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爺爺十分熱愛相機。他的房間裏擺滿各式各樣的相機,從廉價的傻瓜相機到限量版的單眼相機,甚至連。雙反相機都有,簡直就像博物館一樣。(編注:此種相機有兩個鏡頭並垂直並列。下麵的鏡頭負責傳送影像到膠片上,而上麵鏡頭傳送的影像隻是用於取景和聚焦。)


    爺爺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對相機一點興趣也沒有。而身為醫師的父親,或許也因為興趣不相投的關係,總是有意地躲避著爺爺。我的哥哥則是參加了當地的足球隊,從早到晚滿腦子都隻有足球。於是爺爺便開始勸說我接觸相機。


    爺爺最喜歡的廠牌是「歐爾福」。當時的數位單眼相機市場被兩大廠商給瓜分占據,而「歐爾福」不過是間知名度不高的小廠。這個廠牌的傻瓜相機相當有重量,構造也十分強韌,拍攝出來的照片質威溫潤,顯色時帶有濃豔的藍色色調。「這種照片的質威,讓我覺得很有人情味。」爺爺眯著雙眼,凝視著牆上懸掛的自己相片說道。光滑的禿頭,加上瘦骨嶙岣的身軀。他過去是某間工場的技師;而比起照片,他更愛的是相機本身。爺爺過世時,我差不多九歲。他的遺照,用的是他生前為自己所拍攝的照片。


    我和爺爺一樣熱愛「歐爾福」的數位相機。我洗了一大堆自己拍攝的照片,並且裝飾在房間裏頭;當中有一半都是美莉的身影。我總是對美莉說:「反正我也沒其他要拍的東西,所以就拍你吧!」而美莉也總是低頭看著地麵發出「哎唷……」的抗議聲。炙熱的陽光,使我們的腳底下的影子更加清晰,就連美莉額頭上浮現的汗珠,也都一並被收藏到照片當中。我如此地熱愛相機。而對美莉的感情,也如同對相機的熱愛一樣……一定是的。


    我最後一次見到美莉,就在那個夏天。隨著背後突如其來的猛烈一擊,我失去了意識。


    我醒了過來。正確來說,應該是被人叫醒才對。有人猛踢了我背後一腳。


    這裏是我的房間,家裏就隻有我和母親兩人。


    我家族的成員有四個人:父親是埋首於醫院權力鬥爭的醫生,而哥哥在父親強硬的勸說下也成了醫師。母親和父親分居後開始沉浸於夜遊的生活中,而我則為了維持父母之間的平衡和母親住在一起。由於父母分居,所以我和哥哥自然也就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


    此刻我家一如往常。看慣了的天花板,與平日無異的床鋪——不過身旁卻多了個平時沒有的家夥。


    『……你那是什麽眼神?我看你在做惡夢,所以好心叫醒你耶!你應該要感謝我才對吧?』


    華憐站在床旁邊看著我,雙手盤胸。我戴上眼鏡看了看枕邊的時鍾,現在時間是三點十五分。


    「我沒有做惡夢……不過我想如果沒醒來,之後就有可能會了。」


    『你已經能預知夢境的走向了?真奇怪。做那種夢有什麽好玩的?夢不就是應該要快快樂樂的嗎?參觀各式各樣的城鎮,四處看看夜景,去些時尚美麗的咖啡廳——』


    我忽略在一旁滔滔不絕的華憐,關掉了電視。因為她不必睡覺,所以我才特地開著電視給她看。現在熒幕上顯示著本日節目已播映完畢的通知。


    如果華憐離我很近的話,那她也能夠碰觸到東西;但即便如此影響力還是非常微弱,甚至連想操作遙控器都沒辦法。


    『你幹嘛把電視關掉!』


    「熒幕上說節日播映完畢了啊。」


    『再等兩個小時就會開始播早上的節目了呀!』


    我再度把電視打開。會這麽做不是因為我同意華憐的話,而是因為我覺得要繼續和她對話太麻煩了。


    我拿下眼鏡。隻要閉上雙眼,過一會兒就能睡著了吧。然而之後說不定又會夢到一些可能讓我認清現實的夢。與其如此,我真希望能夠別再做夢,這樣反倒還輕鬆些。


    我鑽進被窩,感覺到華憐的視線正在看著我。


    「你不是最愛看電視嗎?怎麽不看了?」


    『我哪有啊!而且看不看是我的自由吧?……欸,我有個提議,你不如就別睡了,繼續醒著到天亮吧?』


    「你想要讓我睡眠不足,以此虐待我嗎?」


    『隻要讓燈亮著的話,你就會醒來啦!』


    「你也知道這種讓人無法入睡的酷刑啊?利用電擊持續阻斷睡眠,這樣受刑者就會非常衰弱,甚至會接連著好幾天看到幻覺。」


    『我又不是要你一直不睡覺!』


    「如果說你隻是我看到的幻象,那一切說不定也還挺合理的。」


    我爬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華憐。我沒戴眼鏡,房間也很昏暗,但不知怎麽地華憐的身影卻相當清晰。


    『我在想啊,你抽出點時間關心我不是挺好的嗎?我那麽可憐又可愛,而且還二十四小時陪在你身邊耶?你不是應該對我多關心一點嘛?但從昨天開始你好像就完全沒這個打算的樣子……你真的很怪耶!』


    「你是希望我對你充滿情欲然後餓虎撲羊地撲上去嗎?很不巧,我對這種事情沒什麽興趣。」


    『這就是所謂的……悶騷男嗎?』


    「才不是。」


    我如此回應道,而華憐則以狐疑的眼神看著我,繼續說道:


    『哎,我管你是不是怪人,總之你應該多關心我一點才對。』


    「……你的意思是要我陪你聊天到天亮?」


    『看來你懂嘛!沒錯,就是這樣!趕快跟我說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嘛!』


    華憐拍拍雙手,看起來相當開心的樣子。


    「晚安。」


    我順手關了電視。


    『為什麽對話的結果會變成這樣啦!』


    「反正也挺順手的,幹脆把房間的燈也都關掉好了。」


    『等、等一下!等等啊!』


    華憐緊緊地抓住我伸向小夜燈的手。雖然她對周遭的物體幾乎不具影響力,但唯獨碰觸我的身體時,卻和普通人沒有兩樣。


    華憐的手相當用力。


    『對不起,如果煩到你的話,我道歉!不過不要關掉電燈好不好?好嘛?拜托你啦!』


    「我拒絕。」


    我甩開華憐的手,摸著小夜燈的開關,並且側眼看著她。華憐隻是死命地緊緊握著雙手,呆站在床邊並且緊咬著下唇,好像在忍耐著什麽似地。


    「……你怕黑?」


    她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我收回手離開床鋪,走到門前按下一旁的開關,點亮房內的日光燈。


    「我個人並不喜歡開著燈睡覺,也不認為這是在高喊環保和節能的風潮下值得嘉獎的舉動,不過我還是決定先把燈開著。雖然我也有點擔心自己可能會睡不著,不過過陣子應該會慢慢習慣吧。


    『……真的可以嗎?』


    「我可不想再看到有女孩子在我麵前哭了。」


    我回到床上蓋上被子,把自己的背朝向華憐。


    人們不用相機時,會用鏡頭蓋來保護鏡頭;而若是我把鏡頭蓋裝到手邊的相機鏡頭上,華憐就會被迫閉起雙眼。華憐非常討厭這樣。大概是因為這麽做的話,她就會想起自己過去數年一直被丟棄,而且還被鏡頭蓋蓋住雙眼的往事吧。


    『你說話老愛裝腔作勢,又愛裝得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心眼又不好,嘴巴也惡毒,還老愛諷刺人,這些缺點你就不能想辦法改改嗎?……不過,謝謝你。』


    我聽見華憐小小聲的自言自語。


    「最後一句我聽不太清楚。」


    『你明明就有聽到!個性真差!』


    「欸,既然我們的感覺是互通的,那你在我旁邊閉上眼睛的話,應該也會睡著吧?」


    『……咦?我從來沒想過要閉上


    眼睛耶!』


    「鏡頭能不能閉上眼睛這件事似乎也不是件可以拿來開玩笑的事。我隻是剛好想到所以說說罷了——晚安。」


    我閉上雙眼。沒錯,那隻是忽然閃過腦海的想法罷了。我不是意念,所以就算真的想要了解華憐的情感,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對還是錯。


    不過五分鍾後,感覺到有人橫躺在我背後的床上,身體縮成一團。


    『……晚安。』


    耳邊傳來她輕聲的呢喃。


    2


    醒來時,我看到身旁熟睡的華憐。她睡得如此深沉,幾乎讓我覺得幾個小時前的爭論愚蠢極了。不久後華憐睜開眼睛,張望著四周,嘴上還說著「睡覺的感覺也不壞嘛……」之類的話語。


