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早上醒來,華憐蜷成一團睡在我旁邊。雖然華憐並不需要床鋪,不過她說還是睡在床上比較安穩。雖然男女兩人共用一張床睡覺會引人誤會,反正普通的人也看不到華憐——


    「雨野,今日天氣也很不錯呢!你有乖乖起床了嗎?」


    不知怎麽回事,門忽然打開了,眼前出現了一點也不普通的人類——和泉夕顏。夕顏看了看坐起身的我,又看看躺在旁邊熟睡的華憐……


    「真、真是的……我真是太失禮了,哈哈,我不是故意的,我並非有意要打擾二位的……因為這事情很重要,所以讓我重申兩次。我並非有意要打擾二位的啦!」


    「你誤會了。」


    「抱歉!我會乖乖地待在外頭的!」


    門扉以驚人的氣勢關了起來。


    『唔——嗯……』


    華憐慢吞吞地爬起身子,雙手筆直地伸向天花板,用盡力氣的同時還吐了口氣。想當然爾,她並沒有注意到剛剛眼前發生了天大的誤會。


    『早安。』


    「……嗯,早。」


    『欸,晶……謝謝你昨天告訴我那些事。我明白你為什麽討厭相機了,不過……不過啊,我還是在想,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再次喜歡上相機。』


    「……那隻是你個人任性的想法。」


    『你不知道嗎?我一向很任性的喔。』


    華憐說著,臉上浮現如同月光般澄澈清朗的笑容。


    「我一直都知道。」


    我隻能愛理不理似地回答道,並且把眼神飄走。她真的是個很任性的家夥,不過我卻覺得這樣也不壞。


    我有個理所當然的疑問——夕顏為何會闖入我房間——而我也得到了一個理所當然的答案。難得早起的老媽(有可能是早上才回家,所以剛好還醒著)發現夕顏站在自家門口,便請她進來了。雖然以上學路徑來說並不順路,但夕顏還是刻意繞了遠路到我家來探望我的情況。


    我努力地說明,想要化解夕顏的誤會。我向夕顏表示,華憐學會了睡覺這件事情,而我和華憐之間又不能距離太遠,所以最後她必然得睡在我的旁邊。夕顏卻回答道:「嗯,是這樣啊。嗯,我理解了,我可以理解喔?」口氣聽起來根本就像是完全不懂。


    「欸,這一帶還有會襲擊人類的意念嗎?」


    在通往學校的商店街上,我開口問了夕顏。我想起昨天曾在這裏遇見堤學姊。


    「沒如此多,至少就我所知,頂多半年可能發生一次罷了。」


    「但我在這兩天接連遇到了兩次。」


    「這確實不可思議。先前我也說過,強烈的意念多為死去之人留下的想法,對吧?而且若是該人的遺體也還留在世上,那麽意念往往便會更強。例如遺骨、遺發一類。所以我們才會經常聽聞有人在墓地目擊意念。」


    「可是那個河岸邊並沒有墳墓,而且那道光之刃……」


    我想起暗夜中閃動光芒的刀刃,我確實記得刀刃總共是七片。


    「嗯,關於這點,我認為你所猜的無疑沒錯。」


    「……光圈葉片嗎?」


    交換式鏡頭的筒狀內部,是由數片的光圈組合構成的。為了調節進入鏡頭當中的光線,這些葉片排列出宛若黑色漩渦的形狀,一般就稱為「光圈葉片」。華憐所在的鏡頭,應該就是裝設了七片光圈葉片。


    「關於光之刃,這樣解釋我能接受。不過無法理解的事情還是很多。」


    「唔……這樣啊……說不定其實還有很多意念是我看不見,僅有華憐能夠感知的哏。」


    『我覺得應該不是這樣。隻要人一多,我對意念的感覺就會亂糟糟的,另外如果離太遠的話,我一樣也感覺不到呀。我想是因為這條商店街很冷清吧,沒有那麽多的幹擾,所以我前天才能馬上就感應到了。』


    她在談論的,應該是我一開始所拍攝的那位少女碰到的意念,不過話語中不經意地流露出失禮的感覺。


    「不論如何,今日我有事要正式地拜托雨野。」


    夕顏站在學校正門口說出這句話。她的右手抆著腰,身體用力地往前彎曲,然後仿佛眼神往上望著我似地說道:


    「聽好,今後要接觸意念時,務必要與我聯絡。這些意念或許有事情欲傳達給這個世界,因而才會遺留在此。若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拍攝它們,也不太好唄?」


    接著她端起架子,用食指指著我的胸前。


    「我也很擔心你的身體,感覺你挺容易亂來的。若是再發生昨晚那類事件,你有幾個身體也不夠用吧!」


    「……對不起。」


    我出書道歉,夕顏則抬起身子「呼」地歎了口氣。


    「你無須道歉。此時該做的舉動是道謝才對。」


    「我明白了。」


    「……」


    「我說我明白了。」


    「你的『謝謝』呢?不用對夕顏大小姐說『謝謝』嗎?」


    「謝……謝謝你,夕顏。」


    她笑容滿麵地點點頭。


    「那就這麽說好囉!」


    說著,夕顏伸出右手的小指頭。我在腦中思考了一下這動作代表的意義。她是要和我打勾勾表示約定嗎?這不是開玩笑吧,都高中生了還要打勾勾——我心中這樣想,但是夕顏的表情卻愈來愈強硬,變得好像在瞪著我一樣。


    『看樣子你不做的話,她是不會罷休的。』


    華憐語帶嘲弄,在我的耳邊小聲說道。我躊躇地伸出手,夕顏便馬上用小指勾住我的小指頭。


    「好,勾勾手囉!若是說謊的話,我不止要你吞千根針,我一定要你喝下更嚴重萬倍的東西——」


    如此恐怖的約定,我沒有聽到最後真是萬幸。因為一旁出現了一個人,他用手刀往下一劈,斬斷了勾住的手指。


    是來棲正成。


    「為什麽晶一大早就和這種家夥在校門口前勾——」


    我從背後抱起怒不可遏的來棲,趕緊往校舍的方向奔跑。


    我實在不想再引起任何紛爭啦。


    2


    當天放學後,我和夕顏在攝影社的教室前碰麵。在完全沒取得我同意的情況下,她已經自作主張地安排了令人毫無幹勁的行程——之後一起去尋找意念。


    「今早的事兒……沒問題嗎?」


    夕顏語帶困惑地問我。


    早上的事件後,我就在教室前麵和來棲交談。來棲那張還帶有孩子氣的臉龐背著我,兩頰染成玫瑰色,他隻要生氣時就是這副模樣。雖然他本人真的非常生氣,但是我卻覺得可愛到讓人想擁抱他,讓人著實有點困擾。


    我對來棲說明夕顏的行為由來,針對勾勾手,我也隻是適度以自己的角度找說法解釋——我說那是在約定「我會參加攝影社,但是也還是會出席中央幹事會的活動」,並沒有其他特別的意涵了。


    不過就來棲的立場來看,比起夕顏,或許他更在意的是我到底對相機、攝影抱持著怎樣的想法吧。來棲並沒有主動問我,他應該是在等我自己告訴他;然而現在的狀況下,我實在沒辦法全盤托出。


    因為——每個班級的門口站著來棲的粉絲,這些人眼中閃著可怕的光芒,要是我讓來棲流出一滴眼淚的話,感覺這群人一定會馬上衝過來。


    「那……晶,你已經和夕顏約好了,對不對?你說你一定也會參加中央幹事會的活動。」


    「嗯,是這樣沒錯。」


    「那你也要和我約定,說你今天會來中央幹事會。」


    來棲如此說道,但我回答他:「今天我已經先和夕顏有約了,要是時間拖很晚你也不介意的話,我就去。」我心底其實希望


    明天再去,但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課。


    「我、我明白了。這樣也沒關係,那——嗯!」


    我看到來棲伸出他的小指頭,我思考著這是怎麽回事。他要我和他打勾勾?兩個男的打勾勾?真是危險的賭注——要是跟來棲打勾勾的話,這樣一來他應該就會滿足了吧?但若是來棲的那些瘋狂粉絲看到我和來棲互勾小指的景象,真不知道會做出何種舉動。


    最後,我還是和來棲打勾勾了。如同我所想,背後傳來眾人驚訝深吸口氣然後停止呼吸的聲響,不過幸好沒有人衝出來襲擊我。來棲滿足似地帶著天使般的笑容回去自己的教室,但究竟我能不能平安回到教室裏,就隻有老天爺才知道了。


