮。


    但是,戰爭結束那一年的春天,真幌站前發生了火災。以省線真幌車站為中心的道路兩側將近六成的商店,都在這場大火中付之一炬。幸好發生在白天,所以沒有造成人員傷亡,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仍然對經理戰爭後身心俱疲的居民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即使沒有受到轟炸,戰爭仍然對生活帶來了影響。菊子曾經多次去箱急真幌車站和省線真幌車站送真幌的男人出征上戰場。


    他們並不是軍人,隻是住在附近的大叔、同學的哥哥,或是從小在同一個社區一起長大的人,然而有一天,他們穿上軍服,在歡呼聲的歡送下搭上電車離開。


    她的未婚夫,也就是曾根田建材行的兒子出征時,菊子已經忍無可忍。雖然無法大聲說出來,但她希望這種愚蠢的事可以早一天結束。


    戰爭期間,「真幌電影院」仍然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偷偷放映外國電影和日本老電影,那些都是因為戰爭的紛亂而來不及歸還給發行商的片子,以及向持續在地下放映的橫濱名畫座借來的片子。在因為燈火管製而漆黑一片的夜晚,秘密的銀幕發出白光,城鎮的居民都偷偷從電影院後門進來,坐在觀眾席上觀賞。


    〈雖然從大學畢了業〉、〈河內山宗俊〉、〈鴛鴦歌大戰〉、〈歎息的天使〉、〈黑暗街的名人〉、〈街燈〉,出現在銀幕上的是和平的日子、喜悅和殘酷,令人雀躍的電影。


    菊子最喜歡的是〈一夜風流〉這部電影。那是在還可以光明正大地放映外國電影的時期,最後上映的優質作品之一。深夜的秘密上映會上,菊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幕。鬥嘴的男女、動人的戀愛、沒落的飯店、美國。公開上映時她曾經和未婚夫一起觀看,當時的一切都變得很遙遠。


    戰爭結束之後仍然有很多人沒有回來,菊子的未婚夫也還沒回來,生死未卜,她隻能默默等待。


    被火災燒毀的商店街有很長一段時間並未重建。因為目前隻剩下老人和婦孺,連當初滅火都缺乏足夠的人手,更何況沒有精力,沒有體力,也沒有財力,隻有幾家店搭了臨時組合屋,重新開張營業。


    前年的八月十五日之後,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因為許多男人複員回到老家,再加上外地來到真幌的人手很快就在商店街建起一排組合屋,形成了市場,位在河流對岸神奈川縣的陸軍機場接受了駐軍也是很大的原因之一。省線真幌車站鐵軌的另一側很快就出現了流鶯。掌管紅燈區的黑道兄弟、帶著妓女的美國兵也會在真幌大道上出沒。無論警察再怎麽取締,市場內的黑市商品仍然賣到手軟。


    如果不買黑市商品就無法滿足三餐,所以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菊子用放在購物籃裏的一升空瓶買了半瓶白米,又買了切塊的不知名白肉魚,今晚可以煮紅燒蘿卜魚。不知道哪家店的角落有賣便宜的私釀酒。


    「阿菊,今天有不錯的二手衣。」


    「要不要來看雜誌?」


    菊子用笑容回應了各個店家的招呼,沿著組合屋之間的狹小通道一直往裏麵走。


    在以真幌為根據地的岡山組安排下,市場在不久之前加了拱頂。雖說是拱頂,其實隻是在通道上方搭了鐵皮而已,下雨的日子買菜的確方便多了,但像今天這種晴朗的天氣就很不通風,走在市場內會很悶熱。


    菊子在通道正中央停下腳步,擦著額頭上的汗珠。這時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在經過菊子身旁時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臂。


    菊子輕聲驚叫,身體搖晃了一下。她以為有人搶劫,立刻把空著的手按住了購物籃。


    「不好意思,幫我掩飾一下。」


    男人低聲說完,把菊子拉到市場的岔路——一條小巷內,讓她站在那裏擋住巷口。男人蹲在菊子身後巷內的黑暗中。


    「他跑去哪裏了!」


    三個看起來像混混的男人怒吼著跑了過來,生氣地踢著金屬器皿店的鐵盆。店老板和購物的客人都嚇得縮起身體,觀察那幾個男人的動向。


    那幾個混混用肆無己i憚的眼神看著菊子,咆哮著問:


    「喂,小姐,剛才是不是有一個年輕男人經過這裏?」


    菊子舉起右手,指向市場另一側出入口,用顫抖的聲音說:


    「他跑去那裏了。」


    三個男人消失在通道上,市場內終於恢複平靜。


    「呃……他們走了。」


    菊子戰戰兢兢地看向小巷內,終於仔細看清楚造成這場騷動的男人。


    男人靠在組合屋的牆上蹲在那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抽著「和平煙」,吐了一口煙後站了起來,對菊子笑道:


    「小姐,給你添麻煩了。」


    他的年紀應該比菊子稍長,穿了一件白色開襟襯衫和黑色長褲,看起來不像是黑道份子,但從他削瘦的臉頰上可以隱約感受到浪蕩的味道,炯炯有神的雙眼充滿知性。


    「可不可以請你喝杯咖啡表達謝意?」


    「不必了。」


    菊子警戒地向後退,但看到男人的手臂上流著血。「你受傷了。」


    「啊?」


    男人似乎這才發現自己受傷,舔了舔手臂上那條細細的紅線。「他們竟然揮刀子。」


    菊子不想靠近,所以並沒有表示要為他處理傷口,但從購物籃裏拿出了手帕。


    「給你。」


    「沒關係,我已經舔過了,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要,」菊子再度說道,把手帕塞進男人手裏。「那我走了。」


