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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清水洗過白蘿卜、牛蒡、紅蘿卜等根莖類蔬菜,然後切成方便食用的大小全裝進大碗,拿去放飼育室的裸鼴鼠巢箱。裸鼴鼠原本是在地底挖洞生活的動物,現在生龍活虎地穿梭在錯綜複雜的大玻璃管架中。


    我打開飼料盒的蓋子,將碗裏的蔬菜全倒進去,裸鼴鼠們聽見飼料滾落的聲響,立刻從玻璃管各處聚集而來。裸鼴鼠適應地底生活,視力不佳,但對聲音與震動極為敏感。


    每隻裸鼴鼠身上幾乎都沒毛,活像皺巴巴的火腿長出肥短手腳。按照出生順序,工鼠依序取名「公一」至「公三十一」,並將名字用可以滲透皮膚的顏料寫在身上,方便辨識。對了,用『公』字取名,除了有公家飼養的意思,還有日文片假名「火腿(ハム)」的諧趣。


    當工鼠吃起飼料,一隻大一號的裸鼴鼠忽然出現,它在玻璃管中撞見工鼠公八,依然毫不猶豫往前衝,公八拚命後退,但不夠快,不得不忍耐著被這隻大個子踐踏過去。


    大個子就是這個嵩的女王沙裸美。它的體色比工鼠更暗紅,還有深褐色與白色斑點,讓我想起smi火腿,因此取這個名字。


    沙裸美身後跟著三隻裸鼴鼠,身上標著「♂1」至「♂3」的符號。這三隻是鼠窩少數具生殖能力的公鼠,完全不需執行收集食物、保衛鼠窩等的勞務,唯一任務就是與沙裸美交配,繁衍子孫,不過它們也都是沙裸美生的兒子。


    當沙裸美出現在飼料盒中,工鼠連忙讓位,讓女王沙裸美和它的兒子們獨占飼料。


    很少生物在外表和習性上都這麽令人作嘔吧?雖然在飼育過程中,多少對它們產生一點感情,但它們不時展現某些特色,正是它們的後代──化鼠身上最令我厭惡的部分,讓我總是退避三舍。每次看到它們醜惡的樣子,我忍不住要懷疑,數百年前的人類究竟打什麽主意,特地改良這麽醜惡的生物品種,讓它們擁有接近人類的智力?


    當然,沒有其他哺乳類像這樣擁有蜜蜂般的真社會性(注)、工鼠服從女王的絕對權力。但如果隻是弄個生物當人類的仆從,應該還有更像樣的對象吧?同樣過著團體生活的穴居性哺乳類中,狐獴就可愛得多,也更平易近人,不是嗎?(注:真社會性(eusociality)是一種在生物的階層性分類方式中,具有高度社會化組織的動物。早期隻有部分無脊椎動物歸類為真社會性動物,目前所知符合真社會性定義的物種,散布在昆蟲中的數個目、十足目裏的槍蝦科,以及一小部分的囓齒目。)


    無論如何,飼育裸鼴鼠的責任落到我頭上,但這不是我的本業。我的職務是在茅輪鄉町立衛生所的異類管理課中負責調查與管理化鼠。


    現在是二三七年七月,我二十六歲,六年前從全人班畢業,選擇町上的衛生所就業。咒力成績優秀的同學都在光榮的抽簽會議上接受各大工房指名,極為禮遇地被請去就業,而我這種咒力普通,學業不錯的學生,通常會進入町的管理部門。


    老實說我不是沒想過這種發展,倫理委員會在我畢業時出現,要我當町上未來的候補指導人,我從此前程似錦。但富子女士不知道為何默不作聲,我不至於那麽自負,以為剛畢業就可以進入町的核心中樞。不過因為眾多紛擾,我對教育委員會與學校機關隱隱抱持懷疑(應該說是厭惡)態度,而且又想早早離開媽媽的庇蔭,所以不考慮圖書館這個夢幻職場;再加上當時爸爸還在當町長(當時他的任期之長已經打破紀錄),我想避開町公所直屬的部門,最後僅剩衛生所有職缺。


    不過各位別誤會,我絕不是隻靠刪去法來選工作。


    我不太清楚原因,但總覺得化鼠身上帶著不祥的預兆,將來必定引發某種災禍,而這已經成為我的信念。我隱約察覺危險的原因之一,正是大多數人依然隻認為化鼠是比猴子聰明一點,又臭又惡心的生物。因此當我進入衛生所就立刻申請異類管理課時,旁人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甚至不禁失笑,看來大家認為我喜歡閑差。


    「早季,有人找你哦。」


    傳聲管傳出很有特色的拉長音,是綿引課長。


    「是,馬上過去。」


    我火速整理剩下的飼料,洗洗手,離開飼育室。這個部門鮮少訪客,我想不出誰來找我。


    打開異類管理課的辦公室門,登時見到綿引課長親切的笑容。他四十年前從全人班畢業後就一直在衛生所工作,異類管理課課長是他退休前最後一個職位,手下職員有我一個人。課長為人認真穩重,是個理想的上司,不過他本人認為異類管理課是普通閑差,我對此有點不敢苟同。


    「聽說早季跟朝比奈是同學啊?」在綿引課長視線的彼端,正是覺。


    「……是的。」我回答,不太清楚狀況。


    「這樣啊──雖然還有點早,不過你們先去午休如何?反正今天也沒什麽工作。」


    「那怎麽行!」我堅決反對。


    「呃……綿引課長,我今天是為了職務上的事來拜訪。」覺也頗傷腦筋,但職務上的事又是關於什麽呢?


    「好啦好啦,那我先去休息好不好?你們兩個在這裏聊聊。」


    綿引課長一臉曖昧地快步離開,我不能對上司說現在休息還太早,隻好跟覺單獨留在辦公室。


    「課長自己胡思亂想,真是夠了。」覺尷尬地敷衍。我們之前因為某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已經一個多月沒講話,但現在連爭吵的原因都想不起來。


    「那今天你有何貴幹?」我的口氣很冷淡,不是宣布還要繼續冷戰,隻是想知道什麽叫「職務上的事」。


    「啊,哦……我想問你一些關於化鼠的事。」


    覺的聲線是爽朗的男中音,他小時候像隻小笨狗,青春期後判若兩人,長成白皙挺拔的優秀青年。雖然我的身高比女性平均值高,但早習慣抬頭與覺交談。


    「現在哪些地方的鼠窩正在打仗?」


    覺的問題非常出人意表,我忘了要繼續裝客套。


    「打仗?現在應該沒哪裏在打仗啊。」


    「你是說真的?連小鼠窩之間的紛爭也沒有?」


    我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幾張文件,邀覺到會客茶幾邊麵對麵坐下。


    「你看看這個,化鼠要打仗前有義務提出這些文件。如果不交,最壞的情況就是鼠窩被消滅,所以不可能有鼠窩忘記交,更別說故意不交了。」


    覺從我手上拿過文件,好奇端詳。


    「『異類a式文件1:鼠窩間戰爭行為等許可申請書』?它們就算要偷襲對手也得先交這種文件嗎?」


    「反正情報不會泄漏給對方。」


    「後麵還有『異類a式文件2:鼠窩間整合廢棄申請書』跟『異類b式文件1:幼獸等管理移轉申請書』啊……難怪每個鼠窩都要有懂日文的稟奏官。」


    覺這才放心地點點頭。


    「是啊。每份申請書都要有化鼠稟奏官,還有女王或攝政官等最高管理負責者的鼻紋……哎,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啊?」


    「你不覺得這種工作很無聊嗎?公所的工作都是例行公事,本質上對町的發展毫無貢獻,跟你的工作差多了。」


    「沒那種事。」被我說中,覺開始含糊其辭。


    覺的咒力與學業都是全人班的前三名,各大工房邀約不斷,最後靠抽簽會議決定他的出路。但他利用本人可以指名公家機關單位的製度,獲得妙法農場的職位。這選擇跟我一樣讓眾人跌破眼鏡,但知道他進入生物工程第一好手建部優的研究室,忙著研究品種改良與基因工程,隻能說他判斷正確。


