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早就刮起足以吹走發髻的冷風。


    回向院茂七坐在長火盆前,聽著屋外的風聲發呆地抽著煙。即使是坐在屋裏,似乎也能感受到外麵冰冷的空氣中,風神乘著大掃帚掃過光禿禿的枝枒,發出沙沙的聲響,或從行人的頭頂上掠過,冷得讓人縮起脖子,再直飛上天。


    一進入歲末,天氣暖和了近十天,連陽光也是那種會令人想起初春的暖橘色,但是對這種荒唐天氣絕不能掉以輕心,日後它一定會加倍奉還。讓天氣再度變冷的這股寒流,也令不怕冷的茂七難以消受。盡管茂七手上有幾件並非急事但必須處理的瑣事,可今天別說是出門了,他連一步也不想離開火盆。


    相較之下,頭子娘可就精神十足了,自中午出門去送縫好的衣服,到現在都快八刻(下午兩點)了卻還不見回來。雖然她說反正人在外麵,回來時順便買昆布和魷魚做鬆前漬,但也未免太久了。看來,多半又是主顧找她商量元旦穿的衣服,結果一聊便聊得入迷,就像沉甸甸的醃菜石那般一落座便穩穩不動。


    早上係吉和權三兩人一起過來,卻待不到半個時辰(一小時)。他們告訴頭子娘,年底一定過來幫忙大掃除,便匆匆忙忙走了。係吉有極樂澡堂的工作要忙,權三則在他住的大雜院幫管理人做事。在歲末的這段時間裏,他們仍得四處忙。


    兩名手下都有其他工作賺取外快,不用完全仰賴茂七,這也是好事。也多虧這樣,茂七至今從未說過「我也有必須照顧的手下……」這種窩囊話。所以不論辦什麽案子,茂七都能憑自己心裏的那把秤做公正的評斷。此外,對世人來說,茂七是個公正的捕吏,令他們深感放心。


    然而,也正因為手下各有自己的事,一旦沒有什麽棘手的問題或案子時,就變成隻有茂七一個人無所事事了。如果茂七閑著時,而係吉和權三也是閑著的話,三個人便可以一起躺在榻榻米上,聽聽冷風掃過屋頂的聲音,或自白天起就邊看頭子娘皺著眉邊天南地北地閑聊,其實這樣也蠻有趣的。


    茂七在火盆邊敲落煙管的煙灰時打了個大嗬欠。


    不過,茂七也並非一直閑著沒事。到前天為止,他忙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覺得可惜。


    茂七將煙管收進煙草盆,仰躺在榻榻米上盯著天花板時又打了個嗬欠,不禁閉上眼睛。年過五十,一旦熬夜,便接連三天睡意不斷……。


    就在他昏昏欲睡時,大門口傳來一些聲音。茂七心想大概是頭子娘回來了,但依舊是閉著眼睛,隻隨口說了聲「喔,回來了」。


    卻沒有任何回應。茂七躺著伸長脖子望向門口。


    盡管靜謐無聲,卻感覺有人的動靜。


    「是哪位啊?」茂七問道。


    「請問回向院茂七頭子在不在?」


    那過於恭敬的語調,茂七並不陌生,而且還是最近才剛聽到的。


    「在啊。」


    茂七起身,伸手理了理發髻,拍拍下擺,走向玄關。


    有個年輕男子緊挨著玄關站在屋裏,一副看似很冷的樣子。他身穿條紋衣服和成套的外褂,手上掛著疊好的圍巾,或許是出門前換上的,布襪雪白如新。他背後的門敞開半邊,大概是覺得關上很失禮吧。這樣應該也算得上有禮貌,但是他上次來訪時,勸他上來坐,卻怎麽也不肯,害得茂七冷得難受。


    「真是失禮了,河內屋老板。」茂七微微點頭致意。「讓你一直站在冷天裏……請上來坐。」


    但茂七心裏卻嘀咕著。


    來訪的這位年輕男子,是今川町一家專賣從京都運來的上等酒的批發商——河內屋老板鬆太郎。茂七剛才半睡半醒時,心裏想著不能不處理但又不急的幾件事,其中一件正是這個鬆太郎前天來拜托的事。


    沒想到閑挨著火盆,工作竟主動上門來催促。雖然偷懶並不好,但茂七認為目前手上的幾件事,就鬆太郎拜托的事最沒有迫切性,茂七不禁又覺得——啊,真麻煩。


    「頭子,我不能待太久。」


    鬆太郎聲音宏亮、急切地說道。他上次來的時候,也是這樣說,大概是本性如此吧。


    「我們舖子又發生怪事了。」


    茂七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鬆太郎上次來的時候,也是說「怪事」,而那「怪事」其實一點也不怪。


