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向院茂七住的兩層樓房子,有個一丁點大的院子。今年那院子的柿樹第一次結果子。


    茂七和頭子娘住進這房子以來,前後已十五年。聽說柿樹是前任房客種的,茂七夫婦搬來時,雖還隻是茂七頭部那般高,但枝葉繁茂,頗有柿樹的架勢。茂七當時認為,照這樣看來,兩、三年後也許就會結果子,內心相當期待。


    沒想到,這柿樹歲歲年年愈長愈高,高到必須抬頭仰望的程度,但是樹幹卻十分細弱,葉子也比別人家的柿樹稀疏。不知是土質不好,還是日照不佳,總之,到了第十個年頭,茂七也死心了,認為這柿樹大概不會結果。


    就這樣,在第十五年的今年,枝上竟垂掛著青柿子。俗話說,桃栗三年柿八年,這柿樹花了將近一般柿樹兩倍的年歲,總算「長大成人」。


    「原來這家夥是個非常晚熟的柿子。」


    「不過,肯定很甜。」


    茂七夫婦每天早晚都這麽仰望著柿樹。


    今年秋天,茂七手邊無風無浪,一直過得很太平。捕吏這行,有時會有這種情況,老實說,閑得很。


    正如大部分的捕吏,茂七家的頭子娘也有自己的活兒。她年輕時便以裁縫為生,而現在也正忙著裁縫。尤其在單衣換夾衣前的秋天這時,是裁縫活兒最多的時期。自然而然地,在家無所事事的茂七頭子,隻能聽從頭子娘吩咐,乖乖幫忙纏線板兒、拆繃線,或幫忙碌的頭子娘汲水打掃,將爐子搬到院子烤秋刀魚等等,全然一派隱居的模樣。


    不過,這種優閑的生活,茂七也有點膩了。因此,才會把那些平時充耳不聞的頭子娘工作時隨口說說的街談巷議惦記在心頭。


    2


    「通靈和尚?」


    頭子娘坐在舖滿榻榻米房的綢緞大海中央,歪著頭忖度主顧送來的淡紫色鯊魚皮花紋布匹到底要配什麽上半身和下擺裏子。茂七盤腿坐在頭子娘工作房門檻邊,背倚著柱子,時而對頭子娘的配色奚落幾句。


    之後便突然冒出通靈和尚的話題。正確地說,頭子娘是這麽說的:「唉,這配色,跟前回上總屋老板娘在通靈童子出來時穿的一樣。」


    茂七將背離開柱子探出身來。


    「那是什麽?」


    「這個嘛。」頭子娘用深紫色下擺裏子搭配鯊魚皮花紋布匹。「這個雖然比較妥當,可是很無趣吧?首先太花了。上總屋老板娘喜歡年輕的裝扮……」


    上總屋是深川西町一家針線大批發商,頭子娘總是在那兒采買針線,上總屋老板娘也是頭子娘的好主顧之一,可是,真不知她會在背後說些什麽話。


    「我說的不是衣服,是那個什麽通靈和尚。」


    「哎呀。」頭子娘笑道。「我說了嗎?」


    「說了。是哪家寺院出現靈驗的和尚嗎?」


    頭子娘邊笑邊搖頭說:「不是。說是和尚,其實不是寺院的和尚,是孩子,孩子。」


    「是男孩子的那個童子(注:「和尚」和「童子」發音一樣,日文都是「坊主」。)?」


    「是啊。前些天我不是送振袖(注:未婚女子穿的衣袖垂至下擺的和服。)到上總屋嗎?」


    聽說上總屋的獨生女預定在今年秋天相親,所以托頭子娘縫製新衣。


    「我記得是那種令人嚇一跳的歌舞伎花紋吧。」


    「是啊,那時真是傷透了腦筋。」


    現在令頭子娘歪著頭苦惱的也是這類布匹,托頭子娘縫製衣服的有錢人主顧,大抵會帶著和服舖的人來。擅於接待客人的掌櫃,讓小學徒扛著一大堆布匹,然後在榻榻米房攤開來,從衣服到裏子、腰帶、外褂等等,一開始便選定布匹。當客人做不了決定,便由頭子娘來決斷,和服舖也會留下幾匹備用的布匹給頭子娘。和服舖大概是因為對方是回向院茂七的頭子娘,才敢放心地僅以一張字據便留下東西吧。


    上次上總屋托頭子娘縫製的振袖也是如此,上總屋的獨生女就和服舖扛來的布匹挑中絳紫色底菊壽染。那是仿傚上個時代歌舞伎戲子第二代瀨川菊之丞的名氣,最近開始流行的花紋,交互染出菊花和「壽」字,一看就知道是華美的花紋。


    「那花紋啊,的確一直在流行,但現在通常用在腰帶上。真是的,染成布匹的人有臉賣,買的人也真有臉買。」


    上總屋的女兒美得引人注目,身材又高大,非常適合華美的穿著,女兒說一定要這個,和服舖的人也搓著手推薦,母親則是一副喜形於色的樣子,結果傷腦筋的是頭子娘。那麽花的布,到底要搭配什麽腰帶和裏子?