    「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在背後問道,但菊子不理會他,快步沿著來路往回走,「我叫行天,改天再見羅。」


    開什麽玩笑!我怎麽會和被混混追趕的男人見麵?菊子這麽想道,但仔細思考後才想起手帕上印著「真幌電影院」幾個字。


    今天的晚餐沒有酒,和父親一起吃晚餐時,父親敏銳地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好像心神不寧的樣子。」


    「我才沒有心神不寧。」


    「那就好。」


    父親喝完茶,「嘿喲」一聲站了起來。父親必須在第一卷膠片放映完之前回到放映室,在吃飯的時候,放映室的門敞開著,隻有出入口垂著黑色簾子,萬一放映機失火或是膠片放映完畢,就可以立刻衝進放映室。從母親還在世起,菊子家就從來沒有慢慢享受過三餐。


    「菊子,你快要二十八歲了,差不多該考慮新的婚事了,曾根田先生也這麽說。」


    「爸爸,別說這種話。」


    「早知道啟介這麽久都不回來,就應該在他出征前為你們辦婚事。」


    「啟介會回來的。」菊子露出微笑,斬釘截鐵地說:「你不必擔心。」


    菊子催促父親回到放映室,洗好碗筷,回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書桌的抽屜裏放著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啟介的照片,親密的男人一如往常地對她展露笑容。


    趕快回來吧,我快不記得你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了。


    她想起傍晚在市場遇見的那個叫行天的男人,回想起他抓住自己手臂那隻有力


    的手、紅色的血,以及帶著微笑看著自己的那雙暗夜色的雙眼。


    如果他真的來電影院找我怎麽辦?接下來的好幾天菊子都坐立難安。


    「啊,等一下,先等一下。」多田打斷了曾根田奶奶,「把那個被混混追趕、看起來像黑道兄弟的人稱作行天是無所謂啦。」


    「怎麽可以無所謂?我為什麽變成黑道兄弟?」


    行天嘀咕道。


    「但是,你未婚夫的名字叫啟介嗎?你最後嫁給了未婚夫,所以現在才是『曾根田奶奶』,不是嗎?」


    「是啊。」


    奶奶點著頭。


    「所以你剛才提到的未婚夫,應該是曾根田土木工程行上一代老板吧?」


    「嗯。」


    「我記得他的名字叫德一!根本不是啟介!」


    「有什麽關係嘛,」奶奶張著沒有牙齒的嘴巴結結巴巴地說道,「因為我老公德一長得和你有點像。」


    哪裏像!多田回想起三年多前去世的德一爺爺,雖然身體很硬朗,但頭都禿了,而且看起來很頑固。


    奶奶似乎看穿了多田的想法。


    「你們都個性溫柔,但都很不機靈。」


    奶奶補充道,行天「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不是便利屋的多田啟介嗎?」


    奶奶大腦的回路難得連結起來,今天似乎知道多田是便利屋的多田。


    「是啊。」多田回答。


    奶奶有時候把多田當成自己的兒子,有時候明確知道他是代替兒子來探視她的便利屋老板,最近這一陣子說對的機率差不多是各半。以前她完全以為多田就是她兒子,但之前行天住院期間,多田以「便利屋的多田」這個身分和奶奶見麵後,奶奶的意識似乎發生了變化。


    多田很高興奶奶認識他是「便利屋的多田」,雖說是工作,但假裝是奶奶的兒子來醫院探視還是像在欺騙,心裏很不舒坦。


    「所以,把故事中曾根田建材行的兒子叫成啟介,你也沒意見吧?」


    奶奶強勢地說道,多田雖然有意見,但還是被奶奶說服了。


    「原來真幌以前也有黑市。」


    行天似乎被奶奶說的故事吸引,感興趣地問道。


    「有啊,而且還不小,在都市規割時幾乎都改建成大樓,隻有仲通商店街那一帶還有一點點當時的味道。」


    「是喔。」聽到奶奶這麽說,行天點了點頭。


    這二十年來,真幌車站前的風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露露和海熙至今仍然在「省線的對麵」做生意,多田曾經在工作時聽老人聊起往事,知道那裏以前是美國兵經常出沒的紅燈區。


    「所以,黑道份子行天後來去了『真幌電影院』嗎?」


    行天主動問道。


    「去了啊。」


    奶奶說完,抬頭看著擇樹的枝葉。隻有夏日的陽光和半個多世紀之前一樣,灑在午後的地麵。


    「嗨,小姐。」


    在市場相遇的一星期後,行天突然出現在「真幌電影院」。當時菊子以為不會再見到他,所以驚訝得停下了正在擦灰塵的手。


    「上次謝謝你。」


    行天從長褲口袋裏拿出折好的手帕。手帕上已經沒有血跡,洗幹淨後熨燙得很平整。


    他一定和女人同居。菊子閃過這個念頭時,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點難過。


    「謝謝你特地洗幹淨。」


    菊子接過手帕後走去驗票台,似乎不打算多談。行天並不打算離開,看著牆上張貼的電影海報。因為電影已經上映,所以大廳內並沒有其他客人。菊子心神不寧地隔著玻璃門看外麵的馬路。


