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帶領著「陰影」出現了。


    這個說法沒有絲毫誇張,當『他』出現之後,太陽立刻變昏暗了。充滿澄淨光輝的早晨恍如異界,被陰森的陰影所籠罩。


    變化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徹底改寫了周圍的世界,轉瞬之間將清晨的清爽河岸變成了黃昏下的危險河邊。


    那個男人有著一張俊俏的臉,一身與時代脫節的裝束,就像從戰前的時代誤闖到現在的時代一樣。『他』身著一襲風衣,那是比黑色更黑,卻又並非徹底之暗的夜色。『他』超然地佇立在氛圍驟然一變的世界中心,就如同“黑下來”的現象是圍繞著『他』發生的一般。


    『他』冷笑起來。


    長發之下的白色麵容標致得令人膽寒,其中的一部分——嘴就如同以新月形割開的一般微微張開,嗤笑著。


    隔著那副圓框眼鏡,我與『他』四目相交了。


    那漆黑的雙眸黑暗、深邃、虛無,仿佛能將一切光芒吞噬殆盡,裏麵除了黑暗什麽也映不出來。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是何方神聖。


    『魔人』


    我從別人口中聽說過一個傳聞,講的是住在這座城市裏的魔人。


    『他』自黑暗出現,乃是活著的都市傳說。『他』誕生於夜,乃是不滅的黑暗使者。


    殊不知確有其人……


    『他』無聲無息地從我身旁穿了過去。


    束起的黑發漸漸從我眼角消失。然後,我能微微看到那張側臉……看到『他』在細語。


    「……勸你住手吧…………」


    那聲音十分甜膩。


    就像粘稠的死亡誘惑一般甜膩。


    ?


    我遇到『他』是在一個夏天的早上。


    從頭天晚上開始下個不停的雨,在那天拂曉的時候停了。雖說隻是暫時的,潮濕的空氣還是為清晨的河岸地區帶來的涼爽,而事情就發生在那個時候。


    河堤上的碎石路上,一汪汪積水就像鏡子一樣反射著光,十分刺眼。


    在這樣的一天,我跟平時一樣為了「釣魚」起早離開家門。我是個勤勞的人,更何況今天早上雨剛停,這種無風的時間段最適合「釣魚」了。


    不過太熱衷「釣魚」,最後上班遲到的情況也不少。


    我走在碎石路上哼著歌,尋找好的「釣」點。


    我這麽做並不是因為釣到「魚」的幾率會隨地點變化,不過有些地方就是能「釣」到好「魚」。


    不同的地點就會「釣」到不同的「魚」呢。


    ————這裏真不錯。


    我完全不在乎弄髒褲子和包,把包放在了打濕的碎石上,在上麵坐了下來。


    那些不過是細枝末節的瑣事,要是在意無聊的事情就根本沒辦法享受「釣魚」的樂趣了。


    我取出工具。那是我放進口袋裏的一個小信封。


    裏麵隻有我自製的鉤和線,不過這就是我的「釣」具。


    線的一頭付著茶包一樣的紙,鉤一開始就穿在線頭上了,把它們拿出來就算是準備就緒了。


    我將鉤朝水麵放下去。


    用手拿著線中間的位置,靜靜地、靜靜地————朝著水窪————將反射著銀光的鉤緩緩放下去。


    咻


    打磨過的釣鉤沒入鏡麵般的水麵中。


    波紋隻泛起一圈,一邊讓水麵上映照出來的天空發生扭曲,一邊擴大,最終消失。


    我將釣鉤一點一點地往下放,鉤和線被水窪積極地吞了下去。


    水麵很平靜。


    土黃色的水窪底部跟表麵映射出來的淡藍天空,同時呈現在我的眼前。


    鉤沒有觸底,看上去仿佛漸漸沉向鏡麵另一側的天空。


    貫穿水麵的線絕對沒有因為往下放而擾亂表麵。


    這個時候,我停止動作,然後等待。


    一個工薪族在上班路上坐在碎石路上一動不動,把線往水窪裏放……我現在的樣子看上去想必非常古怪吧。


    這種事我不在意,我的釣者之心漸漸到達無我的境界。


    這種暴風雨前的寧靜……準確的說,這種等待暴風雨來臨的安靜精神狀態,我很喜歡。而且「魚」咬鉤的時候,就像風暴突然來襲一般令我興奮。


    可就在這個時候,碎石發出了聲響。


    腳步聲傳了過來。


    兩種腳步聲在碎石地上朝我靠近。那是一個人,然後應該還有一隻狗。


    他們竟然不請自來。我不知道他們到這人跡罕至的河岸來出於怎樣的目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女孩就像被大狗在遛一樣從我身旁走過。碎石彈了起來,水麵發生搖晃。


    ————嘁……!


    我禁不住咋舌。


    付之東流了。這樣就不能「釣魚」了。


    我滿懷厭惡地哼了一聲,抬起臉,然後與少女視線相匯。


    少女被大狗拖著,興致盎然地朝我轉過身來。


    她很可愛,看上去應該是個初中生。淡淡的茶色頭發剪得非常平整,及肩長度,一張圓圓的臉,再加上一對天真無邪的大眼睛。點點好奇心在她的眼眸中滾動閃耀。


    我看著那雙眼睛,看到了裏麵映出的我自己。那是一雙能將世界之美映照出來眼睛。


    我本想朝她怒吼,然而心情完全改變了。老實說,我被她給深深吸引了。


    這時我忽然發覺一件事,然後移開視線。一個沒見過的東西掉在地上。


    是錢包。


    是個很別致的皮錢包。這種東西,剛才還沒有的。


    我把它撿起來,揚起視線。她似乎也發覺了我撿起來的東西,露出驚訝的神情,連忙拉了拉狗鏈。


    我微笑著站了起來。


    「……這是你的?」


    這時少女總算阻止了巨型犬的進軍。我一邊朝她靠過去,一邊問。


    「對不起,那是我的。我把它給弄掉了……」


    少女害羞地笑了笑。


    那對不設防的眼睛,讓我越來越喜歡。


    「這沒什麽,你要當心點哦」


    我一邊說,一邊把錢包交到她手中。


    然後————


    她突然就像要壓在我身上一般探出身子,我心頭一驚,視線跟她那雙睜得大大的吃驚眼睛對上,直勾勾地盯著那雙眼睛。


    她的眼珠如同精致的玻璃工藝品。


    她驚訝地望著我,那雙眼睛映照出我的臉和天空的蔚藍色調。


    我張大雙眼,更加專注地盯著她的眼珠。


    我讓視線滑入她的角膜,探索晶狀體內部,然後越過視網膜,到達眼底,然後進一步在網膜所成的像上描摹,把握。


    ……不久,傳來虛無的手感。


    ————好,抓住了。


    她仍舊大大地張著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


    她被我的眼睛帶動著,大大張開,維持著跟我對視的狀態,紋絲不動。她恐怕沒辦法移開視線……沒錯,隻要我不把視線移開。


    這是一種心理操縱。


    她的眼睛裏閃過懼色,然而已經太遲了。


    我已經讓她臉一根手指頭都無法自由活動。她的思考也已經麻痹了,意識也漸漸地模糊了……瞧,是吧?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對吧?


