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神經的狀態不好。
頭腦無法工作，工作一點進展也沒有。
為了打破這種現狀，今晚我也在刷刷地喝藥，騎上電單車往生田綠地去。我把車停在幾年前上的大學的停車場，得意洋洋地在森林裏漫步。
因為我的頭盔沒有地方放，所以戴著頭盔踏入了春天的綠地。現在時間已經是半夜三點了，沒有必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堂堂正正地在散步道路的正中央睡覺，甚至心情良好地哼哼歌也是可以的。
「哼哼，哼哼，啦—啦—啦—……」
從生長得鬱鬱蔥蔥的樹木縫隙間仰望月光，帥氣地哼著歌，心扉就能得到敞開。前幾天從美國買來的聰明藥物也很快就要在腦子裏生效了，我的心情非常棒。
吡乙酰胺、尼麥格林、二甲基乙醇胺、卵磷脂、泛酸、生化色氨酸、5-羥色胺，憑借這七種藥物，可以緩緩地掀起腦內革命。啊啊，看啊，我用如此敏銳的五官感覺，感受到了深夜的綠地比以往要更加清爽啊。對街上藍色燈光照耀的莊嚴櫻花充滿感激啊。樹木放出了負離子，對身心健康都有益啊。
「大家，自然好棒啊！」
我爬到枡形山瞭望台上，向向丘遊園發送自然博愛的心靈感應。
沒錯，現在正是人類回歸自然的時候。如果不脫離資本主義的機械文明，人類總有一天要破滅的。因為大家都進行資本主義的生活，所以地球愈發變得糟糕了。你們用電的時候，地球正在悲傷和歎息啊。在綠地附近的大學也是惡之巢穴啊。在那裏的學生深夜都結伴出來賞櫻，男女之間要好地舉杯暢飲。全都是一些妨礙我冥想的不良青年。享受新學期的新入學學生肯定很快就會結成情侶，開始進行下流的交往了。所以肯定是在嘲笑獨自一人清廉潔白賞櫻的我的。暗地裏肯定說著陰險的壞話，「這家夥誰啊？」「怎麽戴著頭盔啊？」「好惡心」等等等等。
可惡，不能被發現啊——
我躡手躡腳地走下瞭望台，在附近的草叢裏躲了起來。恰好我全身穿著一套黑色衣服，所以正是潛伏的好機會。我從背包裏拿出幻想的狙擊槍，要將品行不端的學生們全部殺光。
「嗬嗬嗬，這裏不是真正的戰場，你們撿回一條命啊……」
可是因為身邊有野蠻的學生，要更進一步走進綠地散步是不可能的了。我為了不讓愚蠢的學生們注意到，隱去氣息離開了生田綠地。回到房間，喝了刺激睡眠荷爾蒙分泌的褪黑素，便忍著焦躁睡過去了——
但是睡到第二天中午，我的安眠被一輛奇怪的選舉車的噪音幹擾了。
「請大家多多多多支持多磨區的玉井，多磨區的玉井」，一輛隻是不斷大叫自己名字的選舉車，完全發瘋的選舉車。
「我是高島，我是高島。還差一步了，還差一步而已」
真是的，一個個都不正常了。
我想。
這樣的人類還是滅絕了好。
我在床上抱著頭，悄悄而強烈地祈禱大家死去。
也就是說，那吵得要死的選舉活動給我去死，深夜三點飲酒狂歡的大學生也給我去死，順便像流浪漢一樣的報紙推銷員也給我去死。有五次踢門，兩次威脅我「你覺得這種說話方式好嗎」，無數次鄙視我「不看報紙可是無法找到工作哦」——總之那些家夥全部都是我的敵人，如此窮凶極惡的人居然能旁若無人地胡作非為，這宇宙真是黑暗啊。
我嘴裏嘟囔道。
「這樣的宇宙破滅了好了！」
可是——聰明的讀者們已經注意到了吧，這些抑鬱的煩躁，不過是因多巴胺的前驅物質絡氨酸攝取過多而產生的副作用而已。
於是我從今天開始攝入絡氨酸的量少一點，取而代之地則是吸入多一點生化色氨酸，因為生化色氨酸是5-羥色胺的前驅物質，如果順利的話可以提高創造力，心情也會平和下來。順帶一提，吡乙酰胺被我換成了效力更強的生化色氨酸。
「喂，麗，在ias上幫我下單生化色氨酸吧。順便幫我訂兩劑生發劑度他雄胺吧」
麗根據我的命令，在海外藥物市場上幫我發送了下單郵件。我在床上彈著尤克裏裏琴，靜靜等待新的藥物的到來。
「…………」
接下來連日連夜，雖然接連有nhk催款人、報紙推銷人、大學空手道部邀請人來訪，但是我一點也不感到煩躁了。不管客人怎麽敲門吵醒我，隻要吸收了刺激睡眠荷爾蒙分泌的褪黑素，就可以不斷再次睡過去了。
據說能睡的孩子發育好。
我在夢的日記裏把每天的生活都記錄下來了，是富有創造性的生活。
每天都睡很多覺，然後在深夜裏悄悄地繞著山散步，每天美味地享用少量食物，我的生活對地球既溫柔又環保。
我在夢中聽到麗低聲說道。
「如果這樣安穩的生活能夠和世人分開的話，就能讓欺淩、背地裏說壞話、偷東西這些巨大的罪惡消失殆盡了，世界也能恢複和平了呢，可是……」
麗的臉撇到了一邊去。
星期六中午郵遞員先生來了。麗從郵箱裏拿出了一個小包。我趕緊將生發劑全部塗滿在我的頭上，然後吃了兩片能夠讓頭腦良好運轉的藥片。
幾個小時後麗問道。
「感覺怎麽樣？」
「……不行。果然這些藥不太適合我。必須找些別的藥才行」
在找到好藥之前，我是不能開始工作的。我全身心地用電腦在網上搜索著新的藥物。可是聽說長時間的上網對精神會產生惡劣影響，那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我慎重地決定，每上五個小時的網，就睡十六個小時的覺。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到了某一天。
傍晚睡醒的我，看到在屋子一角縮成一團，肩膀發抖的麗。
她捂著嘴，壓低聲音哭著說。
「嗚嗚……嗚……他可能真的不行了……」
我怒上心頭，用強烈的口吻問道。
「我、我哪裏不行了啊！別隨便說這樣的話行嗎。我不是照你命令說的那樣，每天都將一切的無名怨憤撲殺殆盡嗎。就算沒有女朋友，就算是禿頭，我不是也完全沒有關係嗎——」
然後麗兩手捂著可愛的耳朵，叫嚷道。
「你已經什麽都不想幹了！沒錯吧，你沒有目標，沒有想要實現的價值，不想交女朋友，工作也覺得是白癡一樣的行為，完全沒有夢想和希望，可以的話真希望能立刻消失。可是，你卻對自己的無力和疲憊沒有任何危機感。每天隻是嘀咕著『無論發生什麽，都是一樣的』，在床上香甜睡覺的你已經——！」
什麽也沒有，隻是麗一如往常的歇斯底裏。
我聳了聳肩，擺出無可奈何的姿勢，又躺到了床上。
