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小心確認著腳下路,一步步走向地底,腳底下是灰白色的石灰岩,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倒。


    之前總以為洞穴裏會比外麵涼爽,但愈往下走愈是汗流浹背,不僅是因為高溫,而且濕度接近百分之百。


    「怎麽會這麽熱?」


    我忍不住問,奇狼丸隻說了「蝙蝠」兩字就繼續趕路。


    有好幾道氣流從地底交錯湧出,奇狼丸似乎靠著嗅聞氣流的種類來選擇前進方位。從覺的背包裏露出一個頭來的假擬蓑白,雖然可以說明目標建築在什麽方位、離我們還有多遠,但完全沒有沿路地形的資訊,若不是奇狼丸帶路,我們將寸步難行。


    緩坡結束後就是水平道路,我們離入口已經好一段距離,幸好洞穴裏到處都是通往地表的裂縫和小洞,采光充足。


    「前方會更熱,請忍耐一陣子。」


    前方傳來微微的噪音,同時湧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氣及豬舍般的惡臭。奇狼丸指著眼前上方,有個直徑一公尺左右的洞穴,氣流都是從那裏過來。


    奇狼丸帶頭爬上陡坡,石灰岩原本就滑,現在還相當潮濕,更難立足,雖然隻要爬四、五公尺,對我們而言還是相當辛苦。


    奇狼丸往洞裏瞧了瞧,回頭對我們說:「裏麵伸手不見五指,最好準備照明。」


    我們從背包裏拿出事先準備的提燈,亮度雖小,但使用菜籽油等植物油的話,可以連續燃燒十五個小時以上,除了點火之外不需使用咒力,相當方便。


    高亢的噪音敲打著耳膜,像誰在敲打神鈴,又像一大群妖精在嘻笑玩鬧,相當怪異。我們跟著奇狼丸穿過狹窄的入口,眼前空間比之前更寬廣,但悶熱惡臭的空氣令人連呼吸都喘不過來。


    「請注意腳下。」


    奇狼丸回頭提醒我們,僅剩的一隻眼發出詭異綠光。


    聽它一說,我用提燈照亮腳底,差點失聲尖叫。大洞穴的地麵上萬頭鑽動,仔細一看原來是數不清的蟲子,有從未見過的巨大蛆蟲,還有多足綱的蠕蟲、蚰蜒,以及蟑螂、大蜘蛛等等。每一寸泥土般的地麵都被這些蛆蟲密集覆蓋,我從地麵發出的驚人臭氣中意識到這原來是一層厚厚的糞便。異常的高溫想必也是大量糞便發酵所致。


    「這種地方不能走啦!」


    我不禁哀嚎,但奇狼丸與乾先生已經動身。


    「早季,非走不可了。」


    覺拉起我的手,但我的本能拚死抗拒,一步也不肯動。


    「如果裏麵有毒蟲該怎麽辦?如果不小心被咬死了呢?」


    我說著拿提燈往上方照,心想頭頂是不是也布滿蟲子。


    洞頂高十公尺以上,所見之處密密麻麻掛滿蝙蝠,原來那怪聲就是蝙蝠聲,嚇得我臉色蒼白。


    「不行,我走不了,如果被蝙蝠攻撃就死定了!」


    覺問背包裏的假擬蓑白:「這裏的蝙蝠可能危害人類嗎?」


    「此處洞穴中的蝙蝠,絕大多數應屬東京大蝙蝠,東京大蝙蝠日間在關東近郊森林中活動,主要以昆蟲為食,夜晚躲回天敵較少的東京洞窟,目前並無危害人類之紀錄,也未有將傳染病傳給人類之紀錄。」


    「你聽,別擔心了。」覺鼓勵著我。


    「……估計舊東京二十三區地下的所有洞穴,大約棲息百億隻東京大蝙蝠,它們在洞穴中排放的糞便是許多生物的食物來源,藉此於荒涼的洞窟中建立生態係。東京大蝙蝠因為體型較大而被命名為大蝙蝠,據說祖先可能是小笠原大蝙蝠,但小笠原大蝙蝠等大蝙蝠幾乎沒有穴居性,也無法像東京大蝙蝠一樣進行超音波定位,因此這個說法令人質疑。另有假設是棲息於關東地方的菊頭蝙蝠,體型逐漸變大之後……」


    假擬蓑白不斷說明我們沒問的事情,看來這個型號設定成必須阻止它或是提出新的問題,才能讓它閉嘴。


    「……這些蝙蝠大便上的蟲,有含毒的種類嗎?」覺問。


    「此處絕大多數昆蟲皆無毒,也不會咬人,隻有洞穴蛆蠅例外。由於洞穴中豐富的蝙蝠糞便可做為食物來源,洞穴蛆蠅失去了飛行能力,終生皆為蛆形,以幼體進行繁殖,具有尖銳口器可緊咬人類手腳。目前尙未確認有毒,但所處環境相當不衛生,傷口可能感染細菌。另外洞穴蛆蠅之唾液可能引發過敏反應……」


    「好了好了,夠啦。」覺製止假擬蓑白:「就是這些肥蛆對吧?總之隻要小心它們就好。先走吧,沒時間了。」


    我隻好認命,踏上滿是惡心蛆蟲螺動的蝙蝠大便,每踏一步都深陷到腳踝,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寒毛直豎。不知道是福是禍,這反而讓我不去注意四處飛舞的小蟲,以及蒸汽浴一般的高溫潮濕。


    走了一陣子終於踏到堅實的岩盤,我總算放下心,差點軟腿。


    「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麽說東京地底是地獄了。」


    奇狼丸聽我這麽說,笑著回答:「不,這裏還算是天堂呢。」


    穿過蝙蝠大廳之後,空氣稍微涼爽一些,剛開始還有些慶幸,但沒多久就冷得發抖,我這才知道又冷又濕是多麽不舒服。


    領頭的奇狼丸似乎完全不覺得這種環境有什麽難過,我想起化鼠原本就是穴居性動物,果然可靠,但換句話說,緊追在後的化鼠也是一樣。


    「你說之前曾經來過東京?」


    「是。」


    不知為什麽,奇狼丸好像不太想提這件事。


    「所以你也很清楚這一帶的環境吧?為什麽不在這裏建立鼠窩呢?都已經有這麽大的現成洞窟了。」


    「我等同胞是有許多辟路先鋒,但還沒有一個敢居於此地。」


    奇狼丸板起臉。


    「此地有許多不友善的原住民,之前也提過,我光是在此步行探勘就損失將近三分之一的屬下。」


    是不是該問問奇狼丸或假擬蓑白,不友善的原住民是怎麽回事?當我這麽想的時候,覺問了假擬蓑白另一個問題。


    「接下來往哪走?」


    「西往北偏二十七度角。目前方位大致正確。」


    「哦……」覺卻一點也不開心,「所以你不知道離目的地還有多遠嘍?」


    「檔案庫並沒有相關資料,因此無法確認。但根據試算,建築物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機率,仍保存部分結構。」


    「真的?都已經一千多年了,你怎麽能確定?」


    覺的聲音大起來,我才知道他原來擔心這個。


    「已知目標中央共同廳舍第八號館,是使用超耐久混凝土建造而成,以醇酯介質與鋁乙醇介質做為混合劑,再加上聚合物浸泡處理與表麵玻璃化處理……」


    「夠了。總之能撐上一千年也不奇怪就對了?」


    「理論上是如此。」假擬蓑白靜靜回答。


    「那為什麽其他建築物都不見了?」


    「古文明所使用之混凝土,壽命通常為五十年,最長僅有百年。再加上施工技術不良、偷工減料、使用海砂而腐蝕鋼筋等影響,壽命更短。東京都內的地麵建築物,三分之一於九日戰爭間遭到破壞,剩下的大多於百年內崩解。經過風化與酸雨影響,混凝土之石灰部分溶解,流入昔日多功能巨大地下空間,可能因此在數百年內造成了需經數百萬年才能形成的鍾乳洞。」


    「九日戰爭是什麽?」我問。


    「當一般人結束獵殺超能力者後,超能力者轉守為攻,發動戰爭驅除一般人。不到百人的超能力者在短短九天內,將東京都內一千一百萬名一般人……」


    「夠了。」


    我打斷假擬蓑白,實在無法繼續聽。


    盡管學校什麽都沒教,但我們早知道人類曆史充滿戰爭與殺戮,


    隻是仍然不敢相信那些有咒力的人,也就是跟我們相去無幾的人,竟然會屠殺沒有咒力的人。


    看來我們現在要去拿的狂人毀滅彈,依然不足以改變戰況。隻是身為獲勝一方的後代子孫,竟然要靠這種東西求生,簡直是命運開的巨大玩笑。


    要說的話,臉上塗滿混凝土的東京本身就諷刺至極。原本用混凝土排除大自然,但一切風化崩解之後卻變為遠古的喀斯特地形,如今地表是無垠的荒涼高地,地底又濕又熱,惡心生物橫行無阻,成了不折不扣的地獄。


