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的搖晃和地鳴使本殿劇烈震動,廣人和耀姬雙腿發軟差點跪了下來。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


    「耀姬,往這邊走!」


    廣人如海底撈針般好不容易才摸黑抓到了耀姬纖細的手腕。他接走手電筒,通過開著的大門,衝到受狂風暴雨侵襲的外廊。


    從側麵猛烈襲來的風雨固然可怕,但兩人還是不顧一切地在外廊奔跑。


    「氏子學長,快看本殿!」


    聽到耀姬的喊叫,廣人轉頭舉起手電筒。受到滂沱大雨影響,在模模糊糊的視野中,依稀可見本殿正慢慢開始倒塌。


    「嗚哇!快、快跑!」


    廣人和耀姬頭也不回地拔腿狂奔。在衝進拜殿的同時,背後傳來驚人的地鳴。那無疑是本殿崩垮的聲響。


    兩人沒有回頭察看的餘裕和勇氣。因為本殿垮了以後,拜殿勢必也會受到連鎖反應。


    兩人一前一後衝出拜殿來到了戶外,一邊用手電筒照著路麵,一邊通過香油錢箱。半途雖然一度差點被神道的石板給絆倒,兩人還是沒命似地從兩尊石獅子的中間狂奔而過,然後穿過鳥居往山路方向前進,延著原路往回跑。


    「咦,奇怪?」


    廣人發出困惑的聲音。手電筒的亮度明顯降低,看來是電力快用盡了的關係。


    這手電筒用的不是一般幹電池,其實不需要慌張。


    不過現在事態緊急,是人難免都會驚慌失措。


    「偏、偏偏在這個時候!」


    廣人拚了命地轉動充電手把。地鳴毫不留情地持續從後麵逼近。


    「快走!廣人學長快走啊!一直停在這裏太危險了!」


    「可是雨勢這麽大天色又暗,沒有照明的話那不是更危險嗎!」


    「反正隻是直走而已!別管了,快跑啦!」


    「可是摸黑亂跑的話……」


    耀姬不聽勸阻,二話不說抓著廣人的手就跑。廣人隻得就著微弱的手電筒燈光照射地麵。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跑在廣人前麵的耀姬毫無預警地消失了!下個瞬間——


    「呀啊啊啊!」「嗚哇啊啊啊!」


    廣人被失足滑落的耀姬拉住,身體跟著往前傾。


    不過耀姬半途放手,所以廣人有驚無險地停在原地沒有摔下去。


    「耀姬、耀姬!」


    廣人朝著下方喊叫,然後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回答:


    「我、我沒事。真是丟臉啊……」


    聲音的源頭聽起來不會很遠。看來耀姬並沒有跌落到太深的位置。廣人鬆了一口氣,焦急地拚命轉動手電筒的發電手把。


    費了一番力氣讓亮度恢複正常後,廣人朝聲音的方向一照。


    耀姬卡在斜坡中間位置的樹根處。雖說是斜坡,陡峭的程度也隻比懸崖還要平緩一點而已,受到天候不穩定和地麵濕滑的影響,隨時有可能崩塌陷落。


    「你有沒有受傷?感覺你好像摔得挺嚴重的。」


    「就說我沒事……了,好痛!」


    想要站起來的耀姬用手按著腳踝。看樣子她很可能是扭傷了腳。


    「你不要勉強,我這就去救……」


    「慢著!廣人學長你看那個!」


    耀姬忽然抬頭指著上空。廣人也轉頭查看後方的天空。


    在黑漆漆的樹梢後方,可以看見兩顆光球,出現在距離非常遠的高空。沒錯,在這氣候不佳的晚上,而且距離相當遙遠……盡管如此——


    「咦……」


    廣人卻一清二楚地認出了那個被兩顆光球包夾浮在空中的人影。


    「貓神大人!」


    廣人情不自禁地跨出一步。


    身穿運動服,一頭長銀發隨風飄搖,浮在夜空中的少女。


    那千真萬確是貓神大人沒錯。可是為什麽貓神大人會出現在這裏?


    「怎麽會……她不是應該在民宿等我們嗎……」


    喃喃說到這裏,廣人驟然睜大了眼睛。


    「難道說,在我們離開溫泉街的時候她遭到了劫持?」


    這麽說來,雖然不知道那兩顆光球到底是什麽,不過對方就是抓走涼子和光還有雪姬的神怪吧?至少可以肯定脫離不了關係。


    這時,光球就像對廣人的聲音產生反應一樣開始晃動。包夾著貓神大人的光球忽然改變行進方向,發出更強的亮度掠過夜空,消失在樹梢的另一頭。


    「貓神大人!貓神大人!」


    廣人拚命呼喊貓神大人的名字,腦子裏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追蹤光球。


    不過他馬上縮回踏出到一半的腳步。


    不行,不可以把耀姬丟在這裏。問題是也不能對貓神大人見死不救。


    「去吧。」


    腳下傳來了冷靜的聲音。廣人隔著肩膀往後看。


    因刺眼的光線而眯起眼睛的耀姬身影,浮現在手電筒所射出的光圈裏。


    「快點去吧。否則不知道那隻笨貓會被抓去怎樣。」


    「可是!」


    「我沒事。況且對鰹屋家和氏子學長來說,真正重要的是那隻又呆又笨,雖然腦袋空空,可是全心全意始終關心氏子學長的笨貓吧!」


    耀姬又改口稱廣人『氏子學長』。廣人明白她的意圖。她是想刻意保持距離,為了推廣人一把讓他去救貓神大人。


    「快去啊,不然你會跟丟的!不把笨貓救回來你無所謂嗎!」


    廣人用力握緊了手電筒。


    雨聲、遠方傳來的山鳴和耀姬的聲音以及光球的行蹤令廣人失去冷靜,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我想救的到底是誰啊!)


    撼動地麵的地鳴愈來愈近。廣人心中的焦慮高漲到極限,幾乎快要爆發了。


    「你快點走啊!我是神,我可以用神通力照顧好我自己。要是氏子學長發生萬一,誰要去救那隻笨貓呢?快走,快啊!算我求你!」


    (我到底想選擇哪邊?)


    心仿佛快被撕裂得支離破碎的廣人拚了命地思考。貓神大人天真無邪的笑容瞬間從迷惘不知所措的腦海一閃而過。


    和美琴一起微笑的開心模樣。向廣人露出的單純又可愛的笑容。


    總是陪在廣人身邊給予鼓勵,態度積極進取,隻屬於廣人一人的神明。


    ——廣人——————!


