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裏浜明未 …… 二年級。每個人都是加害者。


    鵠沼冬花  …… 二年級。每個人都不是加害者。


    石上雪乃  …… 一年級。總之都是別人的錯。


    柳小路春流 …… 一年級。加害是什麽?好吃嗎?


    1


    轉學第一天下起了雪。


    這場雪來得比往年早了一個月。在麵朝太平洋的鐮倉,降雪已屬稀少,所以提前一個月來臨的初雪,在媒體眼中看來可是明顯的氣象異常,自然是炒了個不亦樂乎。


    而我則消極地期盼著這場雪造成交通癱瘓,這樣我就不用去新學校報到了。


    但這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況且就算電車真的停運,我也是無法得逞的。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正式開始上課還是下周的事情。所以就算我今天逃掉,到了星期一還是非要來鐮倉不可,徒增麻煩而已。我的行李早就已經被送到宿舍了,再回橫浜毫無意義。


    而且事到如今,我也沒打算回去。


    沒有瑞穗愛理的橫浜,根本沒有留戀的價值。


    所以,我並不是想要回橫浜,而隻是不想去任何地方。忘卻什麽鐮倉,什麽橫浜,隻希望在這節電車裏晃到地老天荒——或者就這樣去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變賣我的全部家當,把所有的錢都拿去買車票,逃離此地。


    但這種不切實際的妄想,是不會實現的。


    電車隨後準時抵達了鐮倉站。我站在月台上,身邊飄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它們無法成為積雪,輕盈得一陣風就能令它們翻飛不止,脆弱到稍稍一碰就融化得像是不曾存在過。


    雖然不喜歡弄濕頭發,可惜又忘了帶傘。我隻好放棄抵抗,握緊了書包走入了淡淡的雪幕中。


    前往目的地,江之島女子學院。


    「這裏到底是鐮倉還是江之島?」


    我獨自發著根本沒人會聽的牢騷。


    或許是天氣原因,這才過午,車站周圍的行人就已經相當稀少,也許商店街的方向會更熱鬧一點吧。可惜,我的目的地在相反的方向——背靠山野的偏僻城郊。


    鐮倉是個奇怪的城鎮,它興起於月牙形的海灣與低矮的山穀之間。山與海之間幾乎沒有什麽距離,隻要背朝大海,走不出多遠就要開始爬上坡。海岸線一帶雖然還算平坦,可不湊巧,要到江之島女子學院就必須要走山路才行。


    坡並不算陡,不需要消耗過多的體力,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但風實在是太刺骨了,與之相比,我身上這件還沒穿多久的黑色水手服著實單薄。手頭隻有一件設計感前衛的製服,校方提供的防寒道具一件都沒有。明明在到學校之前都可以穿自己的外套,但我一時手欠把外套全塞到了行李箱裏,現在已經寄到宿舍去了。


    黑色的便士樂福鞋和絲襪,紅色的領巾。對校規忠實到全無個性的裝扮,能夠帶給我一種安全感。製服和書包上,都能夠找到別致的金色刺字——星野刻子,也就是我的名字。


    這代表了,我不再是一個橫浜人,從此我將屬於鐮倉。


    服裝定義了我的歸屬。


    不必煩惱,也不必多作遐想,隻要像機械一樣移動雙腳就好。隻要回頭,應該就能看到車站和街道。但我直到最後也沒有回頭,隻顧埋頭盯著腳下,不曾停下腳步。


    通往江之島女子學院的道路是一條單向車道,途中沒有任何十字路口和岔路,所以不用擔心迷路。一條平緩的坡道,像是沒有盡頭一樣,緩慢地吞噬著我的體力。


    我本來就不具備優秀的體能,甚至都算不上身體健康。過去一直都體弱多病,今年春天剛升上高二的時候,也曾因病住了一個月的醫院。


    但正是因此,我才得以擁有了瑞穗愛理這個朋友,然後——


    「……不要再想這件事了。」


    我輕聲規勸自己,中斷了回憶,讓話語在空氣中化作一團淡淡的白霧。拎著書包的手背凍得生疼,我恨不得立刻把書包丟得遠遠的。


    胸口傳來一絲痛楚。


    並不是由於爬坡路的疲勞,而是因為差一點想起不愉快的事。明明知道多餘的事情最好不要去想,但她的身影依然時不時地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不要想她,不要想她,不要想她。我在心中默念三遍,繼續邁著步子,結果在爬完這段坡道之後已經氣喘籲籲。如果天再冷些,形成了積雪的話,說不定我就挨不到學校了。


    全日製的女校。


    整座校園被一道圍牆擋得嚴嚴實實,在校外基本看不到裏麵的模樣。緊閉的校門旁站著一個保安打扮的人,我拿出學生證給他看,於是就被放了進去。這裏的氣氛與橫浜的高中相差懸殊,給我帶來了一股強大的疏離感。


    富有曆史感的三層高教學樓,以及更加富有曆史感的木造學生宿舍,都具有不言自明的威嚴感。不僅是由於這種封閉式的環境,更是由於太漫長的時光積累在這座江之島女子學院的土地上,其分量令周遭的空氣都顯得厚重非常。


    從今天起,我就要在這裏生活。


    並非喜悅,也並非不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讓我漸漸地認清了自己所處的現實。一旦走進了校門,就再也沒有回頭的路。愣在這裏也隻會害得自己感冒而已,我打起精神向教學樓走去。因為在去宿舍之前,或許有必要先去老師那裏報個到。


    事實上,我對江之島女子學院所知甚少。證據就是,我連教研室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這裏是曆史悠久的全日製女校,采取小學到高中的直升式教學,像我這樣的高中轉校生十分少見。重視規矩和傳統,校風古樸——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情報。


    對我來說,隻要不是橫浜,去哪裏上學都無所謂。


    對父母來說,隻要女兒肯上學,去哪裏都無所謂。


    隻是因為碰巧有這裏的人脈,我就被送到了這裏。等待著我的,誰知是福是禍。


    總之,轉入江之島女子學院,隻是排除法得出的結果而已。


    「隻是沒想到,從第一天起就要一個人過來啊。」


    我早就已經習慣了被人視為麻煩。


    他們並不是厭惡我這個女兒,而隻是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來與我相處而已——想到這個,我頓時就沒了脾氣。因為我也是一樣,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來與雙親相處,等於彼此互不相欠。他們之所以選擇了這座全日製的學校,除了因為正好有關係可以利用,更是因為與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所帶來的壓抑感,已經讓他們無法忍受下去了吧。


    事已至此,無需更多感想。


    要說有什麽掛心的事情,就隻剩下憑我這災難性的交際能力,究竟能不能與宿舍的室友和諧相處而已。如果是單人房的話,那就再無奢求了。


    想著這些,我踏入了教學樓。脫掉鞋子走在地板上,又冷又硬的觸感透過絲襪襲遍全身。


    好在教研室就在大門的側麵,省掉了胡亂尋找的時間。敲開門後,麵前的教研室顯得很冷清。看來就算是全日製學校,到了星期六也還是沒什麽區別。


    一位麵相和善的中年女教師迎了過來,見狀我便放下了疑慮。


    「我是從橫浜轉學到這裏的星野刻子。」


    「………………」


    這陣沉默是怎麽回事?


    在聽我報上姓名的一瞬間,這位貌似教師的女性表情明顯僵硬了起來。直勾勾地凝視著我的那種眼神中,無論如何都看不到任何歡迎的意思。即使往好了說,頂多也就像是在動物園裏看到了珍禽異獸的樣子吧。


    「……我是星野刻子,就是轉學來的……」


    「啊,嗯,我已經聽到了,你是星野刻子同學


    ,對吧。」


    說罷,她快步走到櫃子旁邊,三兩下翻出了某些東西,然後二話不說地塞到了我的手裏。


    「這是學生宿舍的鑰匙,還有……」


    我看了一下隨著鑰匙一起塞過來的文件,上麵寫著『社團活動介紹信』。


    這是啥?