    她的雙眼漸漸喪失焦點。


    我對她說


    「……沒關係,不用擔心。不用害怕,不會疼的。我隻是要更加更加清楚地看看你的眼睛,更加更加清楚地看看你的瞳眸」


    我跟她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兩麵鏡子。


    我眼睛張得更大,她也被我


    牽動著眼睛越睜越大。


    慢慢地。


    進一步。


    越來越……越來越、越來越大,直到不能再大,直到眼珠快要掉出來…………


    「!」


    此刻,我看到了。


    她的眼睛的,瞳眸中,那碧藍碧藍的天空中,瞬間閃過一個怪影。


    「那東西」速度實在太快,而她的眼睛又太小,無法捕捉「那東西」的全貌。不過,我知道「那東西」是什麽。


    「那東西」就是…………


    我握緊手中的釣線。


    期待之心化為期待,在心中膨脹。


    歡喜之情讓我的嘴大幅上揚,彎成笑的形狀。


    ……就在這個時候,『他』,出現了。


    ————沙、


    起風了。


    想必雲也被風給喚來了,周圍一下子撒上了黑影。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出現了一個男子。『他』就站在我的眼前。


    在這個碎石路上行走,肯定會發出腳步聲……然而別說什麽時候出現的了,我就連他什時候靠近的也完全無法判斷。


    『他』忽然就出現了……簡直就像恐怖電影裏畫麵轉向一旁,再放回原來的位置時,轉瞬間從死角出現的怪物……他給我的就是這樣的感覺,而且除此之外也無法解釋他如何出現。


    『他』身穿一襲夜色風衣,和陰影一同佇立在那裏。


    然後……他冷笑起來。


    ————惡靈在笑,但沒有微笑————


    這誰說過的話呢?


    就在跟『他』對上視線的那一刻,我便判斷出他並非人類。而且我還知道,他就是傳說中住在這座城市裏的暗夜魔人。


    『他』無聲無息地從我們身旁穿過,在我視野的末端朝我稍稍轉過身來。


    然後,『他』用“粘稠”的聲音,甜膩地、昏沉地細語


    「……勸你住手吧……街談巷議的連環殺人魔,阿阪洋介君…………」


    「…………!」


    我頓時汗湧如注。


    ————『他』怎麽知道的?『他』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怎麽知道我的事情的……!


    「……『我』不會回答這個問題。雖然我能夠回答,但對你來說恐怕不能算答案」


    ————思維被看穿了!


    『他』的冷笑更加深沉,而這個舉動便是最為明確的答案。


    『思維被看穿』這個說法恐怕是正確的,恐怕又不正確。


    「『我』警告你,勸你住手吧。這個小姑娘的願望和宿命,可不是你這種貨色能都釣的……」


    『他』開口了。


    就像在輕聲細語,然而聲音卻又異常鮮明。那是來自黑暗的細語,聲音就如同那個鬼怪傳說中一樣低沉催眠,陰森發粘地回蕩在我耳朵裏。


    我……無法動彈了。


    我的視野牢牢地鎖定在了『他』的身上,甚至無法轉頭。


    汗水一個勁地打濕我的背,順著額頭往下滴。「恐懼」濃墨重彩地渲染我的心。


    就算動物遇到了捕食者,也能夠將恐懼當做食糧拔腿逃跑吧。然而我連逃跑都不被容許。我無處可逃,這份恐懼是對黑暗的恐懼。我的本能正慘叫著告誡我————


    『他』是黑暗,是黑暗,是可怕的黑暗。黑暗無處不在,所以『他』也無處不在。


    『他』在我視野的邊緣重新向我轉過來。昏暗的眼睛緊緊地凝視著我。


    那是一雙黑暗的眼睛。


    仿佛要將人吸進去的漆黑眼睛。


    那是一雙不屬於人類的,仿佛無底泥沼的漆黑眼眸……那是無盡黑暗的死亡沼澤,那是表麵絕對不會反射光亮的黑暗深淵。


    就連那胎內住著什麽都絕對看不到。


    我隻是一個勁地顫抖。


    太可怕了。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可怕……卻又美麗的眼睛…………!


    「……看來是明白了,這樣就好說了」


    『他』似乎看穿了我恐懼,忽然心滿意足地冷笑起來,嗖地背了過去。


    束縛我的恐懼隨即雲消霧散。


    ————得救了……!


    本來僵直的全身在反作用力之下突然發軟。


    我對氧氣如饑似渴,喘息起來。然後…………我戰戰兢兢地向『他』轉過身去。


    黑色人影正悄無聲息地準備離去。


    話語下意識地到了嘴邊,脫口而出。


    「…………你是……」


    「……什麽人?是麽」


    『他』將我不成語言的話接了過去,就像吟詩一樣回答了我。


    「我有許許多多的稱呼,“黑夜魔王”“有名字的黑暗”等等。但要說最本質卻又最無意義的名字————」


    雲開始散開,陽光匯集成光束投射下來。


    那刺眼的光芒,不禁令我眯起眼睛…………


    「————我的名字,叫做神野陰之」


    此時,『他』的身影消失了。


    陰影也好,黑暗也好,證明『他』存在的一切要素都恍如一場噩夢,消融在清晰的空氣與和煦的晨光中。那種普普通通的怡人清晨,在周圍飛速鋪開,一切都恢複原狀。


    天空中的厚實雲朵,也像被高空吹拂的風帶走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在真正意義上雲消霧散。


    我有種如夢初醒的感覺。


    轉過身去,隻見那個少女就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被那隻大狗拉著漸行漸遠。


    『他』的痕跡已蕩然無存。


    河岸上隻剩下我一個人呆呆地站著。剛才發生的那一切就恍如一場白日夢。


    可是————


    那個錢包還握在我的手中。


    那根本不是夢。唯獨她的錢包傳到手上的皮革觸感,印證了『他』不是夢。


    我如饑似渴地在錢包中尋找,然後發現了一張初中的學生證,粗暴地抽了出來。


    ————十葉……詠子


    好奇怪的名字。


    上麵貼著一張拍得很不好的登記照。


    看到照片,我下意識地想起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對美麗的眼睛,然而記憶才剛剛提取出來,便被恐懼……被『他』那雙可怕的漆黑眼睛的記憶徹底塗寫。


    我身體顫抖起來。每當我想起她的眼睛,對『他』的恐懼肯定會一次次地重現。


    『他』具有一股巨大的威懾力,但我並不畏懼。


    ————好想釣起來…………!


    我的欲望正發狂似的呐喊。


    欲望將恐懼徹底湮沒。


    如果訴諸實踐,我恐怕會喪命。


    可是,就連死亡的恐懼也阻止不了我了。


    ————沒問題麽?會死的哦?


    我捫心自問。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


    即便如此,我,我……


    還是想用這根釣線…………穿進那雙美麗的眼睛裏。


    ?