    但問題不光是這樣而已。像是我去上廁所時該怎麽辦?還有要是老媽看到我拿著相機會怎麽想?老媽也知道我被拍照就會昏倒。幸虧她昨晚幾乎玩了個通宵現在還在睡,所以今天早上不必和她打照麵,逃過了一劫。


    因為華憐離我愈遠,我們也就愈不容易察覺彼此的思考與感受,所以最後我選擇把裝有相機的包包擺在走廊上,解決上廁所、洗澡等窘境。雖然我在上廁所時,華憐還是會一臉嫌惡地抱怨著「惡心死了……」,並且整個人坐在走廊的盡頭處。


    總而言之,華憐寄宿的相機我都一直放在包包中。但因為尊重她的意願,沒有裝上鏡頭蓋,隻好改裝上濾光鏡以保護鏡頭不要受損。


    這台相機是歐爾福製造的底片機「op-3」,鏡頭則是我不知道的廠商所做的。當然,現在的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我獨自吃了早餐,一如往常地與華憐拌著嘴,一邊前往學校上學。


    『好,那從今天開始我們努力攝影拍照吧。』


    華憐平淡地說著,聽得出來並不是在開玩笑。我光想到像先前那樣的經驗還得重複九十九次,就覺得心情好沉重。


    「堤學姊!」


    我在學校前的商店街上,看到中央幹事會的幹事長——堤葉友學姊。她有著一頭略帶茶色的長發,發絲勾勒出圓滑的波浪線條。聞聲向後轉的堤學姊用她那好像快睡著的雙眼(她的眼睛本來就不大,所以真要說的話,看起來的確是隨時都像是很想睡的樣子)看著我,眼睛旁邊有顆小巧的痣。


    「啊,雨野,早安!」


    學姊麵露微笑,臉頰上出現了酒窩。


    「那個,就是啊,昨天……我好像不小心做了讓你不舒服的事。我後來很認真地想了,但是卻怎麽也摸不著頭緒。」


    我想學姊指的大概是她拍照導致我昏倒的意外。


    「……那不是學姊的錯啦。」


    「真的?」


    「嗯。」


    「是真的是真的嗎?」


    「嗯。是真的是真的。」


    「那就太好了。」


    學姊眯起原本就細長的雙眼,對我展露微笑。我想起在中央幹事會選舉時,學姊以充滿張力又宏亮的聲音對著眾人演說的模樣,與此刻她這副柔和的態度形成了強烈對比,讓我不禁暗暗地感到驚訝。


    「那……你今天應該會來中央幹事會吧?」


    「……不會,我想這陣子大概暫時不會過去了。」


    「咦?為什麽?難道你參加社團了嗎?也對啦,有社團也是滿不錯的。隻要別像我家老弟那樣太沉溺在社團活動裏就好囉!」


    「學姊的弟弟……?」


    「對啊,他是田徑社的。雖然現在有點鑽牛角尖……就是了。哎呀,先別管這件事啦!我說雨野啊,你參加了哪個社團啊?」


    我遲疑了一下,但仍舊說了出口:


    「我參加了攝影社。」


    雖然事情朝著夕顏所預想的方向發展讓我有些不快,但我還是決定接受她的提議。這樣一來,今後我就算隨時在學校裏拿著相機,也應該多少能減輕一些不自然的感覺。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從我與堤學姊的後方,突然傳來聲音。


    站在那裏的,是我決定加入攝影社之後,應該要第一個報告的對象——來棲正成。他臉上不見以往的笑容,表情滿是震驚與疑惑。


    「來棲——」


    「晶,你加入攝影社?這……怎麽可能!」


    「等、等等,這背後是有原因的啦!」


    「原因……?也對,要是沒有特殊原因的話,你怎麽可能參加攝影社呢。」


    堤學姊一臉不明所以地看著我與來棲。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樣在學姊的麵前,向來棲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如此——晶!我知道了!一定是夕顏搞的鬼!」


    來棲像是理解了什麽似地,說出了這句話。


    「一定是夕顏慫恿你入社的,對不對?她知道你討厭相機,所以就用『一定是因為你被惡靈附身了才會這樣』之類的理由哄騙你吧!她是不是還跟你說加入攝影社就能治好這毛病?」


    來棲異想天開的猜測竟然跟事實幾乎相符,讓我大吃一驚。


    「我會跟夕顏講清楚,叫她別再講這種話蠱惑你!她太過分了,居然利用別人的弱點……這麽仿真的太過分了!」


    「等一下啦!你搞錯了啦——欽!來棲!喂!」


    我還來不及出聲前,來棲便跑走了。眼看著來棲的身影愈變愈小,我忍不住懷疑:個子矮小的他究竟哪來那麽好的腳力?


    「我去追他!免得誤會愈來愈深——」


    我準備跨步追出去,但堤學姊抓住了我的手。


    「原來你……討厭相機啊。」


    想到方才的對話,我心想:糟了。原本希望學姊別那麽顧慮我,才說謊騙了她,結果謊言卻在這種情況下被拆穿了。


    「……對不起。」


    「別這麽說,該道歉的人是我……不過,雨野啊,我想給你兩個小小的忠告。我的年紀比較大,同時又是你在中央幹事會中一起共事的朋友,而且就我個人的立場而言,我想勸告你……就是啊,忍耐不是件好事。我是認真地想向你道歉,所以才對你說了那些話,可是你卻想盡辦法獨自忍耐一切,這麽做會連我這份心意也被白白糟蹋掉了。」


    「……對不起。」


    「你真的覺得對不起?」


    「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是真的。」


    「你要是再對我的這句『真的嗎』撒謊,那就沒有下次囉!聽懂了嗎?」


    一瞬間,堤學姊的眼睛閃過了光芒。


    「……打從心底是真的。」


    「很好。那快去追來棲吧!」


    學姊啪地一聲拍了我的背,我順勢踏步跑了起來。


    『她為人真不錯呢。』


    一旁的華憐小小聲地說道。


    「學姊!還有一個忠告呢?」


    我一邊跑著一邊回頭詢問,學姊一副恍然大悟似地拍了拍手說道:


    「要追來棲的話,會有很多對手喔!你一定要好好地抓住機會喔!如果你有戀愛方麵的煩惱,隨時可以找我聊喔!包在我身上吧!」


    學姊把右手放在嘴邊,提高說話的音量。


    『她說什麽啊?什麽意思?戀愛?』


    華憐一臉不解地問著。而我也不懂學姊在說些什麽。我隻知道說出這話的學姊,表情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


    由於被華憐取走了部分能力,我變得很容易疲累,於是隻能拖著自己的身體拚命來到夕顏的班級教室。正如同我的預想,我看到來棲正把雙手壓在夕顏的書桌上激烈地論說著,而夕顏則坐在來棲的對麵,瞪大了雙眼相當驚訝的樣子——我一方麵對


    這樣的狀況有些提不起勁,但另一方麵依舊拉走了站在夕顏桌前的來棲。


    在這之後,我被班上女同學問了一堆問題(謠言散播的速度以二次函數的方式迅速增加)。問題的內容從原本的「來棲遇到了什麽事!?」,漸漸轉變成「一定是雨野把來棲弄哭的,對不對!?」,甚至演變成「要是來棲怎麽樣的話,雨野,我們絕對不會放過你……!!」之類的狠話,逐漸演化成對我的威脅。


    而一切的元凶——華憐,自從學會了睡眠這個行為以後,便做出了和普通學生一樣的舉動:遇到無聊的課就睡覺。當中又以英語b的課堂最為誇張,課程開始三分鍾她就進入夢鄉,一直到下課鍾響她都沒動一下。華憐坐在隔壁缺席同學的座位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我忍不住用原子筆的筆蓋戳了她臉頰。


    3


    放學後,我正在整理東西準備回家時,夕顏就出現了。她的臉上堆滿笑意。這種前所未見的盈盈笑容,若讓不知道情的人看到了,內心一定會充滿不安的。


    「那……我們便開始社團活動吧!」


    「在去之前,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你的笑容那麽誇張嗎?」


    「攝影社終於有個正常的社員了啦。這可是打從前任社長之後便不曾發生過的事啊!這社團每年雖然都有人參加,但最後都要來不來的……所以我現在才那麽開心嘛!」


    我原本想出書嘲諷一下,比如說「沒倒社真是個奇跡啊」或是「居然說終於有正常的社員這種話」之類的,但最後硬生生吞了下去沒說出口。


    「抱歉,我今天打算直接回家。」


    「——什麽?」


    夕顏受到衝擊後的鐵青表情與剛才的燦爛笑容形成強烈對比,散發出陣陣的悲涼感。


    「拜托你別那麽沮喪好嗎?我隻是今天剛好有事沒辦法參加而已。」


    「……雨野……你……不是說過……要參加攝影社……嗎……」


    「…………」


    她整個人垂頭喪氣,斷斷續續地低聲嘟噥著。


    「……你自己……說會參加攝影社的……」


    「啊啊啊啊,夠了,我知道了啦!我去……我去參加社團活動!隻要我參加就萬事解決了對吧!」


    「你這就對囉!太好了,我們走吧!」


    夕顏拉著我的學生製服外套,邁開步伐。前後態度改變之快,拜托誰來評評理吧!


