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悠月子


    錄入:阿福


    修圖:橙子


    1


    深川富岡橋橋畔出現了一家奇妙的攤子——聽到這個消息剛好是傭工休息日那一天。


    新年一月十六日,是俗話說的「地獄鍋爐蓋也會開」的傭工休息日,對日子嚴苛的舖子傭工來說,這天和七月盂蘭盆節都是一年當中最期待的日子——可以放假一天,回父母或親人家優閑自在地度過;或去掃墓。有些經濟寬裕且體貼傭工的舖子老板會在這天給傭工零用錢,即使隻是一點點錢,但是對平時連件舊衣都買不起的這種身分的人來說,更是喜上加喜。


    隻是,在這歡樂的一天,也必須多加留意。傭工裏有來自遠方無法當天來回的,也有因種種苦衷無家可歸的,但是他們同樣沉浸在休息日的歡樂氣氛裏,然而這些身世孤寂的傭工,通常在這天前往飲食誧或私娼妓院、酒舖,或雜技棚子、戲棚等,他們在這些平常不能去的遊樂場所,往往會招惹或卷入棘手的糾紛。因此,對手持捕棍的人來說,在傭工休息日也是不能鬆懈輕忽的。


    負責本所深川一帶,人稱「回向院頭子」的捕吏茂七也不例外。一如他的稱呼,茂七住在回向院後方,家裏常有兩名手下進出,他們在傭工休息日這天,從早一直到晚上町大門關上之前,必須不停地巡邏自己的地盤,專挑隻有在這天可以揮霍的傭工可能會去的舖子查看,並且依各家舖子的性質叮囑對方不要做出太惡毒的事,或拜托對方多加關照這些生客傭工。富岡橋橋畔那攤子的事,是茂七其中一名手下係吉於巡邏的空檔打聽來的,他邊吃茂七老伴兒準備的午飯邊告訴茂七。


    「為什麽說那攤子很奇妙?」


    茂七比係吉早一步結束巡邏,已經回到家吃過午飯,此刻正在抽煙。他吐出一口煙,對著拚命扒吃一大碗飯的係吉問道:


    「難不成那攤子給人吃熊肉?」


    「怎麽可能。嗯,我也去看了一下,賣的隻是一般的豆皮壽司。」係吉一邊回答一邊自牙縫噴出了飯粒。「就隻是一般的豆皮壽司,也沒看到像枕頭大的壽司。」


    在飯桶一旁看著係吉這副吃相的茂七老伴兒,忍不住笑著說:


    「要是有那種豆皮壽司,係先生不可能不吃就回來吧。」


    她邊笑邊幫係吉遞出的大碗盛上第二碗飯,係吉則是忙著將掉在榻榻米上的飯粒塞進嘴裏。這是生性愛說話,怎麽也無法好好吃飯的係吉的習慣。


    「說得也是。可是,我本來就不吃零食啊。因為我想多吃一點頭子娘做的飯。」


    「別廢話,快說正事吧。」茂七催促著,係吉大口吃著第二碗飯,口齒不清地說:是賣通宵的攤子。」


    「那豆皮壽司攤嗎?」


    「是的。又不是在夜裏叫賣的蕎麥麵攤,聽說直到醜時三刻(淩晨兩點)都還亮著燈賣壽司,附近商家都覺得很奇怪。當然啦,那附近的舖子通常開到很晚,可是,頂多也隻開到商舖街茶館打烊為止啊,從沒聽說有開到醜時三刻的。那麽晚了,根本不可能有什麽路過的客人吧?為什麽要開到那麽晚呢?而且,晚上明明賣到那麽晚,第二天中午之前就又開始做生意,實在太勤快了。」


    說得有道理——茂七也微微歪著頭。


    富岡橋那一帶,後麵不但有著名的富岡八幡宮,附近又有閻魔堂,就終年都有眾多參拜客這一點來說,不僅適合擺攤子,也適合所有飲食生意。其實那兒已經有許多賣各式各樣吃食茶水的舖子。而且,正如係吉所說的,到了夜裏,因為有那些眷戀八幡宮商舖街亮光的男人,以及自洲崎妓院回家的客人,這些舖子通常直到深夜了都還亮著燈。


    盡管如此,也沒有人會開到那麽晚,至少,就茂七知道的是這樣。即使當地人拍胸脯說可以與幕府公認的吉原妓院較勁,但這一帶到了晚上畢竟還是很危險,是個竊賊、強盜,或在小舟上隨便舖張草蓆就賺起錢來的女人們猖狂的地區。茂七認為,深夜在這種地方亮晃晃點著燈賣豆皮壽司,與其說是無法理解,倒不如說是太魯莽了。


    「結果,你看到那個攤販老板了嗎?」茂七問道。


    係吉點頭。「看起來比頭子年輕些,發髻這邊……」係吉指著耳朵上方。「有不少白發,這裏就比頭子老了。」


    茂七過年就五十五歲了。剛過五十歲那時有種突然老了的感覺,但是到了這個年紀,已經完全習慣五十過半的這種階段,甚至有時會覺得還不到六十,還沒那麽老。


    「臉呢?潤潤的?還是皺皺的?」


    「這個……」係吉認真地想了想。「是說跟頭子比起來怎樣嗎?」


    頭子娘又噗哧笑了出來。茂七哼了一聲,在火盆邊敲了一下煙管。


    「算了。改天我再去瞧瞧那個老板。新來的攤販老板這樣做生意,遲早會出問題。」


    接著,係吉眨巴著眼睛說:


    「這個啊,說怪的確很怪,連梶屋那夥人也對那個老板老老實實的。」


    梶屋是黑江町的一家租船酒館,不過,深川的人沒有人相信。其實,梶屋是掌控此地地痞流氓的角頭,人稱「瀨戶勝藏」,深川正是這男人的巢穴。這舖子看上去的確是家幹淨整潔的小小租船酒館,但隻要敲打這酒館的榻榻米,肯定馬上塵土蔽空。