*
可是因為我也是社會人，有時候也要去新宿。
為了和作家代理的村上先生就工作事情會合，也有必須去新宿的時候。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踏入酒店的休息室時，村上先生正和一位想要當作家的女性交談。讀了boiled eggs上應征的原稿之後，和那些令他眼前一亮的原稿的作者麵談，這是他的日常業務。根據這次麵談，會決定作者的作家之路是開還是關。
希望當作家的女性一臉緊張的樣子，看得我的胃都疼了起來。啊，是這樣啊，我第一次和村上先生在這個休息室裏見麵的時候，拿著咖啡杯的手也是不停顫抖的。
可是當時的我相當了不起。我被村上先生命令要全麵修改原稿，用了僅僅一個月就完美完成，漂亮地贏得了出版小說的光榮。那正是追夢青年
的英姿——
就在我邊喝紅茶邊回憶著往事時，突然麗拍了拍我的膝蓋。
「對、對啊！如果能夠重拾那時候的熱情和希望的話，肯定一切事情都能順利進展了！」
不久之後希望當作家的女性和村上先生的談話結束了，所以我無視麗的話，開始工作上的商討。
可是麗比往常還要嘮叨。
「交個真正的女朋友這個目標肯定是錯的。你是小說家，所以寫小說的熱情才能讓你變成出色的『超人』啊！」
她雖然興奮地不斷擺手，但是我完全沒聽她的話。
村上先生，就是我的上司。我是不會隻顧著和腦內女友講話，作出失禮的舉動的。
——我明白，麗所謂的「通過寫小說打破低迷心情」之類的提案，從一開始就是胡說八道的。很早以前便有實例證明，不管再怎麽寫小說，作者的精神也不會有一點點好轉的跡象。看到過去偉大的私小說作家的悲慘下場就可以斷言，寫小說對人類存在就是有害的。
「但是……就算是你，過去也有出色的人生目標的吧？不再一次找回那個目標，過上健康的生活是絕對不行的——呀，你在幹什麽啊？」
「噓！安靜點！」
我緊緊堵住麗的嘴巴讓她安靜下來。
可是，就算是平安無事地和村上先生商量完，回到公寓裏悠閑休息的時候，麗的興奮勁還沒過。在屋子裏到處找東西，不停翻抽屜，把頭伸進壁櫃裏，不知道在拚命地找什麽。
然後——
「找、找到了！」
麗在床底下拿出一本大學筆記本遞給我。
小說封麵上用黑色簽字筆寫著以下標題。
『小說本』
麗帶著歡呼雀躍的心情看著我。
「…………」
沒辦法。
我舔了舔手指，翻開了筆記本。筆記本的日期是從十年前開始的。伴隨著日期，上麵記載著在中學時惹老師生氣，被女生鄙視而生氣等等的事情。也就是說這是當時十四歲的我下定決心「要成為作家！」，為了寫小說而弄的練習本。是我帶著為了某一天開始寫小說生涯作準備而記錄發生的事情留底這種令人欽佩的心情留下的產物。
當然，現在我已經對任何事情都失去幹勁了。很快我就將素材本放到了茶幾深處，實際上已經是隔幾個月才會記一些素材了。就算不停翻動頁子，也沒有找到特別有趣的話題。
上麵用毫無造作地被薄而尖的鉛筆，寫著『中學畢業典禮上哭了的人數是四人』『函館的高中果然很時髦。能夠到大都市裏來真是太好了』『二班加藤同學能跑得這麽快，真是太棒了』『最近偷東西熟練了』『偷東西被抓了』等等非常無聊的記錄。
不過——進入大學後，到了真正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小說本裏寫的東西一下子多了起來。對小說進行的熱情洋溢的宣言隨處都可以看見。
上麵寫著『因為我是天才，所以我寫得出來』『雖然今天也沒有去學校，但像這樣加深思索，我就能寫出有趣的小說』『開始寫小說四個月加兩周，終於在今天夜晚，我的處女作完成了，老實說我真是天才啊』之類的話——
「……怎麽樣？很懷念吧？」
突然回過神來時，麗正笑嘻嘻地看著我。
有些尷尬的我辯解道。
「嘛，確實是感受到了熱情……但是這又怎麽樣？」
「你看看最後一頁。……還記得嗎？你全神貫注地寫著小說啊。在夢裏也寫著小說，洗澡的時候也思考著故事情節，打從心底想要努力寫出處女作啊。然後你帶著原稿去應征某個新人賞。可是半年之後，你所有的努力被完全否定了。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你還記得吧？在書店裏蹭讀小說雜誌，得知自己的作品落選時你的絕望和決心，現在還記得的吧？」
「…………」
我翻到筆記本的最後一頁。
上麵再次用黑色簽字筆寫了如下文字。
『隻能繼續寫了！不要放棄哦！』
2
在租房的屋頂上，我和朋友們喝酒喝到天亮。
喝著還沒喝習慣的酒的高中生們，開始說著不知從哪裏聽來的人生箴言。
「雖說學習很無聊，但是這樣子果然隻是逃避人生啊」
「但是也不能就這樣度過三年啊。必須做點什麽啊」
「對啊！難得聚在一起，不如組樂隊吧！」
不知是誰的建議，我們沒有多加思考，便組成了樂隊。我買了10000日元的吉他，一位朋友用半截棍子敲打漫畫和雜誌，作出打鼓的樣子。另一位則在卡拉ok店裏練習貝斯。暑假時我鼓起勇氣從樂器店裏借來立體音響，真正地模仿樂隊練習了一下之後，我們的樂隊熱就結束了。
然後我們又聚集在租房的屋頂上，喝酒一直喝到天亮。
「雖說學習很無聊，但是這樣子果然隻是逃避人生啊」
「但是也不能這樣就這樣度過三年啊。必須做點什麽啊」
「對啊！來幹吧！」
但是我們都明白，無論做什麽，無論做出怎樣的年輕人會做的舉動，一切的行動都隻是模仿著「年輕人生活」的無聊滑稽劇而已。盡管我還有小時候開始就有的成為小說家的夢想，但是這個夢想也和樂隊熱一樣地無聊。一瓶啤酒就喝得爛醉的我那晚對著大家宣告。
「我要成為小說家！」
「…………」
在夜晚的租房屋頂上吸著煙喝著酒喊出來的夢想，實在是非常無聊。
可是當時的我，確實懷抱著希望。
即便自己的人生全部是無聊，也希望能夠寫出真正有價值的小說——因為我想成為小說家，想寫出真正有價值的小說。因為那是我真正的夢想，所以我健康地生活著。無論是多麽卑微的夢想，隻要對它有不可動搖的自信，我就能微笑著活下去。