    奇狼丸突然停下腳步,抽動著鼻子聞來聞去,最後緊貼牆上的一道細縫。


    「怎麽了?」乾先生問。


    「追兵的氣味來了……哼哼,果然沒錯。」


    「喂!那還不快逃……!」覺大喊。


    「不必擔心,敵軍仍在遠方,而且路線與我們不同。隻是氣味沿著洞穴氣流飄過來,但大概知道對方陣容。」


    「陣容?是說有幾隻嗎?」我對奇狼丸的本事產生了興趣。


    「是,總共……共七隻,比想像中要少,但確實適合在狹窄的地洞中快速行動。其中五隻的氣味素昧平生,應該是一般士兵,但後麵就清楚了。是那惡鬼以及野狐丸。」


    「你說野狐丸!?」覺不禁驚呼:「大將親自追來?它不是一直躲在暗處嗎?」


    「這一點也不奇怪。」奇狼丸嗤之以鼻。「要想戰勝三位,必定用上惡鬼,惡鬼正是它們的王牌,失去惡鬼就等於戰敗。這麽一想,親自坐鎮指揮以求萬全也是合情合理。」


    奇狼丸言下之意,就是換成它也會這麽做。


    「等一下,難不成對方也知道我們人數?」乾先生的問題一針見血。


    「是有這個可能。」奇狼丸一臉理所當然。「東京地底布滿錯綜複雜的地道,氣流來來往往。我們留下的氣息也會隨風飄散,隻要仔細嗅聞,自然對我們的陣容瞭若指掌。」


    彼此都了解陣容,乍看還算公平,但對方有惡鬼這張王牌,數量又在我們之上,不是贏定了嗎?


    至少當時我還是這麽想。


    我們默默走在陰暗的鍾乳洞。


    一路上幾乎都靠奇狼丸與假擬蓑白指引方向,我有的是時間思考。


    從前天晚上的夏祭開始,發生一連串可怕的意外,嚇得我們東倒西歪,所以沒時間冷靜思考最關鍵的問題。


    「哎,覺,為什麽真理亞他們的小孩會變成惡鬼呢?」


    聽我這麽問,覺一時無法回答。


    「……這我也不清楚,我們不知道他是怎麽被養大的,或許它們會用藥吧?」


    覺說著,瞥了一眼前方的奇狼丸。


    「不過光是用藥,就能讓普通小孩變成惡鬼嗎?」


    「以往出現的惡鬼都是基因突變,就算爸媽都沒問題,小孩也可能有惡鬼的素質啊。」


    「實際上可能發生這種事嗎?機率不是微乎其微嗎?」


    覺搖搖頭,「現在想這個也沒用,總之不阻止惡鬼的話,我們町就會完蛋,所以才需要狂人毀滅彈。」


    「嗯,可是……」我試著描述腦中模糊不清的疑問。「該怎麽說呢?我一直覺得那孩子不是惡鬼。」


    「說這什麽話?你不是看到他幹的好事嗎?你知道他一個人就殺多少人?連鏑木肆星先生都被解決了!」


    覺有點動氣,或許他的聲音驚動了什麽,有樣東西從上方掉到覺身上。


    「哇!」


    覺又驚又痛的慘叫回蕩在洞穴中,他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請快點拔掉!」奇狼丸回頭大喊。


    我拿提燈照著覺,覺左肩上黏著一個長約三十公分,濕滑黏膩的物體。


    「不可硬拔,要點火讓它自己離開。」


    我按奇狼丸的指示,把物體表麵一部分燒得通紅。整隻燒掉更快,但這麽一來覺會受到嚴重燒傷。


    起初兩、三秒還毫無反應,當那黏膩的軀體開始冒泡冒煙,它突然挺直身體,從原本的肥短塊狀逐漸變得細長,其中一邊還露出四隻觸角般的肢體。


    「是蛞蝓……」


    真不敢相信,蛞蝓會攻撃人?我燒掉那四隻觸角,蛞蝓怪痛得把身體拉長到六、七十公分後跌落地麵,我立刻用高溫的藍白色火焰把它燒個精光。蛞蝓在火焰中扭曲掙紮,發出一聲尖響,冒出煙霧與水蒸氣化為灰燼。


    「沒事吧?」我就要趕到覺身邊。


    「請小心!頭頂上還有!」


    奇狼丸指向陰暗的洞頂,乾先生提起提燈一看,洞頂岩石間擠滿蛞蝓,好幾隻想跟著第一隻往下跳,但被火嚇得東躲西逃。


    乾先生用咒力把所有蛞蝓都扯下來,狠狠砸在地上,總共應該上百隻。蛞蝓們被聚集起來堆成小山,依然不斷蠕動,伸出長著小眼睛的觸角。放火後,所有蛞蝓同時噴出黏液與泡沫,發出怪異的哀號,惡臭撲鼻。


    我看向覺,他花襯衫的肩膀部分像被銼刀割掉一般破爛不堪,並被染成血紅色,底下一大片皮膚被活活掀掉,鮮血直流。


    「痛嗎?」


    覺咬緊牙根點頭。


    「這究竟是什麽!?」


    我對著覺背包裏的假擬蓑白怒吼。假擬蓑白伸出細長的鏡頭確認目標,看起來竟然神似它要觀察的蛞蝓。


    「這是吸血蛞蝓。平時棲息於洞穴頂端,當獵物經過就伺機掉落,以強力吸盤吸住獵物,再以布滿倒鉤尖齒的齒舌破壞獵物大塊表皮方便吸血。若一次遭到多隻吸血蛞蝓吸血,獵物可能大量失血而死。」


    「一般蛞蝓不是隻吃植物之類的嗎?」


    我一邊問,一邊從背包裏拿出急救藥品幫覺的傷口消毒。


    「原產歐洲的尾殼蛞蝓為肉食性,會捕食蚯蚓,與一般蛞蝓不同科。但陸生的吸血性貝類,目前僅發現吸血蛞蝓一種。」


    「有毒嗎?」


    「應該無毒。」


    假擬蓑白的答案讓我鬆了口氣。


    「傷口雖然不深,但若不好好處置會嚴重出血,最好用力加壓止血。」奇狼丸看著覺的傷口說。


    「竟然有這種怪物……這裏果然是地獄啊。」


    奇狼丸聽我自言自語,搖了搖頭。


    「這還隻是開胃菜罷了。」


    覺忍痛向前走,被吸血蛞蝓咬傷的傷口像燙傷一般腫起來,傷口不深卻血流不止,一度令我擔心是不是有毒,但手邊什麽解毒劑都沒帶,也束手無策。後來我才知道吸血蛞蝓會施加強大的負壓,破壞組織深處的血管。


    急救箱裏有準備止痛藥,但覺不想吃,怕會影響咒力使用。


    「不對勁,這裏什麽都不對勁……不能久留啊。」覺嘀咕起來。


    「什麽意思?」我邊走邊問,希望分散他對疼痛的注意力。


    「你不覺得奇怪嗎?生物怎麽會進化成這個樣子?」


    「可是……我們町的八丁標附近也有這種狀況啊。咒力會不斷從我們的意識濾網間外泄,成為邪穢,引到八丁標之外……」


    說著說著,我突然驚覺自己並不清楚這些事情是從哪聽來的。


    「咒力外泄啊……很有意思的想法,你這麽說確實有點道理。據說這千年內產生的新生物都出現在八丁標附近呢。」


    覺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


    「這麽說來,或許東京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才變成這個樣子。全日本各地的人都認為東京是地獄,人們每次想到東京,外泄的咒力就把東京變得更像地獄……」


    我聽了不寒而栗,這代表我們真的走在地獄之中。


    「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形成鍾乳洞,應該也不隻是因為假擬蓑白說的酸


    雨作用吧。」


    這時候我卻沉浸在突然閃現的另一個想法中。


    咒力外泄……不對,這不是我想出來的。


    好像有另外一個人在我心中。


    那是我非常熟悉的人。


    當我們走在平坦的地洞中,奇狼丸突然停下腳步,耳朵緊貼地麵。


    「怎麽了?」乾先生詫異地問,難道是聽見追兵的腳步聲了?