    幸好老天爺一直都有保佑我(或許這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我可是敢和神社家女兒——夕顏打勾勾的男人),眼前剛好走過了第一堂的古文課老師——安久津。尖聳的鷹勾鼻加上細長的下巴,個子相當高,他就算是夏天依舊長袖不離身,因此得到「長袖老師」的戲稱。不過段考的題目總是出得不難,所以學生們對他的評價也還算可以。但因為華憐附身的棘手相機正是安久津拿來的,所以我對他的評價自然下滑了一點。


    「雨野,要上課囉!」


    安久津把教科書以及粉筆盒夾在腋下,一邊搔著右手肘抓癢搔得沙沙作響,一邊提醒我。而我則假裝完全沒感受到身邊各種威脅,開口回話道:


    「老師您來啦,我現在剛好要進教室了。」


    「我聽中央幹事長——堤同學說你參加攝影社了。不過和泉好像還沒向我報告這件事……」


    「嗯,因為她做事老是少根筋嘛。」


    就這樣,我跟在安久津的身後進了教室。


    以上就是早上的騷動記。


    「對耶,我還沒跟安久津老師說過此事。真是失策、太失策了。入社申請書我也還未繳交呀。雨野加入讓我開心過頭囉,嗬嗬!」


    我提出疑問後,夕顏輕敲著自己的腦袋如此回答道。隻要想到她連社團活動的活動計劃都忘了要繳交,那就算聽到她還沒提出入社申請書,也不算多令人驚訝的事情了。


    「呀,雨野!你說我『做事老是少根筋』是什麽意思啊!」


    「這是事實吧。」


    「才不是!最近安久津老師不都挺早就回家嗎?我也是從其他老師談話當中偷聽來的,據說安久津老師似乎和太太處得不挺好呀。」


    「哦……?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耶。」


    我腦中不禁忽然浮現了這樣的想法:既然都有像我這樣被未曾見過的東西莫名纏身的人生了,那自然也會有無法與攜手共度人生的對象相處順利的情況嘛。


    『什麽啊,你居然說這是「被莫名纏身」?』


    華憐站在我的身旁說著,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能夠輕易地碰到彼此的手臂。看樣子她好像聽見我腦中的想法了。


    「這也是事實吧。總而言之,我今天六點左右要回學校,我得去中央幹事會露臉一下。」


    「吼唷——」


    『吼唷——』


    麵對一臉不服氣的夕顏(另外華憐不知道為什麽也一樣),我單方麵地表達了自己的規劃。


    「請問……」


    就在此時,背後忽然有個學生出聲搭話。


    「……請問你是……雨野學長嗎?」


    她擁有一頭短發以及眼尾略垂的雙眼,而且背後還背著吉他——啊,我想起來了,她是我第一次拍攝意念時遇見的女孩。


    「你……昨天在車站也有看到你。」


    昨天搭上電車後,她就站在對向月台上;當時她好像也有注意到我。


    「那個……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喔喔,佐久,你來了嗎?沒問題,沒問題的沒問題的,把他帶走吧!」


    為什麽是由夕顏來表示允不允許?另外這女孩和夕顏彼此認識?——我才想到這裏,夕顏接著說道:「今天中午拿樂譜還她時,和她交談了一下。」接著夕顏又說:「那你們快去吧!」一邊說著還一邊用手推了我的背。


    「那、那個……」


    走著走著,我還在猶豫自己該說些什麽時,女孩就先自我介紹說道她是一年級的學生,叫做佐久杏。我們姑且先走向了校舍的後方,那裏有幾間運動社團用的倉庫,隻有在社團活動開始、結束的時間才會有人出入。


    「那、那個……你是攝影社的社員,對吧?今天,我從和泉——夕顏學姊那邊聽說的。前天發生那件事情後,我就一直在找雨野學長……」


    「你有什麽事想問我嗎?不過很抱歉,我當時真的什麽忙都沒幫上。」


    『事實也是如此,畢竟救了她的人其實是我嘛!』


    我斜眼瞪了一旁的華憐。


    「……就是、那個……那個時候,真的很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對我道歉?」


    「我……我想說那邊是捷徑,所以偶爾會走那裏……結果那天走捷徑後,腿就忽然好痛——然後……眼前就一片昏暗……一回神,就發現學長……」


    「……發現我昏倒在你麵前,是嗎?」


    真是夠了,我到底被人家看到了何等醜態啊。


    「……我心中很害怕,所以便丟著學長跑了——真的很對不起……」


    「別放在心上。你是特地找我出來講這個?」


    佐久稍微愣了一下,整個人氣氛有點陰暗,不過我認為整體而言感覺她是個好孩子。


    「啊……那個,不對……哎呀不是啦……這件事情我也覺得一定得講才行……不過我要講的不是這個……」


    佐久匆地低下頭,雙手交握並且用著拇指彼此摩擦。


    「就是……夕顏學姊說是學長救了我……我……是在彈吉他的,類似樂團那種……我不是很擅長和人相處……個性也不活潑開朗……真要說的話好像個性有點陰沉……」


    『她來找你討論人生煩惱?如果是這樣的話,根本找錯對象了吧!』


    吵死了,明明隻是個意念你懂什麽啊——我在心中默默說著。


    「我也不擅長與人相處啊。」


    「真、真的嗎!」


    佐久的表情一下子開朗了起來。


    「啊……對不起,不小心講太大聲了……那個,可是……所以,以前沒遇過有人願意那樣幫助我,還願意對我那麽溫柔善良的人……我真的好感激!」


    『救你的人明明就是我——!』


    「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那……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我完全忽視方才發言的華憐。


    「請、請等一下……那個,不是這樣啦……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


    「嗯?」


    佐久連耳根子都紅了,然後便「那個……就是……」地吞吞吐吐個沒完。


    有什麽事情那麽難啟齒嗎——我不禁歪了歪頭。


    『哦、哦哦哦哦……』


    華憐突然叫了起來。


    『晶!這不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嗎!?是告白呀!告白時間!太棒啦,不對,棒的人是我才對,啊先不管這個了啦,她要對你告白了耶!真驚人耶!正所謂青菜蘿卜各有所好呀!』


    「白、白癡啊你!哪可能有這種事。」


    「咦……?」


    我不禁吼出聲來,佐久的表情出現一陣膽怯。


    「學長說白癡……是、是說我白癡嗎……?」


    「不是,真的不是這樣,對不起,我隻是想到完全不相幹的事情,所以自己不小心吼了出來而已。」


    我慌慌張張地辯解——就在此時,我發現了……


    在校


    舍的三樓,夕顏站在走廊窗邊,正往下盯著這邊看。夕顏的手上拿著一本筆記本,筆記本上用麥克筆寫著:


    『攝影社』。


    她順暢地往後翻了一頁:


    『勸她入社呀!』


    夕顏……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啊。


    「那……那我再重新說一次……那個,就是……我……」


    佐久正在我麵前說話,但是我的注意力卻完全被上方的人給吸引去了。因為來棲與堤學姊剛好也經過了校舍三樓。


    兩人與夕顏一起往下看著站在樓下建築物外的我和佐久,夕顏好像說了些什麽,接著來棲便搶過夕顏的筆記本。


    『晶』


    他潦草地寫道。


    『如果你對那個女生』


    『有意思的話,和她交往』


    『或許也不錯』


    『不過對我來說,還是』


    『況且,晶還有中央幹事會的工作』


    (↑寫得太過潦草,看不太清楚是什麽字,不過應該是這樣。)


    『還有各種事情要忙』


    『何況還有家教什麽的呀』


    『所以實在沒太多時間』


    『可以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身為你的朋友』


    ……來棲,你寫的也太長了吧。


    在一旁看不下去的堤學姊,抽走了來棲手上的筆記本,快速地揮動著麥克筆,然後把筆記本朝向我。


    『隻要雙方都同意的話,那就去吧!』


    中央幹事長,你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那個……雨野學長?」


    「唔——」


    佐久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你……剛剛有聽到……吧……?」


    她問出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泫然欲泣。老實說,我根本就沒聽到啊。


    (華憐,你有聽到嗎?)


    『嗯,當然有囉。』


    (她說了什麽?)


    『不告~訴你!』


    華憐說著,還咯咯地笑了出來。


    『啊哈、哈哈哈哈,對不起,不好意思喔。我告訴你就是了嘛,拜托你不要全身布滿黑色的負麵情感嘛!從你身上可以看見黑壓壓的不祥光環耶……』


    (是你的錯覺。那她到底說了什麽?)