    活挖人眼珠的連環殺人魔——阿阪洋介獨自在河岸上發出哄笑。


    那笑容猶如要撕碎天空一般……不,他實際上正準備撕碎與天空同等的某種東西,無止境地笑下去。


    2


    鏡子裏住著魚。


    我發覺這件事的時候,是我五歲時的夏天。記得那是奶奶去世的那個晚上。


    在守夜之前,隻有我一個小孩。


    大人們說著一些難懂的話,沒有任何人管我。


    所以當時我在奶奶以前的寢室裏一個人玩耍。


    我不記得當時在玩什麽,這也不


    需要講。畢竟孩子玩耍的時候想象力難以捉摸,講這個沒有任何意義。


    沒錯,這種事無足輕重,跟我之後看到東西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當時我發現屋子裏某個地方有什麽東西在眨動。


    那東西不大,打比方的話,就像飛蟲之類的東西從視野中飛過一般。我當時吃了一驚,基本上就像條件反射一樣朝那邊看過去,所以那時候我並不是很在意。


    但是,事情馬上就變得令我好奇了。


    首先是那東西的顏色。那是紅色,按蟲子來說,那色彩太過鮮豔了。當我注意到紅色的時候,「那東西」才開始吸引我的注意力。


    然後在我發覺的同時,「那東西」的大小也開始令我好奇了。「那東西」顯然要比能放在手上玩的迷你模型車還要大上一圈。


    那種東西不可能在屋子裏到處亂飛。我當時的昆蟲知識恐怕遠比現在更豐富,然而我當時根本不認識那種昆蟲。


    即便如此,我當時還是認為那是昆蟲。


    當時如果有喜歡昆蟲的少年發現了新品種的蝴蝶便會成為新聞,然後消息便會在孩子們之間私下傳開,引發一陣尋找新品種的熱潮。


    所以,我開始尋找「那東西」的本質。


    我認為發現「那東西」是在奶奶的臥室,於是我為了不錯過「那東西」再次出現,擦亮眼睛在矮櫥櫃周圍嚴陣以待。


    感覺那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當紅色的好像碎布一樣的東西突然在視野中飄過的時候,我已經喪失了集中力,沒辦法立刻做出反應。


    我一下子就看漏了,連忙衝到看到「那東西」的地方附近,但那裏隻有一個櫥櫃,沒有「那東西」的任何蹤跡。


    我非常沮喪,然而呆住了,而就在這時,我的動作猛然停了下來。


    我的旁邊有一麵鏡子。架在櫥櫃上的鏡子映出了我的側臉,而「那東西」就在那塊對著我的圓形鏡麵中。


    ————咻


    金魚在鏡子裏泅泳。


    鏡子映照出一隻紅紅的,非常可愛的,正在遊動的金魚。


    不,那不是鏡像。


    因為這個房間裏既沒有水槽也沒有金魚缸。


    因為「那東西」是在鏡子裏的房間內,仿佛在空氣中泅泳一般暢快地遊來遊去。


    因為我轉過身去,也看不到屋子裏有那種東西在飛。


    金魚……沒錯。


    金魚在鏡子裏。


    ————咻


    金魚靠近凝視著鏡子的我。他用那鮮亮的鰭做出複雜的動作,最終停在了我的與我咫尺之隔的麵前。


    然後,它那圓圓的大眼睛靈活地轉動,向我看了過來。


    我們視線對上了。它的眼睛異常的大,顯然不是普通魚類該有的器官。不過畸形魚詞用在它又顯得有失妥當,這樣的形容顯然不貼切。


    不對。


    因為那眼睛,顯然是人類的。


    我大吃一驚,而金魚就在這個時候咻地一下不知遊到哪兒去了。


    雖然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那隻金魚,但那隻金魚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份確信。


    ————啊,是這樣啊……


    我心想,那隻金魚一定就是奶奶。


    人死之後,靈魂會變成「魚」,生活在“那邊”的世界。


    這麵鏡子……那冷颼颼的玻璃之壁那邊,是一片左右顛倒的異世界,奶奶拋棄了被病魔與疲勞侵蝕的身體,正居住在充滿透明之水的嶄新世界裏,敏捷地暢遊。


    所有人最後都會回歸“那裏”。


    我那顆童心之中萌生出非常虔誠的心情,久久地凝望著鏡子裏。


    然後我隨著成長,那樣的記憶漸漸忘卻,在那之後已有十幾年記不起來了。


    但是從那個時候起…………奶奶的印象在我心中,就變成了一條紅金魚。


    ?


    我以前是個喜歡釣魚的孩子。


    從我和爸爸一起第一次釣魚開始,釣魚便與我的心產生了強烈的同步,喜歡上的釣魚的一切。在那之後,釣魚便與我相隨與共。


    跟釣魚相比,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在那份興奮、悸動跟存在感之下,平日的生活就跟死了沒差別。


    體驗過同獵物戰鬥時的那份顫抖一般的生命之力後,在單調的日常生活中又有什麽東西能算得上活著的證明?體驗過苦行僧一般的忘我境界之後,世間常說那些精神修養究竟又有多大意義?


    離開釣魚的時候,然後還有念著釣魚的時候,我就跟死了沒有兩樣。


    隻有在做釣魚相關的事情時,我才是活著的。


    我與釣魚共同成長,升上初中,升上高中……然後在爸爸媽媽讓我備戰高考而禁止釣魚的時候…………我死了。


    那三年間我受盡折磨,就如同行屍走肉。


    此乃唯一的生存價值在現實中被當做毫無意義的興趣愛好之人的悲劇。那是自身的意義被剝奪,為了應付對於自身來說毫無意義的考試而不停地上課上課學習學習,碌碌無為的日子。


    沒有現實感的日子。


    沒有實感的生活。


    這種東西究竟有何意義?


    對我來說,除了釣魚之外的所有東西分明都毫無價值。


    對我來說,世間常說的『重要東西』分明就毫無意義。


    重要。用頭腦來判斷。可是,因為以前一直過得無拘無束,所以進學也好就職也好,對我來說隻不過「新義務的產生」,再無更多的實感。


    我既沒有夢想,也沒有對未來的展望。上大學,參加工作,生活……這些沒意思的東西怎麽都讓我提不起半點興趣。


    但是,社會的機製不知是怎麽回事,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隻要你活著就必須埋頭去做那些沒意思的事情。對人類來說,進學和就職就好像天經地義的事情。


    而當我發現的時候,我的思考也在不知不覺間麻痹鈍化了,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下生活著。


    起床,上學,上補習班,學習,睡覺。僅僅是渾渾噩噩,漫無目的地過活,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都沒有。


    積鬱不斷消磨著我的身心,精神向心灰意冷的方向氣化,抽空。


    肉體在已死的心的控製下,一直漫無目的地進行著不願意的活動。


    我的生活,就是在當一具活著的屍體。


    可是這種半吊子的狀況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半活不死的狀態終究迎來結束。


    是生是死,必然會有所決定。那種活在夾縫中的人心裏都有著某種怪異的扭曲,而考試之類的事件會成為導火索,令那份扭曲膨脹起來,就像有時心理存在扭曲的少年們會發瘋一般了斷自己的性命一樣。