    見我一臉狐疑地望著她,她便以嗯嗯啊啊瞻前顧後避重就輕的口吻開始了長篇大論,若將這一係列冗長艱酸的發言加以總結的話,大致如下。


    ——轉學所需的其它文件隨後會以郵寄的形式交到你手上,不過考慮到在這個時期轉學過來一定會遇到許許多多的不便之處,也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全日製的學習生活,因此推薦你加入社團活動,如果是茶會部的話,一定會歡迎你加入她們的,活動今天也正在進行中,就在社團樓裏哦,有興趣的話就過去看看吧,學生宿舍你立刻就可以入住沒有問題的,那麽我就失陪了。


    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這名中年女性就快步消失在了教研室內部。


    「……什麽亂七八糟的。」


    看來麵相和善隻是我的錯覺而已。


    我一個人被丟在原地,無助得就像是一株孤獨的蘆葦。身為教師,對學生態度如此隨意真的沒問題嗎。不,說不定她隻是個普通的校內員工罷了,可就算是這樣也依然說不過去啊。


    我對自己在江之島女子學院的前景十分擔憂。


    無論如何,至少算是和校方見了麵,也拿到了宿舍的鑰匙,該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我如此寬慰自己。


    想法樂天一點的話,甚至可以將之視為對人生地不熟的我格外的關照呢。


    之所以無法坦然接受,都是因為她對我的莫名態度,以及意義不明的介紹信。


    「茶會部……?」


    到底是做什麽的地方?


    會不會是類似茶道部的存在呢?那為什麽不幹脆叫茶道部?


    杵在這裏亂猜一氣也沒有用,教研室裏雖然沒什麽人,但仍舊算不上一個自在的地方。於是我施了一禮,離開了教研室,走出了教學樓。背對著正門,從運動場右側繞行一段距離,就看到了社團樓。兩層高,有種裝配式建築的味道,遠遠地就能夠感覺到有學生在其中活動的跡象。運動場上也有運動部的學生們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練習,這也稍稍減輕了我心中的憂慮。


    如果經過社團樓繼續朝山那邊走,就可以看到宿舍樓。在那之前,不如就去那個什麽茶會部看看也好。


    雖然我根本不懂得該如何交朋友,但如果能和他人混個臉熟的話,多多少少也會對生活有所裨益吧。不久之前,我還在擔心自己這個突然出現的轉學生會不會連能說得上話的人都結識不到。現在看來,老師的關照的確十分可貴。


    雖然不知道茶會部的具體位置,所幸所有房間的門外都附有銘牌。從外表上看來,每一間活動室都占有足夠大的麵積,內部裝修也比想象的更加講究。有錢的學校就是好啊——想著這些瑣事的同時,我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了目的地。


    茶會部。在貼著這個銘牌的房間門前,我停下了腳步。


    「…………」


    接下來隻要敲門就行了,可我卻始終抬不起手。心跳速度明顯加快,令我意識到了自己的緊張情緒。我吞津潤喉,長舒一口氣,在心中勸自己冷靜下來。


    雖然不擅長與人交流,但杜絕了一切的交際,任何人都無法生存下去。


    隻要小心點,不要失敗,就沒問題。


    不去深交,看淡一點,不要犯錯誤就好。


    ——不能像在橫浜那時候一樣。


    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之後鼓起了勇氣,敲了敲門,同時將門推開。


    「————」


    我們的視線就這樣相交了。


    一頭比雪還白的頭發,隻有其中一側被綁成了馬尾——對方是這樣一個發型奇特的女生。她身上具有一種異質的氣息,纏著紅色領巾的江之島女子學院製服穿在她身上一點也不合適。此時的她正坐在麵朝正門擺放的長桌另一側的搖椅上。


    我看著她。


    她也看著我。


    我就這麽維持著推開門時的姿勢,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不是因為她相貌端麗,也不是因為她的異質氣息。


    而是因為,這個白發的女生,正在親吻坐在桌上的另一個女生的大腿。


    「呃——」


    「嗯……?」


    看到這一幕的我,與被看到這一幕的她,同時發出了聲音。


    我無法動彈。


    唯一能夠做出的反應,就隻有愣在入口處,瞪大眼睛看著她們。


    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不對,其實隱隱約約能猜出究竟發生了什麽,即使如此,大腦依然一片空白,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


    為什麽短發的女生要挽起裙子坐在桌子上?為什麽白發的女生要把自己的嘴唇貼在對方的大腿上?明明都是女生,究竟在做些什麽?啊,但是這裏是女校,所以根本沒有男生啊。但這麽說來,在學校裏做這種事真的沒問題嗎?莫非是我頭發長見識短,實際上這種事情很正常?問題一個個出現,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我的思維卷入其中,無法逃脫,也無法得出答案。


    就在變成了廢人的我麵前,短發的女生皺起了眉毛。她一臉不滿地跳下桌子,一言不發地將裙子理平。她的領巾是藍色,這麽說大概是低年級的學生,個子比我矮將近二十公分,江之島的製服在她身上顯得大方得體,幹淨整齊,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個守規矩的好孩子。


    ——但是,守規矩的好孩子會在大白天做出這種勾當嗎?


    問題雖然再明白不過,但我的腦子依然無法正常運轉。隻見她徑直走到全身僵直的我麵前,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太惡心了。」


    啪,的一聲。


    這清脆的響聲,喚醒了我僵死的大腦——因為她揮起右手,照著我的臉頰抽了一巴掌。明明看得真切,我卻沒能躲開這一突然襲擊。


    這也難怪,因為我根本想不到任何自己挨打的理由。在火辣辣的疼痛感漸漸湧現之前,我甚至沒有感覺到『自己被抽了一巴掌』這一事實。她的舉動就是如此唐突,如此不合邏輯。


    「…………」


    我唯一的反應,就是用充滿疑惑的眼神凝視著她。但是她對此不屑一顧,徑直走出了茶會室。


    剛剛到底都發生了什麽?


    看來在遭遇到極度不合情理的對待之後,人類就算想生氣,都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才好。我隻好茫然地看著留在屋裏的白發女生。


    「我有做錯什麽事嗎……為什麽會挨打?」


    「對小雪而言,做錯的永遠是別人。」


    隻見她將身體靠在了搖椅的靠背上,麵不改色地回答道。椅子隨著她的動作而靜靜地前後搖動著。


    短發的女生從桌子上離開後才看到,她用一條厚毛毯將自己從腰部到腳底蓋得嚴嚴實實,大概是為了防寒吧。


    看她那悠然自得的樣子,簡直像是把這所謂的茶會室當成了自己的家。


    「……小雪?」


    「就是剛才出去的那個孩子,她叫石上雪乃。另外,我的名字叫七裏浜明未。七七、明明、未未……你想怎麽稱呼我都沒關係。」


    「還是叫你明未吧,我沒有叫人昵稱的愛好。」


    「嗯,沒問題,隻要你喜歡就好。」


    說著,這個叫七裏浜明未的女生笑了起來,聲音如銀鈴一般。


    純白色的頭發雖然十分驚人,但她對陌生人似乎毫不見外,甚至可以說,笑聲中除了開朗


    還含有幾分輕薄,讓人搞不懂究竟是什麽事讓她如此開心。


    這是我絕對學不來的笑容。


    但是,與笑容比起來,她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並非對人盯著不放,也並非完全無視,嘴上明明是在笑,眼中卻看不到真正的笑意。


    她的雙眼,像是會將人看透至內心深處。


    「小雪雖然說不上是個好孩子,但也絕對不是壞人,所以請不要見怪。因為她隻懂得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去評判對錯,除了批判他人之外,她找不到任何另外的表達方式。」


    「你這根本不像是在幫她說話吧。」


    我不留情麵地指摘道。


    本來有點猶豫對初次見麵的人說話如此隨意會不會有失妥當,但七裏浜明未的態度,以及最初目擊的驚人情景,令我對她一點也客氣不起來。


    說不定這正是她的企圖,她可能就是為了讓我不要跟她客氣,而故意擺出這樣一副態度。


    明未笑著將我的指責與蔑視一並接收,並繼續說道:


    「我沒有幫她說話,隻是向你解釋一下而已。問題不是你自己問的嗎?在這間沒有鎖門的屋子裏,做著那種下流的舉動,結果被人看個正著——為了擺脫這種罪惡感以及羞恥感,她才會判定『做錯的是進入這個屋子的人』並立刻發起火來。」


    「……那不就是遷怒而已嗎。」


    說完,我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這樣真的就連生氣的心情都沒有了。原本還有些擔心是不是自己在不知不覺當中做錯了什麽事,現在看來這和我完全沒有半分關係,整件事都隻是個意外而已。


    對這種毫無道理的事情生氣的話,反而像個白癡一樣。


    同時我下定了決心,下次再遇到這種毫無道理的攻擊,一定要麽防禦,要麽反擊,總之不能讓人白打。既然自己沒犯什麽錯,那就該幹什麽幹什麽好了。


    但話又說回來——


    聽了她的說明,有件事情我更加弄不明白了。


    那就是,這個社團究竟是做什麽的?


