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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華憐有一個目標——找到華憐的哥哥,夜木阪慶幸。


    死者往往都是因為「還有願望想完成」、「有所遺憾」,所以才會遺留意念在人世間,因此死者的意念往往都擁有想要實現的目標。隻要為意念完成其願望……意念就會消滅。


    現在我們幾乎沒掌握任何關於慶幸的線索,隻知道他現在已經不在人世間了。但華憐一直覺得慶幸的意念可能還遺留在這個世上,而她希望能夠知道哥哥的意念有何願望,並且幫哥哥實現那個願望。


    華憐的願望實現的那一刻,我或許又會回到原本那「無聊平凡的生活」之中,再次過著沒有意念的人生。每天上學,聽一堆無聊至極的課,努力念書參加大學考試。無聊平凡的每一天,同時也是——無可取代的每一天。


    不過現在我打算為了華憐而竭盡全力。就算未來充滿了未知數,至少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做到這一點。


    搭上老師特地開來醫院接我的車,我來到了護棱高中。


    遭受前幾天的事件所影響,這三天期間,我就讀的高中成了全日本各家媒體爭相報導的學校。八年前,一位十歲的少女遭人殺害,遺體還被分屍——犯下這起案件的犯人竟然就是護棱高中的老師,所以當然會受到各家媒體關注。雖說如此,隻有第一、二天有攝影師到這裏來,今天記者也隻剩下小貓兩三隻了。


    我從後門踏入了枝園內。現在第六節課才剛開始。


    「……你其實可以不用勉強自己馬上就來上學。」


    我走在走廊上時,老師對我說了這句話。本以為老師是關心我,畢竟警方對外隻表示我是單純剛好被卷入事件當中而已。


    「我沒有勉強,不過,我……」


    我正要開口——然而看到老師那張不高興的臉,我發現原來自己搞錯了。


    「發生了那種事件,我看你在這間高中也很難繼續待下去了吧?反正你那麽優秀,轉學應該也不是什麽難事。」


    話語中潛藏著明顯的敵意。


    對這位老師來說,安久津是他的同事。就算告訴他自己的同事是殺人犯,恐怕他也覺得難以置信——應該就是這麽一回事吧?現在大家都知道是我通報警方說安久津就是嫌犯,所以對於眼前的這位老師來說,雨野晶就是一名把他的同事逼到絕境、難以管束的學生——


    『這家夥說的話還真是莫名其妙,』


    華憐的口氣聽起來很差。


    『這家夥又了解多少?安久津明明害晶那麽痛苦……甚至痛苦到開始厭惡曾經深愛的相機……少在這邊又說些害晶感到痛苦的話!』


    華憐生氣了,而我竟然覺得有點——開心。她居然為了我而如此氣憤。


    「那我先走了,我就送你到這裏。你不要太勉強自己。在這裏閑晃的媒體已經夠多了,你不要再給我惹事。」


    『這家夥居然敢說這種話!?有問題的是你們吧!』


    我開口打斷華憐的話,對老師說道:


    「……老師。」


    即將跨步離去的老師有些驚訝地停下了腳步。


    「謝謝您特地來接我。」


    「啊,哦,這種小事……」


    老師含糊其詞地回應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真的不介意?』


    我點點頭。


    「不介意。你願意為我爭一口氣,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你真的……好奇怪喔。要是我的話一定出手揍他!』


    華憐對曆史老師吐了吐舌頭。


    「我有時候會覺得……你真是充滿了攻擊性。你以前真的一直過著住院生活嗎?」


    『哎呀!你可不要小看住院的病患唷?我一直都被宣告說隨時可能會丟掉小命,但我還是努力地苟延殘喘活了十年!我才不會為了一點小事放棄,所以——我反而比較擔心你。』


    華憐直視著我的雙眼。她的眼睛好美,幾乎可以說美得勾魂攝魄,充滿蛙力,讓人實在不想移開視線。


    「我沒事。」


    事實上我剛才的確多少有感覺到一點壓力。


    我打開教室的門。現在正在上英文課,老師手上拿著教科書,有些訝異似地看向我這邊。學生們也一同轉頭過來看著我。


    就算是搞錯教學參觀的日子、獨自一人跑進教室的學生家長,應該也不會受到這麽誇張的視線洗禮吧。我的腳步聲,劃破了教室內突如而來的靜默。大家的視線中——似乎隱藏著困惑與不安。我覺得自己好像走在石像堆中。


    「我遲到了。」


    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口表示道。我放下書包,正準備要坐到椅子上時,往前數第二個位子的男同學站了起來。


    他是中央幹事會——也就是其他學校所說的「學生會」——的成員。我也是中央幹事會的成員,所以我們的身分立場差不多。男學生的姓氏為成川,他有一對大耳朵,又很容易臉紅,所以大家都戲稱他為「猴子川」。


    成川張開雙手,接著啪啪啪地用力拍起手來。


    ……怎麽回事?猴子川在拍手?說不定他手上如果拿著兩片銅鈸看起來會更像樣——就在我的腦中想著這些事情時,拍手的音量愈來愈大。我環顧四周,發現班上的同學都在拍手,並且盯著我看。


    「辛苦你了!」


    成川走到我的身邊,砰砰地拍著我的肩膀。


    「辛、辛苦我了?」


    我不禁愣住了。不隻是我,連老師也愣住了。


    「歡迎你回來!」


    「身體還好嗎?」


    「雨野你可能不知道,學校來了好多記者和攝影師喔!」


    「我有上電視喔!你在醫院有沒有看談話性節目?」


    大家的聲音此起彼落。


    我隻能不明所以地不停點著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發生什麽事了?


    成川在我的耳邊低聲說道:


    「我跟大家說,你回來以後要拍手迎接你。還說——這樣你一定會很驚訝!這可是我家馬子出的點子喔!」


    成川向我眨了眨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雖然他剛剛提到「我家馬子」——但他應該沒有女朋友才對,不過我很清楚他指的是誰。成川所說的,一定就是他迷戀不已的中央幹事會會長——堤葉友學姊。


    我終於明白了——原來這是學姊對我的貼心之舉。雖然我的笑容應該看起來挺不自然的,不過我還是對大家露出了笑容。


    『什麽嘛!我還以為大家會很討厭你咧,沒想到根本沒這回事嘛!』


    我聽見華憐好像鬆了口氣似地說著。


    我一直在思考著——之後該怎麽辦。


    搭電車前往藤見村——華憐過去生活的地方——這件事本身當然很簡單,可是月詠說現在有人正在監視我。如果監視我的人不是月詠所屬的意念滅除機構所派來的,那應該……就是吉良那邊的人手了。


    在我住院的期間,有一位叫作吉良的女性曾經來拜訪過我。她的眼神非常冷靜,感覺似乎不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足以讓她感到慌亂。她穿著套裝,自稱是「警政廳」的人。


    她知道意念的存在,同時好像也掌握了意念滅除機構及月詠的一些資訊。她說自己正在調查意念,想要逼迫我協助她的工作,然而我卻拒絕了她。


    如果我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就前往藤見村的話,那監視我的人一定會起疑。我必須找出一個能夠掩人耳目的方法——但是我卻完全想不到。現在吉良還沒發現華憐,不過如果她派人監視我的話,總有一天會發現我行為中的反常之處——就在我想著這些事時,不知不覺間課程也結束了。下課後我前往中央幹事會室,由於


    我一直在思考,所以不小心走過中央幹事會室的門口兩次,讓華憐目瞪口呆。


    已經有好幾名學生待在中央幹事會室裏麵了,但堤學姊還沒來。


    長桌排列成コ字型,一名坐在椅子上的男學生站起身子,由於力道過猛,導致椅子在他背後應聲倒地。


    「晶!」


    弄倒椅子的少年有一頭柔順蓬鬆的頭發,身高隻到我的胸口。他的體型削瘦,微笑時的表情就像是天使一樣。


    「……啊,來棲,真的很謝——嗚呃!」


    我的話來不及說完。因為那名男學生——來棲正成——用衝刺的方式向我奔來,擒抱住我的身體——力道之猛,真的沒辦法說他其實隻是在擁抱我。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能來上學了!晶,我一直好擔心你,真的真的好擔心你……」


    我往後一仰用力踏穩腳步,避免自己摔倒。來棲用他的額頭來回地在我的胸口猛蹭,簡直像隻小狗狗。我粗魯地揉著來棲柔軟的發絲,對他說:


