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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往常,係吉是在「極樂澡堂」聽到這件事。據說,通靈人日道遭到襲擊,身負重傷。


    最近接連好天氣,在這種溫暖的春天陽光下,一不小心就會打盹,但茂七這幾個人卻忙得每天東奔西走,連剛剛綻放的櫻花,也隻能在途中偶爾抬頭看一下而已。盡管如此,茂七還是對頭子娘說,趁著櫻花盛開,想法子去賞一次花,頭子娘則說至少也得吃些時鮮的東西,因而做了油菜花飯,就在茂七和權三兩人扒著飯時,係吉跑來了。


    「啊,是油菜花飯?真好。」


    係吉忘了來這裏的目的,當下就隻想到吃,頭子娘笑著起身說道:


    「放心,我去盛飯給你。」


    「趁這個時候,先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個古怪跳神的怎麽了?」


    「這樣說他太可憐了。」頭子娘責備茂七。「每次一提到長助那孩子,你就一肚子火。別忘了,對方還是個孩子。」


    的確,大家都叫他「日道」,本名則是長助,是禦船藏後麵五穀批發商三好屋的獨生子,今年才十歲,在茂七看來,或許就跟孫子一樣。


    茂七有點心虛。頭子娘說得很有道理,這茂七當然也明白。可是,一提到日道,他總是氣憤填膺。以前向權三這麽說時,權三說:「那是因為頭子認為那個小拜神的很可憐,才會生氣。」


    係吉向頭子娘盛的一大碗油菜花飯合掌後,馬上大口吃了起來。他邊吃邊很快地說明。


    「我最近也因為公務忙,很久沒到極樂澡堂,今天早上過去看了一下,老板突然問我知不知道日道大人遭人襲擊的事。」


    據說是昨晚的事。日道受人之托,前往豎川二目橋附近的商家,在回家的路上,於彌勒寺附近兩旁都是武家宅邱的暗處遭到幾名男人襲擊。那幾名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雖然他們沒有攜帶刀刃,卻從轎子裏把日道拉出來,狠狠拳打腳踢了一頓,又恐嚇一旁的日道的父母,搶走所有的錢才逃走。聽說,父母的傷沒有日道那麽嚴重,隻是日道挨打時,他們兩人被那夥人反扭著,沒法出手救日道。


    「傷得有多重?」


    「聽說沒有生命危險。可是,畢竟還隻是個小孩,又小又瘦,狠狠挨了一頓打,大家都說大概會躺一陣子。」


    極樂澡堂位於北森下町,日道正是在那附近遭到襲擊。老板得知騷動後,幫忙送日道與他的父母回三好屋,等事情告一段落回到極樂澡堂,才無意間發現自己的雙手和前襟沾滿了血。


    有著春天味道的油菜花飯,茂七突然覺得食不知味,於是擱下飯碗。


    「三好屋到奉行所報案了吧?」


    係吉歪著頭,噴出飯粒地說:


    「不知道。」


    「應該去報案了。」權三沉穩地說。「這很明顯是搶劫。」


    「可是我沒聽到任何消息。」


    發捕吏證給茂七的同心是叫加納新之介的大爺,與茂七是舊識的老手伊藤同心因病猝死,這才由他繼任,年紀尚輕而且經驗也不足。為了彌補這個不足,他很倚重茂七,他若聽說了什麽,應該會通知茂七。


    「到三好屋去看看好了。」


    頭子娘立即說:「你可不能臭著一張可怕的臉去。對方隻是孩子,而且現在還是個傷者。」


    「我知道。」


    「三好屋這兩夫妻也真可憐……」頭子娘無精打采地垂下肩膀。「親眼目睹孩子遭人拳打腳踢,對父母來說,一定非常心痛。」


    茂七快步前往禦船藏後時,途中到處是櫻花,而橫渡大川吹來的風也很溫暖,天氣好得即使沒喝酒也想手舞足蹈起來。然而,他卻始終苦著一張臉,一副懷裏捧著醃菜石似的。


    三好屋舖子如常開門做生意。客人很多,看來生意依舊很好。舖子前麵有個年輕傭工正忙著,圍裙隨春風翻飛,茂七向他搭話,對方頓時張口結舌,之後才說:


    「頭子怎麽知道這事?」


    「這種事傳得很快。日道傷勢怎樣?」


    「在家躺著……」


    傭工支支吾吾地說道,手還一邊扭著圍裙。


    「既然知道了我的地盤發生毆打小孩的這種卑劣的搶劫,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管。看來三好屋好像不大信任我,但至少能不能讓我聽聽詳情。」


    年輕傭工顯得很慌張,忙著打躬又搖手。


    「不,絕不是存心忽視頭子。隻是,發生了那種事,老板和老板娘到現在還頭昏腦脹。」


    傭工帶茂七繞到舖子後,來到住居的地方。出來招呼的是個一看就知道很難應付的年長下女,她自稱是下女總管阿瀧。她一副要吵架的模樣,茂七有點不耐煩地說:


    「長助那孩子傷勢怎樣?」


    阿瀧以凶狠的眼神瞪著茂七。


    「日道大人在休息。」


    「不能說點話嗎?」


    「醫生嚴禁會客。」


    「我說這位阿瀧大姐,我這趟來,是因為聽到長助那孩子被打傷了,覺得不能不管才趕過來的。你不要拿我當仇敵看好不好?」


    阿瀧仍是一臉可怕的表情。「可是,頭子不相信日道大人的靈力吧?」


    「因為我沒有親眼目睹啊。」茂七老實承認。「可是,這是兩回事。」


    盡管如此,阿瀧仍是一臉狐疑地帶著茂七到榻榻米房,自己再進到裏屋。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靠近,是三好屋的老板,也就是日道的父親半次郎。


    這是茂七第一次見到他。茂七認為,不論日道的靈力是真是假,讓年幼的孩子公開做這種生意的父母便不可取,因此本來就對半次郎沒有好感。茂七心裏一直想著要是哪天有機會,無論如何,都要好好修理他一頓。因此當茂七看到出現在眼前的半次郎憔悴得宛如病人——雙眼都凹陷了——老實說,還真無法直視著他。


    「對不起,竟麻煩頭子親自跑一趟。」


    半次郎行過禮才走過來,腳步有點蹣跚。


    「你們真是嚐到了大苦頭。孩子傷勢怎樣?」


    「算是保住一條命……」半次郎眨巴著眼睛。


    「請哪位醫生看的?」


    「聽說淺草馬道町有位擅長醫治跌打損傷和骨折的醫生,所以我們請他過來,是桂庵醫生。」


    「他診斷的結果是?」


    「他說,要完全恢複健康,大概得花上一年半載。」半次郎歎了一口氣。「又說,小時候受的重傷,有時長大之後會完全恢複,但有時受傷的地方也會有變化,到底會怎樣,隻能交給時間和運氣了。他說,總之會盡力醫治。」


    明明名聲那麽好,卻沒輕言「放心,一切交給我」這種話,看來這醫生確實很優秀。茂七稍感放心。


    「我剛剛也跟下女總管阿瀧大姐說了,」茂七調整坐姿,麵向半次郎。「先不管平日有什麽糾葛,三好屋老板,我不能讓毆打孩子這種沒人性的強盜在我的地盤胡作非為,我非抓到他們不可。昨晚到底發生什麽事,你能不能老實告訴我?」


    半次郎垂著頭,眼睛似乎噙著淚。


    「昨晚的事,你們好像沒向上頭報案,是不是有什麽顧忌?」


    「什麽顧忌?」


    茂七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凝視著半次郎。他心想,不用說,半次郎也應該明白他的意思。