    驗票台上突然出現陰影,菊子抬頭一看,行天站在前麵,菊子剛才並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


    「小姐,」


    菊子不喜歡行天從容不迫的態度和表情,忍不住說:


    「不要叫我小姐,我姓田中。」


    「田中什麽?」


    「……菊子。」


    「阿菊,能不能給我一個道謝的機會?」


    聽到他熟絡地叫自己「阿菊」,照理說應該生氣,但看到行天無邪的笑容,菊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是說喝咖啡嗎?」


    「沒錯,大街上不是開了一家『阿波羅咖啡店』嗎?你去過了嗎?」


    「還沒,但也不會去。如果單獨和男人去咖啡店,左鄰右舍會閑言閑語。」


    「阿菊,你今年幾歲?」


    「虛歲二十八歲。」


    「是喔,我還以為你隻有二十二、三歲而已。我看人向來很準,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


    菊子一眼就看穿那是他的慣用手法,行天微微眯起的眼睛看起來很認真,但散發出「我在開玩笑」的暗號,所以感覺很無辜。菊子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看到菊子態度放鬆,行天也很高興。


    「去咖啡店坐坐有什麽關係?還是你有老公?」


    「有未婚夫。」


    「在哪裏?」


    菊子突然想起自己麵對的現實,忍不住低下頭。


    「去打仗了……」


    行天可能察覺了菊子麵臨的狀況,所以並沒有多問。放在驗票台上的手隨著大廳時鍾的鍾擺打著節拍。他的手指修長,關節也沒有突出來。


    「現在是什麽狀況?」


    「我在工作啊。」


    「不是問這個,我是問在演什麽電影?」


    「喔。」


    菊子拿出「真幌電影院」的上映預定表。「〈一夜風流〉,這個星期的傍晚和晚上各演一場。」


    「耶利哥牆。」


    「原來你已經看過了。」


    「去打仗之前看的。」


    原來行天也是從戰地回來的,菊子心想。在這個年代,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則都會被征兵上戰場。菊子從行天身上隱約散發出的陰影,想到了目前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在幹什麽的啟介,呼吸變得有點急促。


    行天也許是察覺到菊子內心的想法,用剛才的語氣繼續說道:


    「是一部好電影,我很喜歡,阿菊你呢?」


    「我很喜歡。」


    菊子也這麽說,但總覺得好像不是在討論電影,忍不住心跳加速。


    「我會再來。」


    行天收起放在驗票台上的手,頭也不回地經過玻璃門,走向外麵的馬路。


    兩天後,行天來看晚場電影。


    大廳有其他人,所以他們在買票、賣票時假裝不認識。行天在付錢時把一張紙交到菊子手上,上麵寫著「明天下午三點,車站前廣場見」。菊子把紙放進了裙子口袋,順便把手心的汗擦在裙子上。


    不等電影結束,菊子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不知道行天看完電影後帶著怎樣的表情離開。菊子看著啟介的照片,然後正麵朝下放回了抽屜。


    夏日的夜晚,菊子輾轉難眠,好像已經背叛了啟介。


    雖然猶豫不決,但菊子第二天還是去了車站。下午場的電影剛開始上映,所以她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自由時間。她對正在放映室內的父親說「我今天早一點出門買菜」,在昏暗的小房間內大汗淋漓地守著放映機的父親隻說了一聲「路上小心」,並沒有起疑。


    行天已經在廣場等候,坐在長椅上,看著公車發車。在這種地方太引人注意了。菊子雖然這麽想,但烈日當空的盛夏下午,並沒有太多人出入車站。


    菊子坐在和行天同一張長椅的角落,和行天之間隔了一個人的間隔。行天用長椅的邊緣靈巧地打開了夾在手指之間的瓶蓋。


    「給你。」


    行天遞過來的瓶子中裝了黑色


    液體。


    「這是什麽?」


    「可口可樂,來後車站的美國兵送我的。現在還很冰,你喝喝看。」


    菊子接過瓶子,發現的確涼涼的。雖然看起來像咖啡,但猜不出到底是什麽味道。看起來不像是毒藥,所以菊子鼓起勇氣喝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拿著飲料瓶子直接喝。


