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還有156小時43分鍾


    “如果說————”


    在河邊漫步的時候,我問她:


    “犧牲自己的性命能夠拯救世界的話,芳川,你會怎麽做?”


    刺眼的陽光。刺眼的陽光下黢黑的影子。深邃莫測的藍天。連綿起伏的山。擾人的蟬聲。汩汩作響的河流。微溫的空氣。徐徐吹來的涼風。


    從補習班回來的路上。我們一如往常並肩行走在夏日的風景裏。


    “又是那個奇怪的夢?”芳川問道。


    襯衫在陽光下發出晃眼的白光。草帽投下陰影,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聲音已經明白地暗示著——她的心情欠佳。


    “這種荒唐的故事虧你能說那麽多遍哦!”


    如雨的蟬聲中,她抱怨道。說的一點沒錯,盡管我一直在努力克製,可每當和芳川在一起的時候,精神稍有放鬆,就會脫口而出。


    “說些有意義的事吧。高中最後一個夏天吔,大學就要各奔東西,你沒想過要好好利用剩下的時間嗎?”


    她不滿的說,然後露出了微笑。


    “對了,比方說,今天一起去看部什麽電影好呢?之類的。”


    “佐丹奴演的電影要到九月份了吧。”


    “佐丹奴不演的電影可是八月份就有。”


    “這樣行嗎?考生做這些事情。”


    “就是考生才非做不可!你懂不懂呀~我看你是不懂啦~”


    說著她挽上我的手臂。我驚訝於她那可以說是冰涼的體溫和滑溜溜的肌膚的觸感。


    “看場好電影,度過有意義的人生吧!”


    “有直接關係嗎?這兩個。”


    “有!”


    她充滿朝氣的大喊一聲。看來心情不錯。


    就這點來說,還真是完全沒變。


    我恍惚的看著天空。


    蔚藍,又蘊含著熱氣的天空——


    漆黑的巨塔高聳入雲,向這邊傾斜著。


    我又錯過了告訴她的時機。


    告訴她,今年暑假結束的時候,也是世界終結之時。


    過去1


    “那麽,時針又指向了一點。今天我想換一下風格,放一首西洋樂。”


    收音機裏傳來了主播的聲音。


    這一天,我獨自坐在明年將被拆掉的舊校舍教室裏,漫無目的的聽著廣播。


    收音機裏開始播放一首格外淒涼的曲子,我邊聽邊和往常一樣等待芳川的到來。


    空無一人的教室,有一種不讓他人接近,從外麵的世界分離出來的感覺。教室裏沒有半點發出聲響的東西,球場上似乎有棒球部在活動,遠處傳來擊球聲和部員的呐喊聲,這些微不可聞的聲音更突出了四周的寂靜。


    真是個安靜慵懶的午後。


    芳川還是沒有來的跡象,無奈之下我隻好準備打電話給她。


    就在這時,感到了輕微的頭疼。就像從頭蓋骨的內測用食指砰地敲了一下似的,我吃驚之餘,視線離開了手機。


    然後我看到了剛才為止都沒注意到的東西。


    是什麽時候來的呢?教室正中間的桌子上,有一隻小黑貓,正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這邊。


    看到貓的瞬間我僵直了身體。不會看錯的。那隻貓,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貓。


    “不會吧……”


    就在我嘟囔的當兒,“它”悄無聲息地下了桌子,邁著穩重的步子向我靠近。


    我忘記從座位上站起就這樣看著它。仔細一看,右腿拖拽在地上,長長的尾巴微微上翹,是一隻瘦小的黑貓。


    我認識這隻貓。個子小小的,隻有在喂食的時候才會提起興致親近你一下,正是這樣的一隻貓。


    小黑。


    明明應該已經死了。


    貓看著我,輕輕叫了一聲。


    ……我最後一次看到小黑,是在去學校的途中。當時小黑一副孱弱的樣子,在見到我後,開始叫個不停。我摸摸它的腦袋,它便發出悲傷的嗚咽。“我現在要去學校,回來後再和你玩哦”,這樣告訴它後我就轉身離開了。


    當時我是真心打算從學校回來後,讓它呆在自己身邊,想呆多久都行。


    然而,小黑再也沒有回家。


    我看著眼前的貓,用發木的腦子努力思索。


    還是說其實並沒有死呢?


    “……喂,小家夥。”


    貓離我越來越近。貓使勁在往我身邊靠近,並且“喵”了一聲。叫聲真的很輕,沒錯,和小黑不見之前,我最後聽到的叫聲一模一樣。於是,我向著它伸出了手。


    “小家夥你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在這裏?之前都跑哪去了?”


    我一邊低喃,一邊撫摸著它。


    好久不見。對了,這隻貓明明弱小卻愛打架,總是傷痕累累。


    有一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誰的惡作劇,弄斷了一條腿回到家裏。拖著一條腿一瘸一拐的回來,看到我後,和平日裏一樣叫了一聲。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到我的身邊,躺了下來。當時年幼的我,因為害怕那露出骨頭、被血染成粉紅色的腿,急急忙忙站了起來。小黑則一動不動地抬頭看我,然後低低地叫了一聲。


    小黑正用和那時一樣的眼神注視著我。


    “怎麽了?之前都跑哪去了?”


    我又問了一遍。貓輕輕叫了一聲,我產生了一種世界稍微變好了一點的感覺。


    “你能看見?”


    響起了清澈的人聲。我回過頭去,隻見那裏站著一個身穿本校校服的矮個子女生。乍一看就像個初中生——搞不好是小學生的模樣,但臉上的神情卻像個大人。


    筆直下垂的頭發,在照進滿是灰塵的教室裏的陽光下,顯得烏黑發亮。就像舊校舍的這間教室本身幻化成了人形一樣,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氛圍。


    仿佛一切表情都從臉上消失了似的,她對著貓伸出潔白的小手。我驚訝得看著她。


    因為她的手上拿著黑色的像手槍一樣的玩意。


    “比預計的還要快呢,已經出現了。”


    她這麽說道。彈指之間,扣動了板機。


    “你要做什……!”