    「結果啊,還好其他配色選了樸素的,縫出一套很不錯的衣服。」頭子娘繼續說道。「我送衣服過去時,也不會覺得心情沉重。反正上總屋的小姐本來就喜歡浮華的打扮。何況,跟人家較勁穿著是她的興趣。這點很可能遺傳自母親。」


    然而,頭子娘在廚房後門叫喊了許久,上總屋卻毫無反應。頭子娘在地板沿探身朝裏麵喊了好幾次,問了好不容易才出來的下女到底怎麽回事,下女說,老板娘和小姐已完全忘了衣服的事。


    「正是因為那個通靈童子。」


    托頭子娘縫製衣服是梅雨季剛結束那時,據說之後沒多久,上總屋宅子頻頻有鬼火四竄的情形,燒焦榻榻米或格子紙窗什麽的,鬧得很凶。


    茂七哼哼地嗤之以鼻,頭子娘不禁笑了出來。


    「你啊,隻要商家發生什麽靈異的事,總是說十之八九是傭工幹的好事。」


    「而且,會發生這種靈異的商家,對傭工都很嚴苛。」


    受雇者——尤其是商家傭工之類的,主人一家通常握有生殺大權,傭工則是受了任何苦都無法吭聲。他們雖然表麵上服從主人,但心是不受管的。傭工有時會故意毀壞主人家的東西,借此發泄長年積壓在胸中的鬱憤。當然,說是「故意」,其實並非當事人明知故犯,而是不自覺地就會這麽做。


    也因此,對商家發生小火災或小竊案,茂七總是盡量不吹毛求疵地追究。盡管茂七根本不相信那種事,但有時也會告訴對方,可能是什麽附身之類的。為了祛除那個東西,最好多多積德,規規矩矩做生意,對底下人厚道一點——茂七總是把事情往這裏說。


    「所以我也認為,啊,上總屋終於也出現鬼火了,我常想,那也是理所當然的,那些傭工非常怨恨他們嘛!」頭子娘繼續說。茂七嗯嗯地點頭。上總屋是家寧願讓女兒與人較勁服裝當消遣,也不願讓下女一天吃兩頓飯的商家。這事還頗為出名。


    「可是,上總屋卻大驚小怪,詭什麽會鬧鬼火一定是什麽東西在作祟。不但叫來和尚也請來巫師……」


    然而,用盡各種方法,仍舊沒有將鬼火平息。


    「結果,正當他們束手無策時,小姐不知從哪裏聽來,說深川有個感應很強的童子,時常幫人驅邪,幫人找回遺失的東西,甚至可以斷言他人的壽命,名聲非常好。所以他們馬上請那童子過去。」


    「那小鬼叫什麽名字?」


    「日道。」


    「啊?」


    大家都稱他日道大人。盡管我隻瞧了一眼,但也看到他那全身白色的裝束,是個還不到十歲的男孩。父母陪在一旁,嗬護得像個千金小姐似的。」


    茂七沉吟了一聲,再次將手環抱在胸前。他對這事不大滿意。


    「那個叫日道的小鬼,他們拿多少相麵費?」


    「又不是算命的,不能說是相麵費吧,這個嘛……」頭子娘歪著脖子。「我沒問那麽詳細,不過應該不是一兩二兩,反正跳神的本來就很貴。」


    茂七靜靜地點頭。整件事聽起來令人很不快。看來或許到上總屋露個臉比較好。


    茂七突然想抽煙,起身離開頭子娘的工作房。由於要保管和服舖留下的布匹,況且做的又是縫製衣服的工作,榻榻米房裏嚴禁抽煙。


    茂七一隻手握著煙管來到院子,仰頭一看,枝上的柿子在夕陽下閃閃發光。長在最頂端的果子,跟喝醉了的人一樣——滿臉通紅。


    當天夜裏。


    頭子娘說要熬夜趕工,茂七決定前往富岡橋橋畔。他打算去喝一杯,順便幫頭子娘買豆皮壽司。


    大約十個月前,深川富岡橋橋畔出現豆皮壽司攤。老板身分不詳,年齡與茂七相仿,單獨一個人照料攤子,不僅賣豆皮壽司,也賣湯、烤魚等,而且味道好得連料理舖都遠遠不及。


    這攤子的唯一缺點是不賣酒。不過,今年春天開始,有個叫豬助的挑擔賣灑老人在豆皮壽司攤旁做起生意,這缺點自然也就沒了。茂七對這位之前似乎是武士——而且搞不好階級相當高——的老板十分感興趣,早就常來光顧了,加上現在又有酒喝,已經是常客了。


    此外,每當茂七因公務煩惱不堪時,這老板隨口的喃喃自語,時常令茂七恍然大悟。又,這攤販在這附近已經出了名,生意好得,無論茂七何時去,長板凳上總是坐滿了人,因此町內的街談巷議或風聲都聚集在此,這對茂七來說也很有幫助。老實說,今晚茂七正是認為老板或許知道關於「日道」那小鬼的傳聞,才興起過來一趟的念頭。


