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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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置身在一片喧鬧之中。


    拉椅子的摩擦聲,踩在木板上的腳步聲,學生跑跳嬉鬧的震動聲,水壺在教室中央暖爐上沸騰著發出咻咻聲,持續吐出白煙。帶著抑揚頓挫的談天說笑聲彷佛從水底湧現的氣泡,不知來自何人的低聲細語。每個人的話語應該都想向某人表達什麽,但眾多聲音交錯堆疊,話語融合在一起,滿室盈滿毫無意義的蜂鳴。


    即使這裏所有人的心緒化為聲音,而我逐一聽見,最終的結果還是一樣。盡管各人的思緒非常明確,但混合之後就失去方向性,餘下紊亂的雜音,就像外泄的咒力。


    沒頭沒腦地想起這句話,我不知所措。外泄的……什麽?


    「早季在發什麽呆呢?」


    筆記本上浮現幾個粗大的字,「呆」上麵的口變成漫畫風的眼睛,對我拋媚眼,而「呢」旁邊的口則微笑起來。回頭一看,真理亞看著我,眼神有些擔心。


    「隻是在想點事情。」


    「我猜猜看,是良的事情?」


    「良?」


    我皺起眉頭,因為八竿子打不著,真理亞應該誤會了。


    「不用瞞啦。你很擔心他不會選你吧?沒問題,良肯定喜歡早季。」


    稻葉良,和我青梅竹馬的活潑男孩,總是大家的目光焦點,領導者。不過……我忽然感到不對勁,為什麽是他?


    「良不是第二組嗎?怎麽會選我?」


    「什麽時候了還說這種話?」真理亞不禁失笑。「他隻有剛入學是第二組吧?進了第一組後,不都一直跟我們同進退嗎?」


    對,良是半途編入我們這組,因為第二組有六人,我們第一組剛開始隻有四人。


    不過,為什麽人數這麽少?


    「早季,你怎麽了?怪怪的。」


    真理亞把手貼在我額頭上,看我有沒有發燒,我默不作聲,她趁我不留神吻上來。


    「哎,不要。」


    我連忙別過頭,雖然沒有別的學生注意,但我就是非常害羞。


    「你看,精神都來嘍。」真理亞若無其事地說。


    「我又不是要你這樣。」


    「因為你希望某人對你這樣呀。」


    「就跟你說我不是在想這個啦。」


    「你們總是這麽親密啊。」


    從真理亞身後出現的少年就是良。我不自覺羞紅臉,一想到真理亞可能誤會,血液直衝頭頂。


    「我們就是相親相愛,吃醋啊?」真理亞將我的頭緊緊按在胸前。


    「老實說有一點。」


    「吃誰的醋?」


    「兩邊都有吧。」


    「騙人!」


    說白了,良就是一個性格開朗、身材挺拔、人見人愛的出色少年。另一方麵,他並非深思熟慮的人,他腦筋不是不好,但對任何事情都隻有膚淺的反應,思考不夠有深度。而且咒力也不是特別優秀……


    我又感到不對勁了。我究竟是拿良跟誰比較?


    「早季,下午的課開始前要不要聊聊?」良開口邀我。


    「哼──電燈泡要閃人了,要幸福哦。」


    真理亞飄了起來,在空中翻轉身子,一頭紅發輕飄飄地甩動。


    「守可是一直都顧念著你。」良在真理亞身後說。「聽說真理亞在事前的人氣投票一枝獨秀,他就擔心得很。」


    「嗬嗬,萬人迷真是罪過。」


    真理亞像蜻蜓一樣恣意飛舞,良則回頭望著我。


    「這裏有點吵,要不要出去?」


    「好啊。」


    我沒理由拒絕。良先走,我跟在後麵一起出教室。到走廊盡頭要左轉的時候,我突然心頭一驚。


    「等一下,我不想去那裏。」


    「為什麽?」良回過頭,一臉訝異。


    「呃……去那裏要做什麽?」我也不清楚為什麽不想去。


    「我覺得沒人會來這裏,可以安靜聊聊。你看,前麵隻有通往中庭的入口。」


    對了,中庭……我就是不想靠近中庭,但我不太清楚為什麽這麽厭惡中庭。


    「要不我們到校舍外麵?天氣不錯,很舒服。」


    「是嗎?好啊。」


    我們改往右轉,走出操場,天氣確實不錯,但冬天陽光比較弱,感覺冰涼涼的。良也縮起肩膀摩擦雙臂,想必在他眼裏我不是個瘋婆子,就是個不怕冷的鐵娘子。


    「我會指名早季當輪值生。」良開門見山地說。


    「謝謝。」我不知道怎麽回答,隻好給個保險的回應。


    「就這樣?」良看起來很失望。


    「不然怎樣?」


    「早季呢?我想問你會不會指名我。」良的問題也是單刀直入。


    「我……」


    今年冬天,所有全人班的學生須分配為兩人一組的輪值生。原則上是男女配對,但若學生總人數是奇數,或者男女其中一方較多,會破例分成三人一組,或者同性一組。


    名義上,輪值生就像值日生,負責各種雜務與活動準備,但畢竟是男女互相指名的一對,所以關係會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對學生們來說,這等於是公認的戀愛告白。


    當時我們的戀愛關係受到學校管製是不爭的事實,這似乎也體現在「輪值」一詞上。輪值是個普通的字詞,代表輪番負責工作,但我查了漢和字典,發現輪番的「番」還有「配偶」的意思。考慮到倫理委員會和教育委員會對漢字近乎狂熱的執著,或許不是單純的穿鑿附會。


    「對不起,我還沒決定。」既然對方開門見山,我也誠實以對。


    「還沒決定?你中意其他人嗎?」良顯得很擔心。


    不知道為什麽,我想起了覺,隨即打消念頭。雖然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但並不是戀愛對象。


    「良為什麽選我?」


    「這還用問?」良信心滿滿地說。「因為我一直都很注意早季,心想就是你。」


    「一直?你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想?」


    「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沒人講得清楚吧?如果硬要說的話,我想想……」


    良的表情突然猶疑起來。


    「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一起去夏季野營之後。」


    我回想起兩年前那滿天的星鬥。


    「夏季野營期間,你對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這……全部啊。我們一起劃獨木舟,你看風景看得入迷,差點摔進水裏,我趕緊伸手抓住你,不是嗎?那真是虛驚一場。」


    我皺起眉頭,有過這回事嗎?而且我在夏季野營的時候曆經生死關頭的冒險,他跟我在這段期間幾乎都相隔兩地,要說我們共同擁有的回憶,應該要想起第一晚,還有重逢那時候的事情吧?


    「獨木舟夜遊呢?」


    「獨木舟夜遊?」良聽不太懂。「挺開心啊。」


    挺開心……我真不想聽他用這麽廉價的一句話,草草交代那晚的珍貴回憶。


    回教室途中與覺擦身而過,覺看著我們,表情五味雜陳,但他看的其實不是我。這沒什麽好奇怪,因為覺有段時間跟良是情侶關係。


    不過我看到覺的眼神,不禁吃了一驚,因為那眼神中並沒有任何嫉妒或愛慕,隻有純粹的不解,好像見到什麽不可思議的事物一樣。


    那天晚上,我的夢境混亂不已,不可理喻,大多數內容在我醒來之後就不記得了,但最後一幕深深烙印在心中。


    我捧著花束站在陰暗空曠的地方


    ,突然發現這裏是學校的中庭。放眼望去,地上滿是墓碑,我拚命睜大眼睛看,卻被黑暗阻撓,怎麽也看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我將花束放在最近的一座墓碑前,明明剛建成,石碑卻一點一點風化崩解,回歸大地,上麵刻的文字也分崩離析,無法判讀。


    看著這幅光景,我的心中忽然像開出一個洞口,孤單莫名。


    「你忘了我嗎?」


    有人在對我說話,是個男生,聲音聽起來非常熟悉,我卻不知道是誰。


    「對不起,我努力回想也想不起來。」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我往聲源處看去,沒見到任何人影。


    「你在哪?讓我看看你的臉。」


    「我沒有臉。」


    聲音靜靜地說,我感到一股強烈的悲傷。原來,他沒有臉了。


    「可是,你應該很清楚我的臉。」


    「我不清楚,想不起來了。」


    「這不是你的錯。」那聲音溫柔地說,「因為有人埋葬我後,挖掉了墓碑上的字啊。」


    「是誰?為什麽做這種事?」


    「你看看那裏,大家都一樣。」


    我看過去,那裏設置著無數古怪的墓碑,像用大量紙牌堆積而成,地基非常不穩,絕大部分都已崩塌,而且沒有名字。


    「後麵還有。」


    再往後一看,有個不起眼的小墓碑,一開始就沒有名字,但鑲上一個小圓盤。我走近一看,原來是麵鏡子,映出我的臉,我驚愕得不敢動彈。


    「沒事的。」沒有臉的少年在我身後說,「一點都不可怕,這不是你的墳墓。」


    「那是誰的?」


    「你靠近點看就會知道了。」


    我湊上去看。一道光照著我的雙眼。


    光線刺目,我不禁用手蓋住臉,才敢慢慢地張開眼睛。


    朝陽從窗簾的縫隙間灑進來。


    我小小伸個懶腰,起身下床,拉開窗簾欣賞窗外景色。太陽在東邊的地平線上,把窗玻璃染成金黃色,三隻胖麻雀在不遠處的樹上開心地來回飛舞在枝頭間。


    一如往常的晨景,我揉揉眼睛,發現在夢中哭了。


    我趕緊趁爸媽沒發現前,到洗手間洗臉。


    看看大鍾,還不到七點。我反覆思索著剛才的夢,那究竟是誰的聲音?為什麽會如此熟悉,又如此悲傷?


