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的上臂還真是香甜。


    我就這樣將這些類似感想文的內容,一字一句地填在稿紙裏。


    我寫得相當認真,而且蠻有誠意的。畢竟是醫生叫我寫的,我相信這麽做一定是有足以解決我問題的理由吧。


    「西遺大豪同學是吧,你啊,用水壺裝水時是會按照『止水線』指示去做的那種人嗎?」


    這裏是醫院的診療室。皺巴巴的白袍和睡得出油的頭發,扮演自己是個大忙人的醫生眼光雖然有落在我交出去的稿紙上,不過那大概隻是身為指派功課之人的義務,最重要的文章內容,他肯定是連一行字都沒有看。


    「泡麵呢?這東西也有類似的東西嘛,就是熱水要倒到幾分滿啊。」


    「……這個嘛,我是會照著倒,因為總覺得要是沒這麽做味道會變差。」


    「那便當的保存期限呢?」


    「大致上是會遵守,雖然聽說就算超過個兩三天也不會怎樣就是了……」


    「喔,原來如此。」


    醫生很誇張地點了點頭,然後拿起原子筆,很有醫生樣的在像是病曆表的紙張上寫著很像德文的字。雖然油墨早就幹了根本寫沒幾個字,不過醫生連眉頭也不動一下。


    「嗯嗯,這樣子我大致了解西遺同學你是個怎樣的人了,你個性很正經八百對吧?」


    「醫生你很粗枝大葉對吧?」


    「唉呀,我看起來像嗎?」


    「與其說看起來……」


    「講這種話的你一臉就神經兮兮的。」


    可能是被一個國中生講自己很粗枝大葉惹他生氣了吧,醫生臉上浮現了有點不爽的表情。


    「這個嘛……常有人這樣講。不過我祖母以前有說過不可以以貌取人。」


    「是這樣嗎?可是第一印象也不會錯到哪去。你有時也會把別人分門別類吧?這是人類的防衛本能啊,西遺同學,這是為了讓溝通更加圓融。總之呢,就是這樣子了……不好意思,你脫下來給我看一下。」


    醫生一麵用手指頭玩著沒有墨水的原子筆,同時一臉理所當然地這麽說了。


    「呃……脫下來?你說脫下來,是指脫衣服嗎?」


    「對,露出你的胸部。」


    「可是,這裏是醫療谘詢輔導中心吧。」


    「讓我看看你的奶奶。」


    「我、我沒有……」


    「有沒有由我決定。」


    醫生的眼睛充滿了血絲。


    我輸給了他那股好像眼球隨時會迸出來的魄力,不情不願地脫下外套。掀起襯衫後,醫生就帶著那彷佛顯微鏡般的視線遊移在我胸口上,並小小聲地說了一句「果然沒有嗎?」,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醫生拖著健康拖鞋的鞋跟走向窗戶邊,我則趁這個機會將剛剛醫生寫過字的紙張翻到了背麵。


    裸身女子的胸口上印上了兩個星星。


    是色情傳單。


    「你學校那邊已經請假多久了?」


    「啊,那個……一個月左右……」


    我一回答,醫生就喃喃說了一句「一個月……」接著拉開了窗簾。


    「差不多該回去上學了吧,再說你也要讀書。」


    「我有那個心要去上學……隻是我父母會阻止而已,說我絕對會被霸淩。」


    「是喔,會被霸淩啊,你那樣當然會被霸淩啊……」


    「醫生,我是個頭腦有問題的人嗎?」


    「不,你很正常,你是個很正常的變態。」


    醫生滿不在乎地這麽說了。


    「畢竟會去舔同班女同學的上臂,那當然是變態吧,就算扣掉你正處於思春期這回事,那也完完全全是個變態。」


    「請問……醫生您真的是醫生嗎?真的有醫師執照嗎?」


    「其實我知道有一間學校非常適合你……」


    「醫生?」


    「嗯,這樣才好吧,要回現在這間學校讀書有難度啊。」


    「我說,醫生。」


    「再說怪醫黑傑克也治不好變態吧。」


    「啊,醫生!這傳單上的女人胸部應該是假的。」


    「什麽!?」


    醫生神色大變地衝向桌子,然後用力抓著色情傳單目不轉睛地凝視著。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成年人上了大當受騙的臉色。


    「醫生……雖然你現在應該很難受,不過請聽我講一下。」


    「……啥事。」


    「我不想要轉學,那好像魯蛇一樣我不要。」


    「嗯哼。」


    「那樣子感覺好像被烙上隻能活在特定環境中的人的印記,我無法接受,畢竟我很正常。我承認自己有一個有點奇特的癬好,可是隻要拿掉這點我就是個很普通的人,所以——」


    說到這,醫生把原本緊握住的色情傳單揉成一團砸在地板上,然後一臉若無其事地轉頭麵向我。


    「你喜歡鄉下嗎?」


    「……醫生?」


    「鄉下地方有一種一天早中晚照三餐去舔女性上臂的習慣。」


    「那是騙人的吧?」


    「有統計指出鄉下地方的女性都特別想讓男人舔她的上臂呢。」


    「醫生!」


    我站了起來。


    「……怎樣?」


    「我絕對不要。」


    ◇


    ◇


    ◇


    隔天,我在陌生學校的陌生走廊裏,等待級任導師叫自己。


    大人認真了起來。因為醫生一通電話衝過來這裏的家母,不知為何一臉就是那種用不著聽醫生的說明她也全都了解的神情,醫生嘴裏說出的每一言每一語她都點頭答應,還在醫生準備的所有文件上簽了名。之後她不斷地重複道歉,並將我帶回家裏,那時候我的房間早就已經空空如也,最後隨著一句「抱歉啊」,母親在我手裏塞了一張夜班火車的車票。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搭上了夜班火車,再按照吩咐轉乘,然後在她所說的車站下了車。結果已經有一大群大人在那裏麵帶笑容等著我,然後也沒說明些什麽就像在抬轎一樣把我扛起來,讓我坐上一輛不知為何沒有標示目的地的公交車,就這樣他們帶著我抵達的地方,就是這個市立權現國中。


    這些行動幹淨利落到完全不是一個國中生能夠仿效的。


    大概,他們全都是一夥的。


    鋪著亞麻地板的走廊充斥著蠟油味,可能是學校才蓋好沒多久吧,玻璃窗就像清水一樣透明,窗框還閃耀著銀色光芒。然而每當風吹打著窗戶,冷冽的空氣就會從某處跑進來,並纏繞在我薄薄的上衣上。鄉下的冬天比我以前所體驗過的任何一次冬天都還要寒冷,靠一件便宜的牛角扣外套幾乎無法抵禦這刺骨般的寒意。


    不過,我也不能盡講些抱怨的話。大人運用各自的人脈,甚至不惜發揮低姿態及友善態度將我帶到這裏來,就代表著我回不了原本的學校了。也就是說,除了在這間學校好好待下去以外,我已經沒有別條路了。


    幸好新的同班同學並不知道我的「奇怪舉動」,用不著感到丟臉這點倒是令人心安。搞不好我交得到朋友,而且也可以很普通地融入班上也說不定。這樣一來,或許我就不用在全班一起進行的活動中感到自卑,而且也能夠參與其中。比如說……合唱之類的。


    教室裏傳來女性的聲音,是級任女導師。她很年輕,差不多二十出頭吧,不過她帶著一臉累到快死了的神情,不知道為什麽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說「我開始教書才第二年,一起加油吧」,令我印象非常深刻。


    「呃,今天要介紹一位轉學生。」


    班導師她這麽說了。一般而言這時候就算


    聽到「喔——」還是「耶——」的聲音都不奇怪,可是班上同學卻什麽話都沒說,好像隻是很專注地聽著班導師的話。


    「在這種時候轉學還真是罕見呢,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緣由啊?還真是讓人有點在意呢。」


    大概是為了吸引學生注意而開的小玩笑吧,但是班上同學依然沒有反應。忽然間,我腦海裏浮現一名成年女性對四十隻娃娃扮演老師的景象,我覺得有點可憐,再說她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內心很堅強的人。


    「理由老師當然知道唷,畢竟我可是老師呢。大家也想知道嗎?」


    想——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所以就在心裏這麽回答她。


    當然會在意了。在這種時候轉學,就隻有父母離婚或是遭到霸淩其中一種情況。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轉學。同學們一定對我有很多猜想,要是我所做的奇怪舉動被班上同學知道了的話……


    「其實呀,他在上一間學校居然去舔了同班女同學的手呢。」


    ——咦!