    「讓你擔心了。」


    來棲依舊緊抱著我,抬起頭來看著我的臉。總是露出天使般微笑的那張臉龐,今天看起來卻好像快哭出來似地。


    「我、我真的很擔心,不過一切都是為了你,所以我……」


    華憐驚訝地在我背後呢喃道:


    『哇,這就是男性之間感人的友誼啊。』


    我想要推開來棲的身子,不過實在很難。他抱得那麽用力,讓我覺得有點痛。雖然我已經出院了,不過身上還是有些地方在隱隱作痛。再說,我住院的期間來棲每天都到我的病房來探視我,所以現在應該不會有所謂「感動的重逢」的氣氛吧。


    順道一提,每天都來探視我的隻有來棲,而另外還有一位怕生的一年級吉他手學妹——佐久杏——雖然她會傳簡訊問候我……但並沒有來看過我。


    姑且不論這件事情,現在我愈發感受到來自周遭視線的敵意。來棲是中央幹事會的副會長,加上端正的長相,因此是女同學問最受歡迎人物的前三名,不少女學生都是衝著來棲而擔任中央幹事會的成員。如果我不趕快想辦法離開來棲的話,就某種意義來說真的相當危險。


    「什麽嘛!雨野,原來你已經來了喔!」


    在我無計可施時,是成川拯救了我。他出現在中央幹事會室,並且用力猛拍了我的後腦勺,害我的眼鏡幾乎都要滑落了。


    「你幹嘛忽然出手打晶啦!」


    終於離開我身上的來棲凶狠地質問成川。


    「來棲,原來你也在這啊!隻要你在就會變得很麻煩耶!」


    「猴子川你有資格說我麻煩嗎!」


    「可是我等會兒有重要的大事要告訴雨野啊!」


    重要的大事……?我完全不知道成川要講什麽,而成川馬上露出一臉認真的表情表示:


    「雨野,你和葉友姊姊之間發生過什麽事?」


    「……我和堤學姊?」


    學姊有一頭茶色的大波浪卷長發,看似昏昏欲睡的眼睛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痣。雖然我和她隻差了一歲,然而她的眼神卻散發著迷人的魅力;不僅如此,她的五官比例真的非常好。不隻是成川,有很多男學生也都是她的支持者。


    我們中央幹事會的幹事長與副幹事長,這兩人的組合獲得了大量男女學生的支持。


    「你少在那邊裝傻!葉友姊姊的態度很奇怪啊!」


    成川沒好氣地說道,吸引了幹事會室中所有學生的視線。


    如果真要我說發生了什麽事,頂多就是堤學姊的弟弟受到意念所苦,所以我利用攝影幫她弟弟解決了這個問題。不過這實在很難向成川一五一十地說明。


    「雨野,我說你啊,葉友姊姊為什麽要特地貼心地為了你做到那種地步,請大家『拍手歡迎你回來』?而且她還用幾乎能融化寒冬中的永凍層般的笑容提出這個要求,我真的不懂她怎麽會那樣啊!她都開口那麽說了,我除了回答『遵命』以外,還能說什麽!喂,雨野,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事?難道你威脅她?」


    「…………」


    永凍層應該連夏天也是結凍的狀態吧——我甚至連開口這樣吐槽成川的心情都沒有。總而言之,成川根本就搞錯了。成川「咳」地一聲清了清喉嚨,對我說:


    「我、我很不想要這麽想……不、不過,莫非葉友姊姊對你……」


    『有意思?』


    華憐的眼睛閃爍起光芒,忽然加入了對話之中。


    (你開口事情會變得更複雜,可以拜托你閉嘴嗎?)


    『三角關係出現啦!』


    到底是誰和誰和誰的三角關係啊——我正想這麽對華憐說的時候,來棲迅速地表示:


    「才沒那種事。成川,你早就知道了吧?堤學姊喜歡的是大她兩歲的前中央幹事長……」


    「閉嘴啦!講這個真實感太強烈了,我會很沮喪……」


    「大她兩歲的前中央幹事長?」


    我倒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而在我後麵有個意念正坐立難安地嚷嚷著:『哎呀呀呀,晶有新情敵登場啦!』


    「晶,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這件事情很有名耶!」


    「我沒聽說過。」


    「就是啊,我記得對方應該叫作——吉良前輩吧。」


    「哎呀,大家都在啊!」


    就在這時候,話題的主角——堤學姊出現了。我們三個人(+意念)全都嚇了一跳,一起看向中央幹事會室的入口。其他豎起耳朵的學生們(也就是室內的其他全部成員)也同時凝視著堤學姊。


    「嗯?」


    學姊獨自一個人困惑地瞪大了眼睛。


    「那麽,雖然我感覺到大家似乎有事情瞞著我,不過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決定。」


    學姊走到中央的座位上,有些不高興似地說道。


    而來棲剛才的話語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裏。他剛剛提到「吉良」兩個字,難道那會是——不,應該不可能。再怎麽說年齡並不符合,而且「吉良」也不是多罕見的姓氏。更重要的是,吉良是個女的。


    「葉、葉友姊姊,我們沒有瞞著你什麽啦!就是……雨野那個白癡啦——啊喔!」


    成川慌慌張張地說道,而坐在他隔壁的我便對他使出肘擊。


    「雨野怎麽了?」


    堤學姊往這裏瞥了一眼——然後微微地笑了。


    「雨野,歡迎你回來。雖然你隻住院三天,不過回到凡塵俗世的感想如何?」


    「什麽凡塵俗世啊……你就不能用正常一點的說法嗎?還有……讓學姊為我費心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低下了頭。


    堤學姊沒說什麽,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欸,你們兩個這種好像一切都了然於心的眼神真的很可疑耶……!」


    我完全無視成川不滿的嘟噥。來棲似乎也用有點陰暗的眼神盯著我,我一樣當作不知道。


    學姊毫不在乎我們的小動作,開始談論起議題。


    「關於明年三年級學生畢業旅行的地點,目前已經有幾個候補的選項。」


    護棱高中的畢業旅行地點每三年會改換一次。老師們會先提出幾個地點的候補選項,由中央幹事會先行考察、提出報告後,校方會再次討論決定地點。


    「今天我們必須決定負責去各地點考察的人員。候補地點有廣島的原子彈爆炸圓頂屋與和平紀念公園、釧路濕地、角館的武家屋敷、石見銀山……最後還有一個比較次要的選項,就是上個月才剛發現※繩文時代遺跡的地點……」(編注:日本舊石器時代後期,約公元前一四五〇〇年到公元前三〇〇年


    前後左右。)


    堤學姊繼續說道:


    「……藤見村。」


    這句話如電流般竄過我的腦海。怎麽會提到這個地方?不,這是我的大好機會。我瞬間如此思考著——絕不能錯失這個機會。


    在華憐有所反應前,我馬上站了起來。


    「那麽,有沒有人自願——」


    「我去考察藤見村。」


    由於我的舉動太過突然,導致大家都愣愣地張著嘴盯著我看,室內一陣寂靜。麵對自己如此快速的動作,我也感到相當驚訝。


    「是、是嗎……如果沒其他人想去那裏的話,那讓雨野去當然沒什麽問題。」


    「我也要去!」


    來棲忽地站了起來。


    「晶——雨野隻是普通的成員,所以身為副幹事長的我一起跟去應該會比較好吧!?再說,按照慣例,一個地點最多可由兩位人員一同前往考察!」


    「嗯……話是沒錯,不過,來棲……你別太激動——」


    「我、很、冷、靜!」


    明顯看得出來棲並不冷靜,不過他一副來勢洶洶的樣子,讓原本那些透露出「來棲同學要去的話,那我也要去」的意圖,而幾乎已經跟著舉起手的女學生們(據我所能確認到的,應該至少有三個人)半途而廢地放下了手。