事實上，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快樂。認為高中生活是搜集素材的我，隻是將喜歡的同班同學的舉動寫在小說本裏，就覺得很幸福了。大學中退的時候，也覺得對於一個以小說家為目標的人來說這樣很帥。輟學後仍然窩在屋子裏寫小說的我，正是一個全心全意的模範追夢青年。
我廢寢忘食、連日連夜地隻思考小說生活。即便這種生活沒有價值，我仍然覺得在記事本裏日積月累的數據擁有它真正的含義。即便沒有女朋友，即便對未來感到不安，我也並不覺得非常痛苦。隻要能寫出好的小說，我的人生就完美了。內心帶著這樣的心情寫了半年，終於完成了處女作。然後我將這份原稿送去參加新人賞，隻要能出書我就滿足了。這樣我的人生便終於圓滿了。我緊張而興奮地等待獲獎的公布。
可是過了幾個月後，當我得知自己耗盡心血所寫的處女作在第一次選考中就輕易落選了的時候，在悲慘的六疊一間混亂了。我覺得自己的人生被完全摧毀了。我已經沒有才能了嗎？寫出有價值的小說這個夢想，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實現的嗎？我在租房屋頂上吸著沒有吸慣的煙，喝著酒大叫「我要成為小說家！」的夢想，果然是沒有意義的嗎？
可是——我認為這裏不能搞錯問題。
確實「我要成為小說家！」這個夢想很無聊。
無論能否成為小說家，這個夢想都很無聊。窩在屋子裏努力的身影很無聊，新人賞落選時的慌張的樣子也很白癡。那和「被女友甩了！」「應聘失敗了！」之類的哀歎一樣無聊。當事人雖然非常拚命，但從旁人角度來看，這些話題都很無聊。
所以人生本身是不存在任何價值的，我們必須再次認識到這個事實。必須讓大家知道我所想要的價值隻在
小說當中存在。而且我不能放棄。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都必須一直寫下去。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呢。不是什麽也沒有了嗎。沒錯，隻要「總有一天，我一定能寫出自己滿意的小說的」這種夢想仍然潛藏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就能夠一直活下去了。下定決心的我，今後也一直要健康地活到死為止。
所以，我寫下了『隻能繼續寫了！不要放棄哦！』
在小說本裏潦草地寫下這些話以表決心的我，心情舒暢地陶醉在自己那小說家之魂當中。落選一兩次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啊。在夏熱冬冷的六疊一間裏，當時的我燃燒著宏偉的希望。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出色的『超人』了——
「——也就是說，你是想告訴我這件事嗎？麗？」
「哇！你終於明白了，瀧本先生！」
麗點燃炮竹，對我的覺醒表示祝福。
「要說的話確實如此。我的人生目標是寫出好的小說。自我懂事以來，我活著就隻是想這件事呢。確實仔細想想，小說才是我活著的意義啊」
麗「嗯嗯」地點了點頭。
看到麗那可愛的舉動，我的心裏確實充滿了希望。我揮舞著拳頭宣布。
「好，從今天開始我要再次集中精力寫小說！小說是一個非常好的腦內目標！」
然後麗露出驚訝的表情問道。
「……腦內目標是什麽？」
「存在於我腦內的目標啊。自己腦子裏捏造的女朋友叫做腦內女友。同樣地，自己捏造的目標，叫做腦內目標」
「那、那目標不就是假的了嗎！」
麗有些慌了。
「不，我對我的腦內目標和腦內女友有同樣程度的愛哦。我就像愛你一樣地愛寫小說哦」
為了證明這個事實，我嘩嘩地將把頭腦變好的聰明藥劑喝了下去，啟動電腦打開記事本，飛快地敲打鍵盤，開始了新的小說寫作。
『小說』
「看吧！我寫出新的小說了哦！我到死為止還能寫出很多很多的小說哦！」
然後我將那羞恥的小說本撕成粉碎，扔進了可燃垃圾裏。
就在此時，另一邊一輛選舉車疾馳而來。
「請大家多多多多支持多磨區的玉井，多磨區的玉井，多磨區的玉井」
反複叫「多磨區的玉井」，就和下定決心『隻能繼續寫了！不要放棄哦！』一樣，擁有很強的說服力。
——沒錯，加油啊，大家加油啊。感動的我揮手支持選舉車。我也絕對不會放棄的。克服艱辛困苦，越過高山跨過田野，我到死也要寫小說。這是我的生存意義，是我人生的全部意義。我不禁理解了尼采的話了。（譯注：以下出自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精神三變理論）
人類首先是駱駝。努力「為了實現夢想，嚐試自己的力量，今天也要加油！」的正是駱駝。駱駝背負著沉重的貨物，晃晃蕩蕩地向著遠處走去。
然後駱駝變成了獅子。當夢想在某種程度實現之後，獲得能夠將各種價值觀盡可能地相對化的大腦的駱駝卻焦躁地說「但是我仔細想了想，不管什麽夢想和目標，都是沒有意義的，無聊的，隻是疲勞而已！」那樣子就是獅子。獅子生氣了，將所有的價值擊潰了。無論女朋友還是寫小說都很無聊。一切的一切都很無聊。
但是隻是嘀咕「很無聊」的話，人生就真的很無聊了。於是獅子為了打發時光，思考隨便玩什麽。他想到了「再來寫小說吧」這種隨心所欲的想法。然後他再次隨便捏造了一個腦內目標，嘿嘿笑著寫出了小說。人就這樣終於變成了天真無邪的嬰兒，它的名字就為『超人』。
「哦哦，看吧。『超人』終於誕生了。到此，『超人計劃』完結了，可喜可賀！」
我緊緊抱著麗，不斷地轉圈跳舞。看吧，這種輕快和無意義，雖然世界上有很多大叫著「不知道生存的意義」「實在是太空虛了，什麽都不想幹了」「也就是說人生是不可理解的！」之類的話，燒炭而死的人非常多。不過慢著，這些都是白癡的舉動。說是因為寫不出有趣的小說了，那又怎麽樣。說是人生失敗了，那應該怎麽改變呢，說是因為痛苦難過，那又有什麽意義呢？不是完全一樣的嗎。全都是無所謂的問題不是嗎。去年的我確實在研究結實的繩結打法，在yahoo上搜索去樹海小道的路怎麽走。那是9月20日的早上，我24歲的生日。我已經明白自己沒有寫出出色小說的能力，在秋天的公園裏哭了。我嗚咽地哭成淚人，寫下了『我要放棄了。我要放棄寫小說了』的郵件，下定決心去樹海旅行，把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
