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睡一晚就會將討厭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的腦袋實在太好應付了,害我偶爾也會很擔心。要是自己像青春期的國中生那樣,懷抱著一兩個煩惱可能還比較健康,可是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今天幹脆向九女道個歉跟她和好好了,我帶著這種輕鬆的心態走向學校。


    昨晚降下的積雪還留著,現在卻又開始飄下雪花了。現在是早上八點,距離開始上課的時間還綽綽有餘。我在出入口換上室內鞋,然後停下一如往常地走向教室的腳步。


    要道歉的話最好還是兩個人私下講,要是有其他人在看我會緊張。


    就在這裏等她吧。決定這麽做之後,我將身體靠在鞋櫃上。


    這裏當然很冷,可是我不能抱怨。我將套上厚實手套的手插進外套口袋,縮起脖子將下巴藏在圍巾的內側。一回過神來,不停飄落的片片雪花已經變得越來越大,我從校門口一路走來的腳印已經看不見了。就這樣我等了二十多分鍾,時間來到屍合沒子的出勤時間了。


    上學時間在出入口等人,我也不是沒有思考過會有這種情況。按照我粗略的計劃,是打算隨便找個暗處躲起來應付過去。但在這個粗略的計劃裏,屍合同學應該是自己一個人來上學才對。


    結果屍合同學帶了個男伴。


    別說躲起來了,我根本就看得兩眼發直。


    男生是我有見過的麵孔,沒記錯的話他是班上的同學。雖然忘了名字,不過他就是那個在上課途中會不發一語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每次都變成落湯雞再回到座位上的男同學,可以的話我完全不想跟他扯上關係。不過,仔細一看他五官倒是挺端正的。


    屍合同學撰著那位男同學的手,倚在他身上走著。接著在看見我時帶著笑容對我揮手。


    「早啊,西遺同學。你在這裏做什麽?不冷就是啦?」


    「早安,屍合同學。我沒在做什麽啊,還蠻冷的呢。」


    「你嘴唇發紫耶,沒事吧?而且人還在發抖呢,會冷的話快點進教室就是啦?」


    「沒事,沒關係,我在這就行了。」


    「總覺得你很有禮貌就是啦。」


    屍合同學一臉訝異地說完這句話,就將鞋子放進了鞋櫃。


    剛剛提到的男同學,今天一如往常也是隻落湯雞。整個貼在臉頰上的長長瀏海就像海藻一樣讓人覺得很不舒服。雖然我想去跟他打聲招呼,可是最重要的名字卻想不起來。


    「不好意思,欺波同學你可以先去教室嗎?」


    聽到屍合同學的話,他輕輕地點個頭就離開了。我並不是忘記,而是單純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我真的沒融入這裏呢。我感覺自己來到這裏之前的開朗心情不斷地越來越陰沉。然後一回神,發現自己又跟屍合同學成了兩人獨處的狀況,更令我心情沉重了起來。


    「喂、喂,西遺同學你有沒有手機?」


    屍合同學背對鞋櫃站在我旁邊。


    我立即遠離半步。


    「你說的手機,是指那個強迫好幾百人把自己電話加到通訊簿的黑道電話?」


    「最近可以加到一千人左右就是啦。」


    「那個哪有可能全加滿啦,而且就算加滿了,也沒辦法連心靈都得到滿足,對吧?」


    屍合同學聳聳肩,用一種格外平靜的口吻說。


    「你在神氣什麽就是啦?」


    「……」


    為什麽啦,我這話不是說得很好嗎?


    我在心裏這樣喃喃自語,然後又遠離她半步。屍合同學馬上又縮短了這個距離,然後用手肘頂了頂我側腹部。


    「所以,你是在等誰嗎?」


    「屍合同學你不是沒有朋友嗎?」


    「我知道了就是啦,你在等喪庭九女。」


    反正她是知道才問的。我裝出不知情的表情沉默不語。


    「唉,你這樣不行啦,明明昨天迷上我了就是啦。」


    裝不知道,裝不知道。


    「不過嘛,我也不能說人就是啦。欺波同學頭腦聰明臉又好看,不過總是濕淋淋的,跟他摟著手也很麻煩,所以我才想說要換成你就是啦。你看起來跟幸福比較無緣,去死啦。」


    「……別叫我去死啦。」


    「啊?」


    「沒什麽。」


    我別開臉,然後這次將距離拉得更遠。


    屍合同學沒有靠過來。她用腳把原本穿得像是涼鞋的室內鞋給踢了出去,彷佛在占卜明天的天氣一樣。


    「再說——喪庭九女她也換了很多對象就是啦。」


    「……啊?」


    屍合同學單腳跳著去撿掉在地麵上下翻倒的室內鞋。


    「唉呀,你不知道嗎?欺波同學他是喪庭九女的前男友就是啦。」


    前男友。


    好朋友的親戚……應該不是吧。


    「抱歉,我耳孔裏有養潮蟲,那家夥偶爾會講些奇怪的事。剛剛他好像講了前男友還什麽的……」


    「嗯,是這麽講就是啦。」


    屍合同學將腳塞進皺巴巴的室內鞋,然後點了個頭。


    前男友,也就是以前交往過的男朋友。


    兩人在彼此同意下,一起回家、牽手、接吻,有時還推進到超過這些行為的地步。這些事都得兩者互相要求才會成立,也就是說九女當然也希望可以跟他那樣。


    難以想象,這跟九女的印象實在天差地遠。


    各式各樣的借口在我腦海裏不停轉動。那是過去的事了,反正這隻是屍合同學的說法,國中生之間的交往不過是模仿戀愛而已。


    不論是哪個借口,都沒辦法讓我的心情輕鬆下來。


    我的背離開了鞋櫃,從屍合同學麵前穿過離開了現場,然後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校園內四處徘徊。雙腳靠著慣性移動,甚至連怎麽走的、走過哪裏都沒印象。應該說,我可能隻是想用腳去支撐那一鬆懈下來好像就會往前倒下的身體。頭腦想要思考些什麽,而我用四處走動逃避那個答案,好像隻要一停下腳步,那些原本壓抑住的事物就會冒出來,可是思考完全沒有整合起來。


    結果,九女她並沒有來學校。


    隨著第二堂課上課鍾聲回到教室的我,一直到第四堂課結束為止,都將額頭貼在書桌上。不管是九女人不在的課桌還是欺波同學的臉,我都沒辦法正眼去看。午休——一點也沒有想吃東西的念頭,第五堂課的上課鍾聲響起,我離開了教室。


    頭很沉重,不知道是因為知道了九女的過去還是有點發燒,我吸著鼻水咳著嗽,撐著牆壁走在走廊上。停下腳步將臉頰抵在牆壁上,馬上很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的身體是多麽燙。這是我第一次逃學,不過很不可思議的並沒有什麽罪惡感。


    我想要走回家,可是月封寺卻一直映入眼簾。佇立在眼前的這座髒兮兮寺廟,背負著一座彷佛灑滿白色粉末的雪山,九女她現在正在裏麵想著誰呢?徒具形式的石造階梯讓人想到無止盡的距離,而那扇能感覺到漫長歲月的寂靜之門看起來格外堅固。


    回過神,我已經站在那扇門前。我很清楚就算自己見到九女也不能怎樣,我能做的就隻有為那一天的事道歉而已,因為我已經沒有精力再去詢問她的過去了。


    可是我好想見她,就算隻有看看臉也好。


    我四處張望,但卻沒有發現像是門鈐的東西。相反的,我看到門上開了一個差不多是壹圓硬幣大小的洞。


    腦袋因為發燒不知道怎麽了,這種借口在這種時候會成立嗎?不過我還是有那個自覺,知道自己在做一個比逃學還要惡劣的行為。可是我無法停止,隻要短短一瞬間就好了,要是看不到九女的身影我就立刻離去。我在


    心中下定決心,悄悄地將手撐在門上。


    洞裏麵是一片昏暗,不,是一片漆黑。乍看之下雖然很像是普通的黑暗,可是卻有一種如黑豆般的光澤,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將臉更加貼過去。就在我想說這小孔是不是塞了什麽垃圾,伸出食指靠過去時,小孔裏的黑豆瞬間變成了皮膚色。


    我向後仰,像被彈走似地離開門邊。


    那是有人在眨眼。


    理解能力追上眼前狀況後,我的背同時起了雞皮疙瘩。門內也有某個人在偷看著這邊。


    說真的,我很想奔跑逃走,不過我不敢背對敵人。不尋常的壓迫感令我驚慌失措並不斷退後,不過腳後跟沒有接觸到地麵的觸感。在我想起腳下的是石階時,我已經背朝後地滾落了下去。


    就算隻有少少五個階梯,但背部摔下去還是有與其相應的衝擊和疼痛。在我搓著腰站起來的同時,門發出「嘎——」的聲音,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打開。