    「這附近的地麵相當薄,底下是萬丈深淵,非常適合設置陷阱。」


    「我懂。」


    乾先生馬上明白它的意思,等我們全數通過後,就在地麵切出一大片裂痕,一隻化鼠通過還沒事,但幾隻同時踏上去,地板就會崩塌。


    「這點招數還不足以消滅所有追兵,」奇狼丸滿意地說。「但隻要讓對方感覺到可能有陷阱,多少可以放慢追蹤的速度。」


    「如果我們非得回頭不可呢?」


    「要是笨到會中自己設的陷阱,也沒資格活命了。」


    我開始擔心自己有沒有資格活命。


    再往前走一段,蒼蠅開始多起來,不斷在我們臉前飛來飛去,還會伺機停在身上,好不惱人。我感覺汗從太陽穴流下來,氣溫又往上升。


    「前麵似乎又是蝙蝠群的棲息地。」奇狼丸說。「如果穿過那裏,應該能暫時掩飾我們的氣味……」


    一想到又要經過那糞坑地獄,內心不禁泄氣,但幸好過了蝙蝠窩沒多久就找到捷徑。前方的陰暗空間中,垂掛著數十條發著綠色微光,彷佛緞帶的細長物體。


    「那是什麽?」


    聽我一問,奇狼丸的喉頭發出低吟,讓我想起不淨貓呼嚕的聲音,它似乎相當開心。


    「如果被這生物纏上將會無法動彈,但隻要小心謹慎,它並不危險。而且有它在,代表有洞可以通往上一層,或許這是切換路線甩開追兵的好機會。」


    將奇狼丸跟假擬蓑白的解釋合在一起,就成了以下的內容。


    全東京布滿縱橫交錯的巨大洞穴,其間有數不清的平行小洞,而且從淺到深可分為許多層,人類如果要前往其他層的洞穴,通常隻能利用地表裂縫或罕見的縱坑。


    但每一層之間還開了無數的小洞,據說是螺旋錐蚯蚓的傑作。一般生物拿堅硬的混凝土與岩盤沒轍,但螺旋錐蚯蚓頭部極為堅硬,還會邊旋轉邊分泌強酸,可以輕鬆挖洞開孔。


    螺旋錐蚯蚓所挖的洞,可以把氧氣、水與光線帶到深層洞穴,還會被其他多種生物借來使用,一反捕蠅紙就是個好例子。


    一反捕蠅紙是遠古時代大三筋笄渦蟲的直係後代,笄渦蟲的種類比較接近真渦蟲,一反捕蠅紙全長一公尺,身體扁平細長,以長在身體中央的嘴捕食蚯蚓或蛞蝓等。據說它還會像蜘蛛一樣吐絲垂降。


    一反捕蠅紙利用吐絲在螺旋錐蚯蚓挖出的縱坑中上下移動,身體像土螢一樣發出綠色微光,分泌黏液;身上每隔三十公分就有一張嘴,隻要有蠅蟲被光吸引而黏上來就能捕食。它的體長最大可到十二公尺,如果碰上像東京大蝙蝠那樣大的獵物,就會卷住獵物使其窒息死亡。


    我們加大了提燈的火焰,幾十隻一反捕蠅紙察覺高溫,連忙往上抽身,隻剩下洞頂一堆蜂窩般的小孔。


    根據奇狼丸的推測,因為螺旋錐蚯蚓習慣挑選岩石較薄的地方挖洞,所以上下兩層之間的厚度頂多四十公分左右。我和乾先生小心翼翼切開岩層,發現一反捕蠅紙早就躲往更上一層,一個影子也見不到。


    我們連忙趕回前方的蝙蝠國宅,隨即折返,故意留下氣味,然後從剛才切開的大洞爬往上一層。


    接著換我發揮獨門絕學。之前切開岩層,是切成上寬下窄的瓶塞狀,現在可以分毫不差地塞回去,然後我用修補破損陶器的技術,抹去石灰岩之間的切縫。雖然不到下麵看不出成果如何,但我有信心,不仔細看絕對無法察覺。我這招雖然不起眼,但水準高超,隻會發散破壞意念的惡鬼肯定想都想不到。


    根據奇狼丸說明,氣味會被水平洞穴裏的氣流帶往遠處,但不容易穿梭在螺旋錐蚯蚓挖的縱坑中,就算真的被聞到,也不會發現是從其他層傳過來。


    半路改走其他層真是個好主意,但我們或許該想得更周全一些,因為即使作弊偷加一隻簽,也不保證會抽到上上簽。


    上麵這層比剛才那層要涼爽一些,生態係也更豐富。


    原因之一,是這裏除了石灰岩之外還有豐富的土壤,孕育了大小不同的各種蚯蚓;其二,是我們一路上除了蝙蝠之外見到第二種哺乳類動物,老鼠。假擬蓑白解釋,古代的家鼠適應了都市環境,後代稱為洞穴鼠,目前眼睛近乎完全退化,幾乎是靠嗅覺穿梭在裂縫間,食用蝙蝠糞便上的洞穴蛆蠅等昆蟲。


    這兩種動物,在這一層形成了食物煉的底層,那當然就有生物以它們為食。


    走沒多久,我們就看到其中幾種獵食者。


    最驚人的就是突然出現在提燈光線中的巨大螞蝗,體長應該超過四公尺,身體又肥又大,還有橘黑相間的條紋,它抬起又小又尖的頭凶悍地盯著我們,連相同長度的蟒蛇都沒有這麽懾人。我嚇得忍不住念起真言。


    「沒必要殺它,隻要稍微移動給它瞧瞧就好。它現在正用振動與熱量來推測我們的大小。」


    我不知道奇狼丸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愛護動物,隻好先聽它的話動動身體,結果巨大螞蝗似乎認為我們太大吃不下去,以出乎意料的敏捷身手轉換方向,消失在黑暗中。假擬蓑白說這是虎斑陸螞蝗,是由古代生長於山區的八輪陸螞螅演變而來,屬於環節動物,卻有相當於爬蟲類的智力可進行狩獵。


    沒多久,我們又看到另一種螞蝗的獵食光景。


    洞穴牆上爬著長達七、八十公分的山手蚯蚓,細長身軀的側邊等距排列著發光亮點,假擬蓑白說這是模仿古代的火車。


    突然,有樣東西以飛箭般的速度從洞頂的洞穴裏飛了出來,壓住山手蚯蚓的頭,聽說那叫做冠齒蛭,其祖先齒蛭有三顆牙齒,但冠齒蛭為了獵食螺旋錐蚯蚓,頭頂長了十六顆牙齒,排得像頂頭冠。冠齒蛭的體形比剛才看到的虎斑陸螞蝗要細很多,但看它巧妙運用十六顆牙齒,將死命掙紮的山手蚯蚓生呑活剝,那股驚人的生命力令人著迷。


    「我想現在應該走了三分之一路程。」


    走了一陣子,奇狼丸對我們說。我一想到還有三分之二,不禁泄氣。接著,我注意到從剛才開始就有幾種蟲子唱著美妙的歌聲,但這一帶寸草不生,是不是躲著什麽東西?


    「這些是什麽蟲?鍾蟋嗎?」


    我問覺背包裏的假擬蓑白。


    「在此處發聲的都是蟑螂類。有馬追蟑螂、邯鄲蟑螂、鉦叩蟑螂等等,在陰暗的洞穴中發出聲音追求母蟲……」


    「別說了。」我不悅地打斷它。


    「早季,別亂問些沒用的問題啦。要是抵達目標之前,它的電池用完了怎麽辦?」覺不開心地說。


    「對不起啦。」


    覺似乎有點焦躁,肩膀上的傷真的那麽痛嗎?


    隊伍依序是奇狼丸、乾先生、覺還有我,走在最後麵固然不安,但我也沒信心帶頭,而且覺身體不適,別無選擇。


    突然我覺得背後似乎有東西,便回頭去看。


    什麽也沒看見,隻有剛才經過的漆黑洞穴。


    但即使我轉身向前,那股不舒服的感覺依然存在。


    多心了。」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段路,我豎起耳朵想聽聽後方有沒有聲音,還是什麽都沒聽到。


    這時我才發現,沒聽到才奇怪。


    我們一行人的身邊與眼前,都傳來蟑螂的叫聲,但為什麽隻有背後鴉雀無聲?


    蟑螂看我們經過,一樣毫不介意地叫個不停,但等我們走過去了才暫時不叫,實在不對勁。


    我想問假擬蓑白,但剛剛才被凶過,有點猶豫。再走一陣子,我又慢慢回頭去看。


    牆上還是隻有提燈照出來的影子,可是……


    我停下腳步,但影子依然慢慢靠上來。


    「影子過來了……!」


    聽我一喊,帶頭的奇狼丸連忙跑回來大叫:「請放火!用火嚇跑它們!」


    咒力可以讓物體燃燒,但無法在沒有可燃物的環境下產生火焰,我連忙打開提燈蓋,噴出一道油柱,接著把油的溫度拉到燃點之上。


    一道刺眼的火舌舐過洞壁,但影子在被火燒到之前就四散奔逃,不知去向。


    「那是什麽?」


    「請快逃!」


    我們沒頭沒腦地往前跑,鍾乳洞的地麵凹凸不平,而且除了提燈晃蕩的光線之外,伸手不見五指,要在這種地方狂奔,實在不能算是理智的判斷。


    我們跑了兩、三分鍾,氣喘籲籲,用四隻腳奔跑的奇狼丸總算停了下來。


    「應該已經拉開不少距離,『影子』的移動速度並不快。」


    「那到底是什麽?」覺逼問奇狼丸。


    「不清楚,但上次探險途中,『影子』造成的犧牲數量最大,被它逮住的沒有一個生還。」


    「喂!告訴我那『影子』是什麽!」覺對著假擬蓑白大吼。


    「是黑後家蟎,屬於肉食蟎,模仿黑影活動於洞穴牆上,團體獵食。它擁有致命神經毒,對軟體動物、環節動物到脊椎動物都有效,可獵殺洞穴內絕大多數生物,吃光柔軟的身體組織。」