    我沒能說完整句話。無聲地,小黑倒在地上,紅色的液體緩緩地擴散開來。我用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血。


    然後須臾間——


    血和小黑都消失了。仿佛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


    在我看來,那真是非常之——殘酷的事。


    “……怎麽回事?剛才那個。”


    對於我普通的反應,她的回答波瀾不驚。


    “……你好,世界的終結。”


    她這樣說道。我能做的就隻是注視著她。


    她用握著槍的手指著窗外。


    “能看到那個嗎?”


    仔細看窗外的景色。如果集中精神仔細去看,能看見一座透明的高塔如龐然大物般坐鎮於山的另一頭。塔頂隱匿在天空的蔚藍裏。宛如夜空的漆黑塔身上忽亮忽滅的燈光就像滿天星鬥。


    很明顯,不是這個世界的建築物。


    “雖然‘委員會’有說要‘馬上殺了他’,但我不想這麽做。”


    語畢,她把槍對準了我。


    我既不懂她在說什麽,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麽。


    跟不上情況的變化,也就沒有產生恐懼之類的情緒。


    “因為你有正在交往的人對吧?”


    我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口中的“正在交往的人”指的是芳川。


    “芳川隻是朋友。”


    我說了這樣的話。


    “……那更好,我會等到暑假結束的時候。


    ”


    她對我露出了微笑。是慈悲還是殘酷,我一點都摸不著頭腦。


    現在 還有156小時12分鍾


    距離世界末日,還有七天。


    世界是這般簡單就能毀滅的粗製品嗎?


    在離開河堤不遠處的零食店吃著冰棍。這家小零食店是方圓十公裏內唯一的娛樂設施,周圍是平坦得能望到地平線的水田和森林。


    “好熱呀——”


    芳川一邊吃著冰棍,懶倦的說道。


    “雖然喜歡夏天,但是能不能不要這麽熱啊。”


    的確,空氣悶熱,像麥芽糖一樣。


    我凝神注視著綠油油的水田。田埂的前方,出現了一個人影。奇怪的是,不見影子的本體。就像是透明人的影子一樣,孤零零地出現在那裏。


    剛開始,沒有本體的影子僅僅是匍匐在路麵上,隨後它緩緩站起,越來越立體。


    這不是現實。影子訴說著怪異。


    頭好痛。自從進入暑假以來就一直這樣,而疼痛更是與日俱增,愈發強烈。


    “不悶熱的夏天該多好啊。”


    芳川悠閑地說著,像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嘻嘻笑了起來。


    “嗯。”


    一邊忍受著已經習以為常的頭痛,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我現在看到的人影,隻是錯覺吧。是之前那個女孩對我進行了催眠後讓我看到的吧。


    那個女孩是真的為了殺我而來的嗎,以此來拯救世界?


    那算什麽啊。愚不可及。


    “幹嘛呢?你在一個人傻笑耶。肯定在想什麽不正經的事情,小色胚。”


    說著,輕輕打了我一下。


    “拜倒在本小姐的石榴裙下了?”


    是啊,我敷衍的答道。誰知芳川瞪大眼睛看著我,臉上飛起一抹紅雲,竟低下頭去。


    人影依然在注視著我,將我從幸福的情緒中硬拉了出來。


    距離暑假的結束隻剩下一周。


    是真的嗎?


    那女孩所說的話。


    那個影子是我做出的嗎?


    如果是的話,我是真的非死不可啊。


    包裏的移動電話,一次也沒有響過。即使想打過去也不知道對方的號碼,根本無從下手。雖然我有一堆的問題想問。


    “夏天也就快結束了啊。”


    芳川突然有點寂寞地說道。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心境,是蟬聲使然吧。


    過去2


    “聽說過,幻想症候群嗎?”


    在明明酷熱難耐卻讓人感到絲絲寒意的空無一人的教室裏,她問道。手握著槍,眼中流轉著安靜的神色。


    “幻想?什麽?”


    對於不曾聽過的詞語我唯有反問。


    “就是那座塔。如果小一點,我們這些‘委員會’的‘構成員’還能解決,一旦變成那種規模,就別指望能夠直接消滅了。”


    她一臉提不起勁地說道。


    “那種情況下也有相應的處理方法,不錯,針對那種情況,就有必要消滅創造出那東西的元凶本身。”


    她在說什麽,我可是真的一點都聽不懂。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電台裏已經換了一首其他曲子。是一首雖然不知道名字,但曾經在哪裏聽到過的西洋音樂。


    “你或許全然不知,但那座塔還有剛才的貓,都是你創造出來的。”


    縱貫天空的巨塔,教室裏,自己和莫名其妙的女孩。這怪異的氛圍和收音機裏響起的古老的西洋樂出奇的契合。


    “給你。”


    說著她遞給了我——一部手機。


    “一定要隨身帶著,不能離身。不然世界會毀滅。”


    她說。


    “那麽,暑假結束再見。我會去殺你的。”她說。


    我再次看向窗外的巨塔。回過頭時,她已經不見了。


    隨著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芳川推門而入。


    “啊,果然在這。真是的,搞什麽哦。我都打了好幾回電話說要晚回家叫你先走!”


    芳川朝氣十足的聲音打破了教室的靜寂。


    感覺一下子被拉回了現實。


    ‘啊,時間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三點。’


    剛才為止應該還在放西洋樂的電台,不知怎麽變成了下午三點的報時。


    “……哎?”


    見我低呼,她一臉詫異。


    “怎麽了?”


    “剛才還隻有一點來著,已經三點了啊。”


    我想起有一種說法叫“消失的時間”。就是見到ufo的時候,雖然隻是一眨眼,但已經過了幾個小時。


    “我不管啦!我可是找了你老半天了!”