    「這件事造成了問題,導致他沒辦法去上學,是個很變態的人,請大家要特別注意一下喔。啊,老師自己也要小心不要被他舔才行。唉呀,沒有啦,嗬嗬嗬!」


    這個人沒救了。


    她是那種一旦對方反應很冷淡,就會把不需要說的話都說出來的那種人。


    「那麽我們就請他登場吧,西遺大豪同學——」


    我隔著門聽到隻有一個人的鼓掌聲。


    我怎麽可能敢走進去。大家好,我是剛剛承蒙老師介紹的個性陰暗色情狂西遺大豪。我隻要順勢這麽說就行了嗎?還是應該怒斥說你全都講出來了,我轉學就沒有意義了啊!


    「求求你,西遺同學快進來……我好難受……對不起,我真的好難受……」


    聽到班導師那像是在哀求的聲音,老實說我根本提不起心幫她,不過我也不能夠怎麽樣。我無奈地打開了教室的門。


    下一瞬間,班上同學純真的眼神同時看向我。


    我慌慌張張地別開臉。非常恐怖的壓迫感,所有人都臉色蒼白地看著我。


    暴露在四十雙冷漠目光下,跟被一群野狗團團圍住很類似。然後,所有人的姿勢都端正到讓人感到很不舒服,隻單看這一點的話,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禮貌的班級。


    「好了,西遺同學,打個招呼……」


    在班導師的催促下,我的腳像在磨蹭地板一樣慢慢地前進。我低著頭一走上講台.班導師就很有活力地拍了拍我的背。


    「真、真是的,西遺同學你啊!不可以對女生做下流的事喔!」


    「那個,老師……已經可以了,我的座位……」


    「也是……」


    班導師發出一個熟稔的歎息。


    很冷淡地回我一句九女旁邊有空位。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座位,旁邊坐著一位女同學,一個眼睛又圓又大,臉頰跟嘴唇看起來軟到讓人忍不住想要摸摸看的可愛女生。


    要是今天開始的全新校園生活沒有發生任何問題,也沒有人罵我是變態,而且還跟她成為好朋友的話,相信我一定會喜歡上她吧,她就是可愛到會讓我這麽覺得。但這樣子反而讓我很不甘心,所以開始尋找起她令人失望的地方。


    幾乎及腰的長發束攏綁在側邊,這跟她小小的臉有一種不協調感,看起來好像有點重。沒了,就這樣。


    無懈可擊,我不甘心到連她的臉都沒辦法正麵看上一眼了。說起來,轉學第一天就將我這樣的危險因子安排在女生旁邊的班導師,她腦袋大概有些問題。


    而這個班導師帶著一張累垮的臉說:「我來不及準備你的課本,你就請九女借你一起看吧。」


    特地事先介紹我是個變態,然後還叫我跟女生借課本一起看,這班導根本什麽都不懂。兩個人一起看課本,就代表要把書桌並在一起,要是靠這麽近,我再怎麽忍耐也一定會舔下去的,舔女生的上臂。


    究竟我能不能忍住這股衝動呢?雖然醫生很直接了當地說我「隻是個變態」,可是那不一樣,這股衝動跟性衝動不一樣,是從其他地方湧出來的。而且不隻這樣,這股衝動比性衝動還要更強烈地在我的理性上產生作用,所以我不是變態,大概是比變態還要糟糕的某種東西。不管怎樣,我沒那個接近女生後還能泰然處之的自信。


    不對——我重新思考了一下。話說回來,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還好現在是冬天,是穿長袖的季節,就算我要舔手,也會在製服的妨礙下無法得逞,這樣一來我好像就用不著為那沒道理的衝動糾結了。我放下心來,然後看向身旁的女生。


    幸好,她穿短袖。


    我掩蓋不住自己的震驚,居然有國中生在冬天穿短袖來學校,這種比忍耐力的事,我在國小低年級時就不做了。然後更令我驚訝的是,這個沒有防範之心的女生居然來找我說話了。


    喂,她叫了我一聲。我根本沒想到她會跟我說話,所以假裝從書包拿出文具用品當作沒聽到。


    喂,我問你呀——在她用自動鉛筆戳了我手肘後,我轉過頭去,結果發現她的臉已經接近到肩膀快靠在一起了。


    她在看我,她居然在看我。


    她是沒有聽到班導說的話嗎?明明那麽好心地幫忙介紹了我這個「變態」,而且其他人也都一臉認真嚴肅的聽了這個介紹。


    「你是什麽人?」


    她這麽問道,氣息吹到了鼻子上。問我是什麽人,我想到的是地球人、日本人、關東人……啊,原來是這樣。


    「怪人。」


    我這麽回答她。


    她一定是想要聽我這麽說。我已經猜到她的目的是要故意耍我,然後在現場氣氛和緩的同時,從我這邊取得我是個變態的證言,最後把我踩在她的腳下。


    「你在說什麽?我不是在說那個。」


    她盯著我的臉,皺著眉頭眼睛往上看的這幅畫麵,是女孩子看起來最可愛的一瞬間。怎麽辦,我好想舔,舔她的眉頭。


    我想我的舌頭實際上已經伸出去了一點點。不過就在這時候,多虧她的肚子響起一個響亮到就一個女孩子而言有點大過頭的聲音,讓我得以在最後一刻找回差點迷失的自我。


    真是好危險。要是轉學第一天就犯下相同的錯誤,再來可就不是被罵罵變態就可以沒事的了。搞不好這次真的會被送去相關設施,接受適當的處置了。


    難得對方主動來找自己說話,這時候最好還是跟對方好好交談先套好交情。忽然間我看了看她的桌麵,發現她所有的東西都貼上了寫著姓名的貼紙,大概是家長寫的吧,上麵用漂亮到讓人不覺得是國中生所寫的字跡寫著「喪庭九女」。


    「……那個,喪庭同學。」


    「叫我九女就行了。」


    「咦?啊,那……九女。」


    用名字去稱呼女生是我出生以來的第一次,所以我很緊張。不過現在比起為這件事感到感動,我更應該要集中精神讓對話發展下去。總之要對話,盡可能帶出開心的對話。


    「那,那個啊,剛剛你肚子叫了很大一聲……」


    「是啊。」


    「才第一堂課而已,你肚子餓了嗎?」


    「你是什麽人?」


    「……呃,那是什麽意思?」


    「說吧,你是什麽人?」


    「嗯……什麽人是什麽意思?」


    「你舌頭真長呢。」


    「嗯,我舌頭是比別人稍微長了點,你問的什麽人是什麽意思?」


    「你手指借我看一下。」


    這女生腦袋有問題。


    我當下又甩甩頭改變想法。不對,不能光憑這樣就斷


    定別人不好。對話不成立這在平常也是常有的事,說不定反而是我腦袋有問題才會讓對話搭不起來。所以,我伸出了食指。


    九女她吸吮了我的手指。


    我被九女啾啾了。


    啾啾。


    一股幾乎讓我翻白眼昏倒在地的衝擊傳來。


    我知道這行為的俗稱是什麽,大家都稱這為吮指。


    的確,印象中小時候父母親並沒有告訴我不可以去吸別人的手指。所以,我猜九女的父母親也沒跟她講,因為這又不是什麽壞事。


    吮指不是件壞事,所以就算用舌頭去品嚐吸在嘴裏的手指滋味也不是件壞事。九女呼在我手背上的鼻息讓我覺得很癢,原本應該會去舔人的我,反而被人家舔的這個狀況,令我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好痛!」


    指頭竄起一陣刺痛。我馬上就了解到這是牙齒咬破了皮膚。


    九女是存心要吸我手指的,看她的臉就知道她不是在鬧著玩。隻要我稍微抽出手指,她就會拚命地過來吸。漸漸地她眼角垂了下來,眼眸像是睡著了那樣緩緩閉上,不過呼吸依然還是很劇烈,纖細的喉嚨不時會抽動一下。她在吸我的血。我帶著像在喂小寶寶喝奶的那種輕鬆寫意讓她吸血。女性在喂自己孩子喝奶時,會有這種不道德的感覺嗎?我的手指在九女的舌頭上腫脹起來。


    終於在食指的感覺開始消失時,「老師,九女在偷吃便當」有個戴眼鏡的女同學跟老師打了小報告,我的喂奶初體驗就這樣結束了。這情況是要怎麽解釋才會變成「偷吃便當」這個詞啊?雖然我沒辦法推測出那個眼鏡女的想法,不過這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九女一副依依不舍地放開了我的手指,並舔了舔嘴唇。事情結束後,我莫名地感到很難為情,而且對這根被九女唾液弄得濕漉漉的手指要擺到哪感到很頭痛。最後我像一個紳士拍掉肩上的露水那樣,拿手帕輕輕地擦了擦手指,但還是沒辦法連那股難為情也擦掉,所以我忸扭捏捏地向九女說了。


