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進入新世紀,世界轉向邪惡的方向前進。


    金融危機、通貨緊縮、戰爭、脫發惡化、銀行結餘警戒線——現代已是末世了。


    但是彌勒菩薩需要等到56億7000萬年之後才會幫助我們。現在不自食其力,明天就又會失業了。在這種危機感的驅使下,我開始寫文章了。通過連載文章,多少重拾了寫文章的那種感覺,漸漸地想寫一些新的小說了。在這種想法中,我時隔兩年開始了工作。


    可是你猜如何。經過三個月的連載,我不過是增強了自己「沒有出路!」的確信而已。隻是想不斷地平複心情而已。這到底是怎樣的因果關係呢——?


    啊,這樣子我還是變成貝殼沉到馬裏亞納海溝好了。或者變成鼴鼠鑽到太平洋板塊之下好了。我沒臉麵對世人啊。這麽沒有意義的我,不正被大家嘲笑著嗎。你看,現在大家不也指著悲慘的我嘲笑嗎……


    如果是稍早之前的我的話,此時會被這樣強烈的「被社會大眾鄙視的妄想」所侵襲,連去附近的便利店都不願意,但我已經是24歲的出色大人了。無論何時我都不會害怕那無聊的被害妄想的。


    畢竟世人沒空指著我哈哈哈地笑。沒有人會去注意路邊的石頭。


    ——來吧,舍棄奇怪的想法,今天也神采奕奕地去便利店吧。


    拿著往常吃的便當到收銀處排隊吧!


    就在這時。


    「來試吃新鮮的麵包嗎?」


    一位辛勤打工的少女把果子包遞到我麵前。


    「我、我開動了」


    雖然因為在便利店裏意料之外地和女性對話,我焦躁了起來,並行跡可疑地結巴了,但我還是一點一點地吃了起來。


    「很甜很好吃的哦」


    「那、那麽,我要三個吧」


    「哇,太感謝了!」


    ——看啊,看到特意推薦我試吃,而且還露出這麽爽朗笑容的打工小姐對我表達的好感了吧。正如從這一章裏我所說的,如今已經幹脆利落地放棄人生,瞬間變為無目標青年的我,現在也滿溢著光輝的人類魅力。沒錯,身為求道者不這樣是不行的。沒有能夠讓素不相識的人分享香甜美味的麵包給你吃的魅力,是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求道者的。


    或者說——我突然注意到了。仔細回想一下,我至今有過幾次和漂亮勤勞的打工少女進行溫暖人心的交流經曆。


    「需要熱一熱嗎?」


    「拜、拜托了」


    「啊,這些過了保質期了。我拿些新的過來」


    「抱歉」


    經過幾番交流之後,察覺到我的魅力的少女,或許已經對我懷有了淡淡的傾慕之心了。其實,仔細想來的話,今天早上她所展露出來的美麗笑容不就可以得到解釋了嗎。


    但是……這可是非常不尋常的事態。回公寓的我,一邊一隻手拿著果子麵包一點點吃著,一邊想著不久之後積極與她碰麵的場景。這件事確實是非常有可能發生的。真正的戀愛很多就是從這種不期而遇開始的。多年來飽讀詩書的腦袋積蓄而來的睿智,讓我得知了這個事實。


    「糟糕。該怎麽辦呢……」


    胡話和妄想沒有邊界地持續著,我一邊冷笑一邊活動著下巴,很快三個果子麵包已經順利地被胃吸收了。我把窗簾拉起來,刷了牙洗了臉,為了應對吱吱喳喳吵得要死的小鳥塞上耳塞,躺到了床上。


    散步時去便利店,到公園觀察螞蟻,有點困了就去睡覺。當我想讓心情有點躍動的時候,我就沉浸在極其放縱的妄想之中——


    當然,這並不有趣,什麽也沒有。


    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


    ——例如五秒後隕石直接擊中這棟公寓,讓我幹脆地消失吧。然後我就能名正言順地得到前往天堂的郵票了吧。


    爬上軟梯,在超過海拔500米的地方,感覺空氣的味道也變好了。就像是飄著水果香味的南方地區。


    側耳傾聽,不是還能聽到某些天女們的低聲細語嗎。仔細一看,款待我的天女們不是在雲上整齊列隊迎接嗎。或許天國是能滿足我一切願望的地方啊!