    半次郎像討救兵似地不時環視榻榻米房。湊巧沒人在也沒人來。壁龕掛的是財神爺釣鯛魚的畫,但嗬嗬笑著的財神爺,或許能保佑生意興隆,卻幫不了此刻的半次郎。


    半次郎也隻能死心了。他大概認為,既然茂七插手了,再怎麽隱瞞,總有一天也是會知道。這男人並非傻瓜。


    「相生屋拜托我們不要聲張……」


    「是昨晚你們去造訪的二目橋那商人嗎?」


    「是的。如果我們向上頭報告昨晚的事,上頭也會到相生屋調查吧?」


    「那當然。」


    「到時候,相生屋拜托我們的事就會被查出來。」


    茂七點頭。牛半次郎垂下肩膀。


    「對方說那樣的話會讓他們很難堪。那事的確不體麵。」


    「相生屋到底拜托你們什麽事?」


    半次郎結結巴巴地說,二目橋相生屋是玳瑁、梳子和傘類的批發商,嫡係總舖位於深川仲町,二目橋是分家。分支老板是相生屋的長男,本來理應繼承仲町總舖,但年輕時過於放蕩,父母對他漸疏遠,經過種種波折,才決定讓次男繼承總舖,長男則另立門戶。


    「因此嫡係和分支感情非常不好。」


    「這種事很常見。」


    半次郎點頭說「是」,又滴溜溜轉著眼珠子。茂七這才發現,他不是在討救兵,而是他的習慣動作。又覺得,好像在別處也經常看到這種眼神。


    「昨晚的請托……那個……就是嫡係老板臥病在床,他們拜托我們做法讓對方無法恢複健康。」


    茂七雖然聽得目瞪口呆,卻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這的確不體麵。但這也太沒度量了。難道他們認為嫡係老板過世,分支老板就可以回去繼承家業?」


    「好像不止這樣。總之,憎恨更勝於一切。」


    家人因糾紛而交惡時,往往會演變成這種不像話的結局。


    「可是,拜托別人做這種事的人雖然不好,但接受這種請托的人也有問題。再說,長助他辦得到嗎?」


    半次郎很不高興,茂七趕緊說:「不,關於長助的風聲我也有些耳聞。聽說他對找回遺失的東西或驅邪的能力很強。但是,就算長助有這種能力,這和詛咒別人或做法的能力,應該完全不同吧?」


    「日道大人辦得到。」半次郎粗聲粗氣地說。「頭子自己一個人時隨便要怎麽稱呼都可以,但對我們來說,那孩子是日道大人,希望頭子也能這樣稱呼他。」


    茂七心裏極不痛快,卻沒多說什麽,何況他對半次郎說的事很感興趣。


    如果相生屋是為了這種事邀請日道,那麽在回程途中襲擊日道的男人便有可能是——相生屋嫡係那邊的人。假若嫡係那邊知道分支這邊請人咒殺嫡係老板,肯定是怒不可遏,也不會坐視不管。他們很有可能花錢雇用幾名壯漢,狠狠毆打日道一頓,讓日道無法完成相生屋的請托。


    然而,茂七還沒將這些想法說出來,半次郎就先搖著頭說:


    「頭子,如果您懷疑相生屋嫡係那邊,那可就錯了。」


    茂七大吃一驚,益發覺得半次郎不是傻瓜。


    「為什麽?」


    「這……這是……」半次郎支支吾吾。「隻是這樣覺得而已。」


    半次郎的眼珠子像滾水中的豆粒那般激烈地轉動著。


    看他那模樣,茂七恍然大悟。


    「難道你……不會是嫡係那邊也拜托你們做什麽事吧?」


    半次郎伸出下巴點了又點。「老實說,正是如此。」


    實在無話可說了。


    「拜托你們做什麽?」


    「做法恢複健康。」


    「你們真是胡鬧!」


    然而,半次郎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話雖這麽說,頭子,一方下咒,另一方再防止詛咒,剛好平衡了,這不是很好嗎?兩個可以互抵。然後,順其自然,本來就能恢複健康的病人自然會恢複,該死的病人也會死吧。」


    「而且從這兩邊都能索取報酬。」茂七極盡所能地挖苦。「可這樣一來總有一方不靈,到時候你們會歸還那方的報酬嗎?」


    「不會。隻是不收最後的報酬而已。」


    在壁龕那幅財神爺釣鯛魚的掛軸下方,擱了一個即使生意再興隆也與三好屋這種程度家產的商家不相稱的青瓷壇子。茂七覺得,似乎隱約明白了青瓷壇子何以會在這兒了。半次郎似乎也敏銳地察覺到茂七的視線落在那裏,他自豪地說:


    「是特地從長崎訂購的逸品。」


    看來那個逸品裏裝了三好屋半次郎的「良心」灰燼。


    茂七決定改變話題。若就這個話題繼續與半次郎談下去,胃裏那些中午吃的油菜花飯可能無法消化。


    「昨晚襲擊你們的男人有說什麽嗎?」


    「說什麽?」


    「嗯。除了叫你們把錢拿出來或不要動之外,他們毆打日道時,有沒說,例如,以後不準再做跳神的事,或不想死的話不準接近哪裏哪裏這種話。」


    「是日道大人。」半次郎執拗地叮囑。「這個,他們沒說得那樣清楚。隻是,大聲喊叫,讓你這騙人的小鬼暫時不能走動。」


    不知是不是想起當時的事,才讓半次郎愁眉苦臉;一半是因為恢複了為人父母的心擔心子女,一半是因為對方說日道騙人。


    「怎麽想都不是單純的搶劫。」茂七說道。「他們知道你們,瞄準了目標才襲擊。搶走錢隻是順便而已,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把日道……大人痛打一頓。」


    「我也這樣想。」


    「這樣一來,必須調查你們的生意往來,才能找出背後唆使的人。不管對方是誰,肯定是對你們懷有很深的恨意,為了報仇才請人動手。」


    昨晚的事之所以沒有向上頭報案,盡管是受了相生屋分支之托,但泰半是因為半次郎這方的緣故,他們不想因此曝露了暗地裏的勾當。茂七暗忖,這些人實在很不像話。


    「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同行的競爭對手。日道大人非常受歡迎,大概有巫女或跳神因此而隻能吃殘羹剩飯或坐冷板凳的吧?他們應該對你們很不高興才對。」


    半次郎眼神有點畏縮。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可能見不得人的事太多了,眼前也隻想到那方麵的事而已。


    「總之,關於這一點,我必須先問清楚,才能著手調查。到目前為止,你們幫人做法驅邪時,有沒有為了報酬而發生糾紛,或因不靈驗而與對方發生爭執的事?有沒有同行的競爭對手向你們找碴?」


    「這……一時想不出來。」


    「那,這兩三天你仔細想想,要是想起什麽,寫下來也可以。」


    半次郎微微縮著脖子說:「我不識字。」


    這令茂七暗吃一驚。老實說,茂七也是當上捕吏,才有樣學樣地學會了讀寫,現在也不太能讀寫漢字。可是,沒想到三好屋的老板半次郎竟不識字。


    「老板娘呢?」


    「她常寫。」


    「那請她幫你寫下來。任何小事都可以,最好也記下發生糾紛的大致日期,這樣我比較好辦事。」


    茂七告辭之前,試探性地問能不能看一下日道大人。半次郎雖然答應了,卻又說他現在睡著了,不要出聲叫他。


    茂七跟在半次郎身後沿著走廊往前走,不久便聞到一股幾乎令人室息的臭味。茂七不禁皺起眉頭。


    「是藥膏味。」半次郎說道。「桂庵醫生特製的藥膏,聽說對跌打損傷很有效。這藥膏的確很臭,但聽說為了這膏藥,全江戶人老往桂庵醫生那兒跑。」


    從茂七剛剛待的榻榻米房盡頭的樓梯登上二樓,第一間就是日道的房間。可能是剛新換的,嶄新的紙門一片雪白,沒有任何花紋。據說,花紋會讓日道分心,所以他不喜歡。


    半次郎沒出聲,靜靜地打開紙門。門一開藥膏味更嗆了。茂七想起以前頭子娘買回雞蛋,後來蛋臭了,又說光丟掉太髒然後丟進爐灶的事。


    榻榻米中央舖著綢緞褥子,上麵輕輕蓋著夜


    著(注:形狀像衣服的蓋被。),中央微微隆起。看來日道是鑽進夜著裏睡著了。簡直就像在躲著什麽似的,隻露出一點點頭,而那頭也裹著雪白的布條。


    明明是十歲左右的男孩房間,卻整理得幹淨到殺風景的程度——不見任何玩具。茂七心想,平時長助在這兒都做些什麽呢?