    攤販位於富岡橋橋畔往北走幾步再右轉的巷口,上麵掛了個與豆皮壽司顏色近似的粉紅掛燈。今晚是皎潔的滿月,即使沒有燈籠也能看清楚腳下,茂七雙手揣在袖口,信步往攤販的方向走去。


    但是今晚卻不見亮光。


    由於今晚有點風,本以為或許擺在巷子底,挨近一看,依舊不見亮光,也看不到任何人。當然也不見長板凳,再看看附近的地麵,完全沒有炊煮的痕跡,也沒有水痕。大概單獨一個老人做不成生意,所以也不見豬助的影子。


    (今晚休息了……)


    認識老板以來,從未有過這種情況。茂七雖是常客,但並不是固定在什麽日子來,他總是心血來潮時信步晃了過來。盡管如此,卻從未碰上攤販休息。


    茂七心想,難道發生了什麽事?腦子裏同時浮現梶屋勝藏那張臉。


    梶屋是黑江町一家租船旅館的名字,但其實是當地地痞的巢穴,人稱老板為「瀨戶勝藏」。對茂七來說,他有如懷裏的雙刀劍;有時很方便,但終究是危險的。


    不過,最近這把雙刀劍,隻要與豆皮壽司老板有牽扯的,在某種意義上,總像紮針似地刺激著茂七。向深川這一帶的大小商人索取場地費為生的梶屋那夥人,竟然隻對這豆皮壽司老板不敢動手。曾有一次,有個跑腿的手下,被這老板打得落荒而逃,勝藏也沒打算報這個仇。


    不僅如此,今年春天鰹魚剛上市時,茂七在這攤子看到躲在暗處盯著老板的勝藏身影。當時勝藏一副想打架的眼神,身子兩側握緊拳頭,卻文風不動,僵著身子呆立在暗夜裏。


    盡管有著各種疑問,但今晚喝不到酒實在很遺憾。茂七搖了一下頭,邊想著頭子娘的消夜該怎麽辦邊轉身離去。


    3


    翌日,吃過完早飯,茂七馬上前往北森下町的極樂澡堂。茂七的一個手下係吉在這澡堂工作。


    係吉是個才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平時幾乎與住宿傭工無異,都住在茂七家。但碰到眼下這種閑暇時期,係吉自己似乎不好意思無所事事地過日子。也不知他從哪兒找到門路,最近發現了這家極樂澡堂,說是閑暇時要在這兒工作。


    「澡堂的話,燒水啦、砍柴啦,要做的事很多吧?所有起居都在男澡堂二樓的話,也不需要再找睡覺的地方,再說,對公務也有幫助。」


    澡堂的確是町內消息流通的地方。尤其男澡堂二樓是開放的遊樂場所,不分身分階級,常有許多人進出。茂七探問了一下,結果極樂澡堂似乎也希望係吉過去露露臉,大概是把係吉當保鏢吧。


    如此這般,當茂七信步來到澡堂時,係吉正躺在男澡堂二樓讀插畫小說。八丁渠的大爺們早上來洗過澡後,此刻正是清閑的時候。


    「你怎麽在讀婦孺之輩的東西?」


    茂七開口說道,係吉嘿嘿傻笑地起身。「咦,頭子,怎麽這個時候來?」


    茂七先說明不是急事,接著說出日道的事。他認為耳尖的係吉也許會聽到什麽消息。


    「啊,那個啊,」係吉雙眼閃著光。「大家都說非常厲害。」


    「哪裏厲害?」


    「那個日道是禦船藏後麵一家五穀批發商三好屋的兒子,應該隻有十歲左右。」


    「嗯,我家老伴兒也這樣說。」


    「其實他叫長助,三歲左右開始說些怪話,他的父母也嚇了一跳,最後才幫他取日道這個名字。」


    「全身白色裝束的事是真的假的?」


    係吉吃吃笑道:「大概是開始收費幫人驅邪或尋找失物時才那樣打扮。那也可以說是類似戲子的舞台服裝吧。」


    茂七環視四周,將煙草盆拉到眼前,從懷裏取出煙管。煙草盆清得很幹淨,不見半點煙灰。這大概也是係吉的工作。


    「他的父母為什麽嚇一跳?日道那個小鬼到底做出什麽驚人的把戲,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係吉換了個坐姿,像說開場白的賣報小販,比手畫腳開始說了起來。


    「一開始的時後,他可以在半年前就說中當年紅豆、大豆的收成。」


    不愧是五穀批發商的兒子。


    「問他為什麽知道,他說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知道。他又說可以知道十天後的天氣,而且,也真的說中了。」