    芳川她看上去有點惱火,說完便拉著我走出了教室。


    遇到女孩的那一天,也就是結業式的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夜晚,我和芳川兩個人漫步在某個海邊沙灘上的夢。


    有誰在哭。聽聲音,是芳川。芳川在哭泣。


    芳川好像在說什麽,但是聽不清她的聲音。


    空中有一座巨大的塔。


    塔看上去比之前更為龐大。


    周圍有無數的人影。有著少年一般身形的影子,站在不同的方位看著我們。


    那個夢有著不祥的氣息,並使我陷入深深的悲傷。


    直覺告訴我那是未來將會發生的事情。然而,內心又覺得“這不可能”,從而否定了這一想法。


    現在2 還有138小時42分鍾


    距離世界末日還有六天。


    我下意識的祈禱噩夢不要變成現實。


    我醒了。感到有點不對勁,一摸臉頰,手指濕漉漉的,大概在夢裏哭過。但卻想不起哭泣的原因。


    隔著窗簾,比起中午柔和了幾分的陽光射了進來。窗外,廣播體操的旋律隱約可聞。


    空調打得過低,甚至覺得冷了。


    八月二十五日。


    距離暑假結束,還有六天。


    隻剩六天了,恍惚的腦袋思考著。


    “……還在相信那種話嗎?”我告誡自己。


    單手扶額,頭痛依然纏著我不放。現在的感覺,就像有人用錘子敲打著後腦勺。


    起來第一件事,拉開窗簾。這已然成為了習慣。然後,和往常一樣,心灰意冷。


    塔,將天空分成兩塊。


    我感到身體越來越無力。真是不想管了。


    我拉上窗簾。


    隻剩下六天。即使嘴上叨念,也無能為力。


    我抬起身體,打開收音機。傳入耳中的是有些年代的電影原聲,連我都知道,說明曾經一度大熱。


    “‘留在我身邊’,是叫這個吧。”


    現在去補習班還為時尚早。


    話雖如此,我不得不開始為出發做準備。因為昨天夜裏,“那部手機”上傳來了“那個女孩”發出的短信。


    “今日11時17分。來櫻山基地。”


    是一條大多數人都覺得不會是女孩子所寫,但如果是“那個女孩”卻極有可能的文麵枯燥無趣的短信。而它起到的唯一效果是從字裏行間讓人覺得“此事非同小可”。


    重新看了一眼短信。然後,換好衣服走下樓。


    現在,這間屋子隻有我一個人住。


    老爹在國外長期出差,老媽很早就過世了。


    對於這樣的境遇倒也沒有憤懣不平。反正我一個人也能自得其樂,比我遭遇更慘的人,世上更是數也數不清。


    用麵包和牛奶草草填飽肚子。


    吃完早飯,穿上運動鞋走出門外。


    騎著自行車穿過商店街,駛入水田區域。


    現在已經不怎麽在意頭痛了。


    自行車破風前行。穿過隨風搖曳的稻子,往山的方向前進。心情舒暢極了,下次和芳川一起來郊遊不錯呢。


    腦中這樣思考,腳下踏板生風。


    在世界末日前有可能實現嗎?自然地朝著這方麵想去,我急忙搖了搖頭。


    感到視野裏有人影一晃而過,無視它繼續前行。


    沒來由的想全力奔走然後累趴下。我現在心煩意亂、焦躁不安,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我在環繞整座櫻山市的山腳下,停放好自行車,大汗淋漓地朝著基地走去。


    以前某超自然節目上有提到,櫻山基地是舊日本軍隊曾經使用的陸軍直屬的實驗設施。還說因為進行了某種實驗,致使基地的相關人員盡數死去。


    如果是兩個月前,我一定會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可如今,在出現了通天高塔還有不可名狀的人影之後,我開始覺得那種事情沒準是真的。


    好歹是舊陸軍和秘密試驗場。比起被突然告知“如果你不死世界就會毀滅”來要有說服力得多。


    腳不停歇地攀爬著山路。高懸於空的太陽從枝葉的縫隙中射下日光,在地麵形成繩結狀的投影。看著它們隨風搖曳,油然而生直立於海麵的錯覺。


    而我則乘風破浪,勇往直前。


    不出所料的比約好的時間早到了一大截,比起這個,還有一大堆想要搞明白的問題迫使我早早到達。


    憑什麽我要任人魚肉不可?


    每踏出一步,我的思考就更深一層。


    至今為止,我不止一次認為自己的人生無聊透頂,有時甚至覺得立刻結果自己的生命也無關癢痛。


    可是,如今的我滿腦子都是不想死。


    走過山中小路後,視線豁然開朗。


    隔著生鏽的鐵絲網,可以看到龜裂的混凝土地麵。灰色的地麵上羅列著鏽跡斑斑、鋼筋裸露在外的鐵皮房。


    雖然謠傳原屬舊日本軍隊雲雲,不過在我看來,充其量不過一、二十年之前棄用的設施。


    鐵絲網有裂口,我探身而入。一腳才剛踏進,就感到呼吸困難。


    仿佛混凝土反射了陽光,隻有這附近的溫度是別處的兩倍。


    如果在城市裏有這麽一塊地方,會成為無業青年進行街頭滑板的秀場吧。


    我環視四周。並沒有看到“那個女孩”。


    茫然的站立了一會兒,我用能夠喝住蟬聲的響亮聲音喊道:


    “我來了!!”


    話音才落,似雨的蟬聲又卷土重來。


    視線所及之處隻有樹木。


    “喂——!”


    又喊了一聲,依然無人回應。


    我再次打量起周圍的情況,就在我暗忖“隻好一間間確認”的時候,有一個黑影進入了房子。


    應該是那個女孩吧。如此一想,我慌忙跟了上去。是最大的一幢房子。隻有這一棟是鋼筋混凝土,估計是此處設施的控製中心吧。


    打算進入一探究竟,沒想到裏麵昏暗又潮濕,還吹著讓人瑟瑟發抖的冷空氣,不禁打了退堂鼓。


    內部傳出了“哐當”的聲響。有人。應該是“那個女孩”。


    沒錯。我必須抓住“那個女孩”,讓她坦白一切。


    那座高塔、人影、諸如此類究竟是什麽玩意。


    我進入了建築物內部。沒來由的,身體開始滲出冷汗。


    屋裏的窗戶都被封死。靠著從護窗板的洞眼和縫隙漏出的光線舉步前行。


    黴味。潮濕的空氣。黑暗。


    這裏曾經是做什麽用的呢?


    那個女孩來這種地方,到底想幹什麽。思考間,我想起她持有的那把手槍。


    不會是打算在這裏將我——殺了吧?