    「剛才一直說要開始社團活動……到底做些什麽?」


    「當然是拍照囉!」


    不知道是我問題問得不好,還是夕顏的腦袋不太好?為什麽她隻回答一個這麽明確簡單毫無深意的答案呢?


    「話說,雨野啊,你有女朋友嗎?難不成來棲是你的對象?」


    「要是引起眾人誤會那就麻煩了,所以我一定要先說清楚,雖然偶爾有人會以為來棲是女孩子,但他是個男的。再說如果我有女朋友的話,我會更積極認真地想辦法解決鏡頭的問題。不然明明有女友,卻還一天到晚被一個莫名其妙的意念給纏著,不是很頭痛嗎?」


    『莫名其妙的意念是什麽意思?』


    華憐握緊著拳頭,從背後猛力地在我的太陽穴上來回旋轉地鑽夾攻擊。大概是因為我和她距離很近,彼此感覺也比較相通,之後她馬上就用手押著自己頭上的相同位置,『嗚嗚嗚好痛……』地抱怨著。


    「別談我了,攝影社狀況怎麽樣?再這樣下去就算倒社也不奇怪吧?」


    根據中央幹事會的規定,若一個社團的社員隻有一人或是沒有人,且該狀況持續兩年以上,那麽校方就有權廢掉這個社團。這個規定是為了幫助管理有限的社團辦公室空間,但攝影社卻非常幸運(對我來說則是非常不幸),因為沒有新的社團提出申請,所以也不曾出現新的教室需求。攝影社能一直苟延殘喘到今天,都是因為這個緣故。


    「嗯……也不是沒人想入社,隻是最後大家來幾次後便退社了。」


    攝影社至今依舊堅持隻使用底片相機,但想參加社團的學生當中,沒有任何人接觸過底片相機以及單眼底片相機,因此所有人都得參加夕顏舉辦的相機知識課程。


    「課程時間大概三小時。」


    「三小時?聽起來是還好……」


    「對吧?隻要每天花短短三小時,聽一個月左右就可以了喔!」


    我明白為什麽攝影社沒有任何社員了。


    「你、你那是什麽反應嘛?真令人討厭,你想必是覺得我一個人在那沒完沒了地說教賣弄對吧?那是你的偏見啊!」


    「……我確實覺得你很有可能會這樣。我也得去聽你所謂的那個講習什麽的嗎?」


    「當然囉!像是『哈蘇』或是『康泰時』這類詞匯,你聽到也不明白吧?是故我才須透過講習回顧相機的曆史,從古典相機的魅力開始講述,讓社員們深入地理解相機呀!」


    「『哈蘇』是一間創立於瑞典西部的相機進口公司,後來隨著新舊社長的交替以及時代的需求,轉而向製造方麵發展,生產了世界第一台可攜帶式的單眼相機。『康泰時』則是指由日本相機製造公司『yashica』所販售的ta係列相機的俗稱。我沒記錯的話,『yashica』當時應該是采用了德國製造光學機器相當有名的『蔡司』公司t鏡頭,並且以此作為賣點的吧。」


    這些咒語似的英文以及專有名詞,好久好久已前爺爺曾經說給我聽過,而回憶此刻在腦海中湧現而出。爺爺總是盤著雙腿,把相機放在自己的膝上,然後娓娓地告訴我那台相機屬於哪個國家的廠牌,製造時的設計構思為何,過去曾經創造出何種美好的作品。現在的我明明那麽厭惡相機,但不知怎麽地,想起的卻隻有爺爺和藹的側臉,因此便不假思索地說出了剛才的那些話。


    夕顏停下腳步,愣愣地站在走廊中央盯著我看。


    「太、太厲害了,雨野!曠世奇才現身啦!攝影社引頸期盼的王牌新社員終於出現啦!」


    爺爺……雖然這不是爺爺的錯,不過我不禁想著,為什麽我要做出讓自己被推到更棘手的狀況中的事情呢?


    『我覺得「康泰時」是還好,不過「蔡司」的鏡頭真的是不錯。散景的表現……感覺還算滿雅致的。』


    我背後的華憐,對「蔡司鏡頭」拍攝出來的照片美感做出了評論。「對吧!可惜啊,我並非是那種受品牌光環誘惑的人,要論鏡頭,還是『summi』好啊。」夕顏順著華憐的話語繼續聊了下去——看起來好像是這樣,不過事實上兩個人隻是說出自己想講的東西,各聊各的罷了。再說「summi」是「徠卡」生產的鏡頭,從此可以看出夕顏根本就是個有品牌迷思的家夥。


    「唔……不過你如此厭惡相機,為何如此了解相機呢?」


    「……這不重要吧。」


    夕顏聳了聳肩。


    「那關於華憐——你下定決心了嗎?隻要實現意念的心願,意念就會滿足,所以我認為你應該要替華憐實現願望才對。」


    『對呀對呀!』


    「夕顏,你所說的做法……是一般人也會采取的解決方法嗎?」


    「嗯……雖然並不是沒有方法破壞意念,但我不喜歡如此。你有聽過『死者無法為自己爭辯』這句話吧?我倒不認為這句話是對的。死去的人們所遺留下來的想法,現今依舊存在這個世界上。我看得到這些意念。我認為這個能力,必定是能讓還活在當下的我們得以活得更加美好的力量。」


    「像你一樣能看到意念的人類多嗎?」


    「少,極少。即便是我,也幾乎沒碰見過能和自己一樣如此清晰看見意念的人類。」


    「如果把這個能力用在搜查罪犯


    上,應該能幫助解決掉不少還沒破案的案子吧。」


    我說著,夕顏不禁嗬嗬地笑了出聲。


    「事實上有幾些國家的警察中也有這類人士。但是啊,即便是他殺而死,真正想要傳達犯人訊息的意念並不多。像華憐這般保有完整人格的意念,則是極為稀有。即便意念零碎地想盡辦法傳達些什麽,大部分的情況下仍舊無法構成有意義的語句吧。」


    「……是這樣啊。」


    「我向你說明一下意念形成的原理吧。嗯——舉例而言吧,若一個人在腦中不斷不斷地思考著同一件事,該想法就會根深蒂固地凝固在腦子裏,感覺好似就這樣滾呀滾呀滾成了顆大球……這種經驗你也有過吧?另外比如對某個人的情感,也是一樣的對吧?不管是愛啦、恨啦,都包含在內。當我們持續不斷地想著某件事,有些時候它們便會在情感的中心紮根。這便是意念的雛型——意塊。」


    「意……塊?」


    「意念是由意塊與意素所構成的。意塊為欲念、心願的主軸,為求實現意塊的願望而發展出形式的東西,便為意素。以華憐的情況而言,意塊應該在鏡頭內,對吧?接著意念為了實現自己的心願,便化身出華憐這個人類的外形。擁有人類外形的華憐便為意素,同時她也是借用了雨野的能力才得以完成的姿態外貌。」


    夕顏的說明好像告一段落了,她頻頻觀察我的反應。


    「就像是原子核與電子的關係一樣?」


    構成物質的最小單位為原子,而原子又是由原子核以及電子所構成的。意念的主軸為意塊,意塊的周圍則環繞著意素,上遊的一切就統稱為意念——這樣講的話,應該很接近夕顏的說明吧?