    而我則是…………


    那一天,當扭曲麵臨極限之時,我『突破』了現實。


    「那件事」發生在下午正在上課的時候。


    傍晚獨特的強烈有色光灑在教室裏,我正悶悶不樂地上著課。


    當時,我正好對釣魚的戒斷症正好到頭,對不能釣魚這件事已經不覺得痛苦了。用吸毒者來打比方,應該算是『克服』了,可是用在我身上合不合適我就不清楚了。


    總之,我處於一種精力喪失的狀態,就像智障一樣毫無感觸。想必那個時候,也是我的扭曲運作最旺盛的時候。


    上課無異於在念經。


    以槁木死灰的意識注視著黑板。


    陽光刺得眼睛發痛,黑板反射的光讓文字完全看不見,讓我聯想到海釣之時望著平靜海麵時的情景。


    ————啊啊……


    看到這一幕,我空虛的心充滿了對釣魚的渴望。


    但是,這並非以前那種瘋狂而熱切的欲望,而是像老人對青春的渴望一樣……這麽說,就像對一去不返的東西所懷的向往。


    我的心已經確確實實地枯死了。


    而且日的陽光仿佛象征著我的心,光線越來越弱,熠熠生輝的海麵眼看著變回到幹澀的黑板。


    至今在我心中堆積的心灰意冷的空虛感情,黑乎乎地開了個口子。


    然後,感情到達了臨界值。


    咚哐


    「啊…………!」


    事情來的很突然。


    我心中的巨大空虛,由於過於強烈的空虛情節突然擠壓破碎自行崩解,就像黑洞一樣爆開,無形的爆炸頃刻之間在我心髒周邊擴散開。


    看不到聽不見的安靜爆炸瞬息間將我僵硬的心分解掉,化作不可知的衝擊波,帶著猶如將全身內髒衝刷幹淨的清爽快感衝破皮膚,向外擴散。


    我全身所有體毛同時倒豎,令人顫抖的感官衝動竄上背脊。這種位置的快樂既屬於性的層麵,也屬於知性層麵,從腦髓傳導到末梢神經,令全身顫抖。我在這股強烈的衝動之下埋下頭,隨後又抬起臉。


    ————這一刻,世界煥然一新。


    在時間與光芒的惡作劇之下,教室裏所有的窗戶變成了一麵『鏡子』。在我周圍鋪開的這麵鏡子中所映出的教室裏,有大大小小無數隻異形的魚正遊來遊去,形成了一副令人眼花繚亂,充滿幻想色彩的,由巨大幻影構成的全景立體畫。


    我最先是被它震懾住,緊接著歡喜地顫抖起來,然後活力在全身膨脹起來。


    可以釣的魚,就在身邊。


    我,變了。


    ?


    咻、咻、咻……


    我在桌上翻開筆記本,在筆記本上展開致密的砂紙,然後專心致誌地打磨釣鉤。


    這是為了釣魚所準備的。要釣的魚,自然是鏡中的「魚」。


    市麵上賣的釣鉤是鍍了防鏽層的偽劣品。雖然平常釣魚用那種釣鉤很方便,不過從現在開始,我要為「釣魚」做準備,


    包上那種不純的東西,釣鉤是無法穿過鏡麵的。


    我需要去除不純之物,讓釣鉤純化,同時還要將表麵打磨得像鏡子一樣,這樣才能讓釣鉤擁有與鏡子相同的屬性,穿越鏡麵。


    線要用蜘蛛絲。


    我小心翼翼不破壞蛛絲,從蜘蛛網上進行采集————如果可以,就用蜘蛛尾部拉出來的絲狀物製成掉線。製作時需要非常小心,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細,製作時也不能沾上灰,不能讓絲上結出疙瘩,將蛛絲搓成一根盡可能均勻的細長絲線。


    做這件事必須用蛛絲。


    原因我不知道,隻不過我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一本書。


    那是一本繪本,是芥川龍之介的《蜘蛛絲》。那冊繪本中的一幅插畫給我留下了鮮明的印象。


    翻開快要結束的書頁,上麵畫著泛著漣漪的青色池塘被上下分開,在上麵是坐在蓮台之上釋迦佛,用的是透明的色彩,下麵是成群地掛在蜘蛛絲上的亡靈,用的是豔紅的色彩,兩者色彩形成鮮明的對照。


    我心想,這真是大撈了一筆。不,說不定釋迦佛並不是在把亡靈釣上來,而是亡靈們想把釋迦佛……甚至想把極樂世界釣上來。


    不管怎樣,反正是大撈一筆。


    這有些貪心不足了,於是很遺憾,絲斷了。


    所以,蜘蛛絲能夠釣起水鏡之下的東西。


    這是充滿幻想,又十分甜美的情景。


    必須得用蜘蛛絲。


    咻、咻、咻……


    我一邊品味著陶醉的感覺,一邊磨鉤。


    用水打濕的砂紙發出悅耳的聲音。


    這樣打磨基本不會留下傷痕,將表麵打磨得像鏡子一樣光滑。


    我將粘附在小鉤上混著水的研磨粒子輕輕擦掉。青白色的細微研泥之下,露出了閃著銀光的鋼————在這個光芒中,我發覺隱約看到了魚影,於是我靜靜地露出笑容。


    ?


    我小心翼翼地將研磨好的釣鉤放下地麵,最開始鉤碰到表麵下不去,但在下一瞬間噗通一下鑽入了鏡麵。


    唯一的一絲漣漪在鏡麵泛開,然後消失在鏡子邊緣。


    僅僅在入侵鏡麵的那一瞬間,鏡麵會擾亂。


    釣鉤在鏡麵之中,隨後鏡子變得平靜。


    我幾乎每天都是享受「釣魚」。


    從鏡子裏釣上來的「魚」形狀全都不正常。


    雖然整體形態確實跟魚沒有區別,但必定或多或少會有異常的部分。


    有的沿著背脊排列著大大小小的眼珠。


    有的長著不適合釣起的大口,裏麵長著人類的牙齒和舌頭。


    有的全身被無數隻魚鰭覆蓋,一複雜的動作揮動它們來遊動。


    而且,它們每一隻都各不一樣,必定會有一些迥異的地方,甚至很難找到相似之處。


    獵物的多樣性令我沉醉其中。隻不過相對的,普通的釣鉤釣到獵物的概率會大幅度下降。經常守在鏡子前麵不管等多久都看不到一條魚的影子。


    而且就算找到有很多「魚」的好鏡子,從一個鏡子裏最多也隻能釣起兩條「魚」。這是因為在把「魚」釣上的時候,鏡子就會徹底粉碎。釣上普通的魚的時候,水麵會騰起水柱,然後鏡麵也隨之變成飛沫分崩離析。