    勝藏年齡與茂七相仿,他的黑道歲月沒白過,非常機靈。隻要地盤上的商舖和攤販乖乖付場地費——更不像話的是,勝藏似乎稱之為「房租」——他不僅不會動粗,反而會排解糾紛(但是會從中抽取昂貴的傭金),碰到火災或水災,更會蓋些屋頂有梶屋字號的救濟小屋(這樣便能賣人情給那些地主)。他也四處開地下賭場,但是到目前為止,從未鬧過卷入正派人士的露骨血腥事件。茂七跟勝藏早有交情,老實說,他並不是一個不好應付的對手。發給茂七捕吏證的南町奉行所大爺,甚至這麽說:


    「勝藏啊,與其說他是芝麻上的蒼蠅(注:芝麻上的蒼蠅,意思是扒手之類的小惡棍。),倒不如說是像熊蜂的家夥要來得恰當,但卻不是個有眼無珠的熊蜂,也許比盲眼的牛虻好些。」


    「這麽說來,那老板難道是給勝藏許多甜頭了?」


    「照理說應該是這樣……」係吉突然壓低聲音說:「可是,我在那附近的舖子聽到一些風聲,據說去年歲末年初那時……就是這個時候,豆皮壽司攤開張了……梶屋的手下去找那個老板,是個相當凶狠的家夥,可是不到半個時辰(一個鍾頭),那家夥就慌忙走了,之後,勝藏親自出馬,兩人不知談了什麽,勝藏也是半個時辰就走了,聽說之後不但沒下文也不再管那攤販。」


    「搞不好丟了千兩給勝藏。」頭子娘說道。「勝藏就是這種人嘛。」


    「不、不,頭子娘,這是你的看法,我聽說的是,那時勝藏一副要尿褲子的模樣。這不是很怪嗎?他可是勝藏耶!」


    這回茂七可真的歪起頭來了。這事不止有點怪而已,至今從未聽說勝藏趿拉著竹皮履親自出馬的事。


    看樣子,那家豆皮壽司攤販,可不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生手。茂七握著煙管:心想,或許不能隨便對那家夥出手。


    不料,外麵傳來另一個喊叫聲,茂七這才回過神來。


    「吃過飯了嗎?頭子。」


    牛權三在門口支著膝蓋看著這邊。他和係吉那有如隨風亂舞的葉子正好相反,遇有急事也不快步跑,總是慢吞吞地一步步走。他雖然不會發出那種笨重的咚咚聲,但因為動作太過笨拙,所以有「牛」的稱號。他在新川一家酒批發商待了三十年,最後當上掌櫃,卻為了點小事被趕出來,如此這般,自四十五歲時成為茂七手下以來,已過了一年。就這


    一點來說,他比剛過二十歲的係吉更是新手。


    茂七底下,長久以來便有一個年輕手下,名叫文次,但是兩年前,文次遇到好親事,一家小舖子想招他入贅。茂七本來就擔心要以這行為生的文次有點過於和善,因此當文次同意後,他也很高興有這門親事。


    捕吏與手下——也就是頭子與手下——的關係,有親疏之別。不但有跟在頭子身邊一起做事的手下,也有那種隻在辦案時才會傳喚對方的情形。對茂七來說,文次正是屬於關係親密的手下,他離開那時,茂七突然感到寂寞。


    不過,上天很會安排,文次離去不久,茂七又與其他人結緣,首先是係吉,接著是權三,連續有了兩個手下。目前日子過得相當熱鬧。


    「嗯,吃過了。怎麽了?」


    「出現了會令腸胃不好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掌櫃時代的習慣,權三說話喜歡拐彎抹角,可是茂七馬上緊張起來。


    「出現了什麽?」


    「女浮屍。」權三說道。「卡在下之橋前的樁子。全裸,年齡大約三十。頭子娘,很抱歉,讓你聽這種事。」


    對已經當了近三十年捕吏頭子娘的女人這麽說話,不難看出權三骨子裏仍是個掌櫃。


    「不管過了多久,你還是個恭恭敬敬的家夥。」茂七邊說邊將捕棍塞進腰帶,便站起身來。


    2


    被放在大川邊、蓋上草蓆的女浮屍,乍看之下沒有外傷,身上幹淨得沒有任何毆打的痕跡。從屍體尚未浮腫得厲害看來,入水後頂多過了一個晚上。


    「好高大。」


    茂七掀開草蓆,看了一眼女人的肢體,第一句話便這麽說。成了屍體躺在地上還能讓人一眼就注意到她的身高,看來她生前大概更令人覺得高大。


    「是認命自殺的嗎?」係吉問道。


    「為什麽這樣說?」茂七反問。


    「她的臉很平靜。」


    雖然女人的眉頭輕皺,但確實看不出有恐怖或苦悶的樣子。


    「女人決心跳河時,不會脫光衣服。」


    「也許在河裏漂流時脫落了。」


    「夏天的話就有可能,這種季節不可能,頂多腳上穿的會脫落。」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的新年慶賀,自元旦以來都是晴天,今天的太陽也極為愉快地在天空照耀。大川水麵映照著一片湛藍的天空,平靜得看似可以在水麵滑行。可是,風卻冷得足以把臉凍僵,站在河邊望著水麵,耳垂和指頭立即失去知覺。這麽冷的天,每個人都穿得厚厚的,而且緊緊綁著腰帶繩,再說,準備跳河尋死的人,一想到冰冷的河水,通常會比平常多穿幾件。身上穿那麽多衣服的話,在平靜無波的河裏漂流,不可能會脫落得這麽精光。


    「那,是私娼妓院逃跑的女人羅?」係吉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逃走時被發現了,所以對方把女人丟進河裏。」


    茂七笑道:「那樣的話,表情應該會很痛苦很害怕,這不就跟你剛剛說的不一樣了。再說,逃跑被殺的女人,身上應該會有私刑的傷痕。你別再猜了,去幫權三向來看熱鬧的人打聽,看能不能打聽出什麽。」