    就在「我和來棲兩人一同前往考察」幾乎快成定局時——忽然有個人闖了進來。


    「我都聽見了!攝影社也要同行!」


    中央幹事會室的大門「砰」地一聲被打開了。


    一名女子現身在門口。一頭長發緊緊地在頭頂束成馬尾,鼻子上貼了一片小小的ok繃。她是攝影社的社長,也是這間學校中除了我之外同樣看得見華憐的人——私泉夕顏。


    她剛剛說「我都聽見了」——我想在場各位同學的腦中一定在想著「她根本就在外頭偷聽吧」、「這件事情和攝影社有什麽關係啊」。


    「為、為什麽夕顏同學也要……」


    來棲用狼狽的聲音叫道。


    「當然是為了社團集訓!你有意見哪?」


    補充說明一下,夕顏與來棲兩個人的關係可說是水火不容。


    「何止有意見?這根本就行不通!這是中央幹事會工作的一環——」


    「就隻是剛好攝影社也到那裏舉行集訓呀!」


    「怎麽可能有這麽巧的事!」


    「就是因為不可能,所以才叫作『偶然』呀!不是嗎?」


    「你少強詞奪理!」


    「嗬嗬嗬!我偏要強詞奪理、亂說歪理!嗬、嗬、嗬!」


    夕顏的笑容就像是狡猾的狐狸。


    「嗚……幹事長!請你說句話好嗎!」


    「雨野,你還真搶手呢!」


    堤學姊好像根本不打算處理現況,隻是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


    真奇怪。我明明才剛出院,怎麽會覺得身體這麽不舒服呢?說真的,我的頭好痛。


    『哎呀,晶,你快點想想辦法呀!大家都在看你唷!』


    中央幹事會的成員們全都盯著我瞧。「這要怎麽辦啊」、「全都是雨野惹的禍」、「如果來棲同學有什麽閃失的話,我一定殺了你」、「快想辦法解決好不好」、「來棲同學要是怎麽樣的話,小心我殺了你」、「快點繼續開會啦」、「要是來棲同學怎麽了,我肯定殺了你」……我感覺到視線中混雜了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殺氣,這一定是我的錯覺。對,我決定把一切都當成錯覺。我實在沒辦法粗線條到在感受著眾人殺氣的同時,繼續假裝若無其事。


    我站起身來,走向教室的入口——夕顏所在的位置。


    「哦?」


    接著勒住夕顏的脖子。


    「哦、哦哦、哦哦哦?唉呀,雨野,你的手法還挺強硬的嘛!我可不討厭強硬的男人唷?不過,你還是溫、溫柔地對、對待我……有、有點不舒服……快、喘不過氣……嗚呃!」


    我用眼神阻止了想要跟過來的來棲,並且完全忽略夕顏的語,把夕顏拖到走廊上。


    「你為什麽要那樣捉弄來棲?他到底做錯了什麽事?」


    我進到攝影社的教室中,讓夕顏坐到椅子上。


    過去社員所拍的照片被列印成a4大小,貼在教室的牆上。長桌子上放著底片,書架上塞滿了攝影雜誌,從房間角落的暗房飄散出獨特的藥水氣味。


    「你把女孩子帶到罕無人煙的教室裏,打算做什麽呀?」


    「會罕無人煙根本是因為這個社團長期招不到社員吧!」


    「沒想到雨野是個如此粗暴的男人呢……夕顏等會兒就要被粗暴的雨野扒下衣服,還會被逼著擺出害羞的姿勢……」


    「你少在那邊開玩笑!」


    我強勢地說道,夕顏便像個鬧別扭的孩子一樣嘟起了嘴,撇開視線說道:


    「誰教雨野你要那麽過分!」


    「我過分?」


    「我如此拚命與你並肩作戰喲。你出院後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該先來攝影社找我嗎?」


    「是……是沒錯啦,月詠快要搶走美莉的意念時,的確是你幫助了我。」


    結城美莉是我的青梅竹馬,在八年前遭人殺害。對我來說,她是個非常重要的女孩。


    「我很感謝你的幫忙,也絕對沒有要忽略你的意思。」


    「但你對來棲未免太好了吧?」


    「我——」


    『夕顏嫉妒羅!』


    華憐突然開口說道。


    『夕顏吃醋啦!而且吃的竟然是來棲的醋耶!』


    「什麽啦!」


    剛才還狠狠嘲弄著來棲的夕顏,現在卻因華憐的話語而顯得狼狽不堪。


    「才、才沒有呢!我、我隻是不滿雨野太沒有常識——」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道歉,真的很對不起。華憐,你也別再多嘴了。」


    我介入她們之間。華憐哼哼地嗤笑著。真是的,她什麽時候學會擺出這種討人厭的表情?


    「…………我有話要對你說,所以才刻意延遲到攝影社的時間。畢竟我要說的話有點長。」


    「你有話要對我……?」


    「我要告訴你華憐的過去。」


    我把視線轉向華憐身上。


    「告訴我沒關係嗎?」


    『我覺得也讓你知道應該會比較好……你願意聽嗎?』


    「當然!我是華憐的夥伴!不過雨野我就不清楚了。」


    雖然夕顏最後多加了一句不必要的話,不過她說完後表情也認真了起來。


    我先說了華磷的哥哥過去工作的工廠所在地藤見村的事。華憐——夜木阪戀雖然生於東京都內,不過為了療養身體,十歲時便搬遷到藤見村。戀從出生時循環係統與內髒就相當孱弱。


    搬到藤見村後,戀的身體依舊不見起色,仍然持續過著住院的生活。就在他們搬到藤見村三年左右時——她的父母因交通事故而身亡。原本在東京的公司上班的哥哥慶幸,因此決定要待在戀的身邊。在那之後,在戀還活在世上的期間,慶幸就一直在藤見村的鏡頭工廠上班。


    戀的情況不好,隨時都有可能會惡化。就在她滿十六歲後的某一天,身體狀況忽然急轉直下。而後治療沒起到作用,戀驟然逝世。


    死後,由於慶幸把戀身體的一部分移植到鏡頭之中,所以化為意念的戀就此寄宿在鏡頭裏。慶幸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並沒有人幫忙掌管華憐的鏡頭;變成意念後的戀,便跟著鏡頭輾轉到了各處。


    寄宿到鏡頭後直到遇見我之前的種種,華憐並不願意告訴我。我認為,大概有不少人說她寄宿


    的鏡頭是顆「會拍出靈異照片的怪鏡頭」,隨後幾經數位好奇的收藏家轉手,最後到了安久津的手裏。接著夕顏接收了鏡頭,我因此遇見了華憐。


    「我們必須去藤見村一趟,不過背後卻有一點問題。似乎有人正在監視我們。」


    我跟夕顏說,這是月詠告訴我的消息。從攝影社的窗戶向外看,可以看到校舍後方圍籬的另一頭停了一些車子。


    夕顏從我的身旁俯視外頭。


    「為何要監視雨野?還有,是誰監視你?」


    『月詠隻有提到「ren u」這幾個字,我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團體。會是警察之類的公家機關嗎?』


    「嗯……我也未曾聽過這個組織……會不會是指那位出現在雨野病房的冰山美人?」


    姑且不管吉良是不是冰山美人,總之我對夕顏點了點頭。


    為了混淆監視者的視聽,所以我才在中央幹事會上說自己願意去藤見村考察。既然這是學校事務的一部分,那剛好就成了最適當的掩飾。


    「如此一來,攝影社就更沒理由不去了哪!」


    夕顏開心地說道。


    「你是怎麽推導出這個結論的啊……」


    「若是攝影社亦舉辦集訓,那你不就有兩個可以用來掩飾的藉口了嗎?再說,雨野你實在太疏忽了,可不隻有一個單位在監祝你。」


    「什麽?」


    夕顏抿嘴一笑。


    「來棲呀!你要如何躲過來棲的目光,尋找華憐哥哥的意念?」


    「……這個……」


    「就這麽決定了!華憐,我們集訓吧!此為攝影社創社以來的初次集訓呀!」


    我從各種角度思考了夕顏的理論——不管怎麽想,似乎都找不到漏洞,然而我卻莫名地無法釋懷。不,其實答案很清楚。夕顏不過是想要跟著一起去,所以硬是說了一些歪理。光看夕顏這副暗自竊喜的表情就知道了。


    『集訓……聽起來還真不錯。』


    華憐露出了笑意。


    『所謂的集訓,就是一群未成年男女第一次待在同一個屋簷下然後進行肌膚之親,對不對?好期待喔!夕顏會被扒光衣服,還會被迫做出各種害羞的姿勢,對不對,』


    「不對!」


    「不、不是這樣啦!」


    我和夕顏同時大叫道。明明這台詞就是夕顏剛剛自己講過的話,但她現在卻滿臉通紅。


    2


    來棲非常非常地不高興。他身穿一件灰色的襯衫,外頭罩著一件米白色的針織衫,一身的打扮宛如青春偶像劇中的主角少年,然而他卻非常地不高興。不論是星期六的周末輕鬆氛圍,或是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的藤見村豐饒的自然景色,以及綠意與充滿土壤氣味的輕風,他全都不放在眼裏,隻是不斷地散發出不愉快的氣息。