    「那個,關於剛剛說的話題……」


    「呃——已經吸夠了唷,我剛剛有喝了。」


    「……也是。」


    剛剛的黏人態度一整個大轉變,她好像打從心底覺得我很煩。從那個神情看來,大概已經沒事要找我了。


    真失望,失望到讓人想折斷食指。她做那種事害我以為她該不會是喜歡我,先不管現實裏會不會有那種喜歡上別人時,會喜歡到剛見麵就突然想吸對方手指的事。我本來還想說她都吸我手指頭了,我舔舔她的上臂應該也沒關係,但現在,我們兩人之間完全沒有絲毫甜蜜的氣氛。


    九女之後就完全沒找我說話了,就隻是帶著惺忪的雙眼靜靜地聽著班導的話。我的手指就這樣一直腫脹著,傷口也微微滲著血。


    ◇


    ◇


    ◇


    隨著課程的推進,我漸漸掌握自己身處的狀況了。


    那是在上國文課時,老師正在黑板上寫著夏目漱石的《心》,突然有一位男同學站了起來,然後不發一語地離開了教室。剛開始我以為他是去上廁所還是怎樣,但在他回到教室的時間點,我整個眼睛就盯在他身上離不開了。


    他全身上下就像用水桶潑過一樣整個濕透了。


    他踩著飽含水份的室內鞋,發出啪嘖啪嘖的離奇聲響坐回了座位,並用那隻濕淋淋的手拿起鉛筆,在頭發滴著水的狀態下,將黑板上的板書抄在筆記本裏。他一連串的動作都很平靜,而且保持著一種凜然的姿態。


    看到這畫麵,我對他稍微湧起了一股親切感。完全不忌憚他人眼光,堂堂正正地進行這一切作為的他,怎麽看都是個腦袋有問題的人。


    腦袋有問題的人不是隻有九女。對於從自我介紹階段就滑了一跤的我來說,第一個下課時間是人生的分歧點。不管在哪個班級一定會有一個愛現的人,就是負責第一個去跟轉學生講話的人。隻要能夠跟那個人套好關係,我就能夠融入到班級裏才對。


    那場對談我已經在腦海裏模擬過無數次了。畢竟是對方來搭話的,要套好關係並不是太難的事。隻是對方既然是愛現的人,那興致應該相當高才對,我這邊也得事先保持一定程度的興奮狀態才行,我呼吸急促地等待著那個時刻到來。終於鈴聲響起,老師離開了教室,然後在沒有半個人離開座位站起來的狀況下,響起了下堂課的鈴聲。


    太驚人了。


    霸淩、無視這一類的情況我已經想象過了,但我根本沒想到連溝通本身都沒有的情況。五分鍾的時間意外地久,尤其在四十個人都不發一語的包圍中更是如此,我紮紮實實地感覺到自己增長了五分鍾的歲數。


    看來我的轉學好像是失敗了。或許這個學校正是那個施行適當處置的相關設施。


    這一天是星期六,上課隻上到中午而已。班導淡淡地宣達連絡事項,而班上同學們則不發一語地仔細聆聽,到這個時候,我已經覺得他們是那種裝飾藝術了。接著班導話一講完,他們就無言地站了起來,很機械式地敬了一個禮,很自動地回家了。


    我無法動彈,就這樣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恍神地望著在擦黑板的班導師。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是星期日,不用上課也沒安排功課,可是我心情一點也雀躍不起來。沒交到朋友,所以也沒什麽行程,因為是被趕出家門的人,所以沒有遊戲機也沒有計算機。要說有什麽能做的事,也就隻有看看漫畫打發時間這類的,而且這還是要這鄉下地方有書店才行。


    總之先回家吧,我這麽想著然後站了起來。


    下個瞬間我注意到一個很重大的問題,再度坐了下來。


    回家?


    是要回哪裏啊?


    「老師!」


    班導師轉過頭,帶著累垮的神情看著我。我決定向這個感覺像是一隻快掛了的蟲子的老師打聽自己的住處在哪裏。


    「老師,蟲會感覺到壓力嗎?我當一隻蟲就可以了嗎?」


    班導師隻給我一個空洞的眼神,就馬上把頭轉回黑板去了。


    「誰知道?我也想當蟲呢。」


    「我好像沒有住的地方,蟲也需要一個房子對吧?」


    「月封寺對麵有搭組合屋,你的房子會不會是在那裏?」


    班導師的手就像汽車雨刷一樣,在黑板上來來去去。


    「廟的前麵嗎?我很擔心自己會不會一不小心就成佛了。」


    「是呀,要是你的心也可以變純淨就好了呢。」


    「……是啊,就是說啊。」


    班導師放下板擦,很敷衍地拍了拍沾在手上的粉筆灰,接著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踩著高跟鞋離開了教室。


    ◇


    ◇


    ◇


    簡直就像是一間佇立在販賣二手汽車用地的辦公室。在組合屋毫無生氣的樣貌中,隻有一塊半圓形木板取代了寫著西遺二字的門牌,很低調地主張這個建築物是一個居住場所。


    房間的大小比我在老家的房間還要大上一點,不過有廚房跟浴室占去空間,整體感覺變得比較小。看過去大致上家具都很齊全的樣子,可能是母親為我準備的吧,從這些家具都是新的這一點來看,我感受到大人的執著之深。說實在的,我也不是不會去想有需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暖桌上放了一張意見調查表,可能是搬家公司留下來的吧。就算你們叫我替工作人員在工作時的態度打分數,可我又沒有在現場也寫不了。比起這個我更想問的是,我最後一次回到老家時,房間裏的一切明明都不見了,為什麽那些東西沒有出現在這裏?我帶著疑心看了看四周,忽然眼裏映入一個西式衣櫃,我一打開就發現裏麵放了我很愛用的書法包包。


    原本我是被逼著去那間書法教室的。就母親來看,那或許是打算用來矯正我在小學交不到朋友所進行的訓練,結果我在那裏也沒能交到朋友,反而是書法技巧進步神速。現在寫書法完全變成一種興趣,也可以說是我的娛樂,是一種為了逃避所有人事物的手段,毛筆是我的朋友。


    我把書法包拿出來放在暖桌上,接著拿出一張宣紙並將鎮紙放在上麵後,心就稍微沉靜了下來。我一邊磨墨一邊回想今天一整天,忽然間腦海浮現了「人生懸崖」這個詞,我捏了捏臉頰把這個詞給揉掉。今天的確是很倒黴,不過畢竟才第一天而已,再說以前讀過的那本自我啟發書上也有寫到,人生要懂得轉換心情是很重要的。


    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將毛筆拿在手裏。雖然沒有決定要寫什麽,但我不在乎,我要盡情怒寫出浮現在腦海裏的字句。我感覺亂糟糟的心漸漸沉靜下來。


    「喂!」


    突然,有人從我背後叫了一聲。


    原本風平浪靜的內心起了一道漣漪,使得筆尖跑向了別的方向。我轉頭一看,發現眼前站了一個陌生男人。


    「你就是舔垢啊?」


    男性說出了一個很少聽到的字詞。


    「啊……?ark in a mate?」


    「你在說啥啊——啊,這小子該不會是外國人吧?喂,九女,是怎樣啊,這個叫大豪的小子是外國人嗎?」


    九女從入口拉門的隙縫中露出半顆頭,跟小嬰兒一樣正吸吮著大姆指。我的眼睛很自然地往她嘴邊看了過去。


    「糟了呀,這我沒聽你說啊,我可是完全不會講英文的啊。可是舔垢的子孫居然是個外國人,這種事有可能嗎?舔垢還蠻國際化的嘛。」


    男子將提在手裏的塑料袋往地板一放,然後在我身旁一屁股坐了下來。失去平衡倒下來的塑料袋裏,露出了沾著泥土的白菜跟蔥。


    「喔,那是啥?練習日文啊?咦,你字很漂亮嘛,是寫了什麽?」


    男子很不客氣地湊過來看了看我手邊。


    「——蘿莉控不是病?」


    然後一念完就馬上皺起了臉,表情好像看到蟑螂在交配一樣。


    「該不會……你是傻子?」


    「覺、覺得小朋友很可愛不是很正常嗎!像小狗狗那些的,也很可愛啊……」


    「你會講日文嘛!」


    他突然敲了一下我的頭。


    「什麽嘛,別嚇我啊。不過也對喔,舔垢的子孫怎麽可能會是外國人嘛。」


    「請問……你剛剛一直在講舔垢舔垢的,是在講什麽啊?」


    「就是舔垢啊,你不知道嗎?每天晚上都會舔浴室浴缸那些東西的妖怪。」


    「誰?」


    「就你啊。」


    這太超過了。


    真誇張,居然說人是妖怪,而且還是個第一次見麵的大叔。


    大概是聽人說了我的謠言才來諷刺的吧。一定是依照我舔過女學生的上臂以及舌頭很長這兩個特征,將我比喻成舔垢那種妖怪來取笑我。才想說在學校沒有那種顯而易見的霸淩,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原來如此,這是整個村子遞給我的絕交書嗎?