    如此一想,我朝門口的光亮處看去,但隨即搖了搖頭。


    “喂——!快出來。”


    無人回應。看起來這棟房子比從外觀想象的看起來要大得多。響亮的腳步聲證明了這一點。


    感到了他人的視線,我四下打量起來。


    頭痛又加劇了。黑暗中,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就像是比這黑暗更暗的東西。


    吞了吞口水。手臂上浮起一層疙瘩。這不對勁。這不是人類的氣息。


    直覺這樣告訴我。我呆站在原地不得動彈。想逃,身體卻不聽使喚。終於,影子緩緩朝這邊轉過身來。微弱的光線中,雖然隻能看出輪廓,但應該是女性。


    影子不緊不慢的朝這邊靠近。它的動作很不正常。就像壞掉的電視機一樣,身影在閃動。不像是有用腳,但確實在靠近。


    是什麽?


    就在這時,後頸傳來了突如其來的疼痛,不禁呻吟起來。不同於以往,痛楚來勢凶猛。仿佛有好幾根鋼絲穿過腦子一樣,痛得我眼冒金星。嘴裏像含了塊鐵。想叫,卻發不出聲音。


    這是、怎麽回事?


    有什麽東西在接近。頭好痛。影子就要走到麵前。黑暗中什麽都看不清。但我知道那東西在不斷靠近。頭痛。紅色的光在腦中橫衝直撞。


    冰冷的手搭上了我的喉嚨。是一隻纖細的手。手下力道逐漸加大。


    怎麽回事。要死了嗎。別開玩笑了。


    搞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


    滿腦子都是放棄、疼痛、以及隨之而來的絕望和稍許的安心。


    就在窒息和頭痛快要到達極限的時候——


    影子的頭部破裂了。與此同時,手放開了我的脖子。


    影子身體的各個部分開始逐個爆裂——在我看來是這麽回事。


    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我呆若木雞。


    入口處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漸漸靠近,粗暴地踢開了影子的殘骸。影子失去平衡,在碰到地麵前就消失不見。


    我一動不動看著這一切發生。


    是“那個女孩”。她接著用腳踢飛了護窗板。光,驅散了黑暗。


    “……還活著吧。”


    她麵無表情的看著我說道。


    我能做的隻有輕輕點了點頭。無法止住顫抖。


    直到她命令我“站起來”為止,我連動一動身體都做不到。


    一小時後——


    滿是使用痕跡的桌上放著茶杯。


    她給我倒了一杯咖啡。說了“請用”之後,我喝了一口,苦得皺起了眉頭。然後她似乎接了個電話,就走遠了。


    用櫻山基地的其他建築物改造而成的她的住處,不可愛卻擁有和秘密基地一樣的趣味。生活的痕跡隨處可見,不是呆上一、兩個月就能做到的。她一直一個人住在這裏嗎?如果是的話,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看著杯中的咖啡泛起漣漪,我無奈地笑了。手,還未停止顫抖。


    剛才那個到底是什麽東西?


    黑暗與其中更深的黑暗。我顫抖著甩開腦中浮現出的畫麵。


    剛才,差點就死了。


    “放鬆下來了嗎?”她問道。


    我小心翼翼地點點頭。仔細想來,她的行為也讓我匪夷所思。明明說過要置我於死地,現在又救了我。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


    “……把我叫到這裏,到底有什麽事?”


    我用連自己都沒想到的生硬語氣詢問。盡管有一大推問號,不過首先得搞明白這件事。


    “希望你能認真考慮。”


    她一邊回到座位上,一邊開口說道。


    “考慮什麽?”


    “考慮你的死。我不想你再把這


    件事當做玩笑或謊言蒙混過去。”


    我愕然地看向她,隨即意識到她做了什麽。


    “剛才的影子,是你指使的嗎!”


    然而,麵對我的大聲斥責,她一副事不關己地說“不是我”。


    “如果影子殺了你,那麽世界就會在那一刻終結。我怎麽會那樣做呢?”


    她向我解釋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怒氣未消,對她大聲吼道。


    “今天襲擊你的,是你的自殺願望。”


    她輕描淡寫地斷言,仿佛在說1+1=2這樣單純的事實。


    “是你製造出影子,如果作為被造物的影子將你殺死的話,那麽立場反轉,你的無意識與意識相互置換。到了那一步,就無人能夠阻止了。”


    從她口中又滔滔不絕我根本聽不懂的話語。


    “不過,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直到我殺了你為止。”


    她平靜地說道。


    “‘委員會’是二〇一二年成立的。”


    她自顧自的打開了話匣子。我皺著眉,豎起耳朵聽著。是她謊話連篇,是她腦子不正常,還是我自己出了毛病,又或者——盡管概率較低——她所說的全是真的。總之,我必須弄清楚。


    “當時發生了一起案件,栃木縣某個村落的居民在一夜之間憑空消失。沒有人知道原因。警察設立了特別對策本部,對這起案件進行了調查。最終,該案件被視作某青年的連環殺人而結案。然而,也因此傳出了風聲。”


    “風聲?”


    “就是質疑政府設立的特別對策本部,是否早在本案之前就已經存在。”


    她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對我有所期待,可惜我毫無頭緒。


    如果在此之前對策本部就已經成立,的確可疑。


    但那又怎麽樣?


    “流言經由一名案件記者粉飾後,僅在三流雜誌的一角做了介紹。一個月後,那名記者亡故。雜誌文章的標題是‘案件背後的真相!?委員會的秘密’。”


    ……委員會。我記得這女孩也有提到……


    “是指你們嗎?”


    她點頭默認。


    “政府的部分要員知道,總有一天會發生這類事情。因此事先設立了對策委員會。幻想症候群對策委員會,通稱‘委員會’,背後甚至有聯合國的支持。”


    聯合國?幻想症候群?話題越來越深奧了。


    “那又怎樣?和我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要殺我?”


    “被視作犯人的青年殺害了全村人,是不可動搖的事實。但是,青年直到最後都沒有生為凶手的自覺,而是一味哀歎自己周圍的人逐個死去,眼看著充斥整個村子的怪物,將他們逐個生啖……直到被‘委員會’殺死為止。”


    我屏住呼吸。


    “這就是,你的未來。”


    她歎了口氣。


    “幻想症候群是一種自身潛意識的願望侵蝕現實世界的病症。隨著精神和意識的複雜化進程,人類所獲得的新能力。簡而言之,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得到的自動超能力。”她平靜的說。


    “幻想症候群中規模較小的,我們稱之為c級,這些往往埋沒在大家所說的都市傳說裏。c級程度的話,我們‘委員會’的人能夠處理。那個村子的案件,因為有進一步發展的可能,所以必須除掉那名青年。”


    我心不在焉地想,她的聲音還真是死板啊。


    “當發生a級以上的大規模幻想,應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在悲劇發生前,我必須殺了你。”


    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語,盡管難以置信,卻由不得我懷疑。幻想真的在我眼前發生了。


    “……二選一嗎……”


    “誒?”