    我們到達藤見村時,時間已經過了正午。我們來參訪這個村子裏麵唯一可稱作觀光景點的——繩文時代的遺跡。


    與來棲相反,興高采烈的夕顏不停地四處拍照。她穿著一件長版e-恤,還搭了底色為螢光綠色,上頭綴了粉紅色線條的運動服。如此誇張不合常理的顏色搭配,很符合她平日的穿著風格。她看到綠油油的美麗山景便拿起相機猛拍,看到古舊民宅也拍,小河在流動她一樣拍個不停——夕顏真的非常熱愛拍照。她以前明明說自己喜歡徠卡相機,但現在手上拿的卻不是徠卡,而是德國福倫達的相機。


    她為了構圖而煩惱,為了快門速度而煩惱,也為了焦距而煩惱。有人說應該用「減法」的概念來進行攝影,如果找到了想拍的目標,為了彰顯主題,構圖時必須進行調整,避免讓其他鄉餘的要素出現在畫麵中。夕顏在拍攝人像時,會試著讓周遭的景色變得模糊;拍攝河堤時,則會等待行人離開,或者是等適當的人人鏡。


    夕顏在煩惱時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很認真地享受著攝影的樂趣。有時候華憐開口表示意見,夕顏便會小聲地說「好啦好啦你閉嘴啦」,把華憐趕到一邊去。專注於攝影的夕顏,身上完全沒有平日那種令人討厭的感覺。


    我——嗯,則是看著不高興的來棲與雀躍的夕顏,時而與華憐一起感受微風輕撫,時而在可以寫入報告的地點作一下筆記。


    托夕顏的福,我們的移動速度相當緩慢,而我很樂於接受這種和緩的時間運用。原先極為不開心的來棲看著夕顏這個樣子後,也漸漸透出一股「真拿她沒辦法」的氛圍,情緒不再那麽緊繃。


    「……晶、晶?」


    來棲看著我的臉。


    我們現在站在藤見村曆史博物館的正前方。眼前有一條兩線道的道路,還有一個老舊的公車站牌,對麵有一片寬闊的稻田。輕撫而去的風中,混雜著濕潤的泥土氣味。


    「嗯,什麽事?」


    「……你看到相機,不會有問題嗎?夕顏同學在離你那麽近的距離下一直拍照……」


    「嗯,她隻是一個人在那邊啪嚓啪嚓地猛拍照而已,我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你被拍到也不會昏倒嗎?」


    「嗯……我沒有嚐試過,不過我想應該不會吧。」


    我說完後,來棲的眼中閃過亮晶晶的光芒。


    「那那那,那我可以試試看嗎?用手機幫你拍一張!」


    來棲拿出了最新型的手機。


    我過去沒有想過自己被人拍攝後會昏倒的問題。畢竟在這世上,根本沒有人喜歡幫我拍照。啊,有個例外,我哥會拿相機拍我。在我住院期間,聽說哥哥好像有拿手機拍下正在睡覺的我。之後他還在床邊櫃上放了一副新的眼鏡,讓我可以換掉原先被月詠弄壞的舊眼鏡。哥哥到底是什麽時候幫我買好眼鏡的?不對,更重要的是,他怎麽會知道我的近視度數?我的哥哥還真是充滿了各種謎團。此時此刻的他應該正在努力工作,以求未來成為優秀的醫師吧。


    『你真的不會再昏倒嗎?』


    「嗯……試試看吧。」


    「真的嗎!?」


    「凡事都應該挑戰看看。那就麻煩你了……來棲?」


    「嗯?」


    「你在幹——不不不,沒事……」


    來棲站在我的麵前,後背緊貼著我的身子。他調整著手機的位置,打算從斜上方往下拍照,讓我們兩個人一起入鏡。


    『……這個不就是女孩子常用的自拍手法嗎?』


    唉,是啊。


    「咦、咦?這樣拍不到……我調整一下……」


    來棲的個子比我矮小很多,所以不論他怎麽調整,也很難一次讓兩個人一起入鏡,他隻好不停地變換角度。


    「來棲,你看這樣……」


    「——呀!」


    我彎曲上半身,把自己的臉靠到來棲的臉旁邊。我聽見來棲發出高亢的叫聲後,不禁心想「原來靠那麽近他不喜歡啊」,反而感到些許挫折感。


    「我、我、我要拍羅!」


    來棲說道,他的臉頰染成了玫瑰色。我點點頭,耳朵便因此碰到他的耳朵,於是來棲又再度發出尖叫聲。


    『……你們……到底在幹什麽啊?』


    在拍照……應該吧。


    一陣吵鬧騷動後,我聽見夕顏的聲音,在我的注意力被夕顏吸引過去時,就聽到模糊的啪嚓聲,來棲已經拍下了照片。然而,我卻沒有昏倒,也沒有覺得不舒服。


    「嗚,晶,你的視線看了其他地方……」


    「來棲,你的目的好像跟一開始說的不一樣欺?」


    就在各種散漫的行程間,不知不覺已到了傍晚。我們原先預定的行程是當天來回,但是因為夕顏作出了「集訓」宣言,所以後來我們就預計在此過夜。來棲也沒有說他要自己


    先回去,於是我們一行人便來到了一間小旅館。


    「老師呢?」


    我在旅館的走廊上詢問夕顏。既然是社團集訓,那老師當然也會跟來。


    攝影社的指導老師原本是安久津,而現在則換成一名姓都波的音樂老師。這位男老師年紀大約三十五、六歲,有一頭茶色的頭發,身材削瘦,非常熱愛硬式搖滾與重金屬音樂。


    都波雖然率領我們這群學生前來,不過他大概對我們白天的行程沒什麽興趣,所以到藤見村後都沒有看到他的蹤影。說到這個,雖然我們今天早上一起搭電車,但他好像因昨天喝了太多酒而嚴重宿醉,所以下車後就一直關在旅館裏麵沒有外出。他和夕顏的交情非常好(令人意外的是,夕顏好像很受老師們的喜愛),所以隻要問夕顏,應該就能知道都波在哪了。


    「在房裏睡覺吧!現在才傍晚,他卻又喝了那麽多酒……真是個糟糕的老師呀!」


    姑且不論都波適不適合當老師,至少這個消息讓我鬆了一口氣。這樣一來,晚上時間我就能夠自由行動了。


    「欸,夕顏,就是……謝謝你幫了我那麽多忙。」


    夕顏正準備要前往房間放行李,我對著她的背影開口道謝。


    「你知道我的高中生活有什麽夢想嗎?」


    夕顏問完後,就把頭轉過來自己回答道:


    「就是社團的集訓呀!」


    她咧嘴一笑。她的笑容就像是貓兒一樣,如此隨興、如此令人感到親近。


    「若我是意念的話,現在應該就會消滅了吧。」


    她一邊嘻嘻嘻地笑著,一邊走入房間之中。


    真是——搞不懂她。隻要和夕顏扯上關係,好像一切的時光都會變得相當有趣。


    我打開隔壁房間的門。我們預約了三間房間,一間是都波的房間,一間是夕顏的房間,另外一間則是我和來棲的房間。


    進入房間內,正前方有一扇大窗子。夕陽下,看得見略顯漆黑的丘陵。清澈的水流穿過隨風搖曳的稻田之間。


    『集訓嗎……對你們來說,這裏應該是一片陌生的土地吧。』


    華憐站在窗前,如此說道。


    『……我好像沒什麽懷念的感覺耶。畢竟我出生在東京都,記憶中,我好像也隻有在柏油路上走過而已。對於這個村子的印象——就隻有醫院。』


    慶幸以前上班的鏡頭製造工廠,位於我們現在居住的這問旅館北方五公裏處,工廠名稱叫作「六合玻璃」。根據事前的調查,聽說慶幸自殺沒多久後工廠就被其他公司買下,原本的公司已經不在了。而到底是哪間公司買下了工廠,我想就算調查也查不出些什麽。


    「晶,你在看什麽?」


    後方傳來來棲的聲音。


    「沒有,沒什麽——來棲,我隻是覺得這裏真是個寧靜的地方。」


    「是喔……晶,我有事情想要問你。」


    來棲走到我的身旁,他那雙大眼睛因為夕陽而閃閃發光。


    「我想問的事和美莉有關……晶,我和你還有美莉從小就玩在一起,所以如果我問你這件事——你應該不會生氣吧?」


    「當然,我為什麽要生氣。」


    來棲將手放在胸口,感覺好像在說「那就太好了」。


    「……我啊,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能夠像這樣和你一起談論美莉的事件。我知道你……喜歡美莉,正因為如此,我明白美莉遭人殺害後,你覺得自己必須負起比別人還重的責任……我說的……應該沒錯吧?」