    「全身都裹著一圈又一圈的白布。」半次郎垂頭喪氣地說。「雙腳骨折,鼻子也揍扁了。那孩子的可愛臉龐全毀了。」


    茂七無法待太久。


    「喂,要早日恢複健康啊。」


    茂七如此小聲說完便離開了。


    2


    數日之後,茂七暫且一心處理先前手上的事。今年春天,冬木町到仲町這一帶頻頻發生竊案,他正是忙著調查這些案子。另外,又有人在猿江神社社殿亂塗亂畫,並且扳倒幾塊墓碑的這種怪事,寺社奉行所托加納大爺調查,所以茂七也必須幫忙。對茂七他們來說,這是個公務繁忙的春天。


    盡管如此,前往仲町時,茂七還是順便繞到相生屋總舖。那時是權三同行,權三不僅看到相生屋的規模非常大,又發現舖子部分零賣商品的價格極為昂貴,連連眨巴著眼。當茂七告訴他從三好屋半次郎那兒聽來的事,平素溫和的權三竟難得地仰天大笑。


    「那個啊,頭子,就算給半次郎再多的時間,他也不會寫下至今的經過交給你的。」


    「你也這樣認為?」


    「嗯。對半次郎來說,隻要長助恢複健康,人們不再議論紛紛就好了。而且,聽說三好屋雇了一個浪人當保鏢。」


    正如權三所說的,當猿江神社的事件解決了,茂七喘口氣之後便開始思索三好屋的事時,半次郎仍然悶不吭聲。為了慎重起見,茂七也曾叮囑三好屋的傭工,毆打日道的那些人,或許會為了確認結果而在舖子附近閑蕩,要是發現了陌生人,馬上過來通報,可這也毫無音訊。


    「真傷腦筋。一開始就隻能靠我們自己動手調查嗎?」


    茂七稍微想了一下,然後到淨心寺後麵找一個生意很好的賣報小販,拜托他保密消息來源,寫篇日道遭襲擊的號外新聞。這賣報小販,平日時常幫茂七這種忙,這回也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當天下午,不僅本所深川,連大川對麵的街頭,也充斥著日道大人遭搶劫的新聞。


    「原來日道比我想像中的更廣為人知。」


    新聞上市後,茂七對新聞所掀起的輿論熱潮非常驚訝,頭子娘則笑著說:


    「聽說也有遠從八王子來找那孩子幫忙的呢。」


    雖然三好屋派人來責備茂七,質問曝露這個消息的是不是頭子,茂七卻故意裝蒜。他向三好屋派來的這名傭工打聽日道最近的情況,對方說,總算可以開口說話,也可以喝粥。既然如此,茂七打算近日再去探視。他也想問日道本人對遭襲擊的事有沒有什麽看法。


    不過,在這之前,茂七先造訪梶屋。梶屋表麵上雖是租船旅館,但其實是掌控深川一帶的黑道人士巢窟,茂七認為,隻要與梶屋主人勝藏搭上線,至少可以找出背後那個雇人襲擊日道的人。


    「這不需要頭子親自去吧?我先去跟跑腿的小嘍羅說好了。」


    雖然權三勸阻,茂七仍舊想直接與勝藏談談。那是因為還有那老板的事。茂七實在很在意那位身分不明的老板和勝藏的關係。


    那老板是富岡橋橋畔一家豆皮壽司攤老板,不但給客人吃美食,而且每逢茂七手上的案子遇到瓶頸時,這老板會不露痕跡地提供茂七打開僵局的意見,他之前似乎是武士,卻總猜不出他的出身。隻是,將各種事串聯起來,他好像認識勝藏——不,甚至有血緣關係。若是這樣的話,那可就絕了。


    這件事即使無法直接了當地問勝藏,但隻要能與他單獨談一談,或許可以得知一些訊息。茂七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茂七信步來到梶屋,都還不到看清楚舖子前掛燈上文字的距離時,勝藏底下的年輕男子便蜂擁而至。


    「天氣很好,你們也出來散步嗎?」


    梶屋前的河道,係著兩艘小船,在春水中輕輕搖晃著。這些年輕男子表麵上是船夫,但手掌既沒有因搖櫓而形成的繭,臉也白白潤潤並沒有曬黑。


    「頭子打算去哪裏?」


    「我來見你們老大。他在嗎?」


    這些男子不時互相使眼色。


    「老板正好有客人在。」


    「那我等他。」茂七筆直地往梶屋走去。「你們給我個房間,也送酒過來。我就算在白天喝一杯賞花酒,應該不會遭天譴。」


    「對不起,不巧房間都客滿了。」


    茂七仰望梶屋二樓敞開的格子紙窗,那兒曬著棉被。


    「就那房間好了。」


    「那房間也有客人。」其中一名年輕男子揚起嘴角笑道。


    「客人來這兒曬棉被嗎?」


    茂七丟下這句話,打算進梶屋時,這些男人便擋住他的去路。


    「腰上佩著捕棍就想進梶屋,頭子也未免太粗心了。」


    茂七笑著搖頭說:「我不是來抓勝藏。我有事找他,有事拜托他。」


    反正沒必要隱瞞。茂七向圍著他的這些男人說明日道的事。


    「毆打小孩,是男人中的敗類。你們不覺得嗎?讓那種人在這深川你們的地盤上大搖大擺地來來去去,不是會讓梶屋的名聲掃地嗎?」


    不知是不是這些男人動搖了,圍住茂七的圈子稍微亂了。茂七打算自那缺口突破包圍,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勝藏本人出現了,他慢條斯理地走下梶屋的樓梯口。


    「真是煩人的蒼蠅。」他瞪著茂七冒出這麽一句。他裸著上半身,露出肥胖的肚子。


    「你聽到了?這樣我就省得多說。」


    「跳神的那個孩子,跟我無關。」


    茂七笑了出來。「看來你正在針灸。」


    勝藏那寬大的肩膀上沾著燒剩的艾草。梶屋門口豎了一根按摩人的拐杖。


    「哪裏不舒服嗎?或許改天你也得拜托日道大人替你做法治病。」


    「真是個貧嘴的家夥。」


    「你盡可以挑我一百個不是。可是,我剛剛也說了,把孩子打到不能走路的那種家夥在你的地盤逞威,你真的可以不管嗎?」


    勝藏那三白眼用力瞪著茂七。


    「我不能讓捕吏進我這兒的房間。」


    「我也不是來找你喝酒的。」


    如果兩人能一起喝酒的話,應該會比較容易解開那個攤販老板的謎。


    「隻要能把正事傳到你耳裏就好。怎樣,肯不肯接?」


    勝藏看著那些手下。他們大概隻要勝藏一個手勢,便會撲向茂七。但勝藏文風不動,接著以低沉嘶啞的聲音說:


    「我不是因為你的拜托才找人,而是地盤讓人這樣糟蹋,我會沒麵子。」


    茂七很高興。「什麽借口都可以。」


    茂七又叮囑,如果找到痛毆日道的那些人,別與他們起衝突,要先來通報。


    「等我這邊辦完事,你們要怎樣嚴厲懲罰他們都行。」


    勝藏又笨重地上樓,茂七也往回走。其實茂七腰上並沒有佩帶捕棍,隻是沒時間說罷了。


    不久,便到了櫻花盛開設宴賞花的時期。勝藏仍未帶來任何消息。這件事沒有解決,連酒也索然無味,就在茂七暗忖今年大概無法賞花時,家裏來了訪客。


    原來是線索不請自來。拜托賣報小販果然有效。訪客是名年輕女子,她說,關於日道大人遭襲擊一事,她知道那人是誰。


    女子名為阿夏,年齡十八。她的身材雖嬌小,卻似乎是個好勝的女孩,單獨前來拜訪茂七,絲毫不怯場。


    她說,本來是打算告訴日道大人,但又考慮那邊應該沒空理會她,因此邊走邊打聽當地捕吏頭子的住處才找來的。


    「我是神田皆川町伊勢屋的下女。」


    阿夏身上穿的盡管是粗布衣裳,卻非常幹淨,她並攏膝蓋,雙手貼在榻榻米上打招呼,然後開口說道:


    「伊勢屋是家大舖子,是味噌批發商。我在那兒已經做了五年。」


    「看來是管教很嚴的舖子。」茂七微笑地說。「你不用這麽拘謹,請隨意坐。」


    阿夏點頭說聲「是」,背脊依舊挺直,表情非常認真。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姑娘,隻是眼睛下麵看似疲憊不堪有黑眼圈,令人心疼。


    「你也請日道幫你做法了?」


    「不是。我拜托他找人。」


    她拜托日道幫忙尋找未婚夫,未婚夫同樣在伊勢屋做事,名叫清一。


    「日道大人的名聲也傳到神田那一帶,我想他一定可以幫我找到清一。」


    據她說,清一雖是伊勢屋的傭工,卻不是夥計或掌櫃之類的,主要是出賣勞力的男仆。


    「那人要是在舖子裏的地位高一點的話,老板和老板娘或許會反對我們的事,不過我們兩個都是打雜的傭工,請求老板讓我們成親時,老板馬上就答應了,而且老板還擔任我們的保證人,讓我們可以搬進大雜院。如果順利的話,其實現在我們應該早已成家住在一起了。」


    然而——


    「剛好一個月前,清一突然失蹤了。」


    他工作了一天,吃過晚飯,之後去了澡堂便沒再回來。


    茂七問:「出門時,有沒有準備洗澡用具?」


    阿夏回答不太清楚。


    「我那時在廚房,隻聽到清一說去去就回來。之後我也問了舖子裏的人,大家都不太清楚。」


    一般住宿傭工,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甚至連奉命出門去辦事,也是跑著去跑著回來。自己能夠出門去的,大概是在工作結束之後、就寢之前的那段時間。因此他說去澡堂也許隻是借口,其實是去別處。


    「以前也有說要去澡堂之後很晚回來的情況嗎?」


    「應該沒有。正如頭子所說的,伊勢屋管得很嚴。」


    「清一先生有沒說過,打算找一天到哪裏去見什麽人之類的?」


    阿夏隨即點頭說:「有。正式決定和我結婚之後,他就經常掛在嘴上。」


    他沒說是誰,但是他曾精神抖擻地自言自語:


    (一旦成了家,我就是一個堂堂的男人了。無論如何我也要見那個人,告訴他這件事。)


    「他那時看起來很高興嗎?」


    「這……在我聽來總覺得他好像是在生氣,所以我也就不敢問到底是誰。我感到有些害怕。」


    可是,能夠找到清一的線索,就隻有這像謎的一句話。阿夏懇求伊勢屋主人夫婦的同意,廢寢忘食地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依舊沒有清一的下落。


    「所以你才找上日道?」


    阿夏有一點積蓄。她懷著花光這些積蓄的決心前往三好屋,起初還吃了閉門羹。據說,阿夏身上的錢,連基本報酬的一半都不到。


    可是阿夏已別無他法。她每天趕去三好屋,跪在玄關前懇求,最後日道本人出來,說是阿夏很可憐,願意幫她靈視。阿夏之所以尊稱他「日道大人」,似乎是基於當時的恩情。


    「日道大人要我帶清一的隨身東西或其他東西來。」


    於是阿夏帶了清一的衣服過去。日道對著衣服靈視,幾乎當下就說:很可憐,這人死了。


    阿夏說到這裏,聲音變得嘶啞。可能是很難過吧。她那強忍著哭泣的嘴唇,扭曲得有如縫得笨手笨腳的針腳。


    「他說,看到清一受了重傷,那模樣大概是死了,但是目前地點還不太清楚。不過,他要我留下那件衣服,打算再仔細看看。」


    數日之後,日道派人過來。阿夏急忙趕往三好屋,日道說「看到」清一所在的地方。


    「他說,在深川的某戶人家,那房子廣闊的院子裏有一株江戶很罕見的高大垂櫻。清一在那兒受了傷或者被人打死,屍體就埋在那株垂櫻的下麵。」


    阿夏光靠垂櫻這條線索,努力找遍了深川。伊勢屋雖然管得嚴,卻也富有愛心,主人夫婦倆十分同情阿夏,不但讓她出門去四處尋找,更讓一名傭工陪阿夏一起找。隻是,定了半個月的期限。老板夫婦說,要是半個月還找不到,那就死心。


    然而,阿夏的執著感動了上天。就在期限快到時,終於找到院子有高大垂櫻的人家。


    「是深川十萬坪有個名叫角田的地主家。」


    哦……茂七如此回應。說到十萬坪的角田,可是個大地主。主人確實叫角田七右衛門,年紀應該和茂七差不多,但對方的家產是茂七一輩子也賺不了的。


    阿夏造訪角田家。理所當然地,沒有人理睬她。就對方來說,突然來了個發狂般的年輕女子,大概也很為難吧。


    「可是,我一說出清一的名字,對方的表情顯得有點畏縮。出來招呼的是角田家的下女,但她確實臉色變了。」


    阿夏因此更不肯罷休,每天都去。結果,有一天,主人七右衛門親自來到廚房後門,粗暴地趕走阿夏,並丟了幾粒金子給阿夏,叫她回去,死了這條心。


    大概是心有不甘,淚水湧了上來,阿夏縮著下巴強忍著。她堅強地往下說,嘴巴卻在顫抖。


    「我對著他吼了回去,說絕不死心。清一和我都沒有親人,兩人都是孤兒,直到在這裏工作之前,兩人都非常辛苦,好不容易才撐到現在。對我來說,清一是我唯一的家人,對清一來說,我也是他唯一的家人。所以我說,絕不可能就此不聞不問。」


    阿夏仿佛七右衛門人就在眼前似的,扯著嗓子如此喊道。


    「那時,我也跟對方說,是拜托日道大人靈視才找到這裏。我說,我知道清一埋在那株垂櫻下麵。」


    阿夏那雙不服輸的眼睛,終於落下淚。根據阿夏親眼目睹,那株垂櫻樹幹底下的泥土的確是剛挖過的樣子。


    「之後呢?」茂七溫柔地催促著。「半個月早過了吧?」


    「完全沒輒。正如頭子所說的,期限也到了。我本來決心辭掉工作,卻被老板罵了一頓。」


    伊勢屋主人勸阻阿夏,說不知道日道說的到底可不可靠,對一件沒把握的事下賭注,硬在別人頭上扣上殺人的嫌疑,實在沒有道理,不管清一為什麽失蹤,要是還活著,總有一天一定會回來,要是沒回來,就把他看成是那種男人,你就死了心吧。


