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棱神社位於略高的小丘上,神社周圍覆蓋著大片森林。通往神社的參道是一百二十八階的石造階梯,不過夕顏家族起居的主屋所在的神社後方鋪有柏油路。


    新年參拜時附近的居民會來拜訪,不過這裏畢竟不是觀光景點,所以大多時候星棱神社都相當冷清。我以前都不知道,位於神社院子後方的主屋——竟然如此寬闊。主屋建築物有三棟,左右兩棟都是平房,另外一棟則是兩層樓建築。兩層樓的那棟似乎就是夕顏一家人平時起居的空間。


    現在夕顏不在兩層樓的主屋中,而是被安置躺在平房的一個房間裏。那是一個由透光與隔間用的和紙拉門劃分出的空間,裏麵鋪著日式草席。明明空間寬闊,有十坪那麽大,然而除了夕顏所躺的鋪被與棉被外,竟完全沒有其他任何東西。


    夕顏被娃娃打倒,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小時。


    事發之後,我拖著不聽使喚的腿,跑向夕顏。夕顏渾身無力地趴倒在路旁的小巷中。發現她還有呼吸時,我幾乎都快哭了出來。隨後趕來的萬馬上打電話給夕顏的父親和泉清玄。清玄仍舊開著一台高級車,迅速趕到現場。從車門走出來的清玄身上穿著黑襯衫,結實的肌肉隆起。他隻看了夕顏一眼,便半聲不吭地揍飛了萬。萬的身體大概飛了三公尺高,猛然摔向地麵。隨後他從我的手中搶抱走夕顏,讓她坐上了車。和泉清玄什麽也沒說,開走了車子,我隻好追在車後——於是就到達了星棱神社。


    堤學姊從頭到尾目睹了一切,而我告訴她,希望她什麽都別過問。堤學姊沒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當然無法接受。畢竟夕顏和我們是同個學校的學生,而我又是中央幹事會的成員,學姊還是中央幹事長。


    我們抵達神社時,清玄剛好正在把夕顏安置在這個房間裏。拉門開著,我站在緣廊上開口叫了和泉清玄,而他隻是瞪了我一眼,然後叫我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一五一十地全盤托出。我已經覺悟了,我想清玄恐怕會揍我一頓。然而清玄隻是沉默地聽到最後,接著說了一句:原來如此。


    我問他,夕顏是不是昏倒了?清玄回答我「沒錯」,然後又說「不過對意念有影響」。而後他又說「我要找人來幫她治療」。


    清玄走到房間外撥電話。我從緣廊踏入了房間內——這些都已經是三十分鍾前的事了。


    寂靜。


    我坐在夕顏的枕邊,華憐在我的身旁。月光從敞開的拉門撒入。我們背對著緣廊。


    夕顏的樣子就隻像是正在睡覺,頭上的發絲依舊維持束成馬尾的樣子。我鬆開她綁頭發的橡皮筋,她的發絲便柔軟地流泄開來。


    對方從死角處動手毆打,夕顏當場就倒了下去。接著那個意念——就爆炸了。直接一炸的攻擊,一定會對夕顏造成嚴重的影響。娃娃曾說要「殺了妨礙者」。我一開始還以為夕顏恐怕已經沒命了,然而她身上卻幾乎沒有外傷,看起來就隻像是在沉睡而已。她活了下來。娃娃沒有殺了她?還是娃娃殺不了她?我不知道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然而,我也受到了相同的衝擊……我的腿受到了直接攻擊,到現在麻痹的感覺都還沒消去。如果全身上下都被炸彈直接波及到的話……


    我想要握緊右手,才意識到右手上纏著手帕,鮮血早已浸濕了手帕。


    「都是我害的……都怪我被堤學姊吸引走注意力,沒有按下快門按鈕。」


    我低聲說道,而華憐對我開口表示:


    『沒這回事,晶,不是你的錯。』


    我沒辦法原諒自己。如果夕顏再也不會睜開眼睛,那我該怎麽辦?


    ——能夠勇於承認自己做不到的事,也是很偉大的呀!


    夕顏的話語掠過我的腦海。


    我做不到的事,你卻努力想為我做到。


    然後,你一定——也就代替了我,被娃娃給擊倒了。


    「夕顏曾經說過,社團集訓是她高中生活中的夢想之一——」


    我自顧自地說著。


    「——我有幫助夕顏完成她的夢想嗎?不——我沒有。我隻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所以利用了她。」


    沒有任何人回應我,但我卻繼績兀自說道:


    「夕顏為了我,戰鬥到這個地步,而我……我甚至不曉得她住的地方長什麽樣子。」


    受傷的手在膝蓋上久握著,鮮血染上了我的長褲。好痛。身體深處發生了哀鳴。可是,但是,這一切——


    「華憐……我真的好不甘心。」


    華憐隻是默默地聽著我說。


    「過去我都一直讓夕顏保護我。為什麽我什麽事都辦不到……我就隻會得意洋洋地推測各種事情,但卻連夕顏都保護不了。要我這樣的人麵對娃娃並且奪回蘭,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我好悔恨,好不甘心——我更用力地握緊雙手,力道大得手指都泛白了。但這樣還不夠。這點力道,根本就抓不住任何東西,唯有鮮血像在逃避這一切似地不斷流逝而去。


    『如果是這樣的話——』


    華憐站起身。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就一起打倒娃娃吧!我們合力打倒她!』


    華憐俯視著我,我感受到她的視線中蘊含著強烈的意誌。


    不過,我實在沒辦法回應她。


    「……打倒……娃娃?我兩次碰到娃娃,兩次都被她逃走了。她可以創造出那麽多意念,光是這一點就已經夠棘手了,而且她居然還能夠引起爆炸。我根本對付不了她。」


    『你多想點辦法嘛!』


    「……不可能的。我能拍照的次數有限,這一點你不也很清楚嗎?可是,就目前的狀況來看,我覺得——娃娃好像擁有無止無盡的力量。這樣的話,根本就……」


    『嘬嗚嗚嗚嗚!你快想啦!』


    「我就說了,不可能的!」


    華憐好像不能接受。不過,我打算要冷靜地、客觀地審視這件事。娃娃和我的屬性實在太不合了,我根本不可能贏過她。wco總合分級評價bbb?原來如此,難怪她擁有那樣的實力。比起評價為a的月詠,娃娃更給我一種完全無法致勝的感覺。


    不可能的。


    不論多努力,不論如何絞盡腦汁,世界上依舊存在著跨越不了的高牆。


    「……哎呀哎呀,遊戲結束了嗎?」


    這時候,庭園中忽然傳來了人聲。


    「那個場麵真的很緊張刺激呢。」


    我完全語塞。


    轉過頭,庭園裏站著一個罩著薄大衣的高個子男子。


    「你好。在月夜中散步,你不覺得挺雅致的嗎?」


    隸屬於意念滅除機構的男子,月詠,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站在庭園之中。


    2


    「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裏?」


    我彎著身子,用右手探找著包包,抓住相機;同時伸開左手臂,保護華憐。


    他到底來這裏幹什麽?他到底是怎麽進來的?目的又是什麽?我心中浮現起無數的疑問,然而月詠卻笑了笑,僅用一句話消除了我所有的困惑。


    「我隻是來告訴你一些事。逐漸轉虧的月亮太沒意思了。無趣的夜晚,當然就隻能聊些無趣的話題羅!」


    我內心相當動搖。我的心緒還沒從夕顏的事件中恢複,如果現在月詠出手攻擊我的話——我一定會束手無策地被他撂倒。


    「……你說……你要聊些無趣的話題?」


    「雖然……這世上所有的事全都無趣極了。」


    月詠眯起了那雙原本就已經很細小的雙眼,抬頭看著夜空。沒錯,月詠隻有在滿月的夜晚才能夠發動名稱奇異的意念能


    力——「月光帷幕」。這個意念能夠包覆月詠的身體,擋住一切物理攻擊。


    「在滿月之夜以外完全無能的你,到底來這裏幹什麽!」


    「嗬嗬,你還真是一副很有氣勢的樣子呢。『左手格鬥士』被打倒,讓你那麽震驚嗎?」


    聽到他提起夕顏,我馬上氣得怒火中燒。我咬緊牙根,想辦法保持冷靜。


    「雨野晶,你有其他事想問我嗎?不知怎麽回事,我覺得自己今天好像很容易不小心透露出些什麽呢。」


    月詠露出輕浮的笑容,完全就是一副讓人無法信任的嘴臉。


    「這次的事件……應該跟意念滅除機構有關吧?你們的目標是蘭的意念,對不對?這些事情我很清楚——不過,為什麽蘭會協助你們?這沒道理。你們是不是威脅了他?」


    「很遺憾,並不是。我們wco和九條蘭之間維持著非常良好的合作關係。」


    合作關係——月詠在說謊嗎?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好了,蘭協助滅除機構,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你們打算奪走蘭的意念?」