    趕走係吉,茂七繼續勘驗屍體。從肌膚、下腹及乳房看來,權三所推斷的年齡大概沒錯。手腕、脖子和臉的皮膚比胸部、大腿等有衣服遮蔽的地方稍黑,而且胳膊和大腿的肌肉——堅硬結實,看似十分健壯。


    如果這是男屍,茂七可能會馬上推斷是在太陽底下勞動的家夥,可是這是具女屍。


    (嗯?這是……)


    女人的右肩有個類似胎記的斑,約茂七手掌那般大,隻有這裏的皮膚粗硬。


    「喂!」茂七對著屍體叫喊手下。兩名手下急忙離開人群走過來。


    「你們去找女行腳商。先從這裏著手,去打聽有沒有人看過女行腳商,那種挑擔叫賣做生意的。鮮魚或蔬菜……搞不好是酒。女人挑擔子叫賣很罕見,順利的話,也許很快就能問出來。」


    「頭子是說,這女人做這種生意?」權三問道。


    「右肩有繭皮,而且是長期累積下來的。」茂七點頭說道。


    茂七不但正中目標,運氣也很好,大概是神遲來的壓歲錢。當茂七和好不容易才趕到現場驗屍的公役談話時,係吉便查出女人的身分了。


    是東永代町源兵衛大雜院的居民,名叫阿勢。據說是挑擔叫賣的醬油販。


    「今天早上就沒看到人,既不在房裏,也沒出門做生意,我正擔心著。」


    源兵衛大雜院管理人,表情苦惱地對趕來的茂七一行人如此說道。


    「那,找到她的男人了嗎?」


    「她的男人?」


    「是的,阿勢是殉情的吧?既然她那麽迷戀,不可能自己一個人尋死。」


    賣醬油的阿勢,三十二歲,管理人認為女方殉情的男人,據說是她采買醬油的批發商野崎屋夥計——二十五歲的音次郎。茂七立即叫係吉前往位於禦船藏前町的野崎屋。


    根據管理人所說的,阿勢和年近七十的父親豬助同住,豬助是叫賣酒的小販。


    「本來父女倆感情很好,一起辛勤工作賺錢。去年春天,豬助身體不好,也不知是什麽病,隻是一直發燒、吃不下東西,根本沒法再挑擔出去賣酒。他不時臥病在床。我也很擔心,想盡辦法,最後,好不容易才在初秋時讓他住進小石川養護所。」


    「那麽,現在也在那兒?」


    「是的。起初阿勢也常去探視,但是自從和音次郎先生要好之後,就不管她父親了,老是黏著音次郎先生。但對方從一時心血來潮的戀愛清醒之後,好像一直躲著阿勢。」


    「你見過音次郎先生嗎?」


    「不、不,沒有。那個人甚至沒來過這兒,這裏知道阿勢在談戀愛的人從沒看過音次郎先生。就阿勢所說的,他應該長得很俊秀。」


    管理人又憤憤地說,我曾叫她死心。


    「我告訴她,雖然不知道對方一時跟你說了什麽溫柔話,但對方是批發商夥計,而且在野崎屋也是出了名的能幹夥計,聽說不久就要升上掌櫃,和對方比起來,你隻是個挑擔叫賣小販,而且比他大,根本門不當戶不對,音次郎先生怎麽可能想和你成家。可是,阿勢聽不進去。她揚起眼梢說,要是被甩,隻有去死,到時候不會自己一個人尋死,要帶著音次郎先生一起上路。她那模樣很可怕。」


    管理人嘴巴上說可怕,卻一臉同情的模樣。


    「阿勢拚命工作,她確實沒有一般女孩所享有的樂趣。那孩子長得高大結實,皮膚又黑,明明是女人卻能挑擔叫賣,全因這副體格,可是,以姑娘家來說那損失可大了,她就是這樣的女人。沒想到她突然做了個美夢,腦筋大概因此有點失常吧。或許音次郎先生隻是玩玩而已,但這也太造孽了。既然他人都死了,我不能說死人的壞話。」


    管理人口誦南無阿彌陀佛,茂七苦笑著阻止他。


    「現在念經還嫌早,音次郎不見得和阿勢一起殉情了。」


    果然如茂七所料,從野崎屋回來的係吉,骨碌碌轉著眼珠子說:


    「音次郎那個夥計,今天一早就回川崎的母親家。因為今天是傭工休息日,頭子。」


    茂七對還合著掌瞪大雙眼的管理人說:「看吧。」


    3


    如果音次郎是殺死阿勢的凶手,大概就不會回野崎屋了,可是,如果他與案子無關,或打算佯裝無關,便會在今晚回來,所以,無論如何都沒必要追到川崎。讓係吉盯著野崎屋,茂七和權三兩人先動手調查源兵衛大雜院的阿勢住處。


    源兵衛大雜院是十戶毗連的房子,房子後麵是寬約十八尺的河道。從阿勢的房間可以看


    到河道,越過堤防便是河麵。


    阿勢的房間是個隻有單薄的被褥和幾個箱籠的窮住所;廚房用具也都是用了很久的舊貨。


    「阿勢大概是從這兒落水的。」權三說道。「雖然不知道是他殺還是自殺,不過,地點應該是這兒。」


    「為什麽?」


    「阿勢是全裸的,不可能在外麵走著。」


    「也許是在別處被剝光衣服,衣服隨手扔了。」


    「箱籠裏有兩件夾衣、三件貼身裙、三件內衣,加上其他腰帶、腰帶繩什麽的,這大概就是阿勢全部的衣物。」


    「大概吧,我也這麽認為。」


    另一個箱籠,放著兩套阿勢出門做生意穿的衣服。挑賣醬油的買賣,通常會掖起衣服的下擺,裏麵穿細筒褲,頭上蒙著頭巾,避免頭發掉進賣貨裏。這些做生意穿的衣服,一套看似洗過才疊好,但擱在上麵的另一套,顯然是昨天穿過的,衣領的地方有些髒了,布襪底也沾著塵土。