    既然如此,這男的是誰?這個三十五歲左右,外表看起來很忌諱別人當麵叫他大叔的男人。


    男子朝九女招了招手。九女很粗魯地脫掉鞋子,然後像小孩子一樣跌跌撞撞地衝過來,在男子身旁迅速坐了下來。


    「好,先來自我介紹吧。我叫綿邊昌綱,是你媽媽交代我來照顧你的。然後這個像小鬼頭一樣咬著大姆指的叫喪庭九女,住在這對麵的月封寺。我也在那邊工作,跟這小鬼頭認識很久了。」


    完全沒有針對把我比喻成舔垢那種妖怪這件事進行補充說明,話題就已經轉移到自我介紹的階段了。像「沒啦沒啦,開玩笑的啦」這種話在鄉下地方是會被當成不懂情趣嗎?不對啊,說起來…


    「請問……你剛剛說我媽媽拜托你來照顧我?」


    「第一次一個人生活總是很辛苦吧?像煮飯啦什麽的。」


    經他這麽一講我才注意到,我根本沒煮過飯,頂多隻想過餓了就吃便利商店的便當什麽的,可是在這種鄉下地方根本不可能會有便利商店。


    「啊啊,原來是這樣。所以九女會像假日妻子那樣,每天晚上來幫我煮飯對吧?」


    「不,是我,是我煮。」


    「……啊,這樣啊。」


    一瞬間就全都無所謂了。


    「因為要是晚上太晚了,有很多事都蠻那個的。」


    「啊啊,你是指夜路很危險啊。」


    「就是很多事都蠻危險的。說實話要是你住寺廟裏的話,對我來說也比較輕鬆……不過有這小鬼頭在。」


    「是因為男女七歲不同床嗎?」


    「這個嘛……就一言難盡啊。」


    綿邊叔叔像是要把話岔開那樣對我聳了聳肩。


    九女則在旁邊咬著指頭,愣在那裏聽我們兩個人的對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嘴塞住了,她的呼吸很急促,讓我不禁想起她在教室吸我手指的事。可能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吧,綿邊叔叔帶著苦笑開口說了。


    「這小鬼頭不太一樣對吧?說起來在班上你的座位在她旁邊吧,她有沒有對你做什麽奇怪的事?」


    我不禁目光遊移了起來。


    要說奇怪的事,我想那的確是在怪事的範疇裏,不過如果問我會不會大刺刺地講出來,我想我不會。


    敏銳地察覺到我的表情的九女,豎起食指抵在嘴唇前瞪著我,她在叫我不要講。在教室明明就公然吸了我的手指,看來是不想被綿邊叔叔知道的樣子。當然我也不想讓他知道,畢竟是那麽難為情的事。


    「喔,看你那樣子一定有吧?」


    可是對方是大人,一個扭扭捏捏、含糊其詞的國中生在想的事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就算臉上掛著笑容,可是內心未必也在笑,用這樣子讓對方鬆懈下來再打聽出事實,這是大人常用的手法。


    「我覺得啊,『別給老婆吃秋茄』這句話換個想法,還真是下流耶,對不對?」


    「你想用那句話蒙過去啊?」


    為什麽大人總是一眼就看穿小孩子的小把戲呢?這就是人生經驗的差距嗎?


    就在我窮於應付該怎麽回答的這段期間,綿邊叔叔已經帶著一副從容不迫的神情豎起耳朵,好像在說在你說實話之前我就算等上幾個小時也行。一幅惡作劇被抓到的小孩以及大人在規勸他的圖解畫麵——會承受不住這種氣氛,想必是因為我還是小孩子吧。我甚至想要說出一切讓自己好過點了。


    在我終於忍到極限,張嘴欲言的時候,廚房的小窗子發出一個聲響打了開來。一個細棒狀的東西隨著瞬間的風切聲從我眼前飛過。下一秒,響起了一個像是小刀插在蘋果上那種很痛快的聲響,以及九女所發出的「呃嗚」聲。我轉頭看發生什麽事,結果九女兩眼帶著淚光,像是怕打針的小孩那樣緊咬著嘴唇。


    「……好痛。」


    九女頭的側邊插著一枝箭。


    就她的反應來說,隻是被針筒紮到而已,可是她頭上的的確確插著一枝箭,傷口還噴著讓人覺得好像在射水槍一樣的驚人血量。


    「唔哇啊啊!沒、沒事吧!?側馬尾變雙馬尾了啦!」


    「……嗯。」


    九女點了個頭後,輕輕地搔了搔傷口。


    不對,搔傷口是怎麽回事?這女生是痛覺有問題?


    「哇哈哈!看到了嗎?九女。今天也是智的勝利是也!」


    一個小不隆咚的女孩身影從廚房的小窗子探了出來。她的臉頰紅通通的,可能是腳


    想要去勾住窗框吧,人在窗戶外麵慌慌張張地扭動著。


    看到這一幕的綿邊叔叔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很暴躁地走向廚房那一邊。他抓著少女的後領,然後把她從小窗子上放下來。少女穿著一身像是從古老漫畫裏帶出來的忍者角色扮演服,在廚房冰冷的地板上跪坐著。


    「父親大人,智成功了!想必是很精彩的一箭是也!?」


    「誰跟你是也啊。」


    「咿嗚!?」


    名叫智的少女吃了一記連我這個看的人都想搗住頭的大鐵拳,然後發出一個很沒用的聲音。


    「嗚……對不住,父親大人,果然是要瞄準眼睛才對。」


    「不是那樣!」


    「……咦?」


    鐵拳再臨,智眼泛淚光地搗著頭頂,而綿邊叔叔則看起來很痛地摩擦著手,同時諄諄告誠起來。


    看來他們倆好像是父女的樣子。從智的身高來看,我猜她大概是小學低年級的年紀,不過她的容貌英氣勃發,如果單看外表的話,會讓人有一種聰明能幹的感覺,跟半開著嘴,看智被父親教訓的九女類型完全相反。


    「聽好了,綿邊家的心在於劍,從暗處用吹箭傷人根本就是邪魔歪道在做的事。殺人時要堂堂正正從正麵砍,知道了嗎?」


    「是,父親大人……」


    這段訓話就在說完那句有點不能視為耳邊風的話後結束了。一般來說通知警察才是正確的判斷吧,不過這對現在的我來說根本不重要,老實說,我好希望他們快點回去,


    可是這對九女來說似乎是等了又等的一瞬間,她抓準時機衝向綿邊叔叔,然後扯了扯他的袖子。


    「喔喔,不好意思我忘了,我現在就幫你拔出來啊。」


    綿邊叔叔說完後,就抓住插在九女頭上的箭。


    「啊,慘了,傷口開始結疤了。」


    綿邊叔叔馬上皺起了臉,用另一隻手抓著九女的頭。調整好呼吸後,像在拔深埋土裏的芋頭那樣用力一扯,但是箭還是沒拔出來。接著他右腳抵在九女的側麵上用力一踩,我已經搞不清楚他是要拔出箭還是要扭斷脖子了。就結果來說,無論是哪一種都不奇怪。


    最後,隨著一個讓人聽不太習慣的聲音,拔起來的幸好(我說真的)是箭。原本我已經有覺悟又會有很惡心的流血畫麵了,但幸好(我講真的)一滴血也沒有流。


    「會不會痛?不痛不痛喔。」


    綿邊叔叔彎著腰摸了摸九女的頭,然後眼睛朝手表一瞥。


    「——喔,都這個時候了啊,差不多也該吃飯了。大豪你有沒有想吃些什麽?」


    「咦?呃,沒特別想吃什麽……」


    「喂喂,別客氣啊,今天可是要慶祝你搬家耶,有什麽喜歡吃的我都會做給你吃喔?」


    「這、這樣啊……」


    給我看那麽惡心的流血畫麵,下一秒就說要吃飯。


    除了對綿邊叔叔含糊地露出笑容之外,我找不到可以做的事。


    結果,晚餐變成綿邊叔叔很自豪的火鍋了。湯底看起來是偏清爽類的,相對之下比較好下肚真是謝天謝地。不過,要把筷子伸向那個不知道是什麽火鍋的食材,耗了我相當大的勇氣,因為剛剛廚房傳出一個我聽都沒聽過的野獸慘叫聲。


    現在這時間說是晚餐還太早,雖然聽綿邊叔叔說這是為了不讓九女太晚回家,可是說起回家,九女她家也不過就是在正對麵而已。對親生女兒智也是用「很危險」這種讓人有點難接受的理由就打發她回家了。危險是指什麽?火鍋?還是說是指我?