    「好、好!」我隨意縱情於她們之間。


    可是就在這一係列的願望實現之後,我點煙吸的這一刻,我明白就算到了天堂,仍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那就是——「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的人生意義到底是什麽?」


    最崇高偉大的神明大人告訴了我。


    「哎呀瀧本君,你的人生意義就是像這樣不斷地輪回轉生,讓自己的精神水平不斷提高」


    可是這種話和蒙提?派森所規定的人生意義,也就是「注意健康、讀好書、和所有人相處融洽」是同樣意義的傻話而已。不管說出如何正確的話,在「和我處在同一個世界」這一點上,這位神所說的都是胡說八道。超越性的真理在一切意義上都處於這個世界之外。因此就算死了之後上了天堂,或者是提升了次元,和超次元取得了聯係,人生的意義也是永遠無法參透的。沒辦法,隻能和天女一起吃甘甜的葡萄了。而且總有一天我也肯定會厭倦、討厭這種後宮的。(譯注:蒙提?派森(monty python)是英國一組超現實幽默表演團體,其創作的英國電視喜劇片『蒙提?派森的飛行馬戲團』在bbc上播出,在英國喜劇上產生了經年不息的影響。)


    雖然肯定會有人對我的話感到驚訝,「哎?以後宮狀態生活不是最棒的嗎?」這樣的人請務必參考一下佛教偉人龍樹的傳說。那是非常久遠以前的故事,年輕的龍樹結束艱難的學習,精通了各種技藝,對世界上的事情已經大致掌握,所以他下定決心,從今以後我隻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我要順從欲望活下去!然後他迅速地從仙人手中學會了隱身術,潛進國王的後宮裏,換了一個又一個,想怎麽做就怎麽做。獸欲縱情釋放。可是他做的壞事很快就被警察發現,一起玩隱身的朋友被官員幹脆利落地斬殺了。那時候龍樹終於注意到了——啊啊,就算是做想做的事情,最後也不過是空虛而已啊!


    「…………」


    沒錯,真的是空虛。


    ……我已經連隨心所欲的腦內妄想都無法讓自己滿足了。


    和便利店店員進行的淡淡的戀愛妄想也是如此。


    所以,隻有散步的方法了。


    因為夢想和希望都消失了,不,因為我注意到自己本來就沒有什麽支撐我的夢想——我隻是想從事奇妙的服喪活動,眺望螞蟻。


    當然這些完全沒有意思。


    但是,結果都是束手無策。


    2


    於是,如此以觀察蟻窩作為愛好的半待業24歲青年,偶爾也會開車出去。


    也會有時候開外國車到大街上兜風。


    ——當然,駕車是迫不得已的。我確信事件的開端在我本人身上。那就是我的充氣娃娃購入計劃。


    大概是一個月前的某一天,正在仔細上網的我一下子就墜入愛河了。她的商品名叫做dy girl,是日本引以為傲的orient工業使用最尖端技術生產的漂亮人偶。翻到商品介紹的頁麵時,看到上麵寫著一首詩『打開箱子的時候,砰地聽到小小花朵綻放的聲音。溫柔的目光輕柔地包裹著我。似乎會發生什麽很好的事情』,感受到超人到來預兆的我,稍微猶豫了一下,就向村上先生發了一封郵件。


    『為了下回的取材我想去買充氣娃娃。我想寫通過充氣娃娃來獲得三次元的女朋友這個話題。到旁邊的公園裏拍下約會照片,把讀者嚇破膽!』


    此時我並沒有感受到小說家這種職業的神聖。小說家不過是在世人背後指指點點「這個變態!」的


    時候熟練地拿出借口「哎呀,什麽啊,隻是小說素材而已啊。這麽說來澀澤龍彥不也和從四穀simon那裏得到的美少女關節人偶談起戀愛了嗎。果然和人偶戀愛作為作家的嗜好是理所當然的啊」,還能製定「通過將戀愛對象設定為無機物,就能將自己的精神從渺小的願望中解放,再進一步就能夠成為出色的超人了!」如此漂亮的方針。(譯注:四穀simon,原名小林兼光,是日本著名人偶作家。開辦了人偶教堂simon doll,教授人偶製作技巧。)


    現在已經不是猶豫要不要買的時候了。來吧,衣服是選擇連衣裙還是女仆裝呢,還是幹脆把所有種類都買下來呢,人偶的價格是13萬元,而服裝一件15000元,這些積蓄我是有的,沒錯,以後我們從早到晚要說很多很多話哦——


    「買了新的服裝呢。不試著把衣服穿上看看嗎」


    「謝謝你瀧本先生——呀好色啊,不要看我!」


    就這樣瀧本和女朋友(人偶)都滿臉通紅,那正是如地獄般的愛情喜劇構圖,任何事情隻要有豐富的想象力和運氣就能克服——嗚嗚嗚,隻要腦子裏詳細描繪和女朋友一起生活的情景,我就會感到興奮雀躍。好,就幹脆地拿出13萬吧——!