    雖然老師說了是茶會部,但剛才我參觀到的『活動』可是和茶會一點也沾不上邊。而且,為什麽老師要推薦我加入這個社團呢——問題太多,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不如直接問別人吧。


    「咦~這個女生是誰呀?」


    正想說話,一個甜美嬌婉的聲音打斷了我。


    與此同時,有人從背後抱住了我。明明是女人的聲音,可雙臂卻格外有力,有那麽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被男人抱住的錯覺。由於被摟得結結實實,我甚至無法轉過頭去。從手的位置來看,對方身材應該比我高出一頭,但聲音卻比我更加稚嫩。


    「喂……幹什麽?放開我——」


    「前輩,七裏前輩,她是新的朋友嗎?春流可以收下嗎~?」


    大驚之餘,我奮力嚐試掙脫,但是卻完全甩不掉她的雙手。不僅如此,她竟然像個小孩子一樣用臉頰在我頭上蹭啊蹭的,完全沒有顧及到我的感受和心情。她就像是無法與之溝通的另一種生物一樣,令人完全找不到反抗的方法。


    我像是被一隻黏人的熊抱在了懷裏。而且還不是現實世界裏的熊,而是巨大化的玩具泰迪熊——那種情景,想想就覺得詭異。


    我在這邊負隅頑抗,苦苦求生,明未卻完全不打算伸出援手,而隻是笑著旁觀。


    「目前隻能算是候補的朋友吧。啊,這位是柳小路春流,雖然身材高大,但是和雪乃一樣,是鮮嫩可愛的一年級生。雖然不是壞人,但是比較危險,在成為朋友之前還是與她保持一定距離為好哦。」


    哎~春流沒有做錯事啦!名字叫春流的女生發起了抗議。


    所以都說你不是壞人啦。明未無奈地聳了聳肩。


    這兩個人把我甩在一邊歡聲笑語,令我的煩躁感直線上升。但是我盡量克製自己,用不至於太難聽的語氣問道:


    「七裏浜明未,那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要說我的話,大概算是有好有壞的……庸人吧。」


    「不管好還是壞,前輩就是前輩啦~」


    我真是整個人都無力了。


    這次真的一點也客氣不起來了,反正星期六沒有課,我恨不得立馬轉身回宿舍去,把收拾行李的事情拋在腦後倒頭大睡一番。不然就遠離此地,逃之夭夭,哪怕是去橫浜或者什麽地方也好。


    之所以我沒有這麽做,有兩個理由。


    一是,我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容身。


    二是,既然老師讓我到這裏來,也許是有什麽原因的吧。在學校隻要聽老師的話就好——對於在學校幾乎沒有朋友的我來說,這就是賴以自保的處世方針,時至今日已經深入骨髓,我還遠沒有強大到可以將之拋棄的程度。


    所以,也隻能認命了,我不禁歎了口氣。


    「星~野,刻~子,這樣的話,昵稱就叫刻刻嘍~?」


    春流拉著長音說道。


    她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我訝異地扭頭一看,發現她手裏拿著一本學生證。她長著一張孩子氣的臉,頭發是金色的,莫非是混血兒嗎?或許是因為擁有其它人種的血統,所以才長得這麽高大吧。她手裏的學生證……不是她自己的。寫在上麵的名字,還有照片,都是我的東西。


    我明明放在了懷中的口袋裏。


    ——難道是她偷去的?


    我可是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她表現得如此自然,讓我都不知該如何表達不滿。唯一的好處是,為了偷走學生證,她鬆開了一隻胳膊。我一言不發地搶回了學生證,並掙脫了春流的另一隻胳膊。


    明未收起了笑容,微微一蹙眉。


    「小春!手腳總是這麽不幹淨的話,就沒人會喜歡你了。」


    「才沒有那回事呢~對吧?」


    我沒作出回答,而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看她一臉難過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反而像是要哭出來了。


    ——這到底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社團啊。


    頭一次遇到對自己這麽不客氣的陌生人。而且這其中並不包含友好的意思,簡直就像是沒把自己當成人類,而是當成寵物或者布偶一樣任意把玩。


    身體貼在一起,但彼此之間卻不存在任何的交流。


    對這樣的春流,我實在是疲於應對,於是未加請示就徑自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茶會室正中央擺著長桌,四張椅子圍桌而設。明未坐的是最靠近內部的搖椅。她下半身蓋著毛毯,悠然自得地搖來搖去,簡直就像是小說裏的偵探一樣。


    我所坐的是最靠近門口的椅子,所以很自然地形成了與明未麵對麵的局勢。春流被我逃掉似乎很不甘心的樣子,嘟著嘴巴坐在了右側那張墊著可愛坐墊的椅子上。剩下的那張椅子,應該是屬於剛才出去的那個石上雪乃吧。


    冷靜下來一看,這間茶室相當寬敞。而且名副其實,茶具、點心、電熱水壺之類的用品一應俱全。問題是除此之外,與茶會毫無關係的東西也大量存在。書櫃裏羅列著各種各樣的書籍,但仔細一看周圍還擺放著羽毛球拍呀奧賽羅棋之類的玩具,傘架裏除了傘之外還混雜著棒球棍、竹馬、拐杖和活動看板架。還有一組沙發靠牆放置,但上麵擺滿了毛絨玩具,根本沒有給人坐的空間。


    真的是越來越弄不明白這到底是做什麽的社團了。


    透過正麵的窗戶能夠看到操場。如果是坐在明未的位置的話,應該還可以看到教學樓和學生宿舍。在如此顯眼的位置,居然敢那樣大行苟且之事啊。也許她們根本就不怕被人看到吧。


    我來回打量著這間屋子,而明未和春流則一直都凝視著我。雖然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我沒有理


    睬,直到充分地觀察了四周環境之後,我才打定主意,對明未說:


    「那麽,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這問題問得……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我們正好端端地開著茶會,你卻突然連個兔子都沒帶就闖了進來,說你是愛麗絲也有點——」


    「我是在問你,這個社團究竟是幹什麽的。」


    我有些煩躁地追問道。


    「——幹什麽的?」


    於是,前一秒還笑嘻嘻的春流,神情驟然一變。


    明明之前笑得像個孩子一樣,但現在卻變得毫無表情。投來的目光中並無怒意,而是不含任何感情,冰冷而空洞。


    春流繼續用沒有起伏的語調說道:


    「前輩,難道說,這是個不認識的人嗎?要春流趕她出去嗎?」


    「…………」


    「並非完全不認識。而且今後,我還打算更進一步地了解她呢。春流,她不是敵人,所以可以請你去泡茶來嗎?」


    「好哇~」


    於是,她的態度再一次發生了驟變。


    剛才的壓迫感就像是幻覺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春流乖乖地去一邊泡起茶來。除了電熱水壺之外,那裏還有微型灶台和小型冰箱。從她愉快的背影當中,完全感覺不到絲毫的憤怒之情。


    這太不正常了。


    每個人都不正常。


    整個社團都不正常。


    越是如此,越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推薦到這種地方來。既然是入學頭一天,難道不應該介紹一位更加平易近人的向導——好比班長或學習委員那樣的人——來帶我四處參觀校園才對嗎?


    疑問要多少有多少,但即使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態度,事情也不會好轉。所以我一邊不斷勸說自己冷靜下來,一邊繼續問道:


    「為什麽說並非完全不認識?」


    「因為已經從老師那裏聽說了轉學生的事,也說過要推薦轉學生到我們社團來,提醒我多加關照。隻是沒有打聽過轉學生的具體情報而已……你就是這個轉學生對吧,刻刻?」


    「…………」


    刻刻是什麽鬼。


    難道是在說我嗎?