    這時,我驀地想起鑲在墓碑上的鏡子,我見過那麵鏡子,這不是夢的象徵,是實際的物品。


    心跳驟然加速,我很小的時候看過鏡子,是在哪裏?當時我應該不會離家太遠,所以在家附近……不對,就在家裏。一個大箱裏堆滿破銅爛鐵,隻有那麵鏡子我視如珍寶,看一整天也不會膩。


    對了,在倉庫。


    我家旁邊有一座很大的倉庫,上段是白牆,下段是海鼠牆(注:日式格紋牆),空間大得嚇人,我以前經常溜進去玩。


    我在睡衣外套上鋪棉的無袖背心,悄悄下樓梯,溜出大門。冬天清晨的空氣乾冷,刺得我剛洗好的臉又痛又麻,但深呼吸一口就覺得神清氣爽。


    我還記得倉庫的位置,開門也輕而易舉。關上倉庫門,采光窗依然透光良好,什麽都看得清楚,倉庫是挑高的四坪大空間,牆邊堆滿置物櫃,深處還有通往二樓的樓梯。我憑著模糊的記憶走上二樓,二樓的牆邊也擺滿置物櫃,櫃上堆著許多箱子。


    每個箱子都有上百公斤重,我用咒力將箱子一個個搬下來,開箱查看。


    要找的東西就在第五個箱裏。


    我拿出一麵直徑三十公分左右的圓鏡,這不是一般在玻璃背麵塗銀的鏡子,十分沉重,一觸摸就迅速奪走指尖的溫度,應該是青銅鏡,我夢裏的鏡子就是它。不僅如此,我的回憶逐漸蘇醒,以前也看過這麵鏡子,而且不隻一次。我仔細研究鏡麵,青銅鏡放久了,表麵會發黑,長出綠鏽斑,但這麵鏡子僅僅暗淡一點。


    我應該是在這五年內見過這麵鏡子,當時肯定擦亮過鏡麵。


    我將箱子放回置物櫃上,拿著鏡子離開倉庫。


    絕對不能讓爸媽看見這麵鏡子,我繞到後門,搭上白鰱4號航向水道。雖然天色尙早,但我與幾艘船擦身而過,掠過水麵的風十分冰涼,我選擇比較冷清的水道掩人耳目,最後到某個空無一人的碼頭。


    我拿出包裹著青銅鏡的布條擦拭鏡麵,試圖擦亮,卻發現這項手工比想像中更辛苦,所以我在手上施加咒力,想像鏡麵的汙垢逐漸消失,青銅鏡便慢慢恢複粉金光澤。


    找到這麵鏡子時,我就知道是麵魔鏡。


    所謂魔鏡,是遠古時代一種特殊技巧製造的鏡子,光用肉眼看什麽也看不出來,反射陽光的時候,影像中會浮見圖案或文字,這是利用了鏡麵微米單位的細小起伏,造成平行光的散射,所以蠟燭、篝火、螢光燈之類的光線都不行,唯有陽光才能在反射的亮圈中顯現圖案。


    古人的做法是打薄青銅鏡,在背麵貼上有起伏圖案的模具再打磨,圖案會轉印到鏡麵。不過全人班的初階課程就用魔鏡當做咒力教材,讓學生記住鏡子特殊的觸感以便製造出意像,我記得上課的時候做過一次,用圈住名字「早季」,當時我覺得做得還不錯。


    我用魔鏡對準太陽光,光線反射在碼頭後方的房屋牆壁。


    圓形亮圈中央浮現扭曲笨拙的文字。


    但我還是看得一清二楚,「吉美」。


    走進教室,良一如往常與朋友談天說笑,成員都是第二組的同學。


    「嗨,今天就麻煩你嘍。」良一見到我就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好,要去哪說?」


    「哪裏都行,一下就好。」


    我離開教室,良很在意同伴們的眼光,維持自己輕鬆自在的模樣。我在前往中庭的走廊間停下腳步。


    「我有幾件事情想問你。」


    「好啊,隨你問。」良還是那麽從容。


    「關於我們劃獨木舟夜遊的事情。」


    「怎麽又是那件事啊?」良苦笑著,眼神有些飄忽。


    「你告訴過我,獨木舟夜遊有鐵則,你還記得是什麽嗎?」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營火。」


    無臉少年的話,浮現在我腦海中。


    「為什麽?」


    「搭獨木舟夜遊的鐵則就是上船前要讓眼睛適應黑暗。否則好一陣子會什麽都看不見。」


    「記不清楚那麽久之前的事了……是什麽?小心不要撞上石頭嗎?」


    「好,換個最近的話題,你為什麽要跟覺分手?」


    良全身一僵。


    「這……不重要了吧?」


    「你們關係明明那麽好,好到我都要吃醋。」


    「有這種事?」良聽起來有些不開心。


    「最後一個問題,還是夏季野營的事情。」


    「好啦,隨便問。」良自暴自棄。


    「你記得離塵師父怎麽死的嗎?」


    「離塵師父?什麽?死了?你到底在說什麽?」


    「不用說了。」我打斷一頭霧水的良。「果然不是你。」


    「什麽意思?」


    「我不會在輪值生的名單上寫你的名字。」


    良一時難以置信,注視著我好一陣子。


    「怎麽這樣……為什麽?」


    「真的很抱歉,但我覺得醜話說在前頭才有禮貌。」


    我拋下呆若木雞的良回到教室,看到覺站在教室門口。


    「早季要寫那家夥的名字?」覺臭著臉問我。


    「怎麽可能。」


    「啊?怎麽回


    事?」


    我注視著覺。


    「我才想問你,為什麽喜歡良?」


    「什麽問題啊……」覺非常疑惑。「為什麽呢?你一問還真的不太清楚。」


    「這樣,果然沒錯。雖然他人不錯,可是人不對。」


    「啊?」


    「我們喜歡的人,絕對不是他。」


    覺花一點時間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臉色漸漸泛紅,雖然不發一語,眼神逐漸閃出有力的光芒。


    第一輪的輪值生開票,大致就敲定所有搭檔,有些同學會賭運氣寫上萬人迷的名字,但絕大多數都是互相討論,彼此同意才會寫。當我確定跟覺搭檔的時候,良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後來不出所料,良跟第二組的女生同組。


    班上注目的焦點是真理亞的選擇,而她二話不說就選守。任何人見證守一路過來的犧牲奉獻,應該會同意這是理所當然的獎賞。


    「怎麽搞的?為什麽不是良?」


    放學後,我們四個走在空無一人的水道邊,原本是真理亞提議討論如何慶祝我們四人湊成兩對,但我和覺想告訴真理亞們關於某些事情的真相。真理亞有點半信半疑……不,應該說是懷疑我腦袋出問題。


    「我就說不是這樣啦,我們五個人去夏季野營,可是不包括良。」


    「不可能,我還記得良第一個發現芒築巢的巢。」


    其實第一個發現的是我,但現在不是計較細節的時候。


    「所以說不是良啦。」


    「那是誰?」


    「不知道,怎麽都想不起名字。」


    「怎樣的人,什麽長相?」


    「我想不起他的臉。」


    我想起夢中聽到的那句話,「我沒有臉」。


    「我說你啊,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胡說八道嗎?早季是不是真的腦袋出問題了?」


    真理亞苦笑著搖搖頭,她瞧不起死黨的態度讓我怒從中來。


    「……可是聽了早季的話,我心底也有點印象。」覺開口幫腔。「記憶裏我跟那家夥交往過,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怎麽都覺得不是良。因為他不是我的菜啊。」