    兩名穿著和服的少女站在那裏。


    是九女跟智。


    臉蛋微紅、扭扭捏捏地將視線看向我的九女,以及威風凜凜像要保護九女那樣擋在她麵前的智。


    「發生可疑人物窺伺房舍事件,納命來。」


    眼神閃過一道銳利光芒並說出這句話的智,手上有一把比她目光還要閃閃發亮,不知道到底是從哪種管道得到的日本刀。那刀鋒之銳利,不管怎麽看都不覺得會是一把仿製品。


    智俯視因犯案現場被撞見而無法狡辯陷入恐慌的我,並用她那纖細的手高高舉起刀身,接著從石階上一躍而下,用少女獨有的高分貝嗓音大叫一聲。


    「奧義——金剛髭切羅剎斬!!」


    以此為名的踢技,陷入了我的鼻頭。


    真不愧是奧義,最大限度活用了石階與地麵高低差的精彩一擊,幾乎令我的意識到達了彼岸。


    智收刀入鞘,平心靜氣地說。


    「無需憂心,此乃刀背是也。」


    ◇


    ◇


    ◇


    家中祖母寄的東西送達了。


    裏頭是仙貝跟醋海帶這一類具有古早味的喜好食品,裏麵還混雜了一個用紙折成的鬼麵具跟福豆。恰好這一天是立春前一日,我馬上決定要從窗戶丟豆子出去。


    鬼在外,福在內。


    這老套的慣用語還真讓人懷念。還住在家裏時,每年都會像這樣子全家人一起撒豆子。


    鬼在外,福在內。


    回想起以前幸福的時光,我撒著豆子的手也用上了力。忽然在這時候,我看見了走過家門前的大叔。搬過來這裏已經一個星期,終於發現了第一個村民。雖然我想去跟他打招呼,可是他的樣子好怪,用很恐怖的臉一直瞪著撒豆子的我。接著,他用很低沉的聲音開口了。


    你撒豆子了對吧。


    大叔快步走近了這裏,看來似乎是在生氣的樣子。他是想叫我別把垃圾亂撒在外麵嗎?我告訴這位大叔等一下我會好好清掃幹淨的,可是大叔根本沒聽進去。


    你撒豆子了對吧。


    我開始覺得很不舒服,過去要把窗戶關上,結果大叔突然加快腳步,用很驚人的力氣擋著窗戶,最後從窗戶爬了進來。


    你撒豆子了對吧,你撒豆子了對吧,你撒豆子了對吧。


    所有表情都從那張用同一個聲調重複同一句話的臉上脫落,然後跟我曾經看過的那個無臉怪圖畫重疊在一起。就在我感到害怕想要轉身逃跑的瞬間,有個人抓住了我的腳踝,導致我往前摔倒了下去。我搗著鼻子一張開眼睛,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仰麵朝天地躺著地上,大叔不知為何將拿在手裏的磚頭壓在我額頭上,說著你撒豆子了對吧,你撒豆子了對吧,你撒豆子了對吧,你撒豆子了對吧,你撒豆子……


    「好痛好痛好痛——!!」


    自己的聲音讓我醒了過來。


    不知何時,我已經躺在棉被上。雖然我想要抬起身體,但是頭很沉身體不聽使喚,視野的一小角可以看見一條像是白色毛巾的東西。這東西放在我額頭上,夢裏那塊磚頭的觸感輿現實中的東西連結了起來。不過還是很痛,頭也很沉,我伸手要揮掉那條毛巾它卻一動也不動。好濕,這濕毛巾好重,為什麽?


    「你傻子啊,九女,我叫你好好壓著不是那個意思。」


    「可是一下子就會滑下去嘛。」


    「把手放開,他都在呻吟了。」


    忽然額頭輕鬆了起來,我慢慢地抬起身子。身體每個部位都感到疼痛,額頭上的毛巾輕飄飄落下。


    我想要撿起那條毛巾,卻有另外一隻手先抓住了。


    「九、九女……!」


    我上半身往後仰,九女正穿著和服跪坐在枕頭邊。回過種來,我身上也穿了一套輕便和服,周圍是從沒見過的景物。拉門、榻榻米以及掛軸,榻榻米上有個裝了水的桶子——看來這裏是月封寺裏的其中一間房間。


    我的思考能力開始追上眼前的狀況。隨著自己那不堪入目的記憶蘇醒過來,我了解到九女她表情失落的原因了。九女眼中看到的,一定是一個國中生偷看別人家裏的畫麵。她果然還是很看不起我吧。


    「身體狀況如何?」


    一名身上所穿的和服色調比九女還要淡雅的成年女性,將茶杯放在托盤上走了過來。我的眼睛首先往她細細的眉毛及嘴角的痣看了過去。雖然是個性感美女,不過有一種要是惹她生氣好像會很恐怖的氣氛。


    那名女性在九女身旁坐了下來,並將手放在我額頭上。


    「——嗯,好像還有點發燒呢。是不是口渴了?我泡了杯茶,請喝吧。」


    如她所說喉嚨幹渴到不行的我,接下她遞過來的茶杯小口暍了起來。那茶既不燙也不涼,是最適合潤喉的溫度。


    「你知道你在門前昏倒了嗎?抬你進來還真是費了一番工夫呢。」


    女性說完這句話,就輕輕地從我手中取走空空如也的茶杯。從外表來看,她跟綿邊叔叔年紀差不多的樣子,大概是三十歲後段班吧。


    就在此時我突然想到,這個人該不會是九女的母親吧?


    我立刻正襟危坐。


    「呃、那個,我是九女——啊,不是,是跟喪庭同學同班的那個……」


    「好了好了,我聽人說過你的傳聞了。」


    女性笑了起來,總覺得那笑容另有含意。


    傳聞是指怎樣的傳聞?要是我敢當麵直接這樣問的話該有多輕鬆啊。對糾纏在自己身上的傳聞完全隻有不好預感的我,隻能夠露出苦笑。


    「我是第四十八代紅葉,楢乃誌摩,請多指教。」


    女性將手抵在榻榻米上,很恭謹地低下了頭。雖然我知道她好像報上了自己的姓名,不過我並不曉得從哪邊到哪邊才是名字。


    「呃,誌摩阿姨?」


    「正是。」


    「那個,第四十八代什麽的是……」


    「嗯嗯。」


    誌摩阿姨點了個頭。


    「紅葉是我的職位、使命同時也是生命態度。我的工作是照顧九女,興趣也是照顧九女。」


    我還是聽不懂,是指監護人嗎?


    我一歪脖子,誌摩阿姨就好像想起什麽似地笑了起來。


    「額頭被人那麽用力壓著,當然會夢見很恐怖的惡夢對吧?」


    她用手肘頂了一下身旁的九女,九女依然帶著失落的表情,像個小孩子那樣鼓起臉頰。


    「……是誌摩叫人家這麽做的嘛。」


    「我隻講說看著毛巾不要讓毛巾掉下來而已,你用不著用那麽大的力氣壓著啊。」


    「人家才沒有用很大的力氣呢,已經有好好控製力氣不會讓額頭凹下


    去了嘛。」


    講得好像她想做的話就做得到。


    「唉呀,女人的嫉妒真難看呢。」


    誌摩阿姨一臉不懷好意的神情說道。九女的臉紅得像紅燈一樣,看到九女用側馬尾擋住臉轉頭過去,誌摩阿姨很開心地咯咯笑著,然後用鼻子哼地一聲,對我投以評價的眼光。


    「不過說起來……」她從正前方盯著我的臉看。「你臉色真難看耶,身體也很單薄,有沒有乖乖吃飯呀?」


    「有、有啊,有一位叫綿邊的叔叔在照顧我……」


    「綿邊?」


    在這名字出現的瞬間,誌摩阿姨的表情變得很嚴峻。我很驚慌想說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麽很重大的錯誤,結果誌摩阿姨在自己麵前不停地揮手。


    「不行不行!那種鴨黃兒哪有辦法正正經經地做家事!」


    鴨黃兒。之前九女也有講過,是方言嗎?