    覺本來就擅長操作光線,這陣子應該在創造咒力


    輔助的新型顯微鏡。


    「可是怎麽說……用詞很特別。早季這個課不是負責管理化鼠嗎?用漢字寫『化鼠』就好,為什麽特別改寫成『異類』?」


    「『化鼠管理課』也太難聽了。」


    我想起長久以來的疑問,公所內部完全不用『化鼠』字,宛如禁語,無論什麽情況都會改寫成『異類』,不小心說出來還會被糾正,相當嚴格。


    「……先不管這個,你怎麽會問化鼠有沒有打仗?」


    「嗯,我想早季也知道,我們研究室經常委托化鼠收集實驗樣本,因為無論是森林深處還是沼澤水底,它們都有辦法弄來。」


    「妙法農場好像是委托食蛛蜂鼠窩跟步行蟲鼠窩?」


    「對啊,之前請食蛛蜂鼠窩到櫟林鄉收集黏菌,可是昨天早上聽說它們被偷襲了。」


    「偷襲?」


    「不知道對方是哪個鼠窩,突然萬箭齊發,食蛛蜂鼠窩的化鼠沒準備,隻能逃命,還死了好幾隻。」


    「……是不是打獵不小心誤殺的?」


    「不是,食蛛蜂鼠窩的化鼠當時走在開闊處,不可能看錯,尤其對方躲在暗處偷襲,明顯是故意的。」


    我沉思一會,化鼠雖然是愛好戰爭的種族,但目前並沒有局勢那麽緊張的地區,當下想不到會動用武力的鼠窩。


    「當時走在開闊處,意思是對方知道那是食蛛蜂鼠窩?」


    「這我不清楚,怎麽了?」覺流露出氣憤的模樣,鼻翼微微掀起。


    「我第一個擔心的點就在於,遇襲的鼠窩不是弱小鼠窩,是食蛛蜂。食蛛蜂鼠窩的戰力頗強,又是虎頭蜂的直屬鼠窩,這就等於對虎頭蜂鼠窩宣戰啊。」


    「所以這鼠窩不怕觸怒人類,又大膽挑戰最強的鼠窩……那就是外來種嘍?」


    我們想起土蜘蛛,確實隻有外來種會無視地區規定,采取魯莽行動。


    「可是最近這帶沒看到外來種啊。有外來種的斥侯出現,一定會有哪個鼠窩注意到,呈報給我們。」


    覺起身到窗邊,交叉雙臂望向窗外。


    「我還以為到這裏就會明白,沒想到更難理解。」


    「所以食蛛蜂是找你投訴被害嗎?」我發現事有蹊蹺,皺眉問道。


    「不是,我們農場裏的人碰巧在森林撞見遇襲的食蛛蜂鼠窩隊伍,它們受到攻擊,請求保護,我們的人立刻搜查附近一帶,可是敵方消失無蹤。」


    「嗯……」


    怎麽想都不對勁。通常化鼠受到其他鼠窩攻擊,絕對頭一個報告給異類管理課,申請報複許可,食蛛蜂鼠窩為什麽到現在都悶不吭聲?


    「如果不管這個狀況,問題會很嚴重吧?不隻樣本收集困難,連人類顏麵都會掃地。」


    「是啊,好吧,我馬上查。」


    「如果找到出手的鼠窩,要怎麽處理?」


    「至少得給點懲罰。不是命令虎頭蜂鼠窩代為處罰,就是請哪個課出差。」


    衛生所中經常與異類管理課共同執行業務的單位,就是環境衛生課和有害鳥獸對應課,尤其後者一旦正式出動,目標鼠窩就會被完全消滅。


    「不過……」覺一臉忍著笑意的表情。


    「怎麽?」


    「沒有啦,總覺得早季現在一手包辦所有業務,好像你才是異類管理課的課長。」


    我倆相視而笑,芥蒂不知不覺消失無蹤。


    當時我倆都很開心,因為一個愚蠢鼠窩的魯莽行動,讓我們重修舊好。


    但町上最提防化鼠的我卻沒發現,這件事情竟然會是日後驚悚慘案的開端。


    衛生所的例行月會一直都由各課輪流報告又臭又長的平淡內容,無聊至極,因此二三七年七月的月會報告,將所有出席的衛生所職員嚇得目瞪口呆。


    首先,衛生所負責人金子弘所長的身邊坐著町上的三巨頭來擔任觀察員,分別是職能會議代表日野光風先生,安全保障會議顧問鏑木肆星先生,以及倫理委員會議長朝比奈富子女士;前兩位是町上咒力最強的兩大巨星,是真正的高手,富子女士就不必多做說明。


    正常來說,這三人鮮少同時出現,更不可能對衛生所的例行月會感興趣,大家肯定在想,是不是爆發什麽新瘟疫?


    「本次有優先議題,因此省略各課例行報告。」金子所長開口,語氣比平時更為嚴肅。「大約一周前,食蛛蜂鼠窩受妙法農場委托,派出六隻化鼠采集樣本,卻遭不明對象攻擊,其中有兩隻身中毒箭死亡。」


    會議室一片嘩然,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很嚴重,而是訝異不過幾隻化鼠被殺,為何特地列成優先議題?


    「目前並沒批準任何異類……化鼠的『戰爭行為等許可申請書』,也沒有未裁決的申請書,這是明顯的違法行為,應該要列為懲罰對象。目前正有兩隻異類代表在其他房間接受偵訊,將根據證言決定處罰內容。在此之前,要由異類管理課說明目前異類界的勢力分布,為各位補充知識。渡邊早季小姐,請。」


    「是。」


    我緊張兮兮地起身到會議室中間,牆上掛了塊白板,我在白板前轉身敬禮。這本來是綿引課長的工作,但目前最了解化鼠的是我,不得不扛起責任。


    「關東近郊的異類鼠窩經過最近十年演變,已經凝聚為兩大集圑,目前雙方勢均力敵。」


    我在咒力感應白板上畫出簡單的資料表,可惜我的咒力書寫水準還是像本人字跡一樣是鬼畫符。


    「第一個集團是虎頭蜂集團,虎頭蜂鼠窩本體約十萬隻的兵力,旗下較強的鼠窩有長腳蜂、食蛛蜂、黑山蟻、步行蟲、斑蜇、埋葬蟲、大螳螂、無霸勾蜓、大鍬形蟲、龍虱、蟋蟀、斬首蚱蜢、灶馬等十三個,總兵力達五十萬隻。以上全是效忠人類的鼠窩,在人類不適合執行的工作上,可說是珍貴的勞動力。」


    「我們這些觀察員可以發問嗎?」


    舉手發問的是鏑木肆星先生,他的發線最近往後退一點,但戴著墨鏡的容貌依然氣勢懾人。


    「請說。」金子所長立刻答話。


    「化鼠……應該說異類們的鼠窩,是怎麽互相合作?集團彼此緊密結合嗎?」


    「關於虎頭蜂集團,您可以想成封建製度下的主仆關係,每個鼠窩都是獨立國家,擁戴至高無上的女王,又彼此簽訂盟約,推舉虎頭蜂鼠窩擔任盟主,若攻擊其中任何鼠窩,都等同於攻擊整個集團。集團間會交換具有生殖能力的公鼠,或者在女王衰老退位時,從其他鼠窩招來新任女王,強化血緣羈絆,所以不可能互相背叛。」


    鏑木肆星先生聽了點點頭。


    「另一個集團是鹽屋虻集團,鹽屋虻鼠窩的兵力估計五萬五千隻,旗下有密斑虻、螟蛾、燈蛾、夜盜蛾、棘蜈蚣、人麵蜘蛛、寄生蠅、浮塵子蟲等八個鼠窩,總兵力在二十五萬至三十萬隻左右。該集團基本上對人類言聽計從,還常要求人類將專門分配給虎頭蜂集團的工作分給它們做……再回答您方才的問題,鹽屋虻集團之間的鼠窩合並模式非常先進,各鼠窩的名稱隻會留在城池名稱與軍事行動的師團名稱中。」


    「這是什麽意思?」鏑木肆星先生問。


    「首先,鹽屋虻集團的鼠窩全透過革命推翻女王的支配,並透過選舉選出代議士,執行鼠窩內的決策程序。而鼠窩會各自派出代表,負責為集團表決。女王的職務剩下生殖。」


    又是一陣嘩然。這變化在化鼠社會中宛如地殼變動般劇烈,但一般人什麽也不知道,我刻意不提這些鼠窩的女王已經被當成家畜豢養。


    「這兩個集圑二分天下,目前幾乎沒有獨立鼠窩,唯一較有力的獨立鼠窩,應該隻剩自大陸歸化的馬陸鼠窩了。」


    「原來如此……攻擊虎頭蜂集團中食蛛蜂鼠窩的很可能是鹽屋虻集團,或是馬陸鼠窩?」


    鏑木肆星先生持續逼問,我不知道該不該答得這麽肯定,望向金子所長。


    「……我們慎重鑒定現場遺留物,發現攻擊食蛛蜂鼠窩的是木蠹蛾鼠窩士兵。」


    「木蠹蛾鼠窩?」鏑木肆星先生狐疑地問,「表格上沒這個名字,也沒列在獨立鼠窩裏,這怎麽回事?」


    我趕緊接下問題。


    「木蠹蛾鼠窩在十多年前宣布中立,主張是獨立鼠窩,自兩大集團中除名,但依目前狀況來看,算是關係非常貼近鹽屋虻集團的鼠窩,因此基本上並沒特別列出來。」


    打死我都不會說十二年前,讓雙方有機會結盟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原來是這麽回事。」


    日野光風先生肥嘟嘟的臉上露出笑容,一顆禿頭亮晃晃的。他往眾人看了一輪,大剌剌地說,「所以這個問題,可能不是消滅一個鼠窩就能解決。如果跟鹽屋虻集團有關,可說是對人類的叛亂,或許要驅除這附近大概一半的化鼠嘍!」