    「唔,覺喜歡可愛的美少年確實是眾所皆知,就像憐那樣。」真理亞臭屁地交抱雙臂。「不過,人總有意亂情迷的時候吧?人家主動一點,你就迷上了。」


    「也不是這樣,是我一直主動黏上去的。」


    覺說得臉都紅了。


    「總之我認為我們的記憶被操作了。每次回想往事,就有地方湊不起來。」


    「哦,比方說?」


    「良……這樣容易搞混,換個名字好了,就叫他少年吧。我記得小時候常到的家,可是那裏跟良的家不一樣。良不是住在見晴鄉嗎?在視野開闊的山丘。可是的家……」


    「在樹林裏!」我不禁大喊。


    「對,我記得很清楚,很遠很遠的北方,是一棟孤伶伶的大宅。」


    「聽你們這麽說……我有點印象。」


    真理亞蹙起眉頭,美人不管什麽表情都漂亮,難怪東施要效顰。


    「良的家跟的家,我哪邊都沒去過。」靜靜聆聽的守忽然插嘴。「但很北邊的樹林那邊是什麽鄉啊?」


    我也考慮過這點,怪的是無論怎麽想都想不出正確的鄉名。


    「噯,你把七個鄉的名字依序說來聽聽。」我對覺說。


    「啊?怎麽突然要我說?」


    「別管,說就對了。」


    覺以往喜歡跟我唱反調,但一起擔任輪值生後就聽話多了。


    「櫟林鄉、朽木鄉、白砂鄉、黃金鄉、水車鄉、見晴鄉,還有茅輪鄉吧?」


    這次換我皺眉。明明從小就記得這些鄉名,為什麽現在聽來如此不對勁?


    「既然在樹林裏,就是櫟林鄉吧?可是要在北邊的話……」真理亞臉色一改,變得十分嚴肅。「朽木鄉嗎?那裏我不太熟,不過應該沒什麽大宅吧?」


    【錄入注:正確的不是朽木鄉而是「鬆風鄉」。】


    「我也沒什麽印象,隻知到那裏就幾乎跟在八丁標外差不多了。」


    覺的眼皮忽然跳一下。我看見這景象,驚覺最近每當想起什麽,就會出現相同的狀況。若有人看見我回想過去,一定會注意到我的眼皮在跳。這或許是種警告,難不成是深植心中的催眠暗示,在阻擋什麽不妥的記憶複蘇?


    「去看看吧。」


    聽到我的提議,大家麵麵相覷。


    「去哪?」


    「還用問?當然是朽木鄉啊。」


    「今天剛決定輪值生吧?其他人都在慶祝,為什麽我們得去那麽淒涼頹敗的地方?」真理亞抱怨。


    朽木鄉確實與「熱鬧」二字完全無緣。


    碼頭附近座落著許多房舍,算得上是鬧區,但往裏麵拐過彎,氣氛瞬間變得陰沉起來。成排無人居住的廢墟,與其說是冷清,不如說是荒涼。


    「住這裏的人去哪了?」覺狐疑地摸著緊閉的木門。


    「聽說碰到天災人禍,所以搬到其他鄉去了。」守這麽說,和我的記憶相符。雖然我們的生活圈狹小,卻有太多不清楚之處。


    「總之……的家在更北邊,我們去看看。」


    我催著大家前進,選擇小路好掩人耳目,一路上毫無人煙。如果是其他鄉,無論多小的路都會遇到行人。大概走一個小時,逐步出現「天災」襲擊朽木鄉留下的痕跡。


    地上隨處可見巨大裂縫,樹木東倒西歪,部分區域地層裂差一公尺以上,像經曆一場大地震,但發生過這麽強烈的地震,神棲66町應該都會出現嚴重災害。而且整個鄉內地麵布滿凹凸皺褶,彷佛地毯被推往一個方向,看起來如同縮小版的山脈。部分皺褶甚至高達三公尺。


    「到底發生什麽事情,地麵才變成這樣?」覺喃喃自語。


    「會不會是咒力大師扭歪地層?」真理亞回答。


    「為什麽這麽做?」


    「我怎麽會知道。」


    我們又走一小段,前方突然沒路。


    「八丁標……」


    赤鬆林像骨牌一樣傾倒,部分樹木保持等距離直立,綁上注連繩,外觀像從倒木中重新扶植起來。


    「朽木鄉這麽小嗎?竟然碰到八丁標了。」


    聽到我的疑問,覺上前調查注連繩。


    「不對,不是那樣。繩子很新,應該才剛掛上。」


    覺突然住口,望向我。他的念頭似乎透過心電感應傳遞過來,這叫做既視感嗎?我們有八成的信心,彼此先前說過同樣的內容。接下來,我們沿著八丁標繞行,不遠之處似乎沒山也沒樹,往前邁進,視野突然大開。


    「我都不知道這裏竟然是……」


    真理亞難以置信地低語,這怪不了她,眼前是座湛藍的湖泊,呈現精準的圓形,像一座火口湖。湖位在八丁標外,我們無法接近,目測湖的直徑應該有兩百公尺。


    再往前看,還有一座大到難以想像的湖,完全看不見對岸,應該連到北浦。小湖的湖底隻有泥土,大湖好像是古代的堰塞湖,整座樹林淹入水中,難道這就是朽木鄉命名的由來?


    「前麵不可能有房子吧?」守露出歸心似箭的樣子。「果然是你想太多了,根本沒這個人。」


    「可是,怎麽會……」真理亞思緒有點雜亂,聲音有氣無力。「我聽早季跟覺提起,好像也有點印象。我們認識的或許不是良,是另一名男性。」


    「這是錯覺啦。大家在我們這種年紀都是忽然長大,不隻長高,長相跟個性也變得很快,不是嗎?」


    我與覺麵麵相覷。


    守的想法與我們的實際感受大有出入。對當時的我


    們來說,時間流逝就像蝸牛爬行,一切都像困在琥珀裏的蒼蠅,陷入永恒的膠著。


    「是不是還有另一個人?」


    真理亞的話嚇我一跳。


    「大人說我們這組一開始隻有四人,我覺得不可能。在良過來前,應該還有個。可是這樣還少一個吧?我實在想不起來,可是應該還有一個?」


    我腦中閃爍著一個不起眼的少女身影,然後是夢中見過的墓碑,宛如用幾張紙牌疊成的墓碑。


    「有,我記得。」覺似乎開始頭痛,揉著太陽穴。「至少這個人不像,相關記憶沒被完全消除,可是為什麽呢?如果班上同學忽然消失,大家不都絕口不提嗎?」


    「好了,不要再說這個了!」守大喊。「如果我們繼續追究這些事情,一定沒好事……」


    說到一半,守突然害怕起來,支支吾吾。


    「怎樣叫沒好事?連我們也會被處分?」


    我話一出口,氣氛就僵了。


    「早季,夏季野營的時候,是不是談過這件事?」真理亞臉色蒼白。


    「談過,我記得談過,我也想不起來當時的細節了。每次打算回想過去,腦袋就有東西作怪。」覺代替我回答。「可是我記得對早季說過類似的事,也和大家討論過,就在營火旁邊。當時還讚成我的意見呢……」


    覺雙手緊緊按住頭,像在強忍頭痛。


    「不要說了!我不想再聽了!這種事情絕不能談論,否則會違反倫理規定。」


    守大吼大叫起來,他平時那麽文靜低調,還是第一次如此失控。


    「沒事、沒事,別擔心。」


    真理亞把守的頭按入懷中,哄小孩一般輕拍著。


    「別再提這件事了。你們兩個懂嗎?」


    真理亞狠狠一瞪,我們隻能點頭。


    魔鏡在黑色牆板上反射出鮮明的亮圈。


    覺與真理亞半晌說不出話來,守覺得不舒服,先回家了。


    「你們怎麽看?」


    聽到我的催促,覺才緩緩開口。


    「嗯……手法看起來很笨拙,但這個字跡應該是初學者用咒力做的。」


    「對啊,基本上跟我們上課做的一樣。」真理亞也同意。


    「那就證明我不是在說謊,你們接受了嗎?」


    「我一開始就不認為你說謊。我也覺得早季有姊姊,這個推測應該有根據,不過她被學校……那個,處分掉,這種推測會不會有點唐突?」


    「如果我姊姊出意外或生病死掉就沒必要隱瞞吧?」


    真理亞不敢正視我。


    「這也沒錯,不過或許有什麽傷心往事才故意不告訴早季吧?」


    「可是你看這個字,是不是就像覺說的,太笨拙了?我姊姊應該不太會用咒力。」


    「我不否定這個可能,不過一切畢竟都是猜測。」


    覺接過我手上的魔鏡,微微改變反射在牆板上的角度與大小,仔細觀察。


    「要說這字笨拙好像也不對。其實每條線都凹得很漂亮,但線條本身歪歪扭扭,或者互相重疊……」


    當時我不太清楚覺想表達什麽,我很久以後才知道這是視覺障礙的症狀,不禁佩服起覺的好眼力。包括我姊姊在內,許多孩子被判定咒力缺陷的原因,很可能都是視覺障礙所致,如今幾乎沒有任何紀錄留存,真相掩沒在五裏霧中。