    來棲說的並沒有錯,所以我點了點頭。


    「當我聽到安久津老師——安久津是犯人的時候,真的嚇了一跳。不過……當我知道是你解決了這件事後,我真的心想『晶果然還是親手解決了這個案件』……」


    來棲努力一字一句精準地對我說出他的想法。


    「晶,你曾經跟我說,你手上沒有掌握確切的證據,但是想要自己一個人調查安久津,所以才加入了攝影社,對嗎?不過……不過啊,你還是不要再這樣了。拜托你以後不要再瞞著我任何事了。如果……如果連你都消失了,那我……」


    來棲的話語非常率直,直接地刺中了我的心頭。他的語句如此坦誠,如此溫柔、溫暖,又如此真切。來棲毫無掩飾地努力想觸碰到我的心房,而我或許也一直都希望能夠如此吧。來棲是我的摯友,我好希望能夠讓來棲了解一切。我知道他一定會全盤接受的。


    「晶……我希望你能夠告訴我實話。在短短幾天的時間內,你——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對不對?雖然我隻是用手機拍照……不過你現在就算被拍到也沒事了,而且甚至還能夠每天都隨身帶著相機。你以前明明那麽討厭相機……你可以告訴我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來棲是唯一一直待在我身邊的朋友。我想要回到平凡無奇到近乎無聊的生活——我一直這樣想著,而那樣的生活當中,還有來棲這位朋友的陪伴。如此一位溫柔的友人。雖然來棲的外表並不可愛,但我能夠斬釘截鐵地說:來棲就像是天使一樣。


    我正準備開口。


    我的胸口湧現上一股情緒,讓我好想一股腦兒地說出一切。


    但是我咬緊了牙根。


    吉良那刺耳的聲音再次回蕩在我的腦海裏。吉良明確地開口威脅了我,要我別告訴別人關於意念的一切。如果說了,就會為對方帶來困擾——


    「我和以前不一樣……嗎?」


    我像來棲一樣,一字一句精準無誤地說出自己必須要講的話:


    「我想通了。美莉會遇害……都是犯人的錯,不是相機的錯。」


    來棲凝視著我。


    我在他的大眼睛中看見自己的身影。映照在他眼中的自己的身影。


    「真的。」


    我對來棲露出笑容。我的眼神凶惡,班上同學都說我「很冷漠」,不過唯有麵對來棲時,我能露出真誠的笑容。然而此刻我的笑容卻是虛儼的。我到底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擅長假笑?


    我覺得好不甘心。


    我隻能遵從吉良的脅迫,這讓我好不甘心。來棲希望得知真相,不論真相會讓他多震驚、讓他多受傷,他也絕不閃避。然而我卻——背叛了來棲。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更不能說。等到我實現了華憐的願望、處理好意念滅除機構的種種後——我就能夠回到不再看見意念的平凡生活之中。我希望那個時候來棲還能夠在我的身邊。所以,我不能告訴來棲——哪怕這隻是我個人的任性想法。


    「是嗎……說得也是,嗯!對不起喔,我居然問了那麽奇怪的問題。我還以為——你之所以會來這個村子,和你態度的變化有什麽關係呢……」


    他真的好敏銳。


    「……來棲,最近我一直沒能和你好好聊聊,所以我覺得這恰巧是個好機會。雖然我也搞不清楚這趟行程到底應該算是社團集訓,還是中央幹事會的視察啦……」


    「嗯!」


    來棲露出毫無陰霾的天使笑容,對我點點頭。


    在我和來棲對話的期間,華憐一句話也沒說。


    然而我和來棲的暢談沒多久便結束了。理由很簡單,因為夕顏跑來我們的房間裏。


    「回你自己的房間去!」


    來棲一看到夕顏,馬上這樣說道。


    「來棲,我有事找雨野!我並非來找你這種幼稚鬼!」


    「你敢叫我幼稚鬼!?你哪有什麽事需要找雨野!如果你自己一個人覺得無聊的話,可以繼續玩你的那顆莫名其妙的鏡頭啊——!」


    「你、你、你說它是莫名其妙的鏡頭!?你居然敢如此稱呼『summi 35mm/f2.


    0』!來棲你根本什麽都不懂!這顆鏡頭非常優秀,是留名在徠卡曆史中的知名鏡頭!」


    「我才不想知道這種事咧!」


    為什麽他們才講沒幾句話,馬上就引燃戰火了呢?


    『他們大概就像是含氯漂白劑與酸性清潔劑吧。』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千萬別混合兩者,否則非常危險」。


    「雨野、雨野!我心愛的雨野呀!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進行相機的枕邊暢談呀?」


    夕顏……所謂的「枕邊暢談」,指的是在同一張床上進行的親昵絮語耶。


    「你說什麽!?你、你是笨蛋嗎?小心我把攝影社的預算全部抽掉喔!」


    來棲……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你竟然會濫用職權。


    『那……你不打算阻止他們嗎?』


    (俗話說得好,君子應該遠離危機才對。)


    『原來如此,所以你選擇逃避羅?』


    (…………)


    結果他們兩人的戰爭之後也不停地持續著——一直到吃完晚飯後還在吵。不過對我來說,這是個相當幸運的狀況。這樣我就能趁著來棲的注意力被夕顏吸引走的期間,偷偷溜出旅館。


    來棲去洗手間時,夕顏對我說:


    「就是現在,你快去吧。若感受到危險,一定要馬上折返,或者打電話給我。就算發現意念,你亦不可單獨與它們接觸,知道了嗎?」


    「難道說——你早就已經預料到這一點,所以才故意找來棲吵架?」


    「嗬、嗬、嗬!你在說些什麽呀……」


    夕顏的雙眼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嘿嘿嘿……雨野,在你回來之前,我一定要好好地調教來棲,讓他以後每天早上都會雙手合十參拜『vario-sonnar』的鏡頭……」


    「…………」


    雖然許多事情都讓我不免有些在意,不過我還是離開了房間。現在時間是晚上九點。我已經在白天時事先向腳踏車行租了一台腳踏車。我從後門離開旅館,跨上了腳踏車。


    我環視著周圍,街燈不多,雲朵遮住了月亮。沒有街燈的地方看起來一片漆黑,耳邊傳來唧唧的蟲鳴聲。雖然我不清楚監視我的人是否有跟到這裏來,不過總而言之,今天晚上看起來應該沒太大的問題。


    我把尼龍製的相機包掛在盾上,腳下的運動鞋踏著腳踏車踏板。耳邊傳來些許金屬摩擦的聲音。在一盞盞延續而去的街燈下,我朝著北方前進。


    「華憐。」


    彷佛兩人共乘般,華憐坐在後方的位置上,我開口叫了叫她。她一邊按住自己的帽子,一邊問了聲「什麽事?」


    「我們或許能見到你哥哥,也有可能見不到他。這一點我沒辦法向你保證……不過,你一定要有所覺悟。」


    『……嗯。』


    華憐的左手環在我的腹部,我感覺到她加重了力道。


    『欸……害你對來棲那樣說……真的很對不起。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害你們的感情變差的話,到底該怎麽辦……可是,我真的好想要見到哥哥。所以——所以說……』


    「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任性的家夥了。」


    過了一會兒後,她砰地一聲打了我的背,同時聰見她嘟噥道「我又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我唯一能依靠的……就隻有你了。』


    華憐小聲地說道。


    「你說這什麽話啊,夕顏也會幫忙你啊!」


    『不是這樣……』


    「不是嗎?」


    『……沒什麽,沒事。』


    我並沒有繼續思考華憐想表達的是什麽意思。因為我更擔心——不知道慶幸會不會在我們正要前往的鏡頭工廠中。


    四周沒有任何車輛經過,藍色的道路指標牌標示出前方七公裏處有溫泉設施;而在設施前的山腳下,就是六合玻璃所在的位置。道路周圍的稻田景象漸漸消失,變成繁盛蒼鬱的森林。附近沒有民宅。光靠著腳踏車的燈光,感覺真的讓人相當不安,於是我打開了隨身攜帶的手電筒電源。此處的道路微微有些坡度,踏板踩起來變得沉重許多。


    前方閃起光芒。彎曲的對向車道駛來了一台車子。錯身而過時,我才注意到那是一台計程車。那台車剛剛載人前往溫泉區嗎?車子經過後,周圍顯得更加漆黑了。


    是不是差不多應該下車,改成步行了——開始喘起氣的我這麽想著。由於華憐附身在我身上,所以我的體力變差了不少。雖然這麽說,不過我其實原本就不是個擅長體能活動的人。


    『晶,就是那裏——』


    六合玻璃股份有限公司。寫著這幾個大字的金屬板在手電筒光源的映照下,漸漸浮現在我們的眼前。


    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了。我一邊喘著氣——一邊想起了在住院時華憐告訴我的往事。