    我對這陌生的稱謂不予反應,反而是明未顯得有些不安地問:


    「你是星野刻子……應該沒錯吧?難道說除了你之外還有第二、第三個轉學生?」


    「我是星野刻子,不是刻刻。」


    「昵稱是我表示友好的一種方式,即使不喜歡,也希望你可以勉為其難地笑納。」


    「…………」


    我已經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始終一副輕佻的模樣,但是在與人交流時卻是采取著積極的態度,不知不覺就會被帶入到她的節奏當中。


    既然已經識清對方的品性,我還是除了自己想問的問題之外,什麽都不要說了。


    「這個社團的主要活動是什麽?該不會是剛才那碼子事情吧?周末也要進行嗎?」


    「不是的,剛才那純屬個人興趣罷了。確實我們在周末也會進行活動,但沒什麽特別的原因,隻不過是沒有其它事情可做而已。因為這裏是個封閉式的環境,基本上不存在什麽娛樂。」


    「到學校外麵去玩不行嗎?」


    「我也不清楚別人怎樣,但至少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才會為了打發一下閑暇的時間,與人好好親近一番。」


    看來最惡心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還好那不是社團活動,不然我絕對馬上以最快的速度逃出這個鬼地方。可即使已經弄清楚並非如此,也不是能夠輕易釋懷的。


    好吧,既然是興趣,我這個外人就沒必要說三道四,而且即使是意外,我也畢竟是在不請自來的情況下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硬要說的話,這多少也可以算是我做錯了。


    但是這種個人興趣,不應該帶到公共場合來吧。


    「學校允許那種行為的出現嗎?」


    「校規裏並未禁止同性性行為。」


    「但是應該有禁止淫亂下流的行徑吧,比如要求學生精神健全什麽的。」


    「哈哈,健全?」


    聽我這麽說,明未發出了嗤笑的聲音。


    「健~全~?」


    同時,春流也笑著回到了桌旁。她的發音有點怪怪的,聽起來就像外語一樣。


    她放在桌上的馬克杯裏,是冒著熱氣的紅茶。既然叫茶會部,也許品茶才是主要的活動吧——心懷著這樣的期待,我試著飲了一口。


    除了糖的味道之外,什麽也沒有。


    不是加了糖的紅茶,而是加了紅茶的糖。


    「…………」


    我滿麵愁雲地把杯子放回桌上。這樣的東西,別想讓我再喝第二口。可是另外兩個人卻喝得心安理得,難道是在合夥捉弄我嗎?還是說她們真的就那麽喜歡糖嗎?從表麵上實在難以判斷。


    隻見明未喝光了紅茶,晃著搖椅,用話裏有話的語氣說道:


    「精神健全是救不了人的,這種事情你不是應該很清楚嗎?」


    「……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我確實並不了解你,因為你連自我介紹都還沒有做過。」


    「我叫刻子,星野刻子。從橫浜來的。」


    「春流是春流~柳小路春流哦~春天的流水,春流~」


    「七裏浜明未,姑且算是這裏的社長。除了剛才的雪乃以外,茶會部還有另外一名社員,遺憾的是現在她已經不在了。」


    ——現在,不在了?


    從明未淡然的介紹中,我察覺到一絲異樣。


    這麽說來,這間屋子裏有許多東西都準備了四人份。坐下來的時候還沒想那麽多,現在看來,這裏理應存在第四個人的。


    那個人是像自己一樣轉學了嗎,還是退出社團了呢,又或者僅僅是今天碰巧不在呢。雖然很在意,但在我提問之前,明未裝模作樣地平攤著雙手說道:


    「既然受人之托,我也要有所表示才行。總之,歡迎你來到茶會部。」


    「……茶會部。」


    「其實在校方注冊的名字是黑百合會來著,不過在我們之間通稱茶會部。」


    「不,名字是什麽都行,我想問的是茶會部都做些什麽。」


    「我們的建社目的就是什麽都不做。」


    「364天,每天都不會發生任何事!什麽都沒有的朋友聚會!」


    「純粹用來打發時間的社團?」


    那樣的話不就是隨處可見的普通社團嗎,既然如此為什麽會——


    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明未就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樣搖了搖頭。明未的一舉一動都像是在演戲一樣,帶有幾分刻意的成分。之所以看上去沒有惡意使壞的感覺,大概是因為那一頭富有超現實感的白發吧。


    「和你想象的有點不一樣。創建這個社團的目的是,將有可能闖禍的學生集中到一處,並且不讓她們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們隻要閉上嘴乖乖喝茶,就算是在進行活動了。」


    「………………」


    我剛剛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妙的字眼?


    看到我全身僵住的樣子,明未又故作開朗地繼續說:


    「與之相對地,在這裏我們擁有治外法權。隻要在這間屋子裏,無論做什麽都不會被責怪。」


    「要吸煙嗎?在那邊的櫃子裏有煙灰缸哦~想喝酒的話就去冰箱找吧~反正這兩樣春流都不喜歡。還有哦,賭博用具也應有盡有哦~」


    「……我全都不要。」


    我使出全身力氣,用顫抖的聲音回答道。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那就是說——


    校方認為我的人格也有問題?所以才推薦我加入茶會部嗎?」


    相信就算天氣再冷,我也不會抖成這樣。但是,明未卻露出了至今為止顯得最為滿足的笑容,並點了點頭。


    「答對了!那麽就繼續自我介紹吧,你之前都捅了些什麽大簍子啊?」


    「…………」


    這叫我怎麽回答才好。


    要是完全沒想到什麽的話,隻要表示否認就行了。


    即使想到了,也隻要說個謊就行了。


    之所以做不到這些——是因為我想到的事情,在我心中的分量,龐大到無法掩飾。


    ——我想起了瑞穗愛理。


    我原本就不擅於積極地與他人接觸,無論換多少次班級都無法融入集體,在交朋友這方麵,我簡直是弱智到無可救藥的程度。但是如果說有什麽事情能夠讓人一口咬定我『人格有問題』的話,那麽一定是指我在橫浜的學校時發生的那件事。


    一想到這件事,胸口就會一陣刺痛。


    心中的痛楚,難以言喻。


    我使出渾身解數壓抑著這份痛楚,不讓它表現在我的臉上。無論是那件事,還是我的痛苦,都沒有理由也不應該說給其他人聽。


    「……隻不過是這幾個月都沒有上學而已。我本來就身體不好,經常請假。」


    雖然這並非謊話,但也完全無法涵蓋事情的真相。


    到頭來,我還是隻能用這種手段蒙混過去。


    我確實算不上健康,經常請病假住院休息。這幾個月也的確沒有上學,一直都把自己關在家裏,隻不過並不是因為生病,而是因為夏天前發生的那件事,對我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打擊。


    就是為了逃避,我才會在父母的勸說下轉到這所學校來。


    聽了我的話,隻見明未大點其頭,也不知她心中究竟是怎麽想的。


    「原來如此,因為病休太久導致周邊人際關係的崩壞,所以幹脆到新天地來打算從頭來過?」


    這說法未免太過刻薄,但為了免去麻煩,我也懶得否定。


    因為明未說的話也並非完全錯誤。


    我確實有考慮過在新的學校好好表現,過去的失敗也是不爭的事實。


    回想起來,在這方麵我從來都沒成功過。


    構築人際關係最關鍵的就是積累,如果在小學時期體驗過失敗的滋味,就一定會將這種不安和焦慮揣在懷裏,人就會因此而變得懦弱。於是到了初中還是會經曆同樣的失敗,又變得更加懦弱。為了將這些不堪的過去一掃而光,就會勉強自己做出一些神經質的事情,這就又導致了高中時期的失敗。不知不覺中,就不會再考慮去主動交朋友了。


    這樣講來,被老師強製性地送進某個社團,對我來說倒也不是壞事。因為如果沒有人命令我,強迫我去做這件事的話,我是不會主動去嚐試的。


    我就喜歡這樣任人擺布。如果有理由的話,我就會展開行動,去與他人形成聯係。


    反之,如果沒人給我個理由的話,我就是個全無存在感的人。


    我無法靠雙手來爭取自己的位置。


    因為我是這樣的人,所以從來沒想過自己真的能夠在新的環境裏主動加入別人的圈子。本來就不擅長與人交際,或許這已經是最適合我的生存方式了吧。


    盡管眼前這個社團,讓人很難判斷這一切是福是禍。


    一想到今後自己就是這裏的一員,不由得眼前發黑。哪怕有一個正常人也好啊——想是這麽想,但如果明未說的話是真的,那很遺憾,這社團裏真的所有人都是問題少女。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門被推開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發現站在門口的正是剛才離開的那位石上雪乃。回到茶會室的她先是瞥了我一眼,然後用明顯充滿了敵意的語氣惡狠狠地說:


    「你還在這裏啊,無關人等就趕快出去,真讓人不悅。」


    「已經不是無關人等了。小雪,她叫星野刻子,從今天起她就是我們的社員了哦。」


    聽了這番話,雪乃露骨地做出了厭惡的神情,狠狠瞪了我一眼。


    「……又來了個多餘的家夥。」


    「所謂的茶會,還是四個人比較好哦。」


    「隻要可以做朋友,春流什麽意見都沒有哦~」


    「真讓人不悅。」


    雪乃毫不客氣地說道。


    她這種毫不猶豫地對他人惡言相向的態度令我有點心寒,同時也有點擔心——她難道無論對誰都是這樣嗎?