    「啊,不過他對我非常好。」


    「你等等。」


    誌摩阿姨用手做了個製止的動作,然後開始很認真地思考著什麽,而且還不時地交互看著九女跟我的臉,然後思一聲點了個頭。


    「好,你就暫時在我們這邊住下去好了,我會做一些真正有營養的東西給你吃。」


    這料想不到的提議令我流下了鼻水。


    「那、那樣太不好意思了啦!都已經這麽照顧我了。」


    「沒關係啦沒關係啦,綿邊那邊我會好好幫你說明的。」


    「不行啦,就算你這麽說……」


    「沒關係。」


    「可、可是……」


    「我說沒關係你就給我住下來,渾小子!!」


    「好、好的!」


    我那話兒一瞬間縮了起來。剛剛那聲大喝,有一股不容分說的魄力。


    誌摩阿姨盯著我看,臉上浮現一個囂張的笑容,接著收拾茶杯後離開了房間。


    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啊。我心裏一麵這樣想著,一麵側眼偷看九女的臉色。九女雖然淡然地別過臉去,但還是偷偷地看向我這裏,然後又移開目光。


    隻剩兩人獨處的九女和我之間,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氛圍。雖然我想問的事多到不行,不過現在這氣氛好像不適合說出口。


    「智她……」


    九女仍然沒有看我這裏,但她很小聲地開口了。「說自己做得太過份了,對不起。」


    「啊,是說之前的……哪裏,我才覺得對不起。」


    「那跟我無關。」


    「也、也是喔……對不起。」


    這感覺跟陷入無底沼澤深淵很像。包圍著我們兩人的空氣,明顯變得比剛剛還要沉重。


    我連忙找了個別的話題。


    「那、那個啊——九女你母親還蠻強硬的呢,我嚇了一跳,好像要給她添麻煩了。」


    「又不是媽媽。」


    「咦?」


    「誌摩不是媽媽,是代替的媽媽。」


    是指沒有血緣關係嗎?


    雖然我試著改變話題,不過這件事本身好像也有很複雜的內情,我不敢問得太深入。


    「啊,原來是這樣啊,難怪我覺得你們長得不太像……」


    我臉上浮現很做作的笑容,同時故意露出很開朗的樣子,可是九女完全不看我這裏。


    束手無策了——我輕輕搔了搔頭,將放棄的目光投向和室的角落。


    忽然,壁龕中的掛軸映入了我的眼簾。漂亮的行書字體,就算隻看一眼也可以知道那是出自於相當熟練之人。是誰的作品啊?落款用印那裏並沒有押印。


    「對了……」


    我想到了一個好方法。


    「我出去一下!」


    我一掀開棉被站起來,九女就帶著嚇一跳的紳情轉過頭來。


    「咦?可是你還要躺著才行。」


    「已經沒事了,我已經好很多了。」


    「你要去哪裏?」


    「回家一下,我會馬上回來。」


    「可是會惹誌摩生氣。」


    我想象在那股魄力下承受怒火的自己。


    「那樣有點可怕啊……你幫我保守秘密?」


    「……是可以。」


    九女小小地點了個頭。


    我向九女道謝後走出房間。我一麵在心裏祈禱不要遇到誌摩阿姨,一麵穿過月封寺大門,然後一回到家就朝衣櫃筆直走去,接著把我想拿的東西拿在手裏,最後又急急忙忙地離開家裏。


    回到寺裏一打開房間的拉門,就看到九女很不自然地四處張整。是在緊張我擅自跑出去這件事有沒有被誌摩阿姨知道嗎?我在她身後對她說了聲我回來了,九女馬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然後臉又立刻變得很不高興。


    這讓我不知道為什麽稍微有點開心。


    「讓你久等了!嘿嘿嘿嘿!」


    情緒會馬上寫在臉上這點,我自己也覺得要早點改過來比較好。


    九女看到我眉開眼笑的,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接著看到我手中的黑色包包,又更訝異地歪起了頭。


    我帶著欣喜的表情在九女身旁坐下,然後扳開包包的扣具。包包打開的同時,一股墨香四散開來。跟我想的一樣,裏麵還剩下幾張宣紙。我抽出墊布鋪在九女腳邊,並在上麵放了一張宣紙。


    我一把墨汁滴在硯台裏,九女就注視著我的手邊,然後鼻子發出嗅氣味的聲音。


    「上次我沒有遵守約定。」


    我這麽說,九女緊盯著我,然後喉嚨一動咽了一口口水。


    「我們來學寫字吧!」


    「——嗯,好呀!」


    九女露出一副打從心底很開心的表情。


    光是這樣,我就感到十分的滿足。


    可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用毛筆寫字吧,九女莫名的雀躍。


    我在宣紙上寫下平假名第一行的文字,接著對九女說照這些字寫寫看。九女呼吸急促地對我點了個頭,接著重新麵對宣紙。「西」這個字的第一筆不用說就是一橫,九女似乎也了解這一點,她用很豪邁的手法將毛筆放在宣紙上,接著右手很粗暴地一揮。


    真的是一揮,很漂亮的運筆。那長達一公尺、力道強勁的一橫,輕輕鬆鬆就穿過宣紙,連榻榻米也化為其勢力範圍,而飽吸墨水的毛筆,則坐鎮在那裏一副這裏是我領地的樣子。


    順帶一提,雖然這隻是題外話,但書法用具要湊齊一套象樣點的東西的話,價格也是相當不便宜。


    九女露出一副「搞砸了」的神情。不知道她是怕我會對她說什麽,還是害怕誌摩阿姨到時會罵她把榻榻米弄髒?九女的臉轉眼間就僵了,與此同時,她全身上下也緊繃了起來,緊張的水位不斷升高,當無處發泄的壓力經由右手傳到毛筆時,她將它粉碎了。


    物質粉碎的樣子,讓我想到了星星的臨終之時。


    不對,那是宇宙才對。


    順帶一提,再怎麽說,這畢竟也隻是題外話。我對毛筆有一定的堅持,還曾經向砠母撒嬌,請她買一枝隻靠國中生零用錢根本就買不起的高級毛筆給我。


    剛剛化為宇宙塵埃的,就是那支毛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唔!!」


    心愛之物在眼前失去的男人大叫聲有如野獸。


    「……沒有流淚真不可思議,沒有真實感。它直到剛才還確實存在於我的眼前,就算我用這雙手去擁抱那已經完全改變樣貌的它,我還是無法置信——不,是我不想去相信。」


    我內心動搖到脫口說出奇怪的話。


    九女帶著很難為情的表情靜靜看著我的奇怪舉動。她彷佛拿著筆僵在那裏似的一動也不動,而就在


    我終於恢複冷靜時,她用那如野生動物般的敏銳直覺察覺到了一件事,接著眼神一變。


    「不可以生氣!!」


    「什、什麽……?」


    一旦有人光明正大對自己展現出如此自私任性的一麵,人就會引發某種錯覺,想說該不會錯的人是自己這邊吧?


    是不是錯的人不是折斷毛筆的九女,而是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就讓初學者握筆的自己呢?隻要用紙跟鉛筆讓她練習就可以了,自己卻想稍微耍帥而把書法用具帶過來,是不是自己才是這場不幸意外的原因所在?


    另一個自己輕聲低喃,就跟你說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不管怎樣,有必要先從握筆方式開始教起。幸好我還有另一枝毛筆,是以前我在學寫假名時,用壓歲錢買的專用小毛筆。不過這枝毛筆體型比大毛筆還要纖細,會不會很容易就折斷—雖然心頭瞬間湧上一股憂慮,不過首先要讓九女處於異常興奮狀態的心冷靜下來,隻要告訴她肩膀放鬆,然後溫柔地握住毛筆,毛筆就不會斷掉。說起來九女是將整個筆頭全下在宣紙上所以才會用力過度,先讓她確實了解這方麵的事,筆在宣紙上差不多下壓三分之二的感覺……


    「呃,已經斷了!」


    九女不知何時從我的書法包包裏拿出那枝小毛筆,然後大概又再次用著超乎常理的力道狠狠地寫了下去。她擺出跟剛剛一樣的姿勢僵在原地。


    「不可以生氣!!」


    不知道是怕挨罵,還是對居然重複兩次相同錯誤的自己感到生氣?九女有點眼眶泛淚。


    「也、也是……」


    我連生氣的念頭都沒了。


    我用一種彷佛在撿遺骨的嚴肅態度,將粉身碎骨到很悲慘的兩枝毛筆撿起來包在宣紙裏。要火葬還土葬就之後再思考了。


    「那個……有鉛筆嗎?」


    「有很多喔!」


    「嗯,兩枝就可以了。」


    九女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間,然後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


    「也有筆記本。」


    這麽說的九女,遞出來的不是一般大學筆記本,而是封麵上印刷著大大的斑馬照片,像是小學生在用的那種。一打開就看到令人懷念的大格子陳列在眼前,是習字本,鉛筆上也刻印了「習字」的字樣。


    「是誌摩買給我的。」九女得意洋洋地這麽講。但看她現在還不會寫字這點,想必是像剛剛那樣不管寫了幾次都很不順利,最後就扔下不管了吧。第一頁的第一格有一條似曾相識很有力道的一條橫劃,並一路延伸到封麵背麵的中間。九女淚眼汪汪地丟掉折斷鉛筆的身影浮現在我腦海。


    這可沒辦法用普通方式解決啊,我認為教導的人也需要有相當的忍耐力。


    我在下一頁寫上「ぁぃぅぇぉ」,然後將筆記本拿給九女。接著這次我在讓她拿鉛筆前這麽說了。


    「用右手,像拿筷子那樣拿拿看。」


    九女點了個頭,用握拳的姿勢緊握住鉛筆。


    「不是,不是那樣。」


    「筷子是什麽?」


    九女愣在那裏。


    「你問是什麽?就是吃飯時用的筷子啊。」


    「喔。」


    雖然她點頭了,但那神情很明顯離理解還很遙遠。


    她不知道什麽是筷子,我的心情簡直像是來到了外國。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要是這樣的話,她要怎麽吃飯?難道說是用刀叉嗎?明明就住在寺廟裏?