    聽到我冷不防的發問,她抬起頭來。


    “真的隻有兩種選擇嗎?是我死還是世界毀滅,隻有這兩種嗎?就沒有、沒有別的方法了嗎?怎麽可以這麽輕描淡寫說殺就殺。”


    “如果有的話”她小聲說。


    “如果有的話,早就采取那種方法了。正因為別無他法,所以才要殺了你。我也不喜歡濫殺無辜。殺你,並非我所願。”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她的話中摻雜著些許情感波動。


    “……我說這到底是為什麽?”


    她不解的問我什麽意思。


    “為什麽讓我這麽傷腦筋啊。二話不說殺了我,不就皆大歡喜了?”


    她低頭沉思。


    “痛苦嗎?”


    “能不痛苦嗎!”


    我下意識叫了起來。心想這家夥是有多不懂人情世故。自說自話宣布他人死刑,竟然還問對方是否痛苦。


    “……我隻是覺得,比起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去,至少知道自己死亡的理由,以及死將給這個世界帶來的變化,這樣會比較好……”


    她用沒底氣的聲音說道。


    “所以我問你為什麽要多此一舉!”


    “七年……”


    她依然低頭看著地麵,繼續說下去。


    “我們鎖定有幻想症候群發病可能性的對象進行監視。一般從發現開始進行為期七年的觀察。觀察者必須與觀察對象的精神共振,不管是多麽細微的幻想,也不能忽視它的征兆。”


    她抬起頭,凝視著我的臉。


    “七年,我始終看著你。”


    七年間。……一直嗎?


    這不是幾乎占了我人生的一半時間嗎!這樣久……


    “我唯一所求就是你的幻想不要萌芽。”


    她語帶悲涼的說道。


    “但它還是發生了。想必你也發現了——我說的都是事實。”


    眼神中帶著意思懇求,她仰視著我。


    我緩緩搖了搖頭。


    隻要我死,世界就能得救。


    我繼續活著,世界就將毀滅。


    這種事情,教我如何認同?


    “騙人。”


    我脫口而出。


    “是真的。我說的全部屬實。”


    “我不信。你說的那些……誰會相信!!”


    我站了起來。椅子哐當一聲倒地。她看著我,眼神中帶著些許同情。那種神情就好像自己做了什麽壞事一樣。


    我離開了她那小小的像秘密基地一樣的住所。


    我怒氣衝衝地沿著山路跑了下去。山下沒有任何改變,夏日、酷暑,世界儼然一派祥和。


    汗水浸濕了衣衫,身體發熱,氣喘籲籲。我知道自己還活著。


    空中沒有一絲雲。隻有日複一日更加傾斜的塔在不斷彰顯著它的存在感。毫無間歇的頭痛,在意識的角落裏發出重低音般的呻吟。


    我開始明白,這一切都是事實。


    恍然大悟。這世上確實就是有那麽莫名其妙的事,而自己被迫卷入其中,束手無策。


    毫不誇張地說,我開始憎惡這世上的一切。


    過去3


    我常和芳川結伴去看電影。她癡迷電影,而我基本上等於是被她牽著鼻子走,然而被牽著鼻子走這件事,我倒也意外的覺得並不壞。


    結業式次日,也就是暑假第一天。


    將“那個女孩”作為有些脫離日常的事故,如此在我腦中自行消化了。大概是我白日做夢吧。


    盡管她給我的手機事實上還在我的書包裏躺著,但我已經打定主意將其認定為機緣巧合下混入我包裏的他人物品。


    在參加完補習班的入學考試(雖然為準備高考而學習的場所還有入學考試是有點奇怪)回家的路上,我們走向這個鄉下小地方唯一的電影院。


    “哎,今天看什麽電影好呢?”


    “隨便你。”


    見我這麽隨口敷衍,芳川的臉色有些陰了下來。


    “就你每次回答都是模棱兩可所以才一輩子交不到女朋友。”


    她賭氣般的故意陰陽怪氣的說。


    “多管閑事。眼下我滿腦子都是高考。”


    “是嗎?所以我才好心帶你來看電影嘛。知道不?看一場好電影……”


    “度過有意思的人生,是吧?”


    “幹嘛搶我台詞!”


    烈日如灼,在升騰的熱浪裏,我們一邊閑聊著走向電影院。


    說實話——不,當著本人的麵我是絕對不會說的——我很感謝芳川。因為有她在,減輕了關於前途、關於不見進展的複習等加諸在我身上的重壓。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看來我應該好好感謝芳川。


    我暗自思忖。


    “我想看這個,space wars。”


    隻見她手裏拿著不知從哪買來的觀影小冊子,邊走邊嘩啦嘩啦翻著。背著光,從我這邊看不清楚。


    “說的是正義的使者為了拯救世界,和邪惡的外星人戰鬥呢。”


    “……光聽情節,好像很幼稚的樣子……”


    “聽好了,情節這種東西就是這麽回事。不管什麽情節概括起來都是‘就這麽回事’。”


    她說的讓我似懂非懂。


    就這樣,她的電影小課堂持續了大約十分鍾,正想著‘啊—好長啊—’,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電影院。


    正巧臨近放映時間,我們沒有多等就進入了放映廳。


    靠在沙發上,看著潔白的銀幕,繼續無營養的閑聊。


    關於補習班的測試,關於即將拆除的舊校舍,關於即將開始的電影,盡是一些不足道的瑣事。


    但是,這些絕不會讓我感到無聊,相反使我樂在其中。


    昏暗的燈光下,芳川在我身邊津津有味地吃著爆米花。


    不一會兒,在一聲表示電影即將開始的嘟——之後,燈光暗下。進入電影院,最激動人心的時刻總是這一瞬間。


    “不知道今天這部好不好看呢。”


    她用帶著些許期待的語氣說道。我在提醒她安靜點之後,也轉向了銀幕。


    異常老套的cm,以及幾條通常比電影本身更有趣的預告片。她說的那部佐丹奴主演的電影也在其中。簡單概括的話,就是主人公們冒著生命危險,將邪惡的外星人打敗的故事。


    每當看到此類劇情我都會陷入思考。


    前定和諧的犧牲。


    博得觀眾的同情和眼淚。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主人公們其實並不想死。明明不想為了什麽世界而犧牲自己,卻因為來自四麵八方的期望和無言的壓力以及明哲保身。受到這些所謂的社會壓力,結果他們“不得不獻出生命”,不是嗎?