    「嗯……是挺類似的。不過意念更自由哏!它們可是非常freedom呢!」


    「……我實在聽不懂你想講什麽。意念和氣功、超能力不一樣嗎?」


    「有點類似,不過意念就是每個人類皆擁有的『思考的力量』。」


    「那昨天我拍攝的意念,哪個部分是它的意塊?」


    我詢問道,夕顏把手放在嘴邊,沉思了片刻。


    「挺不可思議的……昨天現場並沒有看見意塊。」


    「沒有意塊?但根據你剛才的說明,不是要有意塊,才會出現意素嗎?」


    「是如此沒錯——但偶爾也有例外。有些意念另有本體,像是昨天的意念——意素,可能不過是本體的一部分罷了。」


    我聽完後,也隻能含糊地回應道「原來如此啊」。


    「那個啊,雨野,我方才不是說意念就是『思考的力量』嗎?這股力量可比你所想像的強烈許多喔!人類會強烈想著某件事情的時刻,往往便是將死之際。我之前為何會說『意念』的『意』字其實眾說紛紜,便是因為有多種不同的觀點。有人認為這個念是死者遺留下來的,所以應該叫做『死念』—也有人覺得這是死者最後的誌向,所以應該稱為『誌念』才更相符。」


    「看樣子,知道意念的人果然滿多的。」


    「要說多不多,還是見仁見智吧。大部分會接觸到意念的人,多為與宗教關係比較密切者,例如我家就是神社,因此知道的人便會互相交換資訊。」


    「為什麽一般人不知道意念的存在呢?」


    我開口提出問題後,夕顏便低下了頭斂起視線。


    「……要人們相信眼睛看不到的事物,相當困難。尤其當今的世界一切都講求邏輯,不是嗎?要對感覺不到意念的人說明意念,是不可能的。目前世界上無法以科學解釋的東西,仍多


    不勝數。」


    「也對。某人臨死時遺留下來的想法……存在本身真的就是個很微妙的問題。」


    我答道,但夕顏卻搖了搖頭。


    接著她以一種我不曾聽過的平穩語氣,說出了這番話:


    「雨野,我剛才僅是舉個例子。我啊——還是一直覺得,最適合接在『念』前麵的字就是表示意誌、想法的『意』字。」


    走廊窗口吹來春天微暖的風,撥弄著夕顏的發絲。夕顏眯著雙眼微笑著,陽光照射在她的側臉上。


    「我剛剛說啦,那可是『思考的力量』喔?而藉此引發奇跡……你不覺得挺棒的嗎?」


    出乎意料地,她的笑容讓我不禁看得入神了。


    我原本隻覺得夕顏是個用字遣詞奇怪的女孩。


    不過就在剛才,她卻用一種充滿神秘感的柔和笑容凝視著我,所以才讓我一時著迷。


    『按下快門的好時機!』


    華憐用雙手食指以及拇指比出了一個長方形框框,並且擺出窺探框中世界的姿勢,說了這句話。


    『怎麽沒趕快拍照呢?剛才的表情真的很棒耶!』


    「什麽?你、你是說我嗎?」


    『當然囉!晶,你的反應真的很遲鈍欽!你一定要記得一直把相機放在手邊,讓自己隨時都能拍出好照片呀!相機能記錄下某個瞬間,但反過來說,隻要錯過了那瞬間,那就永遠沒有機會再拍出一樣的畫麵了。沒拍到夕顏那麽可愛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


    「可愛!?」


    夕顏瞪大了雙眼。


    「華、華憐,你少取笑我了啦!我們聊太久了,該、該去社團辦公室了!喂、你、你們快點跟上腳步呀!啊啊,臉好燙啊!全都怪華憐盡說些奇怪的話……」


    夕顏一邊快速地揮動著雙手扇涼,一邊邁開了腳步。


    4


    夕顏想盡辦法要聊相機,但我則是極力地讓話題偏離主軸,在進行一小時左右你來我往的攻防戰之後,這個活動終於踏入尾聲。「我必須去打工了。」我說出這句話後,夕顏意外地沒再難為我,願意讓我就此回家。


    「你打什麽工?」


    「教認識的學生讀書。對象好像是明年要報考國中的入學考試。她本人希望能夠進入知名的女校就讀,所以自己也滿拚命的。」


    夕顏聽完,眼睛都亮了起來。


    「哇喔,小學女生嗎?對方是怎麽樣的孩子啊?我能去看她嗎?」


    很顯然夕顏隻是因為忽然產生了興趣,才那樣眼神充滿光芒地問我。


    「你要是知道對方是誰的話,大概就不會這樣想了吧。」


    「什麽意思?你是說……?」


    「對方是來棲的妹妹。」


    電車進站後,我便搭上了車。華憐或許是還不習慣電車吧,提心吊膽地快速跳上了車內。


    (反正你是意念嘛,何不直接在窗外用飛的呢?)


    『這哪有可能辦到啊!雖然如果遠離你的話,重力對我就不會產生影響,但是我也會完全失去力量呀!』


    (你的身體還真不方便啊!)


    『我說你呀,是不是依舊覺得我是鬼魂?』


    就算有人要我解釋鬼魂和意念之間的差別,我也無法明確地說明啊。


    就在此時,我的視線毫無預期地瞥向車窗外對麵的月台——那裏站著一位與我同校的女孩,身後背著吉他。


    「啊,是昨天的——」


    倒在小巷中的少女。


    在我不禁喊出聲的同時,電車車門隨後關上。女孩似乎也有注意到我,我看見她把右手舉起,但還沒完全舉高時,電車便開始向前行駛。


    「……她看起來好像沒大礙,太好了,我原本還很擔心不知道她後來怎麽了。」


    『對啊……不過……』


    「不過?有什麽問題嗎?」


    『你把心裏想講的話都講出來了。在電車裏自言自語,感覺有點教人毛骨悚然唷!』


    其他的乘客們紛紛對我投以狐疑的眼神。


    『哇——!好丟臉喔


    !很丟臉對不對?雨野?』


    「…………」


    我偷偷地捏了自己的手背。


    『哇——!好痛!好痛啊!痛死我了!很痛啦!』


    雖然我也覺得痛,不過還真爽快。電車抵達下一站前,我的手背都是腫的。


    下車後大約走十分鍾——我們來到了砌有紅磚圍籬的來棲家。這一帶完全是住宅區。他家外牆漆成白色,小小的院子整理得井然有序;車庫中停著一台國產車,這台車因為廢氣排放量少而受到好評。房舍的整體感覺依舊如此清爽,讓人無可挑剔。我按下了門鈐,此時時間剛過六點半,天空染成一片靛藍色。


    「晶,歡迎光臨!我等好久了呢!」


    來棲來門口迎接,穿著薄荷綠色的連帽外套,下身則為灰色的運動長褲,臉上一如往常掛著那副天使般的笑容。沒穿製服的他年紀看起來顯得更小了,不過這件事情我一直深藏心中從沒說過。


    「中央幹事會沒有事情要處理嗎?」


    「我提早離開了,畢竟今天你要過來嘛。謝謝你還特地到我家一趟。」


    「別這麽說,你們也幫了我很多忙,不然我在家也沒有零用錢可拿。沒有零用錢的高中生活,簡直就像是沒有傑可·帕斯透瑞斯的「weather report」一樣。」


    「你是說……氣象預報嗎?哈哈哈,你的比喻還是一樣難懂呢!」


    也是啦,我獨自心想著。金錢為行動的資本,就像「傑可·帕斯透瑞斯」身為爵士樂團「weather report」——又稱為氣象報告樂團——不可或缺的貝斯手一樣,我剛才想說的是這個比喻。不過就算是知道「氣象報告樂團」的人聽到剛才那段話,可能也不見得能夠理解我所打的比方吧。


    「啊,對了,琉衣還沒到家,你要不要先進來我家等她一下?」


    琉衣是來棲的妹妹,是個開朗的小女孩,總把長長的頭發綁在雙耳上方,垂下一對發束;一雙丹鳳眼充滿異國風情,未來肯定會長成個美人胚子。她畢竟是來棲的妹妹,所以不必多想也知道必定如此。


    小學時,我一直都在教導來棲課業,但國中後就沒繼續下去了。直到一年前,來棲拜托我指導他妹妹的課業後,我才開始固定每周到來棲家一趟。


    「琉衣還沒回來……今天時間上好像比平常晚了點,對不對?」


    「嗯……你這麽一講,我也有這種感覺。雖然她是有說放學後會繞去其他地方一下……」


    「繞去其他地方?哪裏?」


    「上豆川。」


    來棲回答道。


    上豆川是一條流經我住的縣東北部的河流,同時也是本市與其他區域的行政分界線。住在本市的人當然都知道這條河的名稱,但一出了這個市,大概就沒人知道上豆川了。上豆川差不多就是一條這樣的河川。


    「你一說上豆川,我就想到……聽說三柳橋要封鎖了。」


    「嗯,琉衣就是說要去參觀最後一次當作紀念。」


    三柳橋約於三十年前竣工,橋上路麵為單向一線道,全長一百零三公尺。完工後才不到三十年的光景便有著嚴重的損傷,因此政府決定要在今年內拆除掉這條橋。我對這件事有點興趣,因此曾經調查了一下相關資料。三柳橋是由一間現在已經倒閉的建設公司所蓋的,在後續的調查中發現了工程上的缺失。據說缺失的嚴重程度,讓人不禁覺得三柳橋至今未曾發生過任何事故,堪稱不可思議。