可是，在用膠帶給工口漫畫打包的時候，我被荒謬的動畫插畫勾起了色欲。我就這樣小聲地偷偷笑了。真是的，一切都是白癡、無聊，什麽創作的煩惱，什麽人生的意義，這些全都隻是腦內妄想而已，那時候我終於明白了。沒錯，活著沒有意義，死了也沒有意義。我在那一天下定了決心，冷靜地直視這個毫無意義和依據，單單隻是存在的現實世界。接下來到死為止都隻是打發時間。隻是隨便到處閑晃——可是我不接受教訓，把麗呼喚了出來。
「這樣絕對不行！」
我將手放在麗的肩膀上，微微搖了搖頭。
「……不是的，麗。已經不存在什麽好事和壞事了。我不過是終於注意到那句話而已了。而且，那也沒有任何奇怪的感覺，非常理所當然的話，並不是在哀歎。——那就是『神已死』」（譯注：『神已死』是尼采的一句名言，意思是對宇宙或物質秩序失去信心，否定絕對價值——不再相信一種客觀而且普世存在的道德法律。）
就在這時。
麗突然臉色蒼白地注視自己的雙手。
然後她的右手手掌捂著胸口，直直盯著我。
「……喂，瀧本先生，你喜歡我嗎？」
我點了點頭。
麗花了長時間，擠出了一個微笑。
「那麽我們一起約會吧。我們馬上去約會吧」
麗牽著我的手走出了公寓。我被催促著騎上了電單車，向著車站前駛去。在停車場停車脫下頭盔後，麗將額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來吧，讓我們一直約會到傍晚吧。話說你的神是什麽時候死的啊？是在蘑菇世界裏淩亂的那個夜晚？抱頭悲歎『我再也寫不出有趣的小說了！』的那個下午？不，在我看來，神大人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啊。你隻是被夢境困住了而已啊。然後現在你終於從夢裏醒過來了。——但是在那之前，先去漫畫咖啡店吧。請在你經常去的店裏看著我。請告訴我你喜歡看的，店主先生也會進貨的書。然後，請到cd店裏去買好聽的音樂來聽。肚子餓了就去吃拉麵吧。很溫暖很好吃的哦。咻咻地很好吃的哦。可是他終於來了。你看，他來了讓你發現了重要的東西了啊——」
約會累了的我們在車站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和煦的夕陽照耀著我們。麗用手指著小田急生田站的扶手電梯。 不久之後一個樣子寒磣的西方人下來了。他在書店前賣水果的大嬸那裏買了一串葡萄。得到又大又甜的葡萄的他如傻瓜一般低語「成為我這樣的哲學家之後，和自然和大家都能夠很親切相處啊！」（明明大嬸隻是因為他樣子像個流浪漢悲哀而已……）
但是他終歸是個自信滿滿的男人。他很有精神地挺起胸膛，深深吸了口氣大叫起來。以比選舉演說和為新開業的牛角店派傳單的兼職員工更加更加舒暢和晴朗的聲音，向我們說出那句話。
「神已死！」
「嗬嗬，現在還說什麽廢話呢，那個人。因為瀧本先生早就已經相信『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一切的價值，早就已經消失了，神大人早就已經死了……所以你完全
沒有必要悲傷哦。拜托，打起精神來——」
「然後今天最後的神也死了哦！」
「那、那個人向這邊走過來了哦」
我掩護著麗。那個人要做什麽呢，我不知道。
「對了，快逃啊，麗！」
「為什麽要逃？」
麗溫柔地按住了我。
「因為這樣子的你才是你」
「為什麽要逃？他哢嚓地將所有神都殺了。但是長年依附在你身上的神，『找真正女朋友的欲望』、『寫小說的欲望』早就已經死了，所以他並沒有可以殺戮的對象，所以你放心吧，像往常一樣嘿嘿笑著就可以了。但是瀧本先生，拜托請一直和我牽手到最後吧。老實說，我非常害怕啊。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啊。但是絕對不行，因為我，對了，我是你最、重要的——」
終於明白過來的我大叫道。
「麗，你——！」
麗哭著笑了。
*
我早上七點起床，洗好臉刷好牙，騎著電單車去了家庭餐廳，一邊吃著400日元一份的早晨套餐，一邊想著今天要做什麽。
總之先去生田綠地散步吧。
我迅速吃完飯，用了十分鍾飆車，向著大學內的綠地走去。一邊在岡本太郎美術館門前閑逛，一邊想著今後該怎麽辦。
總之先騎著車閑晃一下。
在住了六年還不太清楚路怎麽走的附近街道上，隨意地向左向右轉。累了之後就回到公寓裏，裝成工作的樣子，厭倦之後又坐上車，到舊書店去買漫畫。
「…………」
今天天氣真是好啊。非常漂亮的晚霞。在星星出現的時候我鑽進了被窩裏。幾次夢見了坐在船上隨小河流動的女友。早上醒來的我問道。
「我該怎麽辦才好？」
「…………」
沒別的辦法，我洗好臉刷好牙，今天也坐上電單車去了家庭餐廳。
我一邊吃包一邊想。
至少想知道吊唁的方法。是餞行好呢，還是悲傷地哭著悔過好呢——我不知道。
不知道。
騎著車子不斷向前，前麵看到的是未曾見過的風景。
登上瞭望台俯視街道，眼前是無盡延伸的不可思議的世界。
我說道。
「那些建築物、公寓和屋子裏，居然住了很多很多人，真是奇怪啊」
「…………」
「不久前，我的曾祖母去世了。小時候她背著我到海邊去的哦。真是不可思議呢。這是什麽情節啊」
不久之後有人帶著家人坐扶手電梯上了瞭望台。
我聳了聳肩，回公寓開始打掃房間。
一邊用吸塵機吸塵，一邊想起她最後說的話。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但是絕對不行，因為我，對了，我是你最、重要的——」
我最重要的、我的神，最後僅存的希望碎片，美麗而溫柔的女神麗——在那一天那一刻，死了。難以忍受的失落感——不，甚至連「難以忍受」這個詞都說不出來了。我即使再失去任何東西也哭不出來了。
神已死，就是這麽回事。
「…………」
在奇妙的平靜心情中，我用吸塵機打掃了屋子的每個角落。
從左到右，細心認真地開著吸塵機吸塵。