    如果,他們逃跑了又將如何?因為害怕而逃跑。如果他做了這樣的事,會怎麽樣?


    恐怕世界為了自己能夠安寧度日,會將他們一一找出,然後綁上絞刑架,送他們下地獄吧。


    沒錯。沒有比世界的延續更重要的了,為此個人的犧牲根本不足道也。


    通過吃掉個人、犧牲個體來苟延殘喘的世界簡直豬狗不如。還不如毀滅算了。


    我在心裏默念。大概是昨天在舊校舍發生的事情,還沒有從我腦中散去。


    我歎了口氣,看向旁邊。芳川一驚一乍,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要我說的話,看著芳川的一舉一動,比電影有意思多了。


    現在3 還有107小時15分鍾


    距離世界末日還有五天。


    我決定忘記昨天發生的一切。雖然我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傍晚,芳川和我漫步在田間小路上。蟲聲嘈雜,黃昏時分,路上不見行人。


    我們正要結伴去參加鎮上的廟會。在這個到處都是水田和旱田,隻有車站周圍幾十米有點城鎮的影子,一無可取的鄉下地方。唯獨這個廟會遠近聞名,當天從白天起神社就擠滿了人,除了本地人,還有不少來自外縣的人。一時間,這個小鄉村的人口增長了四倍甚至五倍。


    廟會的奏樂聲越來越清晰,我和芳川朝廟會所在地走去。


    芳川一定有很多事想問我。


    比如昨天為什麽沒有去補習班,又或者打了好幾通電話,你為什麽不接?還有最近你有點奇怪,發生了什麽事……諸如此類。


    但是芳川完全沒有提到這些問題,還是和往常一樣笑著。


    山上隱約可見橘黃色的燈光,是沿途安裝的燈籠狀的路燈。走著走著,人開始多起來。笛子和太鼓的音色。溫暖的光團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和人群匯流,舉步前行。


    “我呀。”


    芳川開口道。芳川身著藏青色的浴衣,頭發盤在腦後,露出了白玉般的脖子。怎麽說呢,看上去非常成熟。平時不曾在意過女孩子的身體曲線,此刻移不開眼。


    雖然我們每年都一起來,但就像是第一次見到芳川一樣。


    “喜歡廟會。也喜歡通往廟會的這條路。”


    她開心的說。


    “是啊。雖然我討厭人多,但如果是這種,偶爾也不錯。”


    聽我這麽一說,她笑得很開心。橘黃色燈光越來越近。映照著暖光的石階,排成一列列的麵具,在涼爽的水裏遊動的金魚,讓孩子們雀躍不已的擺放著玩具的套圈店,從兒時起就不曾改變。


    成排的貨攤,戴著麵具的孩子們在人堆裏穿梭來去。


    “好了,開吃咯!”


    芳川說。聽到她這句台詞,我心想,不愧是芳川一點沒變。


    “你笑了?”


    她鼓起腮幫問我。


    “是不是在想,隻懂吃不懂戀愛?”


    “沒有沒有。”


    “肯定有。都寫在臉上了!”


    她憤憤然走向邊上的攤位,叫道:


    “巧克力香蕉兩根!”


    “你請我吃嗎?真稀奇。”


    “兩根都是我的!而且付錢的是你!”


    說完這句話,她揚長而去。


    “太過分了……”


    ……嗯。每年重複相同的套路,即便世界不會終結,過了今年我們也將各奔東西,這點她應該也清楚……


    總覺得我們能和往年一樣度過夏季廟會,一如既往地度過這一天。


    為了討芳川歡心,我提議去玩射擊。


    “你以為隻要這麽做就會讓我開心嗎?你這混蛋。”


    可是你臉上已經露出了笑容了哦。我邊這麽想,朝射擊攤位走去。


    射擊攤位的大叔看了看我們皺起了眉。


    “你們兩個,又來了啊。”


    過去每年,這個紅臉膛大叔都會因我們贏走了特等獎而蒙受不小損失。


    “行嗎?”


    “不行……就算我想這麽說,也不至於趕客人走那麽不講理。就一次哦。”


    芳川說想要最中間的小布熊,於是我瞄準了它。


    對準目標調整呼吸,扣動扳機。漂亮的命中小熊的額頭,小熊失去平衡掉在地上。


    “就這麽回事吧。”


    我有點得意地說道。然而芳川眼中隻有從一臉不甘的大叔手裏得來的小布熊上,完全感受不到一絲對我的感激之情。


    “……唉,我就知道是這樣。”


    我說著歎了口氣,放下了槍。


    在這之後,影子又出現了。是少年的人影。穿過半透明的影子,能看到路的另一邊。


    異物。


    脫離現實的東西。


    我不禁這樣想道


    。


    少年的影子左右搖晃,接著拐進岔路,那裏隻有一座小型的神社。是一個就連當地人都不知道的,我和芳川在廟會的最後階段用來看焰火的地方。


    一時間,身體無法動彈。


    竟然連這裏都出現了。現在,我正和芳川一起逛廟會啊。


    至少現在……讓我暫時忘記不行嗎……


    “……都是你們,害我不得不去死。為什麽,就連這點時間,都不肯給我啊!”


    我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內心升騰起一股無名之火。


    等我反應過來,身體已經開始追逐起影子。讓我追到,必定要打上一拳。背後傳來芳川的聲音,但我沒有回頭。


    為什麽要出現在我麵前?為什麽隻有我看得見?為什麽被殺的偏偏要是我不可?昨日的恐懼並未從我心頭褪去。但是現在,我腦中隻有憤怒。也許是因為影子看起來比自己更虛弱,總之不管用什麽辦法,我想親手消滅那些對我苦苦相逼的東西。


    許多事情出現在腦海裏又消失。


    追著影子。影子比想象的動得更快,不久我就失去了目標。我借著月光在黑暗中行走,夏夜的蟲聲在耳邊聒噪個不停。


    然後,遠處的黑暗裏出現了光源。


    這條路的盡頭,應該隻有一座荒涼的小型神社。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廟會吹奏隊伍的聲音傳入耳中。一瞬間差點以為回到了來時的路上,但那不可能——筆直的一條路,又不長,沒有理由搞錯方向。


    放慢腳步。越是靠近,奏樂聲越是清晰。突然,聽到了人聲。


    “媽媽——有一隻貓——全身都是黑的哦——”


    是小男孩的聲音。


    “哎呀,為什麽會有貓,迷路了嗎?”