    總之,我沒那個自信用口頭說明的方式,將拿鉛筆的方法告訴一個不知道筷子存在的日本人。我實在很無奈,所以決定讓她看我的拿法,再讓她模仿我。


    九女睜大眼睛盯著我的手,她很拚命地想要在自己手上重現那種用指尖夾住東西的纖細拿法。雖然已經不會再用那種緊握拳頭的拿法了,但還是殘留著某種不協調感。她自己好像也留意到了這點,可是越拚命想要去重現,指尖就多出越多多餘的力氣,最後在費盡千辛萬苦後,鉛筆發出響亮的聲音斷掉了。


    九女把斷掉的鉛筆一丟,往榻榻米上一躺,然後突然這麽說了。


    「人家餓了!」


    「這又是哪一出……」


    不知道是厭倦了還是真的肚子餓了,光從旁邊來看是沒辦法辨別的。不過想想今天九女沒有來上學,所以我還沒進行非喂乳的喂血,說不定是因為這樣才讓她餓著了。


    「啾啾。」


    就這樣,九女不出所料來索取手指了。她那閉著眼睛將嘴唇嘟出來的動作裏,有某種誘發母性本能的東西。我是這樣覺得,如果喂的人是個女性的話。


    「好吧……可是吸完之後你會用功學習?」


    「大概會睡覺。」


    「那我就不給你吸。」


    「騙你的,我會用功學習。」


    九女像在哀求那樣揪住我的袖子。我就這樣帶著某種難以釋懷的心情,將食指伸向九女那等不及的嘴唇。


    就在此時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伸過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嘴唇那會怎樣?


    一、安全抵達。二、在前一秒被她打飛。三、雖然成功抵達,但是被她咬爛。


    「機率是三分之一啊……」


    我覺得這賭局意外地還不差嘛。隻不過一考慮到她那用單手就可以捏爆大毛筆的神秘腕力,結果二的「被她打飛」好像也蠻有一種生死問題的感覺。結果三就用不著多說了,大概會死人。


    看到我一麵沉吟一麵沉思,九女開始不耐地催促我。她嘴唇發出啾啾的聲音,一副在說「快點」一樣。看到她這樣子我下定了決心,應該說我壓抑不住了,我要奪走她那太過沒有防範的唇。我十分清楚這樣很卑鄙——


    我摒住呼吸以免因為鼻息被九女發覺,然後慢慢地將臉靠過去。但最愚蠢的是,我完全沒思考到還有一種可能性。


    四、第三方的介入。


    「你們在做什麽啊?」


    拉門突然打了開來,聲音的主人是誌摩阿姨。我慌慌張張地遠離九女,一麵很故意地咳著嗽縮到棉被裏麵。


    「嗯咳嗯咳,啊——好難受呀。」


    「你騙鬼啊。」


    棉被被她掀了開來。


    誌摩阿姨好像在一瞬間就察覺到我們兩人之間那不自然的空氣。她往依然嘟著嘴的九女身旁坐下,用一種淡然到很露骨的聲音說了。


    「看你好像在陪我們家九女玩,所以我拿了點心過來,要吃嗎?」


    「要!」


    我放棄所有飾演病人的舉動立刻回答她,因為托盤上放著的東西是花林糖跟牛奶。


    這組合絕妙到光看一眼就令我唾液泉湧而出,我覺得誌摩阿姨是個很精明能幹的女性。不過肚子應該很餓的九女完全沒有任何反應,雖然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我還是將手伸向托盤,結果發現隻有一個玻璃杯有倒入牛奶。我一陣疑惑,並朝誌摩阿姨投以疑問的眼光。


    誌摩阿姨苦笑著說了。


    「啊——九女呀,她不吃這種東西。」


    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句話,是在哪裏聽過呢——雖然我去探尋記憶,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遇到太多事情了,記憶也不是很明確。突然誌摩阿姨摟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聲地說。


    「所以,剛剛在做什麽呀?該不會是準備要做什麽吧?」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畢竟我是個國中生。」


    「你知道的嘛。」


    我的額頭被打了一下,發出一個很輕快的聲響。


    誌摩阿姨奸笑著說「對了,我忘記去收洗好的衣服了。」然後就離開了房間。在拉門關上的同時,九女的肚子也咕嚕一聲叫了起來。麵對空腹的公主殿下,就算眼前有


    自己愛吃的東西,這狀況也很難出手。


    「九女,你真的不吃?」


    九女用嘟起嘴唇代替點頭。啊啊,對喔,還沒有喂血喔。


    這樣下去,過再久那花林糖都還是會一直看得到吃不到,所以我決定乖乖讓她吸手指。


    啾、啾。


    在喂九女吸手指的同時,我覺得她真是個超偏食的人,既不吃蔬菜也不吃肉,甜的東西也討厭,那她平常是吃什麽啊?再加上沒用過筷子,這是不是表示她沒吃過飯?


    「那也太不可能了……」


    九女對我的聲音有了反應,眼瞼微微地張了開來。我帶著沒事的意思搖了搖頭,結果九女用鼻息哼了一聲,又馬上閉上了眼睛。


    這天的喂血比往常拖得還要久,我有一種九女她比平常吸得還要認真的感覺。雖然這種不正經的行為也沒什麽好認不認真的,可是在九女的嘴唇啵一聲放開時,我的手指已經完全腫起來了。


    九女擦了擦嘴,很滿足地呼了一口氣,接著一扭一扭地爬進棉被裏。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我連忙用力扯開棉被。


    「為什麽要睡覺?明明就答應我結束後要繼續學字的。」


    「啊啊……要繼續?」


    九女一副很困似的揉著眼睛爬起來。她帶著打從心底覺得這有夠麻煩的神情,拿過筆記本握起鉛筆,那一聲倦怠的哈欠正遊說著她的沒勁。看到這裏,我覺得今天再繼續下去也沒用了,在這種狀態下,不管我教什麽九女都不可能會記到頭腦裏。今天還是先到此為止好了。就在我想要這麽說的時候,九女的鉛筆在紙張上揮灑自如。


    ぁぃぅぇぉ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轉眼間,筆記本上就填滿了平假名。ぁ行就不提了,連我還沒教的字也全都按照五十音的順序一一寫下,筆劃也沒有搞錯,那字體均勻到讓人很難覺得她是第一次寫。中途連一次停頓都沒有,最後寫下ゎをん後,九女放下了鉛筆。


    九女「嗯」一聲點了個頭後,再次一扭一扭地回到棉被裏。我把筆記本拿到手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橫跨兩頁半排列在眼前的平假名無可挑剔,不知為何很像我自己寫的字。不對,與其說很像,那根本就像是直接將我的字複製出來那樣。當然,我寫過的隻有「ぁぃぅぇぉ」五個字,就算要摹寫應該也沒有關於後麵那些字的線索才對,但九女卻很漂亮地重現了那些字。


