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底,江戶街上下了一場春季大雪。才剛過的這個冬天也是特別多雪的一年,因此大家對這場春雪並沒有太驚訝,也不覺得稀罕,隻是給遍地開的梅花惹麻煩罷了。


    中午過後開始下雪,此時回向院茂七帶著手下係吉正好來到大川旁。他們因公務造訪八丁渠大爺(注:町奉行所公役都住在入丁渠。),正在回深川的途中。


    兩人在永代橋停了下來,像說好似地將手肘擱在橋上的欄杆,眺望河對麵的佃島。河麵平靜得像結了冰,無以數計的雪花飄落旋即消失。


    剛下雪時很熱鬧。因為大家會仰望著天空說「哎,是雪」、「喔,下雪了」地迎接雪花,或許雪花也很高興吧。直到開始積雪了才會靜謐下來。


    雪花落在手背上時,茂七突然覺得,剛開始下的雪也許是雪小孩。因為小孩子不管到哪裏都不會靜悄悄的。雪小孩呀、啊地邊吵邊下,之後雪大人再慢條斯理地追上來……。


    或許是腦子裏還想著剛才公役大爺說的事,才這麽覺得吧。


    最近大川東邊街上,隨處可見以路邊為家的孩童。由於不能視而不見,大爺們隻好找來捕吏商討對策。


    這些孩童的數量並不是最近才突然增多,而是從以前便開始逐漸地增加。在奉行所公役大爺注意到這件事之前,看在捕吏茂七的眼裏,這些孩子早就教人十分掛意了。


    這些孩童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茂七也不清楚。他們大都是孤兒,或者即使有父母,也無力養育他們,再不然就是那種對孩子有害無益的父母,因此他們才離家出走,際遇相似的幾個人便聚在一起,開始自力過活。有的去乞討,或幫人砍柴汲水做些雜事,賺取當天的生活費,也有人靠偷或扒糊口。到了晚上,他們潛入神社或在寺院的屋簷下過夜,有些則偷偷住進大雜院的空屋,教糊塗的管理人大吃一驚。


    茂七對這些孩童也束手無策。如果隻是一、兩個孩童,倒也還有辦法,茂七可以收養他們,將具有這方麵素質的孩子訓練成手下,或幫他們找住宿傭工的舖子。但是,要是多到昨天那邊有三個、今天這邊有兩個的程度,可就不知該從何下手了。再說,這些孩童隻要看到大人接近,便會立即逃之夭夭。


    茂七有時會向負責日本橋通町或神田那一帶的捕吏打聽消息,得知大川對麵那邊對這些孩童似乎不像這邊那麽在意。大舖子和武家宅邸較多的地方,町大門衛和辦事處比較羅唆些,整個町內也嚴加監視,孩子們或許很難在那裏落腳。因此就算他們白天在大川兩邊來來回回地討生活,但太陽一下山,終究是回到這邊吧?


    也因此,奉行所裏負責本所深川政務的公役大爺們才會注意到他們。


    不過,大爺們也說,不能對這些孩子動粗。但奉行所也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將這些孩子集中養育至他們找到出路為止,因此才召集大夥兒一起商討。


    被傳喚至管轄本所深川的公役大爺宅子的不止茂七一個人,大川這邊所有主要捕吏之中,有可能為此事盡力的頭子全到齊了。一談到主題,這些捕吏頭子不約而同地彼此互望、頻頻點頭,這才明白是為了這件事召集大家。


    公役大爺們打算向本所深川這一帶的富商、地主、町幹部等人定期募款,替那些過一天算一天的孩童蓋救濟小屋。當然,這募款能持續多久、又有多少町幹部願意,目前都還不知道。不過,當務之急是提供這些孩童住處、衣物和食物,目前能做的就隻有這樣。當然,本所公役也會視情況從中說情。