    『她說了令人相當感動的話呢。總之重點就是她對你很有興趣,希望你能夠和她當朋友之類的。』


    對我——有興趣?感覺真不可思議。我認為自己很少對別人產生興趣,也因為如此,大部分的人對我也沒什麽興趣。


    「如……如果學長願意給我你的聯絡方式的話……隻、隻要這樣……我就覺得滿足了……」


    佐久滿臉通紅地低下頭。


    「可以啊,如果是這種小事,當然沒問題。」


    「是真的嗎!」


    佐久的表情忽然地變得好開朗。她剛剛不是說自己不擅長與人相處嗎?我是認為,隻要露出這個笑容的話,應該大多數的男生都願意當她的朋友吧!


    佐久以不太熟練的手勢操作著手機,我們彼此交換了郵件地址。我感覺到頭頂上三人的視線、背後意念的視線瞬間好像覺得了無趣味,但總之我先選擇忽略這些家夥。看著佐久揮手離去的身影,不知怎麽地,我匆然覺得她身上的氣息和美莉還有點相似。


    3


    「好吧,你這家夥完全不懂得看情況,雖然你隻是與對方交換聯絡方法,以如此無聊的方式作結收場了。那現在我們便拿著相機前往校外去吧。」


    「你那什麽開場白啊!」


    我們走向校門外,開始漫無目的地散步,尋找意念。


    然而意外地我們很快就找到意念了;在華憐的感覺引導之下,我們來到了停車場的角落,意念就在這裏。它和過去遇到的意念不同,不會主動攻擊,非常安靜。


    「嗯……」


    夕顏皺起臉來。意念的下方,停了一台汽車。


    那是一台讓人無法說它隻是「普通的自小客車」的車子。銀色的金屬車身描繪出流線型,俐落的頭燈讓人不甚痛快,車體像是吸附般地穩穩著地,車體後方還裝上了尾翼。這台車由一流的國產品牌所生產,集聚所有淬煉的技術,堪稱轎車當中奢華的極致。就算選擇最普通的配備,至少也得花上千萬日圓才買得到吧。


    「呐,那裏的意念呀,可以打擾一下吧?」


    我還在想這是什麽搭話方式,便發現原來夕顏在和意念攀談:然而意念卻毫無反應。夕顏回頭看向我,點了點頭。


    『……晶。』


    華憐好像想說些什麽,輕輕地抓住我的右手手臂。她的表情看起來很擔心的樣子,大概是想起昨天我講的話吧。


    「來拍照吧。」


    我最無法抗拒這種表情了。如果是命令般的口氣,我就會想要反抗,但是對方如果如此地忍耐著,那我反而會想要主動想點辦法。


    『可是……』


    「你不用那麽替我擔心,這樣一點都不像你的作風。」


    我拿出相機,身體的抗拒感比以往還輕,或許是因為昨天和華憐聊過的關係吧。


    不過當眼睛透過觀景窗觀察後,我就發現自己還是太天真了。想嘔吐的感覺湧現而來,整個人渾身發冷,光是透過鏡頭窺視意念,就得花費我所有的力氣。意念的顏色介於紫色、黑色之間,它以繞圈圈的方式旋轉著,黑色的觸手在空氣中飄揚。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怎麽回事,我覺得眼前的意念好像有話要說。當然就是因為人們生前有想做的事情,死後才會變成意念,但是我卻覺得它似乎想傳達某些事情給我——這隻是我的錯覺嗎?


    我無法再繼續凝視下去了。我閉上雙眼,依照華憐的指示調整焦距。


    『你有辦法按快門嗎?』


    「沒問題。」


    ?而同時間毫無疑問地——按下快門的瞬間,我也昏了過去。


    幽暗中閃爍著七片刀刃。


    定睛一看,便能發現四周並非完全漆黑。


    眼前是停車場中的景色。


    刀刃朝向車輛上方蠢蠢欲動的意念,往下劈去。


    刀刃斬斷了——


    斬斷了意念。


    斬斷意念的那個瞬間。


    光線交叉,淩亂地反射在車子的前擋風玻璃上。


    激烈的光閃滅著——


    「雨野、雨野!」


    張開雙眼,我就看見夕顏的臉龐。應該是夕顏扶我起來的吧。這畫麵簡直就像常在電影當中看到的場景一樣,在戰場上士兵們看見死去的同胞,於是便單腿跪著支撐起對方——夕顏也是這樣撐起我的上半身。


    「這真是重症啊。」


    「喂……我隻是忽然站起來覺得有點暈眩而已。」


    這樣一來便拍下三個意念了,我一邊喃喃低語著,一邊站起身來。還剩下九十七個?我實在無法想像到底什麽時候才會結束。


    「不過所幸能夠平安地拍下……」


    我看向方才拍照的場所,啞然失聲。


    原本應該在那裏的汽車,一台少說要價一千萬日圓的那輛轎車……


    「這、這這、這是……這、這到底!」


    前擋風玻璃變得粉碎。


    「唔……在你按下快門之瞬間,它便化為烏有了喔。」


    「你、你還能輕輕鬆鬆地說什麽『它便化為烏有了喔』,這、這光修理費就不知道要多少錢了啊!」


    我驚慌地站好,奔跑到車子旁邊。這景象光用看的就覺得好慘烈,玻璃碎裂成無數個小小的方塊狀,四處飛散。


    該怎麽辦,逃跑


    嗎——就在這個想法閃過我腦海中的時候……


    「喂——」


    背後傳來了人聲。


    是個裸著上半身的男人。他全身肌肉強健,明明還是春天卻曬得一身黑,頭上頂著剪得極短的黑發,胸前還戴著一條金色的粗項鏈;底下穿著一件充滿光澤的紫色西裝便褲,蹬著一雙閃爍黑色光芒的靴子。


    細框綠色太陽眼鏡的另一頭,凶惡的眼神炯炯有神。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勢,就像是擁有「●●組」頭銜似的。


    「喂喂,你們在幹嘛!」


    男人以低沉的聲音說著,眼睛瞄著車子。他是車主吧?看這反應,應該準沒錯了。可惡,就算現在要逃,他也已經看到我們的製服了。該怎麽辦?


    我說了句「退後躲著」,打算站到夕顏的前麵。如果真的發生什麽事情,至少也得讓夕顏先逃走才行。畢竟如果男人真的發飄起來,也無法預料他會做出什麽事。


    然而……


    「咿咿咿呀啊啊啊啊……」


    夕顏發出難以形容的愚蠢慘叫聲,現場的空氣甚至為之一震。就在我正要上前「喂」地叫住她時——


    發生了一件超乎我想像的事情。


    夕顏剛剛站的位置,包包「碰」地一聲掉落在地。夕顏整個人飛躍起來,筆直地往前奔跑再奔跑,她踩著地麵,像是獅子般地奔跑著。


    我的視線好不容易追上她時,她又縱身一躍。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把身體卷成一圈,就像是要推動圓木似地,從腰間不停地打出掌底擊。


    夕顏的手掌完美地——沒擊中男人的臉。每每要打中之前,男人就用力地扭過脖子閃躲。落身站在柏油路麵上的夕顏,跨了兩步,繞過男子背後,隨即同樣用左手打出第二下、第三下攻擊……她再三地出招讓人眼花撩亂。夕顏的攻擊有著一定的節奏,讓人聯想到跳舞時的舞步。


    然而——這一切男人全都用最少的動作便躲過了。


    住手,別不分青紅皂白就這樣打起架來啊!——正當我想要開口說出這句話時,男人的左手臂伸向了夕顏的腳下,夕顏躍起身子準備躲過,而男人厚厚的雙唇扭動了一下,他笑了——男人的左手抓住了夕顏的右腳踝。


    「啊——」


    夕顏被男人倒吊抓住,製服群擺整個往下逆翻,露出螢光橙色的內褲。


    『晶!』


    在華憐出聲催促下,我開始奔跑。糟糕了,這下真的糟糕了。我想著,若是夕顏就這樣被摔到地麵,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她自己先出手襲擊對方,但是卻遭到對方如此反擊——


    「喂,等等!」


    我抬頭看著男人,心跳加速,雙腿不住顫抖。然而我必須要拯救夕顏——這個想法幾乎像是強迫症般地深植我的腦海中。我真的不敢想像,如果再次看見眼前有女孩遭遇慘事,自己會怎麽樣。