    「所以,你認為是角田七右衛門雇人襲擊日道?」


    阿夏眼睛為之一亮。那不是淚光,而是發自內心、銳利得宛如劍刃的閃光。


    「那當然。角田他們一定不想讓日道大人又顯神通,才做出那種殘忍的事。」


    茂七雙手環抱著胳膊。他十分理解阿夏的看法,也覺得很有道理。看來角田七右衛門很可疑。他若沒做虧心事,應該不會沒頭沒腦地那樣粗暴地對待阿夏,明明可以好好解釋,再勸阿夏回去,他卻像丟食物給狗那般丟錢給阿夏,想把她趕走,茂七對這點很在意。茂七心想,總之,今天聽到值得跑一趟十萬坪的消息。


    3


    深川是填海造地的新開發地,離大川愈近愈熱鬧,街道上的住家也十分擁擠,繁華的門前町茶館和妓院吸引了人潮。可是,往東愈接近下總國,商家便逐漸減少,菜圃毗連,露出了遼闊的填海造地的真麵目。


    通稱十萬坪或六萬坪的這個地方,放眼望去盡是田地,偶爾可見零星的地主宅子和大名(注:相當於中國的諸侯。)廣闊的別宅。由於過於遼闊,天空顯


    得高聳,河水也非常湛藍,有別於江戶那花枝招展味的是隨風飄來的秧苗青草味和糞肥的味道。


    地主角田七右衛門的宅子位於十萬坪西側,對廣闊得令人目瞪口呆的一橋大人(注:以德川家康曾孫為祖的將軍候補家係。)宅邸有所顧忌般地建在稍微南邊、四周都是田地的地方。這主屋和其他住屋環繞著各種樹木,院子裏有從河道引水的池子。


    「好大啊!」


    係吉一邊蹣跚地走在田間小路一邊發出驚歎。


    「你第一次來嗎?」


    「是的。木置場那邊還比較熟悉。這兒完全是鄉下地方。」


    途中與載糞肥的拉車擦身而過時,係吉皺著眉吸了吸鼻子。茂七叫住拉車老人,問他是不是來找角田七右衛門。


    老人一臉稀奇地看看茂七又看看係吉,接著鬆開了曬得像柴魚的雙頰。


    「你們也是趕來祝賀的?」


    「祝賀?角田家有喜事嗎?」


    「是。小姐決定招贅。今天訂婚,半個月後舉行婚禮。聽說到時候我們也有喜酒可喝。」


    兩人目送老人離去。「我們來得正好。」茂七說道。「七右衛門心情肯定很好。」


    逐漸靠近角田家,大老遠就可以看到院子裏的樹木,而主屋西側有株一看就知道是那棵高大的垂櫻,優美的枝枒如亂發隨風飄曳。性急的係吉拔腿跑了過去,但無論他怎麽墊起腳尖或往上跳,他隻說:


    「我根本分不清樹根附近的泥土是不是新的。」


    垂櫻原本是京都那邊的樹,江戶十分罕見。不過,與茂七他們平時所見的櫻花相較,它的開花期似乎較晚。此時看不到半片花瓣,隻是看上去整個染上一片淡紅而已。


    無論任何時候,捕吏通常不從大門玄關進出。兩人從馬廄一旁繞到主屋廚房後門,告訴來人因公務前來訊問,來人帶領茂七二人到裏屋,是一間沒有壁龕,也沒有任何裝飾的簡樸榻榻米房,但可能剛換了榻榻米,有一股燈心草香。隨即有個與阿瀧回然不同的文雅中年下女端茶過來。


    端上來的是櫻花茶(注:辦喜事時給客人喝的喜茶。現今的婚禮,在等侯室裏也是給客人喝櫻花茶。),茶杯裏漂浮著用鹽醃漬的櫻花瓣。


    「聽說今天是小姐訂婚。喜事當天來打攪,實在很不巧。」


    「不,沒那回事。請用,這隻是一點點心意。」


    下女一度離開,之後又端來料理和酒。茂七兩人雖然婉拒,但對方說是喜事,請茂七二人一同祝賀。


    「老爺馬上過來。等候時請先用餐。」


    係吉說客氣不吃反倒失禮,便動手吃了起來。他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過了四分之一個時辰,七右衛門來了。因為是這種日子,他穿著印有家徽的裙褲禮服。他的身材相當高大,五官也長得清秀,半白的頭發,更增添風度,不難看出他年輕時必定很得女人歡心。


    裙褲發出咻一聲,七右衛門坐到上座,是那種習慣了受人景仰的大方態度。


    「正逢貴府喜事,恭喜恭喜。」茂七雙手貼在榻榻米,鄭重打招呼。「在喜事當天來打攪,實在很對不起,而且還讓我們喝喜酒……本來應該改天再來拜訪的,隻因公務纏身,事情有些緊急,明知失禮,卻還是在此恭候。」


    捕吏登門造訪,即使沒事恐怕也會很令人不愉快,不知是不是茂七搶先打了招呼,七右衛門才沒有露出怒意。


    「既然是公務,那也沒辦法。」他幹脆爽快地粗聲說道。「不過,因為今天的關係,請你們盡快完事。」


    茂七打躬說聲「明白了」,接著說明阿夏的事。一聽到阿夏的名字,方才還很高興的七右衛門,臉馬上沉了下來。他一皺起因喜酒而通紅的臉,便宛如哼哈二將。


    「那姑娘瘋了。」七右衛門呸地說道。「那姑娘說的話,你們真的相信嗎?」


    茂七沉穩地說:「我們並非隻相信阿夏的話,還有其他的事。」


    七右衛門就像勝藏手下那般粗暴地從鼻子哼了一聲。


    「那個叫日道的小鬼說的話,你們也相信了?」


    「不,不是日道說了什麽,而是日道最近遭人襲擊,傷得幾乎沒命的這事比較要緊。」


    七右衛門有些震驚。阿夏曾說,她第一次來這兒,一提到清一的名字,出來招呼的下女瞼色就變了,那時的下女大概也和此刻的七右衛門一樣吧。不管角田家的人性子如何,也不管他們暗地裏做了些什麽事,但為人都相當正直的這一點應該錯不了。


    「那事,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我們在意的不是阿夏說的那毫無憑據的殺人事件,而是差點被殺死的日道的這件事。我們隻想查出,到底是誰雇人做那種事。隻要發現對日道稍微懷有敵意的人,我們就這樣一家家拜訪,問清事由。」


    七右衛門笑了出來。「既然如此,跟我們更沒牽連。因為太荒唐了,我們也覺得很煩,話雖如此,畢竟還沒嚴重到想要對到處造謠的人動手的程度。」


    「甚至連人家說那株垂櫻底下埋有屍體也不計較嗎?」


    七右衛門的笑容消失了。


    「樹根附近的泥土好像被翻過了。是不是挖過了?」


    七右衛門的嘴唇薄如刀片,此刻似乎在微笑。


    「垂櫻是京都那邊的樹。」


    「是,這我也知道。」


    「那邊比江戶暖和得多。這邊的初春不但有霜,也有寒風。想讓垂櫻在江戶開花,必須經常花錢請人照料。有時為了肥沃土壤,為了不讓霜凍硬土壤,就必須翻挖樹根的地方添上新土。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問在我們這兒出入的園丁。」


    之後,無論茂七說什麽,七右衛門都不當一回事,隻是一再反複地說毫無關聯、不知道,最後甚至在談話中再度讓裙褲發出咻地一聲站了起來。


    「重複同樣的話,沒什麽意義,我失陪了。要是你們認為有必要,也可以問問我的家人,但今天畢竟是我女兒訂婚的日子。由於是獨生女招贅,所以也宴客,熱熱鬧鬧一番。請你們盡量不要妨礙到訂婚的儀式。」