    被傳喚的捕吏,在各自的地盤都深受町幹部的信賴,所以他們都是最適合遊說的人選,何況他們個個都是一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的表情。而且,這也總比命令捕吏無論如何都要驅離那些孩童要來得好。但是,他們同時也露出另一種表情,亦即向有種種外快的本所深川公役大爺們募款。公役之中一聽到要他們出點東西時,也不乏那種連舌頭都不肯伸出來的人,看來要遊說他們,比遊說町幹部還難。


    盡管加此,這對在寺院屋簷下蓋著草蓆、彼此發抖地摟在一起過夜的孩童來說仍是好消息。被召集的捕吏,個個不約而同地點著頭離開八丁渠——這就是事情的經過。


    雪花不停飄落。茂七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心想,這種天候,必須盡早為那些孩童蓋救濟小屋。


    今年的春天十分任性,光把梅花破壞殆盡仍嫌不夠,或許櫻花開時還會再鬧一場。看來還是早點著手吧。


    茂七轉頭想催促係吉,卻看到他還在眺望遠處的佃島。


    「喂,走吧。」茂七說道。係吉歎了一口氣,手肘也跟著離開欄杆。


    「既然下雪了,今晚捕銀魚的會休息一天吧。」


    現在正是大川下遊佃島附近捕銀魚的旺季。每天夜裏,漆黑的河麵上點了無數的蠟燭,漁火通明,許多漁夫灑下四方形魚網捕銀魚。


    「未必吧!銀魚的旺季很短,這點雪大概不會休息。」


    係吉仰望著天空,雪花落在鼻頭上。


    「下得真大。頭子,這種春雪飄下河裏,流到了大海,經過一個晚上就會變成銀魚。」


    茂七「哦」地應了一聲。「虧你想得出這種風雅的話。」


    茂七突然想到係吉不吃銀魚。茂七和老伴兒及另一名手下權三,都十分喜愛在剛捕獲的蹦跳銀魚澆上兩杯醬醋,再一口吞下,隻有係吉不吃。


    「難道是因為你會聯想到這種風雅的話,才不吃銀魚?」


    茂七問道,係吉難為情地搖頭。


    「不是。我隻是因為一看到那小小的黑眼珠就吃不下了。那些東西不是有像黑點的眼睛嗎?看到那些眼睛在兩杯醬醋裏盯著我,我就下不了筷子。」


    茂七笑了出來。「沒想到你這麽膽小。那個啊,不是在吃活生生的魚,而是在吞食春天!」


    「這話我也常聽人說。可是,我還是不行,怎麽也吞不下去。」


    約半個月之後,茂七看到晚飯的小缽裏盛著活蹦亂跳的銀魚,突然想起和係吉的那段對話。


    「咦!怎麽有這個?」茂七問老伴兒。


    「魚寅的政先生送來的。他說旺季快結束了。」


    大雪早已融化得無影無蹤,江戶街上充滿了春天的氣息,這對從早到晚,為了募款忙著四處拜訪町幹部、遊說商人的茂七來說,實在值得感恩,而對那些在救濟小屋蓋好之前不得不露宿街頭的孩童來說,更是件好事。


    募款一事比想像中要來得困難。


    的確,以本所深川的商人或町幹部的立場來看,那些孩童又不是從這附近冒出來的,他們當然會覺得沒有理由要他們負擔孩子的生計。這實在不無道理。


    茂七隻好動之以情。這不是搬出道理或利益便能解決的事。所幸這一帶,有很多白手起家的商人,而且,木場的木材批發商,舖子與舖子之間的關係密切,隻要想辦法讓總幹部答應了,其他人也會跟著答應。


    話說回來,要說服對他們沒半點好處的商人拿出錢來,比跟尼姑求愛還難。最後甚至還得搬出遙不可期的事,例如,因為各位老板出錢而得救的孩子們,將來如果能夠自立,都會是老主顧,那麽這捐款也都能賺回來了,這不正是所謂的活錢嗎?