    「放下她!」


    聲音雖然在發抖,但我還是抓住了男人的手臂。然而碰觸到的東西根本就不像是手臂,而是宛如鐵塊般的觸感;如果被這個手臂毆打的話,說不定整張臉都會粉碎。


    「雨野……快走。」


    被男人抓住倒吊的夕顏對我說道。


    「小哥,你是這家夥的誰?」


    男人嗤笑著,開口問我。我要自己千萬別發抖,我要保護夕顏。


    「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放開她!如果你不放,我就要叫警察了!」


    「喂喂,是她自己主動攻擊我的喔!還把我的車搞成這樣!」


    「車子會這樣不是我們的錯。更何況,現在不管哪位第三者看見你和她的模樣後,誰先出手攻擊也會變成個無關緊要的小問題。聽懂了嗎?我要你放開她!」


    我死命地瞪著男人。身體雖然因為恐懼而不停抖著,但是我的腦袋卻異常地冷靜。


    接著——


    「……噗、哈哈!」


    男人笑了起來。


    「哇哈哈哈哈哈!這不錯,哇哈哈哈哈哈!這張嘴倒是挺會講的嘛,小哥!」


    趁著男人不注意,夕顏扭了身子。男人的束縛有些鬆緩,於是夕顏用左腳踢了男人的手腕後,便落到地麵。她左手才碰到柏油路,就像是彈跳似地往後方一躍。


    「唔!」


    夕顏著地,一連串的動作,幾乎就像體操選手擁有的表演的技巧一般。


    「小哥呀——」


    回過神來,我發現男人就站在我的旁邊。我驚慌地想要逃,但男人卻重重地往我的肩膀一擊。非常非常地痛。


    「——我家的夕顏一直以來受你照顧啦!哇哈哈哈哈!」


    我的思考——瞬間停止了。


    「……我家的……夕顏?」


    「俺是這孩子的老爸啊!」


    我花了整整三十秒的時間,才明白了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夕顏啊,你終於也有男性朋友啦!雨野小哥,這家夥今後還麻煩你多照顧啊!她雖然令人挺費心的,有時候也會是個當伸手牌的小白,不過比力氣她可不會輸人呀,她是個連腦袋都長滿肌肉的家夥喔!」


    連珠炮似地說了一串話後,夕顏的老爸再度開口大笑。他的名字叫做和泉清玄,是個經營神社的職業神官。其他地方雖然不太清楚,不過至少可以知道一件事情:這位大叔一定是個網路玩家!


    夕顏把手放在額頭上,連耳朵都紅了。由於她低著頭,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無法分辨她是在生氣還是覺得害臊——還是兩者皆是。


    另一方麵,華憐好像覺得高級轎車很稀奇,於是便自顧自地坐上車去了。她手握方向盤,一邊『唔哇』地驚呼著。哪來的三歲小孩啊!最後我看她可能還會說『我也想要一台』之類的傻話吧。


    「哎——不過你們真的挺會搞的嘛!這狀況保險雖然不太可能理賠,不過我去拜托一下認識的業者,應該還是會有辦法的啦!」


    「還是會有辦法,是指……」


    「雨野小哥呀,我家可是曆史悠久的神社嘛,和在地公司多少有點關係囉!」


    說著,夕顏的老爸不忘扯嘴對我笑著。如果不認識夕顏的話,我根本壓根兒就不會相信眼前的男人是「神社的神官」吧。就算是再怎麽低級的金光黨,也會稍微認真點營造好角色形象才對。


    「然後,就是……你們兩個人決定調查意念的意思?」


    他突然說出「意念」一詞,讓我再度驚訝了一下。畢竟他是夕顏的老爸,會知道意念也不是什麽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了……


    「有這家夥在的話,隻要沒有太奇怪的事情發生,基本上都np啦,不過你沒做太過頭吧?」


    「爸,拜托你不要用些莫名其妙的詞匯好不好!」


    聽到夕顏喊出「爸爸」,聽起來意外地新鮮。


    「np就是no problem的縮寫。」


    我在一旁補充,夕顏的老爸一邊笑著,一邊重重地拍著自己的胸脯。


    「哦,你挺懂的嘛!跟那個啥都不懂的滅除機構完全不同呀!啊,對啦,月詠剛才來了神社一趟喔!」


    他的話讓我想起那位突然現身在橋麵崩落現場的男子——他正是意念滅除機構的成員。這個組織存在的目的就是要破壞意念,也因如此,他對我的相機展現出濃厚的興趣。男子有著一頭銀發,身上的氣質並不像是日本人,名字叫做月詠。


    「月詠去我們家幹嘛?」


    「他隻胡扯說去打聲招呼什麽的。再怎麽說星棱神社也是這一帶最大的神社,俺在各方麵也還算挺有名的嘛!哇哈哈!就連滅除機構也不敢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吧!」


    我今天第一次知道,原來


    夕顏家的神社名字叫做「星棱神社」。


    「我們所屬的神道係統,對於意念的處理有一套固定的方針,而我們也都會依照這個方針采取集體行動,因此對滅除機構抱持著提防態度。我們認為,為了現世,更應該好好地能夠活用意念的訴求,但滅除機構卻與我們大相逕庭,隻是為了破壞而破壞……彼此的理念完全不同。」


    夕顏插話解釋給我聽——但是她說話的用字遣詞完全變成像是正常女孩一樣,讓我相當耿耿於懷。


    「看起來,這一帶好像有那幫家夥中意的意念現身的樣子。」


    我看著華憐。月詠對華憐抱有濃厚的興趣嗎?這樣說來的話,月詠的目的就是要破壞華憐囉。


    ——後會有期。隻差一點點……在那之前,請你務必要好好保護相機喔?


    我想起月詠對我說了這些話,一股難以言喻的寒冷感爬上我的背脊。


    「不過啊,俺是在想,那幫家夥不隻是單單破壞意念那麽簡單而已。」


    「什麽意思?」


    「你懂嗎?這隻是我個人的猜想而已啦,不過你們想想,世界上哪有人願意為了對自己沒有利益的事情而到處奔走的?要破壞意念,沒那麽簡單。就算他們背地裏有什麽企圖,也不奇怪吧?時間也差不多——」


    夕顏的老爸抬頭看著還是白天的明亮上空。


    「——快要到最適合那幫家夥的滿月時期了。」


    滿月?對了,月詠說不定是在等待滿月來臨。第一次見麵時,月詠的話語中展露了他對滿月的堅持,雖然不明白他堅持的理由,但屆時月詠將會……以華憐為目標做出什麽……?


    『晶……』


    華憐正站在我的眼前,我驚慌地抬起臉,發現華憐正以認真的眼神凝視著我,並且慢慢地說:


    『我想要……那個。』


    她用食指指向了一旁的轎車。


    4


    夕顏老爸的車子果然沒有違背期待,轉變成敞篷車的形式,隨著出乎意料的安靜排氣管聲揚長而去。


    「拜托!剛剛發生的事情,可以請你不要告訴學校的同學嗎……」


    夕顏合起雙掌,並且微微低下頭,隻張開右眼地詢問我。


    「剛剛的事情……是指你那位令人印象深刻的老爸嗎?」


    夕顏如搗蒜般點著頭,頭上綁成一束的馬尾也跟著她的動作搖晃著。


    「你老爸感覺滿好的啊!」


    「那樣叫做好嗎!每次洗完澡後,他就會全裸在家裏到處晃來晃去耶?甚至還有一次他就直接這樣光著身子跑去領宅急便耶!」


    「……還挺有老人味……之類的?」


    「沒錯!你真的很懂耶!再加上他因為興趣而買的那台可惡的車,你看到了吧?真的是糟透了!我真不想承認自己和他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再加上偶爾搞些格鬥技?」


    「那是那家夥的興趣,他最愛逼別人了!」


    夕顏果然有學習格鬥技,技法的名稱居然叫做「左手戰鬥術」,命名的方式雖然有些脫離我的想像,不過內容比名稱更是來得有特色多了。


    這個格鬥技強調徹底地鍛煉左手,基本的技巧就是利用手掌攻擊敵人。技法中不使用拳頭,也不以右手進行直接攻擊,一切以快速的整體動作以及左手連擊為主,組合出各種不同的攻擊招式。


    我終於明白了,正因為如此,夕顏在三柳橋捕捉意念時才會隻用左手。不過對夕顏來講,她一點也不在乎這些瑣事,剛才所有的動作都隻是為了對老爸發泄滿心的怒氣而已。


    「如果隻在家裏也就算了,但是如果在街上看到那家夥到處晃蕩的話,我就會忍不住想揍他!我隻是想叫他滾回家去而已!啊啊啊,到底該怎麽辦啊!居然被雨野看到這種愚蠢的樣子……」