    「是嗎?這回發生什麽事?」


    「有個傭工逃亡了。」


    他那一本正經的說法,令茂七不禁眨巴著眼。說逃亡還真是誇張。


    「是從舖子逃跑的意思吧?」


    「是。今天一早就不見人影。是個叫阿裏的二十歲女孩。她是透過傭工介紹所到舖子做事的,今年正好滿三年,一直都很認真工作……」


    鬆太郎皺起眉頭,誇張地垂下肩膀。


    「完全出乎意料。今天早上她告訴我,前陣子掉的東西是她偷的,非常對不起,之後就從舖子消失了。我讓舖子的所有傭工都去找人,卻找不到。」


    茂七有些愕然地呆立原地。


    2


    前天中午,有人送河內屋一條鹹鮭魚,放在廚房卻被偷了——這是前天的事,也是事情的開端。


    鬆太郎前來拜托茂七替他找出那條被偷的鹹鮭魚和小偷。茂七強忍著笑告訴鬆太郎,偷兒也許是貓,就算是被人偷走的,這種竊案在任何商家都有可能發生,隻要把傭工全都叫來嚴厲斥責一番,然後告訴大家就這一次不追究,叫小偷老實招認就行了。


    鬆太郎一聽,竟拜托茂七去教訓傭工,他說:


    「我教訓的話,傭工不會理會的。」


    「為什麽?」


    「因為我是從傭工爬上來的,沒有威信,也還年輕……」


    正如鬆太郎所說的,他原本是河內屋的小學徒,並非江戶人,父母是上總國鄉間的農夫。他是名副其實赤手空拳來到江戶,經過一番刻苦耐勞、不斷努力,才在第十年成為夥計總管,之後又認真努力了幾年,上代老板看中他的為人和精通生意的竅門,於去年春天招他入贅成為河內屋獨生女的夫婿。今年初秋,河內屋老板夫婦退休,讓女兒、女婿繼承家業,於是鬆太郎可喜可賀地成了河內屋的老板。鬆太郎,二十八歲便出人頭地。


    茂七在河內屋當時換代經營時,便已經知道這些內情。由於捕吏並不是什麽堂皇光明的工作(注:捕吏是武士身分的正式捕快私下雇用的幫手,通常是庶民出身,而且狐假虎威的人很多,所以才有這種說法。),所以每逢當地商人或地主舉行換代的宣布宴會或婚禮時,茂七不會每次都去慶賀,而基本上對方也不會邀請茂七。盡管如此,對方也會前來打聲招呼,當然並非主人親自來訪,而是讓傭工提著一桶喜酒來,說些「頭子,往後請多多關照……」之類的話,但光是這樣便足以得知各商家的內情。


    當鬆太郎成為河內屋的主人,河內屋也曾派人前來打聲招呼。這種傭工出身的入贅女婿的例子很常見。其實河內屋的上代主人也是入贅女婿。茂七和頭子娘當時還閑聊,當入贅女婿雖辛苦,但畢竟是喜事,可河內屋兩代都沒有繼承家業的男孩,不知他們是不是那種隻能生出女孩的家族。


    正是這個河內屋的鬆太郎突然親自來找茂七。茂七起初也一本正經地看待。自換代以來便聽聞鬆太郎是個耿直得近乎「憨」的老板,因此茂七認為不能慢待,遂鄭重其事地對待。


    沒想到揭開謎底,竟隻是掉了一條鹹鮭魚而已,害茂七感到非常沮喪,並且有點不快——何況,前天正是茂七忙得疲憊不堪之時——甚至嚴斥鬆太郎,連教訓傭工都不會的話,稱不上主人。


    結果鬆太郎紅著眼眶,哽咽地說,沒錯,我本來就不是那種足以勝任河內屋老板的料。大概是


    舖子裏發生了什麽糾紛,看來老板的位子可不好坐。但是他這樣哭訴更教人不好應付。茂七隻得安慰他,繼任還不到半年,這種事也是常有的,又說,要是對管教傭工沒把握,可以和上代老板商量,讓他從基礎教起,這是最好的辦法,比拜托我這種外人插手更有效,諸如此類,提供具體昀建議。


    可是鬆太郎完全聽不進去,他說上一代老板——鬆太郎對這位已經是自己的嶽父還時時以「老板」稱呼——將舖子的事都交給了自己,自從上一代老板搬進根岸別墅安居以來,生意上便無法再仰賴他了。又說,上一代的老板娘已經過世,所以上一代老板再沒什麽好顧忌的了,對一直過著拘謹入贅女婿生活的上一代老板來說,好不容易才能隨心所欲地過自由日子,大概也不想讓舖子的事掃興。


    如此這般,茂七也就無法拒絕了,終於答應要替鬆太郎教訓河內屋的那些傭工——這是前天的事。盡管麻煩,但茂七認為應該是哪個傭工一時衝動偷走的,而偷走鮭魚的人大概也坐立難安吧,所以不用急著處理,也就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如此便過了兩天……。