    「這……這部分還沒做出任何決定。」


    金子所長連忙否定,但日野光風先生的發言改變會議室的氣氛。如果最後要消滅多達三十萬隻化鼠,那可是天大的事情,難怪同時出動三個超重量級觀察員。


    「應該把待命的異類代表叫過來問話,分別是虎頭蜂鼠窩主席司令官奇狼丸,以及鹽屋虻鼠窩代表野狐丸。我想應該先聽奇狼丸的證詞,各位意下如何?」


    一直默不作聲的富子女士,突然出言反對金子所長,「我們是觀察員,沒頤指氣使的意思,不過我不認為應該分別問話,如果兩邊說法不一,當麵對質不是更清楚明白嗎?」


    「原來如此,您說得是。我立刻照辦。」


    金子所長深深鞠躬。綿引課長知道這是他的任務,迅速起身離開,不久就帶兩隻化鼠進會議室。


    奇狼丸身穿白袍,身高與人類相當,但身勢稍微前傾,腳步遲緩,氣質比十四年前更穩重,但略顯老態。化鼠雖然老化速度比祖先裸鼴鼠慢,但還是比人類快。


    野狐丸跟在奇狼丸身後,一樣穿著白袍,體格小許多,但正值壯年,比以前更威風凜凜。兩隻化鼠站在會議室後方,但彼此拉開距離,看都不看一眼。


    「那先問問虎頭蜂鼠窩的奇狼丸。」金子所長嚴肅地開口:「食蛛蜂鼠窩,可是虎頭蜂旗下的鼠窩?」


    「正是。」


    奇狼丸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鏗鏘有力。


    「距今一星期前的上午,食蛛蜂鼠窩有六隻士兵遭不明對象攻擊,兩隻死亡,你可知道?」


    「知道。」


    「這件事情是誰做的,你可有眉目?」


    「從生還士兵口中打聽的結果,知道直接動手的是木蠹蛾鼠窩的士兵。」


    「直接動手?意思是別有黑手下指令?」


    「是。」奇狼丸睜大眼睛瞪著野狐丸,「木蠹蛾鼠窩和鹽屋虻是一夥的,想必是受鹽屋虻鼠窩的命令行事。」


    野狐丸想說些什麽,但看了會議室裏大批人類,隻能低頭。


    「那接著問鹽屋虻鼠窩的野狐丸,你可有命令木蠹蛾鼠窩攻擊食蛛蜂鼠窩?」


    「天大的冤枉啊!」野狐丸雙手合十,大聲呼喊。「向天發誓,我等絕沒有下這樣的命令!」


    「但木蠹蛾鼠窩在你旗下,甚至可說是你鼠窩的一部分,不是嗎?」


    「我等確實多次接觸木蠹蛾鼠窩,要求它們與我們合並,但至今依然沒達成目標,原因有二。第一,木蠹蛾鼠窩仍有多數成員受限老舊思維,無法擺脫擁戴女王的體製。第二,虎頭蜂集團的各鼠窩,長久以來都對木蠹蛾鼠窩虎視眈眈,虎頭蜂集團甚至放話威脅,若是木蠹蛾與我等合並,便立刻發兵攻擊,所以木蠹蛾不敢輕舉妄動。」


    「奇狼丸,野狐丸這番話是真的嗎?」


    「一派胡言,鬼扯狡辯。」


    奇狼丸咧嘴大笑,嘴角直達耳根。


    「實在可笑。神尊千萬別讓這油嘴滑舌的家夥給欺騙了。關於它提出的第一點,我們可是聽說木蠹蛾鼠窩的女王已經遭到禁錮,更不用提第二點,我等從來沒有威脅過木蠹蛾鼠窩。」


    「野狐丸?」金子所長再次將矛頭轉向野狐丸。


    「哎呀呀,真是不敢相信,你說木蠹蛾女王遭到禁錮?究竟是哪來的胡說八道?女王依然健在,君臨鼠窩,而政務都交給能幹的攝政官奎奇。」


    「沒想到你在神尊之前竟敢謊話連篇,是否要我撕裂你那髒嘴?」奇狼丸惡狠狠地說。


    「奇狼丸,沒問你不準說話。」


    金子所長開口斥責,奇狼丸深深一鞭躬。


    「你叫野狐丸?我想問你幾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說:「你剛說木蠹蛾鼠窩的女王健在,但政務由攝政官代理,這件事是真的嗎?」


    「正是,絕對不假。」


    野狐丸回話的口氣得意洋洋,但它可能知道富子女士的身分,幾乎五體投地。


    「哦……不過你對木蠹蛾的內情這麽清楚,不就證明你跟木蠹蛾的關係,比奇狼丸它們更加密切嗎?」


    「呃……這個,其實,誠如方才所說,我方長久以來努力建設良好關係……自然了解木蠹蛾的內情……」


    野狐丸發現說溜嘴,開始滿頭大汗。


    「可、可是再怎麽密切,也絕不可能違背神旨,下令攻擊食蛛蜂鼠窩!誰不知道一旦這麽做,會即刻受神尊責罰?我等為何要做這種自殺行動呢?」


    「意思是木蠹蛾鼠窩擅自攻擊嗎?可是依你的說法,這也不太對勁吧。」


    「是,其實這點我另有考量,不知可否在此說明?」


    野狐丸在千鈞一發的險境中,試圖重整旗鼓。


    「可以,說來聽聽。」


    「無論是我等下令也好,木蠹蛾一夥擅作主張也罷,沒有神尊應允就攻擊其他鼠窩,無異是走火入魔。但是,如果一切都是食蛛蜂鼠窩自導自演,神尊認為如何?」


    奇狼丸突然雙目圓睜,狠狠瞪著野狐丸,眼裏彷佛噴出綠色火光,野狐丸卻一臉若無其事。


    「隻要有心,木蠹蛾鼠窩使用的弓箭盔甲要多少有多少,是不是弄到了東西,再自己分飾兩角,裝成受害者呢?我等與虎頭蜂集團可說是勢均力敵,如果正麵衝突,雙方想必會死傷慘重。我實在是不敢說白,但虎頭蜂一夥或許打算欺瞞神尊,企圖不傷一兵一卒就消滅我等……」


    我看見奇狼丸緊握的雙拳不停發抖,彷佛隨時會撲上去咬死野狐丸,但它鐵一般的自律抑製住燃燒的怒火。


    「但食蛛蜂鼠窩不也死了兩隻?」金子所長插嘴問。


    「對它們來說,犧牲幾隻想必算不上什麽。這點在我等鼠窩就完全不同,我等鼠窩以民主主義為基本概念,每隻化鼠都有平等權利,是宇宙中獨一無二的存在。由女王獨霸的舊體製之下,士兵隻是棋子,隻是消耗品啊!」


    野狐丸這隻化鼠肯定天賦異秉,擁有三寸不爛之舌。不僅回避所有指控,還立刻還以顏色,實在了得。雖然在場所有人多少都有點懷疑野狐丸,但它辯才無礙,實在找不到破綻反駁。


    「這野狐丸的話……可信嗎?你剛才不是非常肯定,凶手就是木蠹蛾鼠窩的士兵?」富子女士詢問金子所長。


    「沒錯……雖然一般人難以相信它的說法,但並非完全不可能。畢竟我們並未檢討過全是陰謀的可能性。」金子所長支吾其詞。


    當天直到散會都沒有結論。毀滅的腳步近在眼前,我們卻失去最後的機會,沒能先行摘除危險的嫩芽。


    十萬大軍滿山遍野,實在壯觀。仿照虎頭蜂設計的黃黑雙色甲胄在太陽下閃閃發亮,震懾敵軍。整隻軍隊宛如巨獸,數千軍旗鼓動著相同節奏,低沉戰吼令草木震顫。


    「一小時內必定殲滅敵軍,讓神尊見識我等的厲害。」


    身穿鐵甲的奇狼丸輕鬆說道。它英姿煥發,信心十足。


    「初戰一場,大概就清楚八、九成對方的戰略。明知正麵交戰勝算不高,敵方仍減少軍隊數量,想必是要盡量分散來打遊擊戰,在數量領先的戰場上決戰吧?但光靠如此粗淺的計謀不可能獲勝,讓我給它們一記刻骨銘心的教訓。」


    「預祝武運昌隆。」


    我站在旁邊,揣著文件,跟戰場一點都不搭。


    「不過我們終究保持中立,一旦敵軍攻到這裏就會立刻撤退,當然也不會出手幫忙。」


    「明白。」奇狼丸像狼一樣咧嘴笑道,「但無需擔心,我保證敵方一支箭都射不到這裏。」


    「好。我看看,你們的兵力是虎頭蜂鼠窩總隊十萬,對方是密斑虻、螟蛾、燈蛾、夜盜蛾、人麵蜘蛛、浮塵子蟲等鼠窩的聯軍,估計十四萬隻……咦,怎麽沒有鹽屋虻總隊?」


    我邊填報告書邊問。


    「這應該問那群孬種的家夥。就算數量再多,也沒膽上戰場挑戰我等軍威。或許打算犧牲密斑虻一夥,多少消耗我方數量。嘴上振振有詞地說著什麽民主主義,但鹽屋虻根本視部隊的性命如草芥。」奇狼丸不屑地說。


    「原來如此,那就請盡力一戰。」


    「明白。」


    奇狼丸振臂一揮,虎頭蜂鼠窩的大軍緩緩進軍,敵方聯軍現身呼應,展現壯盛軍容。對方數量明顯比虎頭蜂鼠窩多。


    「渡邊小姐,最好後退一點。」


    同行擔任護衛的鳥獸保護官乾先生,好意提醒我。


    「站在那裏可能會被流彈波及。」


    「流彈是什麽?」


    「最近化鼠戰爭不隻使用弓箭,還用火繩槍。這種武器速度快到肉眼看不見,用咒力也撞不下來。」


    我連忙退往安全地帶。兩軍彷佛就在等這一刻,戰場上的嘶吼震天價響,開始交鋒。先是一陣箭雨來去,接著是響亮的火槍聲與一片硝煙彌漫。


    我們在小山丘上眺望整個戰場,敵方聯軍幾乎排成一列,手持弓箭與火繩槍,虎頭蜂軍則排成箭頭陣形往前衝。敵軍打算藉掃射阻止虎頭蜂軍衝鋒,然後一口氣反擊,卻意外亂了陣腳,因為虎頭蜂士兵在槍林彈雨中依然奮勇向前。