    『欸,有件事情有點不好意思跟你講……不過,夕顏啊……』


    此時華憐說話了。


    「怎麽了?」


    『你說話的語氣變得好正常喔!』


    華憐才點出這件事,夕顏的整張臉馬上完全刷成一片通紅。


    「咿咿咿呀啊啊啊啊……」


    夕顏用雙手蓋住了自己的臉,蹲下身去。看樣子她應該是相當喜歡自己平日說話的方法吧,所以現在才會更覺得那麽丟臉。雖然我心中不禁產生了藉著這件事情欺負她一下的想法,但這樣她實在也怪可憐一把的,於是我決定作罷。


    不過一旁的華憐倒是用雙手的食指與拇指交叉成長方形,說著『拍照的好時機!』並且興高采烈地鬧著。


    「關於你為什麽不喜歡別人稱呼你的姓氏,以及其他種種,我現在終於都明白了。」


    我說道。


    夕顏,這就是所謂的叛逆期啊。


    隨後我們回到了護棱高中,我和夕顏道別。


    「星、星、星期天再會吧……」


    夕顏一邊掩飾著自己動搖不安的情緒,一邊移開原本在我身上的視線,說完這句話便回家去了。我獨自一人(當然還有華憐)走向中央幹事會辦公室。


    進入幹事會室後,我發現幾乎所有的學生都離去了。來棲當然還在裏頭等我,此外堤學姊也在。


    「晶,你好慢喔!」


    「哎呀,雨野,你來啦?你一直遲遲不來,來棲差點都要抓狂囉?」


    「啊,我才沒有抓狂呢!」


    「哎呀呀,是這樣嗎?」


    「討厭……晶,我把這個申請書拿去職員室一趟,你可以等我一下嗎?」


    來棲留下這句話,便拿著一疊紙張,踏著啪搭啪搭的腳步聲從室內離去。


    「我們一定要好好感謝雨野才行!畢竟來棲等你等了那麽久呢!成川本來還充滿幹勁熱情地邀約說道:『我們大家一起去唱卡啦ok吧——』,但是就隻有來棲一個人完全不為所動。」


    成川和我一樣,擔任中央幹事會的辦事人員的職務,是位經常在這裏出入的男同學。不過他對工作本身一點熱情也沒有,完全隻是為了要接近堤學姊,所以才擔下了這份工作。他個子不高,又容易氣得滿臉通紅,所以大家都叫他「猴子川」。而麵對猴子川的追求,堤學姊則是一向采取徹底閃避的敷衍態度。


    「堤學姊,你怎麽也沒去唱歌呢?」


    「我?嗯……我有點不想去。」


    不經意間,我感覺到學姊的表情當中暗藏了一份黯然的情緒。


    「……學姊,我想請問一下……你沒有交往中的男朋友嗎?」


    我鼓起勇氣問了,而學姊則瞪大了那雙眯眯的眼睛。


    「我問的問題很奇怪嗎?」


    「我隻是想說,原來就連你也對這種事情開始產生興趣了啊……身為姊姊的我覺得很開心呢!」


    「你覺得我是禁欲主義者嗎?還是覺得我的精神層麵還不夠成熟發達?」


    「兩種都有?」


    話題的走向讓我受到相當打擊,我漸漸明白自己在中央幹事會當中所處的立場了:我是外表幼稚、行為也幼稚的來棲那家夥的夥伴;總歸一句,我就是張「安全牌」,是個人畜無害的男人。


    站在我身後的華憐居然還忍住不笑出聲來,等等看我怎麽修理你。


    「我的意思不像你想的那麽糟啦!怎麽說呢,就是……我覺得雨野好像很遺世獨立的感覺,有點像是……仙人?啊——不過這樣比喻的話好像又有點語病。」


    「……學姊,你這是在揶揄我嗎?」


    學姊把手掩在嘴邊,格格地笑著。而後她忽然一本正經地說:


    「雨野,雖然有點唐突……不過你願意聽聽我的小願望嗎?」


    「什麽願望?禁


    欲主義者能做到的,大概就隻有忍耐欲望而已吧。」


    「抱歉,剛剛講的話惹你不高興的話,那我向你道歉嘛。」


    「我開玩笑的啦。那麽有魅力又迷人的學姊有事拜托,哪有學弟有辦法推托呢?」


    我說完後,學姊瞪大眼睛有些驚訝似的,不久後(這大概就是年紀所帶來的威嚴吧)便浮現嫣然的微笑,一邊用小指撥去臉頰上的發絲,一邊對我說:


    「那……我就不客氣地說出請求囉!可愛的學弟啊,你可以把明天一整天的時間都讓給我嗎?」


    之後來棲回來,便和我以及堤學姊一起前往車站旁的速食店。我們三人一邊聊著,來棲時不時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但最後仍舊什麽都沒對我說。而我當然也知道來棲想說的是什麽。


    關於相機,我前後丕變的態度,一定讓來棲覺得很可疑。過去的我明明對相機深惡痛絕,但現在卻加入了學校中社員隻有兩人的攝影社,所以他會覺得可疑也是很正常的。


    『來棲的背影,看起來有點落寞呢。』


    在十字路口和來棲道別後,華憐如此說道。


    「來棲一直在等我主動告訴他事情的原委。來棲認為我這麽做一定是有特殊的理由,所以我想他應該會明白,等到時機一到,我一定會主動告訴他真相。」


    『你就直接告訴他,不是很好嗎?』


    華憐說起來倒簡單,但是我實在做不到。就算和別人解釋有意念的存在,別人真的會相信嗎?不可能的。但這又不是能夠隨便撒些不自然的謊言就能夠擺脫的問題。


    八年前,從網路上看過美莉的照片後,我便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足不出戶。在我終於決心要踏出房間門時,打開窗戶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佇立在我家門口的來棲。他以複雜的表情望向我,並且朝我大幅度地揮了揮雙手。


    ——你還會來教我讀書對不對!


    來棲或許也覺得有些自責吧。當初我對相機投注太多的熱情,來棲認為和我實在交遊不來,於是有一陣子都沒有出現;而美莉的事件,便是在這段期間中發生的。要是當時來棲也在的話,那麽美莉或許就不會遭人侵襲了——


    我「呼」地一聲歎了口氣,把意識拉回現實。一旁的華憐正伸長了脖子在偷看我的表情,一臉不能理解的樣子。


    『那,明天要去嗎?那麽漂亮的學姊約你,你好像異常開心的樣子。』


    「我沒有特別開心啊。反正也沒別的事,就去吧。」


    夕顏說明天按照慣例必須去學習格鬥技,所以一整天都不會在家。雖然星期天我已經被迫答應要去拍照(對我來說應該是「拍意念」),不過星期六該排入什麽行程,我倒是一點想法也沒有。再者,明天就是滿月之日,我也曾經想過幹脆不要出門,一整天待在家裏就好。


    『怎、怎麽辦!這樣一來,你、那位學姊還有夕顏,不就有可能會形成三角關係了嗎!』


    「……你到底是怎麽想才推敲出這種結論的?我對你的思考邏輯比較有興趣。啊,不過我好像得先親自變成意念,才有可能學得會吧……」


    『我說那些話是認真的好不好!』


    「你說那兩個人會和我怎樣?怎麽可能啊,還說三角關係咧……三角?」


    說完,我忽然意識到……三角,三角形。至今我在三個地方(至於還剩下九十七個這件事情,我決定暫時先不想)拍攝過意念;而根據夕顏所說,鮮少會有凶暴的意念。今天拍攝的第三個意念雖然並不危險,但我想起要拍攝前曾經感覺到有哪裏怪怪的——那個意念似乎有事情想對我說。當時我雖然把這感覺歸結為錯覺,但如果那不是錯覺的話……


    「華憐,我有事情想問你,你至今所看到的幾個意念,彼此有共通點嗎?」


    『共通點……大概就是一般人都看不到它們吧?』


    「單就我也有看到的三個意念來說,它們彼此之間沒有其他的共通點嗎?」


    『沒有耶。如果真有需要的話,你把照片洗出來看看不就得了?』


    「……你說什麽?」


    『如果把底片拿去洗成相片,說不定就能發現些什麽了啊,因為意念都成像在上麵了嘛。』


    我不禁想著:原來還有這個方法啊。這樣的話,明天和堤學姊碰麵辦完事情後,我就去照相館一趟吧。如果一切隻是我的錯覺那就好了。


    5


    隔天,星期六。太陽光傾注在大地上,如果站在陽光下還會覺得有點熱。我前往與學姊相約碰麵的車站,這站比平常上課搭車的站還要更往前一站。車站前有個圓環,廣大的圓形花圃上種植著鬱金香,盛開的花瓣色彩繽紛,處處點綴。