    聽說古代把這種視覺障礙稱為近視或散光,治療方法是把墨鏡的鏡片換成有度數的透鏡,舒緩障礙,正常過生活。


    「總之我確實有過一個姊姊!」我拿回魔鏡,雙手高高舉起。「你們懂嗎?這就是證據!」


    「喂,別這樣,被誰看到就太可疑了。」覺小聲警告我。


    「早季,我明白你的心情。」真理亞搭著我的肩,在我耳邊低語。「不過拜托你別再把事情鬧大了。」


    「把事情鬧大?我隻是想知道事實啊!」死黨竟然說這種話,我忿忿不平。「不隻我姊姊,還有曾經跟我們同組的女生,最重要的是……」


    ,無臉少年,我比誰都愛他,如今連他的臉都想不起來。


    「是我們無可取代的朋友。」


    「我知道,我也很難過,明明這麽多回憶,最重要的部分卻被挖掉。我跟早季一樣想做些什麽,可是我現在更擔心還活著的朋友。」


    「你不必擔心我。」


    「我不擔心早季,因為你很堅強。」真理亞突然冒出這句話。


    「堅強?你說我堅強?」


    「是啊,又這件事,你比誰傷得都重,我一看就知道。一般人根本撐不住這麽沉重的悲傷,可是早季撐住了。」


    「過分,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


    我甩開真理亞搭在肩上的手。


    「別誤會,我不是說你冷血,早季其實比別人更感性,可是你也能承受巨大的悲傷和痛苦。」


    我看到真理亞眼中湧出大顆淚珠,火氣瞬間就熄了。


    「我們不像你那麽堅強。我總裝得很神氣,可是碰到危機就想逃走……而且,還有人比我跟覺都軟弱啊。」


    「你說的難道是守?」覺問道。


    「是啊,守溫柔又敏感,如果被真心信任的人背叛,他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不隻是人,如果他相信的世界背叛他……」


    真理亞輕輕抱住我。


    「我想,世界上很多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不是說事實總是最殘酷嗎?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擔痛苦。如果守被迫麵臨更可怕的事實,他一定會崩潰。」


    我們三人無話可說,最後,我歎了口氣。


    「好吧。」


    「真的?」


    「我答應你,絕不會再對守提這件事。」我緊緊抱住真理亞。「可是在找出真相之前我絕不會放棄,要是放棄……就太可憐了。」


    絕不可以輕易遺忘無臉少年,因為這代表他不曾存在,我無論如何都要重拾關於他的記隱。


    我們三人緊緊相擁、相吻、相慰、相互鼓勵,重新確認彼此絕不是孤單一人。


    然後,我們一行人回到碼頭。碼頭位在我住的水車鄉郊區,平時人跡罕至,水道旁設置著成排的黑木板牆,我選擇在這裏讓他倆見識魔鏡。


    我們為船解纜繩時,身後有人出聲。


    「抱歉,方便打擾你們一下子嗎?」


    回頭一看,是一對中年男女。在神棲66町裏麵,很少有彼此不認識的人,但他們的臉孔十分陌生。開口的是女人,身材矮胖,感覺沒什麽危險性,緊接著發問的男人也是富態身材,露出親切的笑容。


    「你就是渡邊早季?另外是秋月真理亞,還有朝比奈覺?」


    我們一頭霧水,隻能答「是」。


    「哎呀,不必這麽緊張,我們隻是想問點事情。」


    難道我們要被處分了?我們三人互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請問你們是教育委員會的人?」覺鼓起勇氣問。


    「不是,我們是在你奶奶底下工作的人。」矮胖女人看著覺微笑。


    「咦?是哦。」


    覺放心下來。怎麽回事?我從沒聽覺提過他的奶奶。女人察覺我與真理亞搞不清楚狀況,微笑著解釋:


    「朝比奈覺的奶奶正是朝比奈富子大人,也就是倫理委員會的議長哦。」


    2


    我們搭上沒窗戶的屋形船,形勢像前往清淨寺,看來目的地顯然必須保密,但船隻並未胡亂左拐右彎,隻是航行在普通水道上,所以我們大概猜得到目的地。


    原以為要被送到八丁標之外,下船後發現是普通的碼頭,我們有點詫異。


    我們走過町上最大一條路,


    旁邊是爸爸上班的町公所以及媽媽工作的圖書館,然後走進一條小巷。倫理委員會就在茅輪鄉中心附近,外觀跟一般民宅沒什麽差異,但進入大門,木板長廊簡直像鰻魚窩一樣細長,格局相當寬廣。


    我們走好久才抵達一間幽靜的和室,裏麵點起白檀香,床間(注:和室牆上內凹的擺飾空間)牆上掛著寒牡丹的掛軸。和室裏放著一張大漆木矮桌,紙窗透著光線,下座鋪三張結梗色坐墊,我們跪坐在上,挺直身子。


    「請在這裏稍等。」


    把我們領來(或押來)的女人退下,並拉上紙門。


    「噯,這怎麽回事?」


    房間剩下我們三人時,我和真理亞各自從覺的兩側夾攻,發動問題攻勢。


    「我從沒聽說覺的奶奶是倫理委員會的議長啊!」


    「你該不會把我們的事情全告訴她吧?」


    「等等啦。」覺支支吾吾。「其實,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我不知道奶奶……應該說朝比奈富子,竟然是倫理委員會的議長。」


    「騙人!」


    「怎麽可能?你不是她孫子嗎?」


    「你們聽我解釋啊。」覺被左右包夾,連忙後退,滑下坐墊。


    「你們也不知道倫理委員會的議長是誰吧?」


    「是這樣沒錯啦。」


    「倫理委員跟其他職務不一樣,所有人的身分都保密。委員本人也不會承認。」


    「可是多少猜得到吧?」真理亞投以懷疑的眼神。


    「什麽多少,全都猜不到啦。」覺自暴自棄地盤腿而坐。


    「可是,她不是覺的親奶奶嗎?」真理亞死纏爛打。


    「這個,我其實也不是很……」


    「打擾了。」


    紙門外倏然有人出聲,覺連忙坐回坐墊,我倆趕緊正襟危坐。


    「不好意思,你們久等了。」


    紙門被拉開,剛才那女人走進來,還捧著托盤,在我們麵前擺上熱茶及茶點。


    「我們想單獨問話,可以照順序來嗎?」


    我想過拒絕會有何後果,但當然沒這個選項。


    「第一個請渡邊早季。」


    我口乾舌燥,想猛灌一口茶,但還是無奈起身,跟著那女人踏上長長的走廊。


    「問話的是新見先生,就是跟我一起來的先生。對了,還沒自我介紹。我叫木元,多多指教哦。」


    「你好。」我點頭致意。


    「……向議長報告過後,隻有你需要直接由議長麵談。現在要到議長辦公室。」


    「咦?就是覺的……朝比奈富子女士嗎?」


    「是的,大人非常大方溫柔,你不必緊張。」


    你說不緊張就不緊張?我剛才就心跳加速,現在更忐忑不安。


    「打擾了。」


    木元女士在走廊單腳下跪,伸手貼著木門。我連忙站在她身後。


    「請進。」門裏傳來平靜的女聲回應。


    木門一開,我被領進房裏,這裏比和室大一點,似乎是間書房。左手邊有大床間,前方是付書院(注:和室的不落地采光窗),右手邊擺了錯架(注:古董架的日本名稱,各層高低相錯)。


    「讓她到這裏。」書桌前的銀發女士頭也不抬地向木元女士下令。


    「好的。」


    房間中央擺著跟剛剛那間房裏一樣大小的矮桌,我在矮桌邊坐下,但不敢坐在坐墊。


    「告辭。」木元女士快步退下,留我一人。


    我像隻身被扔進猛獸牢籠中,手腳冰冷,口乾舌燥。


    「你就是渡邊早季,瑞穗的女兒?」銀發女士抬頭問道。


    她臉上除了鼻翼延伸至嘴角的法令紋,幾乎沒有皺紋,出乎意料年輕。


    「是。」


    「不用那麽緊張,我叫朝比奈富子,我們家的覺跟你感情好像不錯。」


    富子女士俐落起身到我的左手邊,優雅地背對床間跪坐。她一身銀灰鮫小紋(注:和服花樣)和服,色彩與發色如出一轍,美得讓我著迷。


    「我跟覺……呃,跟覺同學是青梅竹馬。」


    「這樣啊。」富子女士露出微笑。她看起來約六十五、六歲,明眸大眼,五官端正,年輕時一定是美人。


    「跟我想得一樣,你的眼神很好,很有神。」


    很多人誇過我的雙眼,難道就沒有別處好誇嗎?再說,就算雙眼有神是誇獎,但隻有死人會雙眼無神啊。


    「謝謝誇獎。」


    「我啊,無論如何都想跟你聊一次。」


    聽起來不像單純的客套話,反而讓我困惑。


    「為什麽?」


    「因為我希望將來你可以接下我的位子。」


    我聽得目瞪口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驚訝嗎?我不是臨時起意,也並非隨便開玩笑。」