    「……還是繼續前進吧。」


    乾先生說完,我們快步趕路。黑後家蟎可以用火焰趕跑,但體型太小,神出鬼沒,而且洞穴裏又幾乎沒有可燃物,岩石又凹凸不平,就算用咒力起風也很難吹跑小小的蟎,最終手段是破壞洞穴,這又怕引發大規模崩塌,看來還是隻能逃跑。


    又走了一陣子,我們發現地上有奇怪的東西。


    「這什麽啊?」


    乾先生舉起提燈,光線中有個長數公尺的物體,像一個乾癟的袋子,還有橘黑相間的條紋。


    我們發現那是剛才看過的虎斑陸螞蝗,現在隻剩下一層皮,不禁啞口無言。


    「……看來是被『影子』給吃了。當時我犧牲的屬下也是隻剩下一副骨皮。」奇狼丸冷靜地說。


    「喂,這不就是說附近有一大群蟎吃了它?」乾先生緊張地小聲問。


    「應該還在附近的牆或天花板上吧。」


    我們聽了,連忙東張西望。


    「不必擔心,它們剛吃了這麽大一餐,想必心滿意足。我們走吧。最好別發出聲音,免得刺激到它們。」


    於是我們躡手躡腳地離開此處。


    「看來這一層的洞穴是凶殘蟎蟲的巢穴,雖然出乎意料,但也有好處。」


    覺聽了奇狼丸的樂觀發言,忍不住追問,「好處?你說什麽好處?我們全都有生命危險啊!在陰暗的地洞裏,根本沒辦法對這麽小的目標使用咒力……」


    「說得沒錯,但請別忘記,我們最大的威脅是緊追在後的惡鬼。」


    覺聽了才恍然大悟。


    「如果對方進了我們這一層,必定會被『影子』盯上。『影子』不僅能拖慢對方腳步,或許還能造成損失……看來先前應該放那群蛞蝓一條生路較為理想,而往後也該盡量保全洞穴生物的性命。」


    「這可就難說。」乾先生與我換班殿後承擔風險,出言警告:「看來剛才第一批『黑影』已經追上來了……」


    我們立刻坐立難安,但奇狼丸卻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


    「我們運氣依然不錯,請看,眼前就是安全地帶了。」


    奇狼丸指向前方,是一大片發出綠色微光,隨風擺蕩的緞帶林。原來是一反捕蠅紙。


    「怪的是『影子』絕對不會靠近這種生物,因此穿過它們便能喘口氣。」


    我恍然大悟,像捕蠅紙一樣黏答答的生物,是小蟎的天敵,就算空隙足以鑽過,也會直覺閃避才是。


    「隻要像方才一樣嚇嚇它們,它們就會瞬間往上逃,請從下方鑽過,千萬不要碰觸到。」


    我們依照奇狼丸的指示四腳著地,從下方爬過綠色門簾般的一反捕蠅紙,地麵可爬行的空隙隻有四十公分左右,爬得相當辛苦,幸好全都平安通過。


    我們從發出淺綠色光線的護欄底下往後看,發現超乎想像的大量蟎蟲把洞穴染成一片漆黑,但隻是與我們保持一定距離,不敢靠近。


    得救了。我們鬆了一口大氣。但一反捕蠅紙難以捉摸,不知何時又會跑去其他層,到時蟎蟲大軍肯定又要蜂擁而上。


    總之還是先趕路。路上碰到許多分岔,我們盡量選擇靠近假擬蓑白指示方位的地洞,過了三個岔口之後已經搞不清楚從哪邊來,如果我一個人徘徊在這地底,肯定早就迷路了。


    接下來的路程比較順遂,走了幾公裏之後突然聽見微微的金屬撞擊聲,一聲,兩聲,三聲……


    奇狼丸將耳朵貼在洞壁上,專注聆聽。


    「看來敵軍在地底分為兩隊搜索我們,並用那聲音互相連絡……地麵應該還有另外的進軍部隊。」


    「這聲音是怎麽弄的?」覺問。


    「小事一樁。隻要將鐵釘打進岩壁中,再用鐵錘敲擊便可。岩盤較多的地層常用這種通訊手段。」


    「你知道它們在說什麽嗎?」我試著問看看。


    「有困難,每個鼠窩都有各自的編碼,正確內容並不清楚,但看來仍未掌握我們目前的位置。」


    但我覺得敵軍正慢慢縮小包圍網,不出所料,我們正在跟時間賽跑。


    而這也要狂人毀滅彈經過千年之後依然存在才有意義。


    我們全愣住了。


    眼前是深不見底的斷崖,對麵的牆上連個洞穴都看不見。


    頭頂裂縫透進了地表的光線,在深淵底部反射出些微閃爍,看來下麵有水。一開始聽不見水聲,還以為是什麽地底湖,我們丟了一片紙屑下去觀察,發現紙屑緩緩流動,才知道是地底河。


    「想前進就必須沿這條河逆流而上。」奇狼丸沉思道。


    「這不可能吧。」乾先生反駁。「這裏沒有船,連樹幹也沒有,想做木筏應急都不行。而遊泳又太危險了。」


    光想就渾身發冷,按之前的經驗來看,誰知道那水裏躲了什麽不明生物?


    「要不要乾脆出地表算了?」覺提議。「現在追兵大多在地底吧?至少惡鬼是在地底。那上到地表還比較快……」


    「這我不讚成。」奇狼丸立刻反對,「它們的地麵部隊會利用鳥隻探查,正虎視眈眈地等著我們出去。一旦發現我們,就會立刻通報地底,而我們隻要暴露行蹤,等於隻能任人宰割,還可能遭到伏擊,惡鬼隨時隨地都可能現身。」


    「那……該怎麽辦?」


    「我們也兵分二路吧。」奇狼丸探頭往斷崖底下瞧。「一路往剛才的洞穴回去,留下氣味引追兵往錯誤的方向去,再回到這裏。另一路前往下一層,往原本的方位回頭。」


    「別胡說了!要怎麽把那麽大的東西搬來這裏?」


    「這條地底河通往海洋,代表海中必定有出海口,使用潛水艇反而能更安全地從水中回到此處。」


    眾人一陣沉默,無論分到哪一路,肯定都比之前更危險。


    然而,也沒有人能提出更好的對策。


    2


    我高舉提燈,踏著謹慎的步伐前進,這裏的濕度跟之前的洞穴一樣逼近百分之百,宛如蒸汽浴,而且洞壁四處滲水,腳底還有水流動,更加惱人。再加上能見度低,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滑倒。


    「沒事吧?」


    乾先生年紀不小卻健步如飛,一麵回頭關心我。


    「沒事……如果沒有這些水就更好走了。」我忍不住抱怨。「不過也幸好水很多,才沒有那恐怖的『影子』蟎。」


    通常蟎都喜歡潮濕,但洞壁都已經濕透了,反而行動困難,因為水的表麵張力與黏性對小生物來說不容小覷。如果洞裏滲水可以趕走黑後家蟎,再抱怨就要遭天譴。


    我們按照奇狼丸的意見兵分二路,我與乾先生負責回到海岸回收夢應鯉魚號,覺與奇狼丸負責留下偽裝氣味,甩開追兵。


    覺說吸血蛞蝓讓他受了傷,沒辦法長途跋涉,所以要我前往海岸。雖然覺看起來是很痛苦,但我很清楚他的本意,他想自己扛下較大的風險。即使有奇狼丸跟著,依然像是在太歲頭上動土,走錯一步就可能命喪黃泉。


    我心底明白,還是接受覺的建議。


    隻能堅信所有人一定都會平安生還。


    「乾先生,一切都會順利平安對吧?」


    我會這麽問,或許隻是想聽他說些好話來安慰自己,但乾先生的反應出乎我意料。


    「老實說,我不敢講,因為一切都超乎我的想像。」


    「這樣啊……」我的心情跌到穀底。


    「不過無論如何,我都希望渡邊能活下去,所以我會盡力而為。」


    「謝謝,乾先生這麽說讓我放心不少。因為強悍的鳥獸保護官之中,就隻有乾先生一個人幸存了。」


    才說完,我就後悔莫及。


    「幸存啊……」乾先生微微一笑。


    「對不起!都是我亂說話!」


    「沒有,沒這回事。我隻是一時體會不過來,與其說悻存,還不如說賴活著才對。」


    「怎麽會……」


    「確實是這樣沒錯啊。我失去了四個夥伴,大家可是比親人還親,而我沒死隻是碰巧……隻是偶然罷了。現在的我像條幽魂,想為夥伴們報仇雪恨,或許就隻為了這個理由活著吧。」


    我好像前不久才聽誰說過類似的話。


    「所以我絕對饒不了那惡鬼。」


    平時沉著冷靜的乾先生,似乎有些激動起來。


    「渡邊,你要答應我,就算我尙未達成目標就倒下了,你也一定要阻止那惡鬼。」


    「好,我答應你。」


    阻止……心中的枷鎖讓我們無法對人類使用更強硬的措詞,但意思已經十分明白。


    「話說回來,我們原本是讓化鼠聞風喪膽的死神,現在卻風水輪流轉,這下我才知道當獵物是什麽心情啊。」


    「我也是……世界好像突然被惡夢淹沒,一切都不像真的,隻要明天早上醒來就會有人對我說不要怕,全都是夢而已……」


    我心頭一揪,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我懂,我也希望是如此。不過實際上我們還是得費盡心思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乾先生深深歎一口氣,又說,「有件事我非得對你說不可,跟奇狼丸有關。」