    順便補充一下,在財務省訂立的規範當中,利用鋼筋混凝土製造的橋梁正常的耐用年限為六十年。三柳橋使用的時間還不到一半,就決定要進行拆除工程。


    「她有聯絡你嗎?」


    「嗯?我想想……大概一個小時前有聯絡。這麽說來,她好像曾經提到說有什麽鬼怪奇談,好像是說三柳橋……那裏會鬧鬼!」


    來棲格格地笑了起來。


    「鬼?」


    「嗯,她跟我說『有人親眼目擊過——』,還說有人看過白色的影子還什麽的。說法有夠老套,所以我才忍不住笑了……不過,咦?晶,怎麽了?」


    不好的預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如果隻是個橋墩拆除工程,那我應該不會那麽耿耿於懷才對。然而……


    『那該不會是……』


    我也有同樣的想法——那說不定是意念。


    難道隻是我太過杞人憂天嗎?如果是這樣,那倒還無所謂,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非常遺憾的是,我那不好的預感通常相當準確。


    「我去接你妹妹。」


    「什麽!?為什麽要特地去接她?虧我還買了很棒的咖啡豆耶~!那我先泡好等你回來唷……要快點回來嘛……」


    麵對像小學生般耍賴撒嬌的來棲,我胡亂地摸了摸他的頭:


    「我馬上就回來。如果我和琉衣沒在路上碰到,擦身而過,她先回來了的話,你就打手機聯絡我。」


    來棲心不甘情不願地回了聲「嗯……」並且點點頭,同時伸手把發箍的位置調整好。


    從來棲家到上豆川不用太久。


    天空上的夕陽看起來像是正在燃燒般的餘燼,上豆川不算寬廣的河麵上映照出淡淡的橘紅色光芒。河麵雖然不寬,但是卻有著相當的深度;每當下大雨河水就可能造成泛濫,因此旁邊築了高高的提防。


    我向來棲借了腳踏車代步,來到上豆川。距離這裏約三百公尺的上遊處已經架上新的橋,所以三柳橋早已禁止人車通行。此外這四周又隻有農田,所以河岸邊的道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往來。


    整條橋使用帶有黑色的混凝土建造而成,橋上設有及胸高度的柵欄,並以分隔島區隔開人行道與車道。


    「琉衣——你在這嗎?」


    我呼喊著,同時在距離橋大概二十公尺的地方跳下了腳踏車。


    『唔、嗯——……這是?嗚哇,這是什麽?好臭!』


    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華憐……你能感受到琉衣——不對,能感覺到附近有沒有人類或意念嗎?」


    『什麽意思?你當我是搜救犬啊?我聞聞……嗯,雨野晶,你身上有汗臭味喔!』


    「現在沒時間開玩笑了。昨天你不是在商店街後頭的巷子裏找到意念嗎?不能依樣畫葫蘆找找看嗎?」


    我忍不住伸手抓住在我的胸前用鼻子聞啊聞的華憐的衣領,並且把她提了起來。華憐在我身旁時雖然也能感受到重力,但頂多也不過就像是小狗般的重量而已。


    『嗯……好吧,說有是有啦,但說沒有也就沒有……你那是什麽眼神啊?我現在認真的,沒在開玩笑!該怎麽說呢……接收到的感覺好像亂糟糟的?力量的密度好像很濃厚……啊,我受夠了啦!你拿出相機嘛!隻要透過鏡頭觀察眼前景色,應該就會知道了啦。』


    固然我討厭使用相機,但琉衣的安全比這個重要多了。當然啦,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能夠盡量別用到相機就能解決。


    「……等一下再拿。」


    有個階梯可以往下通到河邊。到達河邊後,可以聽到水流聲。夜晚時分即將來臨。


    氣味持續傳來,聞起來讓人惡心想吐,就像是有許多昆蟲屍體與大量腐爛的植物混雜在一起似的味道……隻要聞過一次,絕對不想再聞這股氣味第二次。


    「華憐,這個臭味也是意念搞的鬼嗎?」


    我回頭問著離自己幾步之遙的華憐。離我愈遠,華憐感受到的臭氣便會跟著減輕。在我們倆的關係之中,她根本單方麵占盡了好處。


    華憐一邊用右手掩住鼻子與嘴巴,一邊皺眉對我搖搖頭。周圍有的地方雜草叢生;另外能夠看見有人不守


    法規私自丟棄在這的冰箱,門扉敞開,悲慘地仰躺在地。臭味從冰箱更前麵的地方持續傳來。


    如同剛織好的蜘蛛絲般的白色物體從腳邊漂流而過,定睛一看原來是霧氣。更前方處,黑幽幽的三柳橋映入眼中。


    「琉衣,如果你人在這裏的話——」


    我才開口,就發現橋墩柱旁有個鮮豔的紅色物體。


    是書包。


    「琉衣,你在這嗎!」


    我趕緊踏過草叢朝著前麵橋墩柱子的方向衝去。我想起昨天被意念纏住的少女;腦海中,少女的臉不自覺地換上了琉衣的臉龐——可惡,別在這種時候浮現這麽糟的想像啊!


    橋墩柱的高度大約五公尺,下麵全澆灌了混凝土。這個地方就算是白天,也不太明亮。而人生至今,我也從來沒聞過這個令人惡心的惡臭。


    『有人!』


    太陽即將西沉,周遭又沒有燈光,幾乎是一片漆黑。仔細凝神地看,才發現白色的混凝土上方,有個小小的身影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我跑了起來,越過腳下的積水,爬上混凝土的台階進到橋的下方。我跑到女孩身旁,放下手邊的包包搖了搖她的肩膀。


    「喂!」


    她的頭低垂著,兩邊耳朵上方綁起的黑色發束跟著左右搖晃。藍色的襯衫與緊身的牛仔褲——是琉衣。


    「……看起來已經失去意識了。總之先想辦法帶她走吧!」


    我把手臂搭到琉衣的膝蓋下,準備把她抱起來。


    『晶,等等——危險!』


    胸口處飛來了黑色的塊狀物,擊中了我。我的身體不禁往後仰了一下,接著雙手著地。琉衣則當場倒在地上。


    我把手放到胸前,手上馬上沾到潮濕的黑色物體。是泥巴……嗎?而且物體還冒出陣陣惡臭。


    『又有東西要飛過來了!』


    從我剛才走來的方向,飛來如同小石子般的黑色物體。我護住琉衣,擋在她的上方。東西打中我的背部,然而卻一點也不痛。


    「是意念幹的嗎!」


    『我想有可能,不過……』


    「不過什麽?」


    『這裏也不對嗎……』


    「不對?到底是什麽不——哇啊!」


    泥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然而真正的危機從預想不到的地方迫近而來。


    有一道青白色的光靄悄悄地靠近了我的腳邊。那道光芒幾乎就像是發射的導彈一樣,從地麵處往我飛撲而來。我伸手保護臉部,而光便纏上了我的手。一瞬間有股深入骨髓裏的冰冷疼痛襲來,我的腦袋也跟著麻痹,變成一片空白。


    我頓時間失去了意識——


    幽暗中,有黑色的雲朵。


    光。白色的發光物體。


    光的中央伸入一隻人類的右手,撥弄著周圍。


    我聽見了話語。


    ——危險——


    什麽東西危險?


    ——危險、危險啊——


    那隻手的動作戛然而止。


    接著,手緩緩朝著凝視它的我這裏靠近。


    『晶!晶,快起來呀!』


    猛一回神,我發現自己倒在混凝土台階上,汗水浸濕了我的襯衫。我想伸手調整眼鏡的位置,才感覺到右手麻了,就連要爬起身來也有點辛苦,於是華憐從後方推著我的背,幫助我起身。


    『拜托你振作點……剛才的意念,現在已經離你而去了。』


    「我看到像昨天拍照後一樣的畫麵……那果然就是意念吧?對了,琉衣呢?」


    『她好像隻是昏倒了而已。』


    「那就好。」


    四周飄起了霧氣,視線幾乎隻能到達幾公尺的範圍。


    此時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我看見往這裏奔跑而來的身影——白色的t恤,印有金色直紋的紫色運動長褲,腳底下是一雙慢跑鞋。人影從河岸旁輕盈地跳起,落身到混凝土台階上。


    「意念看似暫時保持了點距離。然而它依舊潛伏在這一帶,仍需注意。」


    「夕顏……?」


    和泉夕顏有點困擾似地搔搔臉頰。


    「我隻是剛好經過啦……」


    「剛好……在這種晚上的時間剛好經過堤防下的河邊?」


    「我的慢跑路線剛好會通過這裏唄,不過平日都是在河堤上跑步啦。我原本就有注意到存這裏有意念,但想它應為無害,故便放著不管了。但今天不知道是怎麽了……這附近的意念和以往不同,顯得相當活躍——危險!」