    腦子裏忽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


    就是當初廣人和姬華對峙、因憤怒而失去理智,並且被力量衝昏頭的那個時候,幫助他走出封閉思考的陰霾,使他恢複理智的,那個既明亮又清新的聲音。


    (我、我真正想救的人是……!)


    廣人搗住自己的嘴巴。拚了命克製忍不住想放聲大喊的強烈衝動。


    (…………貓神大人…………!)


    突然間,廣人像拋下雜念似地放開搗住嘴巴的手。


    「氏……氏子學長?」


    隻見廣人衝下斜坡,地鳴就像在他後頭緊迫不舍般變得愈來愈大聲。


    廣人無視地鳴的威脅,跑過去抱起了蹲在樹根處的耀姬。


    「爬到我的背上,動作快!」


    耀姬本來似乎有話想說,可是看到廣人那拚了老命的樣子後便噤聲不語,馬上爬到了他的背上。


    廣人一手托著耀姬的屁股一手拿著手電筒,顧不得前方通往哪裏,沒命似地從斜坡往下跑。


    地鳴隨著驚人的巨響逼近。如雪崩般的轟聲緊迫在後。


    轟然巨響席卷了樹林,甚至可以聽見枝幹折斷所發出的霹哩啪啦聲。再加上視線模糊不清讓人沒有安全感,那聲音使得


    落荒而逃的廣人嚇得縮起了脖子。


    可是廣人沒有回頭。廣人說什麽也不回頭張望。


    最後因為刹車不及,廣人像是要從斜坡滑落一樣衝了下來。


    腳底踩到的是穩固的地麵,看來這裏是貫穿村子的道路。廣人沒有鬆懈,繼續氣喘如牛地背著耀姬往前跑。


    不一會兒廣人跑到了一處空間較開闊的地方。背後的土石崩流也停止了。


    「好了、可以停了。已經沒事了,廣人學長。」


    耀姬搖搖晃晃地從廣人背部爬下。廣人也虛脫無力地跪倒在地上。


    急促的喘息讓喉嚨痛得像被燙傷一樣。心髒像快爆炸般撲通撲通狂跳不止。而且身體非常滾燙,燙到讓廣人慶幸還好有這場雨可以降溫。


    「嗚哇、啊、呼哈。」


    廣人一屁股癱坐在地,兩手撐在背後抬頭仰望上空。雨水打進了張開的嘴巴。廣人像不怕溺死似地,拚命把打進又幹又燙的嘴巴裏的雨水喝進肚子裏去。


    「……為什麽?」


    耀姬拖著扭傷的腳踝繞到廣人的麵前。


    「為什麽你不去把笨貓追回來?」


    「咦——」


    「現在就算想追也不知道她被帶到哪裏去了。這樣可以嗎?你不是很疼惜那隻笨貓嗎?」


    耀姬垂目低頭。在廣人麵前那個垂頭喪氣的模樣,就仿佛是被雨水給打得抬不起頭來一般。


    「因為、因為……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麽?」


    「知道廣人學長其實……其實你真正想救的是那隻笨貓。」


    廣人的心抽痛了一下。


    「可是你為什麽選擇救我?你以為我會感激你的善良嗎?」


    「我沒有想、博得你的同情、的意思啊。」


    廣人連喘了好幾口氣呼吸才終於慢慢恢複正常,然後從地上站了起來。


    「不過……耀姬的指責……就某個層麵的意思來說,或許是對的。」


    「……咦?」


    「我之所以會去救耀姬……」


    廣人憶起自己回應雪姬的告白時的心情。


    有時候,人昧著良心說假話還比較簡單。一旦心懷疑慮擔心說實話會傷害到對方時,更是如此。用追求方便和偽裝自己的方式活在這世上比較輕鬆。


    不過到頭來,說謊對廣人而言並非易事。


    沒錯,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是因為善良,而是因為軟弱承受不了苛責。


    即便如此,廣人還是隻能基於誠實的心態回答耀姬的疑問。如果用隱瞞不了多久就會露破綻的謊言來逃避的話,隻會連原先不想破壞的羈絆也跟著失去而已。


    「因為貓神大人告訴我……要『好好善待新娘』。」


    耀姬摒住呼吸。


    「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耀姬的語氣十分凝重。廣人的身體僵硬了起來。


    這番話她會怎麽解釋廣人都莫可奈何。就算會受到曲解也是理所當然。不過這是最真實、沒有一絲虛假的回答。


    「我不是為了要得到幸福所以才想善待保護新娘。純粹隻是我想實現貓神大人的願望而已。」


    「願望……」


    「如果我對身為新娘的耀姬見死不救的話,貓神大人一定會感到傷心難過的。」


    「那是什麽意思?」


    一個感覺比雨聲還要微弱的聲音傳了過來。


    「什麽意思、什麽意思啊!莫名其妙!」


    「……對不起。」


    「你、你的意思是你承認——」


    耀姬忽然跪下來把臉貼近廣人。


    「我是你的『新娘』嗎?」


    「啥?」


    你關心的點是那個嗎?——廣人在心中大喊。


    那固然也是廣人想表達的意思之一,但充其量隻擺在次要的程度。


    「真的?我真的是你的新娘嗎?你認同我是你的新娘?」


    不過對耀姬來說,這點似乎非常重要。


    「那、那那、那當然了。」


    被再三質問的廣人十分難為情,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廣人學、長……」


    耀姬用泫然欲泣的聲音喃喃自語之後——


    「廣人學長!」


    「哇啊啊啊!」


    跪在地上的她忽然整個人飛撲似地給了廣人一個大大的擁抱。後腦勺差點栽進身後地上那灘積水裏麵,廣人趕緊用雙手撐住身體。


    「廣人學長,廣人學長……什麽嘛,害人家三番兩次哭了這麽多回,你果然……真的很過分。」


    耀姬一邊啜泣一邊緊抱著廣人不放。


    廣人抱著她的身體,在雨中露出微笑。


    雖然看起來是個凡事都怕扯上關係的人,但其實她是那種很重感情而且個性頑固,除非經過好幾次的考驗,否則絕不會輕易敞開心房的少女。


    廣人有種這下終於收服了耀姬的感覺。


    「或許是很過分沒錯,可是這次我是不會道歉的。」


    「人家也沒要求你道歉。什麽嘛、什麽嘛,討厭。」