    仔細一看,領頭的士兵每幾隻就扛著一麵奇妙的大盾前進。


    「那就是防彈盾。」


    乾先生向我解釋。他是個中年男子,比我矮小,但體力好到能夠連續幾天不眠不休翻山越嶺,又有擔任鳥獸保護官的豐富經驗,是衛生所裏最可靠的人。


    「火繩槍的子彈威力十足,可貫穿絕大多數盔甲,不過你看看那些盾,是不是中央突起,形成特殊角度?這樣就可以讓子彈往兩邊錯開了。」


    乾先生接著解釋防彈盾的構造。用三排綠竹做成v字型的盾牌,表麵鋪著多層堅韌的麻布,上膠強化,再塗滿厚厚的蠟,重點部位還安裝鐵管,大大提升防彈能力。


    「古文明戰國時期曾經發明『竹束』,就是用竹子綁成的盾牌,但加上麻布、蠟、鐵管這些材料提升強度,並且改變盾的形狀防彈,就是化鼠的創意了。」


    「雖然我知道它們挺聰明,但還真難以置信啊……」


    「我不清楚它們是不是知道戰國時期的裝備,但應該不可能全部憑空想像?隻能推測是從哪裏得到知識了。」


    我登時想到擬蓑白。十二年前到鹽屋虻鼠窩時,覺就懷疑過它們可能抓到擬蓑白,虎頭蜂鼠窩自然也可能抓得到。不過擬蓑白這件事屬於禁忌,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乾先生說。


    不知不覺中,虎頭蜂軍明顯占了上風。虎頭蜂軍的槍手早就蓄勢待發,同時發射火繩槍,而且發射間隔明顯更短,一支槍就發揮了三支槍的效果。


    「像這玩意也是,火繩槍發射一次後就成了燙手山芋,得清理槍管、放火藥、裝子彈、用長棒塞緊槍膛,才能準備射擊下一發,但虎頭蜂幾乎省略所有步驟。遠古日本發明過一種原始子彈,叫做早合,但隻是稍微簡化步驟,但數量一個都沒少。不過虎頭蜂它們可是徹底改良了火槍。」


    仔細一看,槍手開槍之後就將新的彈藥塞入槍口,長棒塞一次就能開下一槍。


    「我不太清楚槍的詳細構造,大概就是用油紙包住火藥與子彈,裝進去就能立刻發射下一發……有時候它們的聰明才智還真嚇人。」


    虎頭蜂軍的火力完全占上風,足以選擇長距離取勝,但它們還是直接衝進敵陣,展開激烈的白刃戰。


    「乾先生對化鼠真是瞭若指掌,我還以為自己研究得夠多了。」


    「哪裏哪裏……我各方麵的知識還是比不過渡邊小姐,隻是工作上有機會參觀鼠窩內部罷了。」乾先生黝黑的臉頰泛起微笑,「你知道它們私底下怎麽稱呼我們鳥獸保護官嗎?它們稱呼一般人『神尊』,卻叫我們『死神』呢。不過這也是無可厚非。」


    鳥獸保護官的職責與名稱剛好相反,大多隸屬有害鳥獸對應課,主要職務是驅逐企圖反抗人類的化鼠。


    「……總之見過這麽多鼠窩,還是虎頭蜂的部隊最強,尤其像這樣打肉搏戰的時候,其他鼠窩的士兵根本不堪一擊。」


    「為什麽它們會這麽強呢?」


    乾先生奸笑道,「它們說秘密不便泄漏,所以我也沒有呈報,不過就破例告訴渡邊小姐吧。其實在開戰之前虎頭蜂鼠窩的士兵,會服用某種藥物。」


    「藥物?就像毒品那樣嗎?」


    「沒錯,鼠窩會栽種大麻,再混入從女王尿液中提煉的亢奮物質,詳細配方是機密。服用這種藥物,思緒就會敏銳,使命感高昂,同時攻擊性會提升到極限,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恐懼。於是,無敵的士兵就誕生了。」


    我聽得寒毛直豎。在戰場上奔馳的虎頭蜂士兵,確實毫不猶豫地撲向敵軍,與我十四年前的記憶相互交疊。那群瘋狂戰士麵對三倍大的土蜘蛛變種兵依然毫不猶豫,未免太過勇猛。


    約莫一個小時,戰爭就結束了。敵方聯軍雖然有數量上的優勢卻遭擊垮,一半四散奔逃,另一半成了荒野的悲慘屍首。


    「我竟然沒能信守承諾,實在顏麵無光。」


    親自前往前線指揮的奇狼丸回來了。


    「實在難以置信,消滅這點敵軍竟然花了一小時以上。」


    奇狼丸咧嘴大笑,雙眼閃爍著野狼般的詭異綠光。


    我回到衛生所,整理戰爭經過的報告書。此時,綿引課長突然慌慌張張地現身。


    「辛苦了。」


    「啊,早季,結果怎麽樣?」


    「……虎頭蜂軍大獲全勝,鹽屋虻鼠窩方麵大受打擊,應該很難複原吧。」


    「這樣啊,既然是奇狼丸指揮的總隊,當然會贏了。」


    想起滿山遍野的屍首,胸口便一陣悶痛。雖然化鼠是囓齒動物,但我還是見證高智慧生物的大屠殺。不過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如果任屍首腐爛下去,會有迸發傳染病的危險。接下來應該是環境衛生課的工作,先命令化鼠暫時停戰,再看要掩埋屍體或用咒力將所有屍首化為焦炭。


    「課長那邊如何?」


    「結果有點意外。」綿弓課長有些不開心。


    「也就是說,木蠹蛾那邊贏嘍?」


    「嗯……可以這麽說嗎?其實食蛛蜂鼠窩臨陣叛變了。」


    「咦?」


    我啞口無言,這實在難以置信。


    我還以為自己完全理解化鼠鼠窩間的關係運作,但食蛛蜂鼠窩竟然在這種狀況下背叛奇狼丸,投靠野狐丸陣營,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原本不就是食蛛蜂鼠窩的士兵遭到木蠹蛾鼠窩攻擊才有這場戰爭嗎?當事者竟然背叛前來支援的一方,倒戈加入敵方陣營……這時,我猛然想起,食蛛蜂鼠窩受到攻擊後,向碰巧經過的妙法農場職員控訴受害,但直到現在都沒有對異類管理課提出受害報告。


    究竟為什麽?化鼠原本就是非常記仇的生物,絕不可能為了避免紛爭而打落牙齒和血呑。或許是對方太過強大,自知沒勝算,於是為了鼠窩存續而忍辱負重,但目前有虎頭蜂集團撐腰的食蛛蜂不是明顯占優勢嗎?


    「……實際戰況是怎麽回事?」


    「食蛛蜂軍團突然脫離戰線,跟木蠹蛾軍團會合,前來支援食蛛蜂軍團的斑蜇、步行蟲、黑山蟻各軍團不知所措,所以幾乎沒有發生任何攻防戰,木蠹蛾軍團就獲勝了。」


    「真嚇人。」


    「還真是無奇不有。」


    「這麽說來就是一勝一敗,等於局勢又回到原點了嗎?」


    「有這種事?我剛才也提過,這場仗沒有真正打起來。雖然食蛛蜂軍團完全投靠敵方,但一來一往的勝負相差不少,不過實戰大獲全勝的虎頭蜂集團還是占優勢吧。」


    可惜四天後,綿引課長的樂觀臆測(虎頭蜂集團效忠人類,勝戰後的處置會簡單許多)被打得粉碎。


    沒想到來通知我的是覺。


    「早季!你聽說了嗎?」


    覺突然臉色蒼白地衝進來,嚇我一跳。


    「聽說什麽?」


    「戰爭啊!虎頭蜂跟鹽屋虻的總隊不是要對決嗎?」


    「這我還沒聽說,雖然開戰前要交申請書,可是每場戰鬥通常都是偶然引爆的……事先知道時間的交戰我才會到場觀摩,然後提出報告。」


    「所以你還不知道結果?」


    「嗯……覺知道嗎?」


    「我碰巧經過戰場附近。因為有些樣本非拿不可,又不能找化鼠收集,隻好自己去找了。」


    「太危險了,戰區應該是禁止進入的吧?」我皺起眉頭。


    「是啊,不過實驗也很緊急……我發現的時候,戰爭應該已經結束一整天了。有個身負重傷、撿回一命的士兵躲起來,我幫它包紮,順便詢問發生什麽事。」


    嚴格來說,療傷也算是幹涉化鼠的戰爭,受到明令禁止,但我更想知道結果。


    「所以怎麽了?應該是虎頭蜂贏了吧?」


    覺卻搖搖頭。「不對,剛好相反,虎頭蜂軍團全軍覆沒了。」


    「這……怎麽可能?」我倒抽一口氣。


    「士兵的日文很糟,說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麽事,隻知道虎頭蜂全軍覆沒,被殺得片甲不留……隻有奇狼丸死命逃走,現在下落不明。」