    「怎麽可能……我這種小人物不可能勝任!」


    「嗬嗬,瑞穗說過一樣的話,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您跟家母很熟嗎?」我挺直身問道。我原本非常緊張,但朝比奈富子女士的特殊氣質,卸下我的心防。


    「是呀,我們很熟。從瑞穗一出生,我就認識她。」


    富子女士注視我的眼睛,聲音直達我的心底。


    「瑞穗她有立於眾人之上的偉大天賦,她目前擔任圖書館司書,表現可圈可點。不過,我這份職責需要更上一層的特質,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為什麽是我?我還隻是全人班的學生,成績不是很好……」


    「成績?你是說咒力成績?你應該沒打算變成肆星那樣吧?」


    「這……就算我想當也當不上。」


    「學校看的可不隻有咒力天賦,還有另一種,也就是人格指數。不過學生本人絕對不會知道這件事情。」


    「人格指數?」


    富子女士一把年紀,笑起來卻齒若編貝,明豔燦爛。


    「無論哪個時代,領導者都不需什麽特殊能力,而是看人格指數。」


    我頓時覺得未來一片光明,因為以往我在很多領域都非常自卑。


    「那是類似智力、感性、領導能力之類的嗎?」


    我一股腦發問,富子女士優雅地搖搖頭。


    「不是,跟智力毫無關係,當然也不算是感性。至於領導能力這種人際關係的技巧,往後透過各種經驗學習就好。」


    「那到底是什麽?」


    「人格指數這個數字,代表一個人的人格多麽穩定。無論碰到什麽意料之外的狀況,或者心靈危機,都不會迷失自我、毀壞心靈,而保持一貫的精神。這是領導者最重要的條件。」


    不知為何,聽到這些話卻開心不起來。我想起到這裏前,真理亞形容我是堅強的人,想必單純在說我神經大條。


    「我的人格指數很高嗎?」


    「是,出類拔萃的高,或許是全人班創立以來的最高紀錄。」


    富子女士的雙眼突然亮起來。


    「不隻如此,你最厲害之處就是即使知道一切,數字上依然幾乎沒受損。」


    我覺得自己臉色鐵青。


    「請問,『知道一切』是指……?」


    「你從擬蓑白口中聽聞人類血腥的曆史,知道我們的社會走在多麽艱險的路途上才獲得現在的和平與安穩。你們回來之後,接受過徹底的心理測驗和行為觀察。情緒激動後,你的人格指數會在短時間恢複原狀,可是其他四人長時間下來,狀況還是相當不穩定。」


    我們做的一切果然都穿幫了,還被當成白老鼠觀察,雖然依稀猜測到這


    種情況,我仍覺得晴天霹靂。


    「難道……從頭到尾都是安排好的嗎?」


    「怎麽可能。」


    富子女士瞬間恢複溫柔的表情。


    「我們絕不會下這麽危險的賭注。我們確實早就知道你們多少會違反規定,但沒人猜到你們竟然真的抓到擬蓑白……前史時代的圖書館終端機。」


    真的嗎?我覺得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話。


    「可是光靠這種測驗結果……」


    「不隻如此。肩負所有町民命運的最高負責人,必須有兼容並蓄的器量及得知事實依然不為所動的膽量,兩種你都具備。」


    兼容並蓄,很好用的一句話,每個人都能輕鬆接受乾淨與美好,關鍵在於能不能若無其事呑下骯髒與醜惡。


    「我們違反規定,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知識,為什麽沒有受罰?」


    我的口氣有點衝,但富子女士絲毫沒有不高興的樣子。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沒打算反駁,因為你們的處分不是由我們決定,而是教育委員會。」


    富子女士慢條斯理地解釋。


    「議長就是宏美,你應該認識?她從小就喜歡窮操心,最近可能有點過火。」


    宏美……我聽說鳥飼宏美太太是教育委員,但不知道她是議長。她是媽媽的朋友,經常來家裏,我還記得跟她吃過晚餐。這人身材矮小,但不瘦削,聲音小得像蚊鳴,性格好像很內向。難道她有權主宰全部學生的生死,而且不時得做出殘酷無情的決定?我無法相信。


    「雖然倫理委員會是這個町的最高決策機構,可是基本上不會插手教育委員會的決定事。你們的事情是例外,我親自要求委員會別處分你們。」


    「是因為覺在其中嗎?」


    「不,這麽重要的決策,我不會顧慮私情。一切都是因為你在其中,因為你是這個町未來需要的人。」


    我們果然差點就被抹殺了,想到這裏就很不舒服。但我們究竟為什麽能逃過處分?真的就像富子女士所說,因為我是寶貴的人才?有點難以置信,甚至不禁懷疑因為我是圖書館司書的女兒,才不能輕易處分……但是,姊姊的外在條件應該和我一樣。


    「不過請你們別責怪宏美他們,他們隻是某種恐慌症發作而已。」


    「恐慌症?」


    支配他人生死的當權者,竟然有心理上的異常?


    「嗯……我用詞有點不當,因為我本身也有一樣的恐慌。」


    「請問是對什麽的恐慌?」


    富子女士詫異地看著我。


    「哎,這還用問?對我們來說,世上最恐怖的兩樣東西,就是惡鬼和業魔。」


    我呆若木雞,回想起童年多次聽大人講述的兩則童話。


    「可是宏美他們從沒見過真正的惡鬼和業魔,跟我不同。所以我說他們隻是單純的恐慌症。」


    「所以您真的見過……?」


    「是,我親眼見過,而且就在眼前。你想聽聽嗎?」


    「是。」


    富子女士閉眼沉默半晌,沉穩地娓娓道來。


    根據紀錄,全世界出現過將近三十起惡鬼病例,其中兩起是女性,其他全是男性,顯示出男性注定無法逃脫充滿攻擊性的詛咒。那名學生也是男生,可惜我已經想不起他的名字。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事情經過我記得一清二楚,唯有名字想不起來,真奇怪。或許有什麽我不想記起來的理由。


    圖書館的檔案記錄下部分過程,主角剩下姓名的縮寫yk,哪個是姓,哪個是名也分不清楚。我不知道檔案怎麽會隱藏姓名,但其中一個說法是,我們在實行倫理規定之前曾經暫時套用遠古的日本法律,當做過渡措施,少年法第六十一條規定不可記錄實名……說起來還真蠢,但這種事其實不重要。


    總之,將那名學生稱為k好了。


    k當時是指導班的一年級生,指導班就是全人班的前身,我記得他才滿十三歲……對了,比你現在還小一歲。聽說k本來是毫不起眼的平凡學生,但在新生入學時的羅夏測驗中出現異常。現在我們已經不做羅夏測驗,這是一種心理測驗,將墨水滴在紙上,對折紙張後,依受測者認為墨漬像什麽來判斷人格特徵。


    根據k對墨漬濃淡的反應,人們意識到他平時負擔著非常沉重的壓力,但不知道壓力的來源;另一方麵,他從墨漬中聯想到的內容大多異常而殘暴,潛意識中充滿對破壞與殺戮的渴望。奇怪的是,校方並不重視他的異常,案發後才重新檢查他的測驗結果,給予關注。


    k在指導班學習使用咒力,駕輕就熟後,他的異常愈來愈顯著。


    k的咒力天賦與成績維持在平均分上下,有時甚至不及格,但他碰到一般學生會猶豫的情況,反倒格外活躍。檔案上沒描述具體經過,聽說他在各種比賽中,即使碰到可能傷及他人的情況,也毫不猶豫地使用咒力。


    他的班導師早早就意識到他的異常,不斷通報教育委員會,建議采取預防措施,可是委員會沒采取任何有效辦法。


    這裏舉出幾個問題點來反省。


    第一點,這次案例和上一次的惡鬼病例相隔八十多年,人們的記憶逐漸消逝,喪失危機感;第二點,當時k的母親是町議會議員,出了名的囉嗦,町議會又是當時的最高決策機關,所以學校因此無法采取強硬手段;第三點,包括學校在內的官僚機構,充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心態,隻是我不清楚曆史上哪個時候不是這樣。