    「奇狼丸?」這真令我意外。


    「簡單來說,我不知道它究竟多可信。」


    「怎麽這麽說呢……奇狼丸不是才救了乾先生嗎?要是沒有它,我們怎麽能走到現在這一步?」


    「這兩點我都承認。」乾先生停下腳步,「不過渡邊,你覺得人類何時的洞察力最低?」


    我想想之後回答,「一帆風順的時候?卸下心防,解除戒備的時候?」


    「確實有些人一放鬆就無所謂,不過小心謹慎的人在輕鬆的時候反而會提高警覺。」


    「那你認為是什麽時候?」


    「根據我的經驗,反而是最驚險困頓的時候。我很少看到人麵臨絕望時,還會考慮實際情況可能更糟。每個人都緊抓著渺茫的希望,忽略危險的徵兆。」


    「所以你覺得,我們現在就是這樣?」


    「一般人在這麽危險的情況下,想必不會懷疑有人窩裏反吧。」


    「你覺得奇狼丸是叛徒?」


    「這點不能不納入考量。」


    「為什麽?就因為它不是人?還是有什麽可疑的根據?」


    「有兩個可疑的理由。」


    乾先生舉起提燈,繼續往黑暗的洞穴裏前進,我也緊跟在後。


    「首先,奇狼丸曾經前來東京就是件怪事。它究竟是為何而來?」


    「這……應該是有必要先調查一次吧?先確認東京是怎樣的地方,好與其他鼠窩競爭……或許會找到什麽值得利用的東西也說不定。」


    「光靠這麽不確定的動機,就能讓它堅持這趟嚴峻的探勘,還損失三分之一的士兵?像奇狼丸這麽優秀的指揮官,應該在第一次出現犧牲者的時候就放棄計畫,抽身而退。」


    「那乾先生認為它為什麽要來呢?」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它沒做什麽虧心事,怎麽會含糊其辭,不肯說個明白呢?」


    我也不是完全沒注意到這點,但目前實在不適合深究,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又要與奇狼丸為敵,恐怕我們將會徹底迷失。


    「說不定……」


    我說到一半,被遠處傳來的奇妙聲響打斷。


    我們停下腳步豎起耳朵,乾先生將耳朵貼在洞壁上傾聽。


    低沉的地動聲,可能來自上麵好幾層。


    「什麽聲音啊?」


    「可能哪裏的洞穴崩塌了。」


    我突然驚覺。「是不是我們做的陷阱成功了?」


    「不……不隻是這樣,剛才的聲音共有四次。」


    乾先生沉思,但沒有說出他在想什麽。


    我們不自覺加快腳步,我突然忍不住發問。


    「你剛才不是說有兩個理由懷疑奇狼丸?另外一個是什麽?」


    「你很快就知道。」


    「很快就知道?」


    「我想隻要出到海岸上,一切就明白了。」


    乾先生像在打啞謎。


    折返海岸的行程雖然比來時要順利,但也走了幾個小時。我們走的洞穴碰上一道直通地表的大溝,假擬蓑白用電子羅盤確定目前方位,發現我們距離隱藏夢應鯉魚號的裂縫,以及一開始通往地底的斜坡,還不到一百公尺。


    我們已經疲憊不堪,一路顛顛簸簸走得腳疼,但根本沒時間休息。當我們用咒力撐住身體攀上溝壁時,地底又傳出怪聲,彷佛無數妖魔鬼怪高聲尖笑,詭異驚悚。


    我嚇得全身僵硬。


    「不必擔心,那是蝙蝠。」


    聽乾先生說,我才放下心。


    洞穴深處數十萬、數百萬隻東京大蝙蝠,吵吵鬧鬧地飛了出來,幾乎掠過我們的背與後腦杓,但多虧了超音波定位的本事,沒一隻撞到我們倆。


    一大群東京大蝙蝠像一整隻巨大生物,從地表裂縫中湧出,我才發現太陽已經下山了。一大清早就鑽進地底,時間感都錯亂。我想起除了早上吃的口糧,今天什麽也沒下肚,但幾乎感覺不到饑餓,隻是有點低血糖的暈眩。或許人在神經緊繃的時候就沒有食欲。


    天色突然從


    深藍色轉為靛色,當我們登上溝壁的時候已過黃昏,夜幕低垂。


    我先探出頭來觀察四周與天空的情況,東京各處的蝙蝠窩湧出數百道黑柱,看蝙蝠滿天飛舞,數量肯定以億計算。在這情況下絕對無法用夜鷹或貓頭鷹來監控,我們壓低身子跑向早上藏夢應鯉魚號的地點。


    看來敵軍還沒發現潛水艇,船身平安無事。我們用咒力輕輕抬起潛水艇。


    我打算直接前往海岸,但乾先生突然製止。


    「先等一下。」


    「為什麽?如果不快走會被發現啊。」


    「你不記得了嗎?聽說晚上靠近海岸很危險。」


    我緊咬下唇,竟然完全忘了這件事。


    「我太粗心了……」


    我打開乾先生的背包,質問假擬蓑白。


    「這附近的海岸上,有什麽生物會在晚間攻擊人類和化鼠,而且危險性最高?」


    假擬蓑白沉默片刻,我正擔心它故障的時候,它總算發出斷斷續續的回答。


    「……可能……大博比特蟲……一種沙蠶,由博比特蟲演化而來……僅棲息於東京灣內與……兩隻球眼與觸手冠,彷佛人臉……強壯的兩對大顎……頂層獵食者……夜行性……公母交配季節……特別危險……」


    突然,假擬蓑白不再說話。


    「糟糕!好像壞掉了!」我不禁驚呼。


    「應該是沒電了。畢竟早上照過陽光之後,就一直在黑暗裏用個沒完。」


    「可是如果它不會動,我們也找不到地下河流的路線……」


    「等等再想想怎麽讓它啟動好了。我們得先考慮怎麽搭上潛水艇。」


    乾先生把我拉回現實遇到的問題。


    「看來奇狼丸的屬下,就是被這沙蠶攻擊了吧。」


    我聽到沙蠶兩個字,一點想法也沒有。


    「是住在海裏像蚯蚓一樣的小東西嗎?」


    「如果是博比特蟲的後代,應該像是海生的蜈蚣吧。而且既然能夠殺死化鼠兵,肯定一點也不小。」


    乾先生麵色凝重。


    「這就是我懷疑奇狼丸的第二個理由,它應該很清楚我們折返到海岸時,太陽已經下了山,卻沒有警告我們海岸到底潛藏什麽危險。而且大博比特蟲這生物的細節也是完全不明。」


    「可是奇狼丸也隻知道海岸有怪物攻擊士兵,其他也完全不清楚吧?」我試著幫奇狼丸說話。「而且我們手上有假擬蓑白,它應該覺得不必擔心吧。」


    「嗯……情況危急,這也不無可能。」乾先生也同意我的說法。「總之我們還是走吧。既然最危險的是沙蠶,那麽搭上潛水艇應該就安全了。」


    我依乾先生的指示搭上潛水艇,關上艙門,然後由乾先生以咒力抬起潛水艇,輕輕放在海岸邊上。


    我感覺到夢應鯉魚號壓著細沙,並隨著波浪如搖籃般左右搖擺。


    從船頭的小窗往外瞧,小窗正好貼平海麵,什麽也看不見,如果不是先做了功課,根本想不到這裏會有什麽危機。


    乾先生小心翼翼地從潛水艇左手邊下水,慢慢接近,我屏氣凝神地看著,擔心他會被沙蠶怪物攻擊,但什麽也沒發生。


    我聽見乾先生爬上船身的聲音,他敲了敲艙門,我解鎖開門,看到乾先生的臉。


    「看來怪獸這時候還……」


    說時遲那時快,傳來一陣砂礫摩擦聲,有某個巨大生物爬上船身,下一秒乾先生從我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又黑又長的物體從艙門鑽進來,那怎麽看都像隻蜈蚣。它無數的腳快得看不清,但身體極長,我有得是時間逮住它。