    緊接著傳來了女人的聲音,溫柔的聲音。


    “……怎麽會。”


    戴著麵具的男孩身邊,站著一個浴衣打扮的女性。


    境內籠罩在一片小攤位發出的橙色光亮裏。既明亮又熱鬧,同時又感覺非常遙遠。


    果然中途又往回走了。


    “撿回家吧,好嘛?”


    麵對稚嫩的聲音,女人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全都記得。在那之後,經不住男孩的撒嬌,母親隻好答應收養貓咪。早就遺失的,過往的記憶。和小黑第一次相遇的記憶。


    震驚使我忘記發聲,下意識地邁開步子就要踏足境內。就在那時,從口袋裏傳來手機的來電鈴聲。


    女人和男孩朝這邊轉過頭。兩人的臉上都帶著麵具,看不見臉——


    倏地消失了。


    月光下,神社一如往日蕭瑟。背後隱約傳來廟會的奏樂聲。周圍充斥著蟲鳴,以及——手機的來電鈴聲。


    ……簡直荒唐。


    我口中默念,然後取出手機。


    “太好了,趕上了。”


    傳來了無表情的聲音。和昨天一樣,完全不見任何情感的波動。


    “……你指什麽?”


    “對幻想進行幹涉。記憶好像開始侵蝕現實了呢。”她說。


    我依然無法理解她話中的含義。


    “……是真的嗎?你說的世界會終結。”


    “如果你活著的話。”


    “世界末日……這太荒謬了吧?世界不會這麽輕易就結束的,我這種人的生死和世界的存亡沒有關係。不管我是生是死,地球還是照轉的不是嗎?”


    “……是真的。”


    她的話裏有真實的聲音。我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盡管我想扔下一句“騙人”來了結此事,但顯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歸結為謊言。就在剛才自己所經曆的事,還有昨天發生的事,以及夜以繼日更加巨大的塔、時不時出現在眼前的影子,這些該怎麽解釋。


    “隻剩下五天。”


    “這算什麽嘛……”


    真是蠻不講理。突然就說“到此為止”。這太奇怪了。


    “你沒有選擇的權利。為了拯救世界,你必須死。”


    她又重複了這句我已經聽了不止一次的台詞。


    “騙人。我才不信。我絕對不會相信的!”我拚命搖頭,“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我!我隻是個平凡無奇的學生啊!”


    手機沒有回答。身體發熱,需要可以發泄怒火的對象。


    “我到底做錯什麽了!我不要!我不想死!絕對不要!……我還什麽都沒做。還什麽都,沒去做!!”


    “那個女孩”默不作聲。不過,能感受到聽筒另一頭的呼吸聲。


    “……為什麽啊!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來個人說話啊!混蛋!混蛋!搞什麽啊!”


    正當我在黑暗中如此叫喊的時候,暗處傳來撲通一聲。電話掛斷了。我凝神看去,從那裏走出來的是芳川。


    “……腰、好酸。”


    芳川小聲說。


    “……芳、川。”


    我叫了芳川的名字,她這才看向我。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不要突然一個人不見了啊。”


    說著,芳川朝我這邊走來。


    “你為什麽……”


    “就快到焰火的時間了。你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我隻好打算自己來看。


    芳川嘀嘀咕咕說著,一屁股坐在神社的台階上。


    “你有病嗎?一個人大叫什麽呢。”


    真搞不懂你,她氣洶洶的說。


    “這裏,特等座。”


    芳川像是在畏懼什麽似的抬頭看我。


    “喂……你是怎麽了?”芳川低聲說。


    “……什麽?”我也小聲反問道。


    “好像,很悲傷的樣子。”


    芳川笑著說道。此時我才注意到自己正在發抖。


    “……你剛才,為什麽大叫?說什麽,為什麽要死什麽的……”


    隻剩下五天了。像這樣和芳川在一起,一起眺望夜空的日子。


    僅僅隻剩下五天。我第一次切身感到沉重。


    一想到這裏,身體就止不住顫抖。


    “……怎麽了?發生什麽傷心的事了?”


    芳川就像是自己遭遇了不幸似的問道。


    “……芳川。”


    我下意識地抱住了芳川。突然的舉動是她僵直了身體,但隨即回抱了我。


    “……不要傷心了好嗎?你這樣,我不知道該什麽辦才好。”


    芳川語帶悲傷地在我耳邊說道。我隻是“嗯”地點頭。


    我們保持這樣的姿勢靜坐了片刻。芳川胸前的柔軟觸感,使我心跳高昂。


    芳川內心一定有很多想問我的。例如為什麽哭,剛才的大叫是怎麽回事,在和誰說話,手機又是怎麽回事,難道說和平時一直說的世界末日有什麽關聯……諸如此類。


    但是芳川咽下所有疑問,把她的懷抱借給了我。


    “焰火來了。”


    耳邊傳來芳川的低語。因為背對著焰火,我不曾注意。隨著一聲震動鼓膜的響聲,台階上流光四溢,映照出我和芳川的剪影。


    接著是比之前更甚的巨大的轟鳴。


    像是被聲音催促著,我們放開了彼此。


    轉身一看,空中星星點點,無數藍色和黃色的光點。


    我和芳川肩並肩,眺望著紅黃藍色的燦爛夜空。


    最初是閃爍的一點,繼而在空中散開成一朵美麗的花。


    “聽我說。”


    芳川握住我的手,意外地使勁。


    “不要一個人跑掉哦。”


    芳川說。焰火映紅了她的臉龐。


    “求你了。”芳川眼中噙著淚水說道,“……求


    你了。別一聲不吭就跑掉。我不想以後再也看不到你。”