    「這是什麽啊!」可口可樂流進喉嚨時菊子立刻被嗆到了,「有藥的味道!」


    因為有滿滿的碳酸氣泡,舌頭有點發麻,喝起來的感覺有點像藥草茶加了糖和蘇打水煮出來的。


    「我就說嘛。」行天看到菊子不停地咳嗽,深表同意地點了點頭,「那些美國兵很喜歡可樂,我老是搞不清楚到底有什麽好喝。」


    「不要拿可疑的東西給別人喝。」


    菊子再度膽戰心驚地嚐了嚐瓶裏的飲料。


    「雖然嘴上說難喝,但還是照喝不誤。」


    行天看著因為碳酸的刺激泛著淚光的菊子,似乎覺得很有趣。


    「這種飲料讓人欲罷不能。」


    「不必勉強。」


    行天伸手從菊子手中拿過瓶子,喝著還剩下一半的可樂,他的嘴唇碰到了瓶口。菊子移開視線。真幌車站的三角屋頂上飄著夏日的白雲。


    「〈一夜風流〉好看嗎?」


    菊子問。


    「和以前看的一樣。」


    聽到行天的回答,菊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當然啊,因為是同一部電影。」


    「耶利哥牆一定會倒塌,比起穩定的生活,女人會選擇所愛的男人。」


    菊子覺得自己的心髒用力蹦跳,她看著行天,行天也看著她,兩個人相互凝視。


    「我是說電影。」


    菊子說。


    「對,是在說電影的事。」


    行天說。


    「你好像不是真幌的人。」菊子拉著裙子上的皺褶,改變了話題,「你在邁裏做什麽工作?」


    「不太方便公開的工作。」


    這時,一個身穿花俏襯衫的男人從車站走了出來,就是之前那幾個混混的其中之一。混混發現行天,張嘴「啊」了一聲。


    「那就改天見。」


    行天對菊子說完,一手拿著可口可樂的空瓶穿越廣場,走向那個混混。混混還來不及反應,行天就當著菊子的麵用瓶子砸向混混的頭頂。瓶子破了,混混的額頭也破了,流著血,趴在地上。行天迅速消失在大馬路的人群中。


    菊子啞然無語,趁警察趕到、救起混混的時候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走回「真幌電影院」的路上,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忍住笑。


    「他真的幽默諷刺又輕佻,很會打架,像克拉克·蓋博一樣帥。」


    曾根田奶奶吐了口氣。


    「有人說過你像克拉克·蓋博嗎?」


    多田問行天。


    「怎麽可能?而且我的下巴也沒有裂縫。」


    行天一臉悵然地說道。克拉克·蓋博的下巴有裂縫嗎?多田暗自想道。即使有,也隻是淺淺的一道而已。


    行天摸著自己的下巴,似乎在確認。


    「奶奶,太陽快下山了,耶利哥牆什麽時候倒塌?」


    「我隨時都可以啊。」


    奶奶向行天拋著媚眼。


    「這個老太太沒問題嗎?我看她不是癡呆,是花癡吧?」


    行天小聲嘀咕,多田捅了捅他,製止他繼續說下去。曾根田奶奶是重要的客戶之一。正確地說,委托多田來這裏探視曾根田奶奶的兒子才是重要客戶,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對客戶失禮。


    「曾根田奶奶,」為了請奶奶趕快說下去,多田蹲在她麵前問道,「如果行天是克拉克·蓋博,那你未婚夫德一先生呢?」


    「在這個故事中,他叫啟介。」


    奶奶糾正他。多田咳嗽了一下問:


    「好吧,就是那個啟介,」多田改口說:「他像誰?」


    「那還用問嗎?如果他是克拉克·蓋博,啟介就是萊斯利·霍華德啊。」


    「懦弱膽小的衛希禮。」


    行天開心地說道。


    「那時候還沒有上映。」奶奶噘著嘴,呼嘿、呼嘿地笑了起來,多田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在討論克拉克·蓋博的代表作〈亂世佳人〉。


    「衛希禮是好人啊。」多田嘀咕道,「我完全搞不懂為什麽女人都喜歡白瑞德。」


    「正因為這樣,所以你才找不到女人啊。」


    「你沒資格說我。」


    「我可是蓋博行天喔,雖然我的下巴沒裂縫。」


    行天做作地挑了挑單側眉毛,曾根田奶奶開心地看著他。


    菊子頻繁和行天約會,但菊子的時間有限,而且也很怕被別人看到。她還沒有勇氣單獨和行天在一起。行天和菊子在一起時,也始終保持對待「家裏開電影院的老實女孩子家」的態度。


    不在場的另一個男人成為他們之間的耶利哥牆,那個男人的影子太黑太長,讓他們無法跨越。


    菊子每天在市場匆匆買完菜,就前往「阿波羅咖啡店」。嶄新的店內總是播放著爵士樂的唱片,地上挖了水溝,大錦鯉在裏麵遊泳。


    這家咖啡店別具一格的設計很快就吸引真幌的居民,但行天通常都坐在遠離喧鬧的角落座位,偶爾用餅幹喂食錦鯉,但每次都被「阿波羅」的老板罵。


    「叫你不要喂你聽不懂嗎?」


    老板訓斥行天,把菊子的咖啡放在桌上,他應該認出菊子是「真幌電影院」老板的女兒,但並沒有吭氣。


    雖然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話題可聊,但菊子和行天總是慢慢喝著帶有苦味的代用咖啡,每次都是行天買單。


    菊子原本懷疑行天是為了某種目的接近她,比方說偶爾想追求不同類型的女人,或是以為電影院生意興隆,老板的女兒應該有不少零用錢。


    但幾次見麵後,菊子知道並不是這麽一回事。一杯代用咖啡的錢並不多,行天隻是基於和女人一起去咖啡店,必須由男人付錢的習慣買單,從來沒有饋贈任何取悅她的禮物,也沒有暗示要她回報。總之,無論在好的方麵或壞的方麵,他對菊子都沒有任何期待。


    行天隻是因為想和菊子見麵才見麵。


    當菊子發現這一點時,為自己始終無法放棄懷疑行天而感到羞愧,同時產生了強烈的喜悅、驕傲,和對行天的愛。


    她不想繼續等待,如今已經知道自己愛著誰,繼續等待是無益的行為,即使啟介回來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自己已經有了未婚夫,竟還如此殘酷和傲慢。雖然理智小聲告訴她,但她的心和視線都隻停留在行天身上。


    但是,眼前這個人的心意如何?他看起來對我沒有任何期待,是因為已經不抱希望,還是衡量可能會帶來的麻煩事——比方說結婚——所以感到畏縮?到底是哪一種情況?