    古石場一家木材批發商老板則說,雖然不能出錢,但可以收養幾個孩童,讓他們在舖子裏做事,接受訓練,將來可以成為有用的木筏師傅。對此,茂七隻能再三拜托對方,表示這意見非常好,但要挑出合適的孩子,首先就是要告訴這些藏身各處、專幹些偷吃、小偷這種見不得人勾當的孩子,不會懲罰他們,請他們盡可以放心,然後將他們集中一處,所以還是得要有錢才行。那老板則愁眉苦臉地說,既然這樣,等頭子將那


    些孩童集中在一起之後,我們再出麵。這種人正是所謂的吝嗇鬼。


    不過,相反的,有時也會有令人衷心高興的回複。海邊大工町有個叫勝吉的木匠師傅,表示可以馬上騰出木材堆放場的一個角落蓋平房。又說,隻要那些孩童一來,他也可以派人煮飯救濟他們,有多少人都沒關係。茂七一聽,仿佛看到了勝吉頭上有道光環。


    勝吉雖然沒有多說什麽,不過他在孩提時代,似乎也受過類似這種恩惠。茂七深深覺得,人真的都應該嚐一次窮人的辛苦。


    改天扭著那些堅持不肯捐款的人的脖子,讓他們看看那些孩童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或許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不讓他們親眼目睹那些孩子所處的環境有多惡劣,他們那雙因金錢而混濁的眼睛恐怕沒有重見光明的一天——就在茂七如此思索時,發生大案了。


    2


    龜久橋附近的冬木町,俗稱「寺裏」的那個地方有座小小的稻荷神社。因為這兒的狐仙表情可怕,茂七侄女小時候每次經過這兒,總是哭哭啼啼不肯往前走。本所深川這一帶有很多稻荷神社,為什麽獨獨這裏的會令她如此害怕,茂七現在想來還是十分納悶。不過,似乎不止侄女會害怕,附近的居民也怕這兒的狐仙,聽說一到晚上便沒有人敢靠近。


    在路邊討生活,無家可歸的這些孩童,似乎也察覺此事。據說自去年秋天開始,有上自十四、五歲,下至七歲的四、五個孩童,一到晚上便以此為巢。其中也有一名十歲左右的女孩,聽說有個醉漢看到那孩子身上的褪色紅衣,誤以為是狐仙,還引起了一陣騷動。


    對無家可歸的那些孩童來說,這可怕的稻荷神社似乎是極為舒適的住處。毗鄰的蛤町或冬木町、大和町居民,為了鎮撫這駭人的狐仙,不但會輪流來清掃,更會供上豆皮壽司或飯團,有時甚至是大福餅。當然,他們都是趁白天的時候來,此時那些孩童都在外頭賺錢。等傍晚孩子們回來了,便可以吃供奉狐仙的這些東西。對最擔心三餐問題的這些孩童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值得慶幸的事了。又因四周商家舖子蓋得十分緊密,隻要進入坊門就可以避風。


    附近居民每次看到坊門裏的這些孩童便斥責恐嚇,那樣會遭到稻荷神社懲罰、被狐仙附身,不過,礙於大家都不敢進去,也或許是不想多管閑事,也僅止於此而已。孩子們也十分明白,不會無端做出刺激居民的事,他們隻是靜靜地躲在裏麵,也因此才相安無事吧。


    大絢有五個孩子死在那座寺裏稻荷神社——通報此事的,一樣是耳尖的係吉。


    「那附近鬧成一團。大家都說果然受到稻荷神社懲罰了。」


    茂七套上草鞋奔了出去。


    寺裏稻荷神社坊門四周圍了兩、三圈的人群。女人家用袖子或是掩著臉或是搗著嘴。每個人不是瞪大眼睛就是閉眼念經。


    「去叫醫生了嗎?」茂七大吼,有人回答:「已經去叫高橋的良庵醫生了。」


    茂七擠過人群來到最前麵時,差點窒息。


    隻有一坪大小的稻荷神社裏,疊躺了五個孩子。他們的四周飄散著嘔吐物的腐酸味。


    這種季節,他們卻隻穿一件夾衣,而且夾衣滿是補丁。赤裸的雙腳沾滿泥巴。果真如以前所聽說的,其中有一名女孩。那女孩躺在最前一麵,身上穿著靠近後才勉強看得出是牡丹花紋的紅衣,頭上插著一把髒汙的梳子。