    2


    安全保障會議一開場,氣氛便無比凝重。


    「關於剛才朝比奈覺的證詞,誰想要發問?」


    擔任會議主席的鏑木肆星先生低聲發言,但一片寂靜。


    這次町上的主要幹部全都到齊,包括倫理委員會議長朝比奈富子女士、教育委員會議長鳥飼宏美女士、職能會議代表日野光風先生、圖書館司書(家母)渡邊瑞穗、町長(家父)杉浦敬、衛生所所長金子弘及所有職員。一百多歲的無瞋上人沒露麵,但兩位僧侶代表清淨寺出席。


    第一個開口的是爸爸。


    「朝比奈,我想聽你說說,虎頭蜂鼠窩的士兵是怎麽被殺的?」


    覺舔舔嘴唇,「老實講,我也不清楚。戰場上堆滿虎頭蜂鼠窩士兵的屍體,感覺是單方麵遭到屠殺。」


    「你認為士兵的主要死因是什麽?」


    「這我也不敢說,屍體大多被箭射穿,但死後受到的破壞更嚴重,幾乎死無全屍。」


    「什麽樣的破壞?」


    「我看到許多屍體被大卸八塊,或被當槍靶射成蜂窩。」


    「你所詢問的虎頭蜂士兵,說了些什麽?」


    「幾乎都是支離破碎的話語,內容大致如下:『虎頭蜂,被殺,殺光,奇狼丸,逃走……』我問發生什麽事,它嚇得過度換氣,不斷用化鼠語尖叫。」


    「能夠翻譯嗎?」


    「沒辦法,它傷勢太重,最後還是死了。」


    全場再度籠罩在沉默之中。


    「議長。」富子女士抬頭問道,「實地勘驗的結果如何?」


    所有人都望向鏑木肆星先生。


    「是。昨天聽了朝比奈的報告,我前往現場勘查,可惜證據全遭湮滅。」


    「證據被湮滅?怎麽回事?」


    「現場撒滿油性液體,放火燒光證據,能燒的都成了焦炭。」


    現場一片嘩然。


    「化鼠故意做這種事,是不是有什麽的內情?」鳥飼宏美女士喃喃自語。


    「唔呼呼呼呼。」日野光風先生發出了意義不明的難聽笑聲。


    「所以你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有個人見解,但沒明確證據,打算最後再報告。」鏑木肆星先生格外慎重。


    「我認為焚燒屍體絕對不是基於衛生考量,而是隱瞞屠殺的手段。」這次換媽媽發言。


    「你說屠殺手段,是有什麽線索嗎?」富子女士注視著她的眼神,就像慈母看著女兒。


    「這……我還不確定,但化鼠最近發展迅速,積極擴張軍備,顯示它們可能掌握了某種資訊來源。」


    「你是指擬蓑白?」


    「是。舊國會圖書館的移動式終端機還有幾架殘存,化鼠可能抓到終端機,從而獲得知識。」


    「這麽說來,以往的圖書館政策不就有問題了?光是將擬蓑白的存在視為禁忌,不讓人靠近,反而怠於將其消滅殆盡,導致後患無窮?」


    鏑木肆星先生咄咄逼人,光聽他對媽媽的嚴厲指控,就嚇得我渾身發抖。


    「完全消滅擬蓑白,等於完全消滅人類的智慧財產。而且,目前的作法經過倫理委員會核準。」


    媽媽挺身反駁,富子女士也出聲幫腔。


    「這件事情,倫理委員會確實審核過,結論是如果偶然捕獲就要立刻破壞,但不刻意去消滅。而且現在不是討論圖書館政策的場合……瑞穗,倘若化鼠從擬蓑白身上獲得資訊,是否可能包括某些手段,足以屠殺虎頭蜂的士兵?」


    媽媽陷入沉思。


    「……這是第四類知識,屬於第三種『殃』的事項,無論何時何地都不得提起。」


    「安全保障會議應該淩駕所有規定之上,如果你不說,會就開不下去。」鏑木肆星先生不耐地說。


    「不是要你公開書籍,隻需說說記得的部分,畢竟事態緊急……究竟有沒有什麽手段,可以輕鬆消滅所有虎頭蜂士兵呢?」


    富子女士都這麽說了,母親無法再抗拒回答。


    「古文明有幾種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使用這些兵器,可以瞬間毀滅化鼠軍團,但這次應該沒有使用任何一種。」


    「這是為什麽?」


    「第一,就算有知識,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間製造出這些兵器。製造這些兵器需要極高的科學技術與生產設備,但化鼠目前根本尙未達到這個階段。第二,一且使用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必定會留下特殊痕跡。」


    「請詳細解釋。」


    媽媽猶豫一會,還是隻能繼續說。


    「破壞力最大的是核武器,但不構成問題。因為現在不可能取得原料,也不可能製造,如果使用這武器,破壞力匹敵上次的業魔事件……」


    媽媽似乎想到我在


    ,覷我一眼。


    「無論如何,核武器會引發大爆炸並殘留輻射能,所以絕不會是核武器。第二個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就是毒氣,但化鼠幾乎不可能製造毒氣。」


    「……可是土蜘蛛也曾經用毒氣進行攻擊啊。」我忍不住發問。


    「我說的毒氣,並不是燃燒硫磺或塑膠那種低水準的毒氣,而是神經毒氣、窒息毒氣、糜爛毒氣等,可以輕易毀掉整個町的恐怖兵器。」


    媽媽語帶告誡,畢竟我不是安全保障會議的議員,隻是出席準備回答與化鼠有關的問題,幸好沒人責備我的唐突發言。


    「同理,使用致死病毒的生化武器也非常難以製造,而且不像前麵兩種武器有速效性,並不構成問題。另外可能造成大範圍傷害的還有地震產生器、雷射武器等等,但目前連人類都不可能製造,也不符合現場狀況。」


    「也就是說,你斷定過去曾經出現的武器都與這次的事件無關?你是不是有什麽線索?」


    富子女士洞悉她的心思,語氣平淡地追問。


    媽媽歎了口氣,緩緩道出:


    「……硬要說哪項武器符合現場狀況,隻有超級集束炸彈吧。」


    「這是什麽?」


    「它通常是由飛行器空投,當母彈爆炸,內藏的數百枚子彈就會四處飛散,然後爆炸,散射出數萬枚孫彈。每顆孫彈除了炸藥,還塞滿金屬珠或螺旋槳型金屬片,一旦爆炸,孫彈方圓數十公尺內的軟目標會被打得千瘡百孔。這項兵器不會在現場炸出彈坑,也能夠說明數萬隻化鼠的屍體為何殘破不堪。」


    我並非首次懷疑古代人的人性,但聽了母親的說法就心生反胃。說我缺乏想像力也好,但我真的想不到設計這種兵器的理由,連氣球狗都比這種慘無人道的武器可愛得多。


    「但化鼠做不出來吧?」鏑木肆星先生的問題,也是在場所有人的問題。


    「以它們的技術,當然不可能製造新炸彈。」母親愈說愈痛苦,「不過……目前可能還存在超級集束炸彈,或者其他種類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


    「怎麽可能!」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氣。


    「當然,千年後這些兵器的堪用機率微乎其微……但如果化鼠從擬蓑白身上得到資訊,確實很可能挖掘並回收這些兵器。」


    「連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富子女士皺起眉頭。


    「這件事情,隻能由圖書館司書代代相傳。」


    「這些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目前藏在哪裏?」


    「絕不能在此透露。」媽媽斬釘截鐵地說,「隻能說地點並不遠。」


    全場一陣嘩然,如果化鼠找到這種東西,又萬一能使用,對町上可是一大威脅。


    「殺啊殺啊殺啊!咿嘻嘻嘻嘻,壞老鼠就要殺光光──」日野光風先生出奇開心,摸著光頭哼歌。


    「聽完你的高見,接著由我說明直接勘驗現場的感覺。我不認為那是炸彈造成的現象。」


    鏑木肆星先生話一出口,眾人鴉雀無聲。


    「肆星,別再賣關子。你究竟怎麽看這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


    「即使大不敬,我也非說不可。無論怎麽隱瞞證據,讓虎頭蜂全軍覆沒的真凶,顯然是擁有咒力的人類。」


    眾人啞口無言。


    「……你怎麽會這麽想?」


    「雖然現場化為一片焦土,但我發現有些東西沒被燒焦,就是箭矢。」


    「箭矢又怎麽了?」


    「虎頭蜂軍團與鹽屋虻軍團使用的箭矢,箭頭與箭羽的形狀並不相同。戰場上留下幾支明顯出自虎頭蜂軍團的箭矢,每支都毫無損傷。」


    「這是什麽意思?」


    「箭矢無論射中什麽,被什麽擋開,或者落空插在地上,一定會受損。被咒力擋住的箭矢才會毫發無傷。」


    這話由鏑木肆星先生說出口格外可信。


    「啊,這麽說來……對不起!」覺不禁大喊,連忙住口。


    「沒關係,你說說看。」富子女士看著血緣隔上好幾代的覺,像看著親孫子一樣。


    「是。我看到現場的時候就覺得有件事很怪,虎頭蜂軍團的士兵屍體手上什麽武器都沒有。當然可能是被勝利者搶走,但那些折斷破損的武器應該會被扔在原地……如果它們所有武器都被咒力奪走,就能說明這種怪異的情況。」