    「嘿!」


    堤學姊從長椅上站起來,對我揮著手。她身穿一件高領無袖的米白色上衣,底下則是一件有串珠刺繡的牛仔褲。我們之間明明隻差了一歲,但是她的服裝卻顯得異常成熟。


    「讓你久等了。」


    「沒有啦,那我們走吧!」


    站在我前方的學姊跨出腳步。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囉,現在先期待一下吧……才不是咧,我沒那麽愛裝模做樣,目的地馬上就到了,你等一下就會知道囉!」


    學姊轉過頭來,並且對我眨了眨眼。


    有道長長的圍籬逐漸出現在我們的正前方——原來是市鎮所經營的綜合運動公園。


    公園的腹地內有許多來自各個高中的學生,幾乎所有人都身穿學校指定的運動夾克;另外有極少數的女孩穿著非常短的短褲,短得讓人幾乎覺得養眼。我發現競技場上正在舉辦田徑大會。


    「今天,我弟弟也會參加田徑大會喔!」


    這麽一說,我記得學姊曾說過自己有個參加田徑社的弟弟。今天就是來看她弟弟的吧——但,為什麽要找我一起?


    「你應該覺得很不可思議吧?這明明是我家的事情,我應該要自己來看才對——但是我實在很想找人問問男孩子們的心情……」


    「你家的事情?」


    「我弟弟——他叫做哲治,是個跳遠選手。國中三年級的時候,他曾經進入全國大會的前三名,高中也是靠體育成績推薦入學的。」


    「那他真的相當有實力呢!」


    「……可是最近好像遇到瓶頸了。他今年高中二年級,練習時狀況還不錯,但正式比賽的時候結果就不太好。社團的教練好像說他是心理層麵不夠堅強,所以狀況才會如此不好。他原本就是個感受靈敏的孩子,但像這次這樣不順利的情況,真的是第一次遇到。」


    似乎正在熱身的一群學生從我們身旁跑過,圍籬另一頭的競技場內傳來了宣告比賽即將進行的通知聲。


    「如果他在這次地區大會中沒有勝出的話,那他就決定要退出田徑社……」


    學姊垂下肩膀,喪氣地低聲說著。


    「……學姊,你是怕如果真的結果不好,你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所以才希望找我給你一點建議嗎?」


    「嗯。對不起,周末的大好時光卻要你來陪我麵對這種事。」


    「我是不介意。不過,我完全沒有運動的習慣,所以或許也沒辦法給出什麽明確的建議。」


    「別這麽說,有人願意在我旁邊陪我,我就覺得很開心了。」


    平日總是陽光開朗、讓人覺得相當可靠的學姊,此刻表情有點幽暗。看起來她弟弟哲治的狀況真的不太好吧——就在這麽想的時候,我當場差點跌了一跤。


    「啊,雨野!?」


    「抱歉,好像稍微絆了一下……」


    我用手撐著地麵,回頭說道;而離我約五公尺遠的華憐,也和我一樣蹲在地上


    。看起來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有點太遠了,所以我才會像剛才那樣渾身無力。


    (怎麽了!)


    『晶,對不起,我剛剛稍微發呆了一下……』


    華憐一邊道歉,一邊往我這裏走來。我的身體逐漸恢複了力量。


    『感覺……好像有東西……』


    (什麽東西?)


    『意念!可是人太多了,所以實際情況並不清楚。不過,我真的有感覺到些什麽。』


    我聽著她的話,腦中閃過某種假設。


    「堤學姊……該不會哲治的情形……其實並不是遇到正式比賽時就會拿不下好成績,而是隻要在這個競技場就會狀況不好吧?」


    「怎麽說呢……隻要是地區性的大會,就一定會使用這個競技場當場地。啊,不過他有說過,他去參加過非官方的測定會,隻要場地是縣營的競技場時,他就能跳得不錯。」


    果不其然——我如此心想。說不定我的推測真的是正確的。


    如果這裏有意念的話,那麽它應該會持續幹涉著這個世界吧?


    而它便是以針對堤哲治,讓這位少年無法順利跳躍的形式幹涉著這個世界。


    雖然大家都能自由進出競技場內,不過就隻有別上背號的選手才能夠進到跑道區。觀眾席上等待出場的選手、要為選手加油的學生們,各自依學校不同,一區區地分開坐在座位上。純粹來幫忙打氣的來賓,則隻是零零星星地坐在觀眾席較上方的位置。現在似乎剛好是兩場比賽間的空檔,因此跑道區上看不到正在奔跑的選手。


    競技場很新,全麵采用pu跑道,橡膠材質能讓跑道更具彈性。選手們穿著專用的釘鞋正在進行暖身。


    我們抵達現場時,跳遠的預賽已經開始了。


    「啊,哲治!」


    堤學姊用手一指,沿著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靠近我們的賽跑跑道區,有一個附有沙坑以及助跑區的跳遠專用競技場地,而學姊指著的男子則表情嚴肅地站在助跑跑道上。他的個子雖然不高,但是身體非常健壯,肩膀的部位相當結實,體態看起來像是位體操選手。男子身著明亮的藍色競技服,背號是〈1555〉。他長得和堤學姊不太像,表情看起來意誌堅定,輪廓很明顯,眼窩深邃。


    哲治開始跑了。一開始他先是大動作地跨開雙腿,身體前屈,漸漸提升速度後身子便轉而保持垂直,像是火車頭似地揮動手臂與雙腿往前跑著。靠近白色的柵欄後,他一口氣壓低上半身,使勁地踏出右腿——


    『啊!』


    華憐喊叫道。哲治的身體不僅沒有大幅飛躍起來,反而隻是幾乎緊貼地麵地跨了過去,身體就這麽失去平衡,滑入沙坑。


    「唉……」


    我身旁的學姊歎了口氣。原來如此,哲治的狀況真的不好。乍看之下,雖然會覺得他好像跳遠失敗了,然而……


    『有意念。』


    華憐這麽說。


    我們隨後便往觀眾席的中央移動,水泥的層階上設置了塑膠座位,我們挑了個地方坐下後,觀察著位於正下方的跳遠競賽。現在是第一次的演練試技,共計要跳躍三次,排名前十六者則需要再跳三次進行決勝。在共計三次的預先演練尚未結束前,選手們是不會回到這裏的,他們隻能在助跑跑道後方空曠的位置做些柔軟伸展操,或是就地坐下等待自己出場的時刻。現在哲治也在那裏。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難受……」


    堤學姊隻小聲地吐出這句話。哲治為了保暖,穿上了上下成套的運動外套與長褲,低著頭坐在地麵上。國中時代擁有輝煌成績的他,現在卻落得如此處境,想必心中一定很難耐吧;而他卻總是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忍受著所有的壓力與不安。就連沒有運動習慣的我,都能夠想像他的心情。


    (怎麽了?)


    我在心中問了華憐。從哲治跳躍之後,華憐就一直注視著其他選手如何跳遠。


    『嗯……他們的反應和哲治在跳的時候不一樣。就算有些人的動作有點往前,但也沒人像哲治那樣猛烈地進行跳躍。』


    聽華憐說,這次的意念呈現白色的棒狀體,直徑約十五公分,長度大約有一公尺,會像雙節棍般地彎曲,絆住哲治的腿。


    (居然會有人遺留下想要阻撓競技者的強烈意念?我真搞不懂啊!)


    『我也不懂呀。』


    (有意塊位於你看得見的地方嗎?)


    我一在腦中這麽問,華憐馬上瞪大眼睛。我對華憐解釋—夕顏不是講過意念是由意塊、意素組成的嗎?


    『啊……嗯……我是不太懂,不過這次好像跟之前的情況差不多。它距離有點遠……那個意念,說不定我知道是怎麽回事。它是不是覺得要幹涉某些人,才能夠造成一些影響呢……』


    會被影響的人、不會被影響的人……意思是說,意念分得清楚這兩種情況嗎?