    但是這份戀愛在收到村上先生的回複郵件之後就煙消雲散了。


    他委婉地阻止我說。


    『……前幾天我買了部新車,一起出去兜風吧。隻要吹吹外麵的空氣,心情肯定能變好的』


    當然,我是無法理解的,在是否應該買充氣娃娃這件事上,我發了兩三封郵件和村上先生進行了激烈的討論。我絕不能就此認輸。大人總是這樣的。局限在既有概念中,對我們的心情一點也不了解!


    可是讀了村上先生如安撫發瘋青年的腦子般的冷靜回複後,我總算是恢複了冷靜。不能因為買人偶爾用光本來能夠用三個月的存款。要買等錢寬裕一點之後再買吧——


    就這樣,購買計劃一筆勾銷了,取而代之的村上先生的新車駕駛計劃,在四月天氣晴朗的今天平安無事地執行了——這就是開車的緣由,作家代理及其旗下的小說家,開著一部醒目的檸檬黃外國車,在東京市區裏奔馳的因由。


    ——哦哦看啊,是裝潢漂亮的外國車啊。坐在迷你寶馬車副駕駛座的我一臉不可思議地叫道。


    「哇,現在計速器的指針在正中間呢!」


    「嗯,因為這車是禁止吸煙的」


    「沒錯沒錯,之前喝了的聰明藥物現在已經完全發揮效用了哦!買了真是太好了,對吧?」


    「那麽稿子也能順利寫出來了呢」


    「…………」


    老實說,就算是和村上先生一起兜風,我也隻是緊張得不停胃痛。自從兩年前相識以來,我對他的眼光就害怕得不得了。村上先生的想法好像是帶我去能夠取材的地方,我決定哢嚓哢嚓照幾張照片作為證據,然後趕緊回公寓去繼續呼嚕呼嚕睡覺。


    「可是……今天天氣真的不錯呢」


    這是捏造超人計劃最終話最合適的氣候了。早上我停下車,在放著爵士樂氣氛良好的咖啡店裏美餐了一頓。然後在萬裏無雲的晴空下的大街上,優哉遊哉、悠閑地散步。


    「話說這條街叫什麽名字啊?」


    我一邊在人山人海的站前十字路口等待紅綠燈,一邊問旁邊的村上先生。


    「叫做三鷹」


    「啊……是因為動畫海報而有名的……」


    我快速地說起來。


    1996年,在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登場的20世紀最偉大的女主角『綾波麗』的海報,是由三鷹市水道局製作而成的。身著浴衣的麗向市民訴說水的重要性的海報,自然在世界上引起了軒然大波。海報被盜的事件不斷出現,全國人民蜂擁到市政廳詢問『還有海報嗎?』。結果,市政廳的日常業務無法進行,城市的中樞在當天癱瘓了。還有不知哪來的消息說jr三鷹站會派發教育市民的角色周邊產品,當時住在北海道鄉下,每天過著健康生活的白癡高中生也一個人出來租房子想買綾波麗周邊,最終隻留下了悔恨的淚水。如此酸甜的青春回憶。是嗎,原來這裏就是那個三鷹市啊,真是讓人感動——


    啊,不知不覺就歪到了綾波麗的魅力上了。回過神的我慌忙閉上了嘴巴。


    我也已經是大人了。在工作的上司麵前,是不能滔滔不絕喋喋不休地說以前動畫的話題的。你看,很快就到大公園了。這裏就是有名的井之頭公園啊,看到裏麵陽光照耀的椅子上坐著一位翻著文庫本的知性女性,我想起來三鷹市是一個文學城市。


    沒、沒錯,即便這裏每年都生產完全麵向宅的宣傳海報,也肯定不是動畫街——!