    茂七呼地吐出一口煙。「應該是偶然的吧?」


    「聽說他連傍晚的陣雨和打雷都說中了。對了、對了,大約三年前,淺草寺山門附近的行道樹不是被雷擊嗎,聽說日道也說中了。他在前一天吃中飯的時候說,明天傍晚淺草寺的行道樹自大門算起的第四棵櫻花會被雷擊。」


    茂七苦笑地說:「還有呢?」


    係吉突然伸出指頭說:「這個厲害,他可以讓火鉗彎曲。」


    「那個相撲的人都會吧?」


    「不是用力弄彎,而是用指尖撫摩而已,就像這樣……結果火鉗就軟綿綿地彎了下來。」


    「驅邪的事呢?」


    「和三好屋有生意往來的舖子老板娘被狐狸附身,家人把她關進榻榻米房,結果他花了一個晚上做法就把她治好了。」


    「遺失的東西呢?」


    係吉愈說愈起勁。「某將軍直屬部下的旗本宅邪,遺失了一副傳家寶掛軸。因是家門危急存亡的重大事,卻怎麽也找不到。」


    「嗯,嗯。」


    「對方聽說了日道的傳聞,便不假思索地托他尋找,結果就隻是年輕夫人換了收藏的地方卻忘了而已。盡管如此,聽說日道一進屋內,就直直走到那地方指了出來,就在壁櫥裏的上方。這事還有個後續,這位夫人本來是庶民出身,是個家產富裕的商家女兒,她先成為這旗本家親戚的養女,然後再嫁進來。」


    武士要娶庶民媳婦時,通常會先依此行事。由於那女子一度先成為養女,所以便算是武家女兒了。


    「那旗本家本來就過得很拮據,應該是看中嫁妝才娶商家的女兒。可是,這次的傳家寶事件,老隱居非常生氣,說是把比性命還重要的傳家寶塞進壁櫥上方成何體統?結果夫人因此被休了。對方還說,沒被斬死算是幸運。夫人就那樣兩手空空地被趕了出來。大家都說,那對年輕夫妻感情很好,實在可憐。」


    茂七把玩著煙管,緩緩地點頭。係吉眼尖地說:


    「頭子


    ,您討厭日道那種人吧?」


    「總覺得看不順眼。」


    「可是,剛剛說的那個被狐狸附身的老板娘就是因為他才得救。」


    「那個日道,收費很高吧?」


    「現在三好屋把生意都交給掌櫃照料,父母兩人都陪在日道身邊。他們明明才剛繼承沒多久,話雖如此,也沒聽說舖子逐漸衰敗。日道總是穿得一身白,身上找不到半點髒汙,聽說到哪裏都坐轎子,看來確實很賺錢。」


    茂七益發覺得不快。他敲掉煙灰,邊收拾煙管邊對係吉說:「這陣子,你多留意日道的消息。對方還是個小鬼,在背後操縱的應該是他的父母。如果有日道失手的消息,或有人受騙什麽的,你能不能幫我問出詳情?」


    係吉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茂七又吩咐係吉偶爾回家吃飯,這才下樓。


    茂七離開極樂澡堂朝河道方向走去,來到北橋前,右邊傳來「頭子、頭子」的喊叫聲,是權三。他便服的下擺隨著步伐翻飛,正快步往這邊來。


    「問了頭子娘,說您到係吉那兒。」


    權三也是茂七的手下,但年齡已四十出頭,以前是大舖子的傭工,現在在茂七住居旁的大雜院租屋,過著無拘無束的單身生活。這權三不但會算盤也能記帳,擅於待人處世,大雜院管理人非常仰賴他,公務閑暇之時,便幫管理人的忙,貼補家用。


    「怎麽了?」


    「是凶殺案。」權三簡短地回答。「龜久橋一旁的租船旅館裏有個男人被殺了。那旅館字號是楊流,希望私了,老板娘瘋了似地在找頭子。」


    龜久橋是仙台渠上的橋,位於北森下町稍南的地方。茂七轉過身,與權三並肩同行。


    「雖然同情對方,但凶殺案可不能私了。不找出凶手不行啊。」


    「這個,」權三以天生和樂的聲音說道。「凶手已經縛手就擒了。」


    茂七不禁停住腳步。「什麽?」


    「簡單地說,凶手殺人之後,自己下樓到帳房,說他剛剛殺了人。據說,之後便一直乖乖在那裏等著。」


    過了龜久橋就是大和町,租船旅館「楊流」便位於町內一隅;麵向河道,以及四周環繞著兩層樓高的細長柳樹,不知這是否就是旅館字號的由來。新綠時的這些柳樹應該很美,但枯葉飄落的這個季節,茂七覺得,仿佛看到驚慌失措、麵無血色的幽靈,很是掃興。


    楊流老板娘是個眼睛炯炯有神看似好勝的嬌小女人,年約四十出頭,聲音卻尖銳得與年齡不相稱,一見到茂七便滔滔不絕。


    「拜托您了,頭子啊,我們要是卷入這種事,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我背著債,丈夫又行蹤不明……」