    雖然不知道客人都聚集在哪裏,卻也完全聽不到任何熱鬧的喧嘩聲,可見這宅子非常大。


    係吉似乎覺得無趣,雙肘頂在盤子旁,盤裏還有吃剩的食物。


    「頭子,都怪您用鄭重的語氣和他說話。應該要恐嚇他一下。」


    「對方是大地主,身分和梶屋不同。」


    茂七慢條斯理地吃完冷掉了的料理。係吉說要借用廁所站了起來,接著剛剛那名下女來收拾料理。她看到茂七二人還在,似乎吃了一驚。


    「下次還會再來打攪。」茂七才說完,那下女就顯得很不高興。


    回程路上,係吉避開耳目在田裏撒尿,他說宅子太大,差點迷路,根本沒找到廁所。他頻頻鼓動鼻翼。


    「我還是討厭鄉下。」係吉抱怨地說。「那宅子非常豪華,但是連家裏都有糞肥的味道,我走到走廊盡頭時差點窒息。」


    茂七命係吉兩天跑一趟角田家,讓他們知道這邊在監視他們。要是有人問起,什麽都不用回答,隻要打個招呼便回來。


    另一方麵,又命當天沒露麵的權三,仔細調查角田家周邊的人,向出入角田家的商人、佃農打聽,清一失蹤的那陣子,角田家有沒有陌生人進出或什麽可疑的事。兩人——討厭鄉下的係吉嘴巴上嘮叼個不停——立即展開行動,茂七雙手揣在懷裏又開始左思右想。


    由於缺乏關鍵證據,目前沒法有什麽動作。角田七右衛門的樣子確實很怪,但是否與清一有關,完全不得而知,這個時候,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梶屋仍然沒有帶來任何消息。茂七臨


    時想去豆皮壽司攤。晚上等係吉和權三回來後,帶他們一起出門。


    今晚適合賞花,富岡橋橋畔的攤子擠滿了人,一旁賣酒的豬助也生意興隆。茂七向一如往常沉穩且寡言的老板介紹權三和係吉。老板很高興,特地騰出一條長板凳給茂七他們,並接連端出料理。


    「廚藝相當好。」


    權三邊吃鹽烤土魠魚邊如此說道。係吉則一副很滿足的樣子吃光料理,還與其他的客人談笑,顯得非常愉快。


    「你覺得那老板怎樣?你認為他生來就是個廚師嗎?」


    權三那溫和的臉綻開笑容。「我本來是舖子商人,盡管現在是頭子的手下,但仍留有舖子商人的味道吧?」


    「嗯。反正你的臉長得很像算盤珠子。」


    權三哈哈大笑。「那老板身上也留有以前的味道。」


    「你認為他以前是做什麽的?」


    隔了一會兒,權三說:「菜刀和武士刀相通。」


    果然也認為是武士。茂七很滿意這個回答。


    隨著一杯黃湯下肚,攤子四周開始熱鬧起來,有人輕佻地說:「賞花的花不夠。我去找花來。」過了一會兒,不知那人從哪裏偷摘來一大樹枝的櫻花。不過,茂七一行人隻是安安靜靜地喝著酒,最後這些喧嘩的客人也逐漸散了,快到深夜時,終於隻剩茂七他們三人。


    「別再喝了吧?」老板開口說道。「我做了蜆湯。」


    茂七三人栘到老板麵前的長板凳,品嚐熱騰騰的蜆湯和白飯。豬助正準備打烊,在禿頭上裹著頭巾。


    「回去時酒桶變輕了很好吧?」茂七笑道。豬助打了個躬才離去。


    仿佛在等這一刻似的,老板為係吉盛第二碗飯,他說:


    「日道那孩子的事進行得如何?」


    係吉暗吃一驚地仰望著老板,權三則是看著茂七。茂七向兩人點頭示意之後,才回答老板。


    「那個啊,變得很怪。」


    係吉在一旁以「真的可以說出來嗎」的表情觀望,茂七告訴老板事情的經過。老板一邊忙著做事一邊靜靜地聽著,最後抬起眼睛說:


    「毆打小孩,真不是人。」老板難得以嚴厲的口吻說道。


    「是啊。可是,日道的行事也不值得鼓勵。賺大錢的報應確實重了些,但應該會就此收斂一點吧。」


    老板苦笑,額頭上出現深深的皺紋。


    「頭子隻要一提到日道那孩子,就會變得冷漠。」


    「是嗎?我可不是個多情的捕吏。」


    「頭子認為那孩子真的具有靈視的能力嗎?」


    「這個啊,不太清楚。」茂七喝完蜆湯,擱下碗,仰看著老板。「老實說,我不知道。」


    「權三先生和係吉先生覺得呢?」


    兩人互望一眼。係吉用手肘頂了頂權三。


    「我認為,也許真的有人會靈視。」權三回答。「隻是,日道的話,那就有點太誇張了。就算可以靈視,能不能看得那樣詳細還是個問題。」


    老板在攤子後麵坐了下來,緩緩地點頭。「我也這麽認為。頭子,您發現了嗎?那個三好屋的半次郎以前是捕吏的手下。」


    茂七、權三和係吉驚訝得幾乎要跳起來。


    「啊!真的嗎?」


    係吉滴溜溜轉著眼珠子。


    「可他明明是三好屋的繼承人啊?」


    「年輕時太放蕩,有個時期被逐出家門。大概專與一些不良分子來往,最後因為有人檢舉賭場,他因而被捕,所以才成為捕吏的手下。我記得好像是本鄉那邊的捕吏。」


    茂七和這兩個手下另當別論,但一般說來,捕吏及其手下,很多都是心中有鬼的人。換句話說,起初是告密的身分。正如老板所說的,因賭博被捕,想開罪釋放便必須為上頭做事——這種例子在捕吏這一行很常見。


    茂七想起三好屋半次郎那經常四下張望的眼神。他本來就覺得那眼神好像在哪兒看過,原來是捕吏的眼神。由於距離太近了,反而無法立即想到。


    「可是,老板,你為什麽知道呢?」


    權三以天生的悅耳聲調問道。老板微笑地說:


    「因有點因緣偶然聽到的。」老板如此回答。「比較重要的是,我認為日道那孩子靈視所看到的事,很可能大半都是半次郎查出來的。」


    「為什麽?」


    「日道那孩子不是當場馬上靈視吧?總是隔幾天之後再說出神諭。對熟知搜查竅門的半次郎來說,隻要花幾天大致查一下被靈視那個人的事,應該是輕而易舉的吧?再說,他以前就是幹這一行的。當然不是說全是半次郎一個人調查,我認為大概是拜托以前的夥伴。」


    茂七仔細想了想老板的看法,覺得的確有令人信服之處。沒錯,尋找失物或失蹤人口本來就是捕吏的工作,而因怨恨遭人作祟之類的內情,隻要花點時間也很容易就查出來。不同的隻在於,日道所接的工作,往往都是捕吏一開始便不當一回事的事件,要不然便是拜托的這一方不想讓事情張揚出去。


    一旦查到內情,之後就簡單了;一是幫對方找回失物或失蹤的人,二是給對方線索就好,至於作祟或妖怪附身之類的,也隻要裝模做樣替對方做法便行了。


    「話雖如此,但也需要一開始的線索吧?」係吉又睜大眼睛說道。「沒有任何線索的話,半次郎也無從查起啊。」


    老板點頭說道:「是的。所以,如果日道那孩子能夠靈視,應該就是這個部分吧?」


    這時,權三轉頭看著攤子對麵的暗處,茂七隨即跟著朝那裏看去。有人靠近。「咦!是梶屋……」係吉喃喃地說道。


    的確是勝藏。他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低著一顆粗大的頭,似乎沒發現茂七一行人,踢踢躂躂踩著竹皮履往這邊走來。