    然後是第四點,當時幾乎不存在任何有效的處理措施。


    最後k除了定期接受心理諮詢,並未受到任何處分,隻是不斷接受愛的教育。


    k入學七個月左右,那起案子終於爆發了。


    富子女士抬頭望著天花板,長歎一聲,起身走到書桌旁,從一個小茶盒取出茶壺與兩隻茶杯,用矮桌上的熱水瓶泡熱茶。我啜飮芬芳的煎茶潤喉,準備聆聽接下來的故事。


    老實說,關於這件案子的紀錄東缺西漏,尤其一開始的部分更是不清不楚。事情究竟從何而起?災害又是怎麽擴散?雖然一切都不脫臆測範圍,但事情還是爆發出來。最後損失上千條寶貴性命,是不爭的事實。


    第一個犧牲者是班導師,這是確鑿的事實。聽說班導師的遺體殘破不堪,甚至難以確認身分,接著是同班的二十二位同學,再來是二年級、三年級共五十名左右的同學都成了慘不忍睹的模樣……


    k是不折不扣的惡鬼,他恢複祖先原有的樣貌,成為對人類沒有攻擊抑製的怪物,與生俱來的愧死機製又有缺陷,完全沒發揮作用。估計每三百萬個孩子,隻有一個會同時俱備這兩種缺陷。從機率來看,神棲66町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孩子,但機率畢竟隻是機率。


    至少k的家人應該了解他的異常,尤其k的媽媽似乎在k還是嬰兒的時候就發現這件事,從小讓他接受各種心理治療與矯正措施,其中還有接近洗腦的治療。因為這些努力,k在兒童時期的攻擊性得以抑製。但這種作法究竟好不好,還是一個疑問。因為k在羅夏測驗中表現出來的沉重壓力,非常可能來自以往強製壓抑攻擊性的經曆。


    然後,在命運的那一天,他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喪失虛偽的意誌力。


    事實上,真正的情況更像是,他心中的惡鬼撕裂人皮之後竄出。


    根據其他惡鬼病例,分水嶺就是動手的第一人。很多病患在出手前懸崖勒馬,就算沒有攻擊抑製與愧死機製,依然可以靠理性來避免殺人。可是一旦殺了頭一個,人就像打開殺戮開關,隻會無止境殺下去,而從無例外,隻有惡鬼本人死亡才能夠終結屠殺。


    k首先用咒力將班導師的雙手雙腳從四方扯斷,


    接著像捏爛水果般捏爆導師的頭,再接連舉起恐慌的學生們猛撞教室的牆,直到軀殼扁平貼在牆上。


    現場簡直是人間煉獄,之後負責整理現場與勘驗的人,九成都診斷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而不得不辭去工作……


    完全化為惡鬼的k走出教室,在學校裏徘徊尋找獵物,看到哀嚎奔逃的孩子們就像玩遊戲似地殺個不停。依據屍體的位置推測,他甚至操弄孩子的恐懼,讓他們嚇得摔死或互相踩死,或把孩子像家畜一樣集中在某處,最後一口氣殺光。


    整個過程中,沒人可以有效反擊惡鬼,雖然許多學生的咒力強過k,但所有人都具備強大的攻擊抑製與愧死機製,因此綁手綁腳,無法攻擊人類。


    不過從k的角度來看,因為自己並不具備攻擊抑製本能,他想必害怕受到對手反擊,所以先發製人,將所有人趕盡殺絕。另一種說法是,k的大腦會分泌快樂物質,讓他陷入嗜血狀態,無法克製連續大量殺人的衝動。所以惡鬼的正式名稱除了拉曼?庫洛基斯症候群,還有別名叫做「雞舍狐狸症候群」。


    對了,拉曼和庫洛基斯其實並不是研究學者的姓名,而是兩名少年。拉曼在印度孟買殺了數萬人,庫洛基斯在芬蘭的赫爾辛基幹下的事跡也不遑多讓。這兩個史上最邪惡的惡鬼,構成史上最禁忌的病名。


    比起世界紀錄保持人拉曼和庫洛基斯,k造成的犧牲者人數隻有幾十分之一,但我認為凶殘程度並無二致。神棲66町的人口密度比古文明末期的大都市低很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死了上千人還算幸運的話。


    此外,還有一個人挺身而出,犧牲小我阻止了k。


    富子女士歇口氣,緩緩喝下涼掉的茶。


    我被前述的事件震懾,全身僵直地正襟危坐,一口氣都不敢換。聽這麽慘絕人寰的事件非常痛苦,但想知道結果的好奇心同樣強烈。


    這時,我驀地產生一個疑問,為什麽她告訴我這些事?或許她認真想找我接班,這就是其中一項測驗。


    k殺得屍橫遍野,直到學校遭死寂呑沒之後才離開,若無其事地走在路上。據說當時見到k的隻有一人生還,而目擊者說k第一眼看起來毫無異狀,純粹是一名少年在路上行走的日常光景,平凡無奇。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就一點也不正常。


    k走在路上,碰巧遇到一群人迎麵而來,他們是在妙法農場工作的農技團。農技團距離k四、五十公尺的時候,最前頭的男子上半身突然炸得粉碎,血霧彌漫。一群人在濕熱昏暗的血霧中根本不知道出什麽事,個個呆若木雞,k不疾不徐地走向他們,剩下的人們一個個變成淒慘的肉塊。


    k走到路口,轉彎離去。當時兩個人發現情況不對先躲起來,一個人看k離開就跑出來求救,另一個人嚇到腿軟,無法動彈。沒想到,離開的k又出現了。他早就發現有人躲藏,故意引蛇出洞,傻傻中計的目擊者,腦袋瓜就如摘水果般被輕易扭下。


    k再次轉過街角,僅剩的一名目擊者依然深受打擊,無法移動。隔天,幸存者被人發現並救起,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描述來龍去脈,一輩子幾乎是廢人狀態。


    我在腦中推敲過這件案子無數次,我敢斷言k是如假包換的惡鬼,是惡魔。我說過,k的咒力算中下水準,根據當時遺留的成績單,隻有「缺乏想像力與創造力,愚劣」的評價。但他使用咒力完成史無前例的大屠殺,手法非常天才。


    這麽說或許稍不莊重,但k的詭計之巧妙,想必連惡魔都自歎不如。此外,打從一開始,k就企圖屠殺整座町的人民。


    k率先破壞建築物,堵住全部水道,引起火災,把逃難路線縮限到剩下一條之後,完全解放隱忍已久的邪惡欲望,殺得血流成河,令人發指。


    那些嚇得抱頭鼠竄的人,可說全著了k的道。如果當時町民選擇逃離四散,穿過斷垣殘壁,衝破燃燒中的屋瓦,應該會有不少人幸存,但沒一個人這麽做。人們陷入恐慌,盲從地逃往唯一開闊的大路。


    大路終點是濃密的樹林,人們誤以為躲進樹林就會安全,但他們不知道麵臨的是非常狀況,後方有操弄咒力的惡鬼追兵。


    k確認所有人躲進樹林之後隨即放火,他在人們未及之處做出包圍用的火牆,將所有逃難的人關進其中,像絞殺一般慢慢勒緊火環。我認為k是真正的惡魔,正是因為他不打算燒死所有人,僅在麵前開一條窄道。


    人們被火焰與濃煙逼迫,明知死亡在前方,還是將自己送入虎口。


    「怎麽樣,還想聽下去嗎?」


    我猶豫一會,還是點點頭。


    「光聽就惡心吧?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為什麽還是想聽?」


    「……我想知道後來是怎麽阻止k的。」


    「很好。」


    富子女士微笑。


    k把逃進森林裏的人殺得一個不剩,又回到町上,並花一整天在町裏閑逛,陶醉地殲滅幸存者。時值秋冬之際,沉迷於殺戮的k忘了穿上暖和的衣服,直到半夜才發現染患重感冒。


    於是,k前往半毀壞的町醫院。他應該沒想到醫院裏還有醫生,單純想找藥。不過,那裏還留著一位醫師,拚命拯救瀕死的傷者。這位醫師姓土田,他是拯救町的人,而我在一旁見證一切。


    驚訝吧?我曾經是護士,當時醫院除了意識不清的傷患與重症病人,就隻有土田醫師和我兩個職員。k在這時進來了。


    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惡鬼,他的雙眼極度異常,瞳孔上翻,卻還瞪得老大,我甚至以為他看得到。此外,他好像沒眨過眼。


    當我看到他全身浴血,而沾滿鮮血的頭發像上發油般硬挺,臉上滿是暗紅血斑時,害怕得雙腿發抖。k走過我的麵前,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默默進入診間。他沒解釋、沒交易、沒威脅,單純要醫師治療感冒。我看不見土田醫師的表情,醫師叫他坐上椅子。