    是想表達外地人不可信任嗎?搞不好是認定我會隨著太陽下山就性情大變。真是的,我又不是妖怪。好啦,我承認九女很可愛啦,她的五官很漂亮,那頭側馬尾讓人真想用手去搖一搖、玩一玩啊……


    「喂,你從剛剛就一直在碎碎念什麽?」


    「咦?啊,沒有……沒什麽啦。」


    「心裏想的事要是不清楚講出來,可是沒人會知道的喔?」


    別人不知道才好,人也會有這一種心事的。


    「對、對了,火鍋真好吃呢!這是什麽肉?」


    「話說回來,你剛剛在寫書法吧?」


    被無視了。


    我也有一種他想蒙混過去的感覺,蒙混某些很重要的事。


    「是有去跟人學過嗎?」


    「沒有,那是興趣。請問……九女她從剛剛就一直沒有夾東西吃耶,這是什麽肉?」


    「興趣啊……還真典雅啊。」


    我當下就放下筷子,然後用食指戳了戳喉嚨。


    快吐出來、快啊,這火鍋太危險了。


    「唉,等等啦,你別衝動,裏麵沒有放你想的那些東西。九女她啊,是不吃這種東西的。」


    綿邊叔叔講完後,就用啤酒把嘴裏的東西灌到肚子裏。


    「不吃這種東西?啊,九女她該不會是討厭白菜?真是孩子氣呢。」


    我這句話令手肘撐在桌子上的九女臉頰鼓了起來。


    「哼,你自己明明是舔垢還不是在吃草嘛。」


    「……你講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會交不到朋友喔?」


    「我才不需要那種東西呢。」


    「啊——你這樣不行啦,要是現在自以為是孤獨的一匹狼,等你長大成人後想起這件事,會覺得丟臉丟到死的耶。」


    「你閉嘴,舔垢。」


    嗚哇。


    今天跟九女講話我注意到一件事,九女她大概很看不起我。


    也可以說她不把我當人看。我覺得這比九女叫我舔垢,似乎有著更深層的理由。要說的話,我感覺九女看輕我是源自於我的存在根源,那些我與生俱來就背負著的某種事物,比如說像種族還是階級那種的。


    「你們感情真好啊。」


    綿邊叔叔說出這句話。


    我覺得大人實在不太擅長弄懂小孩子之間的人際關係。


    「感情好是好事。這樣正好,我有件事要麻煩大豪你。」


    「有件事?是什麽事?」


    「我希望你幫我教九女寫字。」


    「寫字?」


    「是啊,你很擅長吧?」


    「不是啊,就算說我很擅長可是我又不是有學過。再說書法之道也沒有簡單到像我這種初出茅廬的小子就可以教人……」


    綿邊叔叔笑著揮揮手。


    「沒啦沒啦,不用那麽難啦,我是希望你幫我教她單純的認字、寫字。」


    「啊?那也就是說……」


    我心想該不會吧。


    因為她又不是小孩子,她可是國中生了。


    「是啊,先教平假名。幫我從『五十音』開始教她。」


    「咦咦!?」


    我嚇了一跳看向九女。我承認她的確有些地方很像小孩子,可是從旁邊看過去就隻是個普通的國中生,身高也不是說特別矮,五官也不是說特別年幼,胸部也成長得很符合——


    「你是那種心裏想的事都會寫在臉上的類型呢。」


    「我可沒有在想她那個來了沒有喔?」


    「哇勒,我沒想到你會想到那裏去……」


    綿邊叔叔歎了一口氣後搔了搔頭。


    「總之就是這樣子。當初因為遇到一點事情所以她沒能去上小學,說正確點是沒空去上小學就是了。」


    「也就是沒有受過正規教育是嗎?可是現在的學校呢?不是有好好地在上課嗎?」


    「那隻是在模仿周圍的人而已,就像是在扮家家酒那樣。所以啊,拜托了,幫我教她寫字,再這樣下去她也太可憐了。」


    「啊……這個嘛,是沒關係啦……」


    對方都像這樣請自己吃飯了,如果不講情麵拒絕對方的請求,我也會不好意思。可是不會寫字是怎麽一回事?就算沒有去上小學,現在就連幼兒園小朋友多多少少都會寫蚯蚓字了。


    不對,這也許是個機會。我改變了想法,這搞不好是從階級製度最底層爬上來的絕佳機會。


    九女一臉羞愧地嘟著嘴聽我們的對話,我用食指指著九女。


    「小孩子氣!」


    我也沒有忘記盡可能地在自己表情裏加上鄙視。


    九女露出恍然回神的表情。


    「什——什麽啦——大豪你這白癡!笨蛋!鴨黃兒!?」


    「鴨、鴨黃兒!?」


    那是啥?我沒聽過。


    不知道意思的設罵令我很驚慌,我急著想立刻回罵點什麽,結果不小心就脫口而出。


    「吵、吵死了,你這吮指女!!」


    九女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也在說出口後想起來了。


    劉喔,這件事好像不能講出來喔。


    「啊啊!啊——啊——!!」


    九女開始雙手亂揮大鬧起來。


    「抱、抱歉!」


    「為什麽要拆穿這件事?明明不能說的!」


    九女眼帶淚光,我手忙腳亂地抓著她的側馬尾搖過來搖過去。


    「……在搞什麽啊,你們。」


    綿邊叔叔帶著目瞪口呆的神情開口了。


    「這、這個——我不是假裝亂了分寸藉此滿足自己的欲望!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九女就這樣眼中含淚嘟著臉轉向別處。她的頭發很柔軟,不過卻帶有適度的彈性,要是做成毛筆好像可以寫出一手好字。


    我搖頭甩掉心中扭曲的想法,總之要跟她道歉才行。


    「那個……對不起啊,我跟你道歉,不過你這個側馬尾可不可以給我?」


    九女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水。


    「是可以……不過要拿一隻手跟我交換喔!」


    好沉重,完全不劃算。


    更重要的是,她這想法很惡。


    「喂,大豪。」


    一直小口小口喝著啤酒的綿邊叔叔,發出了低沉嘶啞的聲音。


    綿邊叔叔的確說過他認識九女很久了,或許他的意思是在說九女就像自己女兒一樣。明明是剛剛才說過的事,我卻沒有想起來。


    「不是那樣的!我說的吮手指是那個,不是綿邊叔叔你想的那種色色的行為——啊,對啦,你知道卓柏卡布拉嗎?正確來說學名是卓柏下部裸,是南美洲很色的生物。」


    「你啊……以為自己在青春期,不管說什麽別人都會原諒你對吧?」


    「……絕、絕對沒有那種事。」


    我也不是說一年到頭都在想這種事,隻是自己莫名其妙被丟在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稍微有點不安而已。


    綿邊叔叔花上很長時間用手指揉了揉內眼角一帶,同時像在教誨我一般說道。


    「我說你啊,對身為舔垢的你這麽說可能很殘酷……不過你可不要教九女太多奇怪的事。相對的,當你到了忍不住的時候,不管是我的上臂還是哪裏都可以隨你舔,好嗎?」


    總覺得那句話好像話中有話。


    「那個……這好像變成是我舔了九女的手指?」


    「不過嘛,這次我就睜一眼閉一眼,畢竟舔垢也有舔垢的情況嘛。當然我不會因為那樣就歧視你,也不會對你失望。」


    「請、請等一下,這是誤會啦—在吮手指這件事上,要說的話我才是受害者。」


    九女像在恐嚇我似地低吼一聲。


    「嚇!!」


    「好好好,對不起!」


    我隨口回答,灰心喪誌地低下頭。


    唉,真是的,事情怎麽會變這樣。


    「這種事本來是用不著說的……不過我幾乎是個正常的人……」


    聽我這麽一說,綿邊叔叔馬上「喔——」了一聲,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張折了好幾折的紙張。


    那張紙皺巴巴的樣子很眼熟。


    「呃——這寫著什麽,女孩子的上臂還真是香甜。香甜的氣息搔癢著我的鼻腔,一舔下去舌頭就一陣酥麻,好舒服——」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手忙腳亂地從綿邊叔叔手裏搶下稿紙。顫抖的手一攤開那張紙,那眼熟的文章隨即映入我的眼中。


    是作文,我交給醫生的那篇作文。


    「你文章還寫得真爛耶。」


    「為、為什麽綿邊叔叔你會……」


    「它夾在傳閱板上傳到我這來了。」


    「居然流出了!」


    而且還是透過那種古老懷舊的管道!