    我背後有東西靠近而來。


    閃不過——我腦中如此想著,身旁匆地刮過一陣強風。原來是夕顏。她跨出步伐,伸出左手,用手掌向對方使出掌底擊。夕顏的左手不偏不倚擊中意念,意念蜷曲身子,再度與我們保持距離。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驚訝地開口詢問,夕顏嘻嘻地扯出笑容說道:


    「隻是攝影社社長啦。」


    語畢她便把身體轉向意念消失的方向。


    『晶,快拿出相機,你必須趕快拍下它!』


    「為什麽非得在這種情況下用相機?」


    『你以為有辦法背著來棲的妹妹,然後平安無事地走過有意念的地方嗎?你必須要除去意念才行!而且,你和我的意念連結在一起,如果你有危險的話,我也會很危險呀!』


    「嘖……」


    華憐說的話非常合情合理。


    我的包包就放在旁邊的地上。扯開拉鏈,我把右手塞到包包中,感覺皮膚表麵就像是被人麻醉一樣,虛軟無力。


    周遭仍然飄散著惱人的氣味,而且我渾身上下部是泥巴,情緒上感覺糟透了,但眼前卻有令我更覺得糟到極點的狀況必須麵對。


    看見相機的瞬間,我的頭便感到一陣暈眩。原本它還放在包包中時是沒什麽關係,而且如果沒看到相機本體的話,我也能夠連同袋子一起進行替換。然而——一旦正眼看到相機本身,就會出現這些症狀。體溫升高、惡心想吐、昏花暈眩,而且身體就像是染上重病一樣,變得好沉重。


    「雨野,你還好嗎?我會在那瞬間壓製住意念,你隻要按下快門就行。」


    「……嗯。」


    「你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很有問題,但我有其他的選擇嗎?如果我想救琉衣的話,唯一的方法就隻有攝影了,可是我的身體卻不停地抗拒著相機。


    「夕顏,你難道沒辦法破壞……那個嗎?」


    「我未曾破壞過意念,就原則上我也反對破壞意念。攝影還是比較實在的方法吧。」


    華憐推開夕顏,站到我的麵前。


    『晶,快準備好!在這麽暗的地方拍照,一般來說要把快門速度調慢才行,但現在隻要能對到焦就行了,所以這部分你不用太執著。』


    照片成像究竟是亮是暗,全都由快門速度、鏡頭的光圈大小以及底片的感度所決定。


    快門速度代表著讓光進入相機的時間長短,隻要時間愈長,照片就會愈明亮。


    由於光線必須通過鏡頭,因此會在鏡頭表麵產生反射,造成衰減。能夠減少光線衰減的鏡頭,人們便會稱為「大光圈的鏡頭」。


    接著光線會照射在底片上,如果底片的感度高,那麽即便進到相機中的光線不多,底片依舊能夠詳實紀錄影像:不過有時候高厭度的底片往往也比較容易讓影像中混入雜訊。


    手上的這台相機已經很久沒有換底片了,華憐說當中底片的感度應該很低。快門速度設定在1/100秒。不論相機鏡頭的光圈再大,在這個狀態下拍攝出來的照片應該都會是一片漆黑。


    這台相機雖然是以電池供電,但在測定光線、卷入底片時好像並不需要使用到電力。而快門按鈕是否能起作用這點,昨天拍照時並沒有發生問題,所以今天大抵也不會有問題才對。


    『不會有問題的啦!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它來了——準備好囉!」


    夕顏的聲音聽起來前所未有地認真。她的側臉看起來充滿威嚴,宛如戰士。


    當我把相機舉到臉部高度的瞬間——心中馬上湧現想要把相機扔到地上的殘暴情緒,我隻好勉強靠著殘餘的理性壓抑住這股衝動。


    『你隻要像昨天那樣就行了。』


    華憐的氣息倏地消失——正確來說,或許用凝聚二字來形容,感覺會更接近。華憐的意念,或許現在正凝聚在鏡頭當中吧。


    我戰戰兢兢地窺視觀景窗,身上冒出大量不舒服的汗水。


    透過觀景窗,我看見一片黑暗。移動鏡頭,可以看到遠方的街燈;有光線進入相機之中。然而在這樣的狀況下,真的有辦法對焦嗎?我覺得實在不可能。


    「在你後麵!」


    夕顏喊叫道。


    我拿好相機趕緊回頭,眼前瞬間一片白——意念就在鏡頭的正前方。我的上半身往後仰,白色的塊狀物飛過了我剛才所在的位置。


    上半身失去平衡的我,當場正麵朝上不支倒地。環抱在腹部的相機雖然沒事,不過我本人卻因為背部的衝擊而激烈地咳了幾聲,眼鏡也掉下而彈了出去,不知掉在何處。


    『你在幹嘛啊!?』


    「我的眼鏡掉——」


    華憐語帶焦躁的聲音聽起來很刺耳。她離開鏡頭,指著地麵。


    『眼鏡在這裏。快!快戴好!』


    我伸手在地上亂抓,指尖碰到了硬硬的東西。再次戴上眼鏡後,視線終於又清晰了起來。


    『再這樣下去未來真的很讓人擔心耶。現在才要拍第二個意念而已。你要是不好好用心拍照的話,那就算再好的鏡頭也沒辦法拍到!快,快拿好相機啊!』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


    『夕顏,麻煩你囉!』


    「嗯。」


    夕顏的身體左半邊往前,左手也從下麵伸到前方,看起來像是要握手時的動作。


    我深深地吸氣,而就在我準備要吐氣時——夕顏開始奔跑。她的左手順勢由身體往前伸出,整體動作非常流暢。但看來意念似乎是躲過了,夕顏嘖了一聲,躂躂地踏上階梯,彎了彎左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關節相當柔軟的關係,那個瞬間她的手臂彎曲角度看似非常大。如果被她這動作給打到的話,肯定會相當慘烈。


    她的左手在前,看起來仿佛左手手臂擁有自己的意誌在進行動作,而身體隻是在後麵跟著手似的。所有的動作看起來都非常順暢、迅速而且安靜。


    這絕不是普通人的動作。難道她在學格鬥技一類的武術嗎?但就算真的如此,她的動作又和我所知道的各種格鬥技看起來不太一樣。


    「這兒!」


    夕顏用左手抓住了意念。意念雖然看起來就隻像是一縷青白色的霧氣,但確實是存在的。


    『你快準備好相機!』


    華憐丟下這句話後,便消失無蹤了。


    而我被這句話給催促著,於是拿起了相機。


    夕顏的手正在顫抖。或許她正被冰冷疼痛感給侵襲著,就像是我早先感受到的那樣。我必須快一點才行。


    窺視觀景窗,可以看見夕顏正抓著意念。我拚命地壓抑住突然湧現的作嘔感,用左手中指碰觸鏡頭,轉動對焦圈以調整焦距。組裝精巧的機械式對焦環快速地轉動著。夕顏的身影成像變得清晰。


    「……不能再快點嗎!」


    『還不行,再多轉一下對焦環!』


    我聽見華憐的聲音。意念的樣子逐漸聚焦,我幾乎差點喊出聲來。意念的樣子——呈現手臂的形狀。是一隻孩子的手臂,夕顏剛好抓住手肘附近的位置。青白色的手朝向空中,好像要抓東西似地掙紮著。


    『晶……晶!你轉過頭了!』


    「啊、喔。」


    我現在應該要完全專注在相機上才對,但是我腦中卻一片混亂。有一隻手臂孤零零地被遺留在這個世界上。它拚命地掙紮,好像想抓住什麽似的——這副樣子,不就和我一模一樣嗎?


    我的手一樣在顫抖,相機搖搖晃晃的。這樣下去的話,拍出來的相片一定會手震模糊。


    『晶!振作點呀!』


    我……我已經很拚命了啊!