    醫師沒喚我,但我還是進診間,不願讓醫師獨自麵對k。醫師看了看我,什麽都沒說,他要k張嘴讓他看看喉嚨。k的喉嚨紅腫,相當不舒服,身體發熱但冷得直打哆嗦。


    我說不準這是不是感冒,k在大屠殺中吸入大量血霧,可能是過敏反應,真是如此,或許是犧牲者渺小的複仇。


    土田醫師幫k的喉嚨抹上藥劑,吩咐我從診間深處的藥劑室拿抗生素,我不希望將寶貴的藥品提供惡鬼,但還是聽話拿來盤尼西林。當時盤尼西林的備量全用在傷患身上,我花了點時間找到即將報廢的過期藥品。所以我沒看到這段期間發生什麽事,可是事後留下的證據清楚描述出真相。


    土田醫師從急救用藥櫃取出氯化鉀,用蒸餾水泡成藥水,濃度是致死量的好幾倍,接著把藥水當成感冒藥注射進k的靜脈。


    我忽然聽見哀嚎聲,嚇得把好不容易找到的抗生素盒摔在地上,連忙跑回診間。下一秒,爆炸的巨響轟然響起,整個診間染得血紅,k打飛土田醫師的頭顱。接著,持續不斷的恐怖狂吼從他喉嚨中湧出,k在做垂死掙紮,不願意輕易斷氣。


    那種死前的哀嚎聲簡直像被邪靈附身,聞之喪膽。但他的聲音終究逐漸微弱下來,變成孩子般的啜泣,最後就聽不見了……


    富子女士說完,默默注視著手中的茶杯。


    我有堆積如山的問題,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


    「……這個町花費漫長時光治療傷痛,不得不采取讓人痛苦不堪的手段,從惡鬼留下的殘酷傷痛中振作起來。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生存者中完全排除k的血統。」


    「排除血統……?」我複述一次。


    「k有兩大遺傳缺陷,缺乏攻擊抑製,以及對愧死機製免疫,所以k的


    近親很可能有同樣的缺陷基因,逼得我們追溯他祖上五代的血統,連根拔除。你別誤會,這不是報仇,而是展現出堅定的決心。我們絕不允許惡鬼再次出現。」


    「可是要怎麽把那些人給……?」我看見自己的雙手在大腿上抖個不停。


    「既然都說到這裏,也沒有必要隱瞞,當時我們的手段是對化鼠下令。我們從最效忠人類的鼠窩中挑選四十隻菁英士兵,提供暗殺裝備組成暗殺部隊,一夜之間襲殺所有邪惡血統的繼承人。如果化鼠被人類發現,當然是不堪一擊,所以這項作戰規劃得非常縝密,但即使如此,仍損失一半化鼠。反正剩下的化鼠還是要處分掉,說是圓滿成功也不為過。」


    富子女士說得雲淡風輕,好像在談論町內清掃活動。


    「不過這還不夠,斷絕k的血統也不能保證惡鬼不再出現。所以我們全麵檢討學校與教育製度,包括廢除指導班,建立全人班,更有效地掌握學生。然後大幅度擴張教育委員會的權限,除了倫理委員會,他們不受任何壓力影響。最後還修改部分倫理規定,延後基本人權的起算時間。」


    「這是什麽意思?」


    富子女士在茶壺裏添加熱水,又將茶水注入兩盞茶杯。


    「舊倫理規定裏,人權從受精後第二十二周起算,這個規定與墮胎的適當時間有關,不過新的倫理規定把起算時間延後至十七歲,所以教育委員會有權處分未滿十七歲的孩子。」


    我在法律上等同沒出生的胎兒,不被當人類看待,這種打擊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和貴園及全人班從沒教過這件事,我們甚至沒想過人權從幾歲起算,或現在有沒有人權。


    「我們的處分手法也更洗練。無論化鼠對人類多麽忠誠,讓那麽高智商的生物動手殺人,一定會種下禍根。所以我們用咒力改良普通家貓品種,創造出不淨貓。」


    不淨貓……這個詞喚醒我心中被封印的強烈情感,包括恐懼及悲傷。


    「之後又進行全方位處置,事先消除所有危險因子,所以惡鬼沒再出現過。不過卻發生另一起可怕的案子,我至今記憶猶新。因為這不過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富子女士喝了一口茶,繼續說下去。


    據說古文明末期就有學者指出咒力外泄的危險性,但人類長久以來都低估惡性外泄的可怕,認為頂多造成精密儀器的頻繁故障,或扭曲周圍物體,不會危及人畜安全。實際上,以往的例子大都如此。


    但漱川泉美這名學生的情況不一樣,她的咒力像輻射能般汙染周圍。當時,泉美是黃金鄉郊區的獨生女,在她青春期迎來祝靈之後,家畜高機率地出現畸形,農作物大多枯死,人們最初懷疑是不是新品種病毒引發疾病。


    後來在全人班,泉美方圓十公尺內的所有物品都怪異變形,桌椅在短時間內無法使用,最後她四周牆麵與地板長滿氣泡、眼球以及稱為「閻王須」的黴狀疣斑,那是惡夢的光景。


    倫理委員會與教育委員會召集專家成立特別調查組,發現她的惡性咒力外泄甚至會傷害人類基因,這件事造成恐慌,隻好讓她停止全人班課程,在家自習。那時惡性外泄的範圍大到嚇人,離她六公裏外的鍾塔內部齒輪都會突然扭歪,指針無法轉動。


    經過多次會議討論,正式確認漱川泉美為橋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就是業魔,必須進行處分。身為倫理委員會負責人,我很希望當麵告訴她這個決定,但光靠近她都有危險,隻好遙控一尊端茶人偶,做書信聯絡。


    每次回想這件事都令我心痛,她真的是溫柔善良的好孩子,但依據以往的病例,這種孩子很容易成為業魔。泉美得知自己危害眾多生命,主動提出接受任何處分。


    當時的起火點是漱川農場,生物死得一個不剩,泉美父母與農場員工留下她,暫時撤離避難,後來罹患全身肌肉組織快速纖維化的怪病,不久就離開人世,我們並沒有告訴她這件事情。最後,我從遠方眺望農場,建築外觀宛如阿米巴原蟲般蠕動變型,宛如融化成液體淹沒一切。


    我用遙控的方式,在農場角落一棟快融解的小屋桌麵放上五顆藥錠,表麵說是控製惡性外泄的精神安定劑,要泉美每天吃一顆,其實有一顆加了致命毒藥。泉美當天就把五顆藥錠全呑下,聰明的她早就知道這是什麽藥,她也許害怕惡性外泄會讓藥物變質,失去效力……


    一道淚水滑下我的臉頰。


    我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盡管打從心底同情素未蒙麵的少女,但原因不隻如此。


    我的心像暴風雨中的小船劇烈搖晃,眼淚流個不停。


    「我很清楚你的痛楚。」富子女士說,「沒關係,哭到你滿意為止吧。」


    「為什麽……為什麽我這麽難過?」


    富子女士聽了我的疑問,默默搖頭。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人類麵臨沉重傷痛時,須有哀悼的儀式來消化承受。你必須像這樣流淚。」


    「這跟我們記憶中被消除的事情有關嗎?」


    「有,有關係。」


    我又想起無臉少年的身影。


    「請把記憶還給我。」


    「不行。」富子女士難過地微笑。


    「因為這件事太深刻太慘痛,關於那孩子的紀錄,我們決定從你們的記憶到秋月真理亞的日記都必須全部消除。事件的記憶會成為心理創傷,不僅影響孩子,更可能打亂町民的精神,釀成更大的悲劇,就像骨牌一樣……」


    富子女士雖然麵不改色,但情緒中似乎激起一抹陰暗的漣漪。


    「或許你承受得住,但如果解放你的記憶,你有辦法對朋友們保密嗎?最後大家都會知道真相。」


    「可是……」


    「你仔細想想我說的話,一條煉子總從最脆弱的環節斷裂,我們最須注意的,永遠都是最脆弱的人。」


    「最脆弱的人?」


    富子女士同情地摸摸我的頭。


    「剛才我說要你當我的接班人,絕不是在開玩笑。你在那時就可以拿回失去的記憶。」


    「我絕對無法成為富子女士的接班人。」


    不管人格指數多高,我都清楚自己的精神沒那麽強韌。


    「我能體會你為什麽這麽說,我實際上在接下這份工作前也這麽想過,但最後總會麵臨不得不做的時候,這份工作隻有你做得來。你聽好,要想清楚,怎麽做才不會讓惡鬼和業魔再次現身。」


    富子女士的話,沉甸甸地敲在我的心房上。


    3


    寒風刺骨的二月天,守突然離家出走。


    守的爸爸一早到燒陶窯點火後,就叫守起床。當時他還沒意識到反常狀況,但等很久都不見守出來吃早餐,於是再到臥室一次,隻見臥室空無一人,桌上留著一張紙條,寫著「請別找我」。這是離家出走史上出現頻率最高的紙條,也是最無意義的胡扯。