    茂七很快把了那女孩的脈。女孩的手不到茂七手腕一半大,而且十分冰冷,沒有任何脈息。


    茂七又把了第二個、第三個孩子的手一一確認。看似年紀最大的男孩,臉上有很大的刀疤,年約十二歲,他牽著另一個躺在地上約七歲男孩的手,或許是兄弟吧。全都沒有脈息,全都冰冷了。但是,最後這個穿著大花條紋、年約十歲的男孩,還有微弱的脈息。


    「這孩子還活著!」


    茂七抱起孩子讓他仰著臉,孩子的眼皮動了一下,露出白眼,他的呼吸既淺且快,鼻翼不停地張合。


    「喂,孩子、孩子,振作點,喂!」


    茂七大聲呼喊,孩子的眼皮又動了一下。他半睜著眼,上翻的黑眼珠頓時掉回眼球的中央,看到了茂七。


    「孩於加油,醫生馬上來。」


    茂七抱著他如此說道。不知孩子是不是聽到了,他張開嘴巴,似乎想說什麽。茂七將耳朵貼近他的嘴邊,夾雜著呼吸聲,可以聽到他微弱的聲音說:


    「……原諒我,原諒我。」


    大概他每次偷東西吃險些被抓到,或聚集在此遭到大人斥責時,總是這麽說吧;每次看到朝自己走過來的大人時,都會這麽說吧。


    茂七不禁眼底發熱,輕輕搖著那孩子。


    「別擔心,沒有人會罵你。醫生馬上就來。」


    孩子閉上了半睜的眼睛,再怎麽搖動他的身體,他都沒有反應,將耳朵貼在他的唇邊,也感受不到氣息,他已經斷氣了。


    茂七緩緩環視四周。稻荷神社裏的小小神殿前擱著一個白色盤子,可能是用來裝小燭台和供品。


    茂七握著小孩的手,那手摸起來有點粘糊糊的。


    茂七再度看著白色盤子,盤子裏沾有像醬油的東西。


    3


    由於勝吉的熱心,孩子們的屍體被運往海邊大工町他那兒。勝吉說,可以在他那兒擦拭這些遺體,也願意替他們舉行小小的葬禮。


    「晚了一步!頭子。」


    勝吉垂頭喪氣地說,一旁的勝吉媳婦低聲說「太殘忍了」,哭紅了雙眼。


    若是平常,冬木町發生的事,理當由當地町幹部負責善後。但是,這回沒辦法這麽做,因此勝吉的好意實在令人感激不盡。


    在寺裏稻荷神社的這些孩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非常明顯。明顯得不用等出診回來又匆匆忙忙趕到現場的良庵醫生說明,茂七一眼就看出來了。


    昨天,當這些孩子還在外頭賺錢糊口時,有人帶了幾個豆皮壽司到稻荷神社,供在神殿上。


    壽司裏摻了毒藥。


    是老鼠藥。這不用良庵說明,茂七光是聞孩子們四周飄散的味道便能推斷出來。


    送來有毒豆皮壽司的人,並不是針對此地的可怕狐仙。對方知道這些孩子以此為家,也知道他們一定會吃供品,這才故意這麽做。而令人氣憤的是,那企圖成功了。


    五個孩子的手上都有點粘糊糊的,地麵也掉了許多油豆腐渣和飯粒。


    這些孩子,肯定是感情友好,彼此扶持過日。如果有人先回來,或是比較強勢,搶先多吃了豆皮壽司,那麽沒有吃到壽司的孩子絕對不會有事。可是,事情並非如此。盡管不知道當時有幾個豆皮壽司,但從盤子的大小來看,應該不多,他們一起分食這些壽司,所以才沒有人可以幸免。