    我在怪物身上點火,燒得它發出毛骨悚然的哀號,那聲音非常像人,甚至讓我誤以為是乾先生在叫。


    身體著火的怪物緩緩滑落,發出一聲巨響摔在淺灘上,我連忙爬出潛水艇。


    眼前掙紮的是一隻令人戰栗的怪物,身體細長,長著無數隻腳,不斷扭動身軀卷住船身,根本看不出它身體究竟多長。


    它從水中探出頭來對著我瞧,那張臉的輪廓和人臉相似得嚇人,長滿了像觸手又像海藻的東西,有如一頭濃密黑發,而一雙眼睛直瞪著我,眼神燃燒著凶猛的怒火。


    不過也隻有第一眼看起來像人,看起來像頭的地方不過是顆長了眼睛的肉瘤,下方看起來像胸膛的位置才是真正的嘴,有兩對如象牙一樣白的大顎,往兩旁大大張開,像是打算獵食的蟻獅。


    我不禁尖叫。


    怪物像彈簧人偶一般挺起身子,打算從三公尺以上的高度往我一口咬下。


    而那恐怖大顎在咬到我腦袋瓜的前一秒就炸碎開來。


    沒頭的大博比特蟲瘋狂地扭動身軀,然後又被炸了兩、二次,身體逐漸縮短,最後抽搐倒地,浮在海上動也不動。


    「沒事吧!?」乾先生在數公尺外的淺灘上大喊。


    「沒事……」


    我隻能擠出兩個字,全身嚇得無法動彈,要不是乾先生在千鈞一發之際炸死怪物,我肯定已經被那大顎咬死。


    「附近可能還有,我們快點離開這裏!」


    乾先生迅速爬上船身外的梯子,與我同時跳入船艙,然後鎖上艙門。


    夢應鯉魚號緩緩潛入深水中。


    我全身都是大博比特蟲的體液,不僅濕黏惡心,還混著海藻與腐爛的惡臭,實在難以忍受,但逃離怪物巢穴還是第一優先。我按照乾先生的指示,專心轉動外輪,乾先生則利用前方小窗尋找地下河的出海口。


    海底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乾先生舉起提燈往外照,並且緊貼窗玻璃避免反射,我好怕會不會又冒出一隻大博比特蟲,用大顎咬往小窗。


    幸好我的胡思亂想沒有成真。乾先生發現了一個大洞,從海草的擺動來看肯定是出海口。


    夢應鯉魚號潛入洞穴,洞穴裏的水比夜晚的海水更黑,宛如熬煮過的墨汁。


    航行在洞穴裏,我不禁擔心起來,因為船艙容積不大,航行太久可能會缺氧。我們在利根川潛航的時候,船上坐了四個人,現在隻剩兩個,隨便算都可以多撐一倍的時間,但我並不清楚提燈火焰對氧氣消耗有多少影響。


    「渡邊,剛才真是多虧你了。」乾先生說著,依然從窗口直視前方。


    「哪裏,是你救了我一命啊。」


    「其實是你先救了我。我當時連忙跳到海裏想逃命,可是那怪物速度太快,如果不是渡邊在它身上點火,我早就被咬成兩截了。」


    沒錯。雖然我們是被偷襲,但沒有兩個具有咒力的人,也殺不了那怪物,再次讓我體會到這裏確實是地獄。如果不是要拿到狂人毀滅彈這可怕的武器,我真想盡早逃離這受詛咒的地方。


    但仔細想想,把惡鬼騙來這裏或許更有好處。如果運氣好,某種棲息在東京的恐怖生物可能會幫我們收拾掉惡鬼。


    我滿腦子消極思想,也隻有這樣才能保持心靈健全。要在地獄裏活下去,隻有連自己也成為鬼才行。不要去想町,想爸媽,以及我愛的所有人,現在隻能想如何從這裏生還。


    洞穴怎麽走都長得一個樣,隻有緩緩流動的水,沒有光,也沒有空氣。


    難道我們會悶死在這裏?我不禁滿頭大汗,不知道是因為悶熱還是緊張,隻知道愈來愈喘不過氣,而且不隻是因為大博比特蟲的惡臭。


    難道我們搞錯了河口?這真是恐怖的想法。可是仔細想想,這附近也不保證就隻有一條地下河流。


    有這種經驗,當時我還小,參加夏季野營被卷入化鼠戰爭,四處徘徊在地洞裏。


    我好像隻要長時間被困在陰暗處,僅受到單調的刺激,就習慣放鬆意識,陷入催眠狀態。這或許和以前無瞋上人在清淨寺為我舉行的通過儀式有關。


    這時我也慢慢進入恍惚狀態,身體漸漸失去感覺,好像隻有靈魂飄在陰暗虛無的空間裏。


    然後,我開始幻聽。


    「早季,早季。」


    似乎有人在某處喊我。


    「是誰……?」我輕聲呢喃。


    「早季,是我啊。」


    好熟悉的聲音。


    「你是……」對了,是無臉少年。


    「看來你還沒想起我的名字,沒關係,我一直陪在你身邊。我就住在你心裏。」


    「住在我心裏?」


    「是呀。咒力就是把意念寫進外在世界的能力,而人的魂魄最終隻是一股意念,所以我魂魄的一部分,已經寫進你的心靈深處。」


    「為什麽會這樣?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連這個也忘了?沒關係,總有一天會想起來。」


    「至少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隻是心裏被設了障礙,想不起來罷了。」


    「渡邊?你還好吧?」


    乾先生看我喃喃自語,擔心地問。


    「啊……我沒事。」


    我的人格完全一分為二,好像有另一個人在答話。


    「早季,早季,我隻想告訴你,完全不必擔心啊。」


    「可是,我真的能擊倒那惡鬼嗎?」


    「惡鬼?你誤會了,那並不是惡……」


    聲音突然逐漸飄遠,換成另一個聲音衝擊我的鼓膜。


    「渡邊!你振作點!沒事吧?」


    乾先生大聲喊著我,我慢慢回到現實中。


    「啊,對不起,有點糊塗了……」


    回話的我與被催眠的我,逐漸合而為一。


    「要浮出水麵嘍。」


    「浮出水麵?」


    「水流慢了很多,而且好像看到水麵,應該是來到寬廣的地洞裏了。」


    夢應鯉魚號在幾乎靜止不動的陰暗水流中,緩緩浮起。


    乾先生先小心翼翼地聆聽周圍聲音,再打開上方艙門。


    新鮮的空氣灌進來,讓我鬆了口氣。


    「這裏空間很大,可能是很久以前人工建造的洞穴。」


    乾先生爬到夢應鯉魚號上,我也從梯子爬出去,發現外麵似乎是圓頂岩洞。


    「星星?」


    我抬頭一看不禁脫口而出。但隨即發現布滿天花板的綠色光點不是星光,而是熟悉的光芒。


    「土螢啊……」


    這規模遠比之前在化鼠窩裏看到的更大,簡直如一條銀河,而緩緩流動的黑水像鏡子一樣映出天上光點。


    「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應該是靠那光線來誘捕昆蟲吧。」


    乾先生抬頭往上看,相當好奇。


    「這裏沒有它們的天敵捕蠅紙,所以才能大量繁殖……原來如此,洞頂上沒開洞,應該連螺旋錐蚯蚓都沒辦法挖穿這裏的洞頂。不是岩層太厚就是太硬。總之這樣捕蠅紙就下不來了。」


    但當時在我心中,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悄悄蘇醒。


    順流的小船周圍蕩開一圏圏同心圓的漣漪,緊接著圏內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屬害……」


    河水宛如急遽凍結,一切起伏驟然無蹤,水麵平滑得彷佛精心打磨的玻璃,成為一隻映照閃耀星空的漆黑明鏡。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這夜。


    小船並非航過地上河流,而是劃過閃耀著無數恒星的天上銀河。


    「怎麽了?」乾先生看我呆呆站著,喊我一聲。


    「啊……沒事,沒什麽。」


    我別過頭,假裝在觀察岩洞,其實是想掩飾臉上的淚。


    完美的一刻,完美的世界……


    我想起來了,讓我見到那光景的,正是無臉少年。


    「電快充好嘍。」


    乾先生抬起頭說,看他滿頭大汗的模樣就知道相當費神。


    「謝謝……你能做到這個地步實在太厲害了。如果隻有我一個人,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由衷稱讚。


    「其實技術上並不難。剛開始我還以為必須照射跟陽光一樣波長的光線,辛苦了好一陣子……」


    乾先生望向方才辛苦鑽研的提燈與火把。


    「這家夥突然稍微啟動,點醒我太陽能電池的機製,後麵就簡單多了。我不知道要怎麽照個光就發電,可是既然隻是把電力吸收並儲存起來,那隻要直接用咒力把電力灌進去就好啦。」


    乾先生指著太陽能板被拆開之後的位置,裏麵有個接滿電線的零件。


    我聽了也是一頭霧水,要怎麽想像電能這麽抽象的東西呢?覺對機械還算拿手,或許這就是男女之間的差別。


    沒多久,假擬蓑白又能繼續回答問題。它似乎在休眠期間也持續定位,聽我一問馬上就指示方向,而我們應該是好運選到正確的河口。


    我請乾先生先回到夢應鯉魚號中,用地下河的水洗了個澡,換上新的t恤與短褲,這才總算擺脫大博比特蟲的惡臭。身體清爽,方向明確,或許這不足以讓我勇氣百倍,但至少覺得前途光明了起來。之後隻要與覺和奇狼丸會合,靠假擬蓑白找到古代大樓就好。