    「我們沒辦法奪走人們有意控製的意念。沒有人能夠從短跑選手身上奪走跑步的能力,不是嗎?當然——如果機構給出的條件夠優渥,或許就能夠讓九條蘭提供出那個東西。」


    月詠的雙眼,一瞬間變得不再有任何溫度,宛如機械。


    「什麽意思……難道說,你們……」


    我覺得背脊起了一陣寒意。如果依循著他的話語思考,這家夥的意思就是說機構想要弄到手的東西就是籣本人。


    也就是說——他們正在尋找人體實驗方麵的素材來源——


    『晶?你在想什麽……你的想法太複雜了,我不懂,不過我覺得你的心靈變得好冰冷。』


    華憐在我的耳邊低聲呢喃著。我在心中對她低聲說道「沒事」。沒事,我要保持住內心的堅強。


    無法原諒。我無法原諒這些家夥。不過,這不光隻是單純的憤怒而已。我——或許還感到害怕。我頭一次知道,原來受到恐懼點綴的怒氣,會顯得如此冰冷而苦澀。


    月詠似乎沒發現我的心理變化,他隻是繼續兀自說著:


    「也讓我說說我想說的話吧?我有兩件事想說。你們想先聽哪一個?第一個是無趣的消息,而另一個,是更無趣的消息。」


    「……隨便你。」


    「嗬嗬。那麽我就先說第一個吧。娃娃後天會帶著九條蘭去展演館。」


    「你說什麽?」


    這件事太過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導致我像個傻瓜般回應不了半句話。


    「因為機構命令娃娃擔任九條蘭的護衛,她會與九條蘭同行。」


    「……你要我相信你說的話?」


    「你有什麽懷疑的理由?」


    「懷疑的理由可多了。你曾在學校裏麵出手攻擊我,而且當時還想搶走美莉的意念。」


    「不過我也在三柳橋下救了你喔。」


    「你根本不是為了救我,你隻是想要保護華憐——然後再伺機搶走她吧!」


    我感覺到華憐在背後抓緊我的衣服。那一晚,在護棱高中裏頭,月詠——光是發動能力就已經夠棘手了,而且他的運動神經還非常好。他的體能和意念的影響無關。學習過格鬥技的夕顏還能夠和他交手,不過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我應該值得你相信吧?聽好,所謂的資訊,就隻分成兩種。」


    月詠說出的話語,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聽過。


    「要嘛就是有趣的情報,要嘛就是無趣的情報……後天是關鍵,你一樣擁有確認是真是假的方法。」


    「確認資訊的方法?什麽意思?」


    「後天是星期三,平常日。早上十點鍾。隻要你在這個時間待在展演館,就能夠見到九條蘭。」


    「你沒必要告訴我這麽多吧?是你自己降低了資訊的可信度。」


    「嗬嗬。」


    然而月詠卻毫不在意地笑了。


    「這是我單方麵提供給你的資訊。不過,我勸告你一件事,最好不要告訴和泉清玄這些事,你聽清楚了吧?如果你告訴他的話——」


    「你不要自說自話!」


    「——如果你告訴他的話,我也會告訴機構。這樣蘭就不會前往展演館,並且永遠失去與佐久杏見麵的機會。」


    「什麽——」


    月詠轉過身子。他的背影顯現出一團漆黑的影子。


    「我再說一次。你不能借助清玄這類強大的力量,而是應該用你自己擁有的方法與機智,親手打倒娃娃。如果不這麽做,你就無法見到九條蘭。」


    我完全不知道月詠到底在想些什麽。


    「你告訴我這些情報,對你根本就沒有好處吧?所以,我當然也沒理由要相信你。我這個人……很會記仇的。你那時候把我打得那麽慘,要是沒有特殊的理由,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我說完後,月詠隻是忍不住放聲笑著,肩膀不住顫抖。雖然他的表情幾乎沒太大的變化,不過笑的方法倒是挺多元的。


    「你當然可以如此多疑。你問我理由?這個嘛——你把我當成和娃娃一樣沒用,這點讓我很困擾……這就是我的理由。啊,對啦。我還有一個更無趣的資訊還沒告訴你——」


    月詠語帶歎息地低聲呢喃道。


    「……一位名叫哈羅德的男人來日本了。」


    「哈羅德?」


    「一個喜歡涉入糾紛之中的無趣男人。」


    「那家夥一樣能使用意念?」


    或許這是個不用問也知道答案的問題,不過我還是開口問了。


    這時候,遠方傳來汽車車輪輾過礫石的聲音。


    「三更半夜還有客人啊?我可是不請自來的客人呢。」


    話才說完,月詠完全沒發出任何腳步聲,踏步離去。


    「等一下!喂!」


    「那麽,晚安。願你能好好享受美好的月夜。」


    我想要追上去,不過華憐拉住了我的衣角。


    『別追了……那家夥好恐怖。』


    我那緊握相機的手一樣流滿汗水,因血液而顯得濕滑。


    月詠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把相機收進包包中時,走廊上傳來兩個人在行走的聲音。當中較為沉重、踩得木板嘎嘰作響的是清玄的腳步聲,而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則輕盈極了。


    『月詠說的那件事……該怎麽辦?』


    「……我不會告訴清玄。」


    『你居然要照著那家夥的話做!?』


    「月詠和萬一樣,一直監視著我們。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就不可能在那麽恰巧的時機現身。如果我把事情告訴清玄,他一定馬上就曉得了。」


    『就算是這樣——那家夥說不定其實對你布下了陷阱呀!』


    「我會調查看看,如果發現月詠是在說謊的話,我會馬上告訴清玄。畢竟,現在唯一和我們站在同一戰線的人,好像也就隻有和泉清玄了……我也不願意照著那家夥所說的話做。」


    然後,一如預計的時間,拉門前映照出人影。


    「什麽……你也在啊?」


    與清玄並肩出現的男子,頂著一頭茶色的發絲,身穿西裝。他好像喝了酒,鼻子看起來紅紅的,領帶也歪扭著。他眨著溫和的雙眼,踏入了房間內。


    「老師……?」


    他就是護棱高中現任的攝影社指導老師,熱愛硬式搖滾與重金屬音樂的男人——都波。


    為了能夠專注於治療——這個理由,都波把我和清玄趕出了房間。我不知道究竟該從


    哪裏問起都波的事,而清玄在緣廊坐了下來,開口對我說:


    「仔細一看,你這身模樣還真誇張啊。」


    「我的傷口不算什麽……」


    「你等著。」


    清玄站起身子,從主屋中拿來了醫箱。他叫我坐下,所以我便坐到緣廊上。他抓起我的右手,在上麵滴了消毒水——一陣刺痛。


    「痛嗎?」


    ……不會。」


    我強忍著,清玄用鼻子哼笑了一聲。


    「雖然都波看得不太清楚,不過那家夥也看得到。」


    清玄身上散發出男性的氣味與汗臭味。曬得黝黑的光頭在月光下顯得相當光滑。


    「人類的生命之中,有一種類似於意念的力量——不,夕顏比較喜歡稱呼這種力量為『思考的力量』……這股力量布滿在我們的肉體、生命之中,這你曉得嗎?」


    我點點頭。我以前在停車場拍攝意念時,曾經與清玄見過一麵,在那之後就沒再遇過彼此。當時我一直覺得他是個豪放磊落、說話粗魯、能夠趕跑所有陰暗、如同太陽般的男人。不過此時此刻的他,卻露出認真且嚴肅的表情。


    「有時候意念的攻擊,有可能會影響到人類原本所擁有的力量。這不是物理方麵的影響,而是間接的、次要的影響。就像是dot或是負麵效果一樣。」


    『……dot?負麵效mk?』


    所謂的「dot」是damage over time的縮寫,意思是指「伴隨時間的流逝,會持續造成損害」。而「負麵效果」則是指debuff,降低對方能力值的意思。這些全都是美國用的rpg用語——我對華憐說明道。我想起了清玄好像是網路遊戲的重度玩家。