    『你不是想要救來棲的妹妹嗎!』


    「——」


    對了,沒錯,是這樣沒錯——我實在不想再看到有女孩在我眼前如此痛苦了。


    沒有對到焦,影像一片模糊。


    相機顫抖著。


    『晶,快按下快門!』


    在直覺對到焦的瞬間,我甩開一切顧慮,按下了快門按鈕。


    在夕顏的周圍,我看見和昨天一樣的光之刃——


    而後我便失去了意識。


    5


    睜開雙眼後,我看見華憐雙手交叉在胸前,正俯視盯著我。


    『這樣一來終於拍到兩個了。為什麽你隻是拍個照也會昏倒啊?』


    「……我原本就連被別人拍照也會昏倒,所以自己拍照會昏過去也不算太奇怪吧?不……我覺得這不是單純的昏倒而已,而是仿佛被某種東西強製性從根本處切斷意識……」


    我一邊起身,一邊低聲地說著。身上沾滿了泥濘。那股思心的氣味雖然變淡了不少,不過我的腦袋中心卻感到陣陣悶痛。


    華憐的意念和我連結在一起。如果說能夠拍下意念就是華憐的能力,那麽在發動這個能力的時候,說不定也會對我帶來負擔。


    『什、什麽啦!我什麽都沒做喔!』


    「我什麽都沒說吧?琉衣在哪?」


    『夕顏說要讓她到河堤上方去避難,所以先把她抱走了。看樣子應該沒有受傷。』


    「這樣啊——太好了。」


    我鬆了口氣,然而卻隱約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怎麽了,現在是……」


    『欸,我有話要跟你談談。我是覺得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未來真的很令人憂心。你這體質沒辦法改善嗎?每次拍攝意念就會昏倒,實在是太麻煩了。』


    「你可以先安靜一下嗎?」


    『喂,你聽我說話啊!』


    「拜托你安靜一下好不好!我覺得有東西怪怪的!」


    我掩住了華憐的嘴。


    有聲音。可以聽到有小小聲的怪聲混在流水聲中。是重物互相摩擦的聲音,然而在這黑暗當中,實在很難辨別聲音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唔、唔哇,放開啊!你下次可以不要再這樣忽然用手搗住我的嘴嗎!?會覺得怪怪的也是當然的呀!因為你剛才拍攝了意念啊!』


    「因為我拍攝了意念……?」


    我想起昨天夕顏對我說的話。意念會附身在東西上麵,並有時候還會對物質造成影響——


    我抬頭往上看,眼前是被封鎖的三柳橋。封鎖的原因是——


    「橋出現了損傷」。


    原本應該能使用六十年的橋,卻因為工程缺失,才用了三十年就必須拆除……難道是意念帶來的不良影響?不,不對,這工程明明有瑕疵,但是過去卻從未發生過事故。


    「聽說意念有時候會破壞物體,不過……有沒有可能發生相反的情況嗎?」


    『嗯?』


    「假設……意念原本其實一直守護著這條橋……?」


    原本


    應該會更早倒塌的三柳橋,會不會正因為意念長久以來的守護,所以才一直沒出事?而在我剛剛拍攝了它以後——


    「嘖!」


    小石頭「啪」地一聲打在我的額頭上。


    「——華憐,我們快逃!」


    周遭的空氣忽地振動起來,頭頂上響起東西崩壞的聲音,宛如雷鳴。那個意念原來持續守護了這一帶的居民長達三十年。


    「橋要崩塌了!」


    我緊緊地抓住包包,開始奔跑。


    『什麽?啥?咦咦咦咦咦咦!?』


    橋從中央應聲而斷,巨大的碎塊落至水麵,濺起水花。我的腳邊也感覺到搖晃,但幸好腳邊是混凝土,還踩得穩。


    快跑、跑快點、跑啊——


    橋梁崩毀引起的衝擊強風從背後襲來,把頭發吹得往上亂飛。我的眼鏡差點就要滑落,我慌張地趕緊用手把它往上推穩。


    我的腳步沉重。


    一旦開始崩落,之後的過程便接二連三地快速發生,連鎖地持續崩毀。


    水聲、風聲、煙塵、震動。


    崩落的位置愈來愈靠近,有碎塊落在我的背後,揚起一陣沙塵。


    『晶,再跑快一點!』


    沒問題,一定逃得走的——在我這麽想的時候,腳邊忽然踩到了某種東西。


    是泥巴。


    我的左腳沒有站穩,被泥巴往後拉去,右手手臂在空中揮舞。我把包包夾在腋下,就這樣身體前傾,然後仆倒在地。


    『晶——!』


    混凝土的碎塊從頭上掉落而來。


    有岩石從自己的頭頂落下時,人應該要怎麽應對呢——?我認為自己已經事先預料到這個狀況,所以采取了幾乎是最好的方法。我趕緊奔跑逃走。


    如果橋墩使用鋼筋混凝土來當建材,那麽每一平方公尺的重量約為兩千四百公斤。若是碎塊直接掉落在失態跌倒的我的背上,那麽任誰都能想像會發生什麽事情。


    我做出覺悟。雖然覺得可能徒勞無功,同時我依舊非常討厭相機,但為了能讓華憐能夠繼續殘存在這個世界上,我把包包環抱在肚子下——然後閉上了雙眼。


    聲音響徹天際,衝擊、崩壞激起的強風,一切全部湧現在我的周圍。


    然而——我的身上卻沒發生任何事情。


    「…………咦?」


    我戰戰兢兢地張開雙眼,看見由混凝土構成的地麵。爬起身子,我看見自己周圍被切出一個小小四方形似的空間,而且隻有這裏逃過了崩落造成的毀壞。


    鼻子聞到一股香水的氣味。


    非常女性的、甜美的、幾乎嗆鼻的花香——


    「如果此刻在這裏失去它的話——那就太可惜囉!」


    我的身旁站著一個男人,是位身穿白色薄大衣的銀發男子——就是昨天我在商店街遇見的男人。當時他向我搭話,不明所以地談論了月亮之類的話。為什麽他會在這樣的時機點下,出現在這裏——?


    「發生……什麽事了?」


    地麵畫出了一塊非常整齊的正方形,就隻有這裏沒有瓦礫或粉塵。


    「因為這恰好是個好機會,讓我能夠嚐試機構製作的新道具。結果看起來很成功,你不覺得嗎?」


    「……機構?新道具?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我叫做月詠,隸屬於一個叫做『wco』的團體。」


    由於三柳橋崩毀消失了,所以能夠看見空中的月亮。名為月詠的男子沐浴在月光下,對我展露笑容。


    「我差不多該走了。就隻差那麽一點了,雨野晶。」


    「你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喂!」


    「後會有期。隻差一點點……在那之前,請你務必要好好保護相機喔?」


    月詠對我說的話置若罔聞,他翻了翻外套的下擺,便如同飛躍似地離去了。


    華憐出現在瓦礫堆中。如果緊靠在我的身邊,那麽她就會受到混凝土碎塊的阻撓無法現身,不過隻要離我有一段距離,她自然就能夠穿透過物質。


    我們拖著沾滿泥巴的身子前往河堤上避難,而夕顏馬上過來迎接我們。


    「沒事便太好了……不過,剛剛月詠出現了?」


    我對夕顏提起剛才發生的事情,她便用凝重的表情對我說:


    「『will sing anization』——就是『意念滅除機構』。那幫家夥組成團體,目的便是四處破壞世上全數之意念。」


    「有這種團體?」


    「再者你還說他提到了『道具』……那些家夥,可能是有意圖地把意念封鎖人物體中,說不定也能自由進行操縱。」


    「難道……他剛才是利用意念避免混凝土砸到我!?」


    「應該是吧。我不是說了嗎?意念擁有的力量比你所想的強大許多——你也必須注意,或許華憐老早就被人盯上了。」


    這時候遠方傳來了警鈴聲,橋的另一頭聚集了人群。大概是有人發現橋麵崩壞,所以報警了吧。


    我不知道該怎麽向警察、消防員解釋事情的原委,為了避免麻煩,我於是背起了琉衣,離開了三柳橋。


    「欸……夕顏,你為什麽要幫忙我到這種地步?」


    我在路途中開口問道。夕顏隻是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看著我。


    「你不是盡全力拚命地幫助了我嗎?太奇怪了,我們以前交情也沒有多好,再說……」


    「再說……你如此討厭相機,對吧?」


    我點點頭。


    「雨野,或許你覺得挺不情願,但對我而言,你可是我重要的攝影社夥伴。這個原因——便足夠囉!」


    「可是……」


    「哎呀,那麽我便就此告辭囉。」


    夕顏語畢,就丟下了我借來的自行車跑走了,我甚至來不及開口叫住她。


    終於到達來棲家附近了,來棲正站在自家門口等待著。


    之後的說明真是讓我大吃苦頭。


    醒來的琉衣說她在橋的旁邊看見白影,因為驚嚇過度所以昏了過去;和她同行的朋友好像也因為太害怕所以全逃走了。我則謊稱在尋找琉衣的過程中不小心掉到河裏,才會搞成這樣一身髒。然而說明到一半時,琉衣接到朋友的電話,同時得知了三柳橋崩毀的新聞,轉眼間我就變成了琉衣的救命恩人。來棲的父親一下叫我去衝澡,一下又留我下來吃飯,還要我今天留宿在他們家,我好不容易才婉拒了他們的好意,然而……


    「我們已經決定好琉衣未來結婚的人選了……」


    我都還沒把握清楚狀況,話題已經轉成如此令人驚恐的內容。


    「晶哪配得上琉衣啊!晶的對象,應該由我來選才對!」


    所幸來棲打從心底反對這個意見。大概是站在哥哥的立場,想要站在琉衣那邊保護她的緣故吧?