    夢應鯉魚號回到裂縫深淵時,已經是午夜時分。


    不必問假擬蓑白,我也知道這裏就是與覺和奇狼丸分頭行動的地點,但怎麽也見不到他們等待的身影。


    我們等了一下,乾先生終於下定決心。


    「我們走吧,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可是怎麽能拋下覺他們……」我自知理虧,但還是想抗議。


    「要相信他們必定會平安無事。或許是引開惡鬼後,暫時躲在哪裏無法動彈……我們已經花太多時間回到這裏,我們還有重要使命,這才是第一優先。」


    我們搭著夢應鯉魚號前進。


    地下河比出海口要窄一些,但寬度與高度保持不變,看來這一段不是水蝕造成的鍾乳洞,而是人造隧道……應該是古代的鐵路遺跡。


    附近幾乎沒有螺旋錐蚯蚓挖的洞,或許證明這裏使用高品質的混凝土,感覺我們要找的中央共同廳舍第八號館已經不遠。


    我們不久到一個寬廣的地方,雖然沒有前麵的土螢星象儀那樣大,但還是十分寬廣,假擬蓑白說這裏是「地鐵站」。


    午夜時分,提燈在黑暗的地底下照出殘餘些許人造物痕跡的牆壁,相當詭異。


    夢應鯉魚號緩緩沿著地下河往上遊走,突然碰壁,進到死路。


    「沒有河了……?」


    「前麵可能又要潛水了,潛下去看看吧。」


    夢應鯉魚號應該是太過操勞,身在潛水時開始嘎吱作響,但我們還是關上艙門慢慢潛入水中。


    在漆黑的水底,我們單靠船頭小窗觀察牆麵,發現兩件事情,一件是牆上有許多滲水的裂縫孔洞,另一件是沒有一個洞大到可以讓夢應鯉魚號通過。


    「糟糕,潛水艇沒辦法繼續往前了。」


    「用咒力開個洞如何?」


    「那水可能會一口氣衝出來,搞不好整個洞穴都會坍掉。」


    尺左右。從前方a19出口上樓梯,應該能直接進入建築。」


    我默默下定決心,都已經走這麽遠,沒道理撐不過最後一百公尺。


    「你怕不怕泡水?」乾先生問假擬蓑白。


    「toshiba太陽能電池自走型檔案庫為完全防水款式,可於十三個大氣壓力,水深一百二十米範圍內活動。」


    機器可憐之處,就是不知道接下來大難臨頭,口氣依然得意洋洋。


    「我先走,沒問題的話就再回來一趟。」


    聽乾先生這麽說,我連忙搖頭。


    「我們一起去。如果碰到什麽事,一個人怎麽應付呢?」


    「可是……」


    乾先生躊躇不決,我更努力說服。「如果乾先生有什麽萬一,剩下我一個人什麽也辦不成。倒不如兩人一路互相幫忙,不是比較合理嗎?」


    爭執一陣的結果是乾先生退讓。我們將夢應鯉魚號浮出水麵,打開艙門爬出潛水艇。


    水底步行絕對算不上我的拿手好戲,早知道在全人班就該更專心上實技演練課,但這隻是馬後炮而已。


    我們分別用咒力聚集洞窟裏的空氣,壓入水中,做出巨大氣泡。


    乾先生先下水。我才剛換好乾淨衣服,雖然有點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跟著跳下冰冷的水中。


    我們背著重物慢慢降到水底,再用事先放進水裏的大氣泡包住上半身與提燈,這樣應該可以呼吸幾分鍾。


    水底步行比想像中辛苦得多。首先是水的阻力強大,而且水流雖慢卻是迎麵而來,腳步若沒踏穩,隨時會被衝走。背上負重雖是避免身體浮起,但同時成為肩上沉重的負擔。另外,提燈的光芒在氣泡內側不規則反射,阻礙向外看的視線,還得不時把頭探出氣泡外才能確認周圍。


    不過也有好處,腳下路況出奇平坦,四周牆麵也完好維持古代造型,或許混凝土在水中反而能保存得更久。


    走在毫無空氣的隧道中數十公尺,前方的乾先生在氣泡中搖晃提燈,給我打訊號,他應該是找到假擬蓑白說的出口。我從氣泡中探出頭,發現一個方形出口,前麵一定有樓梯。


    就快到了。我不禁加快腳步,但……等等,不對,乾先生怎麽在瘋狂揮手?究竟發生什麽事?


    下一秒,我的身體穿過氣泡往上頂到洞頂,乾先生用咒力將我拋上來,我還來不及細思原因,腳下掠過一陣強烈水流,以及一道龐大黑影。


    是大博比特蟲,而且比之前還大。它先盯上我,但沒逮到,筆直衝往乾先生。乾先生想必來不及躲,脖子被巨大雙顎剪斷,沙蠶怪獸也炸成肉屑,那一帶染成血紅。


    提燈熄滅,水中一片漆黑,我拚命克製心中恐慌,同時發現身上的負重讓我緩緩下沉,我趕緊甩掉背包往上遊。剛才被咒力一拋,下意識把氣全吐光,這樣下去非淹死不可,我趕緊劃手尋找空氣。


    有了,洞頂有個角落還有空氣,應該是我或乾先生帶過來的氣泡。那空間不足讓我探出頭,隻好盡量把嘴往上貼,吸取空氣。


    我沒時間思考,隻能想怎麽救自己的命,我已經走了將近一百公尺,但這些空氣根本不夠折返,前進才能活命。


    乾先生發現的出口應該就在眼前,我打算以自由式遊過去,突然發現忘了東西,趕緊潛下水中背回丟掉的背包,因為假擬蓑白還在裏麵。


    我在水底一步步前進,告訴自己什麽都別想,專心走路就好,就像住在洞穴裏的盲蝦般摸索前進。


    但我怎麽也走不回剛才的出口,難道是搞錯方向?我連忙摸摸洞壁,沿著牆壁確認左右位置,空無一物的左手邊是個洞口,便用一樣的步伐往前走。水中一片漆黑,一步,兩步,三步……踢到一層隆起,是樓梯,我小心翼翼抬起腳往上爬,但呼吸困難,幾乎窒息。


    別想,隻要走,一步接一步就對了。


    意識逐漸模糊,好想把剛才吸飽的氣吐出來。


    樓梯宛如永無止境的折磨,完蛋,真的撐不住了。我把背包一扔全力往上遊,鼻孔忍不住噴出氣泡。


    我從樓梯平台般的地方探出水麵,狠狠吸一口充滿黴臭味的混濁空氣,這或許含有什麽毒氣,但我根本管不了那麽多,隻能不停咳水,嗆出眼淚,大口換氣。


    得救了。我跌跌撞撞爬出水麵,跌坐在地不停啜泣,想到乾先生為了救我而喪命,留我隻身一人在地獄中徘徊,不禁悲從中來。


    聽說不少木造建築足以承受千年風霜,先進的混凝土結構卻通常在百年內崩塌,這應該是曆史中一大矛盾。


    中央共同廳舍第八號館的地下樓到地上二樓間大多保持原狀,背後應該基於幾個原因。


    第一,耗費大筆稅金投入高科技混凝土,在鋼筋鋼骨腐朽之後依然能保存建築形體。


    第二,當地湧出地下水,大樓地底與地基部分浸泡在地下河中。第三,地表部分被其他崩塌大樓的混凝土掩埋。所以當戰爭與破壞結束後,剩餘的斷垣殘壁土崩瓦解,化為喀斯特石灰岩地形,反而保護了這棟建築物。


    我左手抱著假擬蓑白,右手提著燃燒的背包,僅靠這點光在建築中探勘。雖然假擬蓑白好像有發光功能,但不能把寶貴的電力用在這種地方,因為乾先生已經喪命,隻有到地麵上曬太陽才能充電。


    我剛才再次潛入混雜大博比特蟲體液與肉塊的水中,拿回裝假擬蓑白的背包,還以為自己死定了。但一想到乾先生拚死保護我,這點小事算什麽?號稱死神的鳥獸保護官在生死關頭依然保持專注,帶對方一起上路,必定是他的驕傲,我也多虧如此得以活命。如果大博比特蟲還活著,我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水底對上它,等於喂它吃大餐。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違背與乾先生的承諾,無論如何都要阻止惡鬼。


    我緩緩做個深呼吸。


    眼前這棟建築,已經在陰冷的黑暗中被封閉數個世紀,我感覺裏麵充滿某些東西,激發人最深層的恐懼。


    這裏每個房間應該都曾經裝潢得舒適無比,如今每樣東西都化為瀝青般的黏液,或者結塊的塵土,最令我驚訝的是整個樓層都布滿從地表穿透下來的樹根。我以為東京地表早已是不毛之地,但還有植物堅強地生存著。連螺旋錐蚯蚓都打不穿的混凝土結構,樹根怎麽鑽得進來?我沿著樹根走,發現一個大縱坑,還裝著破爛不堪的鐵門,假擬蓑白說這是電梯,是用來通行各樓層間的機械構造。


    背包即將燒完,我切下幾條粗壯的樹根當作應急的火把,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樹根飽含水分,必須不斷用咒力點火才能維持火光,不過燒得緩慢又冒出白煙,反而撐得久。


    這個廢墟裏,真有我要找的東西嗎?愈看愈覺得希望渺茫。


    媽媽信上的地址寫著地號與建築名稱,最後是兩個房間的號碼,這裏的鐵門和木門都嚴重腐壞,沒一扇保持原狀。


    第一層樓毫無收獲,除非兩具白骨遺體也算收獲。根據蓋在遺體上的破布研判,兩人應該穿著白袍,再從身高來看應該是一男一女,兩具白骨遺體都破爛不堪,不知道死因是什麽。


    我沿著樓梯再往上一層,這裏有一間房明顯不同於之前調查過的房間,門的材料似乎是不會腐朽的金屬,還保持原形。門上的字已經斑駁不清,但有一個很清楚的圖樣如下。


    ?