    失蹤的傭工阿裏,是負責河內屋廚房工作的下女,因此,茂七聽到鹹鮭魚不見了那時,就已經聽過她的名字了。那條鹹鮭魚之前是擱在廚房的櫃子上,阿裏和另一個廚房下女阿吉是最後看到那條鹹鮭魚的人。


    「我沒懷疑廚房下女。」


    鬆太郎垂頭喪氣地說。他沒把手伸在火盆上取暖,隻是規規矩矩地跪坐著。


    「阿裏和阿吉應該很清楚,要是廚房掉了東西,她們一定是第一個被懷疑。所以我根本不認為是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偷了鮭魚。」


    茂七左思右想。他能理解鬆太郎的心情,以及他所說的話,但事情應該不是如他所說的那般曲折。


    「可是,阿裏卻說是她偷的,然後人就不見了,是吧?這不就和你說的不一樣了嗎?」


    鬆太郎一聽馬上抬起頭來。「阿裏不是那種會偷東西的人,她是為了袒護誰才那樣說的。」


    鬆太郎的眼神,令茂七閃過一個念頭,但是他沒說出來,反而是說:


    「嗯,這麽說來,是不是阿裏偷的也還不一定。不過,這種事現在最好不要吵得沸沸揚揚的。阿裏在舖子裏不見了,也隻有半天吧?再觀察一陣子,也許就回來了。」


    「那,頭子的意思是放任不管?」


    茂七搖搖手說道:「我不是說放任不管。待會兒我也到舖子瞧瞧,有必要的話,我也問一下那些傭工。隻是,我的意思是,小題大作對事情無益。這件事本來就隻是因一條鹹鮭魚而起,而且,為了這種小事,堂堂河內屋的主人竟然親自來找我,老實說這也不太好。老板是鎮舖之石,凡事必須更不慌不忙。」


    「我沒有那種分量……」


    「就算沒有,也要裝出來。時日一久,就算你再不願意,也會自然而然變得有分量了。任何事都是先看到表麵的。」


    茂七如此這般鼓勵鬆太郎,然後催著他回今川町,之後在火盆裏添炭加火,再取出煙管。隨著吐出第一口煙的同時,茂七也歎了一口氣。


    (原來是阿裏。)


    上次鬆太郎來時,茂七認為他隻是個初為老板、缺乏自信的年輕主人罷了,看來事情似乎不止如此。從他今天提到阿裏時的口吻來推測,問題不在於鹹鮭魚,也不是自傭工搖身一變為老板的那種不知如何對待傭工的心境,問題似乎是出在那個叫阿裏的下女身上。


    鬆太郎之所以會為了掉了一條鹹鮭魚這種小事如此煩心,或許問題不在於有人自廚房偷走鮭魚,而是阿裏在廚房做事。他擔心的不是鹹鮭魚,是阿裏……。


    仔細想想,昔日鬆太郎和阿裏的關係,即使有夥計總管和廚房下女的身分之別,卻同樣都是傭工,他們彼此就算有過感情上的交流也不足為奇。


    阿裏之所以會自河內屋消失無蹤,或許原因就在這裏。


    不過,即使直接問那個謹慎耿直的鬆太郎也沒用。其實,這事根本無法處理。傭工出走,對舖子來說,不僅是一種損失,也足以構成罪狀;如果阿裏是扛著千兩潛逃,那還說得過去,但是掉的隻是一條鹹鮭魚——況且,是不是她偷的也不確定——這等事情,茂七實在用不著急著四處尋找阿裏。


    話雖如此,等不久之後頭子娘回來了,茂七便出門前往河內屋。雖說他脖子緊緊圍上圍巾,但到了今川町時依舊凍僵了。


    茂七為了不讓鬆太郎難堪,沒說是從鬆太郎那裏得知的,隻說,聽到這兒有個下女出門後一直沒回來,大家在找她的消息,所以順便過來看看——結果,河內屋的另一個廚房下女阿吉,老老實實、滔滔不絕地說了一串。她看似有點氣憤,為什麽呢?因為阿裏擅自出走,害她的工作增加了。


    「阿裏這姑娘為什麽離開舖子?」


    茂七佯裝不知地問。


    「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大家都說可能是為了鹹鮭魚……聽說,她出走之前曾跟老板說了。」阿吉立即如此說道。接著說明鹹鮭魚的事。


    「不過是鹹鮭魚,我認為根本不用那樣大驚小怪。」阿吉邊笑邊說。


    「你認為是誰偷走了?」


    「是貓吧。頭子您也這樣想吧?」


    「那,你也沒懷疑是阿裏偷走的?」


    阿吉似乎大吃一驚。「不止是我,舖子裏根本沒有人懷疑是她偷的,再說,廚房的窗子總是開著,大家都說可能是被貓偷吃了。」


    「老板和老板娘呢?」


    「老板娘不喜歡吃鹹鮭魚,掉了也不在意。」阿吉爽快地說。「老板那邊,一副認真地說什麽家裏掉東西不好,就他一個人神經兮兮地皺著眉頭。不過,那件事我們都不在意。想想嘛,誰會去偷鹹鮭魚?如果是豆沙包之類的東西,或許還有人想偷吃,可是一整條鹹鮭魚,誰會沒事去偷?」