    離開來棲家,我接到了來自夕顏的手機簡訊。她隻寫了一句話:「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和來棲相處啊!」意念滅除機構以及夕顏流暢到讓人覺得學過格鬥技的動作——想要問的事情有好多,不過總之還是把問題留到明天再問吧。我實在是累得精疲力盡了。


    6


    回到自家的房間,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之後了。老媽還沒回來,不過這是常有的事。


    我坐在床沿,哪怕我再有精力,現在大概不需要一分鍾就能睡著了吧。但是華憐卻站在我的眼前,一副等不及的樣子。


    『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我今天很累了,再大的事情也不要今天——」


    『我說你,真的有幹勁嗎?你本來就會用相機吧?明明擁有非常豐富的知識,但為什麽卻沒辦法好好按


    下快門鈕?再說我也一直都有指示你調整焦距的方法,就算沒有任何能力,按個按鈕也沒那麽難吧!』


    又是相機相關的話題——我想著,頭不禁痛了起來。使用了碰都不想碰的相機,讓我失去了意識,之後又碰上橋墩崩毀,我真的覺得非常疲憊。


    『然後你居然還發抖個不停,要是當時夕顏不在場的話,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就連我都很危險耶!相機也有可能在橋麵崩落時時被壓壞啊!你的處理態度真的太隨便了!』


    「……夠了吧?我今天已經累到不想說話了!」


    『但我想說啊!沒必要逃避到明天吧!』


    「那你就自己一個人說個夠吧。」


    『你是什麽意思!』


    我完全忽視華憐,倒臥在床上。


    『啊,我懂了,是這樣啊。那我問你,關於結城美莉的事件,你就那麽自責嗎?』


    我的思考瞬間停止了。


    感覺就像是有氣球在耳朵旁爆炸一樣,周圍的雜音全部消失了,變成一片寂靜。


    『我們的感覺是共通的,你也很明白吧?因此我也能夠看見你做的夢——今天早上的夢,關於你的爺爺,還有關於那個女孩。』


    我覺得渾身打起寒顫。大概就像不在身上綁著救生繩索,便從懸崖上往下跳的感覺吧。


    「關於美……莉,拜托你別再說了。」


    『她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女孩。不過我真的覺得,你不需要一直認為全都是自己的責任。』


    「我、再說、一次。別再提起……美莉了。」


    『你自從那個夏天開始,真的是完全沒有成長耶!你根本完全忘不了那個小女孩嘛!過去幫那女孩拍照的日子多麽愉快——』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講了嗎!」


    我站了起來,伸手到包包裏扯出相機。就在厭惡相機、身體的拒絕反應湧現之前——


    「你要是再說一句,我就把相機砸到地上。」


    『等、等等,你不必那麽生氣吧——』


    我把相機往上抓,華憐便驚嚇地縮緊身子。我是認真的,而這個動作應該也足夠讓華憐知道我的認真了。


    『是、是我不對,拜托你,冷靜一點好嗎?夕顏不也說過了嗎?要是你破壞鏡頭,那你自己也可能會就此失去身體的部分能力……這對我們彼此來說都不好嘛。』


    「我剛才不是就叫你閉嘴了嗎!」


    『等等嘛,不要大叫,別生氣嘛……你的情感太熱切、太痛苦……如果美莉的事情讓你那麽憤怒,那我道歉嘛……』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在我打算把相機往下摔的時候,華憐叫喊道:


    『住手啊!』


    她的聲音不同以往,聽起來如此真切,足以讓聽見的所有人吃驚地停下動作。她的視線飄忽,嘴角顫抖著。


    『求求你,住手。我拜托你,不要破壞鏡頭,我求你……』


    那副拚命懇求的模樣,難以讓人把她跟過去的華憐聯想在一起。然而傷口一旦被撕裂,流淌的血液就再也止不住了。我無法壓抑自己奔流而出的情感。


    「鏡頭?原來是這樣啊,不必破壞整台相機,隻要破壞鏡頭就可以了是吧?」


    我推壓著裝置在相機本體上的金屬,轉著鏡頭;在金屬發出嘰嘎聲的同時,整顆鏡頭完全地掉到我的手上。


    「那我就幫你把這個鏡頭給砸破吧。」


    『住手!』


    華憐用力地用類似身體飛撲的姿勢撞擊了我的腹部。我的背就往床上倒了下去。我想要起身,然而華憐卻驚慌地用她細細的手使勁地緊抓住我的肩膀。


    我非常震驚。


    一方麵,是因為華憐身上的衣服不見了,不論上半身或是下半身,她都是全裸的。她不可能是剛才脫掉的。這樣看來的話,假如華憐的本體位於鏡頭之中,那麽相機扮演的角色就是她身上服裝——?


    另一方麵令我震驚的是,華憐胸前明顯的手術痕跡。左胸口有一條縱長的開刀痕,水平往橫向也有一條,切割在華憐小小的胸部上。


    『鏡頭——』


    麵對著失去話語的我,華憐說道:


    『——拜托你,不要破壞鏡頭……要我怎樣都好,但我求求你,千萬不要弄壞鏡頭……拜托你,就隻有鏡頭……』


    華憐低著頭,頭發往下流泄,碰觸著我的臉頰。她的雙眼流著淚水——更精確來說,那或許不是眼淚。因為她雙眼流出的東西,在還沒碰到我之前,便閃爍著光芒融入了空氣中。


    她把臉埋入我的胸前,肩膀止不住地顫抖著。我求求你,不要破壞鏡頭——她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懇求。過去我隻是單純地認為,華憐不希望鏡頭遭受破壞,隻是因為鏡頭壞了她自己也會消滅,但此刻我知道這個想法完全大錯特錯。對華憐來說,這顆鏡頭有著我所不知道的重要價值。


    「……對不起。」


    我真的是個笨蛋。今天早上我明明才說過「我可不想再看到有女孩子在我麵前哭了」,但現在卻這樣深深地傷害了眼前的華憐。


    『你、你不會再說要破壞鏡頭了……?』


    「嗯。」


    『真的……?』


    「嗯。」


    我點頭並且起身,一邊盡量避免看見華憐的裸體,一邊把鏡頭裝回相機中;而華憐也跟著恢複原本身著水手服的模樣。


    她背對著我,喪氣似地低垂著頭。我覺得全身上下充滿了罪惡感——我必須對華憐說明自己討厭相機的原因。這是橫越在我和她之間的寬闊鴻溝,我一定得說明。


    「華憐……」


    我抱持著覺悟。


    我覺得如果要談論此事的話,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


    「你想聽嗎……關於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華憐驚訝地抬起臉龐。


    「你剛才說看見了我的夢境,而且你也知道我過去幫美莉拍照的事情,對吧?不過——你並不知道在那之後發生的事。」


    隻要距離夠近,我腦中有鮮明的影像的話,華憐也能同時感受得到。不過即便如此,如果希望毫無誤解地傳達出事實,我還是必須要明確地講出來才行。必須一一地回想起當時的情況,並且開口說明,真的讓我覺得很痛苦——


    「那一天,有人從背後毆打我的頭部後,我便昏了過去。而這個事件……還有後續。」


    事件發生在我九歲時的夏天。


    那是個炎熱的夏日,我在公園中幫美莉拍照。


    後腦勺傳來的衝擊,讓我當場趴倒在地。我感覺到地麵被太陽曬得發燙,而由於在被攻擊前我一直都拿著相機,因此衝擊力讓相機飛到了前方。沒錯,相機剛好飛到美莉的腳下。


    我在救護車中醒來,聽說是附近的居民報警的。不到十秒,我的意識再度陷入昏沉的幽暗世界。再次醒來,我已經在醫院的病床上了,母親與哥哥都待在我的床旁邊。大家好像以為我是因為中暑而昏倒的。我把發生的事告訴了大家。大家知道美莉失蹤的事實後,也趕緊報警了。


    隔天早上,有個年長的刑警到了我的病房來。雖然我認為美莉被綁架了,但是我卻沒有看見犯人的臉。事件發生在盛夏的正中午後沒多久,酷暑的天氣導致在外行走的人並不多,因此沒有半名目擊者。而美莉家也沒接到犯人的贖金要求,所以一開始就隻能往失蹤的方向進行搜索調查。


    兩天後的早晨,美莉被人發現了,而位置距離事發的公園有五公裏,是一個住宅區。或許不該說是「被發現」,因為美莉所在的地點,隻要有人經過就一定會看到。她被放在道路的正中央,而且隻有一顆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雙合透鏡Cromn Flint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上康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上康明並收藏雙合透鏡Cromn Flint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