    3


    華憐醒來,聽見了雨滴拍打著窗戶的聱音——那時候她已經不是夜木阪戀,而是寄宿在鏡頭中的「華憐」。聽華憐說,醒來沒多久後,她就已經有了自我意識。她模糊地知道自己現在正寄宿在鏡頭中,也知道自己是遺留在人世間的意塊。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化為鬼魂。


    鏡頭被放在一個低矮的台子上,可以仰望看見天花板。華憐清楚地記得那個景色。她身處於六合玻璃的工廠內。以前身體狀況不錯時,慶幸曾經帶她到工廠裏頭過。


    工廠內非常昏暗,天花板上懸掛著許多線路,連接著組合鏡頭的機器。工廠裏麵是無麈室,以避免組裝過程中有異物跑到鏡頭內。


    夜更深了,牆角的煙被紅光點亮。


    華憐聽見混雜著雨聱的車謦。車頭燈照到窗子,工廠內瞬間閃起一陣亮光,映出各種物體的剪影。


    車子熄火了。過了一會兒,工廠內的燈亮了起來。耳邊傅來走在潮濕路上的腳步警。人影漸漸映入華憐的視線,那名男子——正是華憐的哥哥。


    「戀,我已經幫你處理完火葬了。」


    慶幸的黑色喪服、頭發、身子全都濕透了。談論慶幸時,華憐的眼神變得好溫柔。他的哥哥非常削瘦,讀晝時隻偏愛理工科目。


    叔叔曾經提過魔幸進入六合玻璃上班的原委。叔叔當時年近六十歲,快要進入退休年齡,而他非常中意慶幸這種專注於研究的態度。叔叔的名字,叫怍夜木阪康太朗。


    「在火葬場的時候,大家要我對你做『最後的道別』。他們還真怪。你的雙眼現在明明就好好地寄宿在鏡頭裏麵。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所以隻好一直盯著地麵。那個地板是用一塊塊的花崗岩磁磚鋪成的——我就那樣一直看著那些無所謂的東西。大家都沒發現,其竇我早就用玻璃珠子取代你的雙眼了。他們根本不懂……什麽最後的道別啊……明明有些事遠比話語來得重要多了。」


    慶幸在華憐身旁坐了下來,咚地一聲把沉重的行李放在地板上。


    「如果把這個房間弄髒,叔叔會生氣的……這一點真的很抱歉。不過,我不是為了叔叔才到這邊工作的。懋……我是為了你。我一直好希望能夠參與你的未來,不過我一直都明白,這個願望大概永遠都沒辦法竇現了。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呢?真希望我也能夠在你沉眠的那間病房中入睡……我多希望自己能夠阻止時間的流逝。」


    慶幸凝視著鏡頭,他的雙眼充滿了溫柔,然而當中也同時盈滿了等量的傷悲。慶幸下定決心似地深吸了一口氣。


    「已經午夜十二點了。你已經過世整整一天了……這真是顆完美的鏡頭,是我至今著手設計過的鏡頭中最棒的一顆。雖然明亮度方麵有些瑕疵,不過就算未來數位相機成為主流,運用這顆鏡頭,一定能拍出銀鹽型相機獨有的柔和


    畫麵,這是數位相機絕對無法比擬的。」


    度幸事起相機,裝上三腳架。


    「我希望自己是第一個映照在你這顆鏡頭上的人。拍下我吧……我之後就會到你身邊去了。」


    在相機麵向的另一頭,慶幸早已經準備好所有的道具。從天花板垂下的粗繩係成一個圓圈,下方有一個台子。


    「戀。」


    慶幸設定了相機的計時器,時間定為三十秒。


    「我從沒見過像你邁麽美麗的鏡頭。你的雙眼比住何人都還要澄澈,還要美麗……我現在依然好想要觸碰你,不過我不能這麽做,我不能用手直接觸摸鏡頭……」


    慶幸走到相機麵前,計時器精準地倒數著。


    站在台子前的慶幸露出了微笑。


    「永別了——不對,遭樣說有貼奇怪。戀,再見,我們馬上就要再見麵了。因為我們是僅剩下彼此的一對兄妹……」


    就在計時器即將倒數完三十耖前。


    工廠內,傅出了繩子摩擦的沉鬱聱響。


    慶幸說完「再見」後,親手了結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慶幸留下了意念的話,那他應該會很希望能夠再次見到華憐。隻是,就算見了麵又能如何?見麵就能滿足了嗎?之後——如果真的能發現慶幸的意念的話,那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嗎?我就連這一點都沒把握。不過為了尋找慶幸的意念,我們還是來到了此處。


    我們或許會找不到意念。相反地,就算真的找到了意念,慶幸實現了想要見到華憐的願望,而華憐同時也因實現了慶幸的願望而滿足,那麽兩個意念也有可能會就此消失在世界上。


    然後……大家一起迎向歡喜大結局。


    我停下腳踏車,看著華憐。我不知道華憐現在正在想些什麽。她很緊張嗎——嗯,應該很緊張吧。華憐是意念。對於意念而言,實現自己的願望正是其存在的意義。對於華憐來說,慶幸就是她的一切,見到慶幸,為他實現願望,就是華憐認為最重要的事。


    想到這裏——不知怎麽地,總覺得有點寂寞。


    六合玻璃的入口大門緊閉著。我為了要進入工廠園區而跨過柵欄。柵欄上布滿了沙塵,所以我的手也沾到了一堆塵埃。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園區中死寂的黑暗彷佛吸走了所有聲響。


    華憐隻要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就能夠直接穿透物體,所以她輕而易舉地就進到了園區內。她看到我的樣子,便戲嘻似地笑了。


    『人類啊,還真是不方便呢?』


    如果是平常——我一定會忿恨地回她一句「為了你的方便,我身上因此被強加了多少不方便啊」,不過今天我一句話也沒講。因為我心想:說不定再過個幾十分鍾,我就再也聽不到她那些隨口說說的話語了。華憐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什麽也沒說的我。


    「……走吧。」


    風聲搔弄著耳際。而眼前理所當然地是一片漆黑,身處其中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黑暗之中或許潛藏著些什麽。我重新調整好肩上的相機包,開始邁步前進。


    我在鋪整過的寬闊道路上筆直地向前奔跑。路麵四處都是坑洞,雜草叢生。左手邊是停車場,裏頭當然一台車也沒有。


    我看著立著的指示牌,知道右手邊是管理大樓,而再往前走是發電廠;正前方是材料庫,左手邊有兩個組裝工廠,最深處則是研磨工廠。


    雲朵依舊遮住了明月,所以我隻好拿著手電筒照亮各處,緩緩前進。腳底下散落的玻璃碎片反射出光芒。


    樹木發出沙沙的葉片聲,響亮得有些刺耳。


    華憐不見了——我突然察覺這件事猛然回頭,便看到她正皺著眉頭一直盯著我看。


    「前麵就是工廠……嗎?」


    華憐明確地點了點頭。或許她正在下定決心吧——下定什麽決心?與睽違十年的哥哥再次見麵的決心。


    工廠左右兩扇鐵門開了一半,裏頭的闋黑對我們張開血盆大口,而手電筒的光順勢爬進了工廠內。入口附近堆滿了器材,布滿了灰塵。一踏人工廠內,就聞到長年放置的紙張氣味。


    我吸了一口氣。灰塵有點嗆鼻,我輕輕地咳了一下——我也一樣緊張極了。


    我緊緊地閉上雙眼,等待眼睛完全習慣黑暗。毛玻璃的窗戶微微透入了一點光線,所以周遭並非完全的黑暗。


    右側是機器管理室,前方則是無塵室。


    牆麵把無塵室區分開來,出入口處垂了好幾片塑膠簾,穿過這些簾子,就會抵達換上作業服裝的地方。上下方會有機器噴出風,吹掉身上的塵埃,接著才能夠踏入無塵室內。我拉起塑膠簾,走進裏頭,沉滯不流通的空氣刺激著我的鼻子。筆直前進,前方有一扇大門。


    慶幸會不會就在門的另一端呢——


    「我要開門羅!」


    華憐不發一語,隻是點了點頭,方才俏皮戲謔的態度好像一場夢一樣。她比我更緊張,全身更因此而顯得緊繃,感覺彷佛係在她身上的緊繃絲線的張力已經到達最大極限,隨時都有可能斷裂一般。