    她已經隱約察覺到行天的工作和後車站的黑道兄弟有關,也知道行天周圍有好幾個妓女的影子。


    菊子小心謹慎地觀察行天的真心,正因為她愛上了行天,所以變得膽小。如果一切都是菊子自作多情,行天笑著拒絕菊子的心意,她會無法承受。


    這是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她甚至不曾這麽熱心而又膽小地注視過未婚夫啟介。


    一方麵是因為她和啟介是青梅竹馬,根本不需要試探彼此的心意。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在認識多年、最後成為未婚夫的啟介麵前該如何表現。隻要開朗快樂,婚後勤儉持家就好,根本不需要多思考,也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地。


    菊子認識行天之後,知道了心機和策略,也就是說,她終於知道什麽


    是戀愛。


    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運用心機和策略,可惜經驗不足,當然不可能成功。


    當風漸漸變涼時,菊子終於知道了這一點,因為啟介複員回家了,但他並沒有多談被關在西伯利亞的事。


    那天菊子像往常一樣在「阿波羅咖啡店」和行天見麵後,回到了「真幌電影院」。電影還在上映,很多人都站在大廳,連父親也在那裏,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淚水,卻帶著笑容。


    菊子一進門,看到眼前異樣的氣氛,不禁愣住了。


    啟介站在大廳中央,啟介的父親,也就是曾根田建材行的老板夫妻按著眼角,陪在啟介身旁。


    菊子覺得簡直像在作夢。


    即使不用啟介說明,也知道他在戰地,以及在戰爭結束兩年期間看到了什麽,經曆了怎樣的遭遇。啟介骨瘦如柴,但依然帶著溫柔誠懇的眼神,聽著周圍人的問候和安慰。


    公三發現了菊子,向她招手叫著:「菊子!」啟介立刻轉頭,一看到菊子,露出更溫柔的眼神微笑著。


    「阿菊。」


    聽到熟悉的聲音,菊子大吃一驚,轉身奪門而出,衝到馬路上。雖然她知道自己做的事很過分,但還是不顧一切地在大馬路上狂奔,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做這麽過分的事。


    行天已經離開「阿波羅咖啡店」,菊子立刻再度來到馬路上,跑向市場。馬路旁的商店老板和街上的行人都向她打招呼:「阿菊,聽說啟介回來了」、「阿菊,真是太好了」,但她捂住耳朵繼續奔跑。


    在市場的通道中央,她終於追上了行天。


    「怎麽了?」


    行天似乎被菊子不顧一切的樣子嚇到了,但菊子喘不過氣,一下子無法向他說明情況。


    當呼吸終於平靜下來後,菊子語不成聲地大喊著:


    「帶我走!帶我去你家!」


    那不是心機或策略,而是從靈魂迸發出來的懇求。她用力抓住行天的兩隻手臂,指甲幾乎陷進了他的肉裏。


    「我的未婚夫回來了。」


    行天沉默了很久,然後握住菊子的手,不發一語地穿越市場,走過了省線真幌車站的鐵路。


    車站的另一側是菊子陌生的地方。雖然近在咫尺,卻是很遙遠的世界。第一次見到的風景因為人體的肌膚所散發的熱氣而潮濕,即使在鮮豔、刺眼的燈光照射下,仍然像是在凝結的黑暗中晃動的海市蜃樓,


    摟著女人的美國士兵親熱地對行天說話,行天和他聊了兩三句後就離開了。


    行天住在後車站長屋中的一個房間,站在長屋屋簷下的女人用充滿敵意和好奇心的眼神打量著菊子。


    「行天,她不是這一行的吧?你要幹什麽?」


    行天輕輕揮了揮手把女人支開,走進房間後關上了玄關的拉門。菊子還來不及打量室內就把臉頰貼在行天的胸口,行天的雙臂輕輕抱著她的後背。


    翌日早晨,行天把菊子送到「真幌電影院」門口。他配合菊子的步伐,慢慢走過沒有人的大街。


    「真是意外的發展啊。」行天不顧多田的製止,探出身體問:「你和外來客行天上了床。」


    「是啊。」


    曾根田奶奶點著頭。


    「這樣不太好吧。」


    「不是不太好而已,站在大廳的父親用力甩了我的耳光,但是我沒有後悔,因為我愛行天。」


    「你怎麽向歐介解釋?」


    「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你真是個壞女人,」行天稱讚奶奶,「啟介生氣了嗎?很難過嗎?」


    「這就是他不可思議的地方。」


    奶奶難以置信地地搖了搖頭,「他隻『喔』了一聲,然後想了一下,提出了一個提議……」


    多田莫名其妙成為故事的角色之一,感到渾身不自在,但還是伸長耳朵聽奶奶說啟介到底提議了什麽。


    「阿菊,我覺得你先不要和我取消婚約比較好。」


    聽到啟介這麽說,菊子驚訝地抬起頭。


    啟介和菊子的父親都在「真幌電影院」的大廳守了一整夜。未婚妻一看到自己就奪門而出,最後徹夜未歸,複員回到家的當晚就發生這種事簡直是莫大的災難。啟介的父母當然對菊子脫離常軌的行為感到怒不可遏,但啟介安撫他們後讓他們先回了家。