    阿吉說的,正是前天鬆太郎來找茂七時,茂七對他說的話。


    誰會沒事去偷鹹鮭魚?大半是貓偷走的,沒必要追究——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可是,鬆太郎不這樣想,他認為是有人偷走,因此阿裏才會說「是我偷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為了順他的意……也就不管事情是不是如此。


    「聽說那條鹹鮭魚是人家送的?」


    「是啊。每年這個時候總有很多人會送。我們也到處送人,結果收到的和送出去的大概一樣多。」


    「你知道弄丟的那條鹹鮭魚是誰送的嗎?」


    「我想大概是辰巳屋送的。就在這前麵……」


    「也是酒批發商?」


    「是的。因為前天就隻有他們家送,所以才馬上發現不見了。」


    「確實是這樣嗎?當天就隻有那條鹹鮭魚嗎?」


    「絕不會錯。我負責廚房嘛。」


    阿吉又說,發生鹹鮭魚事件之後,阿裏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不過,她本來就不是很有精神的人。」


    「你叫阿吉吧?你在這兒做了幾年?」


    「兩年多。」


    「那,你多少知道上一代老板和現在這老板還是傭工時的事吧?」


    「知道。」阿吉點頭,又微微噘著嘴。「不過,現在這老板,自從當上夥計總管,待遇就跟我們完全不同。反正,我隻是下女,也隻能認命,但同樣是夥計和掌櫃的人裏,好像也有人憤憤不平。但這也是很常見的吧,頭子。」


    「原來如此……對了,這回的鹹鮭魚事件,老板真的那麽神經兮兮的嗎?」


    阿吉又笑了出來。「當然是真的,就他一個人神經兮兮的而已,說什麽這樣不能交代。掌櫃的說,那人本來度量就小。」


    茂


    七邊搔頭邊走到外麵。阿吉這女孩,雖然不是很聰明,但也不乏一般人的常識和常情。她說的話都很有道理。


    鬆太郎一躍成為昔日同是傭工夥伴、前輩之上的身分後,即使有點不好做事,而且因此多少欠缺主人權威,但這與鹹鮭魚事件似乎沒有關聯。他隻是鑽牛角尖罷了,茂七總覺得應該不要緊。


    症結終究是出在鬆太郎自身的感受吧。


    因此,之後有一段時日,茂七隻是遠遠地觀察河內屋的動靜,並沒有特意插手。而且他也隻是交待鬆太郎,要是阿裏回來了,或得知她在哪裏,務必通知一聲,其他的便不再過問。之後,鬆太郎曾來找過茂七一次,他麵帶愁容,吞吞吐吐地說,真的可以不用找阿裏嗎?茂七瞪視著他說道,不去找她也不會受罰,難道河內屋有什麽非找到她不可的理由嗎?鬆太郎隻好垂頭喪氣地回去。


    況且,過了歲末中旬,茂七突然因公務開始忙碌,河內屋的事經常被拋諸腦後,最後也就不再留意河內屋的動靜。因此直到離除夕僅有五天、年關即將逼近的這個時候,才得知那個通靈小鬼日道每天進出河內屋合掌做法的消息。


    3


    「你說跳神的在做什麽?」


    茂七問道。係吉噗哧笑了出來。


    「頭子也真是的,一提到日道就一副要打架的樣子。」


    兩人正前往兩國橋途中。他們因公務打算到神田明神下。雖然今天的風沒那麽強勁,不過依舊冷得呼出的氣馬上要結冰似的,凍得手指僵硬。係吉更是鼻頭通紅。


    跳神的日道——其實是禦船藏後麵一家五穀批發商的兒子,名叫長助,是個才十歲的孩子,但是卻傳出這個小鬼與生俱有很強的感應力,幫人找回遺失的東西、或是找人、驅邪等自不在話下,而且光看麵相就能斷人的壽命。如果隻是自我吹噓倒也沒什麽,茂七看不慣的是他每次為人做法總是收取很高的費用。