    「可、可是,本町不可能有人站在鹽屋虻鼠窩那邊,幫忙殲滅虎頭蜂鼠窩吧?當然更不可能是鳥獸保護官或其他衛生所職員了!」金子所長慌忙反駁。


    「當然不可能是町上的人。可能的話……我想想,會不會是其他町出手幹預呢?」


    鏑木肆星先生一句話就差點引發騷動,但富子女士立刻搖頭否認。


    「絕不可能,距離神棲66町比較近的是東北的白石71町,北陸的胎內84町,還有中部的小海95町,都不可能做這種蠢事。」


    「因為富子女士長年與其他町互相交流,並且嚴密監控。」鳥飼宏美女士小聲插嘴。


    「我確實從很久以前就開始觀察其他町的狀況,每個町都一樣,平時不與其他町交流,也非常害怕其他町上發生什麽大事,卻被瞞在鼓裏。所以全國九町組織懇談會,頻繁交換關於安全保障的重要資訊,包括惡鬼和業魔的現身等等。我敢保證,目前各町都隻想安穩過生活。」


    「原來如此,製造不必要的緊張,對他們確實沒有好處。」鏑木肆星先生乾脆地撤回意見。「這麽一來,可能性又減少了。如果不是町上的人,也不是其他町的居民,會不會是之前離開町上的人呢?」


    我心頭一驚,這明顯指的是真理亞她們。


    「不可能。」


    富子女士沉穩地回應。


    「那兩個孩子早就去世了。」


    騙人,富子女士一定在幫那兩人脫罪,不然……


    「我也聽說遺骨回收的事情,記得應該是失蹤之後兩、三年左右吧?」


    「沒錯,你也應該很清楚吧?」


    遺骨……難以置信的對話內容攪亂了我的腦袋。


    「但現在這件事也引人疑竇。畢竟宣稱發現遺骨並帶來上繳的,正是引發這次事件的元凶野狐丸。」


    我倒抽一口氣,整個人回過神來,因為我想起十二年前野狐丸說過的話。


    「造假需花不少時間,但若順利,甚至可以準備遺骨送交神尊,想必眾神尊也會相信。」


    「我等骨骸某些部位與神尊聖骨如出一轍,若是身高較高者,更與青稚神尊相去無幾。因此刻意用石塊磨擦骨骸,便能……」


    對,一定是這樣沒錯。野狐丸送來假的骨骸,它這麽老謀深算,弄假骨骸易如反掌,一定是拿化鼠骨頭做了巧妙的加工……


    「那骨骸確實是真的。」


    我懷疑聽錯了。富子女士究竟在說什麽?


    「遺骨鑒定可是無比謹慎,那確實是人骨,年齡與性別也完全吻合。最後的關鍵證據,是保管在和貴園中的學生齒模,但我們為防萬一,還委托妙法農場的技術人員做過dna鑒定。」


    這不可能,騙人,絕對沒這種事,真理亞怎麽可能會死?絕不可能!我滿身大汗,頭暈目眩。


    「秋月真理亞與伊東守百分之百確定死亡,與本案無關。」


    富子女士像閻王般無情宣判。


    我後來怎麽了?記憶相當模糊,隻回想得起片段的影像與聲音。會議討論不出結果。眾人還花了一番時間爭論,怎麽找出使用咒力幫助鹽屋虻集團的凶手,但化鼠的處置似乎早就決定了。


    我也記得在混亂的會議中,覺不斷投來關心的視線。


    另一方麵,鳥飼


    宏美女士提出臨時動議,詢問一個星期後的夏祭是否有必要延期,但眾人覺得她又過度緊張,一笑置之。最後的結論是,先靜待事情發展,而要不要找出凶手則懸而未決,至於鹽屋虻鼠窩及同盟鼠窩雖然沒訂下明確罪名,但眾人一致通過要全部驅逐和抹殺。


    會議上介紹了以乾先生為首的五位鳥獸保護官,大家熱烈鼓掌。每位都是驅逐化鼠的老手,技術高超,可以完美阻擋弓箭火槍一類的反擊,在短時間內驅逐成千上萬的化鼠。人類憑一己之私消滅化鼠,在化鼠眼裏確實就像死神。


    安全保障會議散會後,我感到很不舒服,爸媽和覺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們一起離席。我淚流不止,不斷呢喃著真理亞的名字,但混亂的腦海一隅,不斷冷靜地發出疑問。


    十二年來,我究竟在想些什麽?真的相信真理亞她們依然活著嗎?還是單純假裝相信罷了?


    說不定許久之前,我就已經做好準備,接受真理亞她們的死亡。


    我不想再承受一次無臉少年帶來的失落感,所以學習蜥蜴斷尾求生,切除心靈一部分,然後靜靜等待死亡,是不是這樣?


    神棲66町每年都會舉行各種慶典,春天的追儺、禦田植祭、鎮花祭;夏天的夏祭、火祭、精靈會;秋天的八朔祭、新嚐祭;還有冬天的雪祭、新年祭,左義長……其中宗教氣息與儀式性最薄弱,而且大家也都最喜歡的慶典,就是夏祭,又名怪物節。


    名字聽起來有些嚇人,但節慶主旨並非找人扮成怪物到處嚇人,而是由節慶執行委員扮成怪物,頭戴鬥笠,再用頭巾或麵具遮住臉,分送禦神酒給過往行人。夏祭總選在新月夜舉辦,為整個祭典醞釀出非日常的空靈氣息。當晚整個町都要熄燈,路上成排篝火和竿燈(注:燈籠串),不時綻放在天空中的煙火則會發出光芒。


    在漆黑的夜裏,我們的町搖身變成華麗的嘉年華會。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更彰顯出我們這個町的孤立。廣大的日本列島如今剩下九個町,即使我們神棲66町死命維護日本人的風情特色,但早已從數千年的曆史中脫軌,漂流成為時光的孤島……


    町上每種節慶活動都有百年以上的曆史,但這些都是在古文明崩潰之後,根據影像紀錄與文獻再造的活動。怪物節原本就是其他地方的節慶,後來謹慎地挑選各種節慶元素加入其中,變成我們町上的節慶。


    我有時不禁自問,就算是借來或捏造的,但持續上百年,是不是就算得上是曆史悠久的傳統呢?


    船靠岸時,眼前正好有座篝火,照得我視線一時模糊不清,穿著木屐的雙腳有些踏不穩。覺伸手攙扶,我才勉強站上碼頭。


    「沒事吧?」


    「嗯。」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夏祭光景。那時我和真理亞都穿著新浴衣,好不開心。


    「我們穿一樣的浴衣呢──」


    「對啊!一樣的!」


    我還記得那時的浴衣花樣。我的是藍底白點配紅金魚,真理亞的是白底藍點配紅金魚。


    真理亞蹬著小木屐,靈巧地轉一圈給我看,模樣真是惹人憐愛,我為她神魂顛倒。


    「一起去過節吧!」


    「可是不小心點,會被怪物抓到哦。」


    「沒事啦,在被抓到之前念咒就好了。」


    「念咒?」


    「嗯,這是我媽她們說的。這個叫做真言,我隻告訴早季。」


    在沒有咒力的我們眼中,世上充滿威脅,但因為我們還小,相信隻要長大學會咒力就天不怕地不怕。


    真理亞率先跑出去,背影逐漸縮小,我膽怯起來,伸出手不斷喊著她的名字……


    「……季,早季?」


    覺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怎麽了?」


    「沒事,發個呆。」


    「這樣……我們去那裏看看,好像有什麽表演。」


    覺拉著我的手向前走,腳下木屐發出清脆聲響。


    運河兩側的大路點滿昏黃篝火,但更前方就是一片漆黑,像一條從人間直通黃泉的長橋。在亮光處行走保證安全,若不小心誤入黑暗,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懂事以來,每年都會參加夏祭,但第一次有這麽奇妙的感覺。


    路上行人三三兩兩前往節慶會場,他們穿浴衣,腳踩木屐,手拿團扇。大家有說有笑,充滿歡愉,但對當時的我來說卻雜亂如風聲。


    一群怪物出現在前方,兩個穿戴鬥笠與頭巾,一個戴著天狗麵具,看不見長相。怪物默默對過往行人分送禦神酒,我倆也拿起紙杯喝一口,是微甜的清酒,一口就有點醉意。


    「你看,竿燈來了。」


    覺指著一支巨大長竿,上頭的燈籠像成串鈴鐺。古文明祭典中,一支竿燈由一個人撐,但現在一支竿燈就將近一噸,人力無法支撐。七個鄉在每年夏祭各出一支竿燈,但因為十二年前的天災,朽木鄉好幾年都沒參加,其間茅輪鄉提供兩支。今年朽木鄉難得參加,總共出現八支竿燈。


    巨大的竿燈緩緩飄浮在大路上,首先是我故鄉水車鄉的竿燈經過,燈籠上畫著五花八門的水車圖案,有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