最近，神經的狀態不好。
頭腦無法工作，工作一點進展也沒有。
為了打破這種現狀，今晚我也在刷刷地喝藥，騎上電單車往生田綠地去。我把車停在幾年前上的大學的停車場，得意洋洋地在森林裏漫步。
因為我的頭盔沒有地方放，所以戴著頭盔踏入了春天的綠地。現在時間已經是半夜三點了，沒有必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堂堂正正地在散步道路的正中央睡覺，甚至心情良好地哼哼歌也是可以的。
「哼哼，哼哼，啦—啦—啦—……」
從生長得鬱鬱蔥蔥的樹木縫隙間仰望月光，帥氣地哼著歌，心扉就能得到敞開。前幾天從美國買來的聰明藥物也很快就要在腦子裏生效了，我的心情非常棒。
吡乙酰胺、尼麥格林、二甲基乙醇胺、卵磷脂、泛酸、生化色氨酸、5-羥色胺，憑借這七種藥物，可以緩緩地掀起腦內革命。啊啊，看啊，我用如此敏銳的五官感覺，感受到了深夜的綠地比以往要更加清爽啊。對街上藍色燈光照耀的莊嚴櫻花充滿感激啊。樹木放出了負離子，對身心健康都有益啊。
「大家，自然好棒啊！」
我爬到枡形山瞭望台上，向向丘遊園發送自然博愛的心靈感應。
沒錯，現在正是人類回歸自然的時候。如果不脫離資本主義的機械文明，人類總有一天要破滅的。因為大家都進行資本主義的生活，所以地球愈發變得糟糕了。你們用電的時候，地球正在悲傷和歎息啊。在綠地附近的大學也是惡之巢穴啊。在那裏的學生深夜都結伴出來賞櫻，男女之間要好地舉杯暢飲。全都是一些妨礙我冥想的不良青年。享受新學期的新入學學生肯定很快就會結成情侶，開始進行下流的交往了。所以肯定是在嘲笑獨自一人清廉潔白賞櫻的我的。暗地裏肯定說著陰險的壞話，「這家夥誰啊？」「怎麽戴著頭盔啊？」「好惡心」等等等等。
可惡，不能被發現啊——
我躡手躡腳地走下瞭望台，在附近的草叢裏躲了起來。恰好我全身穿著一套黑色衣服，所以正是潛伏的好機會。我從背包裏拿出幻想的狙擊槍，要將品行不端的學生們全部殺光。
「嗬嗬嗬，這裏不是真正的戰場，你們撿回一條命啊……」
可是因為身邊有野蠻的學生，要更進一步走進綠地散步是不可能的了。我為了不讓愚蠢的學生們注意到，隱去氣息離開了生田綠地。回到房間，喝了刺激睡眠荷爾蒙分泌的褪黑素，便忍著焦躁睡過去了——
但是睡到第二天中午，我的安眠被一輛奇怪的選舉車的噪音幹擾了。
「請大家多多多多支持多磨區的玉井，多磨區的玉井」，一輛隻是不斷大叫自己名字的選舉車，完全發瘋的選舉車。
「我是高島，我是高島。還差一步了，還差一步而已」
真是的，一個個都不正常了。
我想。
這樣的人類還是滅絕了好。
我在床上抱著頭，悄悄而強烈地祈禱大家死去。
也就是說，那吵得要死的選舉活動給我去死，深夜三點飲酒狂歡的大學生也給我去死，順便像流浪漢一樣的報紙推銷員也給我去死。有五次踢門，兩次威脅我「你覺得這種說話方式好嗎」，無數次鄙視我「不看報紙可是無法找到工作哦」——總之那些家夥全部都是我的敵人，如此窮凶極惡的人居然能旁若無人地胡作非為，這宇宙真是黑暗啊。
我嘴裏嘟囔道。
「這樣的宇宙破滅了好了！」
可是——聰明的讀者們已經注意到了吧，這些抑鬱的煩躁，不過是因多巴胺的前驅物質絡氨酸攝取過多而產生的副作用而已。
於是我從今天開始攝入絡氨酸的量少一點，取而代之地則是吸入多一點生化色氨酸，因為生化色氨酸是5-羥色胺的前驅物質，如果順利的話可以提高創造力，心情也會平和下來。順帶一提，吡乙酰胺被我換成了效力更強的生化色氨酸。
「喂，麗，在ias上幫我下單生化色氨酸吧。順便幫我訂兩劑生發劑度他雄胺吧」
麗根據我的命令，在海外藥物市場上幫我發送了下單郵件。我在床上彈著尤克裏裏琴，靜靜等待新的藥物的到來。
「…………」
接下來連日連夜，雖然接連有nhk催款人、報紙推銷人、大學空手道部邀請人來訪，但是我一點也不感到煩躁了。不管客人怎麽敲門吵醒我，隻要吸收了刺激睡眠荷爾蒙分泌的褪黑素，就可以不斷再次睡過去了。
據說能睡的孩子發育好。
我在夢的日記裏把每天的生活都記錄下來了，是富有創造性的生活。
每天都睡很多覺，然後在深夜裏悄悄地繞著山散步，每天美味地享用少量食物，我的生活對地球既溫柔又環保。
我在夢中聽到麗低聲說道。
「如果這樣安穩的生活能夠和世人分開的話，就能讓欺淩、背地裏說壞話、偷東西這些巨大的罪惡消失殆盡了，世界也能恢複和平了呢，可是……」
麗的臉撇到了一邊去。
星期六中午郵遞員先生來了。麗從郵箱裏拿出了一個小包。我趕緊將生發劑全部塗滿在我的頭上，然後吃了兩片能夠讓頭腦良好運轉的藥片。
幾個小時後麗問道。
「感覺怎麽樣？」
「……不行。果然這些藥不太適合我。必須找些別的藥才行」
在找到好藥之前，我是不能開始工作的。我全身心地用電腦在網上搜索著新的藥物。可是聽說長時間的上網對精神會產生惡劣影響，那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我慎重地決定，每上五個小時的網，就睡十六個小時的覺。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到了某一天。
傍晚睡醒的我，看到在屋子一角縮成一團，肩膀發抖的麗。
她捂著嘴，壓低聲音哭著說。
「嗚嗚……嗚……他可能真的不行了……」
我怒上心頭，用強烈的口吻問道。
「我、我哪裏不行了啊！別隨便說這樣的話行嗎。我不是照你命令說的那樣，每天都將一切的無名怨憤撲殺殆盡嗎。就算沒有女朋友，就算是禿頭，我不是也完全沒有關係嗎——」
然後麗兩手捂著可愛的耳朵，叫嚷道。
「你已經什麽都不想幹了！沒錯吧，你沒有目標，沒有想要實現的價值，不想交女朋友，工作也覺得是白癡一樣的行為，完全沒有夢想和希望，可以的話真希望能立刻消失。可是，你卻對自己的無力和疲憊沒有任何危機感。每天隻是嘀咕著『無論發生什麽，都是一樣的』，在床上香甜睡覺的你已經——！」
什麽也沒有，隻是麗一如往常的歇斯底裏。
我聳了聳肩，擺出無可奈何的姿勢，又躺到了床上。
*
可是因為我也是社會人，有時候也要去新宿。