    「那個庸醫……」


    「怎麽,你還不相信啊?」


    「我、我受夠了!」


    我才不要像這樣讓人家挑些怪毛病。我粗魯地將手撐在桌子上站起來,然後拿起偶然放在榻榻米上的黑色電話。


    撥出我唯一記得的電話號碼——


    「——啊,喂喂,是媽媽嗎?我是大豪,我好想回家,因為這裏的人腦袋有點問題啦。說我是什麽舔垢,而且講得還跟真的一樣。」


    話才說完,一個歇斯底裏的聲音就吼了過來。


    「你不是舔垢!」


    「對、對啊!?」


    「絕對不是……不是的……」


    那口氣是怎樣。


    那種雖然是事實,但卻拚命抗拒不去承認自己兒子是舔垢的感覺是怎樣?


    「……雖然你爸爸是舔垢。」


    「你剛剛是不是隨口講了件很驚人的事?」


    「那個人曾經說過,說大豪總有一天要有所覺悟才行。就是在講這件事吧……」


    雖然母親跟我這麽講,可是我也沒看過父親的臉,因為他在我出生前就失蹤了,所以母親才一個女人家獨力將我扶養長大……


    「等等,爸爸是舔垢那是真的嗎?要是這樣的話,那不就是等於在說我是舔垢了?」


    結果母親像是要把話擠出來那樣,很慎重地對我這麽講。


    「媽媽從來沒有後悔把你生下來過。」


    「……」


    我靜靜地將聽筒放了下來。


    不知何時,我手掌已經浮現一層汗水。一轉身,就看到綿邊叔叔用一種很悲憫的眼神注視著我。


    「你媽怎麽說?」


    「沒、沒有啦……好像我出生以來連臉都沒看過的父親,其實是舔垢的樣子呢。哈哈哈。」


    我想要讓自己的心情稍微放輕鬆點,所以就試著像這樣一笑置之。


    「……這樣啊。」


    綿邊叔叔很沉重地點了頭。


    那表情真的是很有深意。


    ◇


    ◇


    ◇


    一覺醒來,月封寺的鍾聲正響個不停。


    時間是早上五點。


    我從冰冷的棉被裏一動一動地爬出來,摩擦著手腳打開冰箱,可是裏麵看不到半個可以當早餐吃的東西,無奈之下我打開水龍頭想說喝點水好了,結果水管凍住了水出不來。


    搬來這個家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在我咬著生蘿卜時,突然想到自己也稍微習慣鄉下生活了。除了在洗澡時會過到原因不明的停電啦,半夜裏山豬會很執拗地敲打玄關大門啦,這一類的小驚喜以外,在私生活上大致可以說是很順利。不過在學校方麵則是問題一大堆,導致我被迫進行比以往都還要艱難的苦戰。


    因為我沒辦法跟班上同學取得溝通。應該說,根本沒有溝通這回事。


    不過我不打算因為這樣就放棄


    。畢竟這次轉學(被迫轉學?)甚至連我回家的權利都剝奪了,我不可以在這裏退縮。如果你們要采取排斥態度到這種地步的話,我就算亂搞一通也要成為你們的朋友。


    所以呢,今天我想要跟女生裏麵最難搭話的屍合同學講話看看。


    屍合同學的名字叫做沒子,似乎不是一個很幸福的名字。就一個國中生而言,是一個感覺行為舉止有所偏差的金發女生。不過她的發型是妹妹頭,而且可能是因為她眼睛又圓又亮吧,有一種好像洋娃娃在扮演日本娃娃的不協調厭。她的腳很纖細,皮膚又白又有光澤,對我這個舔垢而言也是很危險的存在。


    ……誰是舔垢了啦。


    讓人感覺在用金發的壓迫感掩飾身高很矮這缺點的她,明明是個不良少女,卻總是比我還要早到學校。所以我要跟她講話的話,上學時間是最適合的吧。我在心裏這麽想著,決定比平常早一點出門前往學校。


    我一進教室馬上就確認屍合同學還沒來。我迅速坐到自己的座位,接著集中精神注意教室入口等待她的到來。等了約十分鍾後,有幾位同學進到教室,但是沒有人開口說任何一句話,教室一片寂靜。上、下學時間及下課時間的喧嘩聲,不存在於這間學校。每個人一進教室就誰也不看直接走向自己座位,最後不發一語地坐下來。就這樣,教室座位漸漸地坐滿了人,最後還沒看到屍合同學的身影,班導師就來了,班會也就此展開了。


    看來屍合同學是請假的樣子。難得卯足了勁來學校卻撲了個空,我歎了一口氣,將目光移向屍合同學的桌子。


    屍合同學一臉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裏。


    就是這個,以前我一直不敢找她說話的理由。隻要一回神,她人就會在那裏。大概就算沒注意到她,她其實也在那裏,可是就隻有注意到她時,她才會在那裏。你們可能很難了解我在說什麽,因為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所以我要事先說明一下,我可不是因為害怕不良分子啊。


    班會結束,班導師懶洋洋地離開了教室。我重新打起精神從座位站了起來。第一堂課開始前 的這五分鍾就是勝負關鍵。我一麵接近一麵留意讓自己的眼睛不會跟丟屍合同學的身影,並繞到她背後。一如往常的,這間教室離開座位站起身來的就隻有我,在走動的也隻有我。我很清楚自己的行為舉止就像個嫌疑犯,不過不發一語地站在女生背後這個行為有那麽一點點美妙,我感受到一種奇妙的亢奮感。我打從心底覺得這種感覺要在長大成人前斬斷才行。


    屍合同學那小小的背頸就在我眼前。金發的發根很黑,那色澤不禁讓我覺得像是布丁。還是不要突然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比較好吧?輕聲跟她說話就好。別重複以往的失敗,禁止講黃色笑話,也禁止過多的期待。


    「那、那個啊——」


    屍合同學轉過身來。雖然聲音有點破音不過開頭還不錯。接下來——


    「女性器有時真讓人搞不懂是女性·器,還是女,性器呢,對吧?」


    屍合同學的臉僵了起來。


    我對自己嘴巴講出來的話感到一陣混亂。當下我腦內的裁判員下了判決——安全上壘。這不是黃色笑話,女性器這個詞本身並沒有罪。


    屍合同學帶著困惑的表情皺起眉頭,不過馬上就變得笑容滿麵。


    「呃,什麽事?」


    待人處事意外地柔軟。雖然我已經有那個覺悟要當一年的跑腿小弟以及人肉沙包了,不過她好像沒有連內心層麵都偏差掉的樣子。


    話說回來,她笑得很微妙然後露出「呃,什麽事?」這種反應,令我高興得不得了。就算對她麵百那隻是一個不經意的舉動,但那句話肯定是對著我說的。我現在得到承認了,她承認我存在於這裏了。


    「沒有,沒什麽。那、那個啊!我到這裏之後還沒交到朋友,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跟我——」


    就在我話說到一半時,有個人扯了扯我製服的袖子。


    「大——豪——」


    是九女。


    「……怎麽了?發出那種幾乎是惡意賣萌的撒嬌聲音。」


    「人家餓了啦。」


    九女說完摸了摸肚子。


    還來啊,我在心裏這麽想著。自從第一次遇到九女那一天開始,她就變得常常索求我的身體。正確來說,是身體的一部分,也就是血液。


    也就是九女所說的。


    「我想要啾啾。」


    就是這樣了。


    現在事情就跟轉學第一天一樣,我的戀人(暫定)在我麵前向我索要那種齷齪的行為。這種修羅場就算在中午連續劇也不常見到。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晚一點?我現在有點事在忙。」


    「不行。」


    九女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居然說不行……你至少改說你不要吧,這樣子不就好像啾啾是我的義務一樣?」


    我一說完,九女就露出「咦,沒錯啊?」的神情。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就過去一趟啦。」


    我聽到聲音轉過身去,就看到屍合同學笑著點了點頭。


    真好心,你真是好心啊屍合同學。我覺得好像在她那裏看見了女性真正的可愛之處。即使麵對老公小三突然出現的情況,她也靜靜退開的這份惹人憐愛,隱藏在她那裝作平靜的朦朧微笑之中,震撼著我的男子心。真有成熟風範。