    「啊,難得來到這裏,不如去下旁邊的吉卜力美術館吧?」


    村上先生說道。我點了點頭。我本來還想去那裏買同人誌的,但是到了之後才發現,吉卜力美術館並不是那種地方。裏麵沒有cosyer,因為必須事先預約才能進去,所以我們在因情侶和家庭參觀而熱鬧的美術館門口哢嚓拍了幾張照片作為紀念。


    因為就這樣離去有些不甘,我試著向四周的情侶挑起怨念。


    發出了「在這種平常日子裏約會啊。這種小市民般的幸福就能滿足,我真羨慕你們的悠閑啊。我真羨慕你們能像羊群一樣為了進館,等多長時間都行的家畜精神啊」之類的詛咒。


    可是我並沒有對自己的膚淺產生怨恨,精神就像池塘的水麵一樣平穩,既不感覺有趣,也不感覺悲傷。


    沒有辦法,還要繼續以平靜的心情去散步——不過,村上先生到底是在往哪裏走啊?


    盡管似乎是有什麽確切的目的地,但是我卻沒有問「我們到底是去哪裏?」,而是問了一個比較含糊的問題「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總覺得在這個新的世紀裏,世界都變得醜惡了。大家都走投無路了。我認識的人有些想辭職不幹,有些非常無聊,全都是說這樣的話。完全沒有對未來的展望。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盡管這是個非常抽象的問題,但是之前我讀的『職場生存術』當中,寫著『向上司問一些年輕人問的問題,能夠激起他的自尊心』。也就是說,上司麵對為無聊問題而苦惱的青年人會產生短暫的優越感,帶著良好的心情滔滔不絕地訓話,『這家夥也挺可愛的啊』,提高對他的印象。與其問注定是無聊的目的地在哪裏,不如聊一些建設性的話題更好。


    哦哦——不愧是村上先生,源源不斷地說出珍貴的訓話來了哦!


    「年輕人經常被固有的概念局限呢。所以討厭日常生活吧。也就是說你還沒有邁步走在自己真正的人生道路上。——但是啊,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人生沒有既定的軌跡哦。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


    「哈,原來如此……」


    我帶著老實的表情,將他的話當作耳邊風。


    雖說「沒有邁步走在自己真正的人生道路」,可是我已經過了能喝酒的年紀四年了,如果是繩文人的話,現在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了。說出如此隨便的話的人,真的是完全受不了。


    沒錯,別相信三歲以上的人……因為長時間走路所造成的倦怠讓我的心情有些糟糕。


    我決定回到公寓之後就一直睡到明天中午,低著頭繼續走路。走了超過七公裏之後,村上先生說道。


    「好了,目的地到了哦」


    「……這裏是哪裏啊?」


    我抬起頭環視周圍。


    眼前是一座帶有宏偉大門的巨大寺廟。


    那麽——


    是要我當坐禪的修行僧嗎。是要我進行坐禪的一日體驗嗎?


    ……嘛,也沒什麽所謂了。小說寫完之後,要我做和尚也可以,出家也可以。我已經不會在意大家「瀧本江郎才盡出家了!他已經完蛋了啊!」之類的嘲笑和謾罵了。在這之前我還每天花兩個小時在google上搜索我的名字,看世人是怎麽看待我的小說的。我以前是非常在意公眾是怎麽看待自己的。但是,這些事情都非常無聊,所以我已經不做了。


    要生要死隨意就好。我的人生已經一隻腳陷進這非常懈怠的人生了。我的晚年已經開始了。但是大家要加油啊!我會在這裏支援你們的,所以大家也要加油哦?我會在這裏像機器人一樣,一直自動工作到死的。啊,這裏有個香錢匣,香錢匣是放錢進去的東西。我放了100元進去。大家能夠幸福就好了——可是就在這時,村上先生帶著我向墓地走去。通過羊腸小道繞到寺廟後麵,就看到一個墓了。嗚嗚嗚,埋進去吧!把我埋進墓裏去吧!