    茂七舉起雙手安撫老板娘,然後問:「死者和凶手在哪裏?」


    「二樓。上樓後右邊最前麵的榻榻米房,那是我們這兒最好的房間,才剛新換榻榻米……」


    老板娘似乎一逮到機會就要抱怨。


    「還有誰在裏麵?」


    「我們的一個船夫正看著。雖然沒有逃走的樣子,但總是不放心。暫時用腰帶綁住他的手,他並不抵抗,隻是閉上眼睛垂著頭,動也不動。」


    茂七才跨上通往二樓的樓梯,便催促著權三,要權三先上去。權三也動作熟練地不發出腳步聲上樓。


    「這兒沒有別的樓梯嗎?」


    「是的,沒有。」


    「那,暫時應該沒問題。老板娘,我先問你一些事,被殺的客人是誰?」


    老板娘頓時雙唇緊閉,正打算說「不知道」,茂七笑著打斷她:


    「我雖是第一次踏進這兒,但也聽過風聲,楊流不是陌生客人隨便進得去的地方。至少,老板娘,你應該認識死者或凶手吧。」


    老板娘垂下眼睛。她微微皺著眉舔著嘴唇,呼了一口氣地說:


    「反正說謊也沒用。是的,我認識,是萬屋的清次郎先生。」


    「萬屋?」


    「猿江神社附近一家梳妝雜貨批發商。清次郎先生是那兒的夥計,大概很會做生意,老板好像很器重他。」


    不過是個夥計,竟敢在白天離開舖子跑到租船旅館!的確,他若不是非常討老板的歡心,就是極為厚臉皮,否則不可能這樣。


    「他第一次來?」


    「不,今天是第四次。」


    「每次都在這個時候?」


    「是的,大致上是這樣。」


    「他都找同一個女人?」


    老板娘微微一笑。「每次都是同一個。」


    「那,是那個女人殺了清次郎?」


    結果,老板娘睜大雙眼。「不是,殺死清次郎的不是女人。」


    「不是女人?那,是男人?」


    「難不成還有別的?」


    「隻有兩人在房裏?」


    「是。」


    老板娘稍稍鎮定下來後,她說:


    「清次郎先生今天帶他哥哥來。」


    「是兄弟……」


    老板娘點頭說:「清次郎先生是川越人。由於他是次男,所以雙親送他到江戶做事,由哥哥繼承家業。我曾聽他說,反正是貧農,到江戶做事反而比較好。」


    「這麽說來,是窮哥哥到江戶來找弟弟?」


    「大概吧。那個哥哥,穿著打扮很寒酸,連發髻好像都泡到泥水了。」


    喔,真討厭——老板娘抖著全身,這麽說道。在江戶租船旅館老板娘的眼裏,或許近郊的農民都是這副德性。


    接下來的問本人比較省事。茂七兩步並一步地上樓。命案現場的房間紙門敞開著,從走廊便能看得一清二楚。權三坐在門口,年輕船夫靠在窗口,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榻榻米房中央,有個整整齊齊穿著外褂、梳著商人發髻的男子坐在地上,上半身趴在矮桌上,此時隻能看到他的後腦勺和背,但往前伸出的雙手手指彎曲得像在摳桌子,可見他臨死前很痛苦。


    有個東西吸引了茂七的目光;屍體旁有個盒蓋脫落打翻的盒子,似乎是點心盒。裏麵的東西散落在榻榻米上,是顏色和形狀各異的點心。


    茂七一移開視線,便看到殺死弟弟的那個哥哥,他坐在壁櫃紙門前伸出雙腳,雙手反綁在後,垂著頭緊閉雙眼。權三靜靜地向茂七點頭。


    茂七向年輕船夫致謝後,讓他離開房間。待關上了紙門,茂七挨近男人身邊蹲下,視線與對方齊高,茂七喊道:


    「喂,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睜開眼睛。是雙混濁、毫無生氣的眼睛。


    「我是這裏的捕吏,叫茂七。聽到你在這兒殺死自己弟弟的消息才趕來。這死者,真的是你弟第、萬屋的夥計清次郎嗎?」


    男人緩緩地晃動脖子點頭。


    「聽說你是清次郎的哥哥,從川越來找你弟弟。你們約好在這兒見麵的嗎?」


    對方再度點頭。果然如老板娘所說,身上衣服和細筒褲都十分肮髒而且快磨破了,脖子上掛的手巾一端也破破爛爛的,身上有一股臭味。


    「你叫什麽名字?」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張開幹燥的嘴唇,好不容易才回答:「朝太郎。」


    「是你殺死你弟弟的嗎?」


    「是。」


    「之後,你告訴老板娘說你殺了人?」


    「是。」


    「為什麽殺死弟弟?」


    朝太郎的眼珠子緩緩地往旁遊動,一副很吃力地晃動脖子搖著頭。


    「你不想說?」


    朝太郎點頭,接著說:「是我殺死的,請不要問我原因。是我殺死的,請把我抓走。」


    他的語氣,像麵棍撖過那般,沒有抑揚頓挫。茂七往前稍微挪動膝蓋。


    「這不行。你為什麽殺死你弟弟,如果沒有查出原因,沒法結案。驗屍公役大概馬上就會趕來。他們不會像我這樣好聲好氣地問你。趁現在說出來,對你比較好。」


    朝太郎看似充耳不聞,視線渙散地望著下方,不斷夢囈般地說道:


    「是我殺死的,請把我抓走。」


    此時,樓下傳來女人的吵鬧聲。老板娘好像與人爭辯。茂七向權三示意,權三站起身走往樓梯,但立即又傳來輕輕上樓的腳步聲,權三倒退著回到榻榻米房。


    有個年輕女子一副要撞倒權三似地衝進榻榻米房。茂七起初不知她是誰。女子身穿黑衣領麻葉幾何花紋窄袖服,下擺露出華麗的京友禪染內裙。茂七暗忖這真是個時髦的姑娘時,她張大嘴巴:


    「清次郎先生!」


    然後撲向趴在桌上的男子。茂七一聽這個聲音,立即察覺她是上總屋的女兒阿鈴。


    「你不是上總屋的小姐嗎?」


    你為什麽來這兒,茂七邊說邊挨近她時,就這一眨眼的工夫,朝太郎迅速起身。直至方才為止動作笨拙得像頭牛的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向窗口。


    那動作快得連讓人暗叫「糟了」的時間都沒有。權三比茂七先一步衝上前想抓住他的袖子,但薄薄的衣服隻輕輕地飛舞了一下,權三抓了個空。


    「不是兄弟的話,該有多好。」


    朝太郎朝著窗外半空如此咆哮,自敞開的窗口一躍而下。前方柳葉搖曳,飛往秋陽的朝太郎身影,清晰地在茂七眼底留下了黑影。


    外麵傳來沉重的咚一聲。


    茂七奔至窗口。本以為隻是兩層樓高,未必會摔死人,但看了一眼,便知道沒救了。或許朝太郎是頭部先落地,脖子扭成了活人不可能有的局度,眼神與剛才一樣呆滯地望著茂七。


    奔下樓的權三,跪在朝太郎身邊,馬上仰著臉搖頭示意沒救了。


    阿鈴在茂七身旁哇地放聲大哭。


    4


    楊流發生的凶殺案,最後正如老板娘所願,私了了。說是朝太郎逼弟弟一起自殺也不為過,隻是時間一前一後罷了。


    淚如雨下的上總屋阿鈴停止了哭泣,對茂七的訊問俐落地回答。既然是個用盡各種工夫熱衷打扮的女孩,腦袋當然也聰明。


    「這麽說來,清次郎是你今年秋天準備相親的對象?」


    阿鈴用力點頭。「我聽阿爸和阿母提起時,心想要等到相親那一天太久了……偷偷跑去萬屋見他。」


    所幸清次郎也中意阿鈴,兩人開始幽會。


    「反正我們遲早會結婚。」阿鈴非常坦率。「我認為沒有必要一本正經地裝成乖女孩等相親那天的來臨。清次郎先生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在外麵跑,還算可以常常見麵。」


    據說當初來向阿鈴提親的是萬屋的老板。清次郎是所有傭工裏最優秀的,很早就嶄露頭角。可是,萬屋已經有個可以繼承家業的好兒子。於是老板夫妻倆打算栽培清次郎,之後讓他入贅到別家,不然就讓他另立門戶。


    「萬屋老板和我阿爸是生意上的夥伴,交情很好,所以他來商量讓我當夫婿的事……」


    對阿鈴來說,她會對對方感到好奇,也是人之常情。總之,她是個活潑的姑娘,隻要她中意對方,不可能默不作聲忸忸怩怩與對方保持距離。或許阿鈴認為,在眾人安排的相親席上,邊向早已有親密關係的對方使眼色,邊裝模作樣溫順地坐在母親身邊,也很有趣。


    「不過,現在我總算恍然大悟了。」茂七說道。「我一直認為,不管再怎麽活潑,相親席上貿然穿著歌舞伎花紋衣服,未免太不像話了。你托我老伴兒縫製衣服時,我心想,萬一對方拒絕,你不是會很難堪嗎?不過,那是因為你知道清次郎理解你這個嗜好,才那麽大膽的吧。」


    阿鈴邊點頭邊擦淚。


    「你聽清次郎說過他老家或哥哥的事嗎?」


    「一點點而已。他告訴我,他哥哥來信,說近日會來找他。」


    「他也說了今天約在楊流嗎?」


    「是的。頭子,您看到房裏撒落一地的點心嗎?」


    「啊,看到了。那是土產?」


    「是的。清次郎先生說要給哥哥帶回去,托我買來的。我算好時間,在楊流前等他們。結果清次郎先生和他哥哥同時來了……我在楊流前河道那兒打了招呼。」


    「之後你把點心盒交給他?」


    「是的。我也很想進去,但清次郎先生說,這是家裏見不得人的事,叫我別進去,所以給了他點心盒,我就回去了。」


    「你覺得他哥哥怎樣?」


    阿鈴不大想回答,隻是幾次歪了歪頭,就是不說話。


    「算了。」茂七說道。他心想,阿鈴大概會和楊流老板娘說的一樣。盡管是在同一個家庭出生,但是清次郎已經完全成了江戶人,相較之下,對阿鈴來說,朝太郎隻是個來自陌生地方的異族人,而且,那異族人邊走邊散發著江戶人不熟悉的窮酸味。