    「雖然不能說所有的案例都是這樣,不過夕顏的『思考的力量』完全被消除了。隻要調整出吻合的波長,就能夠輕易地轟散意念。她的意念被奪走大半,所以意識才無法恢複。」


    「夕顏會好起來嗎?」


    「有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反正我們會治療她。就像是在空的油槽裏麵注入汽油一樣……我們會注入意念,除去娃娃留下的那些不必要的意念碎片。這個能力就是都波那家夥唯一的優點。」


    清玄說完後,屋內傳來「我聽得到你說話喔」的聲音。


    我匆地轉過頭,看到拉門好像閃過一道光。我的雙眼也看到了。那道光和蕩漾在遊泳池底的光線一樣,感覺好像如同搖曳的粼粼水波——


    「很稀奇嗎?治療時會出現光是常識吧。」


    「我隻是沒想到……都波老師居然是意念能力者。我的身邊居然……」


    「我怎麽可能讓夕顏去念一間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人士的學校?」


    我點點頭。夕顏看得到意念,因此很有可能會被卷入與意念相關的糾紛之中。所以,清玄才會讓她去念一間有意念能力相關者的學校——


    「唉,不過都波和我一樣,沒辦法像夕顏看得那麽清楚——嗯,這樣應該行了吧?」


    清玄放開我的手。手上纏著紗布,紗布上頭卷著純白色的繃帶。


    「我們想要看見意念時,使用這個就能夠看得更清楚。」


    清玄拿起放在胸前口袋裏的黑框眼鏡,對我說道。眼鏡鏡片很大,給人一種複古的感覺,外框是塑膠製的—上麵有許多細小的傷痕。這是一副沒有度數的眼鏡。


    清玄戴上眼鏡。看起來實在有夠不搭。


    「戴上這個,就能夠看到過去所看不到的東西。當然也看得到那裏的小姑娘。」


    「您已經發現華憐了嗎?」


    「隱約有感覺到。這眼鏡裏頭啊,注入了大量的意念。這是我請上一代——也就是我老爸那一代製造的。這種東西叫作『念具』,有時候在不同的地方也可以稱為『咒具』。滅除機構的那些混帳家夥特別愛裝模作樣,稱呼這些東西為『道具』……」


    「任何人都能使用這些物品嗎?沒想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種東西。」


    「確實任何人都能使用這些物品,不過啊,少年……使用意念的力量,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一種『業障』。」


    業障——我匆地想起以前夕顏說過的話.


    「不論是月詠那種像是防護膜的意念,或者是現在的這個念具,可不是隨隨便便地想用就能用的。拿萬來當作例子好了……那家夥老是口渴,好像整個人幹涸了一樣。」


    說到這個,萬喝的礦泉水量確實很誇張。那就是使用意念所付出的代價?


    「再說說月詠,他隻能在滿月之夜發動意念的能力。」


    「這個我知道。」


    「不光是這樣而已,除了滿月之夜以外,尤其是在新月的期間,他根本就沒辦法正常地生活。他無法持續集中精神,感情的起伏也會變得很劇烈。他付出了那麽大的代價,所以在滿月之夜才能夠得到驚人的力量。」


    我想起在護棱高中發生的事。雖然夕顏卯足全力戰鬥,但是攻擊卻完全發揮不了效果。絲毫無效。甚至傷害不了月詠的半根寒毛。


    清玄說,月詠為了得到那股力量,所以犧牲了滿月以外的所有日子?


    如果清玄所說是真的,那華憐發動能力時我就會昏倒,也是一樣的原因嗎?隻需要昏倒(雖然說「隻」,不過其實也還是相當麻煩)就能夠了事,是因為華憐本身就是意念的關係嗎?或者是說,其實負擔平均分配到我與華憐兩人身上了?還是說,全都是鏡頭這個道具的功勞?


    「為什麽您會那麽了解月詠這個敵人的背景呢?」


    清玄露出沉鬱的表情。


    「不要在不該問的問題上追根究底。我以前也曾經使用過意念,不過後來不再使用了。對人類來說,我們本來就不應該擁有無法控製的力量,否則一定會有其他某些事物產生扭曲。就算不擁有意念的能力,人類還是能夠堅強地生存下去。」


    清玄對意念應該是持否定的態度吧?不過,夕顏的想法卻與他不同。


    ——那可是『思考的力量』唷?這個力量所引發的奇跡……你不覺得挺棒嗎?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您和夕顏的想法好像有根本上的不同。」


    我率直地說道,清玄的臉變得更陰沉了。


    「我啊……曾經運用意念的力量,奪走了夕顏的母親。」


    「什——」


    「對夕顏來說,那個存在就像是奇跡一樣,然而我卻奪走了那一切。」


    麵對啞然失聲的我,清玄緩緩說道。


    夕顏即將從小學畢業的那一年——聽說那時候清玄還會使用意念的能力,並且幫忙解決各種與意念有關的糾紛——他以神官的身分,成為人們心靈的依靠。同時,那也是為了要賺取生活費。


    「為了使用意念,我付出的代價就是……我非常非常渴求與人們溝通交流。然後,唉——我玩起線上遊戲。隻要玩線上遊戲,不論何時登入都會有人陪伴我;隻要找人交談,就會有人回應我。對我來說,能夠與世界有所連結,讓我覺得非常安心。我極端垃需要線上遊戲——說來奇怪,不過我付出的代價就是這樣。然而,光玩遊戲,根本就毫無幫助,我漸漸開始與夕顏的媽媽吵架。」


    清玄不說「妻子」,而是說「夕顏的媽媽」。


    麵對逐漸無法控製自己精神狀態的清玄,妻子提出離婚的要求。嘴上與妻子互不相讓的清玄最後隻能走上離婚之路,不過他拒絕讓妻子帶走夕顏。如果除了妻子以外,連夕顏都離開他身邊的話,他實在受不了。妻子接受了清玄的理由,獨自一人離開了這個家。


    「夕顏不知道這件事——隻是每天都問我:『媽媽今天會回來嗎?』我每天


    都隻能支支吾吾地敷衍她,完全束手無策。」


    然後某一天。


    夕顏不再問了。


    媽媽回來了。


    『難道……』


    華憐低聲呢喃道。


    「那個媽媽是由意念形成的,是夕顏創造出來的。」


    神社當中充滿了人類的各種思緒。清玄推測,恐怕夕顏就是搜集了飄散在當中的意念,把它們改造成人的形狀——也就是發揮了『誘因』的技巧。然而夕顏本人並沒有察覺這件事,她隻是開心地覺得媽媽回來了。


    「到底哪個世界能接受——一般人看不到的、有三隻手、看起來像是浮屍一樣一臉青腫的母親?」


    「於是,您就把那個意念……」


    我忍不住問了出口。清玄點點頭,繼續說下去。


    「我破壞了它。」


    然而,清玄失算了。


    那一天是國中期末考的第一天。學校早上就結束了課程,夕顏於是便回到家裏。


    ——媽媽,我回來了!


    開口說出這句話的夕顏,正巧目擊了清玄用右手貫穿了母親。


    ——夕顏,你——


    ——不要……


    ——這家夥不是你的母親!


    ——不要啊啊啊啊啊!


    夕顏當場大哭了起來。


    「那天以後,有好久好久……她都不再說話了。夕顏其實也知道……知道那不是她真正的母親。我之所以會發現這件事,是因為夕顏後來又願意和我說話了。不過那時候啊,夕顏好像已經非常討厭我了。」


    「原來曾經發生這種事……」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有多愚笨。我原本一直以為夕顏之所以討厭父親,單純隻是因為叛逆期的關係而已。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夕顏一定也了解清玄為什麽要那麽做,但她對那樣的舉動卻隻有排斥感。她心中抱持著矛盾的思緒,但卻必須與父親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所以她沒辦法不排斥……


    「已經好羅!」


    房間內傳來都波的聲音。他說話的時機,讓人覺得他剛才一樣在聽清玄訴說往事,等待清玄結束話題後,才還擇出聲。


    清玄站了起來。就在我跟著也站起身的時候,清玄看向我。


    「你應該了解原因了吧。你今天就先回去吧,夕顏沒事了。」


    「可是,我……」


    「老子叫你回去。」


    他的話語強硬,不容分說。


    「夕顏已經和我提過你遇到的狀況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我聊起學校的朋友。夕顏應該也不是沒有朋友,不過或許夕顏覺得你能夠了解她的經驗吧。不過到底如何……也就隻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清玄伸手放在拉門上,隻回過頭來表示:


    「……少年,未來的事,是意念能力者之間的問題,已經不是一般人能夠介入解決的了。你最好乖乖的——這也是為了你好。」


    清玄俯視著我的視線,看起來完全不退讓。


    而我——卻選擇撇開了視線。


    3


    隔天早晨,滿天濃雲。


    總覺得有種我家空蕩寬闊得毫無意義的感覺。不過畢竟隻有我一個人在家,會這樣想大概也是理所當然的。一大早我難得地站在廚房,眼前是放在火爐上的水壺,我計算時間,拿起水壺,然後把熱水注入放在一旁的咖啡壺當中。


    平常我不見得會吃早餐。受到昨天的衝擊,我今天一樣根本就沒食欲,然而華憐卻說:


    『吃東西可以讓人產生活力,所以你一定要吃早餐。就算隻吃一點點也沒關係。這個世界上啊——有很多人想吃卻不能吃,隻能靠著點滴攝取營養。』


    都因為她說了這番話。不用想也知道,這些話一定和華憐自己過去的住院生活有關。


    我一直等到滴式咖啡的最後一滴滴入壺中後,接著便把咖啡倒到馬克杯裏。早晨的咖啡是泡得稍淡的黑咖啡。我吞了一口咖啡,走向客廳。咖啡的香氣幫助我提神醒腦,剛睡醒的舌頭上傳來令人舒暢的苦味。


    『欸……為什麽你要喝咖啡?我討厭苦的東西啦!』


    華憐輕盈地一屁股飛坐到沙發上,啪噠啪噠地晃著腿。


    我忽略她,在桌上攤開報紙。地方版的頁麵上比現了一篇小小的報導:「下澤原發生原因未知的爆炸案?」有居民聽到爆炸聲,並且目擊到強烈的光線。然而——由於那個意念並不會影響現實世界——所以報導上寫著「傷亡人數為零」。


    傷亡人數根本就不是零。夕顏就是受害者。


    一根小小的刺插上了我的心頭。


    「嗯……」


    我的視線又被另外一篇經濟版的報導吸引了。「哈羅德·加布理埃爾低調來日」。我看了副標題,上麵寫著:「英國大投資家著眼日本?」


    「哈羅德……」


    我想起昨晚月詠說的話。


    ——wco中一位名叫哈羅德的男人來日本了。


    隻是剛好兩個人名字一樣而已嗎?報導本身也隻是個平凡無奇的小專欄而已。哈羅德·加布理埃爾是一名個人投資家,擁有世界首屆一指的財力,而他悄悄地來到日本。過去他隻投資英國與美國的企業,而現在他終於看上了日本市場了嗎——報導內容大概是這樣。就算再看下去,也得不到更多的消息了。我闔上報紙。


    「嗚喔!」


    華憐就在眼前,她跪坐在桌子上。


    「你、你在幹嘛啦?很難看耶!」


    『甜的。』


    「啥?」


    『我想吃甜的——!我討厭苦的——!』


    我又吞了一口咖啡。由於我和她距離很近,所以華憐一邊發出『嗚』的呻吟聲,一邊愈離愈遠。


    桌子對麵的椅子時常維持著沒有靠起來的狀態,因為那裏是華憐的指定座位。


    無可奈何之下,我隻好拿出真的隻有偶爾才會吃的巧克力餅幹,打開包裝。我一邊嚼著餅幹,一邊咽下一口咖啡。這種餅幹本來就很甜,所以和咖啡的滋味很搭。巧克力的甜味和咖啡一起在口中化了開來。


    『欽……你的早餐每次都那麽窮酸嗎?』


    「我不覺得窮酸啊。」


    『在醫院吃的東西還比較好耶。』


    我正準備要說「畢竟是醫院嘛」,不過說到這個,我才想起來就算住院期間,我好像也都沒好好地吃早餐。


    「……夕顏家應該是吃日式早餐吧。」


    『感覺很有可能耶!鮭魚和生雞蛋配上熱騰騰的味噌湯!』


    「再加上納豆?」


    真是個簡單馬虎的想像,不過感覺好像並沒有錯。我擅自預想著夕顏應該很會做菜吧。我想起夕顏的笑容——然後又啜飲了一口咖啡。


    『你的朋友……大部分家裏都是吃日式早餐嗎?』


    「我不知道耶……我曾聽說過堤學姊家是吃西式早餐。她會喝紅茶酡沙拉,然後喝杯柳橙汁之後再去上學。」


    『哇……感覺也太像大小姐了吧?實際上咧?』


    「『實際上咧』是什麽問題啊?我確實聽說過他父親是某間大企業的董事,母親是大學教授。」


    『嗚喔……!我最不擅長和這種人相處了。』


    我真希望華憐能介紹一下她擅長相處的人長什麽樣子。


    「說到這個,來棲他家就奇怪多了。」


    『他家吃什麽?』


    「美式煎鬆餅。」


    『……嗄?』


    「聽說他家每天都會煎鬆餅,他都會配著奶油、楓糖一起吃,大概吃個兩塊吧。」


    華憐皺起眉頭,一瞬間陷入沉嗯,然後——


    『


    ……噗!啊哈、啊哈哈哈哈!』


    她一口氣放聲大笑。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我覺得這實在太像來棲的風格了。之前有一次在上學路上碰到他時,他的臉上就沾著奶油,我還幫他把奶油擦掉呢。


    「欸,華憐。」


    『啊哈哈哈哈……哈、哈……嗯?晶,怎麽啦?』


    「每天的生活,真的很珍貴。」


    華憐好像對我說的話沒什麽共鳴的樣子。


    「我第一次覺得,有夕顏、堤學姊、來棲的每一天……平凡無奇的每一天原來是如此珍貴。」


    華憐斂起笑容,凝視著我。


    「我以前一直在想,我實現你的願望後,自己一定又會回到沒有意念的生活當中;那隻是一種大略的未來預想。不過現在……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看向右手,我自己裹上的純白繃帶映入眼簾。


    「清玄叫我回家時,我完全找不到能夠回覆他的話語。或許……不是話語,說是『力量』也行,或者也可以說是『意誌』。我到底能夠做些什麽呢?」


    『打倒娃娃。』


    「不過,這個……」


    『我們要打倒娃娃。』


    華憐重複說道。我看向華憐的雙眼。


    ——我真的……做得到嗎?……不可能的。


    華憐的眼中充滿覺悟。不過,答案並不在那裏。


    梅雨季篩將近,帶著傘的行人也跟著零星出現。我的心情和陰天的天空一樣,陰鬱無光。


    到學校後,我到夕顏的教室確認了一趟。夕顏沒來。


    然後我也去了佐久的一年級生教室。不過,佐久一樣沒來上學。


    昨天的那群女孩子說道:


    「雨野學長和小杏正在交往嗎!?學長居然每天都來找她耶!」


    招來不必要的誤解,我隻好露出苦笑,搖了搖頭。佐久依舊沒有主動聯絡我。我昨天隻傳了一封簡訊給她,內容為「我沒能把蘭帶回來」。或許她很失望吧。我讓她那麽期待,但是卻什麽事也辦不到。


    現在我待在攝影社的社辦教室裏。宣告第一堂課開始的鍾聲響起,不過我還是坐在社辦的椅子上。


    『優等生,你不去上課呀?』


    我沒有回答華憐,隻是拿下眼鏡,用雙手蓋住臉。眉問用力,然後鬆開。從昨天開始我就思考了太多事,感覺思考回路都快短路了。


    「……意塊誕生的瞬間,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嗎……」


    夕顏曾經說過。如果一直持續想著某件事情,腦中就會出現一種「滾動凝聚」的感覺,而這股感覺就會變成意塊——


    我重新戴上眼鏡,站起身子。裝飾在牆麵上的一排照片映入我的視線。拍攝了春天山脈的照片、照了鬱金香的微距照片、利用高速鏡頭捕捉的跳動水滴、夜空星辰拖著長長尾巴描繪出圓周的長時間曝光照片。拍攝的目標物各式各樣。有的構圖老派,也有的構圖手法稚嫩但卻充滿動感。攝影者一定也各有不同。這應該是過去的社員們拍的照片吧。


    架上有好幾本照片集,我伸手拿了最新的一冊翻開。


    標題為「神社幻影」。封麵的圖為神社境內的景色,照片是夜晚拍的。裏頭有著輝煌焚燒的篝火,照片中央站著衣裝正式的神官。


    「是神社的照片啊……」


    我迅速地翻過,每一頁拍的都是神社。使用的應該是penta的中片幅相機。照片本身雖然不華美,不過有一種沉穩的感覺,傳達出被拍攝物體的質威。


    這些照片的拍攝者很有想法。首先,拍的並不是有名的神社,而是好像每個小鎮都有的、靜悄悄聳立的那種小神社。拍攝者拍下了該神社最燦爛的瞬間,比如一年一度的祭祀……等等。有不少神官、巫女等與神社有關的人都有入鏡。