    怪物經過竿燈的另一側,高度矮如孩童,頭戴鬥笠,臉戴狐狸或猴子麵具。


    「你看,是小朋友怪物。」


    我指向怪物時,他們已經離開,覺來不及看見。


    「小朋友?怪了,有給小朋友扮過怪物嗎?」


    「可是剛才真的跑過那裏。」


    此時一聲轟然巨響,這是今晚首發煙火,昏暗夜空中綻一朵火花,接著是第二發、第三發,顏色不同,樣式如同菊花或牡丹。金光閃閃的火樹銀花尤其引人高聲歡呼,因為這些煙火完全不用咒力施放,單靠火藥與機關創造圖案。


    「……好漂亮。」我呢喃著。


    「真的。」覺輕輕搭上我的肩。


    煙火一放,節慶音樂開始演奏,獨特的笛聲配上太鼓、銅鈸,渾然一體,營造出夏祭風隋。


    我究竟在這裏做什麽?一邊走著,我自問。


    得知真理亞的死訊後還不滿一星期,雖然每天都緊咬牙關堅守崗位,但毫無歡祝節慶的心情。町上居民幾乎都會參加夏祭,除了醫院與托兒所的職員,沒人待在家裏,我不想在這時獨處。


    我答應覺的邀請參加夏祭透氣,其實另有原因。神棲66町的節慶配合季節,春天的追儺、禦田植祭、鎮花祭,分別是祈求五穀豐收,驅趕疾病邪靈,還有消除邪穢;夏天的夏祭、火祭、精靈會則是感謝祖先,求神保佑平安,今天陰陽兩界距離最近。


    如果真理亞想見我,她或許會出現在慶典某處吧?潛意識催促著我到此地。


    到夏祭會場時,現場駕起圍著紅白布帳的舞台。離祭典正式開始還有時間,人們早早飮下怪物分送的禦神酒,個個心花怒放,在撈金魚、打靶等攤販閑逛;如果使用咒力,這些小遊戲玩起來易如反掌,但除了操作竿燈等的工作人員,大家不習慣在夏祭時發動咒力。


    「你等等,我買個棉花糖。」


    覺走往攤販,我兩手空空,不經意往前一瞥,看見一名小女孩身穿著浴衣的背影。


    真理亞……這不可能。我眨眨眼,一頭及腰紅發與銀色發圈與兒時的真理亞一模一樣,甚至連身上都是白底藍點紅金魚的浴衣。


    我緩緩走向女孩,相距四、五公尺的時候,女孩突然跑開。


    我喊著「等一下!」追上去。


    女孩離開祭典會場,一路沿著運河旁的昏暗大路跑。


    「真理亞!」


    我拚命追,但太心急,加上穿著不便奔跑的


    木屐,差點滑跤,好險趕緊用咒力撐住身體,但再次抬起頭時,已經看不見女孩的背影。


    「早季!怎麽了?」覺從後方趕來,氣喘籲籲地問。


    「……抱歉,沒事。」我回頭道歉。


    「沒事?那你怎麽突然跑走?」


    「因為……」


    我不敢說在追真理亞的幻覺,一時支支吾吾。我追著她一段距離,附近已經沒幾個參加祭典的人。


    「你剛剛不是在喊『真理亞』?」


    「你聽到了?」


    「是啊。你看到幻覺了?」


    我默默仰望漆黑的夜空,不僅沒有月亮,還陰暗得看不見星光。


    「……不知道,可能隻是長得很像的女生。」


    不過她的背影和兒時的真理亞非常相似。如果她要見我,又為什麽要逃?她像要引領我來這裏。


    耳邊突然響起嗡嗡聲,我不自覺閃開。


    覺不高興地嘟噥一句「蚊子。」。篝火附近出現緩慢飛行的蚊子時,它們登時炸裂成碎片。


    「這裏怎麽會有蚊子?」


    八丁標界內平常根本沒蚊蠅,尤其大家都討厭吸血的蚊子,一聽到嗡嗡聲就用咒力消滅。


    「或許是誰從山上回來,順便帶進來的?」


    「在夏祭這天登山?」


    我不禁懷疑哪個傻子在今晚離開八丁標。


    「或許是乾先生他們回來了。」


    鳥獸保護官在上星期出發消滅鹽屋虻鼠窩,發下豪語要在三天內驅逐二十萬隻,但現在毫無成果,野狐丸與它的大軍也許以第六感發現「死神」即將來臨,不知道躲去哪裏。


    「是嗎……」


    夏季野營的經驗告訴我,單靠乾糧與山中采獵,露宿一個星期實在很辛苦,他們或許選擇先回町上養精蓄銳;可是我覺得虎頭蛇尾,半途而廢,不是乾先生他們的風格。


    「好了,回去吧。煙火畫大賽要開始嘍。」


    煙火畫大賽就是用咒力調整煙火,看誰能在夜空中畫出最美妙的光圖。每年都由町裏咒力最強的人上台挑戰,接受觀眾喝采,這也是夏祭的重要活動。


    「嗯……」


    我至今仍不知道當時為何回頭,但好像有人操縱我這麽做。背脊宛如浸在冰水般一陣冷顫,我受到衝擊似地嚇得佇立在地。


    「早季,怎麽了?」覺察覺我不太對勁,開口詢問。


    「那裏!」我舉起顫抖的手,指向運河水麵。


    「那裏怎麽了?我什麽也沒看到啊。」


    我僅捕捉到一瞬間,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就站在那裏!真理亞,守,還有無臉少年……」


    三人就站在陰暗的運河水麵,彷佛從另一個世界看顧我們,地府人間在此交會。


    「早季。」


    覺緊抱著我。


    「……我的心情也一樣,就算真理亞他們的鬼魂現身,也要見他們一麵。可是……」


    「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多心!」


    「我相信你一定看見了。早季在參加夏祭前,不就覺得會見到真理亞他們?你不說,我也猜得到。」


    「怎麽會?」


    「看你穿的浴衣,一片深藍,連我都比你花俏了。」


    覺沒有特別選跟我相同的浴衣,但也是深藍條紋。


    「我接你的時候,你穿得好像要參加喪禮。」


    被他說中,我默不吭聲。


    「沒關係,早季不就想見真理亞他們?這也是理所當然,你的思念太強,所以才在水麵投射出影像。」


    「……嗯。」


    隻能這麽想了。但我心中還有一點無法釋懷,三人在水麵上的幻影或許真是我不自覺的投射,但從祭典廣場跑到這裏的女孩又是怎麽來的?


    我們靜靜地擁抱好一陣子,覺在等我冷靜下來。不知多久,我緩緩睜開眼睛。他的背後就是祭典會場,篝火還點著,路上人煙稀少,想必大家都聚在廣場準備欣賞煙火。


    不對,那些怪物還在送酒。那些戴著麵具的小怪物,一定是小朋友扮的。


    我完全沒有任何危機感,直到一名男子喝了一口酒,突然昏倒在路上。


    「覺!」我驚聲尖叫,怪物們立刻一溜煙逃開。


    「早季,怎麽了?」


    覺一定以為我精神失常,把我抱得更緊。


    「不對!放手!有人倒下去了,在那裏!」


    覺總算因為我的話回頭,他倒抽一口氣。


    「怎麽回事?」


    「他剛才喝了怪物分的酒……」


    我們跑到倒下的男子身邊,他剛才口吐白沫,痛苦掙紮,現在毫無動靜。


    覺聞聞男子的嘴角然後說:「死了……不是生病,是中毒。」


    「毒?誰敢這麽……」


    「你剛剛說小朋友怪物?」


    「嗯。」


    覺的表情讓我看了也跟著害怕起來。


    「人類絕對不會這麽做,那些家夥是化鼠。」


    「化鼠?不可能,它們一旦公然反抗人類,就會瞬間被殺光啊!」


    「它們就是知道早晚會被殺光才背水一戰吧。」


    「所以是鹽屋虻它們……?」


    我想起野狐丸,它的鼻子不斷謹慎地嗅著周遭氣味,小圓眼閃爍著策士的光芒。


    「走吧!我們去警告大家!」


    我們剛起跑,煙火已經升空,一發、兩發、三發,閃爍的火花扭轉成漩渦狀,像水車般旋轉,接著形成目眩神迷的複雜圖樣。


    廣場傳來歡呼聲,花火畫大賽開始了。這下無論怎麽大喊也沒人聽得見。我從沒這麽渴望自己能像真理亞一樣飛上天空,但如果當時真的飛上天,我們的性命應該早就畫下句點。


    突然,大地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那不是向上的煙火聲,是要毀滅一切的爆響。接著是眾人的哀號。


    覺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回去。


    「快逃!」


    「可是……可是要警告他們!」


    「太晚了!總攻擊開始了!就算現在趕去也無能為力啊!」


    我想抗拒覺的冷靜判斷,但還是忍不住後退。


    「大家都在廣場上……」


    「沒事,那裏咒力高手雲集,不可能被化鼠幹掉。」


    這句話讓我安心下來。畢竟廣場上有那麽多能用咒力的人,不可能輕易被原始武器打敗。但我邊逃邊感到不對勁,背對廣場逃了一百公尺左右,我意識到天空有異,抬頭一看無數箭矢破空而過,但無論怎麽拚命看都隻見到模糊輪廓,看來箭矢都塗成黑色。接著,數百隻火繩槍同時齊射,怒吼與哀嚎彼此交錯,後者逐漸壓過前者,我不禁蹲下來摀住耳朵。