    「昨天阿勢做完生意回來,不知什麽時候,在這兒脫下衣服,然後跳河……我覺得是這樣。」


    「為什麽脫下衣服?」


    「這我就不知道了。」權三表情黯淡地說。「女人有時會做出激烈的事。」


    「我也有同感。」茂七轉頭望著泥地水缸旁疊放一起的醬油桶和扁擔。「也認為昨天阿勢曾一度回到這兒。」


    茂七走到泥地,觸摸散發醬油味的木桶。用久了的扁擔光看就覺得重。旁邊靠放著另一套類似的挑賣工具,這大概是父親豬助病倒之前用的,上麵布滿灰塵。


    「那,果然是在這兒落水——」


    茂七製止權三,接著說:「我認為阿勢是他殺,隻是沒有留下痕跡。既然她的衣物和布襪都在這兒,地點大概也是這兒吧,時間可能是昨晚深夜。這樣的話,依據漲潮和水流的情況,一個晚上漂流到下之橋那附近也就不足為奇了。隻是,不知為什麽要脫光她的衣服。」


    這點一直讓茂七懸掛在心裏。為什麽要脫光衣服?


    走出阿勢房間,茂七和權三向源兵衛大雜院居民打聽阿勢最近的情況,以及她昨天的出入狀況。大家都說,阿勢本來和大雜院的那些婦女交情很好,但自從與音次郎交往,便突然疏遠了。


    「我們不讚成她和音次郎先生的事,所以她很生氣吧。」 一名婦女說道。「我曾明白告訴她,你被騙了,對方不是真心的。阿勢對這種賺一天吃一天的生活感到不安,省吃儉用存了一點錢,我跟她說,那個音次郎還不及這點錢來得可靠。」


    茂七將錢的事牢記在心裏。據他自己的調查,阿勢房裏沒有任何錢。


    關於阿勢昨天的行蹤,雖然查不出她到底何時出門做生意,卻找到一個目睹她回來的人。據說,住在對麵的新內節(注:說唱故事淨琉璃的一種,以男女殉情故事為主。)師傅,在昨天傍晚六刻(下午六點)看到挑著扁擔的阿勢開門進屋。


    「也不是隻有昨天而已。我每天傍晚結束外頭的教授課程通常在那個時候回到家,也看過好幾次阿勢在那個時候回來。她總是在六刻鍾響時回來,這一定是她的習慣。」


    「你是看到她的背影?」


    「是的,不過不會看錯的,那的確是阿勢。衣服和頭巾都跟平常一樣。」


    「時間也確定嗎?」


    「每天都是這個時間。再說,那時剛好響起六刻鍾聲。」


    既然如此,表示是在那之後才發生命案,音次郎——他大概就是凶手——在那個時間之後才來找阿勢,進到她的房間。音次郎應該會避開耳目,所以或許是更晚才偷偷前來。


    茂七認為,他可能是突然來找阿勢。如果是事先約好的話,阿勢不可能就光一個人在家等著。即使音次郎不準她說出去,讓她無法跟鄰居說什麽,但這畢竟是心愛的男人第一次來訪,她應該會準備吃食和酒,可是房裏看不出有這個跡象。


    權三又打聽到另一個線索。源兵衛大雜院附近有個替人縫製衣物的零工,據說阿勢托對方縫製窄袖服。


    「是新年過後交貨。」那縫紉師傅說道。「她堅持要我在新年過後的傭工休息日之前縫好。聽說她有個互訂終身的人,傭工休息日要和那人去見他母親。窄袖服正是那天要穿的。」


    阿勢肯定是紅著臉告訴音次郎訂製新衣的事,而他聽了之後到底有什麽表情呢?


    「對一個想自女人身邊逃走的男人來說,肯定在心裏暗叫慘了、慘了。」權三麵無表情地說。「阿勢是個可憐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怎麽也找不到阿勢的那件衣服。」茂七說道。


    茂七問了許多源兵衛大雜院的人,尤其是仔細問了住在阿勢隔壁的人,卻沒有人在昨晚聽到可疑的聲音或女人的哭泣聲,也沒有人聽到東西掉進河裏的水聲。話說回來,殺死阿勢的凶手應該也會注意到這一點,茂七本來就不應該抱這種希望才對。再說,要是有這種騷動,應該也會有人馬上察覺,過來敲阿勢家的門了。


    這裏的居民大多白天不在家,茂七要權三等他們回來時再打聽,他自己則是快步走在即將日落的街上,前往小石川。他是去見住進養護所的豬助。


    穿過陡坡盡頭的大門,茂七向門衛說明事由,門衛說豬助正在裏邊等著,看來大雜院的管理人已經先派人來通知了。


    「隻是,不能待太久。這兒都是病人。」門衛說道。


    「豬助病況如何?」


    「沒問過醫生,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能對病人動粗。」


    養護所是個讓窮人感謝的地方,但對捕吏來說,這種嚴加拒絕的態度很麻煩。苦於病痛的窮人似乎視替幕府做事的捕吏為仇敵,實際上,那種壞捕吏確實很多,茂七邊這麽想邊走往門衛指示的大房間。


    豬助坐在薄褥上,身上裹著養護所發給病人的衣服,他非常瘦削,整個肩膀好像都是骨頭,但比想像中要有精神。他說,這兒的醫生告訴他,再忍耐半個月就可以回家。


    「我知道阿勢有了情人。」豬助聲音嘶啞地說。「因為大雜院的管理人常來探病。我隻能祈禱阿勢沒有被騙,沒想到竟然發生這種事。一個月前,她來隻待了一會兒。」


    豬助喪氣地垂著肩膀,眨巴著充血的雙眼。大房間裏的其他病人,盡管故意不看這邊,但有時仍會投來同情的目光。


    「窮人隻能拚命工作,一輩子都必須工作,尤其是她那種身材,不可能有好親事。我一直告訴她,要她自己賺錢過好日子。沒想到……」


    「阿勢畢竟也是女人。」


    「女人裏,也有那種不能隻靠白日夢過日子的。」


    這令茂七無話可說。


    「你不氣音次郎?」


    「生氣也沒用。」豬助撇著嘴角笑道。「阿勢啊,她說隻要和音次郎結婚,就可以讓我過好一點的日子,可以擺脫賺一天吃一天的生活。音次郎那人的確是商家夥計,隻要認真幹活,應該可以過好日子,和我們這種當天賺當天花用的窮人不同。難怪阿勢會做那種白日夢。頭子,我啊,認為阿勢在死之前,能做那樣的美夢也不錯。意思是說,她不是自己跳河,而是那樣做著美夢被殺了還比較幸福。至於那個男人,其實不重要,本來就是阿勢錯了。」