    「哈哈哈,你在玩什麽啊瀧本先生。也請你來找找吧……好像是在這邊……」


    村上先生在找著什麽。


    不久之後,他從口袋裏拿出數碼相機叫道。


    「有、有了!這個就是太宰治的墓!來,請在這裏雙手合十,發誓『太宰老師,我要成為二十一世紀的太宰治』吧!」


    「…………」


    「這麽說的話,前些日子我給你想了新的廣告標語哦!——,『二十一世紀的太宰治』!怎麽樣,感覺會很出名呢!」


    村上先生就像思考如何用氣球製作能夠飛上月球的火箭而得意洋洋的小學生一樣,露出了輕鬆、舒暢、發自內心的笑容。


    嗚、嗚哇……


    看著一隻手拿著數碼相機在墓地裏吵鬧的他,我內心的大門靜靜地打開了……


    但是墓地攝影會還沒有到此結束。


    「來,這次請看後麵!那是森林太郎的墓!在這裏雙手合十,祈禱『歐外先生,請讓我成為二十一世紀的出色文豪』吧!」


    就這樣哢嚓哢嚓照相的他,接下來帶我去了一條橫穿大街的小河。


    他用敏捷的動作翻過圍欄,踩著樹木的枯枝,在玉川上水邊上用照相機擺著姿勢叫道。


    「接下來,就在玉川上水舉行太宰的降靈會!」


    他那頭腦脫線的奇怪舉動的,給我帶來一種上百本科幻小說造成的驚奇感。不愧是在〇川書房裏長年擔當編輯的人。在小鳥的鳴叫聲和小河的流水聲中,村上先生的命令「擺出更像太宰的嚴肅表情!」在我的腦中就像牛油一樣融化了。我親眼看到了他「不拘泥於既成概念的大人」的身姿。


    然後不知不覺地臉上有點什麽東西——這是什麽,眼淚?


    「……嗚嗚,活著真是對不起大家」


    「就是這個樣子!隻要做不就可以做到嗎!」


    「……現在我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不幸」


    「非常好的太宰啊—,已經很好地變成太宰了!」


    「隻是一切都過頭了。隻是一切都過頭了」


    「對啊,過頭了啊,一切都已經幹脆流逝了,就像這條河流一樣」


    沒錯,philopon(譯注:一種幻覺劑)也好,在內心鼓掌喝彩也好,這一切都是無聊的河水流動而已,但是就算無聊也有有趣的一麵不是嗎——這話他說沒說我不記得了。接下來村上先生帶我去了山本有三紀念館。在廣大的占地上高聳著非常威嚴的歐式建築,將我壓倒。以寫作為生居然可以賺到那麽多錢,這個事實讓我心灰意冷。


    「你看,看看這麽氣派的屋子。這棟屋子比你的公寓大多少倍啊?」


    「哎—,大概幾百倍吧?換算成錢的話是幾千倍?」


    我的六疊一間的房間,大概隻相當於某個有暖爐的客廳三十分之一的空間。


    村上啪啪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沒錯,因為他就住在這屋子裏。因為建造出了這樣的紀念館,所以他才說這個無聊那個空虛的」


    「……我、我隻要努力,也能買到這麽好的房子當家嗎?」


    「不行吧,不過也不是一點可能性也沒有」


    到底怎樣啊!


    「那接下來去咖啡店吧。稍微休息一下,吃點甜甜的冰激淩吧。啊,有煙灰缸嗎?啊謝謝,給你,你要吸煙的吧。——那麽一邊吃一邊吸煙,一邊跟我說話吧。請跟我說某個消失的東西的話題吧」


    那麽我就開始說了。我唾沫橫飛充滿熱情地說了起來。我告訴他,在這小說開始連載的時候,很重要的東西已經消失了。兩年前,在我對自己的能力感到絕望,完全無法相信用自己的話寫出來的文字的那個夜晚,世界腐爛,變成了廢墟。我該為何而生,為何而辛苦活下去呢,一直以來本應明晰了的人生目標化為了泡影。


    ——啊啊,不知何時我剃了光頭,不過這並不羞恥。我試著在nhk的電視節目裏征集女朋友。盡管我和以往一樣行跡可疑,但精神上並不覺得特別羞恥。我尋找著真正的苦惱和害羞,將過去一個晚上發生的讓人麵紅耳赤的場景寫成文章,將頭腦壞掉的地獄行程展示在眾人麵前,然後又去了澀穀和箱根——但是完全沒有找到苦惱。有的隻是疲倦。一切都隻是讓我感到麻煩,最後還讓女朋友也死了。


    沒錯,光輝被消滅了的話,黑暗也會自然而然消失,隻有一層薄霧的含糊世界在眼前鋪開。到處都是灰色的僵屍世界,從活死人眼裏看來的死人世界在眼前鋪開。我明明應該對此感到討厭的,但是連「討厭」這種心情都消失了。我已經無法對任何事物抱有好惡之情了——


    *


    「不……你不是明白的嗎?」


    日暮降臨的時候,村上先生拿著發票站了起來。


    「這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消失的。——啊,拍的照片明天帶給你吧。能夠照到神似太宰的樣子真是好呢」