    我出聲詢問坐在一旁的堤學姊:


    「學姊,我可以問個奇怪的問題嗎?你弟弟……是不是從以前開始就曾經聽到、看到過別人聽不見、看不到的東西?」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問題太唐突了,學姊的反應完全不假修飾:


    「你怎麽會知道!?這是——這明明是我和我弟弟之間的秘密……」


    學姊早先有說自己的弟弟是個感受靈敏的人,而這也導致了哲治對意念的反應會比一般人更加敏感。被遺留在這個競技場上的意念,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試圖與某些人接觸;當中唯一比較可能發現意念存在的人就是哲治,所以意念便想辦法對他宣示自己的存在——就在他跳躍的瞬間。


    『我們得趕快聯絡夕顏!』


    華憐這麽說,然而我卻搖搖頭。我們既不明白意念的目的,也不曉得它到底會有何種害處。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堤哲治這位少年的大好將來,會因為意念而蒙上陰影。


    (沒時間聯絡她了。)


    『為什麽?我們還有兩次機會呀!如果夕顏就在附近的話,就趕得上第二次跳遠了。』


    (不是這樣,拍攝意念的時機就隻有它對哲治進行幹涉的時候,也就是說拍下意念時的那次演練試技,結果會是失敗的。)


    『啊……這麽說的話,也就是……』


    也就是說,我們能夠攝影的時機,就隻有下一次演練試技了。


    6


    不過我此刻忽然意識到,自己正打算要做的事情——要讓哲治能夠在適當的環境下跳躍,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


    首先第一個難處,就在於相機擺放的位置。我們所在的觀眾席約高於地麵兩公尺,而且席次愈往後,高度就愈高。雖然這裏距離跳遠競技區已經不遠了,但若是沒有移到最前排的話,要拍下意念還是非常困難;但是我們前方的座位全都被高中生們給坐滿了。


    第二個困難點,在於我不知道該怎麽向堤學姊說明這件事情,進而我也不曉得是否有辦法把這些想法傳達給哲治。就算攝影成功了,我們就有辦法和哲治交涉解釋這件事嗎?即使真的有辦法見麵解釋,我又該怎麽說明意念是什麽?假設我是選手的話,即便有人對我說:「你現在狀況會不好,是因為死者遺留下來的意念之力所導致的。」難道不會覺得對方是看不起自己嗎?再說現在比賽才進行到一半,我們不能做出會擾亂他的集中力的事。


    所有選手的第一次演練試技結束了。


    「學姊……」


    我下定決心了。不出手攝影的話,一切也不會有所改變的。


    「學姊,如果我說……我能夠除去造成你弟弟狀況不好的原因,你會相信我嗎?」


    「咦……」


    「希望你可以盡量不要幹擾我之後要做


    的事。我等等要做的事情可能很傻,你可能也沒雛法了解那麽做會有什麽影響,但是請你一定要諒解。」


    「你打算要做什麽?」


    「我要拍照,幫你弟弟拍照。」


    堤學姊表情完全僵住。看了哲治剛才的跳躍,學姊大概對第二次的演練試技也很絕望了吧,但我居然還說要把她弟弟的醜態拍下來。


    「請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傷害你弟弟的,所以……」


    「我明白了。」


    在我說出一切之前,學姊就先開口了。之後她眯起雙眼,對我微笑道:


    「我知道你很擔心我,謝謝你,我沒關係的。既然你是想要幫助哲治,那我當然沒理由要阻止你。隻要能夠讓那孩子再次展露笑容,如果可以的話,那我願意幫他做任何事。」


    「……我了解了。」


    這麽一來,我也就沒什麽好顧慮的了。


    我又要再次主動讓自己昏倒了,真是愚蠢至極的行為。不過這次和過去不一樣,是由我自己主動拿起相機的。看到、碰到相機後,依舊會不能抗拒地產生強烈的感受。忍耐,我必須忍耐……我對自己輕聲說,往下走向觀眾席前方的座位。


    第二輪的演練試技已經開始,大概再十個人就會輪到哲治。


    『我想要先問清楚一下……』


    華憐繼續說:


    『你現在能夠不再遲疑便決心要拍攝意念,是為了我嗎?』


    「這既不是為了堤哲治,也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自己重視的學姊所以才要拍照。」


    『我就知道。我看你喔,果然喜歡那個學姊。反正你一定會反駁說什麽「我才沒抱著那麽下流的心思來做這些事」等等的,但我總覺得你今天特別有幹勁。』


    「你錯了。我隻是……無法放著如此疼愛弟弟的人不管罷了。」


    八年前——我的哥哥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而且,我可不想再看到有女孩子在我麵前哭了……真的,已經夠了,我已經受夠哭臉了。為了這個理由也不行?」


    我停下腳步盯著華憐。


    『……我知道了啦。這理由沒有不行。你都這樣說了,我哪還能說不行嘛。『


    選手、來加油的學生們聚成一群,我看到哲治就在他們的對麵,正開始做暖身操。跳遠的比賽時間很短,應該不用多久就會輪到哲治上場了。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抱歉。」


    學生們把道路擠得水泄不通,而我則從這些學生們之間擠過,沿著樓梯往下一步步朝著前排座位走去。「抱歉借過一下。」還有十階。剩下八階。「對不起,借過。」隻要再五階就可以——


    「喂!」


    就在這時候,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


    回頭一看,是一位穿著運動外套的男人。強健的體魄,曬得黝黑的臉,大概是某學校的體育老師吧。他皺著粗黑的眉毛,一臉可疑地看著我。


    「你在幹嘛?你有事情要找我們學校的人嗎?而且你還——拿著相機?」


    一位選手開始跳遠了,哲治又更往助跑區前進了一些。


    「每間學校都有各自規定好的等待區,你又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喂,晶,快點,再不快點的話……』


    (我知道。)


    沒時間了。


    下一個上場的就是哲治了。


    「你有拿到攝影許可嗎?不管怎樣,這個區域是我們學校的——」


    「我是全國高中報紙協會的工作人員,本月份全高報運動專欄特輯要報導的主題就是跳遠,您不知道嗎?」


    我快速地說完這串話。


    「全、全國……跳遠?我、我不知道,那是……」


    「貴為高中教師,您竟然不知道?現在堤哲治選手備受矚目,正受到眾人的熱烈討論。我已經和這場大會的營運本部聯絡過了,接下來堤哲治選手就要開始跳遠了,若是錯過了等會兒的拍攝好時機,您能夠負全責嗎?」


    「啊,不是,這個……」


    「抱歉,我先告辭了。」


    我掙脫開被抓住的手臂,前進走往觀眾席最前排。華憐偷瞄似地回頭往後看,說道:


    『這種話你也還真說得出口……』


    「雖然不應該拿來炫耀,但靠這張嘴吵吵架我還挺行的。不過真要打架的話,那我也沒轍就是了。」


    終於站到了最前排的扶手旁,跳遠用的沙坑近在咫尺,現在和跳遠用的跳板之間,距離應該頂多隻有七公尺而已吧。


    隻要拍照我就會失去意識,如果把上半身跨過圍籬進行拍攝的話,昏倒後相機一定會掉落到競技場上——我決定半蹲在最前排座位的前麵。


    哲治站在助跑區。幸好趕上了——不過現在我沒時間注意周圍其他的狀況了。


    人聲嘈雜,沸騰鼓噪,我的四周充滿變數。不過我不在意,把眼睛靠上觀景窗。強烈的暈眩襲卷而來,身體出現違背意誌的反應。


    裁判舉起白旗,宣告哲治的演練試技開始,哲治便開始奔跑。


    忍耐,隻要再一下就好——一定要忍耐住。


    就在此時,周圍響起一片歡呼聲。狀況發生得太過突然。到底怎麽了,我搞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我的情緒非常混亂,同時也感受到應該凝聚在鏡頭中的華憐正動搖不安;觀景窗內的視線一瞬間變得模糊。


    (華憐!)


    哲治奔跑的速度逐漸加快,跑在助跑跑道上的他步幅寬闊,力量強大。


    (華憐,冷靜下來!)