    我一直盯著那不可思議的筆跡看。


    我這樣盯著看了多久呢?處理完事情的誌摩阿姨,依然帶著笑嘻嘻的神情回到房間,棉被那邊已經傳來了睡得很舒服的鼾聲。


    「唉呀?那是什麽?」


    誌摩阿姨探頭看我手裏拿著的筆記本,我把筆記本拿給誌摩阿姨,並交代了事情的經過。綿邊叔叔拜托我的事、跟九女約好的事、還有剛才教她寫字的事。


    「啊啊,所以才……」


    誌摩阿姨側眼看著滲入榻榻米的墨水痕跡,然後小小地歎了一口氣。


    「真對不起……弄髒了榻榻米。」


    「啊啊,沒關係啦,反正是九女弄髒的對吧?畢竟這孩子很不擅長這種細膩的事情。隻不過……綿邊他也真固執啊。」


    「……固執?」


    「沒有啦,沒事,我在自言自語。」


    誌摩阿姨說完,又將目光投向了筆記本。


    「所以這是你寫的?」


    「啊,不是,我寫的隻有一開始那一行,後麵是九女寫的。」


    「咦——這是九女寫的!?」


    誌摩阿姨目瞪口呆。她交互看著我的臉跟筆記本,之後使勁地拍了一下我的背。


    「很厲害嘛!」


    當然我不覺得這樣不好,可是我還是不曉得為什麽九女突然變得會寫字了?這點讓我內心難以釋懷。


    「是喔,九女她寫出了這個啊。」


    誌摩阿姨一副很欣慰的樣子點著頭,並且不斷地反複看著九女寫的字。


    「謝謝呀,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呢……」


    「別這麽說!這本來就是我答應過她的事,而且隻受你們照顧我也會不好意思。」


    「說那什麽話,你要待多久都沒關係喔。再說今天你過來陪九女玩,真的是幫了我大忙,我好久沒像今天一樣能專心在家事上麵了。」


    「是、是喔。」


    我頻頻低下頭。完全沒想過誌摩阿姨會這麽感謝自己,所以我很惶恐。


    不過,自己幫上了別人的忙,這種厭覺是我人生至今從未有過的。


    「再說九女好像也很黏你呢。」


    誌摩阿姨像在看自己孩子那樣注視著睡覺的九女,然後喃喃自語地這麽說了。


    我抓準機會開口說。


    「我、我跟九女在一起也很開心!」


    說得太好了!各國的首相在我腦中對我讚歎不已。


    誌摩阿姨確實不是九女的親生母親,不過近似於監護人的存在是肯定沒錯的。也就是說,這句話會不會是一句與「請將您女兒交給我」匹敵的重要發言?就算現在把話題講到送聘禮的日子上,也幾乎不會有問題。


    但畢竟還是很難為情,我知道自己連耳朵都紅了起來。看到我這樣子,誌摩阿姨綻放了一個笑容。


    「你人真的跟傳聞中一樣好呢。」


    「沒有啦,沒那種事啦……嘿嘿嘿嘿。」


    我克製不了自己那思心的笑容。誌摩阿姨接著又說了。


    「會讀書,運動又樣樣精通,態度卻不會自視甚高,真是不錯呢。」


    「咦?沒有啦,也沒被誇獎到那種地步就是了。」


    我嘴裏這麽說,可是心裏卻有一絲絲的不對勁。我在這裏醒來時,誌摩阿姨也有提起過,她到底是聽誰說的傳聞?


    「字也寫得很好,臉……跟我聽說的有點不一樣就是了,不過男人不是靠臉吃飯的呀!」


    誌摩阿姨說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那股不對勁變得差不多有拳頭大了。


    接著,誌摩阿姨帶著很嚴肅的樣子深深低下頭。


    「往後九女也麻煩你了,欺波同學。」


    「……呃?」


    我呆若木雞地注視著誌摩阿姨她那小小的發旋。


    我啞口無言,接著錯愕不已。托盤上的花林糖,現在依舊是看得到吃不到。


    「要是欺波同學你一直留著這裏,我想九女也會很高興的。」


    「……就是說啊。」


    看著抬起頭來一臉微笑的誌摩阿姨,我除了揚起笑容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了。到底事情是變成怎樣了——我將目光投向棉被,看到九女一副那不關我的事地發出鼾聲。


    沒記錯的話,九女應該是這村子的神明。


    我覺得她真是個幫不上忙的神明。


    ◇


    ◇


    ◇


    我又陷入了臥倒在床的結果。


    不過這次不是感冒,要說的話這次是精神層麵的問題,換句話說,也可以說是心病吧,不管做什麽都不順利,再怎麽掙紮都得不到回報,我的人生根本就比已經擦到變小的橡皮擦還要沒價值。我縮在棉被裏悶不作聲地想著這種事,結果誌摩阿姨對我講了一句「你這樣會死掉吧」。


    我臉色好像差到那種程度了,不過因為總覺得要說明很麻煩,結果錯失了向她自首自己其實是個性灰暗,名叫西遺大豪的國中生的時機,所以我決定就先當作自己感冒了。說了謊真對不起,誌摩阿姨煮給我吃的粥很鹹很好吃。


    就這樣鬱悶不樂地迎接了下一個早晨,我依舊沒辦法開心起來。醒來得格外地早,可是我沒


    那個心去學校,我連要不要跟誌摩阿姨自首都很猶豫,想要就這樣子偷偷跑回家裏去。


    我折好棉被,身上換成來到這裏時所穿的製服,用墨水寫了一張承蒙您照顧了的字條後走出房間。昨天從下午就逃學了,今天要是還裝病請假的話,學校那邊會不會通知家長啊?我一邊想著這件事一麵環視飄散著朝霧的中庭。那裏沒半個人,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明明就是間寺廟,我原本以為會有穿著僧衣的和尚在掃地之類的,可實際上好像並非如此。


    我看著在落葉及狗尾草中荒涼不已的中庭佇立不語,結果有種彷佛被卷入廢棄寺廟的錯覺襲來。我覺得其實這裏一定是個更漂亮的庭園,池塘配置得很得體,石頭也擺設得很有深意,像今天這樣還有殘雪的早晨,正演出著和枕草子情境完全重疊的日本寒冬。


    而這副景象如今連殘影都看不到。門附近隻長了一顆寒酸的樹,幾乎是一個普通空地。那棵樹的樹葉也全都枯萎掉落了,隻看一眼甚至連是什麽樹都看不出來。看到那四散在周圍像是猴子手掌的落葉,我終於了解到那是楓樹。


    看著這荒蕪的景象會感到坐立難安大概是我的稟性吧。剛好眼前擺了一個置鞋石,上麵整齊地放了一雙木屐。這雙木屐被放置在那裏很長的時間,不斷暴露在風吹雨淋之下變得破舊。我從口袋拿出手帕擦掉積在木屐上的灰塵和水氣,然後將腳套進去看看。


    可是因為穿著襪子腳趾頭沒辦法夾住木屐帶,所以我脫掉了襪子。木屐這東西我還是第一次穿,所以走起來很不順,不過多虧有腳齒,就算走在雪上也不用在意腳會髒掉,這說不定很合我的性子。我試著拔起高度及腰的狗尾草一看,結果混著泥土的根部隨積雪一起裸露了出來,並且看到了地麵,地麵上撒著白色石頭。我回想著往日的中庭,伸手再拔了一根,又再一根,我隻想要將眼前的事物恢複成原本應有的麵貌。我想要排除礙眼的東西,這欲望也有點粗暴。


    自己在別人的地盤搞什麽?就在腦中浮現這種單純的疑問時,我已經變得無法回頭了。明明就是冬天,汗水卻流過了臉頰,每當呼出一口氣就會出現宛如靈氣般的霧氣。就這樣,未開墾之地幾乎所有區域都得到了開拓,拔起的狗尾草堆成一座山時,我這自私任性的采伐終於被土地主人看見了。


    「我已經做好早餐了……要吃嗎?」


    一轉身,誌摩阿姨已經站在外廊的走廊上了。她臉上的神情就好像看見了奇怪的事情,但還是努力裝作沒事。


    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嚇到了。看到她的臉而被拉回現實的我,沉痛地感受到自己所作所為的反常之處,也覺得自己要是就這樣消失不見那該有多好。


    「再會了月封寺!」


    「啊——給我站住!」


    我真的逃跑了。


    雖然穿著木屐沒有辦法跑得很順暢,不過因為我不喜歡腳髒掉所以就沒脫掉了。和跑起來發出叩叩叩叩這懶散聲音的我兩相對照,誌摩阿姨則是連絲毫的遲疑也沒有就直接赤腳跳進中庭,然後連草鞋也沒穿就衝了過來。速度比我想象的還要快,明明穿的是和服。


    我慌張了起來。退路遭到限製,我隻好越過柵欄投身到森林裏。冬天進入山裏雖然很危險,不過比起苟延殘喘還要好——我心裏這麽想著,並跳過了柵欄。


    「我叫你站住,你這渾小子!」


    怒罵聲從背後逼近。有需要追到這種程度嗎?我在意的轉頭望去,就看到誌摩阿姨掀起和服下擺,將積雪如煙霧般卷起奔跑的身影。不是那種女生婀娜多姿的跑法,她的加速度快到讓我想起短跑健將這個詞。


    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追上了。想要帶著傷心酷酷地離去結果失敗,還被目擊到自己像在製作外星人麥田圈的犯案現場,並且轉身逃跑,要是被抓到我想那真的是遜到極點了。


    「——好,逮到你了!」


    被抓到了。


    在木屐帶斷掉跌倒時,誌摩阿姨很漂亮地製住了我。她坐在我趴倒的背上,呼吸很急促。


    「哈——哈——幹嘛逃?」


    「誌、誌摩阿姨才是,為什麽要追我……」


    「因為你逃跑呀。」


    「那不算是理由啊……」


    「吵死了,別給我頂嘴。」


    她拍打了一下我的頭頂。


    結果,誌摩阿姨拉著我的手,彷佛警察帶走內衣小偷那樣回到了寺裏。我的製服沾滿了泥巴,連內衣褲也髒了。


    誌摩阿姨不發一語地為我燒了洗澡水。


    學校的上課時間老早就過了。


    我洗完澡出來,發現製服跟內衣褲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輕便和服。我無奈地穿上那套衣服,沒穿內褲清涼透風讓人很不放心。不對啊,冬天隻穿一套輕便和服根本就等同於是全裸。


    我在寒意的驅使下回到了房間,結果看到九女裹著棉被睡死了。我首先對九女沒去學校這件事感到驚訝,接著對她的睡姿感到二次驚訝。


    九女背對著我,然後把棉被當抱枕那樣摟住,夾在她的大腿間。不知是不是多少有那個心想去上學,她是穿著製服入睡的。正因為是製服,所以下半身必然是穿裙子。


    夾著棉被的大腿很大膽地裸露出來。


    這就角度來說可以看到,別說是看到,這就算說是她在給你看也不為過了。九女正在露給我看。不,這反而是在對我講「快看」?