    我推開了門。


    映入眼簾的是組裝鏡頭用的作業站。架上堆滿零件,天花板上的電線連接著組裝用的器材,垂到作業站前;台上還留有鏡筒。或許現場還保留著十年前停業後的樣貌。


    看到這一幕,我覺得心底有點疙瘩。怎麽說呢……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然而我卻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裏怪。


    「你的哥哥……在這裏嗎?」


    我小聲地詢問道。手上的手電筒照亮了作業現場,天花板上纏繞著好幾條電線,架上放著塑膠盒,窗戶的另一頭貼著白色的布幕,感覺大概是檢測光學特性用的機械。


    『沒錯……就是這裏。我就是在這裏意識到我是我的。』


    「你哥哥好像不在這裏……?」


    『……嗯。』


    周遭的寂靜壓迫著我的聽覺。在這個房間中,彷佛連時間都已經死亡了。


    「有發現什麽痕跡嗎?比如說意念的碎片……之類的東西。」


    『什麽都沒有,完全沒有任何痕跡。說不定哥哥……根本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留下意念。』


    這真是最糟的收場方式。華憐一直想要實現慶幸的願望,然而慶幸卻沒有在人世間留下任何一絲遺憾。這樣的話,華憐到底要如何達成她身為意念的目的?就隻能等待時間的流逝,讓願望被歲月衝淡嗎?


    「……應該不是這樣吧。」


    華憐,別那麽輕易地放棄啊。你不是老愛逞強,每次都說些任性的話嗎?現在怎麽能露出這麽沮喪的表情——啊,我懂了,從這一點來看,我更能明白慶幸對華憐來說有多麽重要。我懂,然而我卻覺得好不甘心。不甘心什麽?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麽——


    「等我一下。」


    我硬是甩開混亂的思考,讓自己恢複冷靜。環視周圍,一台又一台的機器進入我的視線之中。我終於明白剛才那股不協調感是什麽了。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為什麽這裏會留有那麽多的機器和器材……?華憐,為什麽?為什麽這裏會留有機器?」


    『因為工廠廢棄了呀!』


    華憐冷淡地回答道。


    「這裏被其他公司收購了,而到底為什麽那間公司要收購這間工廠——當然就是為了要使用這間工廠,擴大原有的生產規模。然而,這裏卻沒有任何被使用過的痕跡。」


    『聽你這麽說,確實有點奇怪……』


    「華憐,你寄宿在鏡頭裏,而你哥哥的意念說不定也留存在某個物體當中。而且那個東西有可能在你哥哥的屍體被發現時,連帶著一起被搬運走了。」


    『……如果說真的是這樣,我們又要


    怎麽調查?雖然我不知道工廠是廢棄了,還是被人收購了,不過與這間工廠有關的人都已經不在了。我根本不知道叔叔現在到底在哪、在做什麽。說不定叔叔根本就已經過世了。』


    「的確有這層可能性,但也有可能並不是如此。就算這裏遭人收購,收購工廠的公司現在應該也還在,我們還是有辦法調查。你不要放棄啊!」


    『……我知道。』


    華憐嘴上這樣回答我,但她的模樣讓人完全不覺得她還懷抱著希望。


    不過,失望又怎樣?美莉死役,漫長的八年間我一樣對相機極度失望。不……不光隻是相機,恐怕我對其他所有人的想法也是一樣。而為我改變這一切的,就是——


    「華憐,就是你啊……」


    我低聲呢喃道。你多少也該負點責任啊。如果你那麽輕易就放棄的話,那已經決心要為你卯足全力的我又該怎麽辦?


    『你說了……什麽嗎?』


    「沒什麽,我們走吧。」


    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距離我們離開旅館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了。螢幕上顯示無法接收到訊號。看樣子要踏出工廠外,才有辦法聯絡夕顏。


    4


    我該說一如預料嗎?


    管理大樓一樣維持著當年的狀態,非常整齊。感覺似乎自從原本的工作人員們離開這間工廠後,就再也沒其他人踏進這裏。


    管理大樓的入口是一扇玻璃大門,門沒有上鎖。


    『……你要擅自闖入?』


    「如果有人告訴我該向誰報備的話,那我當然會向對方取得許可。」


    『不過這樣的話,我們不就是私闖工廠了嗎?』


    「在進入工廠園區的當下,就已經是私闖工廠了。我們本來就不能進到工廠裏麵。不過我們也不知道這個園區的擁有者是誰,而且說不定這座園區根本就不屬於任何人——姑且不說些歪理,總之一切都是為了要解放你哥哥的意念。實在也沒其他的辦法。」


    『…………』


    華憐露出複雜的表情。我當然也知道自己正在冒著某種程度的風險,可是我並不想說出這種話。我不喜歡那種施恩給別人的感覺。


    我踏入建築物中。管理大樓的辦公室非常普通,排列著一張張的桌子。隻不過,幾乎看不到應該被收納在櫥櫃中的檔案資料,桌麵上也沒有擺著電腦,空空如也。


    這裏根本什麽都沒有嘛——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華憐說道:


    『啊……那張照片,是我叔叔。』


    華憐忽然停住了腳步。


    「你說什麽?在哪?」


    『就掛在那麵牆上啊!照片中有三個男人,中間那個就是我叔叔。』


    華憐說著,但牆上什麽都沒有。我用手電筒照著檣麵,接著——發現上麵有一層淡淡的、好像貼過某種東西的痕跡。


    「根本就沒有照片啊。」


    『有啊!你在說什麽啊?』


    「你才是咧,你在講什麽?這裏什麽都沒——不對,難道說……」


    我和華憐看了看對方。


    『這張照片是意念聚集而成的!晶,快拿出相機!』


    我從相機包中拿出單眼相機。


    我把手電筒放在近處的桌上,將相機舉高到相當於視線的高度。我小心不去撞到眼鏡,看向相機鏡頭。接著我動手轉著對焦環,調整焦距。接著,就如華憐所說的一樣——


    「真的有張照片……」


    我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怎麽了?』


    照片中有三位男人,三個人年齡相仿,差不多都是即將邁入老年的年紀。


    「站在中間的就是你叔叔……?」


    『對啊。他就是夜木阪康太朗,在世時從事設計鏡頭的職業。怎麽了?』


    聽到華憐的話語後,我發現自己有個天大的誤解。我過去曾經來過這間工廠。而偶然之間,剛好見過一次與華憐有些相似的慶幸。


    不過這件往事或許和事實有些許出入。如果那並非偶然,而是當時我真的會定期過來這間工廠的話……


    「照片右邊這位光頭的男性——」


    『嗯,他好瘦喔!』


    「還真年輕……他的名字叫作雨野銀介,是我的爺爺。」


    之後大約有三分鍾左右的時間,我都沒有說任何一句話。華憐因為我的話語而感到相當混亂,我也同樣覺得混亂極了。


    「原來爺爺和夜木阪康太朗是朋友。」


    這句宛如廢話又毫無幫助的現狀描述,就是我在沉默後所吐出的第一句話語。


    『你會這麽想……也是很自然的。不過,為什麽?』


    「為什麽會有意念遺留在這裏呢……」


    這就是我的疑問。如果某個人心中擁有強烈的寄望,死後就會留下意念。然而這個意念卻以照片的形式存在於世界上,到底是為什麽?這間工廠從十年前被人收購後,就一直保留著原有的樣子,而這事情和眼前的意念是否有關?還有,為什麽我的爺爺也會出現在照片上?