    我夾緊腋下,把左手肘貼緊腹部,以此充當支柱來固定相機。


    『我、我很冷靜呀!』


    鏡頭的亮度恢複了,哲治往前跑著,仿佛完全不把周遭的喧騰放在心上一樣。心理層麵不夠堅強?看到此刻的他還能夠這樣說的話,那我覺得那位教練未免太沒眼光了。哲治非常認真,盡全力地奔跑著。若是意念的力量敢不講理地幹擾他的話——


    『晶,那裏!』


    哲治的腳步正要踏上跳板,白色的跳板上倏地冒出一條白色棒狀物。我在它還沒碰到哲治腳踝的瞬間,便按下了快門。


    「給我消失吧!」


    空中出現了七片光之刃。


    它們如鐮刀般銳利。


    它們似機械般精密。


    刀刃朝著意念所在的場所飛去。


    七片刀刃細致俐落地斬斷意念的周圍。


    意念往空中浮起——


    過程中,浮起的它如同華嶙所說的一樣,仿佛雙節棍似地彎折起來。


    而我卻聯想到其它的東西。


    聯想到人類肉體的某一個部分——


    『晶,起來呀,晶!』


    我猛然回神,發現自己正坐在裝設在水泥上的塑膠椅麵上。眼前是未曾見過的女學生,她們似乎是被分配坐在這一區的學生。


    「請、請問……你還好嗎?」


    「還好,不好意思。」


    我站起身,感覺頭昏眼花。看來剛才我沒有昏倒在地上,隻是倒坐在位子上而已。從扶手的前方往下眺望跳遠的沙坑,便看見哲治手插在腰上,正準備要回到等待區。


    跑道上開始舉行其他的比賽——田徑競賽中最受注目的項目,四百公尺接力賽預選。比賽會由各個學校選拔出來的選手來參加賽跑,這是校與校之間的對抗戰,因此從預賽開始跑道上便充滿了熱烈的氣氛。比賽才剛開始而已,所以觀眾席上的歡呼聲非常激烈。


    『這這這!』


    我的後腦勺被華憐用力地打了一下,而由於她和我共享痛覺,所以她也跟著因疼痛而縱身往後跳了一下


    。


    『這實在太棒啦!在剛才的狀況下,居然完全沒手震耶!』


    「這和出手揍我有關係嗎?總之,這樣一來就拍了四個了。」


    『…………』


    「為了一一地拍下意念,總是會比較費事,這也沒辦法吧?」


    『不、不是這樣……算了,沒事啦!』


    「?」


    雖然剛剛發生了預料外的麻煩狀況,不過總之我拍攝成功了。造成哲治狀況不好的原因已經被我除去了,我必須快點告訴他這件事。


    「他的神情……變了。」


    回到原本的座位,學姊這麽對我說。


    「雖然沒有打破紀錄,但他好像順利跳躍過了……然後哲治的神情……就改變了。」


    哲治待在和剛才一樣的位置,身穿運動外套坐在地上,不過他的眼神現在望向了天空。看起來雖然好像在發呆,但眼神非常認真。


    「哲治隻要專心時就是這副模樣。念國中時,他總是露出這副表情。欸,他等一下說不定就能跳過了。那孩子,說不定能跳得出去了!」


    學姊抓著我的手臂,看起來我的擔心實在是多餘的。他是一名運動選手,他正冷靜地接受自己眼前發生的改變,並且正在想辦法對應處理。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跑道上接力預賽的高張氣氛所影響,接下來的跳遠選手大多缺乏集中力,不少選手沒有打破紀錄。我和學姊靜靜地等待第二次的演練試技結束。不久後第三輪雖然開始了,但跑道上的接力賽還在進行,因此競技場內依舊非常喧鬧。


    「下一個就輪到他了……」


    在這喧擾的氛圍中,哲治進入了第三次的演練試技。他站在助跑跑道上,筆直看著正前方。學姊凝視著這一幕,雙手在膝蓋上交握,然後又鬆開,看起來有點焦躁。


    「學姊。」


    我正要對她點頭時,她也看著我點了點頭。之後我們隻要守候著他,看他跳躍就行了。我已經做好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了。華憐從背後抓緊我的肩膀,不知不覺間她也凝神地注視著競技場。


    在許多觀眾隻關心著接力賽的此時,哲治開始奔跑了。這次和前兩次完全不同,他的腳步非常輕盈,就像是在踩著腳踏車一樣,雙腿輕快地交互跑動著。眼看著他速度愈來愈快,愈來愈靠近跳板。他壓低身子,以驚人的氣勢甩出右腿——


    他跳過了!


    跳躍的時機非常精準,幾乎讓人目瞪口呆。雙腿在空中踢了兩次,上半身用力地往後彎曲,然後一口氣往前趴倒。著地的瞬間,前方揚起沙塵。壓倒性的成果。他跳躍的距離非常地遠,幾乎比其他的學生遠了一公尺。


    隻有少數的觀眾一直看著他的跳躍過程,這些觀眾們全都屏氣凝神,隨後從口中發出驚歎聲。觀眾席上的鼓噪聲逐漸擴散開來,而原先專注在跑道上賽事的人們於是也紛紛地關注周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位選手起身站在沙坑上,雙手扠在腰間仰望著天空,他的臉部有些扭曲,看似有些痛苦。啊,他終於完成一件事情了,然而他的行動當中,卻出現了一個……就那麽一個錯誤。


    一旁的裁判舉起紅色的旗幟——選手在踏板處微微越線了。犯規。紀錄無效。


    觀眾席上,叫喊聲四起。


    「搞什麽,老姊你來啦!我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犯規!」


    上到觀眾席區的哲治,表情一臉愉快。


    站在哲治麵前的學姊,吞吞吐吐地找話回應:


    「好……好棒呢。好、好久沒看到你跳得那麽好了。所以,你就別再說自己要放棄了啦。」


    哲治看著自家姊姊一副感動的模樣,不禁用力地搔抓著頭,似乎有些害羞。


    「嗯,我知道,我會堅持下去。教練對我說過了,他說『沒想到真有人能夠那樣跳啊』。要是我沒犯規的話,剛剛一定能破大會紀錄。會犯規都怪我練習不夠,教練還威脅我,說會對我進行更嚴格的訓練。」


    哲治的眼神轉到站在學姊背後的我身上。


    「你——剛剛就在那邊舉著相機拍照,對不對?在我第二次跳的時候。」


    「你有注意到?」


    「我本來就很容易注意到這種事。你剛剛做了什麽,對吧?」


    這個問題讓我嚇了一跳,不過我依舊回覆道:


    「我隻是拿著相機拍照而已,就這樣。」


    「是嗎?算了,之後的事情不想說也沒關係。我已經抓住跳躍的感覺了,下次一定能夠跳得更好。這是隻屬於我的東西——那……老姊,我先走了。」


    哲治意氣風發地離去了。


    學姊目送著他的背影,開口表示:


    「雨野……謝謝你。有找你陪我一起來,真是個明智的決定。」


    「我可什麽都沒做喔!」


    「雖然我不懂發生什麽事情了,不過哲治好像明白的樣子……男孩子真討厭,居然馬上就能夠了解對方的想法。」


    學姊臉上再次出現如同往常的明亮笑容。看著她的那副笑容,我的心情也跟著豁然開朗了。


    學姊站在我的麵前。


    「咦?」


    而她——忽然緊緊地抱住我。


    「那孩子說他會繼續堅持田徑夢……太好了……」


    「不是、那個、哎唷……」


    我心中想著得趕緊說些什麽才好,但卻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過這個狀態並沒有持續太久,學姊倏地把我放了開來。


    「……差不多,也該回去了呢!雨野,回去吧!不對,我自己先回去囉!」


    「啊,那個,咦?」


    接著學姊緩緩地往後退了半步,像是注意到什麽似地把手塞進小化妝包裏,一邊微笑著一邊拿出一個東西交給我。


    是一麵小鏡子。


    我透過鏡子慢慢地看著自己的身後,發現華憐正整個人僵住地看著她的後方。沿著華憐的視線一望——


    「你好啊!原來你在此處呀!」


    我對這個人再熟悉不過了。她身著運動長褲,上半身搭著長版t恤,並且一邊正在放下肩上的托特包。


    夕顏滿臉笑容(相反地,她手上一邊完美地做著釋放出怒氣的動作),往我的方向走近,對我說:


    「我是否說過,我不在場時萬萬不可與意念扯上關係?你想吞針是嗎?那麽想吞是嗎?我就讓你吞吞比千根針更激烈的東西吧!」


    在那之後,我整整被她瘋狂念了三十分鍾。


    至於堤學姊呢,在我認出來者是夕顏的當下,她就已經逃得不見蹤影。甚至在說教開始後,學姊早就離開觀眾席了。真是夠了,我的危機管理能力豈隻是比不上貓而已?就連堤學姊實力的一點點邊我都沾不上吧!不管怎麽樣,至少這樣又拍了一個意念。剩下九十六個……離終點實在好遙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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