    我也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缸裏,背上了書包。


    「……不可能的,我心裏的對象已經消失了,我無法成為太宰」


    「那隻要超越太宰不就行了嗎。你的老家可是比太宰還北哦。資格非常足夠了。隻要稍微找一找就能找到心中的對手了。嗬嗬,『二十一世紀的太宰治』這個標語果然能行呢。——那麽,就請回到公寓之後就趕緊麻利地寫作吧!」


    村上先生開著迷你寶馬一下子消失在街道上。


    在夕陽照耀的大街上隻留下一個人發呆的我,到車站前的遊戲中心玩脫衣麻將。當然,一點也不有趣。我帥氣地將左手揣進口袋裏,一邊吸煙一邊坐立不安地嘀咕道。


    「但是,結果還是沒有辦法。因為她已經死了……」


    所以我應該已經沒有任何疑惑,到死為止都能保持一種安穩的心情了。在沒有煩惱的平靜心情中香甜睡去。


    可是剛才的太宰降靈會讓我的心情稍微有了一點變化,一想到那沒有意義的胡話就想笑。在車站的電影售票處,一個看似喝得爛醉的大叔糾纏著售票員。


    「小姐你是鄙視我嗎!」


    「不,我並沒有鄙視你」


    在窗戶裏坐著打工小姐用事務性的口吻回答,中年大叔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啊啊笨蛋啊,真是笨蛋啊。我觀察著他們,在旁邊走過。就在這時,我和一個騎自行車高速衝過來的主婦撞在一起,我的小腿被正麵重擊,摔倒在地。


    「不,沒問題,一點也不痛」


    因為很害羞,我迅速混進站前的人群裏,擦了擦眼淚。


    在腳上的疼痛止住前停下腳步,望了望四周。


    果然,平和的黃昏,光與影交織中來回走動的人群,都沒有必要大書特書,大家隨意地到處走動著。在附近的小河裏,


    有很早以前因為喝酒和幻覺劑使得頭腦一片混亂而淹死的小說家。在小河旁邊建著一座紀念非常偉大的文豪的巨大洋館。而且今天的夕陽非常耀眼,把大家和我都照得滿臉通紅。


    這些事情,最後果然還是沒有任何意義。神明完全不存在,世界上非常危險而沒有根據,一瞬間就可能消失的——


    「…………」


    我買票坐車回家。在回家途中我去便利店買了當做晚飯的麵包和豆乳。在平常的公園平常的長椅上,一邊觀察老貓,一邊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吃晚餐。建築物的縫隙中月亮閃爍著廉價的光輝。我用雙手擋住了眼睛。


    如果不遮住眼睛,我又會產生一些無聊的誤解,向著超人的道路邁進了。那條道路、這條道路、那樣的道路,我已經不想走了。所以我平複心情,遮住眼睛,那樣的葡萄是酸的。我堅持認為你們所喜歡的事物,對深深煩惱於人生意義的我全都是垃圾……不,不對,並不是這樣。我所到達的境界,和嫉妒的無名怨憤沒有任何關係!相信我,是真的——!


    可是她小聲地嘲笑我。


    我注意到自己又回到了出發地,不服輸地說道。


    「……嘛、嘛算了」


    超人的道路就像是畫圓圈一樣,我不斷地在同樣的道路上轉圈。而且她大概並沒有死。就算消失了,形態改變了,也一定會繼續迷惑著我。我眯著眼睛想象著月亮的幻影。我看到了在月牙邊緣坐下來,優雅微笑的她。吹拂臉龐的晚風來自她的呼吸。腳邊沙礫的感觸,樹木搖動發出的沙沙聲都充滿了她的氣息。到處都是她的身影。


    「……但是,這也隻是幻影吧?我又開始做其他夢了吧。啊啊,總有一天我能夠再次將你抱在懷裏吧。可是你又會輕輕地溶化消失吧。——就是這樣的遊戲吧?一直持續到死,甚至死了之後還不會結束,在你的幻影催促中奔跑的馬拉鬆,就是超人道路吧?」


    「…………」


    當然,沒有任何回答。


    我將麵包袋揉成一團,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回公寓之前,再次閉上了眼睛。


    ——哼笑著低聲說「看啊」。


    幻想的月亮不斷眨著眼睛。


    月亮一直都在那裏照耀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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