    「你隻要告訴我一件事就好,清次郎有沒有說他哥哥為什麽來江戶,還是他什麽都沒說?」


    阿鈴咬著紅唇。「他說來向他討……」


    「討錢嗎?」


    「是的。今年夏天,他哥哥的田因為稻瘟沒有收成,家裏連吃的都沒有。但是清次郎先生仍隻是個傭工,他抱怨說,根本沒錢可以借哥哥。」


    阿鈴微微歪著頭,大概是在回想清次郎說過的話,不料她的眼睛又濕潤了。


    「清次郎先生曾說,他從小就與哥哥感情不好。說他總是擺出哥哥的臭架子,視他為眼中釘。有次他哥哥罵他是米蟲,他氣得甚至毆打他哥哥。他又說,所謂哥哥,應該是即使自己一個人忍耐也要照顧弟弟,吃的東西不夠,自己忍著不吃,分給底下的弟弟吃,沒衣服可穿,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弟弟穿,這才有資格擺哥哥的架子。但他哥哥完全不是這樣,隻是仗著比較早出生,能繼承父業而逞威。」


    因是片麵之詞,也就不能照單全收。朝太郎大概也有話要說吧。不過,茂七心想,在家被視為米蟲,像被趕出來似地到了江戶的清次郎,內心確實對家裏和哥哥充滿了無法磨滅的怨恨和不滿吧。


    茂七看著腳邊,想了又想。散落在榻榻米的這些點心……到底意味著什麽?是清次郎對朝太郎的諷刺?還是,清次郎已經完完全全成了生活寬裕的江戶舖子夥計,所以沒想到那些點心看在三餐不繼的哥哥眼裏會做何感想?


    是什麽呢?到底是什麽讓朝太郎萌生不惜勒住弟弟脖子的強烈憤怒呢?是諷刺?還是粗心大意?


    茂七向阿鈴致謝,途她出門。他吩咐權三送她回家。


    「那衣服白白浪費了。」阿鈴站起身,低聲自語。


    「下次還有機會。」


    「在清次郎先生的葬禮,我就為他穿上那件衣服吧。那人每次見到我穿那種華麗的衣服都很高興。」


    事情發生在數日之後。


    好久不到茂七家的係吉,帶來令人意外的消息。他說,租船旅館楊流請日道去驅。


    「聽說是驅凶殺案的邪。」


    茂七帶著係吉趕往楊流。抵達時,驅邪儀式已經結束。老板娘正深深鞠著躬送一身白色裝束的日道離去,日道夾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父母之間,正要坐進轎子。


    「喂,日道。」


    茂七在對街大聲呼喊。日道正要放下轎簾子,聽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麵露驚訝地猛然回頭。


    「請問你是哪位?」


    他一副道貌岸然地問道。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怎麽看都不像是五穀批發商十歲左右的小鬼頭。隨侍兩側的父母,也是一副嚴厲的眼神朝這邊瞪視。


    「我是負責本所深川一帶的捕吏,叫茂七。」


    日道直視著茂七,他的父親則是隔著轎子問:


    「捕吏之輩的找日道大人有什麽事?」


    「日道大人?那不是你兒子嗎?」


    茂七冷笑道,楊流老板娘臉色發青地說:


    「頭子,日道大人是來祓除我們的厄因緣,請您不要失禮了。」


    茂七不理會他們,隻針對日道——一個十歲少年——說話。


    「聽說你具有靈力,既然這樣,你應該知道楊流那榻榻米房裏為什麽會發生凶殺案吧?」


    日道有點目中無人地揚起下巴。


    「有個男人從背後用手勒住另一個男人的脖子。」


    這點小事,驗屍公役早查出來了。


    「你知道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嗎?」


    日道一副茂七要他在白天指出月亮的位置似地有點不知所措。


    「那個榻榻米房,飄蕩著一股憎恨之氣。」日道說道。他的口氣比剛才客氣,這顯示他有些畏縮。


    「你知道是什麽樣的憎恨嗎?」


    日道益發顯得困惑。母親立即挨近護著他,準備將日道推進轎子。


    「沒必要管那些事。日道大人隻是來祛除邪氣而已。」


    「不知人心的小鬼,怎麽可能知道有什麽邪氣?」茂七篤定地說。


    朝太郎到底懷著什麽樣的情感殺死清次郎?在三餐不繼的農民眼中,又是如何看待江戶姑娘阿鈴那身華服?因三餐沒有著落而來拜托弟弟的哥哥,聽到弟弟嘴巴上說沒錢可借,卻遞出怎麽看都不像食物的精致點心,讓哥哥當土產,朝太郎究竟是抱著什麽樣的情感看著這樣的弟弟?