    既然如此,看一看也沒關係,我覺得這樣不看的話反而失禮。相反的,由於我穿輕便和服沒穿內褲,大腿間的那象征會稍微探出頭來,所以反過來說,這情況要講的話,是互相給彼此看。


    我下定決心踏出一步後,運動不足的膝蓋骨清脆地響了一聲,接著九女的眼睛瞪大了起來不停眨動。


    「啊,你回來啦。」


    「早,我們來寫書法吧。」


    九女很緩慢地起了身。


    「嗯,好呀。」


    九女很幹脆地就答應了這個唐突又冒失的提議。反而我這邊雖然說得很爽快,心中卻很不安穩。


    我帶著一股宛如武士下定決心將小太刀拿到手上般的肅穆,跪坐在當場。


    「九女,這間寺廟裏有寫書法的毛筆嗎?」


    「有是有。」


    「借我一用吧。」


    「鉛筆不行嗎?」


    「不行。要是現在不馬上將我胸中這份不痛快一吐為快,我的胃好像會掉出來。」


    我一說完,九女的表情整個明亮了起來。


    「掉出來的話請給我喔!」


    「嗯……不對,我不能給你,總之我希望你能借我枝毛筆。」


    「行。」


    九女一說完,就跌跌撞撞地衝向房間外麵,又跌跌撞撞地衝回來。她就像第一次搞定跑腿任務的小孩子那樣,滿臉得意地將握在手裏的東西遞給我。


    「請用。」


    「不勝感激。」


    我以雙手收下毛筆。


    然後默默地磨起墨。我花上比平常多一倍左右的時間,磨到硯台因為摩擦都快沒了為止。終於在那墨水變成我很滿意的濃度後,再次重新握筆,大大地呼出一口氣,接著猛然睜開眼睛如閃電般在宣紙上振筆直書。


    ——滅。


    滅去邪惡的情念,滅去精進不足的自己,幹脆將人類這東西全都毀滅算了的滅。


    在我寫完的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宣紙看的九女也發出讚歎。


    「哇啊,好厲害!好帥!大豪,借我一下下。」


    「……不,九女你用鉛筆。」


    「為什麽!」


    「因為毛筆會斷掉啊。」


    「才不會斷掉!好啦,借我一下下


    。」


    「不,等等——我就說不行了!」


    我高高舉起右手的毛筆,九女就抓住我的手腕想要扯過去。她的力氣非常驚人,可是不知為何我卻沒有感受到她對毛筆的熱情。更重要的是,她的瞳孔根本沒有看著毛筆。她用那雙張開瞳孔的眼睛,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比我胸口還要更下麵的地方。


    我循著她目光所到之處。


    然後慌慌張張地合上大腿。


    我完全忘了自己輕便和服裏麵沒穿內褲。在專注於彼此爭奪的這段時間,和服下擺敞了開來,一隻獨角仙幼蟲從那空隙裏講了聲你好。九女一直凝視著那裏,臉上露出像是集中了全副精神一樣的嚇人氣勢,在我遼起衣物後還是沒有移開目光,好像口水都快從張開的嘴巴裏流下來一樣。


    咕嚕,九女的肚子叫了。


    一般來說,食欲與性欲是不會並存的。我曾經有一邊看a書一邊大口吃零食的經驗,結果感覺變得很差所以很清楚。可是,看到男生的那個會促進食欲是怎樣?是要說我看起來很好吃嗎?是在說我那個就像小●腸一樣一小口就吞得下嗎!?


    不過,就在這時候,有股很香的味道從某處飄了過來,接著誌摩阿姨就拉開了拉門,隨後味噌湯的香味就乘著風飄了進來。


    「早餐我做好——呃,唉呀?」


    誌摩阿姨一進到房間,似乎馬上就注意到九女的樣子很怪。


    「這孩子是怎麽了?一直盯著你大腿內側不放。」


    「誰、誰知道。是不是發現了野槌蛇還什麽的啊?」


    「是喔,原來有這麽小隻的野槌蛇呀。」


    誌摩阿姨嗤之以鼻。


    忽然誌摩阿姨看向榻榻米上的宣紙,然後跪下來撿了起來。


    「這是你寫的?」


    「嗯、嗯……對。」


    「寫得還真好呢。嗯,想毀滅某些東西的風骨都透露出來了呢。」


    自己寫的字得到別人誇獎,比做其他事情得到誇獎還要令我高興。不過這次選那個字是因為那種理由,我稍微有一點尷尬。


    「可是,為什麽是這個字?」


    「我是想要滅去自身所有煩惱追求頓悟的境界!」


    這句話裏沒有含帶任何一絲真相,以免食欲和性欲互相混雜在一起。不過聽了我這句話的誌摩阿姨,卻露出了一副好像過到真相的神情。


    「是喔,你對佛教有興趣啊!」


    「咦?這個……對。」


    我像準備要偷東西的少年那樣畏首畏尾地點了個頭,誌摩阿姨小聲地喔了一聲,然後拍了一下膝蓋站起身來。接著打開壁龕隔壁的拉門,乒乒砰砰地翻箱倒櫃找起東西。終於誌摩阿姨那雙手停了下來,然後轉身朝我這裏奸笑了一下。


    那神情很露骨的別有用心,讓我覺得她是不是要對我進行宗教勸說之類的。我當下決定要飾演一個基督徒把話岔開並擺出了架勢。


    「來,這個就給你吧。」


    交到我手上的是一本經書。紙張是折疊起來的,一打開眼前排列著為數眾多的漢字。


    「你用這個教九女漢字就行了。」


    「你說用這個……」我拉開經書。「可是,這不是經文嗎?裏麵有一些不像平常有在用的漢字耶。」


    「沒關係。」


    「不,可是……」


    「九女有說過她想學嘛!」


    這絕對是騙人的吧。我在心裏這麽想著,一邊偷看九女的反應。九女依然盯著我的大腿內側不放。


    我目光再次落在經書上。


    「咦?這本經書四處都有被塗黑,這是怎麽了?」


    「沒關係。」


    好像是想靠這句硬掰過去。看到誌摩阿姨那一副在裝傻的臉後,我這麽想著。


    「那就麻煩了。」


    看著格外恭謹低下頭的誌摩阿姨,結果我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別說什麽麻煩不麻煩了,九女才剛學會平假名而已,突然就要抄寫經文會不會難度太高了?我很擔心的將眼光看向九女,結果她果然還在看。


    算了,隨便了。


    ◇


    ◇


    ◇


    南無金剛隱仁偈。般羅守神霸。春讚小子禦亞菩佬羅。百千萬劫輪回示旦生輪沙無陀鬼霸螺沙羅行。般沙陀敬奉羅多南無。般燈殺生守讚義樂沙,禦來波付爛以世手真陀呂邇火能儀。夜時阿不羅悔色不羅遺餘無奇不羅血南無羅阿無隱光陀是我。以無陀經,華無依般眾歸依離散無比旦時不羅尼陀無。以無陀經,歸不明絆陀派南霸沙生離經。


    「——搞定了!」


    直到過了中午,我終於完成了那一百四十九字的經文抄寫。


    我向後倒向榻榻米,誌摩阿姨馬上靠過來探頭看著桌子上的經文。因為在我抄寫的這段時間,她一直在背後監視我。


    「不行,不采用。」誌摩阿姨將我那多達十幾張的辛苦結晶整個揉起來扔掉。


    「來,重寫。」


    「呃……」


    看著掉在榻榻米上的紙張,那無法遊說的絕望令我喉嚨顫抖了起來。


    時鍾的指針正指著下午一點。空腹的狀態差不多到極限了,集中力則早已用光,就連學校考試我都沒有用盡氣力到這種地步過。


    「完全沒有帶著感情呀。」


    「怎麽會……我寫得非常細心啊。」


    「寫得很細心跟有沒有帶著感情是兩回事。」


    誌摩阿姨麵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後,就用她自己磨好的墨水連同硯台,將空的硯台給換了下來。