    即使不是這樣,茂七本來就很討厭這種事,所以係吉才會取笑他。


    今年秋天,「楊流」租船旅館發生案件時,茂七首次與這日道打照麵,一開始便不投緣。之後,茂七時時留意日道的動靜,但找不到可以插手的事兒,隻能忍著不快直到眼前的年底。


    那個日道,據說在河內屋出入。


    「那個嘛,月中的時候,河內屋不是發生一個下女逃走的事嗎?」係吉說道。「河內屋拜托日道找出那個下女的行蹤。」


    「找他的是河內屋老板還是老板娘?」


    「老板吧。那兒的老板娘,是個千金小姐,人十分恬靜,聽說好像完全不懂生意和家務,這事可出了名的。」


    「找到了嗎?」


    係吉搖著頭,他連臉頰都凍得通紅。


    「好像沒找到。隻是,聽說日道說那下女已經死了。他一開始在河內屋跳神時就說:『啊,這個已經死了。』」


    茂七停住腳步。「什麽?」


    「他說跳河死了。聽說接下來就隻要找出屍體而已。」


    「河內屋老板相信日道說的?他拜托日道是為了找出屍體?」


    「大概吧。大概是覺得太可憐了,最起碼也要打撈她的屍體,幫她辦一下喪事。河內屋這舖子對傭工蠻體貼的。」


    茂七無法像係吉那樣說出這麽令人覺得溫暖的話。河內屋鬆太郎,真的鑽牛角尖鑽到這種地步?


    「辦完公事,我們回程繞到永代橋,到今川町河內屋看看。原來那鹹鮭魚事件還在作祟。」


    看到茂七突然來訪,鬆太郎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是茂七看到他的臉也同樣大吃一驚。鬆太郎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裏,竟整個消瘦憔悴了下來,像是患了一場大病,肌膚鬆弛、缺乏元氣,而且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似乎沒睡好。


    「頭子,您是不是有阿裏的消息?」


    一在榻榻米房對坐下來,鬆太郎立即如此問道。


    茂七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喝著送上來的茶,思前想後。據說這房間是鬆太郎的起居室,但掛在壁龕的山水庭院掛軸,無論如何都不像是鬆太郎的興趣。可能是上一代老板的起居室,他隻是照單全收罷了。看來,河內屋這條船,不願意乖乖地聽從鬆太郎這船夫的話。難道鬆太郎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請來跳神會在傭工之間引發什麽風波嗎?


    「到底是怎樣呢?頭子。」鬆太郎探身問道。「找到阿裏了嗎?」


    「聽說,你叫來跳神的日道。日道怎麽說?」


    鬆太郎縮回身子。「您知道了?」


    「嗯。日道在本所深川這一帶是出了名的跳神人。」


    「聽說最近也有人遠從高輪或千馱木來找日道大人。」


    鬆太郎低聲說完,接著垂下眼簾說:


    「日道大人說阿裏已經死了。」


    茂七點頭地說:「這個我也知道。河內屋老板,所以你現在不是要找阿裏,而是要找到她的屍體吧?」


    鬆太郎眨巴著眼,呼出一口氣。


    「我也希望她還活著……」


    「可是,日道為什麽知道她死了?」


    「據說他摸了阿裏之前的圍裙,腦中浮現那個影像,說是從心眼看到阿裏跳進河裏。」


    係吉一副看熱鬧的眼神望著茂七,茂七回瞪他一眼,接著轉而看著鬆太郎。


    「我保證絕不說出去,希望你老實回答,河內屋老板……不,鬆太郎先生,你和阿裏之間,以前是不是有過什麽事?」


    鬆太郎睜大雙眼。此時,茂七覺得,這男人長得雖不怎麽端正,但眼睛很清澈。


    「阿裏是個性情溫和的女孩,」鬆太郎說道,緩緩抬起手摸著額頭。「也很勤快。我……以前喜歡阿裏。」


    「阿裏大概也察覺了吧。」


    「我從沒說出口,但是我想她應該察覺了。這種事,大抵都不是單方麵的自以為是吧?」鬆太郎說道。「入贅的事還未公開之前,有次,我以夥伴間隨口說說的口吻告訴阿裏,我說,與其要我照料這麽大的舖子,嚐與身分不相稱的苦頭,我倒寧願跟阿裏這種女子成家,為那小小的幸福嚐苦頭。」


    「當時阿裏怎樣說?」


    「她什麽都沒說,隻是笑。」


    茂七心想,她大概也隻能笑吧,真教人不忍。


    「阿裏是個很愛笑的女孩。」鬆太郎繼續說道,眼尾的線條看似放鬆了下來。「她老家有上了年紀的父母,必須寄錢回去。她的身世相當令人感到辛酸,不過,她卻很開朗,也很細心。雖然上一代的老板和老板娘都很滿意她,但還是會動不動就嚴厲斥責。有時明明不是自己的錯也會挨罵,傭工都是這樣的。可是,阿裏在乖乖挨罵之後,會吐舌頭笑一下。在她身邊,我的心情總是能平靜下來。」