    跟她相比之下,這個嘟著嘴唇催促我的吮指女,其貪婪之心真是……


    「孩子氣!」


    我飛快地將手指戳向九女鼻頭。


    下個瞬間,我的食指就被吸進一對薄唇之間。


    ◇


    ◇


    ◇


    我邊用筷子戳著打開放在膝上的便當盒,邊把手掌高舉到頭上。


    那幾次加這次,這樣就第五次了。


    每當我舉起手,我腦海就會浮現「把手心伸向太陽」的歌詞。不過在另一頭的卻不是湛藍天空,而是毫無生機的天花板。


    這所學校的廁所隔間裝設了附傳感器的照明設備,要是不這樣經常對厭應器訴說自己的存在,電燈就會自動熄滅。明明就是一間鄉下學校卻很高科技,就連校舍也很氣派,這種既沒有特產品也不是觀光地區的鄉下為什麽會多出這麽多錢?我不禁在心中揣測是不是這村子在背地裏有做些什麽壞事。


    以上就是我在廁所隔間裏重複這怪異舉動的理由,至於為什麽要在廁所吃便當這一點我就不提了。順便一提,最近腦海裏總會湧出孤獨而死這幾個字,我在想這到底是個什麽死法。


    話雖如此,我也不是沒想過要是九女有陪別人吃便當的性子就好了。但她總是在第四堂下課鍾響時就急急忙忙地離開教室,雖然不曉得她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不過午休時間結束的同時就會回到教室的她,不管我怎麽看都不像有感情很好的朋友。反正都要一個人吃飯,要是她待在身旁我就不用感到這麽寂寞了。那個可惡的吮指女,隻顧自己的事把人呼之則來揮之即去,我可不是你的神〇寶貝啊。


    「你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麽寶貝?」


    「馬鈴薯寶貝。是一個描述馬鈐薯精靈天天為自己樣貌煩惱的故事——呃,九女,這裏是男生廁所。」


    我朝突然從頭上傳來的聲音抬起頭,結果九女爬在廁所隔間的牆壁上,從上麵探頭看著我。


    「為什麽要在廁所吃飯呀?」


    「……我要逃離那痛苦沉悶的空氣。」


    「聽不懂,好吃嗎?」


    「比在教室好吃,光是吃得出味道就好上很多了。」


    九女點了個頭,然後目光落在我膝蓋上。


    「哇,看起來好難吃的草。」


    「不是草,是蔬菜啦。呃,不對,你有什麽事?被女生看到自己躲在廁所吃飯會讓我自尊心嚴重受損,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早點離開。」


    「……你好像在生氣?」


    「根據九女打擾我跟屍合同學的蜜月之罪,處以暫時腦內說壞話之刑。我從剛剛就一直在心裏把九女說成是『吮指女』喔。」


    「別欺負人家啦。」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過份。」


    「我才沒有呢。沒關係,那我也要在心裏把大豪你大切八塊,再把你的眼珠子拿去嵌在玻璃上。」


    「喂、喂,我正在吃飯耶!」


    我放下筷子,然後甩掉已經開始侵蝕腦海的想象。


    「你每個想法都好惡耶……」


    九女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擦拭額頭冷汗的我。她可能沒有思心那一類的概念吧。


    「啊,對了對了。跟你說,今天可是那個日子喔。」


    「我對你的生理周期沒有什麽興趣。」


    「不是那個啦,是學寫字的日子。」


    「學寫字?」


    「之前你有答應嘛,你要教我寫字對吧?」


    「寫字……啊——」


    經她這麽一講我就想起來了。


    的確是有答應過。印象中是綿邊叔叔來我家的時候,親自拜托我的。


    「咦,那個是認真的喔?」


    九女點了點頭。


    我的心情變得非常複雜。


    這種時候應該要很高興有一個去女生家玩的好借口嗎?可是這借口居然是為了教人認字寫字,就一般來說好像又很怪。不對,更重要的是,認字寫字這種事要怎麽教才好?


    如果是英文文法或是數學公式我覺得還有得教,因為隻要照別人教自己的那樣去教就可以了。可是我根本就不記得是誰用什麽方法教自己認字寫字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學會的。我無法理解一個人不會認字寫字這種事,也幾乎無法想象不會認字寫字的人頭腦裏是什麽樣子。


    爬在男生廁所牆壁上探出臉的這位少女。現在她仍吊在那裏,一點也沒露出任何疲態,從一般的觀點來看,從中立的立場來說,她果然還是有點危險吧?而且一般來說,國中女生怎麽可能會出現把眼球嵌在玻璃上這種殘暴的想法,再說,如果是正常的、正常到不行的國中生,要是被箭射穿腦袋大概就翹辮子了。


    我想幹脆拒絕她好了。


    雖然這對幫了我大忙的綿邊叔叔很抱歉,但這件事我還是拒絕好了。對嘛,我聽說最近的年輕人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態度大變,更何況她用不著大變就已經很危險了。


    我合上吃到一半的便當,然後在馬桶上端正坐姿。


    「我說,九女……」


    我很慎重地要把話說出來。被我拒絕,她會受到打擊吧。要是受到打擊,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我腦中的一角一直想著這件事。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應該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她的笑容。


    「今天你會來我家吧?一起回家吧。」


    說完這句話,九女很害羞地笑了笑。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天真無邪的笑容加上「一起回家吧」這句話的回響,讓我感覺就像眉頭被打穿一樣。那個行為應該不是算計好的,但是那性質又跟天真及純潔這一類不同,而是一種在本能與遺傳基因還有欲望運作的瞬間,將腦所作出的反應直接輸出似的美感。就像功能美一樣。


    這個大概就叫做純真。


    我微微地點了個頭。


    回過神來,九女已經不見了。


    回到教室後,我還是一直想著九女的事。一起回家吧——九女雙唇說出這句話的動作在我腦海揮之不去。雖然她突然吸我手指時我也嚇了一跳,不過這件事比那件事還要更具衝擊性。


    連我自己都覺得,光憑一瞬間的笑容跟一句平凡無奇的話語就遭受致命打擊的自己實在是很好應付。就連現在我也完全沒有聽課,隻是一直偷看九女的側臉,根本完全沒有自尊心還是什麽的。


    說實話,自己真沒用。


    可是又覺得好幸福。


    我非常不擅長應付頭腦有問題的人,可以的話既不想跟對方扯上關係也不想跟對方說話。是因為自己就是那個樣子嗎?說不定這就是所謂的同性相斥。


    不對,我不是頭腦有問題的人。


    不是,我不是要說這個。比如說現在九女坐在我隔壁,用她那頭側馬尾的尾端刷著自己鼻頭,然後很舒服地眯起眼睛。要是在街頭訪問時讓行人看她這張臉,十個人裏應該有八個會在「傻孩子」這個項目上打圈。當然,如果是前一陣子的我,肯定是會很厭惡這種類型的女生。


    可是她好可愛。


    稍長的側馬尾是我的喜好發型,五官容貌我覺得也相當精致漂亮,冬天穿短袖是健康的證明,偶爾顯露出來的奇怪舉動換句話來說就是有個性。


    啊,現在她開始吸吮起自己的手指了。


    像小孩子一樣不是很可愛嗎?這有什麽不好呢。


    我直到課堂結束都一直看著九女的側臉。我一邊夢想跟九女一起回家的畫麵,一邊想著要跟她說些什麽話題。


    那個時候,屍合同學的事老早就被我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


    ◇


    ◇


    導師在班會結束後馬上就把我叫了過去。她希望我幫忙把課堂上用的數據拿去圖書室還,考慮到跟九女的約定,我應該要二話不說拒絕她的,可是一看到導師那張憔悴的臉,我就不禁覺得她很可憐,結果就沒辦法拒絕她了。


    因為仔細一想,這個班上幾乎等於沒有一個學生可以正常對話,這種情況大概不是隻有我遇到,班導應該也是一樣。這種有很多事情想要拜托學生,卻沒有半個人願意幫忙的狀況,我想真的是太難熬了。


    幸好九女正趴在桌上睡得很沉。她總是這樣,上到第五、六堂課時,就連假裝上課的表麵工夫都不做了,直接趴下去就睡。我猜到這個時候,大概已經是她腦袋瓜的極限了吧。


    所以說,隻要快點搞定事情回來應該就沒問題了。我急急忙忙地離開了教室。


    現在正是市立權現國中的放學時間。體育社團的社員一臉不情願地趕往操場跟體育館—又藝社團的社員成群結隊地走向社團教室;回家社的成員一邊討論要去哪裏晃晃一邊踏上歸途。


    照理說應該是這樣才對。


    但是走在走廊上隻聽到我自己不安的腳步聲,到了圖書室,裏麵連一個人也沒有,簡直就像是隻有我一個人到了漂流教室。


    「……」


    打了個冷顫。


    我把導師交代的數據放回書架上,然後看了看四周。就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用手撫過排列在書架上的書籍,一麵走一麵尋找那一類的書。


    「——是這個嗎?」


    日本妖怪大全集。我抽出寫著這個書名的書,並且飛快地翻頁。


    馬上就找到了我要找的項目。


    【舔垢】


    棲息在公共澡堂以及老舊房屋的浴室,會去舔掉附著於桶子這類物品上麵的人類汙垢。越髒的澡堂越容易棲息在那裏。人畜無害。


    說明文的旁邊附上了插畫。書裏的舔垢皮膚是像苔蘚那樣的深綠色,頭發像老太婆一樣亂糟糟,舌頭像蛇一樣長,眼神還很空洞。


    我立刻合上書本。


    然後我用排除一切多餘動作的手將書放回到書架上,接著逃也似地離開圖書室。不該看的。明明隻是想轉換一下心情,卻反而害怕了起來。該不會我父親也是那種樣子


    吧?話說回來,我長大也會變那樣嗎?