    『哇——真是好照片。上頭的人看起來栩栩如生耶!而且——怎麽說呢!有一種令人依依不舍的感覺……就算拍的是沒有生命的物體,好像也能感受到拍攝者的溫柔。』


    拍攝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動——說起來簡單,不過要完全不錯過祭典舉行的日子,為了攝影而趕往現場,其實應該很辛苦。拍攝的對象為全國各地的神社。要拍出整本相簿分量的照片,不知道究竟花了多少時間。


    我看了拍攝者的名字。深月透也……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年齡為二十四歲?好年輕。


    『好意外喔,我還以為夕顏很討厭她家呢,沒想到……她居然擁有這種照片集,那不就表示她其實對神社也很有興趣嗎?』


    「喂,這是……」


    我翻閱照片集的手停了下來。


    這張照片拍的是進入神社前的參道。拍攝者盡可能貼近地麵,以仰視角度拍下長長的石階。照片頂端有被鳥居切割出的天空,是晴朗的夏季藍天。


    感覺似曾相似。當然。因為照片中拍的就是星棱神社啊。


    下一張照片。眼前是神社境內,拍到了三個人。皮膚依舊黝黑、身軀健壯武勇的是和泉清玄,他的笑臉看起來相當年輕。接著是夕顏,她那時候應該才就讀小學吧?她的神色緊張,看著拍攝者。在這張照片中,她一樣穿著怪異的運動外套,底色是綠色的,並且印了一隻黃色的無尾熊。


    『欸,這個人該不會就是……』


    兩人的身旁有一名女性。由於清玄身材魁梧,所以女性看起來格外嬌小。她留著黑色的長發,綁在後頭。臉上的微笑看起來相當穩重,不過眼神中閃爍著一點淘氣的光芒,好像正在說些什麽。


    長得好像。我直覺認為她就是夕顏的母親。


    「啊,雨野,我就知道你果然在這裏。」


    匆地,教室的門被打開。我驚慌地闔上相簿,轉過頭去。


    音樂老師都波站在門口。比起昨天喝醉的感覺,都波今天看起來正常多了,不過他的眼睛下方浮現黑眼圈,並且睡眠不足似地打了個嗬欠。


    「雨野,你知道今天第一堂課是音樂課,所以就蹺課了?」


    「啊——」


    我根本就完全忘了第一堂課是什麽課。


    「老師,你還不是一樣,你現在出現在這裏,課程要怎麽辦?」


    「我播放了cd才過來的。我叫大家聽完以後寫下心得。你之後也一樣要交心得作業給我,所以這個你拿回家聽。」


    我看向老師遞給我的cd封麵。身穿法袍魔術師的手,以及緣色怪物的手,其中一方打算要把金色的鑰匙交與另外一方。這張是德國金屬樂樂團「萬聖節樂團」的專輯。英文名稱為『keeper of the seven keys part2』,中文翻譯為『七把鑰匙的主人第二樂章』。


    都波好像注意到我訝異的表情,他搖了搖頭。


    「我可不接受『老師,第一樂章在哪裏』這種平凡無聊的問題喔——!」


    「我才不會問那種問題咧……」


    我想像著待在音樂教室中安靜聆聽cd的同學們。這是一張充滿速度感的金屬樂曲專輯,而且歌詞內容也非常荒誕。史汀博士創造出詭異的生物,並且要讓生物們擾亂世界。而現在一群高中生正並排坐在位子上,聽著這些荒唐無稽的歌曲。


    『晶,你知道這個樂團?』


    「嗯——這個還你。」


    我把cd還給都波。


    「你居然知道萬聖節樂團!你還真是個搖滾小子耶!」


    「……那,你到底來這裏做什麽?」


    「你不覺得把蹺課的小孩帶回教室就是老師該盡的責任嗎?」


    他說得完全沒錯。不過,我今天不知為何就是沒心情遵守他的說法。


    「夕顏……還好嗎?」


    「


    沒事。她現在應該睡得正香甜吧。」


    都波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僵硬的身體一口氣放鬆了下來。


    「原來這裏就是攝影社啊,哦——照片真的很多耶!」


    都波走到了教室深處。我朝他的背影問道:


    「娃娃……是真心想殺了夕顏嗎?」


    「喂喂喂,居然一大早就問些危險的問題啊。唉……如果夕顏的身體狀況真的有什麽萬一,清玄先生應該也不會保持沉默坐視不管吧。滅除機構當然不會不知道這種事啊。」


    他們不會殺掉夕顏。不過意思也就是說——如果對象是我,他們或許就會真的痛下毒手吧?


    「老師,你和清玄先生交情好嗎?是因為你擁有治愈的能力嗎?」


    「治愈?哦,你在說意念啊……與其說治愈,不如說是祛除會比較恰當。我可以排除掉殘留在體內的異物,藉此促進意念恢複。這種能力好像不太常見,拜這能力所賜,有時候會像這樣害我在喝酒的宴會上突然被叫了出去。」


    「老師的能力也是使用意念得來的嗎?老師也一樣——使用了意念後,必須付出某種代價嗎?或者是會出現類似某種反作用力之類的……」


    都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底下有明顯的黑眼圈.


    「使用意念後的夜晚,我會想要熬夜聽高音量的重金屬樂直到天亮。雖然每次聽的曲目不同,不過隻要能夠完全沉浸在樂曲的世界觀中,有時候就能夠讓我忘了自己。這對我來說是必要的。」


    『什麽啊,好令人意外的反作用力喔……』


    華憐低聲說道。我也有同感。


    「順便跟你說,昨晚我聽的是『夢劇場樂團』的《images and words》。」


    「這種消息沒人想知道。」


    「怎麽可能沒人想知道!這可是超有名的專輯耶!」


    接著都波開始訴說著「夢劇場樂團」到底有多麽優秀。


    「老師——老師,你也是輕音部的指導老師,對不對?」


    「欸,你居然完全無視我說的話!最近的學生還真冷漠……是啊,我是。在這間學校裏,和搖滾有關的一切全都由我負責!」


    「……其他還有什麽與搖滾有關的,如果老師方便的話,希望你可以告訴我。」


    「……我不方便,所以不能告訴你。」


    都波把視線從我的身上撇開。


    「有一個一年級的學生……佐久杏,她是輕音部的社員,對不對?你覺得她……怎麽樣?我聽說她是彈吉他的。」


    「什麽?雨野,你喜歡年紀小的啊?」


    「請你不要對這個問題做出不必要的邪惡猜想。」


    「哦哦,好可怕喔……嗯,她也不是彈吉他彈得不好啦,不過比起這件事,我覺得她好像沒有很強烈想組樂團的心思。雖然這或許和她個性不太積極有關啦。」


    關於這件事,我覺得自己好像也能理解。


    「我有時候會想,說不定她能夠在吉他以外的地方出乎意料地展現出才能。哎呀,不過從入學到現在也還沒過多久,所以要看之後的發展啦。對啦——佐久怎麽了嗎?雨野啊,你應該不是那種明明沒興趣卻還會開口問一年級學生狀況的人吧。」


    「最近佐久常常請假。我隻是在想,不知道去哪才能遇到她。」


    都波愛湊熱鬧的本性畢露,嘴上說著「什麽嘛,你果然對佐久有意思啊」,竊竊自喜地看著我,不過馬上說道:


    「我說你啊,雨野,我知道你蹺課——所以就直接來了這裏喔。」


    「什麽?」


    「我知道你很擔心夕顏,對吧?於是我就想啊,如果我的猜想沒錯,那你一定會到與夕顏關聯最深的地方——同時也是對你來說最重要的地方。」


    都波溫柔地拍了拍我的背。


    「那佐久當然也是一樣的羅!她應詼會待在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地方吧。」


    都波說了以後,我才意識到。能夠見到佐久的地方——


    『展演館。』


    華憐低聲說道。


    沒錯。我居然沒發現這麽簡單的事。


    「好啦,不管怎樣,快回教室吧。既然你知道萬聖節樂團,那就算現在才回教室也一定還有時間寫心得吧。」


    都波率先準備踏出教室,我對他說:


    「老師……你真的是一位好老師。」


    他忽然停下腳步。


    「雨野——」


    他回過頭,對我說道:


    「——我認為啊,你對別人絕望還太早了。這個世界上……像安久津那種大逆不道的犯罪者是一種例外。我也一直深深地反省自己,過去我居然沒發現那家夥犯下的罪行。為了恢複學生對別人的信任感,我願意做任何事。我已經決定了,我一定要這麽做。如果發生什麽事,就找我談談吧——聽到沒?」


    老師好像害羞了。不過,他的話語中充滿了熱忱。


    4


    課程中途進入教室的我,認真地聽課直到當天最後一堂課結束。我慶幸自己有去上課。這讓我覺得好像平常的生活又回來了。


    課程結束了以後,我才剛離開教室,就看到一個啪噠啪噠邁步跑向這裏的人影。


    「晶!」


    來棲來到我的麵前,露出比日光燈更能照亮周圍的天使笑容。


    「對不起,昨天……發生了各種事。」


    他感到抱歉似地雙手合十,低下了頭。我忍不住湧現一股想要搓亂他頭發的衝動,不過班上的女孩子們正凝視著來棲,所以我隻好選擇罷手。我把右手藏到身後,避免被來棲看到手上的繃帶。


    「哦,你是說後援會啊?那也不是你能控製的嘛。」


    「呼。」


    「……來棲?」


    一瞬間,我覺得來棲的眼神好像在看著遠方。怎麽了?後援會發生了什麽事嗎?我有點想問,卻又有點不太想問,不對,或許那個眼神根本就隻是我的錯覺吧。我決定當成是自己多心了。因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某些我們絕對不該親自踏入的領域。


    「好啦,晶,我們去中央幹事會吧!」


    「啊……對不起,我今天剛好有事。」


    「咦咦——!?」


    來棲皺起惹人喜愛的眉頭,發出不滿的大叫聲。我露出苦笑——然後再也忍不住地伸手搓揉來棲的頭。


    「昨天來棲也沒來啊,我們扯平了吧?」


    「嗚……」


    來棲忿忿地看著我,重新調整了發箍。


    「那你至少要告訴我原因嘛。你有什麽要緊事?」


    「……夕顏請假,我要去探病。」


    「咦,真的嗎?」


    來棲與夕顏應該水火不容才對,帶他卻打從心底擔心似地說著。


    「那你還是去探視她一下吧。她個性那麽奇怪,應該也沒什麽朋友。晶,沒辦法了,你就去陪陪她吧。」


    「嗯,我是這樣打算的……咦,來棲?」


    「嗯?怎麽了?」


    他露出宛如天使的笑容。


    我總覺得剛才的話語中好像混雜著強烈的諷刺意味,不過這應該是我的錯覺吧。對,就當成是我的錯覺吧。


    「沒有……沒什麽。」


    「嗯,那再見羅!」


    當我正準備要離開的時候,華憐說話了:


    『啊——!那個學姊正在看這裏耶!』


    堤學姊出現在走廊遙遠的另一頭。我低下視線,假裝沒注意到她。


    接著我就這樣離開了校舍。我還沒想到該怎麽適當地向學姊解釋,我也不曉得能不能想到好的藉口。學姊昨天並沒有刻意


    追上來。那到底是學姊的貼心舉動,還是因為她親眼目睹了那麽難以理解的事情,所以選擇逃避我呢……?


    我現在還是不要想這個問題。我必須思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我踏出校門,和華憐一起走著。花的時間比平時還要多。


    『欸,你要走去哪啊?』


    經過車站時,華憐開口了。


    如果要去下澤原的話,就必須在這裏搭電車。不過我想要再多走一會兒。


    「你昨天叫我『想想辦法』,對不對?」


    『嗯?我有說過嗎?』


    我一邊感受輕微的頭痛,一邊對他說明。


    「我說我無法打敗娃娃,你就對我說了那句話。」


    『啊,嗯,我有說啊。因為你說的話實在太不爭氣了,所以我的語氣也就忍不住強硬了起來嘛。』


    「……華憐,你可別變得愈來愈凶暴啊。」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呀!』


    華憐一臉生氣地繞到我麵前。


    「如果不管我怎麽想,怎麽努力地想,都還是想不到辦法的話……那我到底該怎麽辦?」


    我透露出真實的心聲。我真的完全想不到任何能夠打倒娃娃的方法。


    然而,華憐的反應卻完全出乎我的預想。


    『你在說什麽傻話呀?你一定會想到的!』


    「……你到底有什麽根據啊?」


    『因為你是雨野晶啊!』


    我凝視著華憐。我真的無法理解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因為你很擅長思考嘛!過去你不也說中了很多我和夕顏完全沒想像到的事嗎?美莉的事件也是一樣,六合玻璃和佐久之間的關係也是。因為我——非常相信你。我相信你的思考能力。』


    華憐一副理所當然似地說著。


    『我可是特別認可了你耶!特別認可唷?』


    然後——她害羞似地撇開視線,繼續說道:


    『像你那麽聰明的高中生……我過去從來沒見過。就算你失去了自信,我還是願意相信你。你應該為此感到驕傲耶!』


    我不禁壓低了視線。我沒辦法繼續再看著華憐的臉。


    我覺得身體深處充滿了溫暖的情厭。


    沒錯。就算……就算華憐自己決定要戰鬥——她也沒辦法采取任何行動。隻要我不動作,她也就沒辦法戍事。但華憐是如此地相信我。明明我數度覺得自己「辦不到」,華憐卻還是相信我。


    真丟臉上具是的。我怎麽老是依靠女孩子鼓勵我呢?


    「我知道了。」


    我下定了決心。


    『你明白就好!』


    「既然你都把話說成那樣了,那你也要幫我才行。」


    我說完後,這次換華憐露出不解的表情。我決定把剛才想到的事告訴她。正因為她如此信任我,所以我必須這麽做。我希望能夠請華憐一起幫忙出主意。


    「華憐,你覺得我到底該怎麽做?說真的,我覺得娃娃已經超出我們所能對付的範圍。你的能力能夠拍攝下意念,不過我們不知道姓娃到底能夠創造出多少意念。在還沒拍完娃娃創造的所有意念之前,我的身體應該就會抗議了。這就是目前的現況。現在我真的想不到好辦法,甚至沒有半點頭緒。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給我一點提示——」


    『…………』


    「嗯……難道你從來沒想過我會沒頭緒到這個地步?」


    『不是這樣啦!』


    華憐看著我。她的眼神好像在看某種稀奇的東西一樣。


    『就是啊,你一直以來都隻依照自己的想法行動。』


    「什麽意思?」


    『你不是曾經被我或夕顏拉著去拍照嗎?不過在追捕安久津時,還有尋找來棲的妹妹時,或者是幫助那位學姊的弟弟時——那些全部是你自己決定的行動不是嗎?』


    聽華憐這麽說以後,事情好像確實是如此。


    『我啊,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很頑固的人。因為每次要做重大決定時,你根本都不聽我的意見。』


    這是我頭一次發現這件事。我總是自行決定和自己有關的各種事。對平常人來說,這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吧?不過——我和華憐現在其實是休戚與共的。


    「……對不起。」


    『啊,不是啦,我不是在怪你啦!這兩天,我不也都說了——要你想想辦法嗎?不過這樣也許有些不對。』


    「不對?你的意思是?」


    『我以前一直都覺得啊,你負責出主意,而我發揮能力,我們各自分擔一部分的工作,才能夠走到今天。不過事實上並不是這樣……雖然說使用的是我的能力,不過還是得由你按下快門按鈕才行。不過啊,你卻能夠獨立思考,想出辦法。雖然有點難以敔齒,不過——總覺得就我的立場來看,自己好像是個負擔。而現在你願意像這樣拜托我……我可以覺得你是在拜托我幫忙嗎?就是啊,這樣……怎麽說呢——就是……』