    耀姬連連搖頭後,抹抹臉頰坐直了身子。


    「不、不說這個了,我們得快點去解救笨貓才行。」


    「我們先冷靜下來思考對策吧……那不是著急就能解決的問題。」


    廣人斷然地回答道。耀姬就像被他的回答給嚇呆了一樣瞬間陷入沉默。


    「為什麽?你沒看到她被不明的東西給帶走了嗎!」


    「那很明顯是故意做給我們看的。」


    廣人的腦裏浮現了剛才那幅光景——


    在那樣的滂沱大雨中,那兩顆光球一如早就掌握到廣人和耀姬的所在地點般,飄浮在從林子裏也能清楚看到的空中的位置。


    而且還仿佛是在誘敵一樣,刻意強調出貓神大人的身影,之後就消失了。


    「對方一定對我們的行動了若指掌。話說回來,耀姬……」


    一直糾結在心頭的懸念這時終於化做了言語。


    「耀姬你的神通力……難道……」


    天空忽然停止下雨。


    原本十分盛大的雨勢,就這麽毫無預警地突然停止,沒有半點雨的痕跡。


    廣人和耀姬抬頭東張西望。


    下個瞬間,熊熊燃燒著白色火焰的刺眼火球從兩人眼前掠過。


    「什、什麽!」「耀姬危險!」


    廣人抱著耀姬趴低身子。火球有驚而無險地掠過兩人消失在遠方。忽然間,有無數的氣息團團包圍四周,封鎖了兩人的退路。


    「你們是誰啊!」


    耀姬用氣勢剛強的聲音怒吼後,扶著廣人的肩膀站了起來。不過她扭傷了腳踝,站也站不穩。雖然她拿出毅力挺直腰杆,不過如果沒有廣人的支持,可能早就倒下了。


    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所畏懼地向真麵目不詳的對手放話:


    「明知我是八頭龍大神還敢來這套是嗎?要打架的話正合我意!」


    「耀姬,危險!不可以!」


    廣人大叫的同時,四周忽然響起大量的拍翅聲。


    瞬間,耀姬推開廣人的肩膀,仿佛完全不把腳痛放在心上似地往前邁出一大步。廣人感應到耀姬全身散發出了一股沉默的氣魄。


    仿佛在空中亂舞般的拍翅聲響從頭上襲來。


    頓時,耀姬的四周「轟」地一聲掀起了狂風。


    「——!」


    耀姬迅速揮出手臂,狂風向敵人吹去。


    夜空傳來有什麽東西被撕裂的聲音,朝耀姬展開攻擊的氣息也隨之煙消雲散。


    「……咦?」


    耀姬召喚的狂風莫名消失了。


    「為什麽?怎麽會這樣……呀啊啊!」「耀姬!」


    廣人向耀姬撲去,抱著她往旁邊滾。


    無數的黑色翅膀以驚人的速度從兩人頭頂飛過。可是那些翅膀在空中一百八十度旋轉,突然改變行進方向朝廣人兩人襲來。


    「哇啊!」


    廣人抱著耀姬趴低身子。長著翅膀的物體痛擊他的背部,尖銳的鉤爪撕裂了皮膚。整片背部都感到無比劇痛。


    「住手、住……嗚哇啊啊!」


    衣領遭到鉤爪勾住的廣人被強行從耀姬的身上扯開,猛地往後摔倒。


    「我、我饒不了你們!」


    耀姬語氣激動地站起身來,一如要和不知名敵人對抗般大喊。


    『——你說你是八頭龍大神嗎?』


    拍動翅膀的聲響忽然收斂。


    取而代之響起的則是陰沉的聲音。


    那聲音不是隻有一個人而已,聽起來就像有複數以上的人異口同聲地講話一樣詭異。


    耀姬拖著腳步移動到廣人麵前保護他。


    「不錯。雖然我是東京當地的產土神,不過你們應該可以察覺得出我的力量吧。」


    『——不需要再虛張聲勢。我們要找的對象……』


    複數卻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淡淡地說道——


    『……不是你這種平凡的人類女娃。』


    先前原本一片漆黑的四周不知何故朦朦朧朧地亮了起來。或許是包圍在四周的妖怪散發出妖力所造成的,隻不過他們的身影依然被黑影籠罩。


    憑藉著那微弱的光源,廣人可以看見自己和耀姬的身影和腳邊。


    也因此,耀姬那愕然的側臉清清楚楚地映入了廣人的眼簾。


    「騙人……」


    顫抖的呢喃從耀姬的唇縫滑落。


    「騙人,騙人,說那什麽蠢話!」


    『——說謊話和蠢話的人是你。』


    怪物們語氣苛薄地說道。廣人咕嘟一聲把口水咽進喉嚨。


    剛才他本來想問卻來不及問完的問題——


    『耀姬……』


    之前不敢果決問出口的懸念,在此時此刻變成了確信。


    『你的神通力……難道……是消失了嗎?』


    進入這座村子之後,她完全沒發現自己受到監視。神社的神殿裏有疑似神體痕跡的氣息,她卻渾然不覺。


    碰上土石流時無能為力的模樣。缺乏警戒心。


    ——還有剛才那突如其來半途消失的風。


    所有表現都跟平時的她判若兩人。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耀姬的神通力會沒來由地突然消失?


    『可怕的人是你。』


    對方忽然把矛頭指向廣人。


    「咦?我、我?」


    『看起來不過是一介平凡人,可是卻擁有莫名的力量。』


    廣人的背部整個僵住。那個聲音明顯對自己充滿了強烈的敵意。


    『我們知道你帶走我們的神,不肯放她走。』


    「我們的神……?難道說……」


    廣人恍然大悟。


    原本被供奉在這村子裏的神。假如貓神大人是天鈿女命的幸魂,而這些不明的怪物又是這村子的村民的話(雖然現在還不能確定是不是),那麽他們口中的神,指的正是『貓神大人』沒錯。


    「你們的神……可是貓神大人是我的、鏗屋家的——」


    『是你把她奪走的。』


    聲音盡管缺乏抑揚頓挫,可是卻十分尖銳。


    『你偷了神座,奪走我們的神。』


    按照耀姬的解釋,神座指的應該就是神體吧。


    「我、我不知道,我們來這裏時神體早就已經——」


    『不要裝傻!』


    聽到那宛如一記重擊般強而有力的聲音,廣人差點跪了下來。


    (怎麽可能,聲音竟然有這麽強大的力量?)