    蜘蛛絲很強韌。


    隻要是在釣“那邊”的魚的時候,那柔軟的線便會展現出不遜於釣線的強韌。當然,有時候釣到罕見的大家夥,絲線還是會斷掉,但大部分情況都足以應付。我用那個線釣上來了許許多多的「魚」。


    我把釣上來的「魚」放進水槽裏。


    「魚」釣上來後過不了多久就會死掉。先是從柔軟的肉開始,隨後皮跟骨頭都會開始融化,不出五分鍾便會分解成一灘散發腥臭的透明的水。所以,必須盡快將「魚」放回到鏡子裏。


    經過一定的光源處理,水槽也能成為鏡子。這麽一來,隻能棲息於鏡子裏的「魚」也勉強能夠生存了。而且非常湊巧的是,可能因為水槽這種物體所具備的屬性,「魚」沒辦法從水槽裏出來。我想了想,這也是情理之中的情況。畢竟水槽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用來關東西用的。


    然後以水槽為契機,過了一陣子,我發覺了一件事。


    其實不止鏡子能夠「釣魚」。


    除了鏡子之外,一切“能映照的東西”都通向“那邊”的世界。


    不同的地方也棲息著不同的魚……


    於是我尋訪「釣場」的旅程開始了。我到處尋找“能映照的東西”,將絲線垂下去。


    我首先試過了窗戶、玻璃杯、眼鏡等玻璃製品,然後試了餐刀、洗滌台、銀餐具等打磨過的金屬器具。水窪等水鏡,然後還有刀、攝像機的透鏡、顯像管熒幕等,隻要是能映出的東西的東西我都試著放過釣線。


    我隨便進了所大學,隨便進了家公司,在金錢與時間的允許範圍內最大限度地享受「釣魚」。


    我追求新奇的「釣場」,走遍全日本。


    各種各樣的「釣場」有各具特征的「魚」。單純的東西裏會棲息著較為簡單的魚,精致的物品中會棲息著複雜的「魚」。扭曲的東西裏是扭曲的「魚」,珍奇的東西裏也相應棲息著珍奇的「魚」。


    雖然無法用言語說清楚,但「魚」顯然反映著它們所棲息的東西。


    最開始我覺得很有意思,但我嚐試的地方越來越多,漸漸就膩了。現在光看「釣場」就能隱隱約約掌握獵物的傾向。這樣一來,樂趣也減半了。


    我要尋找更加更加珍奇的「魚」,迄今為止從未見過的珍奇的「魚」。


    我到處尋找有更加珍奇的「魚」棲息著的更加珍奇的「鏡子」,不斷尋找,尋找……於是找到了理想的「釣場」。


    那是出乎意料,令人吃驚的東西。


    沒錯。


    那就是人的眼睛。


    沒有什麽東西比人類的眼睛變化更豐富,那是最理想的「釣場」。


    最開始我用小孩子進行了嚐試。


    當時我在河岸的積水中嚐試「釣魚」,然後有個少年興致盎然地看著我。我子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清晰映照出來的藍天,這才發現了那東西。


    當時周圍空無一人。


    「…………幹嘛等著我?」


    我用捉弄小孩子的方式回望少年的眼睛,對他笑。


    當然,這是為了盡量長時間的觀察少年的眼睛。然後我尋找……尋找人類的眼睛裏到底有沒有「魚」。


    大量的經驗讓我非常清楚,少量的觀察是不會發現「魚」的,所以我為了看得更加清晰,盡量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少年的眼睛。


    我的眼睛大大地張開,我這時發現,少年也會跟著我把眼睛大大地張開。對方跟著我眼睛的動作,應該是潛意識做出的反應。


    我忽地一笑,幸福地不斷凝視著那對眼睛。然後,少年漸漸地中了催眠術 ,眼睛開始失去焦點。


    這樣的反應很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這種反應是不是誰都能引發,我這雙不斷窺視鏡麵另一側的眼睛說不定具有超能力。不管怎樣,我知道這是件有趣的事。


    就在此時。


    ————啊,果然有的啊……!


    我心中大聲稱快。


    少年茫然地,但卻隻有眼睛睜大到極限,以這種古怪的狀態呆呆地站著。那雙美麗澄澈的眼睛裏映照著深邃的藍天,我在那藍天的伸出發現了一隻正在泅泳的小「魚」。


    那是非常敏捷的品種。那流線型的胴體之上覆著小小的鱗片,每一片鱗片都閃爍著不同顏色的光輝。不知怎麽回事,尾鰭也跟胴體差不多大。


    這是一隻相當有意思的「魚」。它那繽紛的色彩,是與我以前見到的「魚」最為不同的地方。物品之中的「魚」因為棲息地的影響,必然會變成單色。


    ————太美妙了。


    我毫不猶豫地取出了絲線。


    然後,我一邊懷著前所未有的異樣興奮,將釣鉤插進了少年的眼睛裏。


    釣鉤噗通一下鑽進了眼睛裏。


    少年沒有任何反應。在釣鉤放在眼球表麵的而瞬間,反倒是我覺得很痛,眼睛眨了一下。


    一縷波紋在黑色的瞳仁上擴散,隨即消失。


    ?


    把「魚」釣上來時,眼珠發出嘩的一聲濕響,破碎了。


    我認為這種程度的傷不會致死,然而凡是從眼睛裏釣出「魚」來的人,都無一例外的(當然包括這名少年)全都死了。被釣出「魚」來的人會喪失意識,最開始還有氣,但呼吸漸漸衰弱,最終死亡。說不定「魚」就是人類的生命本身。


    棲息在眼睛裏的「魚」非常美妙。其多樣性是棲息在物件中的「魚」所無可比擬的。正因如此,釣上來的成就感和滿足感也無法計量。新的「釣場」是非法的,沒法隨隨便便地「釣魚」也讓成就感更加增色。


    在那種刺激感的推搡下,我漸漸成為了「釣魚」的俘虜。


    我完全不想停手,反而積極地做了各種嚐試。甚至有一次我將中意的眼珠挖了出來,帶回了家裏。我將眼珠保存在冰箱裏,想著能不能在興起的時候「釣魚」,然而眼睛在帶回來之後,瞳孔就會變得渾濁。事後我才知道,瞳孔在死後半天之內就會發生混濁,這是法醫學的基礎。