    華憐輕輕地壓著頭上的帽子,含蓄地笑了笑。


    『我覺得很開心。』


    她的動作,是我過去未曾見過的、充滿少女風情的動作——讓我不禁心動了一下。


    『怎麽了?』


    「沒、沒什麽。」


    『明明就有什麽!你老實講啦!』


    我哪敢開口大聲地說「我覺得好可愛」啊?我往後方走去,和華憐保持兩公尺以上的距離。這是思考的安全範圍。如果讓她知道我剛剛的想法,她肯定會得意忘形。


    「我、我就說了,沒事啦!」


    『真是的——!你真的很頑固耶!』


    「剛才你自己不也說過了嗎?我就是頑固。然後,華憐……你可以告訴我你的意見和想法嗎?」


    『我的意見和想法?』


    「關於娃娃的那件事,我到底該怎麽做……」


    我才說到一半,華憐馬上在我麵前「啪」地拍了一下手。


    『當然就要那樣羅!』


    「當然要哪樣?」


    『那家夥讓夕顏遇上那麽糟糕的事——我們當然要把她揍飛!』


    「————」


    我目瞪口呆地聽著她的話。


    華憐的理論單純而明快。


    甚至毫無道理——或許她隻是單純地在表達自己的情感。


    不過,這是我所說不出的話語。


    聽起來多麽暢快,讓我不禁失笑。我老是在想著娃娃的能力和華憐的能力屬性完全不合,不過華憐的話語好像完全驅散了我原有的那些想法,充滿了力量。


    華憐煩惱的重點和我完全不同。我也很想知道該如何揍飛娃娃,不過我太過拘泥於方法,幾乎忘了原本的目的。


    我覺得自己從華憐的話語中得到了力量。


    『你為什麽在笑?』


    「——沒什麽。我們走吧。」


    『走?走去哪裏?』


    我指了指目的地。我們已經快到了。


    換句話說,過去我或許是在猶豫,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來這裏。因為來了就等於必須做出決定,必須決定是否要與娃娃交戰。或許我會死——我必須與這份恐懼感抗戰。


    來到這裏,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決定。因為這裏是必須做出最後決斷的地方。


    這個公園和八年前一樣,完全保留了原本的麵貌。生鏽的秋千鐵鏈,溜滑梯的扶手,這些景物如實地訴說著時間的流逝。而沙坑、飲水台也全都和當時一樣,存在於相同的位置。


    公園中恰巧沒有任何人影。沒有路過的腳踏車或行人,一片死寂。這樣的寂靜,非常適合現在的我。


    『這裏,莫非就是……』


    「我最後為美莉拍照的公園。」


    華憐的表情陰鬱,她應該不了解我在想什麽吧。


    「欸,華憐。我過去用你的鏡頭拍下了好幾個意念。」


    我撫摸著鍛棒的表麵。微微凹凸的感覺,冰冷的觸感傳上指尖。


    『嗯……然後呢?』


    我最後一次拍攝美莉時,是在夏天的時候。好炎熱、好酷熱的夏天。是和現在陰沉的天空完全不同的悶熱。


    我抬起視線,雲朵間出現了縫隙。


    「不過我還沒真正地拍攝過『照片』。我指的不是拍下意念——而是拍攝下對我來說珍貴的人事物。我不是因為沒發現重要的人事物,所以才不拍照。而是因為我……之前還沒有下定決心。」


    『那件事和這個公園有什麽關係……?』


    「我必須從這個公園重新開始。我在這個公園中拍下最後一張照片,之後就不再拍照了。所以,我要從這個公園再次開始。」


    『……原來如此。』


    華憐好像了解了。


    『我知道了。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覺得這樣做很好。那你要拍什麽?』


    我使勁地抓了抓太陽穴。雖然都已經來到這裏了,她居然還不曉得要拍什麽。雖然我覺得她根本隻是在裝傻,不過她卻露出一副好像真的完全不懂的表情,瞪大雙眼看著我。


    「拍你。」


    我努力假裝平靜地說道。這根本就不是什麽大事。我用一種宛如「明天也請多指教喔」的輕鬆態度說道。如果不以這樣的態度拜托她,我覺得自己會很害羞。


    『咦……』


    華憐一瞬間愣愣地張大了嘴巴,表示:


    『咦咦咦咦咦!?不、不行啦!這、這對你來說是一張很重要的照片耶?那麽重要的照片,你居然要拍我……』


    「正確來說,是要拍一張我和你一起入鏡的人像照片。我們可以用計時器拍照。哎呀,當然和藝術性有一段差距啦。」


    『討論藝術性之前,更重要的問題應該是……我是個意念耶?根、根本不知道拍不拍得到。』


    「你怎麽現在還在說這種傻話?如果不打算使用能力的話,隻要利用這顆鏡頭,應該就能夠看到意念。意思是說,隻要穿過鏡頭的光能夠照射在底片上,就一定能夠拍出照片。」


    唧就、就算真的是這樣,我說不定還是有可能會不見啊。』


    「為什麽?因為你害羞了?」


    『才、才不是咧!——哎、哎唷,既然你豎持一定要拍我的話,那我就好心讓你拍啦!』


    「嗯,我堅持一定要拍你。」


    我說完後,華憐不知道為什麽紅著一張臉。她生氣了嗎?我剛剛說「當然和藝術性有一段差距啦」,這句話或許失言了。我好像應該更進一步說明清楚才對。


    「華憐……昨天的事件讓我思考了很多事。就算我們的個性再不合,彼此之間的衝突也實在太多了。說真的,衝突爭吵讓我覺得很不痛快。我有時候甚至會想,如果你能夠多貼近我的思考,那事情就不會那麽麻煩了。」


    『……那是因為你的想法太偏激了吧。』


    「沒錯。我的想法很偏激。不過你也和我一樣偏頗。」


    『唔嗚嗚嗚,你是想找我吵架嗎?』


    「你聽我說完嘛。到頭來,我們如果不衝突,就無法了解彼此。而且我們也不能覺得衝突很麻煩。未來我一定還是會與你發生衝突,肯定仍會繼續不斷地吵個沒完。不過就算如此——每一次爭吵,我就會多思考一點關於你的事。我會繼續努力了解你的。」


    『…………』


    華憐的嘴巴歪成「へ」字型,一直盯著我看。


    「你有什麽不滿嗎?」


    華憐大幅度地搖了搖頭。


    『我覺得你好狡猾。』


    「哪裏狡猾?」


    『你總是這樣,每次都想靠道理解決,實在太狡猾了。明知道如此——明知道是這樣,卻仍然能夠強烈地動搖我的心。』


    華憐的話語貫入我的胸口。


    你也一樣狡猾啊。你總是憑著情緒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明知道如此,但剛才你不小心說出的那些話,現在卻也一樣動搖著我的心。


    『我們來拍照吧。然後再一起思考揍飛娃娃的方法——我們兩個人一起想!』


    華憐綻放出動人的笑容。如果現場有一百個男人看到這張笑臉,肯定一百個人都會墜人情網。


    借華憐本人的台詞來說的話,就是「按下快門的好時機!」可惜很不巧,我剛剛錯失了拍照的大好機會。


    為了彌補這個遺憾,我決定把這副笑臉深深烙印在心底。烙印在沒人看得見的、我的心底深處。


    我沒有三腳架這類方便好用的道具,隻好努力找出適合擺放相機的位置,結果——發現隻能擺在長椅上。椅子高度大約是五十公分,我從椅子後方觀察觀景窗內。我必須從這個位置決定被拍的我們該站在哪裏。


    「華憐,你蹲下來看看……對對對,這樣就能人鏡了。啊,不過這種蹲法感覺實在不太好看。」


    『咦——?你不是叫我蹲下嗎?』


    「是沒錯……下過如果從正麵看蹲著的女孩子,內褲都一覽無遺了。」


    在那之後,我大概被劈哩啪啦地痛打了三分鍾左右。


    『下次要是你敢再這樣講,可就不是那麽簡單能解決的了!』


    華憐連耳根子都紅透了,氣憤地對我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你不要那麽生氣嘛!白色的內褲很可愛啊!上麵綁著紅色蝴蝶結,應該可以說是少女的興趣……」


    她又相當認真地揍了我一頓。


    『我、我又不是因為個人喜好才穿著這身衣服的!』


    她如此表示。


    接下來的五分鍾,我因為疼痛而說不出話。不光是我,和我共享感覺的華憐一樣也很痛。


    「嗯……這樣就對到焦了。」


    最後華憐選擇跪坐。她不用擔心弄髒衣服、身體,這一點讓我覺得相當羨慕。


    「你再往後退個六十公分。」


    『為什麽?』


    「因為我要從椅子的角落拍照,所以你必須配合相機的位置再往後退。」


    『我知道了……啊!晶,看上麵!』


    我仰望天空。


    方才的雲朵縫隙移動了,露出太陽的蹤影。公園中充滿了光線,一瞬間彷佛綠意再次蘇醒,四處開始閃爍起光輝。


    『快點拍呀!世界上最偉大的照明設備就是太陽!』


    「ok!」


    我把計時器設定成十秒鍾,按下快門按鈕。光圈調小兩格,快門速度設定在1/800秒。這樣應該可以拍出剛好或有些明亮的照片。


    『——快快快,趕快過來!』


    華憐用雀躍的聲音對我招手。我坐在她右邊的地板上。華憐的身體緊靠著我,閉上右眼,對著相機伸出手指,動作看起來像是在「砰」地一聲用手射擊一樣。明明就算我們不靠那麽近,也能夠被照到畫麵裏——一瞬間我腦中閃過這個想法,不過我並沒有說出口。這樣的華憐感覺也不壞。