    『欸……晶,你要不要試試看拍下這個意念?』


    「嗯,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


    我不知道該如何搬運意念,沒辦法抓起意念,把它帶走。既然這樣的話,不如試試看把它照到底片上,然後嚐試拿去衝洗顯像——


    我把手電筒固定好,讓它照著照片,接著自己爬到桌上。我蹲下身子向前凸出膝蓋,把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向上放著相機。這種技巧,是把手肘當成三腳架的其中一腳,避免相片產生手震。隻要從上方用力,就能形成上下夾住相機的形式。


    『快門速度是1/40秒嗎?說不定有點勉強。』


    這次不光隻是為了拍攝意念,還必須讓它清楚地在底片上成像。雖然調高快門速度就能夠避免手震的情形,不過這樣相片畫麵就會變暗。這已經是快門的極限了。


    「我要拍羅!」


    我按下了快門按鈕。


    黑暗中有一張閃閃發光的照片。


    照片上打著光,看起來宛如美術館中展示的作品。


    照片上有三名勾著彼此肩膀的男子,他們露出快樂的笑容。


    這畫麵如此閃耀,讓人不禁想說,已逝的過去最美。


    七道光之刃悄悄接近照片。


    刀刃輕輕地晃了一下,不過在鎖定目標後,便一口氣向相片迫近。


    黑暗中,刀刃的殘光形成一道軌跡。


    迅速掃去。


    照片飄向空中。


    『晶——晶!』


    華憐大叫著。我剛才又昏倒了。


    雖然拍攝下意念的是華憐的能力,不過華憐的能力會消耗掉我「思考的力量」。在攝影的瞬間,我的意識就會強製性地完全消散。


    「抱歉,我沒事……」


    我橫倒在桌上,身上沾滿了灰塵。爬起身子後,我覺得頭昏昏沉沉的。雖然已經有過好幾次經驗,但我始終沒辦法習慣這種感覺,而且也沒辦法對這種感覺產生好感。


    『不是!你快點把燈關掉!』


    我終於注意到華憐的聲音中充滿了緊張感。


    「怎麽了……關掉燈的話會變得很暗。」


    『這裏有其他人!』


    華憐的話語讓我猛然一驚。我趕緊跳下桌子,拿起手電筒。我想要找到開關按鈕,結果手卻不小心滑了一下,落下的手電筒敲到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我的身體不停地冒著冷汗。我撿起手電筒,這次總算確實地關掉了開關。


    關上的同時,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之申。


    耳邊傳來彷佛堵住耳朵般的寂靜。


    (人在哪?


    )


    我的體溫逐漸攀升,華憐指著我們走進來的入口處。我將頭探出桌麵,看著這間辦公室的入口。沒有任何人影。我輕聲地踏步,緩慢地走向入口的方向。


    『等、等一下啦!晶,難道你要過去看?』


    (我必須確認對方是誰。)


    『對方不一定會是人類呀!?』


    我停下了腳步。


    (……也對,我沒有想到這層可能性。)


    對方會不會是和華憐一樣的意念?或者說,難道對方是鬼魂——


    (對了,如果對方是意念的話,那應該就知道我們在哪了吧?)


    『是、是這樣沒錯……但我總覺得好奇怪。這裏確實有意念,但並不是像我一樣的意念,而是更模糊的……而且數量還一直匆多忽少……』


    (什麽意思?你說清楚點。)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呀!』


    華憐完全陷入混亂之中。我不小心追問過頭了。


    (對不起,因為我現在唯一能依靠的就隻有你了。)


    當我在心中對華憐說話時,我聽到了聲音。


    從遠方傳來了——人聲。是歌聲。


    被車頭燈……停下時間就此陷入沉眠……


    深夜〇貼的……顫抖的指尖……


    聽起來像是流行歌曲,不過我不曉得是什麽歌。


    是女孩子的聲音——我的心情輕鬆多了。雖然比起如果來的是男性的情況也沒好上多少就是了。我謹慎地走著,從辦公室踏到走廊上。


    剛好就在這個時候,管理大樓的入口處出現了人影。那個人手上拿著小型的手電筒。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運動外套,底下是一件窄管的牛仔褲。看起來留菩一頭短發。


    她畏怯地用手電筒四處亂照著。亮光映照出她的臉龐。


    「怎麽會……為什麽?」


    看到對方的容貌,我啞然失聲。


    由於太過驚訝,手上的手電筒不禁應聲落地。


    「哇呀!」


    對方被手電筒的落地聲嚇了一跳,她把手上的手電筒照向我這裏——


    「咦……咦……?」


    原本驚恐的表情忽地化為安心,而後就再次轉變為驚訝。


    「為、為什麽……雨野學長會在這裏……」


    「我才想問你這句話。」


    護棱高中一年級的佐久杏,出現在我的眼前。


    5


    一切真是太奇妙了。同一間學校的學生,周末,半夜,在距離住處兩個縣市之外的深山中,而且還是一間廢棄工廠的管理大樓中,偶然相遇了。這種事情真的有可能發生嗎?偶然?——莫非,這根本就不是偶然?


    有人……正在監視我。


    我們兩個都從僵住的狀況中恢複了,不過卻仍舊沒辦法和彼此交談。我不能告訴佐久自己在這裏的原因,而佐久也沒說她為什麽會來這裏。


    『……從那個女孩的身旁感覺不到意念。』


    華憐低聲說道,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應該不打算告訴我你來這裏的目的吧?」


    「嗯……是的……」


    「……如果闖入工廠的事被人發現的話,你會被退學的喔?」


    我這麽說完後,她馬上一臉蒼白。


    「我、我知道……可是,我、我有事情非做不可……」


    佐久的雙唇顫抖著,雙眼盯著我看。她雖然個性膽怯,但她早有覺悟,絕不會退讓半步。而看到她的這副表情——我發現一件事情。


    她好像——


    好像美莉——我的童年玩伴美莉。雖然佐久的外表與美莉大不相同,不過她的舉止、眼神都和美莉像極了。這是我的錯覺嗎?不——之前也曾經有過寄妙的經驗,我曾在佐久的臉上看到宛若美莉才有的表情。不過,現在不是該沉浸在感傷中的時候。


    「我、我也……很想告訴學長,可是我不能說……對不起……」


    她打從心底感到抱歉似地低下了頭。


    「我知道。沒關係,你不必勉強告訴我。我們打算要離開這裏了,你呢?」


    「那、那個,我……打算在這裏……再待一會兒……」


    「嗯。」


    「我、我覺得很害怕……!我很怕晚上黑暗的地方,就、就是……該怎麽說呢……遇到學長後,我才回過神來……我的腳好像怪怪的……」


    我用手電筒照向她的腳邊,發現佐久的膝蓋正喀喀作響地抖著。她明明害怕成這樣,居然還是為了完成某件事而自己一個人來到了這裏——我真的覺得難以想像。


    「我就拉著你到比較明亮的地方吧?」


    我對佐久伸出手。佐久驚訝地看著我,然後馬上又低下頭,輕輕地握住我的手。


    『……總覺得有點討厭。』


    (討厭什麽?)


    『不知道該怎麽說……就覺得有點煩躁……』


    什麽意思啊?


    總之,我決定把離開此處當成最優先處理的事項。


    雖然佐久害怕成這樣,不過她還是獨自到達這裏,不難想像背後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當然,我實在想像不到這個原因到底是什麽。


    「學、學長……你的手指頭好細,好像女孩子……」


    「是嗎?」


    我們邁出步伐,馬上就到了管理大樓的入口——外頭。從走廊窗外照進微微的光線,隻要有手電筒,應該就足以順利走動。


    「學長就是用這個纖細的手指開車的吧……」


    「……車?」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去。


    「咦?就是,工廠的外頭……停了一台車啊……?咦、咦?學長是高二生,所以還不能開車或考駕照……咦?」


    聽到佐久的話,我感覺到自己的背正流下了冷汗。


    「你……是搭計程車過來的吧?」


    我說完後,覺得喉嚨好渴。我的腦中出現了一種想法,一種令人開心不起來的想法。


    「啊,是的。」


    「你怕在工廠門口下車會被司機懷疑,所以一直搭到上麵的溫泉區?」


    「是……是的。不過,學長怎麽會知道……?」


    我在前來的途中與我錯身而過的那台計程車,就是佐久所搭乘的。然而,那台停在工廠外頭的車又是誰的?在我來這裏的路上,除了那台計程車外,並沒有看到其他車輛啊。


    「這樣的話……」


    ——還有其他人。


    在這間工廠內。


    在哪?對方來工廠裏做什麽?來監視我嗎?——或許吧。不過如果真是如此,那倒還好。但若不是來監視我的人呢?如果有一些我所想像不到、不知底細的人潛藏在暗處的話……?


    我覺得很不舒服,心髒好像快要停止似地。我感到恐懼。


    老鼠感覺到危機後姑且都知道該逃走,然而我卻完全被逼得走投無路。究竟是誰?為什麽?對方到底在哪裏?


    這時候,華憐戳了戳我的肩膀。


    「等一下,我現在正在想事情——」


    華憐的臉轉向走廊上的窗子,於是我也就跟著往她看的方向看去。


    走廊的窗戶外,有好幾張——不,是數十張蒼白的臉黏在上頭。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佐久的聲音讓我回神過來,音量大得驚人,甚至足以傳到位在三百公尺外的人耳裏。


    窗子上一整片的臉,全都是臉臉臉臉臉臉臉,數都數不盡的臉。一張張的臉慢慢從玻璃上離開。每一張都是年輕男性的臉龐,每一張都是毫無特色的平板臉。全都是隻要過了五分鍾就會馬上淡忘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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