    「怎麽辦。」真理亞吐著白霧,哽咽地問。


    她頭上的雪帽結起白霜,睫毛都結冰,令人痛心。


    真理亞和守的家分別在町的東西邊,我知道他們每天早上上學前會先碰麵,但今天真理亞一直等不到守,直接前往守家找人。守的爸爸驚慌失措地將事情告訴真理亞,真理亞要他千萬別告訴任何人,便來找我商量。


    「這還用問?當然是去找啊。」


    我正要解開白鰱4號的纜繩,真理亞來得晚一點,我們就要擦身而過了。


    「叫覺也來幫忙,我們三個去追守。」


    「可是第一組四個人都不去上課,學校會不會覺得奇怪?」


    良在名義上還是第一組,可是目前都跟第二組人行動,真理亞說得沒錯,第一組集體缺席不單是怪而已


    ,還會變成議論對象。


    「好,我們先去學校,今天三、四堂課不是自由研究嗎?我們再偷溜就好。」


    這天是星期六,全人班上半天課。


    「可是我們絕對趕不及回來開班會。」


    「幸好我們這裏有說謊天才,藉口再找就好。最重要的是趁早找到守。」


    這年冬天一開始就給人暖冬的跡象,可是一月結束後碰到強烈的大陸寒流,導致破紀錄的低溫。前天晚上大量降雪,町籠罩在一片銀白中,根本不知道守往哪裏。我把心愛的雪板放進白鰱4號,預先準備雪地追蹤。


    我們趕到全人班時差點遲到,幸好沒被太陽王盯上,順利偷偷溜進教室。真理亞說守感冒缺席,就沒特別遭到懷疑。


    第一堂課是「人類社會與倫理」,無聊得要命,我們克製著焦躁的心情,靜待時光流逝。下課鍾一響起,我和真理亞立刻把覺抓來說明來龍去脈。第二堂課是我一直很討厭的數學課,這時候坐立難安的學生至少增加到三個。


    我們望穿秋水的第三堂課,是各組自由研究,若有必要可離開學校。正當我們三人結伴要離開教室的時候,就碰上第一道難關。


    「嗨──你們要去哪?」良問覺,眼神故意避開我。


    「不就自由研究嗎?」覺聳聳肩。


    「所以問你們要去哪啊。我跟你們一樣是第一組吧?」


    「你不是都跟第二組的同學在一起?」真理亞不耐煩地說。


    「可是我還是第一組啊,而且不都算你們這團?我不知道怎會變成現在這樣……」


    良思索著他麵臨的不合理狀況。


    「好啦、好啦,對不起。我還沒跟你解釋過嗎?」


    覺拍著良的肩膀安撫他,但一點都不親密,論誰看都不覺得這兩人曾經是情侶。


    「之前我們討論過自由研究的主題,良剛好不在場。我們腦力激蕩的結果,決定要研究雪晶的花樣。」


    「雪晶?搞什麽啊,太幼稚了吧?我記得在友愛園的寒假作業就研究過了。」


    良是我們的青梅竹馬之一,不過他沒與我和覺讀和貴園,而跟守一樣讀友愛園。


    「所以要研究用咒力可以變出什麽花樣啊。我們把工作分配好了,良就研究校舍後麵的積雪吧。」


    「要怎麽研究?」


    「首先用放大鏡觀察雪晶,把花樣畫下來,至少要一百種。然後把花樣分成幾大類,最後選幾個不同的花樣,試試看能不能用咒力轉印到固定地點的積雪上。」


    「成形的雪晶還可以改變形狀嗎?」良半信半疑地問。


    「對!這就是本次自由研究的大重點。」覺來一個順水推舟,「你聽好,大多固體都是結晶構成,對吧?如果靠咒力改變水的結晶,不讓它融化,也許能更自由地改變大多固體的特性。」


    「哦……」良佩服地低吟,他對覺的鬼話毫無招來之力,隨便唬弄就掉進陷阱。他果然不曾跟我們一同行動。


    「原來如此,我就負責校舍後麵嘍?」


    「沒錯,靠你了。我們分頭研究校舍正麵。啊,對,開始研究之後千萬不要中斷,不然就要從頭做起。」


    「我知道了!」良爽快地答應,前往校舍後方。


    「惡魔。」我由衷地讚美覺。


    「什麽話?這是不得已。」


    我們正大光明地走出校門,前往碼頭,天氣冷到連包在毛線帽裏的耳垂都凍到刺痛,天空還飄起小雪。因為覺必須回家收拾必要裝備,我和真理亞搭著白鰱4號前往守的家。氣溫比水溫低,水道彌漫著溫泉般的霧氣。四處都結冰,來不及用咒力打破,就直接用船頭撞碎,明明仍在町上,卻像闖蕩北極海的古代破冰船。


    「你知道守為什麽離家出走嗎?」聽我一問,真理亞低頭沉思。


    「不清楚……不過他最近有點抑鬱。」


    我對真理亞的說法有同感。


    「為什麽?發生什麽事了?」


    「嗯……不是什麽大事,而且應該隻有我注意到。」


    「你說說看。」


    「他有一次咒力功課做得不好,其實不是很難的技巧,依守的實力應該是小事一樁,可是他這人就是悲觀。不過是失敗一次,真是沒用。」


    「就這樣?」為這點小事離家出走?


    「其實還有,他很在意被太陽王糾正,然後我開玩笑說搞不好貓騙會來,他嚇得臉色鐵青,一看就知道完全當真了。」


    這麽說來,我豈不是得扛一半責任?我不該提起班上同學消失的事情。


    如果真理亞和富子女士的判斷正確,守確實比我軟弱許多。


    我突然不寒而栗。


    「一條煉子,總從最脆弱的環節斷裂……」


    「什麽?」真理亞訝異地問,我回答沒事,努力整理混亂的思緒。心底湧出毛骨悚然的想法,卻怎麽也無法厘清。


    守家住櫟林鄉,位於町的最西邊,我們要在這種季節正麵迎向冰冷的河風,相當不舒服,抵達的時候臉已經凍到麻木。我將白鰱4號綁在碼頭,背起背包,穿上雪板。我們的雪板融合適合越野的屈膝滑雪板、日本傳統的雪鞋,以及雪靴等三樣裝備的優點。


    雪板底下設有許多倒鉤,前進時很順暢,後退也能剎車,因此可以在平地行走,或按滑冰要領前進。使用咒力前進時,雙腳張開與肩同寬,站穩馬步。上坡不成問題,平地更想多快就多快,問題在下坡,用咒力持續煞車相當費神,藉滑雪技巧往下滑反而輕鬆。


    真理亞穿著普通的鞋子,像精靈一般飄在半空。


    我們到守的家,環顧四周有沒有留下腳印。大雪唯一的好處,隻有某人失蹤時會留下腳印而已。


    「噯,會不會是這個?」


    我找到的不是腳印,是兩條一對的雪橇痕跡,間距看來應該是兒童雪橇。


    「守不太會踩雪板,其實根本不會用。」


    「他應該是翻出友愛園那時的雪橇吧。從痕跡來看,應該堆了很重的行李。」


    在兒童雪橇上堆滿行李離家出走,實在不算瀟灑,但非常有守的風格。


    我們等了一會,覺的小船從水道上飛馳而來。


    「久等啦。知道他去哪了嗎?」


    覺從小船下來,他已經穿好全套雪地追蹤裝備,他的雪板比我更長更寬,更需要腿力,但好處是在靜止的水麵上可以替代水蜘蛛(注:踏水用的浮鞋)。我們三人跟著雪橇的痕跡前進,雖然守比我們早三小時出發,但兒童雪橇載滿重物,很不穩定,速度快不起來。我們心底盤算,如果他還沒決定上哪裏去,或許兩個小時就能追上他。


    雪橇的痕跡從守家的後門往路上延伸,半途轉向右邊,上一座小山丘。


    「看來他打算往沒人的地方去。」覺這麽說著。


    「竟然不記得用咒力消除雪橇的痕跡,果然是守。」飄在我們頭上真理亞說。


    「可是為什麽不用小船?」


    我提出最初就想不通的問題,與其用不習慣的雪橇,不如用快幾倍的小船,還能載更重的行李。


    「或許是不想被人看見吧?」這或許是主要原因,不過也許有其他考量,畢竟從水道或河流逃走很方便,卻容易被追上,難不成守想越過八丁標,往山裏麵去?


    小雪停歇片刻,再度飄落,我們加快追蹤步調。我和覺在雪橇痕跡兩側滑行,真理亞跟在後麵,反覆用咒力讓自己彈飛向前四、五十公尺,因為這樣比持續飄浮輕鬆。


    「等等!」


    真理亞在後方大喊,我們便停下來。


    「怎麽了?」


    我們減速回頭問道,真理亞蹲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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