    「可是,鬆太郎先生,最後你還是成了這家的女婿。」


    「這是我升任夥計總管那時就已經決定的事。」


    「阿裏同意了?」


    「同不同意都……」


    鬆太郎露出苦笑。茂七這時才想起,他第一次看到這男人的笑容。


    「這家人希望我入贅,阿裏大概認為我不可能拒絕。因此,就這一點來說,是的,她也許同意了,或許對我死心了。」


    「因為身分不同?」


    「應該吧。」


    鬆太郎微微皺起眉頭;或許他將與阿裏之間的事深藏在心底,一觸及便會令他心痛。


    「正式決定要成為小姐的夫婿後,我以為阿裏會辭職,不,不僅阿裏,我以為那些對我不滿的掌櫃也都會辭職,可是,沒有人辭職。這事很奇怪。」


    「他們要是辭職了,你是不是比較輕鬆?」


    聽茂七這樣說,鬆太郎噗哧笑出聲。


    「沒那回事。要是那樣,舖子根本無法經營下去。」


    茂七點頭。「應該吧。所謂舖子,並非隻靠老板一個人就可以經營。再說,那些掌櫃也得過日子,他們應該會有這層顧慮,或許他們也不想白白浪費至今的辛勞。你認為他們不滿意你當老板,認為他們可能因此辭職,這可就錯了。」


    鬆太郎默不作聲。茂七繼續說道:


    「可是,阿裏的情況和其他掌櫃不同,這是你們之間的感情問題。你成了這家的女婿,直到發生這件事為止,阿裏一直沒有辭職,你對這事心裏有數嗎?」


    「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成了女婿之後,有沒有做出什麽想留下阿裏的事?」


    鬆太郎在茂七和係吉麵前,臉色霎時變得蒼白,與他背後壁龕裝飾的山水庭院掛軸一樣,全身好像都褪了色。


    「我不是那種下流的男人。」他聲音顫抖地說。「我很珍惜這舖子和小姐。那種不誠實的事,我做不出來,也從沒想過。」


    可是,既然如此,阿裏為什麽沒離開河內屋而留了下來?難道她不覺得尷尬?而且,為什麽如今卻隻為了掉了一條鹹鮭魚這種小事便急急忙忙離開舖子……。


    茂七懷著這些疑問、縮著脖子離開河內屋。兩人沿著大川一路靜默地走著,來到禦船藏前麵時,茂七興起了到日道家瞧瞧的念頭。


    「突擊?」係吉嚇了一跳地說。


    「說突擊太難聽了。那小鬼說阿裏已經溺死了,我隻是想問他為什麽這樣說。」


    「是心眼啊,頭子。」


    係吉以嘲諷的口吻說道,跟在茂七身後。


    三好屋位於禦船藏後與門衛小屋同一側。沿著細長的河道往前走,眼前出現了門衛小屋的燈籠,一旁的亮光正是三好屋舖子前的掛燈。在日暮凍僵般的夜空下,所有商家都已關上大門的此刻,隻有三好屋在關上大門後,仍為了前來拜訪日道的客人點著燈。據說,三好屋本業的五穀批發生意也很興盛,但日道賺的錢比本業還多。


    真放肆——茂七邊這麽想邊挨近那掛燈,這時,三好屋大門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人。


    茂七倒吸了一口氣,係吉也趕緊停下腳步。


    「頭子,那是……」


    噓,別出聲……茂七製止係吉。


    從三好屋出來的,正是那個在富岡橋橋畔擺攤子的豆皮壽司老板。


    他轉身麵向三好屋,對著大門裏的人鄭重行禮。他隻手提著素色燈籠,腳趿竹皮履。


    趁豆皮壽司老板轉身麵向這邊之前,茂七抓著係吉的後頸,急忙跑到附近的巷子裏。兩人縮著身子躲著偷覷,隻見老板用燈籠照亮腳邊,微微低著頭往萬年橋方向走去。


    茂七兩人走出巷子,看到老板手上的燈籠亮光隨著猛烈的北風搖曳,漸行漸遠。


    那老板來找日道——難道老板相信日道具有靈力?不,難道那老板之前就已經拜托過日道了?


    回頭一看,三好屋大門關上了。隻有冷冷的掛燈亮著光。


    「頭子說那老板以前是武士?」


    「你沒去過他的攤子?」


    「沒有。天氣這麽冷,再說我又不喝酒。」


    「最近也賣起甜點,那是專給人吃美食的攤販。」


    喔,是嗎,係吉邊說邊望著茂七,茂七的表情則顯得有些困惑。


    「沒事吧?頭子。」


    大概茂七看起來一副失神的樣子。係吉拍了拍他的手臂。


    「嗯,沒事。我隻是有點驚訝。」


    「不去三好屋了?」


    茂七靜靜地搖頭。


    「今晚算了。」


    相較於日道,今晚茂七更想先聽聽老板怎麽說。茂七很想知道,那老板來問什麽事——為什麽來找日道?也許就這當中的理由,茂七可得改變對日道的看法。對茂七來說,這豆皮壽司老板已經具有這麽大的影響了。


    4


    當天入夜之後,茂七到富岡橋橋畔攤子時,老板一如往常靜靜點頭向茂七打招呼。


    「先來熱酒。」


    老板向一旁賣酒的挑擔叫賣老人豬助點頭。豬助在酒瓶裏注滿酒,再將酒瓶放進大炭爐上鐵壺裏的滾水中。上了年紀的豬助剛病愈。茂七擔心他的身子會受不了寒氣,但老人身穿厚棉襖,雙頰蒙著手巾,椅子舖上毛皮,蹲在燒著炭火的熊熊炭爐前,滿麵通紅。