    啟介摟著被父親毆打的菊子,帶她走去大廳的沙發,為她開始紅腫的臉頰敷上濕毛巾,默默聽著菊子說話。菊子的父親像熊一樣在大廳內踱步,他可能無法理解女兒的行為。


    「隻要告訴我的父母你昨晚很快回來就行了,不會有任何問題。」


    「但是……為什麽?」


    菊子的嘴巴流著血,但她還是誠惶誠恐地問道。即使她的嘴巴沒有被父親打得流血,她應該也無法明確地告訴啟介,因為我不愛你,所以不能嫁給你。


    「阿菊,你可能有點誤會,我並不是了解性情的對象都願意娶。我是因為很喜歡你,所以才會和你訂婚。」


    菊子覺得啟介好像在責備她,所以低下了頭。啟介從菊子手上拿過毛巾,在地上裝了水的臉盆裏洗了一下,再度敷在她的臉頰。


    「目前除了你以外,我並沒有其他想要娶的對象,也不希望我的父母催我和其他人結婚,因為戰地和真幌的落差太大,我還無法適應……」


    啟介垂下雙眼,好像正在傾聽遠處的炮聲。


    「對方那個男人想要娶你嗎?」


    菊子想了一下,無力地搖了搖頭。


    「那就暫時維持目前的狀態,如果對方提出結婚,你可以和他私奔,要做什麽都可以。」


    啟介的寬容和寧靜反而令菊子感到害怕。


    「啟介,那你呢?」


    菊子小聲地問。


    「如果我有其他想娶的對象,也會和那個人結婚。」


    啟介毫不猶豫地回答。


    菊子的父親當然無法同意菊子和啟介之間的協議,但也隻能閉嘴。他暗自盤算一旦和啟介解除婚約,菊子的不檢點行為就會傳出去。二十八歲的女兒犯了這樣的錯,不可能有好人家願意娶她。既然如此,隻能等女兒和外來客斷絕關係後再嫁給啟介。


    行天得知啟介向菊子提出繼續維持婚約後蛻:「他真奇怪,看來他真的很喜歡你。」


    「是嗎?可能是啟介的自尊心讓他做出這樣的決定。」


    「我不這麽認為,」行天對著長屋的天花板吐著煙,「如果是因為自尊心,不可能對你說『你可以和他私奔』這種話。」


    「你和我一起私奔吧。」


    菊子壓在行天的肚子上,用撒嬌的聲音說。


    行天笑了笑,沒有回答。


    「奶奶,對你來說這種條件未免太好了吧。」


    行天似乎無法接受。


    「哪裏好?」曾根田奶奶反駁道,「一個男人會安分守己,兩個男人在一起就會狼狽為奸,所以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好事。」


    多田暗想「是這樣嗎?」,把剩下的麥茶遞給奶奶喝。


    「如果是女人呢?」


    「女人就算一個人也會動壞腦筋。」奶奶舔著沾到麥茶的嘴唇,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一旦超過兩個人,就會相互扯後腿,表麵上溫柔婉約,背後卻麵目猙獰。」


    多田再度暗想「是這樣嗎?」,行天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說:「有道理。」


    「哪裏『有道理』?」


    奶奶回答了多田的疑問。


    「隻要拿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陷入三角關係,與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陷入三角關係相比,不就很清楚了嗎?前者很快就會有結果,女人會很快分析出選擇哪一個男


    人對自己更有利,然後做出決定,兩個男人相互串通,其中一個男人選擇在適當的時機退出。隻要覺得『我把女人讓給他了』,退出的男人自尊心也不會受到傷害。」


    行天點頭如搗蒜。這家夥真的懂嗎?多田在心裏想道。


    「但如果是後者呢?通常會歹戲拖棚拖很久。因為男人無法自己決定,兩個女人也絕對不可能團結,在男人完全屬於自己之前,在另一個女人投降退出之前,會寧靜卻熾烈地奮戰。」


    「原來如此。」行天再度深表同意地說,「所以,你當時和平而迅速地解決了問題嗎?」


    「嗯,應該可以這麽說吧。」


    曾根田奶奶深深地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氣,分不清是心灰意冷的歎息還是圓滿的歎息。


    菊子並沒有立刻發現兩個男人變成了好朋友。


    啟介仍然把她當成未婚妻,周圍的人也這麽覺得,但其實他們仍然隻是青梅竹馬而已,她和行天則是繼續幽會。菊子的父親稱之為「像蝙蝠一樣的生活」,並且對她說:「趕快結束這種蝙蝠一樣的生活。」除了三個當事人以外,隻有菊子的父親察覺到他們三個人之間的三角關係。


    菊子絕對不在任何一個男人麵前談論另一個男人,因為她既不想傷害啟介也不想傷害行天。快入冬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這種用心完全是白費。


    隨著都市振興,真幌市場也開始改建和擴充,拆除了原本的拱頂,那些臨時組合屋的小店也逐一改建,每隔一天就可以看到店家煥然一新,簡直就像變魔術一樣,從秋天到冬天都持續這樣的狀態。


    一家又一家店重新裝潢後開張營業,市場內充滿了活力。由於木材的需求量增加,曾根田建材行也整天忙碌不已。裝在卡車上的大量木材還來不及排放在曾根田建材行的店門口,就直接送去市場的工地現場,菊子經常看到啟介揮汗如雨地指揮著。


    黑道勢力也開始為了市場利益蠢蠢欲動。真幌町從戰前開始就是當地的黑道幫派岡山組的地盤,但來自橫濱的高橋組嗅到了錢的味道,也想來分一杯羹,兩方人馬經常在市場內相互較勁。