    「不對啊……為什麽隻有我在寫呢?」


    我指著趴在桌子上發出鼾聲的九女。雖然誌摩阿姨給她毛筆後,九女就高高興興的熱中於那說不上是水墨畫也說不上是奇怪符號的嶄新繪畫當中,但中途就膩了倒頭就睡。


    「再說……」我慢吞吞地抬起身子。「連經文寫的是什麽意思都不曉得,要帶感情也沒得帶不是嗎?」


    誌摩阿姨繞到我背後,又開始磨起新的墨水。


    「別講那種會遭報應的話。這可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和尚為喪庭家先人特地寫出來的,讓人很謝天謝地的經文。」


    「先人是指?」


    「九女的母親。」


    我心髒噗通一聲跳了一下。


    我側眼看向九女的睡臉。仔細一想,我從昨天就一直待在月封寺,卻沒有看到九女的親人,她們果然沒有住在一起嗎?搞不好跟我一樣是遭到父母拋棄的人也說不定。


    「是怎樣的人呢?」


    這模糊的疑問脫口而出。


    「你的怎樣是指誰?」


    「九女的媽媽啊。她一樣也是砷明嗎?就像九女那樣。」


    誌摩阿姨躊躇了一下。


    在一個讓人感覺到悠久歲月的歎息後,誌摩阿姨回答了我。


    「是啊,正確來說是曾當過神明,不過是在別的村子。已經死了超過十年以上了。」


    「……啊,對不起。」


    「這又不是欺波同學你要道歉的事。」


    「可是……」


    「說是死了,也隻是住的地方是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的差別而已。彼岸不過就是像隔壁村那樣的地方,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說完誌摩阿姨又開始磨起墨。


    雖然有一點不能接受,不過熱心磨著墨的誌摩阿姨臉上有一股不要再談這個話題的嚴肅神情,所以我無奈地將目光移回經書上。


    「這個裏頭,寫了些什麽內容呀?」


    我忽然問了這件事。


    背後磨墨的聲音戛然而止。


    「怎、怎麽突然問這個。」


    「因為既然月封寺裏也有這個為了九女她媽媽寫的經文,不就等於說這經文跟九女也有關係不是?」


    「不知道。」


    「這個,不知道是……」


    我向後轉身,誌摩阿姨看也不看這邊就說了。


    「沒關係,就算不知道,這肯定還是很謝天謝地的經文。」


    「可是,這些用墨水塗掉的部分呢?是不是有什麽意思啊?」


    我一說完,誌摩阿姨遲疑了一瞬間,用一種細若蚊蚋的聲音回答。


    「……那,那些隻是不喜歡而已。」


    「咦?不喜歡什麽?」


    「因、因為寫在上麵的漢字很難嘛!」


    誌摩阿姨就像在逃避我的問題似的,聚精會神地磨著墨。


    「因為那樣就把字塗掉?明明是很謝天謝地的經文?」


    「沒關係。」


    「磨得那麽用力墨條會斷掉的喔。」


    「沒關係!」


    終於誌摩阿姨連墨都不磨了,像在鬧別扭那樣把頭轉過去,管你問什麽反正我隻會回你「沒關係」——我從她的側臉看到了那股決心。


    結果事情變成我又要重頭抄寫經文,在我寫完時夕陽已經將拉門染成了橘色。我靜靜地放下筆轉過身去,心想著這次一定沒問題,同時將一疊宣紙交給誌摩阿姨。


    誌摩阿姨開始進行查看。那如盤查訊問般的眼神,簡直就像在說不管是多麽細小的錯誤,多麽些微的怠惰她都不會放過。


    「嗯,第一階段審查及格。」


    誌摩阿姨的手拍了拍宣紙。第一階段審查是怎樣——不過誌摩阿姨根本不管我的疑惑,嗯咳一聲清了清嗓子。


    「接下來到第二階段審查,有請審查委員長喪庭九女老師。」


    「……呼嗬!?」


    九女就像跟誌摩阿姨事先講好了一樣醒了過來。她擦了擦嘴邊的口水,然後轉頭四處張望。


    「九女,過來這裏一下。」


    九女猛地轉身,朝著招手的誌摩那邊爬了過去。


    「這個你看看。」


    九女帶著還有一半睡意的眼睛,望著交到自己手上的一疊宣紙。


    「怎樣?」


    誌摩阿姨推算九女應該看完了,所以開口詢問。九女歪著脖子沒有馬上回答,那副神情就像她正在思量要怎麽用言語來表達湧上自己內心的情緒。


    「好高興……」


    不久後,她喃喃地這麽說了。


    話才說完,她就將那疊宣紙抱在懷裏,然後突然開始喧嚷起來。


    「沒錯,好高興!這個好高興!」


    還沒完全幹掉的墨水弄髒了九女的製服。不過九女根本完全不在意那種事,整個人又蹦又跳的。


    誌摩阿姨眼睛眯了起來。


    「及格。」


    「……感、感謝。」


    雖然我完全搞不懂審查基準跟「好高興」所表示的意思,不過終於從繁重任務中得到解放的我,在榻榻米上躺成了一個大字。


    「太好了……我還想說要是又不采用該怎麽辦。」


    誌摩阿姨噗哧一聲地笑了。


    「九女她這麽開心,我也不會再說什麽了。照顧九女的事,看來真的可以交給你了呢。」


    「對呀——」我起身並很有男子氣概地拍了拍胸脯給誌摩阿姨看。


    「沒問題,請包在小弟欺波身上。」


    我趁九女沒在聽,小小聲地這樣宣言了。


    我已經自暴自棄了。不管是當欺波同學還是誰我都當了。從今天起我就是欺波同學,頭腦伶俐、運動神經超群的欺波什麽鬼十三歲。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找機會查一查好了。


    誌摩阿姨笑著頂了頂我肩膀,我也搔著頭笑了起來,就這樣笑了一陣子後,誌摩阿姨留下一句「我還有工作先這樣」,就離開房間了。


    「啊,對了對了。」


    就在拉門關到差不多一半時,誌摩阿姨轉過頭來。


    「記得再寫一百次跟那個一樣的,寫完你就可以休息了。」


    啪嚓。


    「……呃?」


    我眼睛好一陣子離不開拉門。我失了魂的腦袋瓜,遠遠地聽著誌摩阿姨的腳步聲不斷遠去。


    「好高興喔,好高興喔。大豪,你會寫很多這個給我對吧?」


    九女走過來靠在我背後,她似乎心情格外地好,將整個體重都朝我這邊壓過來,嘴裏哼著金剛隱仁偈。


    我一臉認真地回答她。


    「……咦?你說誰?」


    ◇


    ◇


    ◇


    為何我要做這種事?為何我要做這種事?為何我要做這種事?為何我要做這種事?為何我要做這種事?為何我要做這種事?


    還有,為何我不敢拒絕?


    腦海裏塞滿這些事,這種心境實在是沒辦法誠心誠意去抄寫經文。我走投無路,不抄寫一百遍金剛隱仁偈就不能休息,意思就是叫我至少要整整一天都不吃不喝不睡的不斷抄寫,一萬四千九百個字的經文抄寫就是這麽一回事。誌摩阿姨是認真的嗎?搞不好她是在試探我也說不定,試探我對九女的愛有多深。不,應該是試探我身為九女信徒的服從度?


    「嗨——」


    不著邊際的思考不斷空轉,筆下完全沒有進展。但是不能夠停下筆,要是誌摩阿姨她是認真的,停下筆就代表了死。


    「……哇,忽視我就是啦。」


    沒錯啊,因為要是不寫完她就不會給我飯吃。啊,等等,人類不吃東西能活幾天啊?