    今晚沒什麽客人。並列的三條板凳上空無一人,隻有擱在路邊讓客人取暖的炭爐發出豔豔紅光。


    「今晚很閑。」老板對茂七笑道。


    「因為太冷了。結果倒變成我一個人全包下來似的。」


    「請。」老板麵帶微笑。


    盤子與熱酒一起送上來。盤子上盛著鮭魚塊,一旁附有蘿卜泥。


    茂七凝視著老板。在這種季節端出鹹鮭魚並不奇怪,可是……。


    老板也看著茂七說道:「雖隻是淡淡的鹹味,但魚肉厚實,味道很好。」


    「嗯,看起來很好吃。」


    「頭子,您為了這事到河內屋去了吧?」


    茂七舉著筷子停在半空中——並非因為寒氣而僵住——仰望老板。


    「你怎麽知道?」


    「三好屋日道那孩子告訴我的。我今天去見那孩子了。」


    茂七沒時間多想,脫口而出:「啊,我看到你了。」


    「是嗎?我也看到頭子了,跟了個年輕人,是手下嗎?」


    原來早已被他看穿了。茂七他們明明不是外行人,這老板竟然察覺了,可見這男人不是單純的攤販老板。


    茂七苦笑。「嗯。他叫係吉。」


    「係吉先生還沒來過我們的攤子。」


    「我可是說了。還有一個手下叫權三。係吉不喝酒,權三是個酒鬼,改天再帶他們來。」


    茂七一日喝下燒燙的酒,閉著眼,感受酒逐漸滲入身子的感覺,接著說道:


    「老板,你為什麽去見日道?為什麽在他那兒提到我和河內屋?」


    老板不動聲色地像是在打蛋汁,緩緩說道:


    「因為日道說河內屋那個叫阿裏的下女死了,但是那不是真的。」


    「什麽?」


    老板直視著茂七點頭地說:「那個叫阿裏的姑娘還活著,昨晚也來這兒了。」


    茂七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聽說阿裏姑娘在這個月中旬,從河內屋跑走了。」


    「……嗯,是的。」


    「她大概是跑走後的兩三天,第一次來我這兒。那晚她來這兒時,比現在更早。」


    「你認識她?」


    「不,是豬助先生。」老板轉頭看著老人,豬助點了點他那裹著手巾的頭。


    「聽說河內屋也批發酒給挑擔小販。豬助先生以前就認識阿裏姑娘。她跑走的當天早上,豬助先生就在河內屋買酒,也與阿裏姑娘見了麵。由於兩人相熟,所以阿裏姑娘才來這裏,她來找豬助先生打聽情況。」


    「什麽情況……」


    「大概是擔心自己跑出來後不知河內屋會變成怎樣。她說,要是鬧得太厲害,她打算回去一趟,向大家賠罪,之後再辭職。」


    「然後呢?」


    「我跟豬助先生說,應該不用擔心。不告而別,對她、對河內屋都比較好。」


    老板將打好的蛋汁倒進大碗。


    「阿裏姑娘目前好像在赤阪那邊。聽說她有個遠親在山王神社附近開茶館,以前就拜托她去幫忙。阿裏姑娘人好好的,隻是有點沮喪。再說,她還沒完全死心,所以有時會到這兒來。」


    「到底怎麽回事?」茂七問道。「我完全不明白。


    我隻知道阿裏好像很愛河內屋女婿鬆太郎……」


    老板點著頭。他掀開大鍋蓋,雪白的熱氣馬上竄了出來,將他整個隱在煙後。


    「她也沒告訴我們詳情。隻是,她曾說,總覺得很頹喪,突然不想再待在河內屋。」


    「頹喪?」


    「是的。阿裏姑娘本來好像認為,即使不能和鬆太郎成親,但隻要繼續待在河內屋,就可以幫鬆太郎。換句話說,她已經愛到這種程度了。她大概這麽告訴自己,就算硬著頭皮也要撐下去,隻要能在河內屋,在鬆太郎身邊生活就好了。」


    茂七想起與鬆太郎的對話,也想起那時心中浮現的疑問。


    阿裏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有辭去河內屋的工作?