    不幸的是,昨晚吹著強勁的春季暴風,沒有人聽到拍打窗子的風聲裏夾雞著孩子們痛苦的呻吟聲和求救聲。


    不——茂七心想,或許有人聽到了外麵的這些聲音,卻故意聽而不聞。


    本案的最大嫌疑人是常來參拜這個稻荷神社的附近居民。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能假該地町幹部之手。


    審問極為嚴峻。


    茂七當然也不在話下,連負責本案的本所深川公役同心(注:相當於現代的刑警,同心上麵是「與力」,最高長官是町奉行。)也幾乎氣得頭上冒煙。替那些孩童蓋救濟小屋的事,在公役之中就屬這位同心大爺最熱心了。


    「太無奈了,我真的很無奈!茂七。」


    大爺在辦事處裏不時跺腳地如此大喊。


    「從什麽時候開始,這裏的人竟會做出這麽殘酷的事?從什麽時候開始,竟能做出這種連畜牲都不如的事?你告訴我,茂七。」


    這位大爺叫加納新之介,年僅二十三、四歲。去年歲末,當初發給茂七捕吏證的那位本所深川公役裏最資深的年長同心伊藤,因病驟逝,上頭趕緊派這位年輕人繼任。茂七與他並不熟。


    茂七十分理解加納大爺的氣憤,也很高興對方是位會為此氣憤的大爺,但是,卻也對上頭將這種一次殺死五個孩子的大案交給經驗尚淺的同心一人全權處理,愕然得說不出話來。老實說,本所深川公役大爺們——不,整個奉行所——大概不太想為無家可歸的孩子們著想。隻是因為有礙觀瞻,而且出現各種怨言,他們才想募款——亦即借花獻佛——蓋救濟小屋敷衍罷了。想到此,茂七的心情十分沉重。


    而且,持續審問之後,漸漸發現,在這些居民之中,並沒有那種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卻還能麵不改色的家夥。


    茂七起初還半認為,送來毒豆皮壽司的人,或許並不是存心要毒死那些孩子,隻是想借由中毒嚇跑他們——茂七認為或許這才是真相。果真如此的話,那麽意外釀成大案,真正嚇著的應該是下毒的人。這樣的話卜隻要稍加恐嚇,大概很快就可以找出凶手了。


    然而,詳細了解之後,茂七開始覺得自己那個體貼的看法錯了。


    良庵說毒豆皮壽司是經過周密計算做成的。檢驗孩子們的嘔吐物,發現毒藥的劑量似乎正好足以毒死一個孩子。


    「由於現場沒有留下豆皮壽司,無法進一步調查。可是,隻要一吃進老鼠藥,馬上就會發生藥效,而且這藥有苦味,放太多的話,即使是小孩子,也會咬一口就吐出來。盡管隻是孩子,但五個人全都吃了下去,所以,我認為那豆皮壽司可能比一般壽司小,一口就能塞進嘴裏,而且味道也比較重,就算有點苦也吃不出來……」


    茂七也讚同這個看法。再說,即使是淋了一天雨的供品,這些孩子也會拿來吃,就算有點難吃或太硬了,大概也不會計較。


    設想得如此周到,然後買毒藥做壽司——這真的是出自附近居民之手嗎?


    他們確實都有工作,盡管有好壞之別,但都有遮風避雨的屋子可住,好歹能過日子。可是,除去這一層,他們其實和稻荷神社裏的那些孩子相差無幾,過的都是艱苦的日子。他們會覺得那些孩子礙眼,或視而不見,是因為他們沒有餘力管別人的事,也或許覺得孩子們處境堪憐,而非事不關己,這才反而不忍正視——茂七看著這些戰戰兢兢麵對審問回話的冬木町與蛤町居民:心裏開始這麽想。