    「這什麽意思?」我問假擬蓑白。


    我後退一步,要用咒力撬開門,金屬門發出微微呻吟,接著痛苦哀嚎,最後屈膝投降。我扯下金屬門扔在一邊,進入房內。


    裏麵像是實驗室,腳底滿是不知從何而來的泥漿與玻璃碎片,牆角有扇像是保管室的門,金屬門上畫著剛才那種生化危機符號。如果有狂人毀滅彈,它一定在這裏。


    我用樹根綁住假擬蓑白放到地上,避免它逃走,然後開門。我心跳加速,回想一路上犧牲多少才來到這裏,究竟能不能拿到惡魔的武器呢?


    門沒上鎖,一拉門把就輕鬆打開。


    裏麵空無一物。


    期望落空,胸中滿滿的期盼全化為空虛的歎息。


    看來腳底下這堆玻璃碎片就是這裏的容器殘骸,根本不必問假擬蓑白,就知道即使有過狂人毀滅彈也早已在泥槳中消滅殆盡。


    為了保險起見,我又仔細搜了一遍房間,還是一無所獲。


    我抱著假擬蓑白再往上一層樓,還是什麽都找不到。或許想從千年前的廢墟中找到什麽,才是不正常的想法。


    我依序往上爬,檢查所有房間,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希望愈來愈渺茫,但就算最後是徒勞一場也得有始有終,否則怎麽對得起死去的人們?


    最後我終於到地表樓層。


    雖然建築物完全被砂石掩埋,但每個房間都有大窗戶,證明這裏是地表樓層。屋內也滲進一些沙土。從細縫中流入的雨水在各處形成小水塘,剛才那間實驗室裏的積水應該也是雨水。


    這房間剛好在樓層中央,與其他房間大致相同,隻是房裏的原木桌比其他房裏的都大一倍以上,或許這房間的主人曾經是個大官。


    放眼望去隻是普通的辦公室,不像保存什麽危險病原菌的房間,正當我要放棄的時候,火光突然照出牆上一個四方形的東西。


    這是什麽?上前一看,混凝土牆上有一塊四十公分見方的金屬板,好像是扇小門,表麵還裝著可以轉動的小握把。


    「這是什麽?」


    我問假擬蓑白,但不抱什麽希望。


    「是保險箱,用來安全保存財物的容器,這個應該曾經是隱藏式保險箱,但經過長久歲月,隱藏保險箱的繪畫或壁紙不複存在……」


    剩下的不用多說,我立刻用咒力橇開堅固的金屬門,但門比剛才保管室的金屬門更厚更硬,怎麽都弄不壞,甚至嵌著保險箱的混凝土都出現裂痕,牆也幾乎塌下來。


    我換個方法想把門刨開。真是從來沒見過這種金屬,對咒力的抵抗力令人讚歎。


    最後門被刨成一個歪歪的圓餅,砸在地上發出沉重聲響,厚度竟然十公分以上。


    我拿起樹根火把,瞧往洞裏。


    3


    有東西。一個像鉛筆盒的金屬容器,還有一個厚實的信封。


    拿出容器,表麵畫著奇妙圖案,是一個紅圏,裏麵有個像大頭外星人的生物張開雙手,還斜斜畫了一條紅線,好像是要阻止大頭外星人出來。


    我不知道怎麽打開容器,挑戰幾次,不小心觸到一個小小突起,它自然就開了。


    裏麵的東西超乎想像,是個十字架,長約七到八公分,雖然放了這麽久有些黯淡,但應該是用玻璃一類的透明材料製成。而最詭異的,是它的形狀。


    十字架中心有個大圓環,上方三個頂點有兩道分岔,讓我想起山羊角或惡魔角,不太吉利。


    問了假擬蓑白,它說最常見的帶圈十字架是塞爾特十字架。十字架是基督教的象徵,圓圈是塞爾特民族所信仰的輪回轉世;但這個十字架比較像日本古代禁止基督教的時候,地下信徒做的變體十字架,或者名叫「久留子」的家徽。


    把十字架放回容器中,打開信封,裏麵有幾張折好的信紙。攤開一看,讓我頗傷腦筋,紙張隻是泛黃但沒有腐朽,上麵的文字清晰可見,但我看不懂,因為那不是日文。


    我讓假擬蓑白掃瞄文字,它立刻開始翻譯。


    「驅魔宣言。這是宣戰布告,我們決心發動聖戰,淨化被邪惡魔力附身的人類,找回他們真正的人性……」


    信上的內容,完全是人類陷入恐慌之後求助於偏激信仰,最後走火入魔的最佳範例。


    「……惡魔之奸巧,在於送禮不求回報。它們之所以將念動力這股恐怖力量贈與人類,並且不求回報,正是因為那山羊般橫劃的雙眸,預見了千年之後人類的結局。權力帶來腐敗,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敗,這不僅限於政治,不適當的龐大力量,早晚將毀滅持有人本身,並對周遭帶來巨大災禍。」


    假擬蓑白用輕柔的女聲靜靜翻譯著這篇文章,聽得我毛骨悚然,但我不能喊停,必須確認這篇文章與十字架跟狂人毀滅彈有沒有關係。


    「……這力量本身即為邪惡,帶有念動力之人必定是惡魔,女巫。將近六世紀之前的先驅名作《女巫之槌》,如今須重獲清白。獵巫行為並非坊間傳聞的集體瘋狂行為,而是有些人們在科學不發達的時代中,依然直覺了解到念動力的存在與危險性,這些先知排除了狂人的孽種,或許因此遭受牽連,含冤待雪,但從全人類的角度來看,他們的行為無比正確。」


    兩名修士(任誰都會覺得他們才是被惡魔附身的人)寫下了《女巫之槌》,成為獵巫行動的教科書,我後來也大略得知二一。如果在史上所有出版物中,有哪一本書真的需要烙上「訞」、「殃」等第四類烙印,並且燒毀消滅,它肯定當仁不讓。


    文件底下不斷在咒罵擁有咒力的人,內容不堪入耳,最後總算來到重點。


    「……因此麵對被惡魔之力支配的人類,隻有殺害淨化一途,方能阻止他們繼續造孽。其中一項非常有效之手段便是劇毒炭疽菌,俗稱狂人毀滅彈。這正是神明保佑。哈雷路亞,神總是適時贈與我等必要的食糧。」


    接著又是一長串充滿宗教狂熱的文字,然後才開始說明使用方法。


    「曾經有異教徒為了政治目的,將聖粉裝入信封中或直接噴灑以進行恐怖攻擊。但在這場驅魔聖戰中,本來就該使用聖本篤聖牌這樣的聖器。」


    聖本篤是古代基督教的聖人,據說將十字架或聖本篤的樣貌刻在牌上,有治病驅魔的功效。


    「這是行正義、贖罪惡的十字架,隻要砸在惡魔腳下,與惰性氣體一同封存的聖粉就會四處飛散,聖粉即使曆經千年依然能夠複活,隻要吸入少量便能讓惡魔喪命。哈雷路亞……」


    我閉著眼睛聽完假擬蓑白的翻譯,然後再次從金屬容器中拿出十字架。


    這裏麵真的封存了致命細菌,長達上千年?光想到這裏手就要發抖。不經意換個角度觀察十字架,我發現一件事。


    這不是十字架,雖然確實模仿十字架的樣子,但是從剛才看的生化危機標誌轉化而來。


    我完全不認為做成這種形狀有什麽實用性,究竟心靈要多扭曲才會覺得這樣很有趣?


    我小心翼翼地將十字架收回金屬盒中。


    我或許放出了混凝土墳墓中的惡魔,但這顆瘋狂與憎恨的種子,正是我們僅剩的最後希望。


    我試著站起來,但累得腿軟,或許該稍微休息,而且最好能找到覺和奇狼丸會合,如果找不到,我要獨自撃倒惡鬼,無論如何都得先離開這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來自新世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貴誌佑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貴誌佑介並收藏來自新世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