    他想起自己的『言靈』。那是一種可以用蘊藏在聲音裏的靈力擊垮對手的力量。


    廣人倒抽一口氣,雙腳使勁,讓自己重新站穩。


    「你們少含血噴人了!」


    耀姬從旁插嘴。


    「給我適可而止一點!而且竟敢說我是平凡的人類女娃。」


    「耀姬,你先別衝動。不可以隨便挑釁。」


    「廣人學長你不要插嘴。我要讓他們見識一下我的本性。」


    難道耀姬沒有發現自己已經失去神通力了嗎?


    『有勇無謀,不知好歹。』


    那個語氣固然平淡,可是明顯帶有嘲弄的意味。


    『我們非得把我們的神討回來不可。』


    『倘若你堅持不還的話……』


    圍繞在廣人和耀姬四周的微光忽然熄滅。


    『隻有行使力量一途了。』


    廣人感到一股令人起雞皮疙瘩的靈氣。下個瞬間——


    『——跪坐。』


    匆有一股強大得宛如巨槌般的力量,重重地施壓在廣人身上。


    廣人連「啊」地叫出聲來的時間也沒有,就被無形的衝擊壓垮跪在地上。


    「廣人學長、廣人學長!你們到底對廣人學長做了什麽好事!」


    『——安靜。』


    聲音響起的瞬間,耀姬一如舌頭被縫起來般噤聲了。


    黑暗中,廣人可以感受到耀姬拚了命地想發出聲音的氣息。盡管在無形力量的壓製下被迫跪在地上,廣人仍努力呼喚耀姬的名字。


    「啊、耀……姬……耀姬……!」


    『——————磕頭。』


    一股強大的力量按壓著廣人的後腦勺,教他幾乎眼冒金星。


    頭被壓得抬不起來的廣人,隻能垂低脖子注視黑漆漆的地麵。


    耀姬轉過身打算朝廣人跑去。


    『———————停止。』


    可是如弓箭般射出的言語遏止了耀姬的行動。


    可怕的威力令廣人的背部直打寒顫。和盲目無知地行使力量的自己不一樣,那是有明確目標且充滿效率,具有強烈指向性的『言靈』。


    『勸你快點交還我們的神座。』


    不隻陰森,還帶了點回音的聲音自廣人頭頂飄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種東西到底跑哪裏去了?)


    盡管受到無形的力量壓製,導致血壓漸漸下降而感到痛苦,廣人還是在心中如此反覆說道。不過要是把這句話實際說出口,恐怕會受到更強力的壓製。


    「……在、在我回答前,我有個問題想問。」


    廣人盯著腳下的黑暗硬是擠出聲音:


    「你們口口聲聲要我把貓神大人還給你們,可是你們明明早就把她抓走了,不是嗎?」


    『——什麽?』


    「不……不光是貓神大人。」


    對方的氣忽然鬆懈了下來。廣人抓住這個機會把頭抬高。


    「為什麽你們要連我的夥伴……不,為什麽要連我的家人也抓走?」


    『家人?』


    「不錯。我的家人。」


    廣人忽然感到滿腔怒火。


    他必須控製自己的感情。一旦失控的話,隻會造成不樂見的後果。


    可是憤怒也是一種力量。是能賦予『言靈』威力的強烈感情。


    廣人沒有一味地壓抑感情,而是把心思放在控製憤怒的方向。


    「還給我。」


    他把意識集中在藏身於黑暗裏的氣息。自口中說出的每一字一句廣人都施加了由憤怒所牽動的力量,語氣鏗鏘有力。


    「希望我把神座還給你們的話,就先把我的家人——還給我!」


    黑暗中有不少氣息變得退縮了起來。


    施壓在廣人身上的力量忽然減弱。廣人趁機一鼓作氣從地上站了起來。


    『——————退散!』


    突然,一個尖銳的少女聲音響起。


    廣人倒抽一口氣的瞬間,包圍在四周的氣息不約而同地飛上了天空。抬頭一看,可以看見無數退散的黑影遮蔽了在不知不覺間放晴而星光燦爛的夜空。


    「啊、啊、啊!我能……發出聲音了……身體也能自由活動……廣人學長!」


    因為言靈的力量解除而重獲自由的耀姬一邊喊著廣人的名字,一邊抱上前來。抱住她的身體後,廣人定睛直視前方的黑暗。


    『——為什麽?』


    沒有隨著其他氣息一同飛散,獨自留在地麵的氣息發出了暗沉的老人嗓音。有別於剛剛驅散無數氣息的少女聲音,是另一個存在。


    『為什麽要跟我們作對?你我明明是同類。』


    『那個男孩對神座的下落一無所知。』


    老人和少女的聲音帶著緊繃的氣息交談。


    (這是怎麽回事?他們分成兩派嗎?)


    雖然是同一種族,可是分成攻擊廣人和耀姬、手法激進的老人一派,以及反對這種做法的少女一派。雖然不清楚雙方有什麽過節,不過明顯處於對立的狀態。


    廣人聚精會神地聆聽兩方的對話。


    他試圖掌握這個資訊不透明且不可思議的狀況。


    『因為奪走神座的人,不是這個男孩子。』


    少女的聲音具有一種威嚴,會令人聽了想跪下來跟她叩拜。廣人緊張得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