    不過當然,她也根本不需要我替她操心吧。


    據我觀察,她對明未和春流這些茶會部的同伴倒是沒有那麽刻薄,或許隻是那種地盤意識極強的人吧,強到已經可以用『極具攻擊性』來形容了。


    真的是好久沒有感受過如此鮮明的敵意了,久到我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是在什麽時候。


    在橫浜的教室裏,我基本等於是空氣一樣的存在——空氣是不會有敵人的。最多也不過是被人傳傳閑話而已,從未受到過任何形式的直接攻擊。沒有任何人與我交好,無論我在不在教室裏,周圍都不會有任何變化。我就是這樣的人。


    想要與人敵對,首先要與人麵對。


    而能夠站在我麵前,與我麵對麵交流的人,幾乎不存在。


    所以,碰到對我如此敵視的人,我反而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應該生氣嗎?還是應該如她期待的那樣針鋒相對?


    雖然腦子裏想著這些不和諧的事情,但是到頭來,我也找不到任何與她作對的理由,又完全生不起氣來。最後我隻好站起來說:


    「如果不歡迎我的話,我就去請老師安排我退出社團吧,這樣行嗎?」


    「我隻是說你讓人不悅而已,又沒有說要你退社。既然已經獲準加入了,何必要在意我怎麽說呢。如果你就因為我的幾句話就退出了社團,那不就像是我的錯一樣了嗎?真令人不悅。」


    「…………」


    態度雖差,但雪乃沒有再說什麽。似乎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了,就對我失去了興趣一樣,從書包裏掏出一本書自顧自地讀了起來。漆黑的書皮擋住了標題,所以也沒法利用這個來繼續對話。從雪乃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種『我與你沒有任何關係』的強烈意誌。


    這樣就找不到插話的餘地了。沒有辦法,我隻好重新坐下,將視線轉向其他成員。雖然我無計可施,但她們應該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一定會有辦法的吧。


    但是,我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


    明未這個家夥,看著我與雪乃的尷尬樣子,笑得十分開心。春流也和她一樣笑嘻嘻的,也許是因為看到明未開心,所以自己也覺得開心吧。從她們兩人的態度上,看不到一點幫忙排解和改善狀況的意思。


    就好像坦然接受著發生在麵前的一切——包括雪乃的敵意。


    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氛圍啊。


    我徹底無力了。不對,其實我早就已經無力了,隻是現在終於注意到了這一點而已。


    身為一個轉學生,原本就充滿了不安,沒想到立刻就被趕到了這種奇怪的地方,那當然會覺得無力——尤其是在老師認為這個奇怪的地方很適合我的前提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如此勸說自己。


    這是充滿魔力的話語。沒辦法。隻要用這句話來寬慰自己,無論是多麽無理的對待,我都能夠從容麵對。對,無論離開橫浜,還是獨自來到鐮倉,都是沒辦法的事。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這句話來一筆帶過,那人生該有多麽輕鬆啊。


    可惜,這種魔力隻存在於空想之中。


    想到這裏,我不禁重重歎了一口氣。


    可與之相對的,明未和春流卻興致高得很。


    「總是唉聲歎氣的話,幸福會逃掉的哦。對吧,小春?」


    「其他人的幸福逃掉的話,春流的幸福就會增多了,真開心呀。」


    「實際上,能量每經轉移時都會被消耗掉一部分,所以完美的零和博弈是不存在的。」


    「是啊~但是,如果大家都變得越來越不幸,而春流則因此而變得更加幸福一點點,那就已經足夠美好了哦~」


    這對話內容實在是太負能量了。但是雪乃似乎對此已經很習慣了,還是心無旁騖,隻顧翻書。


    這樣的事情,她們三個人就一直都在重複嗎?


    ——不對。


    並非如此,茶會部應該有四名成員才對。或者應該說,過去曾經是四個人,現在是三個人。仔細想想,對這件事明未描述得很曖昧,所以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說不定,還存在比這三個人更加怪異,問題更嚴重的第四個人。


    光是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栗。難道下限還在更深處嗎?即便是在夢裏,估計我也想象不出那會是個怎樣的人。即使如此,也無法斷言這個人真的不存在。


    既然已經上了賊船,無論怎樣的狀況都隻能接受了,反正情況已經糟到不能再糟,有什麽問題還是趕快問了比較好。


    無論是多麽可怕的人,我都不會驚慌——心中做好了這樣的覺悟,我終於開口問道:


    「第四名社員是個什麽樣的人?已經退社了嗎?」


    但是。


    話音剛落,我立刻就後悔了。


    隻見春流和雪乃同時朝著我瞪了過來,那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仇人一樣,充斥著與剛才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的猛烈敵意。很難想象究竟是怎樣可怕的詞語,能夠讓人一聽到就突然變成這樣。


    更何況我隻是問了一下她們的同伴而已,為什麽會這麽不開心呢。


    總之,我被這股氣勢壓倒,嚇得倒吸一口冷氣。很明顯,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但如今也追悔莫及。我無助地看了看明未,發現隻有她一個人的態度沒有發生變化,還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嗯,她叫鵠沼冬花。就像你說的那樣,她現在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是像我一樣轉學了嗎?


    但是,這種樂天的想法,立刻遭到了明未的否定。茶會室裏的空氣變得如泥淖一般沉重。而作為唯一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的人,明未毫不掩飾地用明快的語氣向我道出了真相。


    茶會部曾經的第四名成員,鵠沼冬花的去向。


    「隻不過是從樓頂摔下來死了而已。鵠沼冬花,已經被人殺死了。」


    我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2


    「啊,你醒了?」


    睜開眼時,看到屋裏有個穿著運動衫的單馬尾少女。


    「…………」


    如此超現實的場麵,令我的腦子無法正常運轉。這個陌生的少女明明是在別人的房間裏,卻毫不顧忌地脫下運動衫換起衣服來。屋裏開著暖氣,並不會覺得冷,所以她應該是剛從外麵進來的吧。話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莫非是在做夢?


    剛睡醒的大腦還很遲鈍,我躺在床上靜靜看著她換衣服。茶色的短發梳到後腦勺上紮起了一個短辮子,顯得活潑可愛。我身邊很少出現這種類型的人。再仔細一看,這裏也不是我的房間,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兩張床,兩副桌椅,就像是宿舍一樣。在我的床邊還堆著幾個未開封的紙箱子。


    ——果然是夢啊。


    而少女對我的視線毫不介意,先將運動衫丟在床上,然後連體操服都脫了下來,接著正打算穿上便服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啊,是不是穿製服比較好啊?」


    如此自言自語後,放下了便服,開始換製服。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水手服——不對,見是見過,隻是還沒見慣而已。就在昨天,我也穿著同樣的製服。紅色的領巾證明她和我同樣是二年級。


    對了。


    鏽死的大腦終於開始了運轉。


    我所熟悉的那間橫浜的房間,已經不屬於我了。眼前這個陌生的,堆著紙箱的房間,才是我的住處——從今以後,我就要在這裏生活了。


    也就是說,這不是夢。


    「……該起床了。」


    我已經轉學了,這裏是鐮倉的江之島女子學院。我已經離開了橫浜,走入了新的環境當中。


    毫無疑問,這就是我目前麵對的現實。


    我艱苦萬狀地爬起身來,將自己挪出了被窩,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是一身日常裝束。往床邊一瞥,看到有個被打開的紙箱,可是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有做過這種事。進一步來說,我都不記得自己有換過衣服,以及自己為什麽會睡在床上。窗外已經豔陽高照,早上的太陽是不會這麽亮的。記得昨天有下雪,但是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出那個跡象。


    說起來,那真的是昨天發生的事嗎?會不會其實我已經睡了整整一個星期呢——一切都發生得毫無先兆,令我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


    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時,那個活潑型少女露著可愛的小虎牙對我擺出了笑容。


    「早上好,我是和田塚茜,就叫我茜吧,我也稱你刻子,好嗎?」


    「嗯……茜,那個,我……」


    就算知道了眼前這個少女的名字,困惑也難以消除。我機械地重複著她的名字,同時拚命地回憶自己為什麽會睡在這裏。


    可是,越是如此,越是想不起任何線索,就像是記憶徹底斷了片一樣。記得我昨天是從橫浜乘電車來到了鐮倉,然後……


    ——然後?