    過了十秒後,相機自動按下了快門。


    由於華憐並沒有發動能力,所以當然沒有發生任何事。就隻是拍出了一張照片。


    不過——


    在這l/800秒間,我的心裏卻產生了某種變化。


    我終於再次想起:對我來說,拍下自己重視的人事物——這種無可取代的珍貴舉動,究竟有多麽重要。


    雀躍的心情。


    拍照時的快樂。


    各種感受在我的心


    底深處聚集出小泡泡,然後沸騰般地咕嚕咕嚕湧現而出。


    『晶。』


    站起身子的華憐,對我伸出了手。


    『我們走吧!』


    讓我再次想起相機的樂趣的少女身影,看起來格外地耀眼。我想,這一定不單隻是逆光的緣故。


    5


    抵達下澤原展演館的時間比昨天早了一點,太陽才剛要下山。雖然我們經過了那間賣檸檬派的店鋪,不過華憐並沒有說什麽。等到解決這個問題後,我決定下次一定要來吃這間店的檸檬派。如果夕顏已經複原,那就和夕顏一起來吧。我實在沒自信能夠獨自一人踏進蛋糕店裏。


    我來到大樓前麵,剛好目擊了令人疑惑的一幕。今天應該沒有演唱會的行程,然而那些穿著歌德蘿莉服裝的dl粉絲們卻和昨天一樣聚集在這裏。


    『大家都很擔心蘭呢。』


    一定是這樣沒錯。蘭明明受到那麽多人的愛護,但卻還是選擇了逃走。我想他一定也知道粉絲們的心意,不過對他來說,必定有一個更重大的原因促使他這麽做——這個原因,到底是什麽?


    我搭乘電梯前往位於七樓的展演館。售票處沒有人,雖然室內燈亮著,不過四周一片寂靜。


    「今天沒有表演喔……咦,啊,原來是你。」


    背後有人開口叫住我,我轉過頭,發現是展演館的工作人員——昨天他阻止拿出相機的我,把我帶離了彩排現場。


    「聽說……還是沒有找到蘭。我聽杏小妹說的。杏小妹……今天應該在表演會場吧。」


    工作人員告訴我,如果我不會待太久的話,那可以去表演會場,說完後他便離開了。


    我踏入了表演會場中。


    這裏和昨天一樣,點著燈光。不過和昨天完全不同的足,今天完全沒有人煙,絲毫感覺不到會場工作人員、樂團人員、道具人員們散發出來的活力。


    微弱的燈光照著舞台,而佐久就站在那裏。


    我關上會場的大門,傳出微微的聲響。佐久轉過頭看向這裏。寂靜壓迫著我的耳朵。會場內原本就有隔音設施,所以特別能夠吸收雜音。就連我踏向舞台的腳步聲,也立刻就被隔音棉所吸收。


    「佐久。」


    我抬頭看著舞台,開口說道。


    「學長,昨天真的很謝謝你……我,都沒向你,好好道謝……」


    「抱歉,我原本打算要帶蘭回來,但卻食言了。」


    佐久緊緊地閉上雙眼,搖了搖頭。


    「我……真是個沒用的,學妹……學長為了我,那麽努力,我卻……隻顧著擔心庵吏……什麽都沒告訴學長……」


    「……佐久,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如果你不想回答我的話,你也可以選擇不要回答。」


    佐久瞪大雙眼看著我,接著點點頭。


    「對蘭來說,明天是特別的日子嗎?」


    月詠——曾經對我說過。


    ——後天是關鍵。你一樣擁有確認是真是假的方法。


    確認的方法到底是什麽?我沒辦法詢問蘭本人。這樣的話,我唯一能問的就隻有佐久了。


    佐久用手按著嘴,緩緩地點了兩下頭。接著眼神遊移,大約呢喃了三次「那個……」,接著對我說:


    「學、學長!」


    她高聲喊道。她好像對於自己的大音量也感到很驚訝,然後繼續說:


    「那個,學長……學長,你願意聽我說……全部的事情嗎……?」


    我回答她「嗯」。我本來內心就多少期待著佐久會主動這樣對我說。沒錯,我期待著——她提供的消息,說不定能夠助我了解這次事件的全貌。


    然而,就算我知道了那些事,依舊想不到打倒娃娃的方法。


    九條蘭——佐久庵吏的母親是個實業家,好像事業相當成功。她是個熱愛音樂的人,努力支援年輕的音樂家,建造了這棟附設展演館的大樓。她的口頭禪就是「自己選擇的未來才有意義」——母親告訴蘭,除了和父母一樣成為實業家外,還有其他的道路可以走。於是蘭便選擇了音樂這條路。


    從年幼時期開始,蘭就經常到這裏遊玩。直到母親過世後,蘭才了解自己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聽說這是這兩年左右的事。


    剛好「destination link」也差不多在那個時期開始活動,急速地聚集了支持者。


    「可是……庵吏和我都不知道該怎麽經營大樓。過去曾有人幫助我們經營……不過,那個人最後也心灰意冷……最後失去了聯絡。」


    原本進駐這棟大樓的cd唱片行也撤出,他們開始以直營店的型態經營店鋪,但是卻連連赤字。不論dl的粉絲再多,要提升獨立樂團的收入畢竟還是非常困難。不久後,可周轉的資金見底,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等著他們的結果就隻有——賣掉大樓。


    「……房仲業者好像說……似乎有人願意收購,隻要對方願意買下,那一定會大有幫助……」


    然而,蘭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賣掉大樓。這棟大樓中充滿了母親的回憶。父親、兄弟姊妹都沒人願意幫助蘭。在熱衷經營實業的家族之間,隻有蘭一個人走了音樂這條路。佐久說,大家大概都覺得蘭是在遊玩揮霍吧。


    「庵吏是認真的。他的認真程度絕對不輸任何人……!然而,卻沒有人願意出手幫……」


    我們在舞台邊坐了下來。佐久的聲音中帶著熱度,而我開口問她:


    「蘭陷入苦境,開口說要讚助他資金的人——就是意念滅除機構嗎?」


    「……這個我也還不清楚。就是……好像叫作某某機構……蘭對我說起鏡頭工廠的事時,曾經說過一次那個機構的名字……」


    「這樣就夠了。」


    這樣我就知道了。為了保住大樓,蘭需要錢。而意念滅除機構提議要金援他。至於換取金錢的代價,就是——


    『蘭……本人……?』


    我微微地對華憐點點頭。


    (與其說是蘭本人,不如說他們要的是蘭的能力。再說得精確一點……就是要蘭提供肉體。當時的蘭非常焦急。)


    『不可原諒!抓住別人的弱點,藉此剝奪對方的自由……我真的無法置信!欸,晶,我們一定要教訓教訓那幫家夥!』


    (華憐,你冷靜點。)


    『我哪有辦法冷靜啦!』


    就算安撫怒不可遏的華憐,恐怕也是徒勞無功。我把注意力轉向佐久身上。


    「蘭每次唱歌後,身體會不會出現不舒服的現象?比如說口很渴,或者是一直聽重金屬音樂直到早晨……」


    「重金屬樂……?……沒有,他沒有……啊,他的指甲會斷裂,常常斷。隻要斷掉,他的手就會沾滿了血……左手的無名指總是裝著假指甲。」


    指甲損傷——這就是蘭使用意念的代價?由於蘭自己並非擁有強大的意念,所以或許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價。我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正如夕顏所說,蘭隻是「誘因」了飄浮在空氣中的意念,所以應該隻需要承受程度不大的反作用力。


    「那個,學長……那個組織,到底,是什麽……?庵吏,沒有做什麽……危險的事情吧?看到最近庵吏的樣子,我……覺得很不安……」


    「你會隻身前往六合玻璃,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對吧?蘭對你透漏過意念滅除機構與六合玻璃之間的關係,所以你才會獨自采取行動,覺得說不定自己能夠調查出一些東西。」


    「我、我也知道,侵入那裏是、是不、不對的……可是,我實在,沒辦法丟下庵吏不管……感覺他好像會偷偷瞞著我,做出些什麽事……」


    佐久的雙眼中浮現了大量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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