    我很後悔,但不知道也很正常,畢竟我不是醫生,也不是那種並非醫生卻對屍體知之甚詳的變態宅。


    我通過實踐積累知識和經驗,手法也眼光也一點點地變得精湛。


    然後,當我真切地感覺到我已經駕輕就熟的時候,我已經成了街頭巷議的“挖眼魔”。


    異常殺人魔“挖眼魔”就這樣誕生了。


    3


    「——事情就是這樣,我存在於此。我就是時大家口中的連環殺人魔,“挖眼魔”」


    阿阪洋介說完後,靜靜地笑起來。


    阿阪家是一所高級公寓。昏暗的房間裏滿滿地擺放著大大小小的水槽,那些水槽被許多燈管照亮,在黑暗中發出刺眼的光。


    阿阪站在屋子最裏頭。一名身著製服的少女倒在他的腳下,昏迷不醒。少女名叫十葉詠子,是阿阪抓到這裏來的。


    「……接下來」


    阿阪看也不看腳下的少女,對著眼前的黑暗講道


    「我覺得你一定會來的哦。『魔人』,神野陰之先生」


    黑暗在冷笑。


    在敞開的門的那邊,充滿走廊的那團黑暗,就像回應阿阪的聲音一般冷笑起來。


    房間漆黑一片,外麵也漆黑一片,然而這並非最開始的狀態。是阿阪把熒光燈關掉了。就在大約十分鍾之前,他挨個地把燈都關掉了。


    「……真是有意思的曆程,而且房間也相當不錯。對——這不就是你內在的具現化麽?」


    「…………多謝誇獎」


    魔人庫庫聲冷笑著從黑暗中現身。


    病態的蒼白美麗臉龐在黑暗中浮現。夜色風衣消融在周圍的黑暗中,就連輪廓都未曾定型。


    『他』環視房間。


    在微弱的光源下照亮的許多水槽中養著大大小小的魚。然後與那些魚兒們的景象重合在一起,大大小小的異形之『魚』在水槽的“表麵”悠然地遊來遊去。


    「……真是壯觀的收藏品啊,阿阪洋介。不過還是被套上了“挖眼魔”這個沒意思的稱呼呢。你的本質並非破壞眼球之人,明明隻是一介“釣者”」


    「是啊……雖非本意,但完全被當成怪人了啊」


    洋介也苦笑起來,接著說道


    「我並不想破壞眼球的。頂多還是管我叫“釣眼魔”好了。當然,我知道這事辦不到的」


    那是偶然之間的犯罪,他沒有用手觸碰被害者。動機、凶器、手段完全不明————當前洋介之所以沒有遭到逮捕,完全是因為案件不明之處過多。


    洋介所引發的事件成為世人的談資已有數月之久,就算不刻意去了解還是會道聽途說。他其實一直希望世人理解自己的“藝術”,這才是他的本願。


    「——但你不是非得釣“眼睛”吧」


    魔人穿行於擺滿水槽的房間裏。


    「你『釣』到的,在這裏暢遊的東西的本質,你是明白的吧?那可以說是人類的“心”。這雖然並非正確的表述,不過按你的概念,可以把說法換成“靈魂”。


    人的“靈魂”就好比裝滿罪愆的袋子。你也好,你受傷的犧牲者也好,全都是罪人。硬要說的話,應該稱你為————對,應該叫做『罪愆釣者』吧」


    魔人非常開心地嘲笑起來。


    「…………原來如此……」


    洋介閉上眼睛。


    「……這名字不錯。多謝你給我起了個好名字。那麽……」


    洋介睜開眼睛————


    「從此刻起,我就是『罪愆釣者』」


    接著冷笑起來。


    水槽中的燈光又有一個開始閃爍,最終熄滅。


    短暫的沉默在屋內鋪開。


    「……啊,對了」


    釣者就好像這時候才突然想起來一般,向睡在腳下的少女看去。


    「我會把她還回去的。我用藥讓她睡著了,不過性命無憂」


    釣者一邊說,一邊為了讓少女的臉露出


    來,用腳翻動少女的身體。


    「……我專程把她拐過來又輕易地把她還回去,你覺得是為什麽?其實我對她的眼睛根本就覺得無所謂」


    釣者一笑,然後開心地講起來


    「她啊,是活餌。隻是為了把『魔人』釣上來的餌。明白麽?


    我想釣釣你的眼睛。


    ……從那天看到你那人外之『眼』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有這個念頭了。非人的魔人眼中究竟煮著什麽呢?那非比尋常的靈魂,究竟在那眼睛裏養著什麽呢?我想再次見到你,所以…………」


    「『我』知道」


    「……什麽?」


    饒舌的話被打斷,釣者發出呆滯的聲音。


    「剛才,你說什麽……?」


    「『我』說,『我』知道」


    魔人一邊回答釣者的回答,一邊從黑暗中向前走。


    「『我』在此處現身,並非為了救這個小姑娘,而是為了回應你的願望。開心吧,在這一刻,你的心願確確實實地超過了那個小姑娘的心願」


    魔人輕輕地觸碰像鏡子一樣散發著光輝的水槽。玻璃表麵泛起一絲漣漪。


    「……真遺憾啊。你的興趣並不賴。隻要你不想著要那個,我們說不定還能成為朋友呢」


    聽到『魔人』說的那些話,釣者這才露出好像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表情,但沒過多久,釣者被那句話完全渲染,眼看著表情變成了歡喜的笑容。