    (不是兄弟的話,該有多好。)


    一個年僅十歲的小鬼要是明白這種情感,怎麽教人受得了?


    「走吧。」


    在母親的催促下,日道坐進轎子,一行人肅穆前行。後麵的轎夫走了幾步之後回頭望了茂七一眼。


    「頭子,」係吉戰戰兢兢地說道。「您沒事吧?我覺得好像也沒必要發火。看他那樣子,不就隻是個孩子嗎?」


    正因為是孩子,反倒棘手,茂七心想。


    「以後你繼續注意日道的動靜。」


    茂七看著漸行漸遠的轎子低聲說道。


    當天晚上,茂七再度前往富岡橋橋畔。今晚攤子出來了。


    「前些天你是不是休息了?」


    茂七邊打招呼邊坐在攤子前,老板那如常不苟言笑的臉上露出怪異的微笑恭恭敬敬打躬。


    「讓頭子白跑一趟了?真對不起。我去學一點東西。」


    「學東西?」


    「是的。去學做甜點。」


    今晚豬助也在一旁賣酒。他雖半打著盹兒,客人一喊仍不忘取出量酒器。老板斜眼看著豬助地說:


    「自從這兒賣酒之後,不會喝酒的客人說想要吃些甜點。不過,也沒那麽巧可以找到賣甜點的挑擔小販。幹脆自己來。」


    「到哪裏學的?」


    老板含糊其詞地說:「多少有點門路。」


    那晚,茂七以正肥美的秋刀魚當下酒菜,慢條斯理地喝著酒。帶了豆皮壽司當消夜,然後喝杯濃茶。


    「嚐一嚐老板的甜點吧。」


    老板說正在學著,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端出像羊羹又像果凍的淡絳紫色的東西。


    茂七吃了一口,微甜,熟悉的味道在嘴裏散開。


    「這是……」


    「是柿子。我叫它柿羊羹。」


    非常好吃。雖然柿子應該生吃比較好吃,但這個也有它的風味。


    「羊羹隻是取其名,其實做法完全不一樣。」


    「在家能不能做?我家院子的柿樹結果了,正等著它成熟。」


    老板皺著眉頭笑笑地說:「用那種柿子做甜點太可惜了。這不會馬上壞,帶一些回去,當做是向上次讓頭子白跑一趙趟賠不是,給頭子娘吃。」


    茂七感到很高興,說了種種關於院子那株柿樹的事,老板原本是靜靜地聽著,後來開口說:


    「除了花木,院子有果樹,真的很有趣。以前,我住的宅……我家,也有一株高大的次郎柿樹,附近的孩子常來摘柿子。」


    茂七察覺老板其實要說的是「我住的宅邱」而非「我家」。


    「有叫次郎柿樹的?」


    「有。味道比較甜,非常好吃。」


    「那有沒有太郎柿子?」


    「好像沒有。」老板想了一下。「如果有,也許比次郎柿子更好吃。」


    不,太郎柿子應該是澀柿子,茂七心想。命運注定如此。


    明明是兄弟。明明同樣是柿樹,卻有澀柿子與甜柿子之別。


    茂七付過帳,拿著柿羊羹和豆皮壽司起身往富岡橋走去時,他發現數步之遙的暗處有人影。他心裏有數,一靠近,果然是梶屋的勝藏。


    與五月那時一樣,披著棉襖的勝藏身邊沒帶半個手下,頂著九月的晚風直立在黑暗中。


    茂七正要從他身旁走過,他卻視若無睹。茂七停住腳步,看看亮著燈光的攤子,繼而看看勝藏那黑漆側臉,接著開口搭話:


    「你也去喝一杯如何?」


    勝藏沒有回答。


    「那攤子的豆皮壽司很好吃,酒也好喝。如果你想索取場地費,希望你做得漂亮一點。要是讓那老板覺得待不下去離開了深川,我會受不了。」


    勝藏眨巴著橡子般的大眼睛,靜靜地握緊拳頭。


    「我說啊,梶屋,你認識那老板吧?你這樣瞪著他,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嗎?」


    勝藏仍看著前方,宛如岩石。但他那側臉,突然如不動明王跨出腳步,而且有如不慎踩到小嬰兒似地,露出難以言喻的哀傷神色。


    「血是肮髒的。」


    勝藏冷不防呸地說道。之後,丟下無言以對的茂七,迅速轉過身,往籠罩暗夜的街道另一邊走去。


    茂七對剛剛聽到的那句話十分不解。血是肮髒的?


    茂七打量著勝藏那離去的背影,以及朦朦朧朧浮現在粉紅亮光中的攤販老板的臉。


    (是兄弟?)


    這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如突然刮起的暴風吹進茂七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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