    這話充滿了死心的意味。


    豬助又說,關於阿勢的葬禮,全交給大雜院管理人辦理。葬禮在後天舉行,當天養護所會讓他回家待上一天。


    「你今晚不能回家嗎?」


    「事到如今,回家有什麽用?不管今天回去還是後天回去,阿勢都不會活過來了。」


    茂七心想,不是養護所不讓他回家,而是豬助自己不想回家。他不想看獨生女的遺容,不


    忍心麵對這件事。這也表示,其實豬助並沒有那麽堅強。


    「阿勢拚命工作存了一些錢,」茂七說道。「但是那筆錢不見了。為了你往後的日子,我至少要找回這些錢。」


    豬助沒有說什麽,隻是向茂七行了個禮。


    茂七離開養護所走下坡道時:心想,如果豬助沒有病倒,兩人健健康康一起工作的話,或許阿勢就不會陷入那種莽撞的戀愛。父親病倒後,阿勢突然深深感受到一個人的孤寂,以及賺一天吃一天的這種不穩定的將來——這種內心的空虛,令幸福的幻想悄悄乘隙而入。阿勢也許真的愛上了音次郎,但她或許也同樣憧憬商家夥計的生活。她每次去采買醬油,親眼目睹他們的生活,便更會讓她這麽想:和那種人結婚的話,我也不用每天四處走得雙腳沾滿塵土,雨天也不用淋得像隻落湯雞,更不用穿得像挑擔叫賣的男人,而且可以讓人叫我一聲夥計娘,不,馬上就是掌櫃了,所以是掌櫃娘,肩膀的扁擔痕也會褪去……。


    (阿勢,商家夥計的生活,也不是每天都有好事。)


    他們也必須靠勞力拚命工作,生活和挑擔叫賣的一樣,不,也和捕吏差不多。大家都一樣啊!阿勢。


    茂七全身都快凍僵了,他在坡道盡頭一家蕎麥麵攤吃過晚飯,在全然日落的街上快步往東走去。這個時候音次郎應該已經從川崎回來了。


    (如果他沒有逃走的話。)


    他沒有逃走;音次郎回到野崎屋了。


    4


    野崎屋為音次郎騰出一間榻榻米房,主人也在座,正等著茂七。待在一旁的係吉似乎對此很不服氣,茂七倒覺得無所謂。大抵說來,年輕夥計與出入舖子采買的叫賣小販女人有染,本來就是舖子這邊的過錯。茂七打算教訓對方一頓。


    音次郎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身材結實而且高大,誠如阿勢自誇的那般,是個相當俊秀的男人。隻是,發生了這種事,他那雙骨碌碌轉個不停的眼睛,總讓茂七覺得不順眼,而那雙與身材極不相稱的白皙細長的手,也散發出一股拈花惹草的味道。


    「我和阿勢姑娘交往半年了。」音次郎爽快地承認。「不過,我想先說明一點,我沒有勾引她,而且一開始就說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成親。」


    「隻是暫時的交往嗎?」


    「男人與女人之間也有這種事吧。」音次郎挑釁地抬起頭說:「頭子,您大概不會說有了男女關係就必須結婚這種蠢話吧?」


    正因為這樣,自己才不去阿勢家,幽會時都選在茶館或租船酒館,而且時間很短——音次郎如此表明。


    「這麽說來,你和阿勢都是偷空匆匆幽會?」


    「是的。」大概音次郎也覺得心虛,斜眼偷傋胖魅恕!婦」蓯欽庋,我從沒給舖子惹麻煩。」


    野崎屋主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說:「關於這一點,音次郎說得沒錯。他負責采買,不出門辦不了事。有時也得出遠門,有時也必須花些交際費。可是,就算花時間花錢,他也絕對會談成劃算的生意。我們批發的東西,是全江戶數一數二的上等貨,但是我們的進貨價格是一般行情的七折,這都是音次郎的功勞。」


    茂七對主人的開場白充耳不問,他問音次郎:「你最近和阿勢見麵是什麽時候?」


    「去年年底,大概是歲末中旬。那時隻站在後門閑聊幾句而已。」


    「站著閑聊?」


    音次郎大聲說道:「因為我正想和阿勢姑娘分手。我和阿勢姑娘發生關係之後,很快就發現她是個危險的女人。我明明叮囑過好幾次,她卻經常提出結婚的事,不管我怎麽說,她都聽不進去。我認為這樣的話就隻有分手,這點我也向阿勢姑娘說了。我說不能再和她見麵了。可是她就是不死心,來找過我好幾次,想叫我出去。當然,她沒在舖子裏大吵大鬧,但很羅唆,我對她也實在沒輒。」


    音次郎又說,因為不想和阿勢見麵,每次她早上來采買時,總是盡量躲開。


    「好吧,那歲末中旬你和阿勢見麵時,有沒有對她說傭工休息日一起回家見你母親?」


    音次郎冷笑地說:「我怎麽可能說那種話。」


    依據多年來的經驗,茂七知道音次郎在說謊,但他不動聲色。


    「你愛上阿勢哪一點?」


    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音次郎怯懦地「啊」了一聲。


    「因為愛上她的哪一點,才和她發生關係吧?」


    「是的,那當然。」音次郎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不時偷瞄著主人和頭子。「那個人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那樣,身材高大,性子是非黑白分明,年齡也比我大許多……讓我覺得好像跟姐姐在一起。大概就是愛上她這點吧。所以我根本沒料到那個人會纏著我。」