    所有的店鋪都完成改裝後,一口氣架起了新的拱頂。到底和哪一個黑道幫派有密切關係的建設公司會接到這個最大的工程?真幌的居民都難掩好奇和興奮,旁觀著岡山組和高橋組之間的競爭。


    有一天,菊子去市場買菜,看到行天和啟介狀甚親密地站著聊天。兩個人叉著手,站在正在重新裝潢的魚店門口說話。行天穿著深褐色的和服,肩上搭著岡山組的黑色背心,啟介穿著黑市買的美軍夾克和卡其色工作褲,腿上綁著綁腿,穿著分趾鞋。


    兩個帥氣的男人令人看得出神。菊子心想,我的用心到底算什麽?真是太可笑了。男人不管遇到什麽事都會變成好朋友,都會立刻把女人放在一旁。


    「你們兩個!」


    菊子叫喚他們,行天和啟介轉過頭,臉上的笑容完全沒有一絲尷尬。


    「阿菊,你來買菜嗎?」


    行天問。


    「你看這根棟梁很出色吧?那是我們店裏的貨。」


    啟介對她說。


    啟介似乎把物美價廉的優質木材賣給行天,行天靠這些木材在黑道的世界不斷累積實力。


    在菊子看來,行天和啟介因為工作和她的關係建立了奇妙的友情。


    菊子、行天和啟介在一起的時間變多了。


    三個人經常去「阿波羅咖啡店」,一邊喝咖啡一邊靜靜地聊天。行天仍然用餅幹喂錦鯉,再度挨老板的罵。行天和啟介去市場的工地時,菊子也會為他們送便當,然後為便當裏的烤魚小聲爭執。「我的比較大。」「不,我的才比較大。」菊子看他們簡直就像小孩子,覺得很受不了,但最後還是笑了起來。


    菊子和行天走在街上時偶爾會偷偷牽手,因為他們無法按捺內心的熱情,情不自禁這麽做。啟介看到之後也都不會說什麽,默默掩護他們不被路人看到。


    啟介繼續賣木材給行天,最後由岡山組旗下的建設公司承包了拱頂的工程,高橋組退出了真幌町。


    春天時拱頂已經建好,煥然一新的市場出現在真幌町居民的麵前。


    「簡直就像作夢。」


    啟介小聲說道,仰頭看著在柔和陽光下一塵不染的拱頂,行天拍了拍啟介的肩膀,既像在安慰他,又像在犒勞他。


    這兩個人都曾經經曆和死亡為伍的世界,菊子想道。他們甚至不敢夢想可以活著回到故鄉,可以重回在灑滿陽光的市場買菜的生活。


    當啟介複員回鄉時,菊子也覺得像在作夢,隻不過是惡夢。


    聽到啟介在市場前深有感慨地說的那句話,菊子深深地感到羞愧。原來我什麽都不知道,甚至無法體會青梅竹馬說「還無法適應落差」這句話的心情。


    也許是因為在戰地見聞了無數死亡記憶,以及對自己在戰場上行為的記憶,讓啟介和行天產生了交集,那是菊子絕對無法踏入,也無法分享的部分。


    市場很安全,到處都亮晶晶的,商店內的商品琳琅滿目。一旦有外來客鬧事,岡山組的年輕人會立刻把他們趕出去,還為購物的民眾在巷道深處建了一個公共廁所。人們終於充分感受到戰爭結束,自己生活在和平而幸福的世界。


    「多虧了曾根田建材行的兒子,我在岡山組的日子也越來越好過。」


    行天在長屋內抽著煙說道。流過屋後的黑暗河水發出的氣味飄了進來。


    菊子扣好襯衫的鈕扣,看著行天的側臉。外來客行天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離開這裏,她總是為此感到不安。


    「所以,你可以一直留在真幌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


    行天大概發現菊子快哭出來了,所以安慰她說:


    「暫時應該還不會離開。」


    菊子從榻榻米上挪到行天身旁,把下巴輕輕放在行天的肩上。


    「你們的關係真奇怪。」


    「和誰的關係?」


    「你和啟介啊,啟介不會嫉妒你嗎?」


    「你希望他嫉妒嗎?真是個壞女人。」


    「那倒不是。」


    「他是個好人。」


    行天把香煙在煙灰缸裏捺熄後,溫柔地撫摸著菊子的頭發。「雖然應該吃了很多苦,但有陽光的味道,是和你相同的味道。他是因為你的關係才會賣木材給我。」


    即使啟介和我努力挽留你,你也不鬆口說會一直留在這裏。


    菊子難過不已,緊緊抱著行天。


    「你身上有香煙的味道。」


    「如果你沾到我的味道就慘了。」


    行天露出微笑,輕輕鬆開菊子的手。「夜深了,我送你回家。」


    夕陽把櫸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奶奶,聽起來你好像是一個很出色的美女。」


    行天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你真沒禮貌,我以前真的很漂亮。」


    「兩個男人都為你著迷,你覺得快活如神仙?」


    行天不懷好意地問,曾根田奶奶眨著眼睛說:


    「那倒未必。」然後又恢複了原本的好強,「雖然我無意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但啟介也沒少玩,行天為他介紹了不少女人。行天也因為有啟介的幫忙,所以那一陣子很吃得開。」