    化鼠正在殺町裏的人……一切宛如泡沫幻影。


    「站起來!快逃吧!」覺拉著我的手,硬把我拉起來。


    這時,我們前方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還有金屬的碰撞聲響,一支大隊正悄悄靠近。


    是化鼠……我嚇得全身僵硬,覺用食指抵住嘴唇,作勢要我趴下。


    來了,比想像中多,約有兩、三百隻。它們在整條路上散開,壓低身子小心前進。


    多虧兩方麵的好運氣,我們才沒被化鼠發現。第一個,我們身處下風處,要不然化鼠的鼻子跟狗一樣靈,肯定馬上會發現我們;第二,我們都穿著深藍色浴衣隱身在黑夜,一時被看見也不會即刻發現是人類。


    這些微的差池,也要了它們的命。


    化鼠部隊中央的一隻士兵,渾身燃起刺眼的火焰。


    它發出哀嚎,痛苦掙紮,火光照亮呆愣在它身邊的其他士兵


    。


    「去死吧!」覺怒吼一聲。


    化鼠們的頭部像一串鞭炮接連炸開,不到十秒,兩百多隻士兵炸成熟透的石榴,其他化鼠嚇得無法動彈,別說反擊,連逃都忘了逃。


    「這些混帳!」


    覺狠狠搗碎化鼠的屍體,鮮血飛濺,肉爛骨碎。


    「夠了!住手!」我起身製止覺。


    「這些下賤的蛆……竟敢殺人類!」覺似乎聽不見我的話。


    我想起以前受到土蜘蛛攻擊的時候,覺一度陷入這種情況。我倆當時在地洞不斷徘徊,好不容易取回被封印的咒力,返回地麵開始反擊……覺隻是十二歲的少年,模樣卻如惡鬼,嚇得我背脊發涼。如今夜色中看不清覺的神情,但想必與當時一樣,混雜無法控製的怒火,以及嗜血的狂亂……


    「它們已經死了!在這裏待太久才危險啊!」


    覺總算冷靜下來。


    「說得對,先逃吧。」


    走了兩三步,覺又停下來。


    「怎麽了?」


    「我剛剛殺的部隊,跟攻擊廣場的部隊應該不同,它們打算包抄逃出廣場的人,但這數量充其量隻是先鋒隊,後麵應該有後衛。逃往這裏也許會遇到化鼠。雖然危險,我們還是回廣場。」


    「可是……」


    「不用怕,或許有人因為偷襲而犧牲,可是人類不可能乖乖挨打,現在局勢應該逆轉了。」


    覺猜得一點也沒錯。


    化鼠的戰術是閃電夜襲,求的是心理戰。


    首先由扮成怪物的部隊混入祭典發放普通的酒,在攻擊前才換成毒酒,零星人類中毒死亡就會引發混亂。接著在發射煙火的同時,引爆安裝在關鍵位置的炸彈,造成大範圍恐慌。群眾避難時,再趁機從遠處射出大量黑箭,製造更多犧牲者,企圖造成意外。一旦群眾擁擠起來就更難以發動咒力,這時就用數百支火繩槍掃射,一掃而空。


    野狐丸的計畫到中盤都算順利,但最後被兩名最接近神的人打斷逆轉。


    約兩百多人在化鼠的波段攻擊中犧牲,兩千多名群眾立刻陷入恐慌,但有一個人在空中畫出圖示,要大家保持冷靜。這人並沒使用煙火就在空中寫出發亮的文字,往後沒有任何人成功重現,也沒人知道其中玄機。


    「停住」。


    兩千名群眾按照指示聚成直徑十六公尺左右的小圓圈,為了避免咒力互相幹涉,所有人都封住咒力。大家如此有條不紊地反應,來自對鏑木肆星先生一個人的深深信任。他也不負眾望地創造出隻會出現在童話中的魔法陣,直徑十六公尺,彈開所有攻擊。無論黑箭或火繩槍的子彈都被看不見的半圓形屏障檔開。


    我們回到廣場,看見鏑木肆星先生連快到肉眼都看不見的物體都抵擋得住,隻能驚歎連連。


    化鼠軍團的進擊化為烏有,呆站原地。


    此時,日野光風先生挪動著肥胖的身軀上前。


    「嘻嘻嘻嘻嘻嘻嘻,糟呀糟,束手無策嘍!」


    他用團扇拍打自己的光頭,哼著節奏怪異的歌。


    「裝神弄鬼的壞化鼠,怎麽辦才好?拔它的舌來翻個圈,太陽底下曬乾好!反抗人的壞化鼠,狠狠罰它好不好?一隻隻來碎骨碾肉,疊個三次做麻糬!」


    群眾拍手歡呼,每人都希望用最殘忍的手段報仇,日野光風先生舉起單手呼應大家,接著轉頭看向化鼠,登時整個人變了一個樣。他肥臉上的眯眯眼猛然瞪得像乒乓球般突出,發出驚悚的叫聲。


    「殺──人的壞化鼠,怎麽辦才好──?」


    他的獨腳戲還沒唱完,竟然用化鼠語高喊起來,或許想將剛才的話翻譯給化鼠聽。羅漢般的壯漢抖著臉頰發出超音波般的高亢聲音,如果不是情況危急,這幅景像應該非常滑稽。此時,覺注意到一件事,開口低語。


    「上風……不會吧!」


    「怎麽了?」


    「我一直覺得奇怪,它們從下風處來才聞得到我們的味道,為什麽剛剛來自上風處?如果是這樣……危險了!」


    覺對著日野光風先生大喊:


    「毒氣!小心!他們打算從上風處放毒氣!」


    日野光風先生對著我們瞪大眼睛,接著笑嘻嘻地點頭。


    「這樣啊,小弟弟,多謝嘍。原來如此啊,看來它們也不蠢哦。」


    這時,我們馬上聞到怪味,這不是土蜘蛛用過的硫磺,而是連眼睛都感到刺痛的惡臭。這才是真正的目的,我再次因為野狐丸的奸詐感到毛骨悚然,它隨時都在推敲,製訂出兩重、三重的計謀,而且打從一開始就預料到偷襲戰術不可能完全成功。


    它同時也知道,沒人猜得到這招把同伴都牽連在內的冷血毒氣攻擊。


    3


    我們屏氣凝神地看著日野光風先生與鏑木肆星先生這兩位極優秀的咒力使用者,如何應付這陣毒氣。但什麽都沒發生,日野光風先生的眼珠不知何時恢複原狀,他似乎在大吼之後感到疲倦,拿著團扇搧風,鏑木肆星先生事不關己般地盤起雙臂,動也不動。


    「風向……」最先發現的是覺。


    風戛然驟止,惡臭幾乎消失無蹤。不對,風又吹了,雖然不大,但感覺得到。這陣風向和剛剛相反,而且從微風漸漸增強到強風。


    「真不敢相信……竟然反轉風向……」


    我低聲讚歎,無論是誰做的,我都見證不可能的奇跡。


    「真的,我這輩子大概都辦不到吧。」


    覺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在夏季野營受到土蜘蛛的毒氣攻擊時引發過龍卷風,將滯留在鼠窩上空的毒氣一掃而空,但須趁現場本來就沒風、風向變化不定,抑或局部吹著微風才辦得到。


    地球一旦入夜,風會從山地吹往平地,再從平地吹往海麵,雖然風速非常緩慢,但要反轉大氣循環的巨大氣流需要難以想像的蠻力。我們根本不知道要模擬什麽意象才辦得到這種事。


    原本位於上風處的化鼠毒氣軍團依然不見身影,但哀嚎四起,兵荒馬亂。這也難怪,畢竟風向反轉,毒氣都飄回自己眼前。


    「嗚呼呼呼呼呼呼呼!」日野光風先生發出惡心的笑聲,「膚淺膚淺,但膚淺要有限度,你們真以為這種苟且招術,殺得了我等神中之神?」


    他的光頭像燙過的章魚一般紅通通,不斷搖著團扇,肥厚雙唇擠出淫笑,好像要伸出舌頭舔一口。


    「好──玩啦好玩啦。膚淺的化鼠弟弟,究竟怎麽打算呀?咿嘻嘻嘻嘻嘻嘻……看看,我來玩點騎馬打仗。」


    第一批偷襲的化鼠應該有四、五千隻,它們嚇得呆站在日野光風先生前,突然一半化鼠如機械般做出整齊劃一的動作,列成一隊。我以為它們準備發動突擊,可是狀況不對,重新列隊的化鼠動也不動,宛如蠟像。另一方麵,原來隊伍中的士兵手足無措,長槍直指列隊友軍,而非人類。


    「鏑木仔,如何?要不要一把?」日野光風先生發出尖嘯怪聲:「選你喜歡的!」


    「不了。」鏑木肆星先生盤著雙臂搖搖頭。


    「嗯──真可惜,一個人玩不夠爽快,但也沒轍。那,就開始唄!」


    日野光風先生大吸一口氣,接著拍響雙手,響亮的嗓音回蕩在廣場上。


    「啊──咿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他打著拍子,眼珠再度凸出,吼得震天價響。


    「啊──呀,哎!撒!撒!」


    排列成隊的化鼠突然全衝往原本隊上的同伴。


    「怎、怎麽可能辦得到這種事……?」覺目瞪口呆。


    用咒力操作目標生物的大腦是難如登天的技術,光是引發憤怒、恐懼等強烈情緒都相當困難了,遑論控製目標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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