    真是個任性的男人。阿勢沒有看男人的眼光。


    「你昨天一整天都在哪裏?盡量說得詳細點。」


    音次郎說昨天下午都在外麵。「畢竟是新年,去探望老主顧和去錢舖。」


    音次郎依次說出地點與待在該處的大約時刻。


    「不過,傍晚……太陽下山那時,我在大川旁亂逛了約四分之一個時辰(三十分鍾)。」


    「為什麽?」


    「想事情。」音次郎氣憤地說。「想想到底該如何應付阿勢姑娘。明天是傭工休息日,我必須回家,讓母親看看我平安無事的樣子,一想到不能讓她擔憂,便更覺得苦惱。要是讓阿勢姑娘一直纏下去,會毀了我的將來。」


    茂七很驚訝音次郎竟然說得如此坦白。就音次郎的情況,為了不讓人起疑,一般人通常會說自己深愛那個死去的女人,不可能殺害她等等。


    難道說音次郎真的沒有殺死阿勢?還是,殺了女人,但自己非常有把握,絕對可以否認到底,不會東窗事發?


    「音次郎昨晚六刻半(下午七點)回到這裏。」主人說道。「他來和我打招呼說『剛回來』,所以絕對沒錯。」


    「為什麽知道是六刻半?」


    「我房裏有漏刻,每天都是由我親自維護調整,絕對不會不準。昨天音次郎回來時,不久那漏刻就報時六刻半。」


    阿勢回到東永代町源兵衛大雜院是六刻,從那兒到禦船藏前町這舖子,以男人的腳力可能在不到半個時辰內趕回來嗎?


    如果隻是去去就回來,這是有可能的。可是,如果音次郎在源兵衛大雜院殺死阿勢,再剝光她的衣服,然後將屍體沉入河裏,之後再回來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假若,音次郎是先在房裏等她回來,之後立即將她殺死,這也必須留意四周的動靜,就算他再怎麽迅速,也得花上四分之一個時辰。而且,從死人身上剝掉衣服,比想像中的更花時間。


    如此一來,音次郎便必須在剩下的四分之一個時辰之內趕回去。這是絕對辦不到的。


    茂七像是在看細微的東西眯起眼睛說:「晚上呢?」


    「晚上音次郎一直待在舖子裏。」


    音次郎也點頭同意老板的話。


    「今天是傭工休息日,昨晚是休息日前夕,要對帳什麽的,瑣碎的事堆積如山,多得必須挑燈趕工。」


    「我回來之後馬上跟大家去澡堂,隻有在這個時候出了門,其餘時間都待在舖子裏。您可以隨便找個人問,跟大家確認一下。」


    音次郎說完,正視著茂七。


    毋需音次郎的提醒,從那個時間到深夜,茂七問了舖子裏所有的傭工,證實了野崎屋主人和音次郎的說詞。


    原來是這樣,茂七心想。難怪那家夥一點也不怕自己會有嫌疑。


    茂七說「今天到此為止」,要離開野崎屋時,音次郎送至廚房後門,他雙手貼在地板送茂七離開,當他抬起頭時,不


    知是不是想起不愉快的對話,就像哪裏痛似地令他皺起了眉頭。茂七心想,雖不知他什麽地方痛,但絕不是為了阿勢的死心痛。


    那晚茂七回到家中,一度怒火中燒,連酒都覺得難喝,又因激動而毫無睡意。音次郎那張有點狂妄的臉,不時在眼前浮現。


    茂七認為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蹊蹺。殺死阿勢的就是那個家夥,可是,他有自信不會東窗事發,才會那樣坦白。


    六刻至六刻半,這個時間絕無問題嗎?


    茂七反複地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坐著,怎麽也想不出任何辦法。頭子娘很清楚茂七的性子,這種時候不會理他,任他去,所以應該已經先睡了。


    想不出辦法,讓茂七非常氣憤,如此這般,他肚子餓了。


    這才想起白天係吉說的那個到了深夜還在做生意的豆皮壽司攤販。


    茂七套上草鞋,打算去瞧瞧。盡管對現在的腦子沒有什麽幫助,但總可以填飽肚子。


    5


    茂七來到附近,果然看到漆黑的富岡橋那一帶亮著一盞燈,是淡紅色的亮光。是為了襯托豆皮壽司才用那種顏色的嗎?


    其實攤子並不是位於富岡橋橋畔,而是在橋頭稍微往北的右轉巷口。看到那個攤子,茂七想起了一件事。


    半年之前,這兒常有一家老頭子經營的二八蕎麥麵麵攤。這麵攤也賣到很晚,總是最後一個打烊。漆黑中亮著一盞燈,散發出蕎麥麵味。茂七曾看過幾次,但是最近卻不見了,本以為換了地點……


    (這麽說來,這豆皮壽司老板是那個老頭子的親人?)


    賣豆皮壽司的攤子通常沒有屋頂,隻在簡陋的台子上頂著一把油傘便做起生意,而壽司也不是現做的,是事先就準備好了。


    然而,這家攤子與眾不同,不但有木板屋頂,還並排了兩條長凳子。不知台子下是不是可以炊煮,茂七挨近時,看到那附近冒出雪白的熱氣。


    不見其他客人。攤子前果然是個比茂七稍微年輕、雙唇緊閉的老板,茂七開口說:


    「晚上好。」


    老板稍稍抬眼看了一下茂七,右手握著長筷在鍋子裏戳攪。鍋子飄出一股熱騰騰的味噌味。


    「給我三、四個豆皮壽司,還有……那是什麽?這兒也賣湯?」


    老板的回應比茂七想像中的更宏亮,而且聲音聽起來很沉著。「雖然沒有酒,但這種寒夜,倒是有蕪菁湯和麵團子湯。


    麵團子湯是將麵粉揉成團子配鳥龍麵湯吃,蕪菁湯是時鮮蕪菁味噌湯。茂七老伴兒在蕪菁湯裏會加入切成骰子大小的豆腐。


    「我最愛吃蕪菁湯,給我一碗吧。」


    老板低沉回了一聲「是」,從一旁拿起大碗,再度打開鍋蓋。茂七看了一會兒他雙手的動作,緩緩地說:


    「老板,以前在這一帶沒見過你。」


    「攤子剛開張不久。」


    「剛開張不久卻賣到這麽晚。」


    老板抬起頭,隔著熱氣笑著說:「我住附近,反正回家也是自己一個人,沒事做,幹脆賣晚一點。」


    「這麽冷的天,再說,有生意嗎?不是沒客人嗎?」


    「有。今晚您不是來了?」


    「隻有一、兩個客人,會做不下去吧?」


    「所以白天也賣。」


    老板邊說「久等了」邊端出擱上筷子的大碗和盤子,盤子裏盛著雖小卻很有光澤的豆皮壽司。


    茂七先喝一口蕪菁湯,不禁發出「喔」一聲地說:「這個好吃。」


    這蕪菁湯跟茂七平常吃慣了的不同,用的是整個小蕪菁,隻在上麵撒些蕪菁葉,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配料,而味噌是味道和顏色都很濃的紅味噌,雖有烤焦味,但和清淡的蕪菁很搭。


    「這跟我老伴兒做的不同,是你老家的做法嗎?」


    老板露出微笑。「有樣學樣的。」


    「是嗎?就算浜町那一帶的酒館也吃不到這種上等貨。」


    這兒的豆皮壽司,也不是那種粗手粗腳的攤販在醬油鹵的油豆腐內塞入冷飯而已。這老板的豆皮,味道微甜,煮得稍硬的白飯,醋香撲鼻而來。茂七很快吃完了四個,又叫了一盤。


    「以前這兒擺的是老頭子賣的二八蕎麥麵攤,你認識他嗎?」


    「認識。」老板邊自台子下的炭爐拿起幾個炭火移到別的火盆邊回答。「正是那蕎麥麵攤讓出這地點給我。」


    「是嗎?」茂七心想,原來如此。「那,老頭子呢?」


    「他說身子已經漸漸不聽使喚了,好像在材木町那一帶養老。」


    「能過那種優閑的生活,是因為你出高價買了這地點?」


    老板雖然討好似地笑了笑,卻沒開口說什麽。


    「那你跟梶屋那些人是怎麽談好的?」


    老板麵不改色地說:「跟大家一樣。」


    「他們對你漫天開價了吧?」


    「沒那回事。」


    老板那沉穩的動作以及說話的態度,看樣子不是生來就注定得靠擺攤為生,且一輩子都得擺攤的那種出身。茂七將另一個豆皮壽司丟進嘴裏,左思右想。


    這老板的姿勢,右肩有點高。


    (這是……)


    茂七抬眼往上瞧,發現老板頭頂剃光的部分,在亮光的映照下皮膚顯得粗糙。


    「老板,你以前是武家人吧?」


    茂七說完,老板突然停住自方才就一直不停找事做的雙手。


    「不,算了,我不是想探聽。」茂七趕緊笑著說道。


    「怎麽看出來的?」


    老板平靜地反問。


    「腰上佩帶長刀短刃的武家人,右肩總是比較高。還有,你的頭,那個剃光的部分,看得到毛孔。如果是一般商人的話,除非是長期臥病在床,否則不會這樣。因為他們經常剃發。可是你的頭,好像有陣子沒剃,隔了好久才剃的,而且頂多隻有兩個月罷了。換句話說,你會經是浪人,最後,舍棄武士刀成為商人,不是嗎?」


    老板伸手撫摩頭頂,露出讚歎的神情說:「您說得沒錯,大爺。」


    「想早日恢複光滑的頭頂,最好用米糠袋擦一擦。」


    「我試試看。」


    他是個極為老實且循規蹈矩的老板,茂七決定今晚不再追問了。


    反正日後應該可以慢慢得知這老板的事。這男人原本是武士,又讓梶屋勝藏嚇得幾乎要尿褲子,這樣的男人為什麽會來擺豆皮壽司攤?


    (似乎有調查的必要。)


    冒著寒風出來的確值得,再說壽司和蕪菁湯實在好吃。


    「我想再來一碗湯,」茂七笑著說道。「那邊的麵團子湯好像也很好吃,可是蕪菁湯這味噌又別有風味,不知哪個比較好。」


    「喜歡這味噌的話,用麵團子代替蕪菁放進湯裏如何?」


    「可以嗎?太好了。」


    老板在大碗裏舀進蕪菁味噌湯,又舀了幾個軟軟的麵團子到湯裏,順便從蕪菁湯裏挑出蕪菁葉點綴在上麵。


    茂七捧著碗,顯得十分高興。


    「這個好吃。我很喜歡吃麵團子,有時甚至比米飯更喜歡。」


    茂七喝著熱湯,邊吹氣邊將麵團子送進嘴裏,他說:


    「話說回來,這種吃法也很有趣。不是烏龍麵湯,而是味噌湯麵團子,可是乍看之下跟蕪菁湯很像。」


    「因為都是浮著白色的東西。」老板如此說道。「不實際吃的話,也許會認為是蕪菁湯,畢竟大部分的人都認為麵團子應該在烏龍麵湯裏。」


    「有道理。光看表麵就會這樣認為。」


    茂七此話一出口,腦子裏馬上閃過一個念頭。


    光看表麵就會


    這樣認為。麵團子是在烏龍麵湯裏,如果它在味噌湯裏就會被認為是蕪菁。


    茂七不禁張大了嘴巴。


    一大早,茂七帶著權三和係吉直奔野崎屋。


    「你們聽好了,要是音次郎抵抗,就算壓住他也要脫下來看看。」


    「知道了。」


    連早起的醬油批發商,似乎也對這才剛醒就來登門拜訪的事大吃一驚。老板瞪大雙眼出來招呼。


    「發生什麽事了?頭子。」


    「你讓我們見一下音次郎。」


    連剛洗過臉的當事人音次郎,也困惑地皺著眉,一副不耐煩地走過來。


    「沒必要進屋裏,這兒就行了。」茂七在廚房地板沿前對著音次郎招手。「等做完了這件事,以後不會再打攪你。隻是一點小事而已。」


    「什麽事?」


    「你掀開衣領,讓我看看右肩。昨天你在這兒送我離開時,一臉好像哪裏疼痛的樣子。那時我沒在意,但昨晚吃豆皮壽司時卻開始在意起來。」


    老板對這奇怪的要求眨巴著眼睛,一旁的音次郎臉上明顯沒了血色。連係吉事後都說:「好像可以聽到血液自他臉上退去的聲音。」


    音次郎猶豫著,大概是想找什麽借口。不過,係吉搶先他一步,說了一聲「抱歉」,同時繞到音次郎背後抓住他的衣領。


    音次郎亂了陣腳,驚慌失措地想逃走。這時輪到牛權三出場了,這個男人並非隻因笨拙才有牛的稱號,逮捕罪犯時,他具有足以壓扁凶手讓對方無可脫逃的體重。


    茂七剝開音次郎那時髦的條紋衣,右肩白皙的肌膚清晰留下一條看似磨破皮的細長瘀血。


    「看看這個,野崎屋老板。」茂七說道。「音次郎,真是辛苦你了,這是挑扁擔磨破皮的吧?要是你平常習慣勞動的話,大事臨頭時就不會這樣了。」


    茂七想到的謎底,其實很簡單。


    「那天傍晚,大概比六刻更早一些,音次郎叫阿勢到一家租船酒館,在那兒殺死阿勢。那酒館應該在可以連通大川的河道旁,不太醒目,而且是那種隻要塞點錢,就算客人有些可疑也會視而不見的租船酒館。即使音次郎不肯招供,我們隻要四處搜查一下,應該很快就能查出來。」


    音次郎在那裏從阿勢背後用手腕勒死阿勢,這種方法不會留下勒痕。


    之後音次郎剝光阿勢的衣服,將阿勢的屍體丟進租船酒館附近的河道,自己穿上阿勢的衣服,挑著阿勢做生意的家夥前往源兵衛大雜院……。


    「音次郎假扮成阿勢?」


    「是啊。所以才要剝光她的衣服。」


    「那,對麵師傅在六刻看到的不是阿勢……」


    「是音次郎。阿勢是個身材高大的女人,音次郎假扮成她,遠遠看是分不出來的。而且,醬油小販的穿著很特別,頭上得蒙著頭巾,這一來就不知頭巾下的發髻是男是女了,看到這一身打扮的人會認為『啊,是賣醬油的』,而看到這身賣醬油打扮的人進阿勢的房間,也會認為『啊,是阿勢回來了』。」


    光看麵團子浮在味噌湯裏,沒有實際吃的人會深信「啊,是蕪菁湯」。就是這個道理。


    「盡管這很冒險,卻值得一搏。再說,要拿走阿勢存下的一點積蓄,就必須到阿勢的屋裏翻找。最重要的是,隻要事情順利.音次郎便可以否認到底,因為除非長了翅膀,否則沒法在殺了阿勢之後的四分之一個時辰內趕回野崎屋。他隻要在穿著阿勢做生意的衣服時,不要和源兵衛大雜院的人打照麵就可以了。這點不難。現在這麽冷,沒有人會打開門窗,而且那些婦女也因為天冷,不可能在井邊閑聊太久。」


    接下來,隻要讓平時在六刻鍾聲響起時,與阿勢差不多同時回到源兵衛大雜院的師傅看到阿勢的那一身打扮就行了。


    「對音次郎來說,最重要的是讓那位師傅看到他打扮成醬油小販的模樣,而這一點也成功了。」


    再來就是迅速換下衣服,翻找阿勢放在屋裏的積蓄,然後跑回野崎屋。他換穿的衣服應該是之前就藏在醬油桶裏。


    「啊?那樣的話,衣服不是會被醬油沾濕了?」


    係吉驚叫地說道。茂七笑著說:「那家夥,怎麽可能挑著裝滿醬油的桶子從殺死阿勢的租船酒館走到源兵衛大雜院。他在丟棄阿勢的屍體時,也把醬油倒進河裏。」


    權三詫異地說:「這麽說來,那家夥光挑著兩個空木桶肩膀就瘀血了?」


    「這表示舖子的傭工裏也有這種人,就是不適合幹粗活啦!」


    據說,音次郎被審問時,哭著招供,並懇求不要讓住在川崎的母親知道。


    「阿母隻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我將來能成為一個商人。」


    音次郎偷走阿勢的積蓄時,也一並將她訂做的那件新衣拿走。據說,他回川崎時,將那件新衣送給同樣在傭工休息日回家的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孩。


    他說,想出這個主意,並沒花多少腦筋。即使音次郎不聞不問,阿勢也很愛說些自己的生活瑣事,所以他以前就知道新內節師傅的事,也知道阿勢大致的作息時間。


    「不過,如果阿勢不說傭工休息日那天要和我一起去見我阿母,以媳婦的身分和我阿母見麵,我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我寧死也不願讓阿勢去見我阿母。怎麽可能讓那女人當我媳婦,那會讓我阿母的夢想破滅。」


    聽了音次郎的這番話,茂七突然想起一首古俳句。


    ——傭工休息日,不得不向母親說,某些難言事。


    阿勢凶殺案破案之後,茂七帶著老伴兒再度前往那攤子。來的時間雖比上回早,不料兩條長板凳都坐滿了人,茂七和老伴兒隻能站著吃豆皮壽司配蕪菁湯。老板說,在蕪菁的旺季裏,會一直賣蕪菁湯,真是令人感興趣的事。


    另一件令人感興趣的事,是探索這老板的真正身分。


    嗯,慢慢來吧。茂七喝著蕪菁湯:心裏這麽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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