    「可是,」老板繼續說。「據說,前些日子,為了可能是被貓叨走的一條鹹鮭魚,看到鬆太郎神經兮兮地鑽牛角尖,說什麽無法交代、因為自己沒有分量才無法管好傭工,她突然覺得,啊,這人已經變得與自己無緣了。結果,原本打算一輩子默默為他效勞的心頓時萎縮了,這才不顧一切離開河內屋。」


    茂七仔細思索老板的話,覺得有點理解了。


    茂七所看到的鬆太郎,是個膽小又沒自信,眼看著就要被舖子壓垮,卻又理所當然地迷戀舖子的鬆太郎;是個對掌櫃懷著戒心,又老是介意底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鬆太郎。


    這個鬆太郎,或許已經不是阿裏當時愛上的那個夥計總管鬆太郎。他變了。阿裏經由一條鹹鮭魚,察覺到這一點;察覺到他變了,也察覺兩人的立場已經不同了。


    不,或許她以前就隱約察覺了,隻是那時這種感覺一股腦地冒了出來,這才令阿裏自河內屋逃跑。


    (阿裏對我死心了……)


    不,應該不是死心。阿裏最初是這樣說服自己的,無論是什麽形式,隻要能待在鬆太郎身邊就是幸福。然而,阿裏是個聰明的姑娘,一個月兩個月逐漸過去之後,她大概開始慢慢醒悟了,這樣其實很不正常,雖然這段戀情看起來很美,但她也深知會有多傷自己的心。


    阿裏心裏一直在等待出走的時機,等待與鬆太郎斷絕關係的時刻。再怎麽小的事都可以,隻要能反駁阿裏內心的那份戀慕之情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阿裏姑娘最好不要再回去河內屋。豬助先生和我都認為她就裝做什麽都不知道比較好。」


    「我也這樣認為。」茂七點頭說道。


    「盡管如此,阿裏姑娘還是會來這兒。要是她連這兒也不來,那就表示她忘了鬆太郎了吧。」


    老板站在鍋前,熱氣冉冉上升,看樣子是在蒸煮東西。


    「老板,你是去告訴日道這事的嗎?」


    「不是。」老板搖頭。「我隻是告訴他,阿裏姑娘還活著,最好不要再說她跳河死了。」


    「就這一點,日道怎麽辯解?」


    茂七腦海裏浮現那全身白色裝束、板著臉裝模作樣的孩子。老板笑著說:


    「他說靈視的時候,旁邊有人心想阿裏已經死了……他說他當時感覺到有人擔心阿裏已經跳河死了,而另一個人則是期待要是死了該有多好。」


    茂七想笑,卻笑不出來,腦子裏浮現鬆太郎那擔憂的表情,以及另一個人,也就是鬆太郎的妻子,河內屋獨生女——雖然茂七沒見過她,卻仿佛看到了似的。


    (那小姐很恬靜。)


    可是,對於即將成為自己夫婿的男人,以及與那男人感情很好的下女,而且那下女有意思要繼續待在河內屋,即使她再怎麽恬靜,也不可能從未想過或考慮這個問題吧。


    「覺得冷了。再來一瓶熱酒。」


    攤子前的這三個人沉默了下來,任由熱氣直往身上冒。過了一會兒,老板將新叫的一瓶酒擱在茂七麵前,他說:


    「不能讓小孩子做那種事。」


    這指的當然是日道。


    「我也這麽認為。」茂七說道。「要是替日道著想……不,應該說是替長助著想。」


    「若真的很靈,我也想讓他看看。」老板微笑地說。


    這時,茂七感到心髒微微怦動。


    雖是個謎似的老板,但目前茂七最在意的是,他與梶屋勝藏之間的關係。正當柿子結果的那個時期,茂七在這攤子附近看到躲在暗處的梶屋勝藏瞪視著攤販老板大喊「血很肮髒」,之後,茂七心裏便一直掛記著這件事。


    梶屋勝藏與這老板是不是有血緣關係?從年齡、長相看來,或許是兄弟吧?


    可是,茂七仍然沒有找到開口的機會。他總覺得,要是直截了當地問,對方可能也會直截了當地說不是,這事便就此結束了。


    老板啊——茂七心想——你也有想讓日道靈視的事嗎?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要問的到底是什麽?


    老板掀開鍋蓋,在熱氣中取出大碗,擱在茂七麵前。


    「小田卷蒸。」


    「這是什麽?」


    「蒸蛋時加進烏龍麵。可以暖和身子,我認為不錯。」


    茂七感恩地將大碗接捧過來。湯汁味令鼻子發癢。


    吃著熱騰騰的小田卷蒸時,一陣寒風卷吹了過來。


    「今年快過完了。」老板說道。「希望寒風能吹走過去、吹掉一切,好迎接新的一年。」


    茂七抬起頭看著老板,老板則仰望著夜空。茂七這時覺得,老板眼中隱約透露出不知被寒風吹到何處的歲月——這個隻有老板才知道的過去。


    不過,現在還是不要追問比較好。總有一天,一定會有適當的時機,或發生適合追問的事。


    「月亮皎潔得有點恐怖。」老板說道。


    茂七也仰望著夜空。仿佛中央裂了一個洞,被拋上天空就那樣掛著的月亮,正發出皎潔的亮光。那月缺的形狀,那孤獨的亮光。


    阿裏的心,現在或許正像這缺月——茂七突然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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