    『你們擄走的人類與妖怪,我們都帶走了。』


    『你說什麽?』


    老人回答的語氣不再平淡,顯得十分激動。


    『竟敢擅作主張。』


    『把她們留在你們這些做事隻會蠻幹,不懂得交涉的人手中也沒用。』


    『她們是我們利用可趁之機逮到的,不許你們擅自帶走。』


    隨著張開巨大羽翼的聲響,「轟!」地刮起了一陣強風。但少女的聲音依舊平靜,無動於衷。


    『剛才的——鰹屋廣人的力量你們也見識到了吧?他的言靈隻是缺乏鍛煉而已,論能力可與我們並駕齊驅。愈是想用蠻力強奪,隻會讓神座離我們愈遠。』


    『可是——』


    『你們看著。』


    少女的聲音丟下簡短一句話後,視野前方忽然變得一片明亮。


    見到從光芒中走出來的那個人影,廣人眼睛瞪大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了。


    「美……美琴!」


    身穿幼稚園服、模樣天真單純的那個小女孩,確實是美琴沒錯。


    「……貓神大人在這裏。」


    美琴舉起細小的手臂指了指後方。隻見那裏浮現了一抹微小的亮光。


    「——貓神大人!」「笨貓!」


    隻穿了一件運動夾克的貓神大人緩緩地步上前來。她臉色鐵青,腳步踉踉跆嗆仿佛就快不支倒地似的。


    不過那真的是貓神大人沒錯。廣人滿懷欣喜。


    雖然不曉得現在開心是否太早,不過一想起被人抓走一度行蹤成謎的貓神大人又重新回到麵前,廣人就鬆了一口氣,高興得不能自已。


    「……廣人?」


    然而,傳進他耳裏的卻是充滿困惑的微弱聲音。


    『我們失去了過去所信奉的一對神明。』


    美琴的背後響起了複數以上的聲音。


    看來似乎是和老人敵對的少女的支持者。


    『不過我們終於找回了其中一個。我們的神終於、終於回到這塊土地了。』


    『還有另一個神體被奪走,連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的神。』


    『我們必須把那個神給找回來才行。』


    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他們的話語確實帶有某種力量和靈力,縱使沒有使用那個力量,無形的壓力仍令廣人感到畏懼。


    『那個竊犯……』


    一股強烈的敵意針對了廣人。


    『——就是你的爺爺。』


    廣人有種宛如挨了一記拳頭的感覺。


    『你爺爺偷走兩個神明的神座,拋棄村子逃亡了。』


    『沒有人知道他這麽做到底有什麽目的。』


    『不過那個竊犯,千真萬確是你的爺爺鰹屋廣太郎。』


    諸多線索閃過廣人的腦海。


    總是避談過去的爺爺。逃也似地離開故鄉,搬遷到西東京市的爺爺。捏造出生地的爺爺,專門研究靈異神怪的爺爺。


    還有什麽也不說地接受了一切的——奶奶。


    『我們絕不能讓神再次被奪走。』


    「可、可是、可是!」


    廣人鼓起勇氣回答:


    「如果你們的神是『天鈿女命』,或許那個神跟貓神大人真的是同一個也說不定。因為……貓神大人正是天鈿女命的幸魂……可是……」


    廣人拚了命把差點梗住的聲音從喉嚨往外推。


    貓神大人是鰹屋家的氏神。應該不會有錯。因為這是貓神大人自己說的。


    「貓神大人應該是我的神,不是你們的啊!」


    「——不。」


    出乎意料之外的否定蓋過廣人的聲音,他不可置信地停止呼吸。


    「廣人……我要留在這裏。」


    「!」「你、你在胡說什麽啊?笨貓!」


    一直保持沉默的耀姬大喊道。


    「你不是鰹屋家的氏神嗎?你一直都這麽聲稱的不是嗎?失去廣人學長……」


    耀姬的聲音驀地一沉。不過她還是執意把話說下去:


    「失去你唯一的一個氏子,你真的無所謂嗎?事到如今,你才說要放棄當鰹屋家的氏神?可以這麽不負責任嗎!」


    「可是我聽說了……」


    廣人的耳朵勉強聽見那顫抖得斷斷續續的聲音。


    可是那微弱的聲音,卻以比真麵目不明的怪物們所擁有的言靈還要可怕的力量——


    「我……遲早有一天會變成荒魂,不然就是消失。」


    ——沉痛地打擊了廣人。


    廣人一時之間啞口無言。而且連氣都喘不過來。不對,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呼吸,心髒有沒有正常跳動。


    「——為……」


    好不容易從喉嚨擠出來的,是不構成句子的怪腔怪調。


    「為、什麽?那是、為什麽?」


    『失去了神座的神會變成流離失所的神。』


    疑似少女支持者的怪物們的聲音,接連傳進無法正確思考的廣人耳裏。


    『沒辦法接受祭祀,也不能回到屬於祂的地方。』


    『繼續這樣流離失所下去,早晚會變成荒魂,或者消失。』


    『沒有合祀卻被廢祀,沒了※禰宜,也不能舉辦遷座祭。』(譯注:禰宜,神職的一種。)


    『縱使想另尋新的神座也莫可奈何。』


    『所以,隻好請你這個鰹屋廣太郎的血親幫忙了。』


    聲音一如要讓茫然失措的廣人受到更深的打擊般斷然說道:


    『為自己的血親贖罪吧。』


    「贖罪……」


    廣人恍恍惚惚地答腔後,怪物的聲音更洪亮了。


    『把被奪走的神座帶回這裏。否則——』


    『恕我們無法把被帶走的人類跟妖怪還給你。』


    廣人赫然抬起頭,注視位在貓神大人和美琴身後的氣息。


    「


    可是……我不知道那種東西在哪裏啊?」


    『不知道,那就去找。』


    「我連那是什麽東西,到底在哪裏都不知道!」


    『那我們就無法釋放人質。』


    冷酷的聲音打斷廣人的話。廣人咬牙切齒,垂眼看著下方。


    『我們在失去神的加護的同時,連記憶也失去了。』


    『神座長什麽樣子,連我們也不曉得。』


    「根本沒人知道的東西,要我怎麽還……」


    如果我說我辦不到的話呢——廣人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話給吞了回去。如果辦不到,不但甭想讓被帶走的那三個人回來,甚至連貓神大人也會消失不見。


    『我們無法離開地盤前往人類社會。』


    『如果遺失的神座不能找回來的話,這塊土地……』


    『不是受到變成荒魂的神明摧殘,就是失去庇護招來惡靈。』


    『如此一來人類社會勢必也難逃影響。』


    聞言,廣人渾身僵硬。


    垂放在身體兩邊的手不知不覺間握起拳頭。躊躇一如沒有盡頭的迷宮般盤踞在廣人的心頭,絲毫找不到任何解決的頭緒或者破除迷惘的出口。


    不過,廣人心裏很清楚答案隻有一個。問題隻在於如何回答。


    廣人抬起頭。然後向身處在黑暗中的對方表示:


    「……我去找就是了。」


    現在的情況就好比海底撈針。


    不,連那根針到底長什麽模樣都不知道。雖然※海幸彥向山幸彥下了強人所難的命令,可是好歹還知道要找的東西是一根針。廣人的情況則是必須把掉進海底的某樣『不明』的東西給找出來。(編注:兩者皆為日本神話的神祇。)


    「可是——」


    廣人在「可是」這個否定訶上加重語氣,開口說道:


    「請你們現在當場釋放我們的家人。當然——」


    下一句話廣人則加入了覺悟與堅定不屈的意誌。他筆直地注視貓神大人,讓聲音明確成、形。


    「……貓神大人也包括在內。」


    現場的氣息頓時一陣騷動。


    『——你休想!』


    激昂得仿佛要把廣人擊倒的聲音響徹了四周。


    『好不容易才把她帶回這塊土地。我們不容許再次失去她。』


    「他們說得沒錯,廣人。」


    貓神大人以顫抖的聲音接著說道。


    「消失這件事固然令人害怕……可是——」


    貓神大人抓著運動夾克那過長的袖口,垂低了頭。


    「萬一我在廣人的身邊變成了荒魂……那我一定會更難受的。」


    「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的。」


    廣人斬釘截鐵地表示。


    「因為,至少我還知道貓神大人的神座是什麽。」


    現場又是一陣騷動。耀姬一如恍然大悟般睜大了眼睛。


    「啊啊,原來如此!可是那個不是隻是暫時的依代而已嗎?」


    「就算隻是暫時的,依代就是依代。換句話說——」


    廣人指了貓神大人頭上那對貓耳。


    「我撿到的那隻小貓,就是貓神大人的依代——也就是『神座』。」


    貓神大人一頭霧水地眨了眨眼。然後倏地用雙手把頭上的貓耳按平。


    看到那可愛的模樣,即便在這種緊繃的時候,廣人還是忍不住露出微笑。


    『那也不過是暫時性的而已。』


    許多冷酷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回響著。


    『用生物當依代的話,在生物壽終正寢的同時神也會跟著失去依代。』


    『然後神就在無法進行迎回儀式的情況下遭到放逐。』


    『所以神遲早會消失或者變貌。』


    「我說了,這種情況是絕對不會發生的。因為——」


    廣人在聲音裏加上了重量和確信,緩緩地說道:


    「我相信她。」


    『什麽?』


    「貓神大人的存在意義就是當我的神,這是她親口跟我說的。」


    廣人的說話對象不再是那些真麵目不明的怪物。


    他必須打動的對象,是對自己的存在意義感到質疑的貓神大人。


    「無論說了多少次,我都願意再說一次。貓神大人是我的神。是賜給我家人、專屬於我的神明大人。隻要我一天相信這個事實——這一天會持續到我死去為止——貓神大人都將永遠是我的神。」


    「廣人……」


    「所以隻要我在的一天,貓神大人就不會消失。隻要我深信不疑,她就絕對不會變成『貓神大人』以外的東西。我……」


    某個聲音忽然在廣人耳邊響起——


    『廣人學長其實……其實你真正想救的是那隻笨貓……』


    那是為什麽?因為貓神大人是鰹屋家的氏神嗎?


    之所以其實比較想去救貓神大人而不是耀姬,真的隻是因為貓神大人是自己的『神』而已嗎?


    又有另一個聲音從廣人腦中閃過——


    『其實你很希望跟她兩個人一起生活就好吧?跟那個你喜歡的對象。跟你所心愛的……』


    咪咪在埋葬了自己屍骨的墓地,用痛苦難過的聲音如此說道。


    『跟你所心愛的、最重要的……』


    咪咪話隻說到了一半。不過廣人也知道她沒能說出口的那個名字是誰。


    剛才廣人話說到「我……」這裏便半途打住。如果不把話說完,句子就不算完成。為了讓貓神大人跟自己的關係能繼續連係在一起,那就勢必得把話說清楚不可。


    所以廣人說了。心一橫硬是吐露了一切。


    「……我相信貓神大人是我的神。」


    這也是他第一次偽裝自己。


    「貓神大人是鰹屋家的氏神。在你們放走她之前,我絕不會離開這裏。」


    『別忘了立場上處於劣勢的人是你。』


    「不,我們的立場一樣。」


    這次的口氣充滿了確信。廣人不再偽裝自己,斷然地表示。


    「隻要你們答應釋放貓神大人和我的家人這個交換條件——」


    隻不過,他做的是他將找出那個掉到黑暗深海中的『不明物體』的保證。


    「我就願意幫忙找出另一個神,把祂還給你們。」


    為求慎重起見,廣人又補充了另一句話。


    目的是強調彼此的立場是對等的。


    「我一定會代替無法降臨人類社會的你們找出另一個神。」


    四周的氣息不再發出騷動。反倒有一股像在推敲什麽、猜忌對方意圖的沉重寂靜支配了現場。


    『這是你的交涉手腕嗎?以人類來說還挺出色的。』


    一個冷嘲熱諷的老人聲音響起。


    因為聽不懂那是真心誇讚還是明褒暗貶,廣人不敢輕忽大意地隨便答腔。


    『你知道你所做的約定無疑是在作繭自縛嗎?』


    「……我心裏有數。話說出口前我早已做好了那個心理準備。」


    『話倒是說得挺動聽啊……』


    雖然字眼本身帶有揶揄的意味,不過語氣又回複平靜,無法窺見感情。


    『你可明白嗎?你保證神座在你壽數已盡之前都會安然無恙。換言之——』


    老人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酸刻薄。


    『一旦你死了,神座也將崩潰。』


    沉重的事實轟擊了廣人的腦部。畏縮的廣人不禁往後倒退一步。


    『你說得再動聽,那都不過是一時的神座。到底還是得遷到正確的神座,在有禰宜的神社接受祭拜才是正途,否則等你一死,沒人曉得


    會發生什麽樣的異變。』


    「我明白這隻是權宜之計。」


    ——是沒錯,這是我一廂情願的做法。隻因為我不想跟貓神大人分開。


    不過廣人選擇把這句吞回去,沒有說出口。


    原本定睛直視廣人的美琴忽然掉頭轉身,朝著後方邁開步伐。


    「美琴!」


    貓神大人還來不及阻止,美琴就消失在身後的黑暗之中。


    『——擁有「言靈」之力的鰹屋族人。』


    尖銳的少女聲音洪亮地響徹四周。


    『看在你那束縛自己的誓言的份上,我就把人質還給你。另外……』


    話一說完,隻聽到巨大的拍翅聲,然後廣人等人的旁邊突然出現了三名躺在地上的少女。


    廣人立刻衝到三人身邊探視情況。


    「社長、光、雪姬!你們振作點啊!」


    三人一動也不動。不過從那規律地上下起伏的胸口看來,可以確定她們三人應該都沒有性命危險。


    『你深信是鰹屋氏神的我族之神就暫時留在你的身邊了。隻不過——』


    美琴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隻見美琴露出一副仿佛受到控製的空洞表情,朝貓神大人走去後,牽起她的手往廣人的方向拉。


