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華國近來發生了一件大事——花棲樓樓主花無豔,竟然給崇洛國大將軍封九黎發了緣貼求見。

    這緣貼是風塵中妓子伶人獨有的帖子,一樓之中僅有花魁能發,而花無豔自得諸華國第一美人名號那日起,緣貼就發過一次,為神醫雲夢塵所得,而神醫雲夢塵得貼入樓後,便再也沒出來過。

    花無豔如今雖然做了老鴇,可花棲樓最美的人還是他,所以依舊能發緣貼。

    如今他竟又發一帖,給了崇洛國封九黎,即便他已放出了話金盆洗手不再接入幕之客,但仍叫眾人紛紛戲謔地猜測,大將軍會不會也像神醫雲夢塵那樣,入了花棲樓便再也不想出來,從此淪陷在花無豔那豔絕天下的牡丹刺青圖裏。

    封九黎收到緣貼時僅僅是有些吃驚,可當他收到緊隨而至的他三師兄雲夢塵的書信後,這份訝然便成了濃濃的興味。

    他掂了掂兩邊手裏的帖子的書信,花無豔的緣貼中規中矩,遣詞風雅誠摯,沒有一絲風塵之人的淫.靡氣息;而雲夢塵與緣貼一起送來的書信則更加情真意切,生怕他不肯收下花無豔的緣貼,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請他到花棲樓一聚。

    封九黎看罷不由得嗤笑一聲,先前他在畫舫上避讓不過是以為他三師兄和他是一對,指不準花無豔退隱之故為的就是他三師兄,但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這樣。

    世人難求諸華國第一花的一夜,哪怕散盡千金也要見他一麵,既然他們不是一對,他現今既得了緣貼,為何不見?

    將緣貼和書信放進木盒中收好,封九黎整理了衣袍起身正欲離開,就見近侍從門外進入,垂首恭敬道:“將軍,君家四小姐求見。”

    封九黎聽到君家二字時便皺起了眉頭,聽完小廝一句話臉色都沉了下來,擺手道:“不見,讓她從哪來回哪去。”

    “啊?”近侍呆呆地抬頭,卻見自家將軍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大門處。

    封九黎走到花無豔平日見客的牡丹閣門前時,剛好碰到自家三師兄從裏麵出來,便和他打招呼:“三師兄。”

    雲夢塵的魂像似不在身上,神色木然,聽到他的聲音時眼睛才有了焦距,隻是望向他的眼裏一半是回避,另一半竟是……妒忌。

    他回禮淡淡道:“師弟到了啊,真是快……”

    封九黎見他這樣冷漠,眉梢一挑點點頭算作是回應,沒有再多說什麽。但與雲夢塵擦肩的瞬間,忽然聽到他喊道:“師弟!”

    封九黎轉身看向雲夢塵:“師兄?”

    “錦之他、他……”雲夢塵嘴唇張合數次,最終垂下頭道,“他身體不好……”

    “師兄——”封九黎駐足轉身,他隻是和花無豔見一麵,又不是要幹些什麽,看他三師兄這般模樣,恐怕對那花無豔早已情根深種了吧?師父要是知道三師兄愛上了這樣一個人,也不知得氣成什麽模樣。

    雲夢塵卻抬手止住了他的話,澀聲道:“算了,你趕快進去吧,別讓他等久了。”說完這話,他看也不看封九黎轉身就走,隻是步伐失了往日的平穩,瞧著有些狼狽。

    封九黎見狀又挑了挑眉梢,等雲夢塵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拐角處後,才抬手推開了那扇仍有木香殘餘的梨花木門。

    門一開,一陣清淡的竹香便微微拂麵而來,這間待客用的牡丹閣不像其他風塵之所,無論紅燭點得再亮,蘭香熏得再多,也有種揮之不去的淫靡氣息,反倒布置得風雅敞亮,嗅不到一絲風塵俗臭之味,和文人雅士煮茶下棋時的雅閣並無一二,也許是露台邊上那幾盆魏紫尚未盛開的緣故吧。

    封九黎收回視線,轉而看向跪坐在矮桌麵前的青年。

    而那人垂眸斂目,仍穿著那日畫舫相遇時的一襲紫衫,規正地跪坐在梨花矮木桌另一側,見他進來後便倏地抬起了頭,一雙多情瀲灩的桃花眼帶著情思望來,像是盼到了久歸之人的癡情兒般繾綣萬千。

    隻是這樓中的妓子伶人入幕之賓多逾江流,哪有真正的癡心?