    「那可真是榮幸之至啊…………」


    釣者感動至極地說道


    「“魔人的盟友”“黑暗之友”…………多麽美妙的稱號啊。


    然而恕難從命。若是不想『釣』你,就連成為了你朋友的資格也沒有…………我有說錯麽?」


    魔人笑而不答。


    釣者笑了一聲,從手中的信封裏抽出一根銀色的線。


    「……這根線是特製的」


    釣者就像孩子在炫耀引以為豪的玩具一樣,快遞說道


    「你知道麽?衝繩那邊的蜘蛛絲強韌得可怕。握緊之後繃一繃,能發出啪啪的響聲。絲有普通蜘蛛的好幾倍粗哦,用釣線來打彼方,那應該就是釣旗魚用的釣線吧。


    哎,以前釣大家夥的時候,線繃斷過。就像釋迦佛那樣。這是這根線未曾讓獵物逃過一次。我們可以來賭一把」


    『他』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


    「……喔?釋迦佛?啊,芥川麽。那是你“魔力”的原型呢」


    魔人庫庫聲笑起來。


    「鍵陀多的『罪』,就是釣的獵物太大了。那麽,你能釣的起來麽?憑人類的————『暗』」


    釣者認為那是挑撥,沒有理會。


    然後以魔法師一般冥界的動作穿好了鉤,用餘下的三個手指握線另一端的小紙片。然後他維持這樣的狀態將手臂垂了下來,擺出用手裏劍一般的架勢。


    ————『突刺』


    『突刺』是釣者潛心磨練出來的,為了應付遇到命名為『對視』的那個心理操縱術無法生效的人時所用的絕招。隻要將鉤扔出去定能百發百中,已經可以稱之為魔技。


    釣者斂去表情。


    就像在呢喃,卻又十分明確地做出宣告


    「……那麽,我要開始了」


    說時遲那時快,釣者猛地睜開眼睛,以電光火石的速度將釣鉤投了出去。


    這是貨真價實的『突刺』。釣鉤在空氣中呼嘯著筆直飛出,下一刻紮進了默認的左眼。


    漆黑的眼睛上泛起了一絲波紋。


    「!」


    隨後大驚失色的,反而是釣者。


    在釣鉤刺入的瞬間,前所未有的手感傳到了他的手上,隨後他手中的線被千鈞之力拉向眼球。釣者瞬息之間站穩,連忙用雙手將線撐住,勉強停了下來。


    ……隻見魔人正在冷笑。


    釣者全身寒毛一根不剩地倒豎起來。


    他所感到的是興奮與恐懼。這兩種感情交融在一起,填滿了釣者的心。一方麵是對前所未有的大獵物所感到的興奮。另一方麵則是迄今為止從未被拉向眼球的恐懼。


    「噢噢噢……!」


    釣者雙腳踏定,用盡全力將線那頭胡亂掙紮的「魚」往外拉。


    按照常理,遇到這種大獵物的時候要小心不讓線被扯斷,一邊地拉著獵物遊向自己這邊,一邊等待獵物疲勞。但釣者的直覺讓釣者確信,這隻「魚」肯定不會有體能消耗。


    隻有速戰速決才有勝算。


    釣者堅信,若不在自己疲勞之前將「這家夥」釣上來,自己就會沒命。


    說不定就連假動作都是致命的。隻要稍微鬆懈,釣線就會在頃刻之間拉過去,這樣的話一切就都完了。必須全力應戰。釣線說不定會支撐不住,但眼下隻能相信特製品的強度了。


    釣者拚命地將線往回拉。


    汗水從她的額頭、背上滑下來。


    僅為釣魚而鍛煉過的肌肉開始痙攣,手臂關節在強烈的負荷之下軋軋作響。


    此時,扯線的「魚」的力量瞬間減弱了。


    「!」


    線大幅地往回拉,反作用力使得釣者的上半身喪失平衡。


    並不是「魚」變弱了,線立刻又被原先的那個力量繃緊。掙紮的手感依舊十分有力,「魚」的持久力沒有絲毫衰退。


    ……但是,隻有這一瞬間就足夠了。


    釣者注意到,勝機就在那一刻。


    ————這隻「魚」並沒有常人的智慧!


    既然如此,就一定有機可乘。雖然在力量上是「魚」稍稍占優,幾乎僵持不下,但最可怕的是「魚」擁有著無盡的持久力,能夠一刻不停地拉下去。如果「魚」有智慧,利用這個優勢的話,釣者幾乎就沒有勝算了。


    但「魚」如果隻有魚的智慧…………那麽與魚之間的戰鬥,就是他的專長了。


    ————來了!


    預測果然沒錯。「魚」心血來潮地改變位置,這時候力道減弱了。


    之前一步都沒有拉,然後因為剛才「這家夥」心血來潮,釣者一下子拉動了相當長的距離。釣線的長度完全在釣者的掌控之中。就是現在,隻需要一瞬間…………


    「得手了!」


    釣者呼出一口氣,趁著「魚」力氣減弱的一刹那瞬間將線往回拉,將全身的重量施加線上,沉下腰,然後在反作用力之下,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手感確確實實。


    皮手套與線摩擦,發出尖銳的聲音,隨後所有的抵抗徹底消失了。


    ——噗嘩


    響起了眼球破裂的渾濁聲音。


    魔人的眼窩開了個孔,一直巨大的黑暗之「魚」從裏麵躍了出來。


    不,巨大這個詞並不準確。


    那漆黑的,擁有令人聯想到骸骨的空虛眼窩的頭部,拖著由黑暗凝集合成的長長身體,那猶如一條將世界盤卷起來的水蛇,用巨大來形容確實沒問題,然而那是怪物般的身影。


    它的頭部掉在地板上,噗唰一下,不留一點形狀地崩潰了。接著,胴體紛紛從魔人的眼窩溢出,也像頭不一樣崩潰崩潰溶解,將地板一點點地染成黑暗。


    黑暗就像眼淚一樣,一直地流。


    ————咕嚕咕嚕


    咕嚕咕嚕


    在魔人那貼著嗤笑表情的白色麵龐之上,左眼之處穿破了一個漆黑的窟窿。黑暗猶如粘稠的液體一般從窟窿裏溢出。如果要打比方,那就像快要凝結的血液。黑暗咕嚕咕嚕浸泡地板,漸漸擴散。


    ————咕嚕咕嚕


    咕嚕咕嚕


    以魔人腳下為中心,黑暗瞬息之間覆蓋了整個房間的


    地板。


    強粘性的液體所特有的表麵張力讓黑暗形成奇妙的隆起之池,一點一點地逼近釣者。


    「唔、唔哇啊啊……!」


    釣者想要逃跑,然而是白費力氣。這間屋子裏根本無處可逃。沒過多久,黑暗便將地板徹底淹沒,沒一會便沒過釣者的腳。黑暗異常冰冷,腳接觸到的部分迅速喪失知覺,令釣者產生了一種浮遊感。本應踩在腳下的地板也已經感覺不到,徹底置換成了毛骨悚然的浮遊感。


    此刻,釣者明白了。


    自己正在跟不得了的東西做對。


    「……釣者,你在害怕什麽?」


    魔人開口了。


    「這不是你的『願望』麽?有什麽好怕的?」


    庫庫聲嗤笑起來。


    黑暗已經沒過膝蓋。


    釣者想要朝出口跑過去,卻未能如意。他膝蓋以下的身體喪失知覺,就像被什麽東西緊緊纏住一般非常沉重,抽也抽不動。


    他把一隻腳從黑暗中抬了起來。


    腳被密密麻麻的黑色絲線糾纏著。


    那些絲線很長,從黑暗的水麵之下伸出來……那是大量的頭發。


    「噫……!」


    麵對觸目驚心的一幕,釣者發出短促的慘叫。


    魔人的嗤笑越來越深,然後解開了束起的頭發。黑發從束縛中解放,放到了黑暗之中。


    這是魔人的頭發。頭發躁動著爬上釣者的腿。


    「——————!!!」


    釣者發出不成聲的叫喊。


    他原本就算不上正常,但現在他已經逾越了可控範疇,徹底喪失理性。


    釣者一邊對不合理的情況大喊大叫,一邊在黑暗中胡亂掙紮。他雙手亂揮,分開黑暗,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他把屋子裏的東西向外掃,一個勁地掙紮著逃向出口。水槽的燈被打碎,黑暗越來越深,釣者對黑暗感到恐懼,狂亂的情況愈演愈烈。


    亂揮的手破壞了水槽。水槽破裂,水和玻璃咕嚕咕嚕地流出來,魚和「魚」紛紛掉進黑暗之中。


    釣者的手跟臉一下變得血跡斑斑,飛濺鮮血灑在黑暗中。在黑暗中看到的血液是黑色的,酷似他腳下積聚的也太黑暗。釣者把黑暗到處亂撒,胡亂掙紮。


    他的手撞到了沉重的座鍾,順勢將座鍾抓起了,朝魔人扔去。鍾在半空中飛去,當砸中魔人腦袋的那一刻,魔人就好像一開始由那東西構成的一般,化作黑色的水破碎消失。即便如此,黑暗仍舊無止盡的向外蔓延。


    在『他』剛才所站的地方,“水麵”略微隆起,就像噴湧出來的泉水一樣蠢動著。黑暗咕噗咕噗、咕噗咕噗地,不斷往外湧,不斷堆積。


    ————咕噗咕噗


    咕噗咕噗


    黑暗不斷湧出,已經超過了胸部的高度,達到脖子的位置。脖子以下的部分已經一丁點感覺都沒有了。


    就好像,隻剩了下一顆腦袋。


    釣者開始喘息。他在黑暗中你誰,胡亂揮動甚至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雙臂,哭亂掙紮。


    黑暗就像鍵陀多墜入的地獄血池,毫不留情地將釣者沉了下來。


    ————咕噗咕噗


    咕噗咕噗


    冰冷的黑暗灌進嘴裏,令口腔凍結,在流入喉嚨的同時剝奪他的感官,令他頭部以下的地方徹底喪失直覺。


    此時,不知從哪兒傳來一個昏沉的聲音。


    ————你在害怕什麽?這不是你的『願望』麽?