為了和作家代理的村上先生就工作事情會合，也有必須去新宿的時候。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踏入酒店的休息室時，村上先生正和一位想要當作家的女性交談。讀了boiled eggs上應征的原稿之後，和那些令他眼前一亮的原稿的作者麵談，這是他的日常業務。根據這次麵談，會決定作者的作家之路是開還是關。
希望當作家的女性一臉緊張的樣子，看得我的胃都疼了起來。啊，是這樣啊，我第一次和村上先生在這個休息室裏見麵的時候，拿著咖啡杯的手也是不停顫抖的。
可是當時的我相當了不起。我被村上先生命令要全麵修改原稿，用了僅僅一個月就完美完成，漂亮地贏得了出版小說的光榮。那正是追夢青年
的英姿——
就在我邊喝紅茶邊回憶著往事時，突然麗拍了拍我的膝蓋。
「對、對啊！如果能夠重拾那時候的熱情和希望的話，肯定一切事情都能順利進展了！」
不久之後希望當作家的女性和村上先生的談話結束了，所以我無視麗的話，開始工作上的商討。
可是麗比往常還要嘮叨。
「交個真正的女朋友這個目標肯定是錯的。你是小說家，所以寫小說的熱情才能讓你變成出色的『超人』啊！」
她雖然興奮地不斷擺手，但是我完全沒聽她的話。
村上先生，就是我的上司。我是不會隻顧著和腦內女友講話，作出失禮的舉動的。
——我明白，麗所謂的「通過寫小說打破低迷心情」之類的提案，從一開始就是胡說八道的。很早以前便有實例證明，不管再怎麽寫小說，作者的精神也不會有一點點好轉的跡象。看到過去偉大的私小說作家的悲慘下場就可以斷言，寫小說對人類存在就是有害的。
「但是……就算是你，過去也有出色的人生目標的吧？不再一次找回那個目標，過上健康的生活是絕對不行的——呀，你在幹什麽啊？」
「噓！安靜點！」
我緊緊堵住麗的嘴巴讓她安靜下來。
可是，就算是平安無事地和村上先生商量完，回到公寓裏悠閑休息的時候，麗的興奮勁還沒過。在屋子裏到處找東西，不停翻抽屜，把頭伸進壁櫃裏，不知道在拚命地找什麽。
然後——
「找、找到了！」
麗在床底下拿出一本大學筆記本遞給我。
小說封麵上用黑色簽字筆寫著以下標題。
『小說本』
麗帶著歡呼雀躍的心情看著我。
「…………」
沒辦法。
我舔了舔手指，翻開了筆記本。筆記本的日期是從十年前開始的。伴隨著日期，上麵記載著在中學時惹老師生氣，被女生鄙視而生氣等等的事情。也就是說這是當時十四歲的我下定決心「要成為作家！」，為了寫小說而弄的練習本。是我帶著為了某一天開始寫小說生涯作準備而記錄發生的事情留底這種令人欽佩的心情留下的產物。
當然，現在我已經對任何事情都失去幹勁了。很快我就將素材本放到了茶幾深處，實際上已經是隔幾個月才會記一些素材了。就算不停翻動頁子，也沒有找到特別有趣的話題。
上麵用毫無造作地被薄而尖的鉛筆，寫著『中學畢業典禮上哭了的人數是四人』『函館的高中果然很時髦。能夠到大都市裏來真是太好了』『二班加藤同學能跑得這麽快，真是太棒了』『最近偷東西熟練了』『偷東西被抓了』等等非常無聊的記錄。
不過——進入大學後，到了真正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小說本裏寫的東西一下子多了起來。對小說進行的熱情洋溢的宣言隨處都可以看見。
上麵寫著『因為我是天才，所以我寫得出來』『雖然今天也沒有去學校，但像這樣加深思索，我就能寫出有趣的小說』『開始寫小說四個月加兩周，終於在今天夜晚，我的處女作完成了，老實說我真是天才啊』之類的話——
「……怎麽樣？很懷念吧？」
突然回過神來時，麗正笑嘻嘻地看著我。
有些尷尬的我辯解道。
「嘛，確實是感受到了熱情……但是這又怎麽樣？」
「你看看最後一頁。……還記得嗎？你全神貫注地寫著小說啊。在夢裏也寫著小說，洗澡的時候也思考著故事情節，打從心底想要努力寫出處女作啊。然後你帶著原稿去應征某個新人賞。可是半年之後，你所有的努力被完全否定了。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你還記得吧？在書店裏蹭讀小說雜誌，得知自己的作品落選時你的絕望和決心，現在還記得的吧？」
「…………」
我翻到筆記本的最後一頁。
上麵再次用黑色簽字筆寫了如下文字。
『隻能繼續寫了！不要放棄哦！』
2
在租房的屋頂上，我和朋友們喝酒喝到天亮。
喝著還沒喝習慣的酒的高中生們，開始說著不知從哪裏聽來的人生箴言。
「雖說學習很無聊，但是這樣子果然隻是逃避人生啊」
「但是也不能就這樣度過三年啊。必須做點什麽啊」
「對啊！難得聚在一起，不如組樂隊吧！」
不知是誰的建議，我們沒有多加思考，便組成了樂隊。我買了10000日元的吉他，一位朋友用半截棍子敲打漫畫和雜誌，作出打鼓的樣子。另一位則在卡拉ok店裏練習貝斯。暑假時我鼓起勇氣從樂器店裏借來立體音響，真正地模仿樂隊練習了一下之後，我們的樂隊熱就結束了。
然後我們又聚集在租房的屋頂上，喝酒一直喝到天亮。
「雖說學習很無聊，但是這樣子果然隻是逃避人生啊」
「但是也不能這樣就這樣度過三年啊。必須做點什麽啊」
「對啊！來幹吧！」
但是我們都明白，無論做什麽，無論做出怎樣的年輕人會做的舉動，一切的行動都隻是模仿著「年輕人生活」的無聊滑稽劇而已。盡管我還有小時候開始就有的成為小說家的夢想，但是這個夢想也和樂隊熱一樣地無聊。一瓶啤酒就喝得爛醉的我那晚對著大家宣告。
「我要成為小說家！」
「…………」
在夜晚的租房屋頂上吸著煙喝著酒喊出來的夢想，實在是非常無聊。
可是當時的我，確實懷抱著希望。
即便自己的人生全部是無聊，也希望能夠寫出真正有價值的小說——因為我想成為小說家，想寫出真正有價值的小說。因為那是我真正的夢想，所以我健康地生活著。無論是多麽卑微的夢想，隻要對它有不可動搖的自信，我就能微笑著活下去。
事實上，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快樂。認為高中生活是搜集素材的我，隻是將喜歡的同班同學的舉動寫在小說本裏，就覺得很幸福了。大學中退的時候，也覺得對於一個以小說家為目標的人來說這樣很帥。輟學後仍然窩在屋子裏寫小說的我，正是一個全心全意的模範追夢青年。