    好恐怖。雖然我不是舔垢,可是這卻令我感到十分害怕!


    我哭喪著臉快步走向教室。不知道是不是天空很陰霾,走廊昏暗到讓人覺得是有人刻意造成的。猛一回神,我發現自己走路沒有發出腳步聲,呼吸也自然而然地變很輕,周圍的寧靜徐徐地加強濃度,接著在寂靜達到某個純度時,走廊的窗戶發出聲音開始一陣搖晃。


    慘叫聲湧到我的喉嚨。那窗戶搖動的聲音之激烈,用風打在窗戶上這種軟弱借口根本說不通,簡直就像是有人在敲窗戶一樣——


    「西遺同學。」


    我聽到了聲音。


    一看過去,發現屍合同學站在窗戶外。不知為何她臉頰紅得像一顆蘋果,而且一臉嚴肅地指著某個東西。


    「鎖,把鎖打開。」


    我照她所說把窗戶打開後,屍合同學就用她那雙也變得紅通通的手,抓住窗框跳了進來。


    「嗚——今天好冷就是啦——」


    「怎、怎麽了屍合同學?你流鼻水了。」


    「我剛剛在找西遺同學,可是搞錯了出來的地方啦。啊,不過我說的『出來』要說『出現』才對就是啦?不是出來到外麵,而是現身的意思。」


    冷風從打開的窗戶灌進來,吹拂著屍合同學的頭發。屍合同學用手壓著頭發將窗戶關上。


    她鼻子上那差不多跟棉花棒前端一樣長的鼻水讓我很在意。


    「給你,衛生紙。」


    「哇,謝謝。」


    我一遞出麵紙,屍合同學就用很熟練的動作抽了兩張。


    「不好意思,希望你能稍微轉過頭去就是啦。」


    聽她這麽一說,我就轉身背對她,背後傳來噌噌噌——的聲音。我第一次遇到女生擤鼻涕的瞬間。身為人類這明明就是一個再理所當然不過的行為,但不知為何我就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聽到她說可以了之後,我再次重新轉身麵向她。真不愧是女生,根本沒留下任何一咪咪擤過鼻涕的蹤影。我不曉得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才好,於是找了一個銜接對話用的話題。


    「那個,你剛剛說你在找我?」


    「嗯,我想跟你稍微講講話就是啦。」


    「講話?」


    屍合同學笑著點了個頭。


    「你是說……要跟我講話?」


    屍合同學別開暴露在寒風下變紅的臉,並將頭發撥到耳後。


    「其實從你轉學過來我就一直很在意……」


    「咦?我!?」


    「所以,我就想說總有一天要兩個人講講話就是啦。」


    「你說兩個人——就我們兩個!?」


    「所以,我們現在到教室講話就是啦。」


    我在千鈞一發之際,忍住了差點暈頭轉向點頭同意的衝動。


    我沒那個時間,今天我答應九女要跟她一起回家,現在九女應該還在教室等我回去。


    「啊,這個,教室有點……」


    「為什麽不行?」


    屍合同學對我說的話做出幾乎是過度敏感的反應。她彷佛早就知道我會說出這句話一樣,在我說出口的時候轉過身,並飛快地將臉靠過來。


    「在教室說話有什麽不方便?」


    「那個……這個……」


    我不禁吞吞吐吐了起來。


    其實講了也無所謂,畢竟我又沒做什麽會內疚的事。


    我絕對沒有對隱瞞實情的自己感到自我陶醉。話雖這麽講,但我沒辦法全盤托出也是事實……


    「西遺同學你跟喪庭九女感情很好就是啦。」


    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


    她突然一句話就切中要害。我想沒有其他哪句話會有這麽精準的效果了,簡直就像在說這一切我都看穿了一樣……


    「班上也就隻有你們兩人散發出奇妙的氣氛就是啦。」


    「沒、沒那種事。」


    「喪庭九女好像也特別黏你就是啦。」


    「沒、沒啦,有這種事嗎?」


    「注意到的時候你們總是在一起,去死啦。」


    「……咦?」


    是我想多了嗎?


    剛剛她好像不經意的說出去死啦。


    「真好呢,我也好想要有朋友。」


    「啊,你沒有朋友嗎?」


    「沒有。」


    「一個也沒有?」


    「一個也沒有。因為我這個人有點不一樣,去死啦。」


    「……嗯。」


    又來了。


    是語調的問題嗎?可是剛剛我很清楚的聽到「去死啦」。


    「我、我說啊,你剛剛是不是一直在偷偷詛咒我?」


    「什麽?」


    畢竟是鄉下地方,有一些方言或是地方口音也不奇怪吧。我會覺得肩膀有點重,一定也隻是單純我想太多了。我像這樣改變了想法。


    在一群陰暗同學的包圍下,搞不好連自己的個性都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灰暗了。居然因為稍微有一點口音就懷疑女生,更何況人家很困擾啊。


    「呃,屍合同學你想要有朋友?這樣的話,我可以跟你當朋友啊。」


    講出來了。


    相信這句話之後會在我心中得到很高的評價吧。我覺得這句話講得極其自然又不做作。那有點在開玩笑的感覺作為一種遮羞手段也發揮了絕佳的調劑。


    「真的!?我好高興!」


    效果跟我想得一樣十分出色,屍合同學眼睛為之一亮,雙手緊握著我的右手。可能是這件事她想很久了,所以力道也用得很大吧,指甲抓進我的皮膚有點痛。


    「沒什麽,你太誇張了啦,不過就朋友嘛。」


    「可是我有點不一樣就是啦……」


    「不管哪個人部有那種不一樣的地方吧,我覺得用不著放在心上。再說,缺點換句話說也就是有個性。屍合同學你是哪個地方比較不一樣啊?」


    屍合同學的表情沉了下來,肩膀下垂低著臉。但她還是沒有放開手,就這樣緊緊握到我骨頭都快要散掉了——


    「嗯,其實我,最討厭別人很幸福就是啦。」


    「……嗯?」


    奇怪,這令人意外地沉重喔。


    「要是我人在附近,大家就會變得很幸福就是啦,可是我痛恨這點痛恨到不行就是啦。因為我一點都不幸福就是啦?真是無法原諒,去死啦!」


    「……對、對啊。」


    背後流過一陣冷汗。


    右手從剛剛就一直發出哀嚎,實在無法想象這會是國中女生的握力。這樣子與其說她是在握手,倒不如說她是在掐我的手還比較接近。當然她的樣子不像是在鬧著玩,從她周圍散發的氣息,我感覺不出那種小狗嘻鬧咬著玩的輕鬆愉快。


    太遲了,實在是太遲了。居然到右手要被取走的地步,我才發現到她那奇異的人格,實在太過迷糊了。屍合同學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我的微血管發出聲音不斷破裂有什麽大不了的,相信再不久連骨頭都會——


    「已經跟喪庭九女接過吻了?」


    「沒那回事……我們的交往就像是寒冬天空般清清白白……」


    「喔,那就還是『朋友』了。」


    像個日本娃娃那樣歪著嘴角微笑的她,讓人很不舒服。


    「她、她那邊是怎麽想的我就不曉得了。」


    「那種事不用在意就是啦,隻要你覺得自己是她朋友,那就挺起胸膛講出來就是啦。每件事都要得到對方許可的話,不管過多久都交不到朋友的就是啦!」


    接著屍合同學很陽光地笑了,用大聲到像是咬碎冰柱的聲音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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