    這之後發生了什麽,我一點也不記得。或者說,就好像我的理性在阻止我回想起來。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甚至忘記了從床上下來。見我這樣,茜有些驚訝。


    「你都不記得了?昨天你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回到了房間裏,魂不守舍地換好了衣服,然後立刻就整個人攤在了床上。無論我怎麽叫你都毫無反應,我還以為轉學過來的是一隻僵屍呢。」


    她打趣地說道。


    聽了這番話,我終於想了起來。


    我為什麽會弄得疲憊不堪。


    從我抵達鐮倉,到回宿舍撲床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


    ——我去了教研室,拜訪了茶會部,然後……


    結識了七裏浜明未。


    回想起來的同時,一陣熟悉的疲憊感再次甚囂塵上。明明剛從床上起來,卻恨不得馬上再睡一覺。昨天遇到的人,對我造成的衝擊就是如此強烈。我原本就不擅長與人交往,結果一上來就讓我和個性如此鮮明的人相處,開玩笑吧。而且還不止一個,而是三個,根本是開啟了地獄模式。


    最離譜的是——


    『從樓上摔下來,死了。』


    七裏浜明未的這句話,對我而言,簡直是剜心之痛。


    好像在那之後,我還和茶會部的人說了些什麽,但這個就真的想不起來了。好像我隨便找了個理由離開了茶會室,晃晃悠悠地離開了社團樓,徑直回到了學生宿舍,之後猶如行屍走肉一般換了衣服一睡不起。


    根本沒有思考其它事情的餘裕。


    對現在的我來說,那句話就具有如此強大的殺傷力——以至於連回想起來都心有餘悸。


    光是想想,胸口就疼痛不已。所以我將好不容易喚醒的記憶又重新塞到了內心深處。現在我需要思考一些其它的東西——我一邊如此規勸自己,一邊轉身麵向和田塚茜。


    和我在同一間屋子裏更衣就寢的少女。


    這麽說,她應該就是——


    「……你是我的室友嗎?」


    「是的,今後請多多關照——很抱歉一上來就說這種話,不過可以請你快一點起床換衣服嗎?」


    「為什麽?」


    我疑惑地問。今天應該是星期日,不需要上課。而茶會部應該也不存在必須參加的時段。


    於是,茜露出了有點訝異又有些開心的神情。


    「現在起床的話,還能趕上食堂的開放時間。如果錯過的話,就隻能去小賣店自掏腰包填飽肚子啦。」


    「……對哦,學生宿舍都是集體行動的。」


    我都忘了——或者說,從來都沒考慮過這一點。


    這是我第一次上全日製的學校,所以即使知道存在著這樣一種文化,但也隻是皮毛知識而已。現在我也是當事人之一了——如果沒有別人提醒的話,我根本意識不到這一事實。


    集體行動。


    在橫浜上學的時候,都是從家裏去上學的,幾乎沒有過與其他人寢食與共的經驗。就算沒有任何像樣的朋友,也能夠應付校園生活。


    但在這裏,就無法那樣得過且過了吧。


    ……我必須要習慣這種生活才行。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和田塚茜的這種性格。對我這種不會主動與人搭話,又毫無行動力的人來說,她這種開放活絡的性格最好相處。如果茜是那種秉持『互不幹涉』原則的人,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麵對生來第一次的宿舍生活,我一定會手足無措,過好幾個月才能習慣過來。


    從這一點上來講,有個這樣的室友真的是太好了。


    抬頭一看,茜正以親切的笑容麵對著我。


    「沒錯。我也可以順便帶你四處參觀一下,快準備準備吧!」


    「謝謝你……可以等我三十分鍾嗎。」


    「最好能在十分鍾內準備好哦。」


    到頭來,都沒怎麽認真打理,就花掉了三十多分鍾。


    穿好了製服,和茜一起離開了房間。即使是休息日在宿舍內,離開房間的時候也不可以穿便裝——這也是在茜提醒之後我才知道的事情。


    我走在走廊上,望向窗外。


    昨天都沒有工夫看個仔細,現在看來,江之島女子學院的占地麵積十分寬廣。畢竟是全日製的高等學府,從山腳到山腰都屬於校園範圍內。雖然有圍牆的遮擋,但由於海拔不一,從宿舍二樓能夠遙望到鐮倉市東側的街區以及遠處的大海。


    反過來望向西邊的話,圍牆外則是鬱鬱蔥蔥的山林。


    茜也與我望著同一個方向,並對我說:


    「完全就是鄉下啊,便利店裏都能買到蔬菜,你說鄉下不鄉下。車站附近還算設施齊全,但是千萬要離山那邊遠一點。」


    「沒關係,我本來就沒有登山的愛好。」


    「我可是有這個嗜好的哦。」


    她一邊略顯得意地挺起了胸,一邊給我帶路。與教學樓相同,宿舍也是富有曆史感的木造建築。每走一步都能聽到輕微的吱吱呀呀聲。夜裏要在這裏悄悄走路,可要好好習慣一番了。


    我一邊走,一邊繼續望著窗外。


    南側的三層教學樓,東側細長的二層社團樓,以及北側的學生宿舍,將運動場圍在中央。嚴格來講,教學樓位處東南,宿舍則是在東北方才對。建築物之間距離並不遠。


    在運動場的後方,則是由北向西橫亙的山巒。西南方是通往江之島方向的公路,不過被擋在了圍牆外。如果在校外想要打探牆內情況的話,不翻過圍牆就要爬到西北側的山上才行。


    「雖說如此,但這也畢竟不是什麽難爬的山,運動係社團的人有的時候還會去山上拉練呢。」


    「不會遇到野獸嗎?」


    「會啊會啊,山裏雖然也有手製的柵欄什麽的,但並沒有圍牆那麽結實,而且還有漏洞。有時候狸貓之類的小動物會跑到運動場上去。」


    想想那個場麵,還蠻有愛的。


    在橫浜,別說狸貓了,幾乎不會見到任何野生的動物。烏鴉這樣的鳥類倒是有,除此之外連野貓都找不到。


    「先不說狸貓了,所謂的漏洞是……」


    「你很聰明啊,確實可以用來偷偷跑出學校。話雖如此,畢竟山裏還是蠻危險的,所以會用的人很少……或者說有這種心思的人都很少。因為隻要向校方申請,辦好手續就可以出去了。大多數的同學都是自願留在學校裏的。」


    「就是說,她們不打算出去?」


    「嗯,因為校內已經具備足夠的生活條件。而且隻要過了三年,就會自動被趕出去了。」


    說著,茜露出了稍顯落寞的神情。


    而我無法理解這種落寞源自何處。


    雖然說是三年,但是對於二年級的她和我來說,剩下的時間就隻有一年多而已。高中生活已經折半,昨天剛剛轉學過來的我,和已經在這裏生活了接近兩年的茜,自然是擁有著完全不同的感觸。


    即使如此,畢業的日期卻完全相同。


    而且,那一天正忠實地慢慢接近。


    「啊,不過刻子是從外麵來的,可能不這麽想吧。你喜歡經常外出嗎?」


    「……不。」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


    「相對而言,休息日我更喜歡一個人呆在家裏。」


    我這麽說有點充門麵的意思。因為無所謂『相對而言』,我幾乎天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這幾個月更是變本加厲,連學校都沒去過,幾乎就要爛在家裏。