我廢寢忘食、連日連夜地隻思考小說生活。即便這種生活沒有價值，我仍然覺得在記事本裏日積月累的數據擁有它真正的含義。即便沒有女朋友，即便對未來感到不安，我也並不覺得非常痛苦。隻要能寫出好的小說，我的人生就完美了。內心帶著這樣的心情寫了半年，終於完成了處女作。然後我將這份原稿送去參加新人賞，隻要能出書我就滿足了。這樣我的人生便終於圓滿了。我緊張而興奮地等待獲獎的公布。
可是過了幾個月後，當我得知自己耗盡心血所寫的處女作在第一次選考中就輕易落選了的時候，在悲慘的六疊一間混亂了。我覺得自己的人生被完全摧毀了。我已經沒有才能了嗎？寫出有價值的小說這個夢想，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實現的嗎？我在租房屋頂上吸著沒有吸慣的煙，喝著酒大叫「我要成為小說家！」的夢想，果然是沒有意義的嗎？
可是——我認為這裏不能搞錯問題。
確實「我要成為小說家！」這個夢想很無聊。
無論能否成為小說家，這個夢想都很無聊。窩在屋子裏努力的身影很無聊，新人賞落選時的慌張的樣子也很白癡。那和「被女友甩了！」「應聘失敗了！」之類的哀歎一樣無聊。當事人雖然非常拚命，但從旁人角度來看，這些話題都很無聊。
所以人生本身是不存在任何價值的，我們必須再次認識到這個事實。必須讓大家知道我所想要的價值隻在
小說當中存在。而且我不能放棄。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都必須一直寫下去。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呢。不是什麽也沒有了嗎。沒錯，隻要「總有一天，我一定能寫出自己滿意的小說的」這種夢想仍然潛藏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就能夠一直活下去了。下定決心的我，今後也一直要健康地活到死為止。
所以，我寫下了『隻能繼續寫了！不要放棄哦！』
在小說本裏潦草地寫下這些話以表決心的我，心情舒暢地陶醉在自己那小說家之魂當中。落選一兩次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啊。在夏熱冬冷的六疊一間裏，當時的我燃燒著宏偉的希望。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出色的『超人』了——
「——也就是說，你是想告訴我這件事嗎？麗？」
「哇！你終於明白了，瀧本先生！」
麗點燃炮竹，對我的覺醒表示祝福。
「要說的話確實如此。我的人生目標是寫出好的小說。自我懂事以來，我活著就隻是想這件事呢。確實仔細想想，小說才是我活著的意義啊」
麗「嗯嗯」地點了點頭。
看到麗那可愛的舉動，我的心裏確實充滿了希望。我揮舞著拳頭宣布。
「好，從今天開始我要再次集中精力寫小說！小說是一個非常好的腦內目標！」
然後麗露出驚訝的表情問道。
「……腦內目標是什麽？」
「存在於我腦內的目標啊。自己腦子裏捏造的女朋友叫做腦內女友。同樣地，自己捏造的目標，叫做腦內目標」
「那、那目標不就是假的了嗎！」
麗有些慌了。
「不，我對我的腦內目標和腦內女友有同樣程度的愛哦。我就像愛你一樣地愛寫小說哦」
為了證明這個事實，我嘩嘩地將把頭腦變好的聰明藥劑喝了下去，啟動電腦打開記事本，飛快地敲打鍵盤，開始了新的小說寫作。
『小說』
「看吧！我寫出新的小說了哦！我到死為止還能寫出很多很多的小說哦！」
然後我將那羞恥的小說本撕成粉碎，扔進了可燃垃圾裏。
就在此時，另一邊一輛選舉車疾馳而來。
「請大家多多多多支持多磨區的玉井，多磨區的玉井，多磨區的玉井」
反複叫「多磨區的玉井」，就和下定決心『隻能繼續寫了！不要放棄哦！』一樣，擁有很強的說服力。
——沒錯，加油啊，大家加油啊。感動的我揮手支持選舉車。我也絕對不會放棄的。克服艱辛困苦，越過高山跨過田野，我到死也要寫小說。這是我的生存意義，是我人生的全部意義。我不禁理解了尼采的話了。（譯注：以下出自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精神三變理論）
人類首先是駱駝。努力「為了實現夢想，嚐試自己的力量，今天也要加油！」的正是駱駝。駱駝背負著沉重的貨物，晃晃蕩蕩地向著遠處走去。
然後駱駝變成了獅子。當夢想在某種程度實現之後，獲得能夠將各種價值觀盡可能地相對化的大腦的駱駝卻焦躁地說「但是我仔細想了想，不管什麽夢想和目標，都是沒有意義的，無聊的，隻是疲勞而已！」那樣子就是獅子。獅子生氣了，將所有的價值擊潰了。無論女朋友還是寫小說都很無聊。一切的一切都很無聊。
但是隻是嘀咕「很無聊」的話，人生就真的很無聊了。於是獅子為了打發時光，思考隨便玩什麽。他想到了「再來寫小說吧」這種隨心所欲的想法。然後他再次隨便捏造了一個腦內目標，嘿嘿笑著寫出了小說。人就這樣終於變成了天真無邪的嬰兒，它的名字就為『超人』。
「哦哦，看吧。『超人』終於誕生了。到此，『超人計劃』完結了，可喜可賀！」
我緊緊抱著麗，不斷地轉圈跳舞。看吧，這種輕快和無意義，雖然世界上有很多大叫著「不知道生存的意義」「實在是太空虛了，什麽都不想幹了」「也就是說人生是不可理解的！」之類的話，燒炭而死的人非常多。不過慢著，這些都是白癡的舉動。說是因為寫不出有趣的小說了，那又怎麽樣。說是人生失敗了，那應該怎麽改變呢，說是因為痛苦難過，那又有什麽意義呢？不是完全一樣的嗎。全都是無所謂的問題不是嗎。去年的我確實在研究結實的繩結打法，在yahoo上搜索去樹海小道的路怎麽走。那是9月20日的早上，我24歲的生日。我已經明白自己沒有寫出出色小說的能力，在秋天的公園裏哭了。我嗚咽地哭成淚人，寫下了『我要放棄了。我要放棄寫小說了』的郵件，下定決心去樹海旅行，把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