    既然這樣,那就必須擴大範圍搜出這個殘酷的凶手。茂七要係吉到大川對麵,請那邊的捕吏幫忙,並讓係吉一家家調查那一帶的藥草批發商,詢問最近有沒有人買老鼠藥。


    這是需要耐性的花工夫差事。藥草批發商那裏每天都有許多挑擔賣藥的小販進出。有些舖子也會零賣給一般人,也有隻賣給醫生這種好主顧的。盡管老鼠藥是劇毒,卻也很容易買到手,想要查出結果,隻能孜孜不倦地靠雙腳四處走訪。


    另一方麵,茂七和權三也開始擴大範圍調查案發當天有沒有人在寺裏稻荷神社看到什麽。雖然不是什麽高招,但一開始也隻能這樣。


    盡管如此,茂七仍然十分焦急。因為,凶手如果隻是偶然選上寺裏稻荷神社的這些孩子,而與這地區和居民毫無關聯的話,那麽情況將會變得很恐怖。


    沒有人知道那個家夥下次會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又選上幾個孩子,到處放置有毒食物。


    茂七焦急得胃絞痛。


    4


    案發後的第十天夜裏,茂七一個人信步來到富岡橋橋畔巷口那家豆皮壽司攤。由於茂七撒下的網,沒有任何收獲,每天過得十分焦躁,他想一個人靜一靜,便往這邊走來。


    那是隻有老板一人照料的小攤子,沒有人知道老板真正的身分,但似乎曾經是武士。連當地的角頭梶屋勝藏,見到老板也幾乎尿濕褲子,甚至不索取場地費。話雖如此,這豆皮壽司老板不但長得一點都不可怕,身上也沒有刺青。


    茂七和這老板彼此都眼熟了,這是因為他常來的關係。他對這老板的身分十分感興趣,基於職業的關係也很想知道他的身分。不過,在這之前,是因為豆皮壽司,而這兒的料理也實在太好吃了,這才成了常客。


    一般的豆皮壽司攤不賣湯,但是這兒不但賣湯,也賣燒烤和紅燒的東西,有時連甜點都賣,而且便宜,甚至亮著燈賣到深夜。成為熟客的不僅茂七,一到深夜,攤販四周聚集了一大群人,有打烊回家的二八薔麥蕎麥麵小販,也有巡夜更夫,町大門門衛,或當天收入不錯的私娼。


    今晚也是。茂七用眼神向老板打招呼,剛好有個看似遊手好閑的青年起身走出巷口,茂七在他的座位坐下。


    「有一陣子沒來了,頭子。」老板說道。擺著豆皮壽司台麵的另一邊,今晚也冒著白白的氣。


    茂七稍微壓低聲音說:「因為寺裏的那起凶殺案。」


    應該比茂七年輕些,額上卻刻著深深皺紋的老板,微微皺著眉說:


    「太殘酷了。」


    「是啊。」


    老實說,案子發生以來,茂七一直沒到老板這兒的原因再清楚不過了。因為茂七t看到豆皮壽司會想起那些孩子。不止這兒,走在街上看到豆皮壽司攤,他會忍不住移開視線。


    因此今晚心生到那攤子看看的念頭時,茂七起初有點遲疑,後來還是出門了。他認為,看看豆皮壽司也好,然後想起那些孩子,替快要氣餒的自己打打氣。


    「聽說是豆皮壽司。」老板說道。茂七無意中揚起眼簾,第一次看到老板的眉眼之間浮現怒氣。老板至今從未顯露出內心的情感,茂七不禁凝視著老板。


    「你也很生氣?」


    「當然生氣。」老板馬上回複。「那是我的商品。」


    老板回複的同時,遞出盛著三個豆皮壽司的小盤子。茂七接過盤子,拿起一杯濃茶。這兒不供應酒,隻有茶和白開水。


    「今晚還有什麽?」


    「銀魚魚板,要嗎?」


    沒聽過這種東西。


    「是什麽東西?」


    「你先吃吃看。」


    過了一會兒,眼前出現一碗不知是什麽的白色小東西,乍看之下確實很像形狀不一的魚板,上麵淋了很多羹,最上頭擱著山葵泥。


    吃進嘴裏,隱約有魚鮮味,淡淡的鹹,在嘴裏像雪一下子溶化了。


    「這個好吃。」


    「是嗎?頭子很幸運。那個啊,一次不能做太多。那是最後一碗。」


    大概是聽到了這句話,後麵傳來女人的聲音:「唉,太無情了。」茂七沒回頭—大概是私娼,那就沒必要嚇著她。


    「既然叫銀魚魚板,用的是銀魚吧?」


    「是的。如果是一升的銀魚,那就用一升的水浸泡,從早泡到晚,這樣水不是會變混濁嗎,然後將這水放到鍋子裏熬煮,再舀起凝固的部分,就是你現在吃的。」


    茂七大吃一驚。「那不是很花工夫,再說,你不覺得可惜嗎?我一直以為銀魚是淋上兩杯醋生吃,這種吃法量也不會太多。一升的話,很貴吧?」


    老板嘴角浮現微笑。「當然,你說的沒錯。不過,我實在不喜歡生吃銀魚。」


    「是嗎?和我家係吉一樣。他說,看到那類似黑點的眼睛,總覺得很可憐。」


    「那樣說就沒完沒了了。」老板笑了出來。「鯉魚、土魠魚也有眼睛。不過,我就是不敢吃銀魚,那讓我活生生覺得,啊,我在吃生物、我在殺生,的確就如係吉先生所說的那樣。」


    「不過,做成魚板的話……」


    「至少沒有眼睛。」


    茂七和老板同時笑了出來


    。茂七甚至暗忖,好久沒這麽笑了。


    或許就是這個時候讓心情好了起來,事情才有進展,也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招來好運。數日之後,終於查出寺裏殺童案的凶手了。


    換個角度看,這也可以說是茂七的功勞。權三更是認為「全是頭子的招數奏效」。


    茂七要係吉和權三到地盤上的藥草批發商那裏探問,而且是三天兩頭便去一次,即使對方覺得煩,也要一再地上門去。這樣,或許會讓對方想起什麽,此外,這邊的這種態度,也會經由批發商的嘴巴傳到顧客耳裏。茂七又要他們盡量凶一點,糾纏不休地探問,如此一來,無論如何,風聲一定會傳開。


    石原町一家和服舖尾張屋的下女阿駒,依照舖子的吩咐,幾度去藥草批發商舖子買老鼠藥,她聽到替上頭辦事的人三番兩次且糾纏不休地前去探問,買老鼠藥的人裏有沒有行跡可疑的,或能不能想起買方的長相等等風聲,這才戰戰兢兢來到寺裏辦事處。而且,她認為自己去買老鼠藥的事一旦曝光,必定會慌得沒法一路謊稱到底,這樣一來,尾張屋老板也許會說那全是阿駒一個人的做為,將所有罪行推到她頭上,因此才感到害怕。


    茂七時而安慰發抖的阿駒,時而斥責她,終於問出了詳情。


    尾張屋有個獨生女,今年十六歲,名叫阿由。她的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聽說,因為貌美,不斷有人來提親。


    然而,這阿由有個怪癖,她很喜歡虐待動物、殺生。


    「我從小就是小姐使喚的下女,所以很清楚。」阿駒那瘦削的肩膀直打哆嗉地說道。「即使是尾張屋自己養的金魚、小貓、小狗,也都活不久,因為通通被小姐殺死了。」


    據說,阿由這可憐的怪癖是與生俱來的。尾張屋的人當然忍痛使盡各種方法阻止她,卻一點也不管用。


    盡管如此,阿由長大了之後,平常從她那張漂亮的臉蛋一點也看不出這個怪癖。偶爾,大約半年一次,她會瘋了似地虐待小貓,或喂野狗吃有毒的糯米團子,然後盯著野狗痛苦掙紮地死去——這就是她。但是,她在其他時候大致上是平靜的。因此每逢阿由「發作」時,尾張屋首先要做的就是早點讓她滿足。