    『必須讓我們的「天兒」跟著你們。』


    那個聲音從小孩子變成了無法判斷出性別的複數聲音。貓神大人在美琴的牽引下向廣人的身邊走去。


    「貓神大人!」


    廣人張開雙臂後,貓神大人一如大夢初醒般睜大雙眼。


    「……廣人。」


    貓神大人吐出胸口糾結般的聲音後,邁開步伐往前奔跑。然後她一如跳躍般撲進了廣人懷中,用力抱緊他。


    廣人抱住她的身體,心中的大石終於得以放下。他從不知道懷裏能摟著實實在在的貓神大人,竟是一件如此令人感到安心的事。


    四周的氣息無預警地消失,使廣人的心思回到現實。


    『……要是你沒能實現約定——』


    聲音自高空飄降。


    『「天兒」將會代替我們懲罰你。』


    聲音消失之後,隻見美琴露出仿佛若有所思的眼神注視著廣人他們。


    ☆★☆


    天色將亮之際,廣人等人費盡千辛萬苦渾身髒兮兮地下山了。


    那場大雨和土石流很有可能是怪物們所使出的幻術。看起來似乎不是真有其事的樣子。最好的證據就是,涼子和雪姬還有光雖然滿身大汗又一身泥濘,可是衣服卻是幹的。


    然而身處在幻象之中的廣人與耀姬,卻像真的被雨打濕般全身濕透。這樣的現象不僅不可思議,而且讓人膽戰心驚。


    「廣人少爺!」「廣人!」「廣人學長……!」


    一回到溫泉街入口,咪咪、夜刀、綾乃紛紛露出快哭出來的表情和聲音衝上前來。她們似乎在這裏熬夜等待了一整晚。


    「廣人你跑哪去了!害姨媽好擔心啊!」


    「哎呀呀,你是不是掉進河裏去啦?怎麽全身濕成這樣。」


    跑出來尋找廣人下落的姨媽和桂奶奶,也是一臉半哭的表情迎接一行人的歸來。


    廣人在大家的簇擁下走著。懷裏依然緊緊摟著貓神大人。


    不願放開她那纖細的肩膀。


    他擔心一旦自己鬆手的話,貓神大人會不會馬上又從眼前消失呢?


    又或者會變成其他樣子,不再是現在這個可愛又溫柔、總是麵露太陽般笑容撲到自己大腿上的那個她呢?


    這樣的恐懼,使廣人更用力摟住貓神大人的肩膀。


    「……廣人。」


    或許是察覺到廣人心中的不安,貓神大人抬頭看他。


    「你知道要去哪裏尋找嗎?」


    「坦白說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真心話不自主地脫口而出。


    「我打算去找榊婆婆,跟她詢問詳情。」


    「……說得也是。」


    一個無力的聲音響起。是走在身旁的耀姬。她收斂起平時開朗活潑且自信滿滿的模樣,一邊抓著廣人的手臂,一邊拖著腳走路。


    「現階段而言也隻剩那個線索了。」


    「耀姬。」


    「而且我終於想到那些家夥的真麵目是什麽了。雖然不敢百分之百肯定。」


    耀姬抿著嘴唇,頭垂得低低的。


    「他們有可能是『天狗』。」


    「天狗?」


    廣人不禁放大音量。天狗是很知名的妖怪,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聽見這樣的答案。


    「天狗?天狗為什麽要抓貓神大人?」


    「我也不知道。不過有天狗在天上飛或者變成火球,又或者強行把人類抓走,鬧出神隱事件的逸聞,在日本各地都不難聽到。是擁有非常強大的神通力的妖怪。」


    耀姬的嘴唇抿得更緊了,皺起眉頭盯著地麵看。


    「要不是我沒有力量,他們力量再強也不是我的對手。」


    廣人情不自禁地拉了耀姬搭在他胳臂上的手。


    他不想看到她露出如此灰心喪氣的模樣。希望她能回到過去那個性格剛烈,有著好氣又好笑的可愛一麵的模樣。不過他也知道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就跟貓神大人以擔任廣人的氏神做為存在意義一樣,她一直以來也是以神明的身份為傲才對。


    「欸,你不要露出那麽沒出息的表情好不好。」


    不過耀姬一如要驅散廣人的不安般,哼哼地發出得意的笑容。


    「就算我沒了神通力,也沒什麽好擔心的啦。」


    「但是……」


    「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天狗的問題先撇開不談,即便我失去了神通力,可是隻要有有裏間區的氏子在,我還是『產土神』沒變。」


    「是……嗎?」


    「你的聲音幹麽那麽沒有自信?氏子學長你自己不也說過?隻要有相信自己的信眾在,『神明』就會永遠是『神明』。而且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嗎?」