可是，在用膠帶給工口漫畫打包的時候，我被荒謬的動畫插畫勾起了色欲。我就這樣小聲地偷偷笑了。真是的，一切都是白癡、無聊，什麽創作的煩惱，什麽人生的意義，這些全都隻是腦內妄想而已，那時候我終於明白了。沒錯，活著沒有意義，死了也沒有意義。我在那一天下定了決心，冷靜地直視這個毫無意義和依據，單單隻是存在的現實世界。接下來到死為止都隻是打發時間。隻是隨便到處閑晃——可是我不接受教訓，把麗呼喚了出來。
「這樣絕對不行！」
我將手放在麗的肩膀上，微微搖了搖頭。
「……不是的，麗。已經不存在什麽好事和壞事了。我不過是終於注意到那句話而已了。而且，那也沒有任何奇怪的感覺，非常理所當然的話，並不是在哀歎。——那就是『神已死』」（譯注：『神已死』是尼采的一句名言，意思是對宇宙或物質秩序失去信心，否定絕對價值——不再相信一種客觀而且普世存在的道德法律。）
就在這時。
麗突然臉色蒼白地注視自己的雙手。
然後她的右手手掌捂著胸口，直直盯著我。
「……喂，瀧本先生，你喜歡我嗎？」
我點了點頭。
麗花了長時間，擠出了一個微笑。
「那麽我們一起約會吧。我們馬上去約會吧」
麗牽著我的手走出了公寓。我被催促著騎上了電單車，向著車站前駛去。在停車場停車脫下頭盔後，麗將額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來吧，讓我們一直約會到傍晚吧。話說你的神是什麽時候死的啊？是在蘑菇世界裏淩亂的那個夜晚？抱頭悲歎『我再也寫不出有趣的小說了！』的那個下午？不，在我看來，神大人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啊。你隻是被夢境困住了而已啊。然後現在你終於從夢裏醒過來了。——但是在那之前，先去漫畫咖啡店吧。請在你經常去的店裏看著我。請告訴我你喜歡看的，店主先生也會進貨的書。然後，請到cd店裏去買好聽的音樂來聽。肚子餓了就去吃拉麵吧。很溫暖很好吃的哦。咻咻地很好吃的哦。可是他終於來了。你看，他來了讓你發現了重要的東西了啊——」
約會累了的我們在車站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和煦的夕陽照耀著我們。麗用手指著小田急生田站的扶手電梯。 不久之後一個樣子寒磣的西方人下來了。他在書店前賣水果的大嬸那裏買了一串葡萄。得到又大又甜的葡萄的他如傻瓜一般低語「成為我這樣的哲學家之後，和自然和大家都能夠很親切相處啊！」（明明大嬸隻是因為他樣子像個流浪漢悲哀而已……）
但是他終歸是個自信滿滿的男人。他很有精神地挺起胸膛，深深吸了口氣大叫起來。以比選舉演說和為新開業的牛角店派傳單的兼職員工更加更加舒暢和晴朗的聲音，向我們說出那句話。
「神已死！」
「嗬嗬，現在還說什麽廢話呢，那個人。因為瀧本先生早就已經相信『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一切的價值，早就已經消失了，神大人早就已經死了……所以你完全
沒有必要悲傷哦。拜托，打起精神來——」
「然後今天最後的神也死了哦！」
「那、那個人向這邊走過來了哦」
我掩護著麗。那個人要做什麽呢，我不知道。
「對了，快逃啊，麗！」
「為什麽要逃？」
麗溫柔地按住了我。
「因為這樣子的你才是你」
「為什麽要逃？他哢嚓地將所有神都殺了。但是長年依附在你身上的神，『找真正女朋友的欲望』、『寫小說的欲望』早就已經死了，所以他並沒有可以殺戮的對象，所以你放心吧，像往常一樣嘿嘿笑著就可以了。但是瀧本先生，拜托請一直和我牽手到最後吧。老實說，我非常害怕啊。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啊。但是絕對不行，因為我，對了，我是你最、重要的——」
終於明白過來的我大叫道。
「麗，你——！」
麗哭著笑了。
*
我早上七點起床，洗好臉刷好牙，騎著電單車去了家庭餐廳，一邊吃著400日元一份的早晨套餐，一邊想著今天要做什麽。
總之先去生田綠地散步吧。
我迅速吃完飯，用了十分鍾飆車，向著大學內的綠地走去。一邊在岡本太郎美術館門前閑逛，一邊想著今後該怎麽辦。
總之先騎著車閑晃一下。
在住了六年還不太清楚路怎麽走的附近街道上，隨意地向左向右轉。累了之後就回到公寓裏，裝成工作的樣子，厭倦之後又坐上車，到舊書店去買漫畫。
「…………」
今天天氣真是好啊。非常漂亮的晚霞。在星星出現的時候我鑽進了被窩裏。幾次夢見了坐在船上隨小河流動的女友。早上醒來的我問道。
「我該怎麽辦才好？」
「…………」
沒別的辦法，我洗好臉刷好牙，今天也坐上電單車去了家庭餐廳。
我一邊吃包一邊想。
至少想知道吊唁的方法。是餞行好呢，還是悲傷地哭著悔過好呢——我不知道。
不知道。
騎著車子不斷向前，前麵看到的是未曾見過的風景。
登上瞭望台俯視街道，眼前是無盡延伸的不可思議的世界。
我說道。
「那些建築物、公寓和屋子裏，居然住了很多很多人，真是奇怪啊」
「…………」
「不久前，我的曾祖母去世了。小時候她背著我到海邊去的哦。真是不可思議呢。這是什麽情節啊」
不久之後有人帶著家人坐扶手電梯上了瞭望台。
我聳了聳肩，回公寓開始打掃房間。
一邊用吸塵機吸塵，一邊想起她最後說的話。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但是絕對不行，因為我，對了，我是你最、重要的——」
我最重要的、我的神，最後僅存的希望碎片，美麗而溫柔的女神麗——在那一天那一刻，死了。難以忍受的失落感——不，甚至連「難以忍受」這個詞都說不出來了。我即使再失去任何東西也哭不出來了。
神已死，就是這麽回事。
「…………」
在奇妙的平靜心情中，我用吸塵機打掃了屋子的每個角落。
從左到右，細心認真地開著吸塵機吸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