    「半個月前,就是這種情況。」阿駒無力地說。


    阿由的怪癖又犯了,血液開始沸騰,據說她命令阿駒去買老鼠藥。


    「當小姐發作時,如果不小心違抗她的命令,她便又打又抓,我會受到嚴厲的處罰。所以我隻能聽從她的吩咐。」


    阿駒又說,尾張屋的人認為,隻要這場風暴過去,阿由就會平靜下來,讓她殺一、兩隻野狗、野貓,或是麻雀、烏鴉,她應該就可以滿足——大家都習慣了這種做法,所以一點都不在意。


    沒想到,最後竟死了五個孩子……。


    「小姐每隔三天都到寺裏一位裁縫師傅家學針線活,由我負責接送。小姐也很清楚那個稻荷神社的事。有次,她對我說:『聽說這兒一到晚上,會聚集很多像野貓的孩子。』」


    阿駒知道,發生凶殺案的前一天,阿由命令廚房的下女做了很多豆皮壽司。


    「所以,那些孩子死了,讓我嚇得要命。」


    「那,小姐的反應呢?一口氣殺了五個人,她滿足了嗎?」


    「是。目前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大概可以再撐半年。」


    茂七邊聽阿駒說邊暗忖,阿由那女孩的腦袋到底怎麽了?


    這世上,有像攤販老板和係吉那般,隻因像黑點般的小小眼睛看著自己,便連銀魚都不敢吃。但是,卻也有那種殺了五個小孩,竟能若無其事地吃飯、學技藝並高枕而眠……。


    茂七突然想到一件令人背脊發涼的事。


    在阿由這女孩的眼裏,躲躲藏藏住在寺裏稻荷神社的那些孩子,是不是和泡在兩杯醋裏仍活蹦亂跳的銀魚沒兩樣?即使他們凝視著阿由,或阿由看著他們時,阿由的感覺,是不是就和我對銀魚用黑點般的眼睛看著我時的感覺一樣?


    所以才能無動於衷地吞下那些活生生的銀魚。


    阿駒回去後,權三問道:「頭子,您打算怎樣做?」


    茂七很想讓阿由被綁在十字架上受刺殺之刑,但是,這回的案子,這樣做的可能性大概不大。


    石原町尾張屋是分家。嫡係舖子位於通町中央,賺錢像用耙子耙似的。奉行所有不少公役正是自這種大商人手中通融金錢。這樣一來,即使案子公諸於世,對方頂多也是送錢過來加以要脅,再叫茂七私下解決。本所深川的公役大爺們,除了加納新之介之外,大概也會屈服於賄賂吧。


    既然如此……。茂七突然起身說道:「權三,跟我走。」


    「是。」權三雙眼炯然有神。「去尾張屋嗎?」


    茂七微微一笑。「曾是舖子人的你,應該最清楚恐嚇舖子人的竅門。」


    這次到底要向尾張屋敲詐多少,才夠往後的四、五年裏讓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吃、穿、住,並且有足夠剩餘的錢……可以托海邊大工町的勝吉再蓋一棟房子。


    當然,也要讓尾張屋徹底明白,必須禁止阿由做那種事,要是再有這種事發生,可就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了。這種虛聲恫嚇,當捕吏的最擅長了。


    「走吧。」茂七說道。


    五個孩子被殺後不到一年,寺裏的可怕稻荷神社旁,蓋了座小小的地藏堂。瓦簷下,並肩排列五尊較小的地藏菩薩。


    這座地藏堂是寺裏及蛤町那一帶的居民募款興蓋的,沒花尾張屋一文錢。


    與一旁的稻荷神社不同的是,沒有人會怕這座地藏堂。不過,好像有傳言,每逢刮大風的夜晚,這兒會傳出孩子的笑聲。


    另外,這事與旁人無關,僅有回向院茂七的頭子娘覺得怪,那就是,寺裏發生命案之後,茂七頭子不再吃兩杯醋活銀魚了。無論誰勸他吃,據說他總是拒絕,說是隻有這個他不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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