    我對自己說的話有點不自在,所以連忙岔開話題。


    「所以你可千萬不要找我加入運動係社團。」


    聽了我的話,茜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不會不會,我沒有那個意思。社團這東西就是要按照每個人的喜好隨意選擇才對。我也隻是因為感興趣,才會加入田徑部的。」


    「看你星期天一大早就出去跑步,還以為你對此很熱衷呢。」


    「我這種程度就算熱衷的話,那些真正愛好田徑的人會打死我的。」


    茜爽朗地笑了起來。


    「本來想說如果你打算出去的話,我就教你去哪裏取得許可或者怎麽逃出去的,既然你沒這個意思,我就不多嘴嘍。啊,食堂在這邊哦。」


    走廊盡頭是通往一樓的樓梯。


    這種老舊建築的樓梯很陡,有點恐怖。或許是窗戶的位置較遠,導致這裏即使是大白天也顯得十分昏暗。我小心翼翼地跟在茜身後,繞過狹窄的休息平台,來到了一樓。


    食堂就在一樓走廊的盡頭處。本以為星期天的早上這裏會有很多人,但轉念一想既然是全日製,那麽不管是星期幾都應該沒什麽區別。結果進去一看,貌似也並非如此。


    也許有的人一大早就出校了,或者也有人還在睡覺,也有可能是我們來得比較晚……總之人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多。


    不過,食堂裏為數不多的人,卻都將目光聚集到了我們身上。


    「………………」


    怎麽回事。


    我不禁停下了腳步,來回張望著。這種奇怪的氣氛並非隻靠我轉學生的身份就能夠解釋得了的。食堂裏所有的對話交流在那一刻戛然而止,隨後所有人又都十分刻意地試圖將變得詭異的氛圍扳回正軌。沒有一個人與我視線相交,但卻明顯感覺到所有人都在關注著我。


    我覺得,這是一種排斥感。


    雖然沒有人明確地趕我出去,但全員都不約而同地貫徹無視的態度——這樣的氣氛,我簡直再熟悉不過。


    茜顯得滿不在乎地從食


    堂職員那裏領取了飯菜。我也有樣學樣地領了自己的那份,跟在茜身後坐了下來。


    偏偏是食堂正中央的座位。


    「我開動了——」


    茜對周圍的異樣感毫不介意,開始用餐。


    「……我開動了。」


    和茜不同,我的聲音顯得無精打采。


    雖然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環境,但是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和某個人一起用餐,這種事情還是有生以來頭一遭。


    關於食堂的飯菜,完全嚐不出什麽優劣,也許是糟糕的氣氛影響了我的味覺。


    與我完全相反,茜吃得可謂津津有味。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麽一般對我說:


    「聽說你和明未交了朋友?」


    「……啊!?」


    我險些噴飯。


    好不容易咽了回去,隻見茜感慨萬分地點了點頭。


    「之前收到了郵件,寫著『七裏裏交到新朋友啦』,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七裏裏……哦,她姓七裏浜來著……」


    「這個昵稱倒是看上去傻傻的~」


    啊哈哈,茜邊說邊笑。


    小雪,小春,還有刻刻……這種亂搞別人名字的昵稱真的就這麽好玩嗎。


    不對,比起這種小事,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


    「原來她有手機啊……」


    說真的,確實沒有想到。


    不知為什麽,總之七裏浜明未看上去不像是那個類型的女生。她給人一種與電子儀器絕緣的印象,就像是這所古舊的學院一樣,充斥著與時代之間的疏離感。


    「不,我有手機,她沒有哦。因為她都不會從江之島學院邁出一步的,所以也用不到手機。郵件是用電腦發的。」


    「她有電腦也足夠令我感到意外了……你說她什麽?」


    「剛才我有講過,隻要願意,還是可以走出校門的。如果不這麽做的話,要麽是父母不允許,要麽是自己沒有那個打算。對她而言……應該是兩者皆有吧。」


    茜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這種態度之中包含著一種親昵感,就好像對方並非外人,而是親戚朋友一樣,這令我十分好奇。


    「莫非你們關係很好嗎?」


    「嗯?嗯,我和明未關係很好哦,偶爾也會一起玩的。」


    我橫下心來一問,茜倒是回答得相當幹脆。


    說來說去,這才是最令人意外的事情。在我看來,茜應該是個十分正常的人,另一方麵,明未無論叫誰去看都一定會覺得『這人腦子有問題』。結果這兩個人竟然是朋友,實在難以想象。


    難道說,我對茜的認識隻是表麵現象,其實她是比我想象的更神經質的人嗎?


    想到這裏,我膽戰心驚地問道:


    「……難道說,你也是茶會的成員嗎?」


    「哈哈哈怎麽會呢,我才沒奇怪到那種程度呢。」


    結果被她幹脆地否認掉了。


    ……原來那個社團已經奇怪到會讓人笑著否定掉的程度了,這回我算是看出來了。昨天在老師推薦下一不小心就被拖下了水,現在看來還不如立刻拒絕掉,老老實實地享受孤獨比較好。


    現在亡羊補牢是不是還來得及呢?


    至少現在已經認識了茜這個友好和善的熟人,我是不是應該離麻煩的事情遠一點,樂觀進取,謹言慎行地活下去呢。


    「……茶會部究竟是什麽地方?」


    如果能做到的話,該有多好啊。我一邊想,一邊問道。


    茶會部,聽起來倒是很簡單,但具體是怎樣的一個團體,我仍然毫無頭緒。光憑昨天明未說的那些信息,根本無法掌握其全貌。


    既然茜不是茶會部的人,那麽她一定掌握了一些隻有局外人才有的見解。


    隻見茜將裝在塑料杯裏的清茶一飲而盡,然後說:


    「隨處可見的公認社團,就是大家一起喝茶聊天,促進情感交流的普通文化係社團哦。」


    「……那也叫情感交流?」


    我不禁回想起昨天發生在茶會室裏的事情。確實,愛撫行為未免算不上是情感交流,但不管是校方還是人民群眾,大概都難以接受那樣的行為吧。


    在茶會部成員的眼中,倒是顯得十分普通,十分正常的樣子。


    「雖然不清楚你所指的是什麽,但可以斷言,那就是情感交流。校方對她們基本上采取放任的態度,在社團內部無論做出什麽事情來都不會被追究。在『總比跑到外麵來胡鬧要好』的理念下,將在普通環境中連情感交流都成問題的學生送到那裏去,可以算是某種隔離設施。」


    「所謂的隔離,算是比較客氣的措辭了。或許應該說是廢紙簍……或者垃圾堆?」


    確實,昨天在七裏浜明未的描述中,也存在著這樣的自貶態度。


    就像是給發臭的東西蓋上蓋子一樣,比起在宿舍裏亂搞破壞紀律,影響他人,還不如把臭魚爛蝦關在不會影響別人的地方,讓它們鬧個痛快。這種想法雖然蠻橫,但也並非完全不能理解。


    但是,也未免太不留情麵了,我很懷疑這種行為的合理性。不過從茜的說明中看來,似乎還是有效果的。


    哈哈哈,耳邊傳來了茜的笑聲。


    「你不也是其中一員嗎,大家都知道的。」


    「誒!?」


    我不禁大驚失聲,差一點就要拍案而起。但發現食堂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的聲音吸引了過來,我連忙埋下了頭去。原本就不擅長融入新的環境,我可不想轉學第二天就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


    話雖如此,但看來已經太遲了。


    看到我手足無措的樣子,茜倒是顯得很冷靜。


    「說是推薦,但實際上那是強製性的。在這所學校裏,就算不小心惹出什麽麻煩,也不容易受到退學處分,還有一些家長會反過來將在外麵惹了禍的孩子送到這裏來。所以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在校內闖了禍的人被迫加入茶會部。像你這樣轉學過來的同時就入了部的人相當少見,所以大家才會在遠處圍觀你啊。」


    「…………」


    終於明白食堂裏的氣氛為何如此詭異了。


    並不是因為我是個轉學生。


    而是因為,我是個轉學第一天就被驅逐到茶會部去的轉學生。仔細一想,如果隻是因為對轉學生感到好奇的話,總會有一兩個人湊上來寒暄幾句的。而現在所有人都隻是遠遠圍著張望而已,這已經明顯不正常了。