    「喂,你也是來喝一杯的嗎?」茂七開口搭話。「還有空位喔。不過,今晚酒賣光了,豬助那老頭子已經回去了。」


    勝藏驚訝得顯得有點滑稽,係吉甚至因此而偷笑。攤販老板垂著雙手,仿佛看到刺眼的東西,眯著眼睛凝視站在暗處的勝藏。權三則是望著老板。


    勝藏停住腳步,聳著肩膀。茂七覺得他們待太久了打攪到兩人。總之,勝藏今晚是來找老板的,由於他滿腦子都想著這件事,才沒發現茂七他們也在這裏。


    勝藏狠狠瞪著係吉,係吉才停止笑聲。


    「那夥人還沒找到。」勝藏瞪著係吉,對茂七說道。「可是,已經有線索了。大概不久就可以了事。」


    他似乎不打算再走過來。茂七回說:「多謝啊。萬事都拜托你了。」


    勝藏折了回去,腳步比來時要快。當他隱沒在黑暗中,剛剛文風不動像個菊花偶人的老板突然動了起來。


    「各位頭子,你們想吃甜點嗎?」


    「我喜歡吃甜的。」權三說道。「是什麽?」


    「是應景的東西,櫻年糕。」


    「老板做的?」


    「是的。不過,來不及做醃漬櫻葉,我從學甜點那裏要了一些。明年春天應該就可以全部自己做。」


    老板端出盛著小小櫻年糕的盤子。要了粗熱茶,茂七一行人吃著甜點。老板又包了兩包櫻年糕。


    「一包給頭子娘,另一包就當做是給日道那孩子的探病禮。頭子,您會到三好屋吧?」


    「嗯,當然會去。東西我就先保管,那孩子應該也會很高興。」


    係吉從掉在地麵上的方才客人偷摘來的櫻花枝折下細長的小樹枝,他說,既然要去探病,把這個也帶去。


    4


    翌日,茂七到三好屋時,剛好醫生也來了,日道醒著。


    桂庵看過病人出來時,茂


    七抓住他,詢問日道的情況。桂庵的容貌顯得年輕,但沒結發髻的長發夾雜著白發,看來大約四十歲。他以沉穩的聲調向茂七保證,盡管得花點時間,但日道應該可以完全恢複。


    「那是因為醫生醫術好。真的,我也感謝醫生。」


    茂七一靠近,便聞到桂庵身上的藥膏味。茂七的表情,令醫生開朗地笑了。


    「很臭吧?不過,正是多虧這藥膏才讓我成名。」


    「這藥膏是醫生的處方?」


    「是的。」


    「其他地方買不到嗎?」


    「不,沒那回事。隻要有人拜托,我也會把做好的藥膏送過去。因數量相當多,我內人每天都忙著調製這藥膏。」


    目送醫生離開之後,茂七前往日道的房間。醫生叮囑不能聊太久。茂七心想,隻送禮就好了。


    日道坐在褥子上,有個用束帶綁起袖子的女人正在幫他穿睡衣。可能是他的母親吧。雖然全身裹著一圈圈的白布,但仍可看到四處都是瘀青紅腫。有一隻眼睛腫得厲害,幾乎睜不開,實在慘不忍睹。房內充滿桂庵特製的藥膏味。


    「頭子,」綁束帶的女人馬上擋在日道前麵。「我是三好屋的內人美智,有事問我好了。」


    「不,不用。我不是來說那些複雜事的。」


    茂七自懷中取出櫻年糕包。


    「富岡橋橋畔有家好吃的豆皮壽司攤,最近也開始做些甜點,這是櫻年糕。你知道那個攤販老板吧?前些日子他也來過這兒。」


    「那是櫻花吧。」日道——不,此刻是三好屋長助——望著茂七另一隻手手中的櫻花枝,輕聲說道。「原來已經開那麽多了。」


    「嗯,全開了。沒賞到花,真可惜。」


    茂七將櫻花枝擱在榻榻米上。美智一臉戒心地輪流看著茂七和日道。


    「阿母,我想吃櫻年糕,而且口也渴了,你去拿白開水來。」長助說道。


    美智邊走出房間邊頻頻回頭。她大概很快就會衝回來,所以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說話。


    「幸好撿回一條命。」


    茂七挨到褥子旁說道。長助靜靜地點頭。


    「我打算找出襲擊你的那夥人,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可是,老實說,完全沒有線索。你有沒有什麽線索?」


    長助眨巴著腫脹得厲害的眼皮,默不作聲。茂七覺得可憐,不禁脫口而出:


    「你啊,不要繼續做這種事了吧?」


    長助望著茂七,一臉疲憊不堪的表情。


    「你那什麽靈視的本事,是不是隻是把你父親查出來的事說出來而已?你父親得到家人的諒解回這兒繼承家業之前,是捕吏的手下,對吧?」


    長助想拿起茂七帶來的櫻花枝,卻怎麽也拿不起來。他的手也裹著白布。茂七抓起櫻花枝,擱在夜著上麵。


    「好漂亮。」長助說道。


    兩人沉默下來。眼看美智就要回來了。正當茂七打算放棄訊問時,從剛剛就低著頭的長助,低聲抱怨地說:


    「有時候真的可以看到。」


    這個受了傷的孩子的表情,認真得駭人,卻也顯得非常悲哀。


    「是嗎……」茂七點頭說道。「不過,就算看到也可以不說出來吧?你自己也不想再嚐這種苦頭吧?」


    「阿爸他……」


    茂七搖著頭說:「你就說已經看不到了。反正三好屋的生意很好,少了靈視的報酬,生活一點也不會苦。」


    長助望著茂七的眼睛。日道自白布和斑駁瘀腫露出的眼眸,茂七覺得隻有此刻恢複了他昔日的眼神。


    「可是,我不能讓來拜托我的人失望。」


    茂七一時語塞,但仍勉強地說:


    「你記得那個叫阿夏的姑娘來找你的事嗎?她拜托你幫她找未婚夫。」


    或許是因為基於同情親自接下的請托,所以日道還記得。


    「關於那件靈視的事呢?你到底看到了什麽?真的看到那個叫清一的男人被埋在垂櫻下麵嗎?」


    日道搖著頭。或許是因為受了傷變得軟弱的關係,他恢複了孩子的本性。日道以毫無誇耀的口吻老實地說:「我隻看到垂櫻和有個受重傷的男人。」


    「那,其他都是你阿爸查出來的?」


    「是的。經過調查,阿爸說櫻樹下有挖過的痕跡,要我說屍體就埋在那裏。反正也沒法確認。」


    事隔至今,茂七再度火冒三丈。


    「你阿爸也真造孽。」


    「……對不起。」


    「不止對阿夏,我是說他比任何人對你都還要殘酷。」


    日道伸出裹著白布的手觸摸櫻花。


    「請頭子幫我向攤販伯伯謝謝。」


    「……嗯。」


    「那伯伯瞞著的事,我說給頭子聽好不好?」


    仿佛偷窺到了茂七的心底,日道微微歪著頭說:


    「那伯伯,他在找人。在那兒擺攤子,正是為了找人。他很想見那個人。」


    茂七緩緩地說:「這是你靈視看到的?」


    「嗯。」


    「那你把這話放在心裏吧。」


    這時,美智回來了,半次郎也跟著一起來。


    「我正想告辭。」茂七站起身說道。「多珍惜你兒子啊!」


    茂七一走出房間,白紙門隨即啪一聲地緊緊關上。


    數日之後,調查總算沒有白費,權三帶回消息。據說,住在角田家一旁的佃農,在清一失蹤的那晚,看到一名陌生男子進入地主家。


    「他說,因為照顧生病的馬,所以很晚睡。從他那裏打聽到,那名男子的身高、容貌都與清一酷似。男子沒有馬上進屋,聽說在樹叢附近徘徊了一陣子。那晚是滿月,佃農清楚看到男子的長相。他看了清一的畫像之後,說就是那個人。」


    那麽清一果然造訪了角田家。日道說他受了重傷,難道他因重傷而死?死後被埋了?