    耀姬把若有所思的視線投向天空。


    展開在溫泉街上方的天空,逐漸從天剛亮的灰黑色轉成黎明的藍色。


    清澈的藍色緩緩地從翠綠的山腳往渾圓的天穹移動。


    那抹清新的藍色將廣人的煩惱,以及對未來的不安一掃而空。


    「——神明隻要靜靜等待就好。」


    廣人驚訝地張開嘴巴。貓神大人似乎也被勾起記憶,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


    耀姬向目瞪口呆的兩人投以得意的笑容。


    「這句話雖然是說給笨貓聽的,不過我一直記得很清楚。而且廣人學長你認真地回應了老是在逃避的我。這樣就夠了。所以笨貓……」


    耀姬緊緊摟住廣人的胳臂後,把另一隻手伸向貓神大人的額頭,鬼靈精似地眼睛為之一亮。


    「你也一樣,快點下定決心吧!知不知道!」


    耀姬用力地彈了一下她的額頭。貓神大人忍不住用雙手搗住自己的額頭。


    「痛……!你、你這是做什麽?耀姬!」


    「活該啦!你啊,還是別逃避了,提起勇氣跟廣人學長……!」


    「等一下,傲慢女神。」「怎麽回事,耀姬。」「那、那個,耀姬小姐。」


    忽然間,頭上和旁邊都傳來了聽似不愉快的聲音。


    仔細一瞧,發現倒吊在附近民房屋簷上麵的咪咪,還有在廣人身體兩旁的夜刀和綾乃都以狐疑的目光注視著耀姬。


    「你什麽時候跟鰹屋感情好到直呼他的名字了。」


    另外涼子社長也用力抓住耀姬的肩膀不放。


    「就是說啊


    ~~早宮。會這樣叫他的,本來隻有我耶!」


    「等一下,習慣在名字後麵加上敬稱的還有雪姬啊——」


    光和雪姬也向耀姬逼問。


    不過耀姬卻一副滿麵春風的表情,緊緊攬住廣人的胳臂不肯放開。


    「有什麽關係。因為啊因為啊~~」


    隻見耀姬露出與其說是微笑,不如說是狡詐的竊笑後——


    「廣人學長他終於承認我是他的新娘了!」


    ——丟出了一枚跌破所有人眼鏡的震撼彈。


    所有人都啞口無言。下個瞬間——


    「廣人少爺,這是怎麽回事!你明明都用家人這個字眼打發我們!」


    「就是說啊,廣人也說把夜刀當家人。」


    「廣、廣人同學,那我呢?你就不能把我當比家人更親密的人來看待嗎?」


    「學長,你當初也是邀請我當鰹屋家的一份子,不、不過那是當你新娘的意思對吧?」


    「啊……可是可是~~廣人先生有答應雪姬會讓雪姬一輩子幸福喔。」


    「不是啦不是啦!等一下,大家不要那樣凶巴巴地瞪我,好像要把我給吃了一樣。」


    「……鰹屋。」


    涼子冷不防一把抓住廣人的領子。廣人還來不及害怕,涼子的臉就貼近到他的眼前,露出蠻橫不講理又霸道獨裁的表情和聲音說道:


    「你還沒跟我這第一夫人正式求婚過喔。」


    這是在恐嚇……!


    戰栗不已的廣人被喋喋不休的少女們團團包圍,臉色一片蒼白。


    被圍成一道人牆的少女們擋在外麵無法接近廣人,貓神大人隻得乖乖退開到旁邊觀望。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質問,廣人隻有滿臉狼狽拚命解釋的份。


    「……寂寞嗎?」


    忽然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如此詢問,貓神大人垂下了視線。


    「美琴……」


    雖然這名幼女被稱為天兒,而且恐怕是被送來負責監視的,不過貓神大人還是忍不住用『美琴』這個名字來稱呼她。


    盡管年紀幼小,卻能敏感地體察貓神大人的感情,並且巧妙地介入內心的空白,即便明知道她是背後有來路不明的可疑份子撐腰的人,貓神大人同樣感到寬慰。


    「怎麽會寂寞呢?廣人被新娘們簇擁看起來很幸福啊。」


    「……可是你好像快哭了。」


    貓神大人心頭一驚,閉上了嘴巴。美琴接著詢問更露骨的問題:


    「貓神大人喜歡廣人?」


    貓神大人聞言立刻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不是她能坦白回答的問題。


    「當、當然……喜歡了。」


    「怎樣的喜歡?」


    「身為氏神,疼惜自己的氏子是理所當然的事。」


    回答的同時,麵對尖銳問題所產生的恐懼,令貓神大人的心隱隱作痛。


    「真的嗎?」


    美琴突然抬頭看著貓神大人,語氣強硬地追問:


    「真的嗎?真的是以氏神的立場?」


    「那當然了。」


    貓神大人顯得有些自暴自棄,斬釘截鐵地回答了美琴的問題。


    「正因為我是氏神,所以才能待在廣人的身邊。」


    話一說完,貓神大人不自主地渾身僵直。因為在話脫口而出的同時,她察覺到了自己真正的心情。


    (我……)


    一直蒙住自己的眼睛,想當作視而不見的這份感情。


    恐怕會讓所有關係毀於一旦的禁忌情感。


    為什麽自己能待在廣人的身旁。


    為什麽要堅持『神明』的立場,而不願成為『新娘』。


    (其實我……)


    過去發生的點點滴滴一如雪崩般,在貓神大人的腦海裏一幕一幕浮現。


    『……所以啊,如果要說神明有什麽能夠做到的——』


    廣人那溫柔的聲音,仿佛充滿包容與撫慰似的,可是又蘊藏了堅定的自信。


    『那就是靜靜等待就好。請靜靜地等候,聆聽我們的祈願。』


    一旦開始沉浸在回憶之中,就無法脫身。再也沒辦法停止回想。


    因為廣人向貓神大人所說的一字一句還有一舉一動,對她而言都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喜悅與幸福。


    『貓神大人,你已經不用再跑去哪裏了。因為我相信你……』


    『我會一直相信貓神大人的。所以也要請貓神大人你,相信我哦。』


    他的聲音,他的話語,在在撫慰了貓神大人。


    對於曾經不知該何去何從,對自己的存在感到迷失,而且害怕隨時又會失去安身之處的貓神大人,廣人總是表現出願意接納、認同、信任的態度。


    『我想跟貓神大人你們生活在一起。跟我的家人,一直在一起。』


    『請看著我吧,現在在你眼前的這個我。不要去想不存在於這裏的未來。』


    (廣人……)


    沒錯,正因為是神,所以才能陪伴在廣人的身旁。


    不過這句話反過來說,也就是如果自己不是鰹屋家的氏神,就沒辦法再留在他身邊的意思。


    一想到這,廣人的某句話深深地刺入了貓神大人的耳膜。


    『……我相信貓神大人是我的神明。』


    廣人。


    廣人,廣人,廣人——


    「貓神大人。」


    美琴那細小的聲音傳進了耳裏。可是貓神大人無法抬起垂低的脖子。雖然知道美琴在擔心自己的狀況,可是貓神大人連看她一眼也做不到。


    (我……我其實對廣人……)


    貓神大人用雙手搗住嘴巴。拚了命地壓抑幾乎快宣泄而出的悲鳴。


    (不可以。我是不被允許擁有那樣的念頭的。)


    貓神大人一如要把閃過腦海的念頭給甩開般用力搖頭。銀發在夏日晨曦中散開,發出淡淡的光芒。可是念頭一旦具體成形,就不是能夠那麽輕易忘記的。


    (好想快點回家。)


    貓神大人懷著滿腔苦悶,誠心地祈禱著。


    (好想回歸平常的生活。回到和廣人以及大家在同一屋簷下居住的那種生活。)


    可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歸屬到底在哪呢?貓神大人不明白。


    廣人的身旁嗎?還是過去奉祀著自己的那塊土地呢?


    自己期盼的歸屬。自己該回去的安身之處。


    這兩個地方,會不會其實並不相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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