    魔人在嘲笑,然而這時黑暗已經灌進耳朵,什麽也聽不到了。


    眼睛眼沉入黑暗之中,視野變成整麵的黑暗。


    釣者想要求救,伸手抓撓虛無的空氣。


    最後就連那隻麻痹的手,也被黑暗無常地吞噬殆盡。


    而天上連一根絲都沒有朝他的手中放下去。


    ?


    在這一切感覺跟存在感都完全喪失的黑暗之中,釣者感覺自己就像從混亂中被分離出來一般,有一種奇妙的分離感,同時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舒適感。


    自我與外界的境界變得模糊,他明白自己正在於冰冷的黑暗漸漸同化,然而他並沒有感到不安,隻是思考著「這黑暗是血吧。複原的生命就是血液吧」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


    釣者在飄蕩。


    在這個將一切複原的生命源泉……一切東西誕生的地方,也是一切東西終將回歸的地方中,飄蕩。


    在逐漸融化的意識中,釣者“感知”到有數以萬計的「魚」正在黑暗中泅泳。釣者“看”著無數條「魚」溶入這裏,誕生,啟程。


    這裏是一切的歸宿。


    黑暗乃是無限接近於無色的透明。


    ————是這樣啊……


    釣者一邊“看”著無限延展的不可思議的情景,一邊產生出一個模糊卻又肯定的念想。


    ————我……


    釣者心想。


    ————我的『願望』是……


    意識急速消散。


    ————我真正的『願望』是……


    ————我真正想要的,是………………


    ?


    「————隔壁房間很吵,聽著好像是在爭鬥」


    接到高級公寓報案的時候,是在淩晨四點。那是在警察斷定殺人現場附近被目擊的可疑男子就是本市的會社職員阿阪洋介(二十四歲)之後不久。


    警方接到報案後立刻趕到該公寓第七層阿阪的住所,但房間裏隻有無數個被破壞的水槽,別說阿阪本人了,就連據說他在最後被目擊到的時候手裏牽著的那位身著製服的女初中生也沒有找到。


    地板上散落著大量的水和碎玻璃,這足見事件有多麽淒慘。警方對此進行徹查,然而屋內無法找到任何血跡之類指示犯罪案件的證據。


    房屋被水槽裏的水浸泡,但奇怪的是,地板上一隻魚也沒有。幸免的一部分水槽裏養著很多魚,然而潑到地板上的水中卻完全找不到養魚的痕跡。


    別說是人了,就連魚的屍體都沒有。


    到頭來,這鎖房間裏未能發現任何活物死去的痕跡。


    從此以後,阿阪洋介便從人間蒸發了。


    ?


    「究竟怎麽搞的啊……」


    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失蹤的**中學二年級學生·十葉詠子,第二天·星期六的早上在教室裏愣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被一大早到校參加社團活動的學生發現。


    「我不記得昨天放學之後的事情,回過神來就已經在學校了」


    詠子是這麽說的。當初沒有任何人相信,可是在弄清楚她的容貌、服裝以及失蹤時段與連環殺人魔的嫌疑人昨晚擄走的少女完全一致後,所有人的態度徹底改變,再沒有任何人懷疑詠子的證言。


    從她被目擊時的樣子來判斷,她可能被用了藥。


    「你記不記得有人為你吃過什麽,喝過什麽?」


    警察這麽問詠子,可詠子隻是不開心地搖搖頭。詠子要是記得就不會那麽辛苦了,再說她根本不會接受陌生人的東西來吃。


    這樣被人小看,讓她很不開心。


    「哎,越來越沒意思了……」


    詠子呢喃起來。


    夢遊的嫌疑解開了,可是因為這次這件事,家裏人給她設了回家的門限。這本身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不過可以料到父母對的監視在短期內也會變得嚴格,說不定沒辦法盡情的散步了。每次外出的時候,肯定會被嘮叨一大堆。


    詠子對這件事感到很鬱悶,畢竟散步幾乎是詠子唯一的興趣。


    「不能散步會不會死掉呢……」


    詠子歎了口氣,站在車站


    前麵。這是她平日上學所使用的線路。


    巴士還沒來。詠子若無其事地在巴士站裏安裝的鏡子前麵打理發型。


    ————咻


    「…………咦?」


    詠子發覺,鏡子裏有什麽紅色的東西穿了過去。


    她露出不解的表情。周圍看不到任何紅色的東西……至少沒有那麽鮮豔奪目的紅色。車道上也特別紅的車駛過。


    「……那是什麽呢」


    詠子凝目而視。


    鏡子裏映出熟悉的景色。車站周圍的風景也好,自己的臉也好,一切都是那麽熟悉。


    在裏麵…………


    ————咻


    有一隻鮮紅的金魚在泅泳。


    一眼就能看出“那東西”不是映出來的,而是本來就在鏡子裏。因為這種感覺,就像在水族館裏隔著玻璃看魚。


    金魚遊到了詠子眼前,在正麵緩緩地停住。


    金魚與詠子視線交錯————然後詠子忽然察覺到。


    金魚有一對人的眼球。


    「啊……」


    然而已經太遲了。詠子跟金魚對著眼,就相中了定身術一樣,無法移開視線。


    她眼睛張大,與異形金魚的眼睛維持對視的狀態,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她無法逃跑,也無法大叫,仿佛精神從肉體分離,被關在了頭部。


    金魚富有光澤的眼皮開始上揚。


    異形的器官緩緩打開,大得不協調的眼球開始露出來。


    已經很大的眼睛進一步張開。


    它用目光凝視著詠子,一直將眼睛張開到幾乎要掉出來的程度。


    這時,詠子察覺到了。


    自己的眼皮也正跟著眼前的異形眼睛緩緩張開,緩緩上揚。


    ————啊……不行了…………


    一種奇妙的達觀念頭頓時湧上詠子心頭。


    而此時…………


    ——咻


    金魚突然彎起了魚類的嘴,一下子不知遊到哪裏去了。


    隨後,巴士來了。


    詠子突然醒了過來。


    然後,她對自己為什麽發呆感到納悶,直接上了巴士。


    車門應聲關閉。


    此後,詠子再也沒有想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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