    沒有注意到這種異常,隻是因為我的人際交往能力實在是太低了。原本應該在昨天聽了七裏浜明未的話之後就注意到的,可惜對於『他人的眼光』,我根本連一點感知能力都不具備。


    但是,這樣看來,坐在我麵前的和田塚茜並非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異樣,而是在注意到的基礎上,仍然表現得泰然自若。雖然這種鋼鐵般的精神力十分值得敬佩,但還是希望她能提前跟我說一聲。


    完蛋了。


    我的高中生活徹底毀了。


    ……別急,想開點吧,星野刻子。反正就算沒有被送到茶會部,你也基本上沒可能交到朋友的不是嗎。明知道你是那種需要被關進茶會部的麻煩人物,眼前這位和田塚茜依然肯對你友好相待,難道還不知足嗎。


    再冷靜地分析一下的話,說不定正是因為茜的這種性格,才專門把她和我分到同一間寢室裏的……不過這就純粹是我想得太多了,眼下應該由衷地感謝茜的善意才是。


    「你在這裏還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但因為曾經在某處犯過大錯,才會到這裏來對吧?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會在意的,讓我們和睦相處吧。」


    說完,茜對


    我伸出了手。她那爽朗直率的笑容,簡直就像是在拷問我的人性。


    就像是在說,做朋友不需要計較過去。


    這種品格,令我稍微有些羨慕。


    因為對於我所犯下的『大錯』,我甚至都還沒能做到坦然麵對。


    所以,麵對她伸向我的右手,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由得回想起轉學以前,在橫浜時發生的事情。


    「…………」


    「看樣子,你是有自覺的吧?」


    「對此我不否認。」


    當然,我也不想否認。


    不想當這一切沒有發生過。


    不想當那個人沒有存在過。


    ——瑞穗愛理。


    這個名字,令我又一次心如刀割。


    明明胸腔內沒有任何傷痕,但是疼得就像是有個看不見的傷口在汨汨地往外流血。


    好痛。


    如此的疼痛,令我無所適從。


    我在橫浜的學校,結識到的唯一一個朋友。


    是我曾經擁有的,真正的朋友。


    她已經不在了。


    我們之間也沒有了任何的聯係。


    失去了一切的我,於是從橫浜逃到了鐮倉。


    ——所以,這是我應得的。


    被分配到茶會部,是理所應當的對待,根本無法對此表示抗議。一切皆有道理,眾人皆有歸屬,我的所作所為,就決定了我在這裏的去處。關於橫浜的事情,我不應該再去考慮,隻要坦然地接受這裏的新生活就行了。


    「……請你多多關照。」


    所以,我也伸出了手。


    掌心稍稍一接觸,茜便毫不躊躇地握緊了我的手。有些痛又有些溫暖,握起來很舒服的手。茜抓著我的手上下擺動著說:


    「啊,但是學校並不強製要求你進行社團活動,再說她們那裏根本也沒有什麽具體的活動。真不願意去的話,當個幽靈部員也沒關係的。不過我想,你應該還是能和明未和諧相處的。」


    「我會考慮的。」


    但是,我心裏很清楚,自己一定會再次前往那間茶會室。


    要問理由的話,大概是為了七裏浜明未……的那雙眼睛。


    並非春流那種我行我素的眼睛,並非雪乃那種充滿敵意的眼睛,也並非茜那般真誠正直的眼睛。


    昏暗沉重,無所不至;


    濃密粘稠,滿含熱度;


    就像是看透了一切的——明未的眼睛。


    她對我很感興趣——不知為何,我對此很有把握。即使是在橫浜時,對孤身一人的我說想和我做朋友的瑞穗愛理,也從來沒有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


    雖然明白這樣的興趣絕不是源自什麽善意,即使如此,也令我十分在意。畢竟,就連我自己,都從來未有對自己產生過如此的興趣。


    所以明知危險,依然無法置之不理。


    想要去了解,想要去觸及。


    那雙眼睛——仿佛能夠將我的罪與罰一並包容。


    哪怕僅僅是我的幻想也好。


    「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能夠像明未那麽好相處。她雖然是個怪人,但卻有一套身為怪人的待人接物之道。」


    「其餘的兩個人也已經很奇怪了……」


    「那兩個人我可無法應付。我與明未隻是個人與個人的交情罷了,要我跟那三個人呆在一起我可不幹。」


    茜鬆開了手,誇張地聳了聳肩膀,然後接著開始用餐,不過動作比剛才粗野了許多。


    ……那三個人?


    對這個字眼我感到有些納悶。如果說其中不包括明未的話,就說明除了雪乃和春流之外,還存在另一個人。


    難道是指……那個人嗎?


    在茶會室的時候,那個聽起來意義沉重,令氣氛為之驟變的名字。


    「鵠沼冬花……那個已經死掉的人?」


    聽到這個名字,茜的表情明顯變得有些不悅。


    見她臉上第一次出現如此露骨的神情,我立刻覺得有些抱歉。不僅如此,茜緊接著又咂了下嘴,然後說:


    「嗯,從教學樓屋頂摔下來死了……隻是,我不太願意提起這件事。」


    「……對不起,她是你的朋友嗎?」


    確實,提起已經死去的人是我太欠考慮,更何況是在早上的餐桌上。


    我默默在心裏責怪自己,明明知道自己有看不清氣氛的毛病,卻還是沒法改正。


    掌握不好距離感,總是會踏進自己不應該踏入的範圍內。一旦察覺,又會過於恐懼,變得一步都不敢邁出。


    這樣的事情不斷重複,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是孑然孤身——可是我竟然半點都沒有嚐到教訓。


    今後一定要注意——我對自己一再提醒。


    但出乎意料的是,茜露出了毫無笑意的笑容。


    「才不是,隻是因為太討厭她了,所以根本不願意回想起來。她是我所見過最惡劣的人。」


    「…………」


    「有關她的事情你可以去問明未,雖然令人不爽,但明未應該是與她關係最親密的人了。」


    這對茜來說肯定不是什麽愉快的事。隻見茜剛剛吃完飯,立刻端著餐具站了起來,就像是打算借此強行結束這個話題。


    「——莫非你吃飯很慢?」


    看到我盤裏還剩下三成左右的分量,茜問了個合情合理的問題。


    其中並無任何責備的意思,而確實僅僅是個簡單的疑問。我本想回答『隻是你吃得快罷了』,但是麵對她那真摯和善的眼神,反而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


    我聲細如蚊地回答。


    臉紅得連我自己都感覺得到。過去從來沒有和別人有過這樣的交流,這令我更加害羞起來。


    這麽說來,我幾乎沒有和人一起吃過飯。


    之所以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而能夠安享這一切,想必也是茜的人德所致。看著羞怯的我,茜微微地笑了起來。


    這笑容極為自然,又是那麽開心,就連我也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揚。


    這是我來到這所學院之後,頭一次感覺到快樂。


    3


    我在江之島女子學院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不僅是頭一次體驗全日製的校園生活,況且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上過學了,有許多事情都讓我覺得難以應付。身邊隨時隨刻都有他人的存在,對我而言,這就意味這我隨時都要保持精神緊張的狀態。


    擔心自己有沒有做出什麽不禮貌的事,有沒有破壞氣氛。


    一旦鬆懈,類似的不安就會立刻湧現,讓我恨不得馬上逃出教室。就算不斷提醒自己不要杞人憂天,但為了融入集體,我就算竭盡全力,所能夠做到的也僅有一言不發地坐在教室裏而已。


    不湊巧的是,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宿舍,都存在著太多尚未適應的規矩,這陣子經常被老師提醒。雖說鑒於我是個轉學生,所以並沒達到叱責的程度,但身邊連個能夠商量的朋友都沒有,所以改善進程也十分緩慢。茜雖然算是個例外,但她和我在不同的班級,總不可能對我方方麵麵都照顧到。


    就這麽過了一個星期,我已經身心俱疲。


    我根本就不具備迅速適應新環境的能力。


    另一方麵,人際關係上並沒有遇到什麽麻煩。


    因為根本沒能結識什麽新的朋友,當然就不會產生麻煩。


    比起橫浜的學校,江之島女子學院更加具有排異感。由於小中高直升式教學,這裏的學生大多數都是從附屬小學和初中直接入學的——順便一提,聽茜說,附屬校不在鐮倉,而是真的在江之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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