    就在我想到這裏時,發現九女格外地安靜。剛剛都還那麽雀躍,現在是怎麽了?想到這,我四處看了一下。


    「……你在幹什麽啊,屍合同學。」


    不知道屍合沒子到底是從哪裏跑進來的,她把九女追趕到房間角落後,就在四周排了很多筒狀的東西,那玩意兒散發著格外不祥的氣氛。


    仔細一看原來是小芥子娃娃。


    「小芥子娃娃真可愛就是啦,看著看著總會有一股親近感湧上來就是啦。」


    「是、是嗎?我是覺得有點詭異。你看,九女她也露出沒看過的表情。」


    在無數小芥子娃娃包圍下的九女,就像一隻麵對著貓咪的老鼠,縮在那裏抖個不停。


    屍合同學小小地喘了口氣。


    「真的是,還想說你逃學在幹什麽,結果居然在這種地方親熱——喝!!」


    「~~~~~!!」


    看到屍合同學翻白眼吐出舌頭的臉,九女像漫畫那樣整個人騰空起來。接著爬在地上逃離小芥子娃娃包圍網,試圖撤退到房間的對角線。


    屍合同學捧腹大笑。


    「玩玩喪庭九女還真好玩就是啦。」


    「什麽玩玩,這根本就是在欺負人家了吧,不要對她這樣啦。」


    「你寫的那個是什麽?情書?」


    「經文。」


    我冷淡地回了話之後,又再次拿起筆來。


    我沒那個閑情逸致去理她,因為我一點進度都沒有。


    「咦?這是金剛隱仁偈就是啦。為什麽是你在抄寫經文就是啦?而且跟我手上的內容有點不一樣就是啦。」


    「我不知道為什麽,不好意思,我很忙。」


    「是在忙什麽?」


    跟一個不曉得顧及他人的少女對話一直沒完沒了。我在心中決定不再理她,並集中精神在動手抄經上。


    「哇啊,又忽視我就是啦,沒這樣的啦。」


    屍合同學用震驚的口氣這麽說,當然我沒理她。


    結果,屍合同學很死心眼地不斷重複講著「沒這樣的啦。」這句話


    ,同時慢吞吞地走出房間。


    房內回歸一片寂靜。忽然我停筆看向旁邊,九女還帶著一副不安的神情戒備著四周。雖然我覺得她這樣也害怕過頭了吧,不過畢竟還是讓人於心不忍,我把寫好的金剛隱仁偈拿起來給九女看。


    「怎樣?」


    「……很緊張。」


    這是對金剛隱仁偈的書寫評價?還是在害怕屍合同學的襲擊?我沒辦法從她那複雜的表情看出來。


    我重振精神決定繼續抄經。但即使我拿起筆開始寫了,九女還是沒有要從我身旁離開的意思。我有好一會兒都專心在抄寫作業上並沒有很在意,不過九女往我肩膀上靠過來時,我的手還是停下來了。


    左肩上有一股很舒服的重量,九女小小的頭靠放在上麵。


    該不會是又睡著了吧?要是這樣,那這個動作就不是故意的,也就不會帶來多重要的意義,可是我還是想確認一下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的。我輕輕地轉過頭去,以免九女發現我的舉動。


    九女頭上插著一枝箭。


    「喔喔嗚……」


    所幸這情況過去也遭過過一次,我並沒有驚慌失措。


    九女緊閉雙眼忍著淚水。犯人一下子就揭曉了。房間的拉門打開了約五公分寬,拿著吹箭的智以及應該是幕後黑手的屍合同學正從那裏偷看著這裏。


    「居然在寺廟中親熱真是無禮至極,快從大豪哥哥身旁離去——金剛髭切羅剎斬!」


    智痛心疾首地說完後,就射出了吹箭。


    第二枝箭射中了九女的頭,九女啊嗚地輕叫一聲。雖然九女的反應就隻是頭被輕輕拍打到,可是那傷口從近距離看還蠻惡的……更正,是很悲慘。敵方所占據的走廊距離這邊約三公尺,中間沒有障礙物,再這樣下去隻會是肉靶子。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我的想法,幕後黑手屍合沒子嘴上浮現一陣奸笑。這個女的真不可原諒,我在村子裏四處散播她是宗教狂熱者好了。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九女比我還要早采取了行動。她低著頭腳步不穩地站起來,那一雙用力緊握住的拳頭微微地抖動著。這是當然的,因為腦袋都被射穿了。一般來說是會死人的,生氣也是理所當然。


    聳肩快步行走的背影很勇猛。她在拉門前停下腳步,就在我想說她是不是要過去反擊時——


    「哇啊~誌摩~」


    她打開與敵人相反方向的拉門,然後逃走了。


    「啊!那小鬼頭居然去打小報告!」


    「小智,我們也逃就是啦!」


    可能是害怕皇上的軍事介入吧,諸侯們紛紛臉色大變離開了現場。


    鬧劇結束的差不多了,所以我再度提筆。才剛想著果然做事時沒有人打擾最順利,就聽到有一個彷佛在驅趕牛群奔跑的巨響從走廊湧了過來。拉門帶著好似柱子都要被推倒的氣勢打開,一個彷佛能分開大海的怒吼聲響了起來。


    「是誰!誰把箭射在九女頭上的!!」


    誌摩阿姨臉色猙獰地看了房間一圈。當然房間裏隻有我一個人,為了不招來誤會,我得先告知她才行。


    「那、那個……」


    「你把箭射在女孩子頭上是想怎樣!?在學校很流行這種遊戲是嗎!!」


    「不是,那不是我——」


    「住口!給我在那坐好!」


    我很老實地跪坐了起來。


    就在此時,我看到屍合沒子從微微打開的拉門縫隙中探出頭來,往房間裏窺看並一臉嘲笑的模樣。


    「啊!是真正的犯人!」


    在我伸手指認的瞬間,拉門卻一聲不響地關上了。誌摩阿姨慢了一步才將目光看向我所指的方向。


    「小芥子娃娃——」


    結果,在那邊的是一群原本包圍著年幼少女的小芥子娃娃。


    「欺波……」


    「不,不是——」


    「你把我當傻瓜是嗎!?小芥子娃娃會用弓箭攻擊人嗎!」


    「不,不是弓箭是吹箭……」


    我說出口後,才驚覺不妙。


    「果然就是你嘛!!」


    繼續解釋也隻是火上加油而已,我隻能低著頭承受誌摩阿姨的訓斥。


    這場說教長達了一個小時。


    「欺波同學,下次你再這樣做的話,我就把你埋到無主墳地去。」


    這場說教在這不吉利的忠告下有了個總結,終於使誌摩阿姨離房而去。聽不到那依舊將怒意四處釋放的腳步聲後,我安心地呼出一口氣,接著抬頭看著天花板,遙想著最近的日子。


    這還真是悲慘,倒黴到要是現在有人推薦我買塔位我好像會買下去。這到底是誰的錯?


    啪——有人拍了我肩膀。轉過頭去,就看到屍合同學站在那裏。她在笑,是至今我所見過的笑容當中最討厭的類型。


    我覺得我有必要清清楚楚地對她講一次。你別太得寸進尺了,就算我個性再怎麽軟弱,該生氣的時候還是會生氣的。


    不過,這個幻想在一瞬間就幻滅了。我這種小角色居然想要壓下她,實在是愚蠢也要有個極限。她全都看到了,而且全都聽見了。


    因為屍合同學朝著我這麽說了。


    ——提起精神呀,欺波同學。


    被抓包了。


    被最麻煩的女人抓到把柄了。從屍合同學那呼吸格外急促的樣子來看,她肯定是全都知道了。


    冒充別人名字討好自己心儀女孩監護人的寄生蟲,而且那個別人居然是自己心儀女孩的前男友。雖然說是形勢所逼,但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真是個卑劣至極的行為。要是這件事被誌摩阿姨知道了——


    不,不管怎樣這事總有一天都會穿幫,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這並不是要去憂心的事,不過今天已經累了先來睡好了。我迅速地鋪好棉被,然後鑽了進去。


    結果我躺了三天。


    ◇


    ◇


    ◇


    那家夥絕對會跟誌摩阿姨講。


    怎麽可能不會講,我的不幸對那個女的而言就好像是生存意義一樣,她肯定、絕對會揭穿我的。要堵住她的嘴才行,要收買她才行。


    這三天我隻想著這件事。雖然幾乎都躺在床上,卻幾乎沒有睡著。拜此所賜我身體頗為不舒服,今天早上想要趕抄經進度,爬起來手就抽筋了。我身體很虛弱,我會死。


    學校那邊多虧中間隔了周六周日,將傷害壓在了最小程度。雖然班導師有罵說要是下次再曠課我就叫你家長過來,不過好像還沒問題,畢竟就算連絡他們也不可能會過來。隻是我在想,應該不至於連九女都要向學校請假吧,就像現在。


    「九女真是不良少女呢。」


    「大豪你也是呢。」


    「我又不是裝病請假。」


    「人家在照顧你嘛。」


    「你根本在看漫畫嘛。」


    我坐在桌前,她則在我背後躺在棉被上摸魚。


    「你明明看不懂漢字會覺得好看?」


    「我隻看平假名。」


    看漫畫隻看平假名這件事也一樣,她居然會沒有絲毫猶豫就躺在男同學的床鋪上,讓我覺得她真是個謎團很多的少女。畢竟她是這村子的神明。這是什麽意思啊?是像座敷童子那種的嗎?不過,現在來看隻是個任性的小孩子。


    好了,當初一個晚上就可以完成的經文抄寫,就算身體變得再怎麽不適,隻要花個三天也是會寫完的。終於在我寫下最後一行字並放下筆的時候,剛好誌摩阿姨也來了。我帶著爽快的成就感,向她報告了自己已完成她下達的任務。


    「喔,這樣啊。」


    回應我的是一句連絲毫慰勞之意都沒有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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