    「奶奶,那你呢?」


    「整天心浮氣躁。和行天之間的關係看不到未來,但也不想在啟介麵前哭訴,當時很想幹脆再找第三個男人。」


    看到奶奶經過了半個多世紀仍然忿忿不平,多田忍不住笑了起來。


    「也許這就是生活,無法像電影情節。」


    「說得有


    道理,」奶奶歎著氣,「仔細想一想,我的羅曼史可能在啟介回來的那一天就結束了,在市場追上行天,叫他『帶我走』的瞬間就已經結束了。」


    「但其實並不壞?」


    多田靜靜地問,奶奶「嗯」了一聲。


    「無論羅曼史還是之後的生活都不壞,雖然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體會過那樣的心情,但我很慶幸自己曾經體會過。」


    奶奶像在祈禱般握著皮膚變薄、手指變得幹瘦的雙手。


    奇妙的三角關係不到一年便宣告結束。


    因為行天說「差不多有點膩了」。


    對菊子來說,她承受的衝擊就像看到攻而不破的耶利哥牆突然倒塌,她責備行天,說她不願意分手,哭著懇求行天不要拋棄她。


    行天躺在長屋內硬梆梆的被子上,淡然地仰望天花板。


    「那我該怎麽辦?」


    菊子泣不成聲地問,行天冷冷地回答:


    「你可以嫁給曾根田建材行的兒子。」


    「我做不到,我也不想這麽做!」


    「不要因為和我上了床就逞強。你不是看過〈一夜風流〉嗎?女人不要選擇輕浮的男人,而要選擇真正溫柔的男人,才能得到幸福。」


    行天硬是把菊子帶回「真幌電影院」。夜晚的市場內,所有店家都關上了門板門,一片寂靜,和白天簡直是不同的世界。菊子流著淚,被行天拉著一路走在第一次見到他的地方。


    那一天,菊子的父親播放完所有的場次,在大廳準備打烊時,看到菊子哭著回家,忍不住慌了神。


    「發生什麽事了?那個黑道份子對你做了什麽?」


    父親立刻想要衝出門外,但菊子拚命阻止了他。沒事,隻是他甩了我,想到這裏就不由得悲從中來。父親遲疑了一下,默默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這時,菊子發現行天站在馬路對麵。黑暗中,行天嘴上的香煙閃著紅光。當他看到菊子回到父親的懷抱後,他的身影經過玻璃門外緩緩消失。


    那天晚上過後,行天就離開了真幌町。


    啟介去長屋找他,發現一個新來到真幌町的妓女住在那裏。


    菊子第一次失戀,所以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失去朋友的啟介也默默地坐在菊子枕邊。如今,消失的行天就像是一道耶利哥牆豎在菊子和啟介之間,但菊子和啟介都隱約知道那道牆早晚會崩潰,他們兩個人會建立新的生活,宛如那道牆從來就不曾存在。


    後來他們才聽說行天和岡山組起了爭執,不得不離開。


    如果菊子央求「帶我走」,行天這次或許也會答應,但正因為如此,他才突然提出分手,然後不告而別,把菊子留在有陽光味道的地方,留在行天內心憧憬、但最終無法停留的地方。


    菊子希望是這樣,也決定這麽告訴自己。


    菊子覺得自己看到行天的最後一眼,是他站在黑暗中,看著「真幌電影院」和菊子,臉上露出看見幸福的微笑。


    菊子應該沒有看錯。


    曾根田奶奶終於同意回到病房,多田和行天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小貨車上。


    路上空蕩蕩的,多田一隻手鬆開方向盤,一臉無奈地點了一支好彩煙。


    「以後別再接這種代客探視的案子。」


    行天似乎累壞了,坐在副駕駛座座椅上的身體向下滑,安全帶完全無法發揮任何作用,「難得的中元節假期竟然還加班到這麽晚。」


    「很多人覺得正因為是中元節假期,如果不去探視一下母親,會被別人說閑話。」


    「那應該自己去啊。」


    行天言之有理,但曾根田奶奶的兒子一家此刻正在衝繩享受夏天。


    曾根田奶奶談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戀愛,和青梅竹馬結了婚,兒孫滿堂,不知道對眼前的境遇有什麽感想。多田無從判斷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奶奶的大腦回路經常短路,即使下次見麵時問她,她恐怕也無法明確回答。奶奶所說的故事就像是隻有多田和行天這兩位觀眾的煙火般,消失在黑暗的虛空中。


    很像是電影,一秒鍾在黑暗中閃爍二十四次的光。光成為溫度,溫度變成了故事,在記憶的銀幕上成為畫麵。


    「蓋博行天,你別抱怨。」


    多田把小貨車的車窗打開一條縫,讓香煙的煙飄到車外。「你今天在銀幕上很活躍,不是賺到了嗎?」


    「那可以領演出費嗎?」


    行天問,多田把好彩煙的煙盒放在他肚子上。


    從副駕駛座升起的白煙飄過多田眼前,淡淡地滲入真幌市街的燈光中。


    眼前的情景也將成為記憶,就像在黑暗中閃爍的燈光、在夜空中綻放的煙火火花。


    奇妙的是,曾根田奶奶並沒有將光的暗號傳達給兒子或是孫子,而是傳達給多田和行天,她竟然把如此重要的記憶托付給和戀愛、和血緣關係都很遙遠的人。


    女人選擇真正溫柔的男人,得到了幸福。


    如果被曾根田奶奶選上,自己會高興嗎?


    「也許今天我們兩個人都成為〈一夜風流〉中的克拉克·蓋博。」


    多田說。


    「是嗎?我可沒這份自信。」行天的嘴唇吐出細煙,「而且你我的下巴都沒有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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