    茂七皺起眉頭思索,權三接著說:「還有,頭子,角田家經常有醫生出入。」


    「醫生?」


    「是的。聽說七右衛門有痛風的老毛病。那醫生跟扛著藥箱的隨從大概三天來一次。」


    茂七張大嘴巴,一動也不動,接著就這麽坐著大聲喊叫係吉。與權三一起回來,正在廚房幫頭子娘的係吉,嚇了一跳地衝了進來。


    「什麽事?」


    「你上次在角田家想借用廁所時會說他家裏有股怪味吧?」


    「啊?」係吉一頭霧水地說道。「味道?什麽?」


    「你不是說很臭?說是糞肥的味道。」


    「對,對,沒錯。」


    「真的是糞肥的味道嗎?沒弄錯吧?」


    「這……」係吉歪著脖子。「不太清楚。但確實是會讓人窒息的味道。」


    茂七帶係吉趕往淺草的桂庵家。接近桂庵家時,係吉跳起來說:


    「頭子,正是這味道!」


    茂七帶著權三和係吉,陪同阿夏,並請桂庵同行,再度造訪角田七右衛門。阿夏一路跑著跟了上來。


    清一確實在角田家,隻是沒有被殺。他大概是受了傷無法走動。角田家將他關在房裏,私底下請醫生前來看病,用藥膏治療。清一沒有消失,也沒有死,他隻是進去之後沒再出來而已。


    出來招呼的七右衛門勃然大怒,反複地說不知道、不清楚,但茂七說出佃農看到清一的事,又指出桂庵的藥膏味,逼問是誰用那膏藥時,他才總算招了。


    「清一被關在院子裏的一間屋子。」他咬牙切齒地說。「那晚他不請自來,又吵又鬧,我叫家人阻止他時,出手太重傷了他。等他的傷好了,我打算給他錢,讓他離開江戶。」


    阿夏大叫:「既然這樣,為什麽不告訴我?」


    七右衛門冷冷地說:「說了,大家不就都知道了,也許會影響我女兒的親事。反正清一那種人,不是好東西,你最好早早忘了他。」


    「太過分了!你為什麽知道他不是好東西?」


    「當然知道。」七右衛門斬釘截鐵地說。「清一是二十年前我讓下女生下的孩子。」


    正如七右衛門所說的,清一果然在院子的榻榻米房裏。情況雖然比日道好,卻幾乎無法走動,右手也不能動。盡管如此,他還是摟住飛奔過去的阿夏,頻頻向她道歉。


    「我一直想回到你身邊。」清一再三反複地說。


    「你為什麽來這裏?」


    阿夏哭了。盡管是喜極而泣,但心裏或許也有不甘吧。


    「你的事,我聽說了,你阿母是這兒的下女,生下你之後,不久便過世了。你被趕了出去,吃了許多苦頭。為什麽你還要來找他們?那種畜牲,根本不配當父親。」


    清一是在虛歲七歲那年離開這個家。他說,不是被趕出去,而是自己逃走的。


    「因為我在這裏過得比牛馬還不如。」


    七右衛門的正室,似乎是個嫉妒心很重的女人。七右衛門染指的下女明明早就死了,但是她一想起來便虐待清一,以解心中的怨恨。清一再也受不了了,隻好抱著母親的牌位,赤著腳逃離這個家。


    然而,他卻暗暗下定決心,有朝一日,長大成人之後,一定要再回來,一吐心中的不快。由於當時還是個孩子,角田家到底在江戶的什麽地方,他並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將深川一帶四周有廣闊田地、院子有株垂櫻的這幾點牢記在心,總有一天,一定要回來。


    「我無法忘記。」清一說道。 「那株垂櫻就像長在我的心裏一樣。我在那院子挨打,不讓我吃飯,被綁在柱子上,都沒有人理我。角田家是這樣對我的,卻花大錢照顧那株櫻樹。」


    可是,一旦真的來到了角田家,畢竟仍會猶豫,所以才沒有馬上進去。他本來打算轉身回去,但是當他看到那株垂櫻比記憶中長得更高大,而且布滿花蕾,這才下定決心進去。


    「起初,我父親認不出是我。」清一對茂七說道。「我報出清一的名字時,他臉色大變。我說,我就要成家了,成為一個堂堂的男人,所以來告訴你一聲。結果,他說是來要錢的吧?還朝我丟來了小金幣,就是這個時候,我氣昏了頭。」


    由於清一暴跳如雷,加上角田家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結果就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了。聞聲趕來的人,不僅對清一拳打腳踢,還用棍子毆打,清一被打昏在地上。之後,清一便一直待在這兒。因為七右衛門擔心放他回去會引起騷動,這樣不但會讓角田家出醜,也會影響女兒招贅的親事。


    「話雖如此,光特地請醫生醫治你的這件事,角田家也算不錯了。」


    下女和上回判若兩人,先前那謹慎有禮的態度消失無蹤,向她借門板,將清一抬回去時,也完全不理會。茂七一行人隻得向一個佃農借拉車。


    垂櫻還未開花,但枝枒搖曳生姿。清一在拉車上讓阿夏撐著自己的身子,眼睛卻始終瞪著那株櫻樹,直至遠去。


    兩天之後,梶屋前來通報已經找到襲擊日道的那些男人。他們大概受到過度的驚嚇,老老實實回答茂七的問題。他們的確是受雇於角田七右衛門。


    茂七雖然氣憤填膺,但三好屋不想讓這件事張揚出去,所以日道的事很難向上頭報案,而清一也表示不想再與角田家有任何牽扯。


    於是茂七心生一計。他把教訓那些男人的事交給梶屋全權處置,讓他們連骨頭都伸不直後,再讓梶屋叫他們到角田家索取醫藥費。聽說這些男人闖進角田家,應該是狠狠地勒索了一大筆錢吧。


    不久,角田家的女兒也順利地招贅了夫婿。


    梶屋拿走那些男人勒索來的錢,將其中一部分送到清一那兒——但是茂七不知道這件事;這是因為事前便說好不知道的。


    當櫻花謝了,抽出嫩葉時,茂七一家總算可以出門去賞這已經無花可賞的櫻樹。大家圍著頭子娘做的雙層便當盒喝酒,盡情飲酒笑鬧。


    回家的路上,權三避免被係吉和頭子娘聽到,悄悄地對茂七說:


    「關於那個攤販老板。」


    「嗯。」


    「即使之前是武士,但是從他對町內的事知道得這麽詳細看來,不免令人覺得很怪。雖然他說因為機緣得知三好屋的事,但事情應該沒有那麽單純。」


    關於這點,茂七也持相同的看法。


    「武士是錯不了的,但會不會是町奉行所的公役?」權三說道。「如果不是負責本所深川的公役,頭子應該也不認識吧?」


    「這個啊,我也說不準。」茂七含糊其詞地說。


    如果那個老板之前是町奉行所的公役,即使地盤不同,茂七應該也會猜得到。不過,權三應該是說中了——那老板是個武士,正在調查町內的什麽事。茂七認為,一定是這樣。


    那麽町奉行所有這種要職嗎?


    隻有一個,亦即加役職——也就是專責放火強盜凶惡案件的公役(注:這職務很重要,是獨立的職位,辦公場所在自家宅邸,由幕府槍炮組或弓箭組組長兼任,任期一年,本來部下與力、同心總計隻有三十五人,但兼任這個職務,部下會增至六十人,權力很大。而且一發現可疑人物,可以不問對方身分,連神官、旗本、禦家人都能當場抓回宅邸。)。


    然而,這個想法終究是太唐突了,所以茂七不打算說出來,隻好假裝喝醉了。大抵說來,在夜漸深的春宵,不宜想事情。


    「葉櫻也不錯呢。」頭子娘說道。茂七心想,角田家的垂櫻,此刻大概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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