    封九黎神情淡淡,唇角的笑容不曾變過分毫,撩開衣擺坐到花無豔麵前。

    青年見他落座後便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身體也不再緊張地繃緊著。

    “這牡丹閣,倒是比別處風雅。”封九黎勾著唇角,自顧自從桌前取了扣杯,倒出香茶如喝水般一口飲盡,“但封某是個粗人,無豔公子大可不必如此。”

    蘇錦之輕輕笑著,向封九黎鞠了半躬道:“陋室朽閣,當不得將軍一讚。”

    封九黎在戰場廝殺馳騁十年,最煩的就是京都中這些人的故作風雅,於是他聽到蘇錦之的話便不由嗤笑一聲,抬眸直勾勾地望向蘇錦之,毫不遮掩眼中的輕謾,緩緩道:“有何擔不起?又不是什麽堂皇的宮殿,無豔公子謙虛了。”

    青年聽著他這話,渾身一顫,不敢置信地木然抬頭,對上男人凜然冷漠的雙目後又惶惶垂下。

    封九黎看他這樣,心頭的煩悶更盛,暗忖自己是不是把話說重了,又抹不下麵子低頭道歉。

    蘇錦之抬手捂住口唇悶悶地咳了兩聲,隨後抬眸迎上封九黎高高在上看過來的視線,叫他能夠清清楚楚地看清自己的臉,笑道:“將軍說的是,無豔錯了。”

    蘇錦之給自己這波逼打一百分。

    封九黎對上他那張稠麗清豔到極致的麵容,心頭無端地生出股莫名的感覺,仿佛他和他早已相見了無數次,在過去數年間他從未有過這種情緒,但哪怕算上這次,他們不過也才見了兩麵。

    他微微皺眉,臨著敵國千軍萬馬也從不退縮的目光竟先行移開了,望著窗扉外的靡豔桃花漫不經心道:“公子哪有錯,難不成公子邀請封某來此,就是聽你認錯的?”

    “當然不是。”蘇錦之也垂了眼簾,他動了動身體,膝蓋及地繞過矮桌跪行到封九黎麵前,像是要蹭進他懷裏一般。

    封九黎看著他的動作,眉頭皺得更緊了,青年一近,似乎從他皮肉裏散出的牡丹花香也隨之靠近,封九黎微微朝後仰身,想要避開青年的身軀。

    可他才動,青年便猛然抬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掌,而後抬頭望著他。

    封九黎正欲掙開,卻在看到青年通紅的眼眶頓住了動作。

    先前在畫舫上隔得遠,看得並不是很清楚,此時離得近了,他才發現青年的一雙眼瞳是淡淡茶色,像是他曾經在掌中把玩過的珍貴琥珀,映著春.色的暖光被他的淚水一浸,顯得尤為幹淨清澈,長睫微微一顫,眶中的淚水便擦過他眼下朱色的哭痣,砸到他的手背上。

    被他的淚水一燙,封九黎下意識地一抽手,卻被青年死死拉住。

    青年用兩隻微涼的手捧著他的手掌,貼到他柔美的麵頰上,引導他用手指一寸一寸細細描摹他黛色的眉,泛紅的眼,和那妃色的唇——

    “無豔今日請將軍來此,隻是想問問將軍……可還記得這張臉?”

    青年流著淚,輕輕蹭著他的手掌,“可還記得……”

    可還記得那個等了你十年的長樂,錦之。

    封九黎碰道他溫熱的淚水,看著他精致的麵容怔了片刻便回神,有些粗糙手掌的摩挲撫過青年滑嫩的麵頰,繼而挑起他的下巴,唇角挽笑道:“封某不知自己還在何處見過公子,不過……”男人頓了頓話音,再次開口時聲裏不自覺地摻了嘲弄,“公子生得這樣好,封某如若見過,自然不會忘記。”

    說完,他便抽回了自己手,取了桌上的白帕擦著自己手背上的淚痕,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公子對誰都是這般作態嗎?”

    果然是伶人妓子,恐怕對誰都是這般放浪,柔媚無骨吧?

    青年呆呆地坐在原地,看著男人如擦拭著什麽穢物一般動作,嘴唇蠕動幾下,輕聲道:“錦之……”

    封九黎沒有聽清他的話,又問了一遍道:“什麽?”

    “錦之……”青年垂著頭,瘦弱的肩耷著,聲音輕不可聞:“我的字,錦之。”

    錦之錦之。

    君當長樂,如綢如緞,秀美錦之。

    這是君長樂的父親為他起的字。

    “將軍可喚我錦之……”

    “錦之?”封九黎拔高了聲音,將這名字複念了一般,忽地笑了,“是錦緞的錦字嗎?”

    “將軍還記得?”青年還以為他想起了自己,倏地抬高頭,眼底似有微光,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封九黎輕輕一笑,如風般輕輕捏滅青年眼底那抹微光:“和君家那走失的小公子同字?”

    他說著話,像個陌生人一樣反複念著他的名字,字句裏又是輕蔑又是玩味:“我聽過那君長樂是與罪人之後私奔的,不過人家再怎麽說也是名門之後,錦之這字配他尚可。”

    “但對公子……就未免太過了吧?”

    封九黎底下頭,望著青年失了光的眼眸道:“還不如公子本是國色天香,卻名無豔來得有趣一些。”

    蘇錦之仰著頭,怔怔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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