    芳川的手在顫抖。她可能預感到之後在我身上將發生什麽,又或許她對我們要去的大學相距甚遠開始感到不安。到底是怎樣,我不知道。


    但是不想分開的心情是確信的,如此我便知足了。


    世界即將終結,鬼才信。絕對是騙人的。我思索著,懷著近似渴望的心情。


    “佐丹奴的電影,要一起去看哦。我們說好的……”


    我握住芳川的手。


    “我知道。放心吧。”


    芳川輕輕點了點頭。


    不斷綻放的焰火。芳川似乎說了什麽,然而湮沒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不得而知。“我知道,放心。”我又回答了一遍。


    但其實,一點都放不下心。


    過去4


    這世上的一切都無聊透頂,隨著年齡的增長,做不到的事情與日俱增。孩提時代,我曾以為隻要努力就能展翅高飛;隻要努力,就能成為正義使者。


    未來的夢想——是有認真想過——就是成為正義的變身英雄,挑戰邪惡的秘密組織。


    真是愚蠢。


    升入高三以後,每當模擬考試的成績出來,我就想原來自己不過這種程度。


    隨著時間流逝,本以為還遙遠的未來慢慢靠近,我開始閉塞起來。我有這種感覺。


    到頭來,我覺得這日趨閉塞的世界索性結束了倒好,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還真想親眼看看。


    直到被那個女孩告知如果我不去死世界就會毀滅。


    “然後,今年夏天有一部電影一定要去看。佐丹奴出演的哦。”


    手機裏傳來芳川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一定要去哦。……我說,喂,你有在聽嗎?”


    “在聽。我在聽在聽啦。但是那部電影不是九月份才上映嗎?”


    “開學典禮的回家路上可以去看。”


    完全沒在聽的我慌忙應答。落日的餘暉從窗外照射進來。今天也是個好天氣。


    從手機裏傳來了嘩啦嘩啦的聲音。


    “什麽聲音?”


    “你覺得是什麽聲音?”


    水聲故意弄得更響了。


    “……洗澡?”


    “錯了。傻瓜。呆子。還有色鬼!”


    ……被帶了好多帽子。


    “那你說是什麽啊?”


    “我啊,把臉盆端到了廊子裏。盛滿水,把腳浸在水裏。啊—啊—風好爽—水好涼——。太舒服啦——”


    芳川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好像直抵我的腦海深處。


    “……真像老年人。”


    “要、要你管!舒服了難道不應該叫嘛。”


    聽了我為了掩飾而說的話,芳川大聲的罵了我。大概是自己也意識到有點像老年人做派吧。


    “你笑什麽。”


    “並—沒—有—”


    我也打開了房間的窗戶。涼爽的風吹了進來。茅蜩唱起了悲調,讓我陷入一種懷念的心情。


    “風,真舒服啊。”


    我說道。陣雨過後濕漉漉的空氣,染上了落日的金紅。房間裏仿佛蓋上粉色玻璃紙的世界。


    “哎,今天的晚霞好美哦。啊,風好涼爽——”


    “……我說,如果世界——”


    我開口試探。


    “什麽,世界怎麽了?”


    “啊,不,我在想,如果要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去拯救世界的話,會怎麽做……”


    “……哈?”


    聽筒的另一頭傳來了驚詫之聲。


    “啊,不,沒事。什麽事都沒。”


    我不好意思地打起馬虎眼。這也難怪,突然被問及這種問題,任誰都是這樣的反應吧。


    然後,芳川接下來的舉動也在意料之中。


    “啊哈哈哈哈哈哈!”


    聽筒裏猛地傳來了大聲的爆笑。


    “……啥?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世界?啊哈哈哈哈!還以為你一本正經要說什麽呢!我看你是熱昏頭了吧?”


    她毫不留情地說道。


    “要你管。不說了,我掛了。”


    “好了,好了啦。等等,我想想我想想。話說回來……嗬嗬。”


    她忍住笑說道。


    “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世界是吧?也就是說,不用自己的命來交換,世界就玩完了嘛。這麽說來,還是死了比較劃算吧?”


    芳川不假思索的回道,隨即陷入沉默。


    “……不過,如果真的、真的遇到這種情況,我大概會逃吧——”


    芳川苦思冥想後說。


    “那種情況下,誰也不能去指責吧,不是嗎?”


    “……那麽,如果是這樣呢?前來拯救地球的英雄,緊急關頭抽身逃走的話呢?”


    “是說電影裏出現這種情節?”


    “沒錯。”


    “嗯——要看從什麽角度去理解。”


    “角度?”


    “嗯。你想啊,接受救援的一方肯定想說‘你是來拯救地球的,怎麽能半途而廢呢?要戰鬥到最後啊!’因為,如果不這麽做,他們自己就會死啊。但是,如果設身處地考慮逃跑一方的想法,一定有不想死啊害怕啊之類的情緒,說不定很容易得到觀眾的諒解。畢竟不是當事人。說到底,隻是當事人與非當事人的差別。”


    “的確是這麽回事啊。”


    “說起來,你以前不是想要做英雄的嘛。說什麽長大之後要做正義的使者。怎麽樣,如果是你自己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麽做?”


    她真是觸及了問題的核心。


    “是我……是我的話,會怎麽樣呢。已經不會像從前那樣,相信自己能成為正義使者了啊。會怎麽做呢……”


    茅蜩在鳴唱。打開的窗戶飄進空氣潮濕的味道。


    莫名的湧起了懷舊感。


    直到那時,我依然不相信,世界即將終結。


    打算先參加高考,然後去東京,成為一名上班族。


    平平穩穩地高中畢業後,和芳川進入不同的大學,起初彼此還有些許聯係,漸漸便不再往來,各自度過平淡的人生後各歸塵土。


    盡管我知道總有一天會和她不再見麵。但我絲毫沒有想過今年的暑假就是最後。


    不意間看向窗外,世界已經完全落入夏日的黃昏裏。


    現在4 還有87小時20分鍾


    距離世界末日還有四天。


    有逃走可能的話,就要抓緊了。


    蟲聲從打開的窗戶傳入室內,將我吵醒。


    醒來後發現,我又哭過了。


    不知不覺,已經入夜。


    四天後,我就必須要死了。


    過於脫離常識的窘境,引人發笑。


    就算被告知必須得死,我依然不知道該采取什麽行動。還是一如往常過著暑假。


    坐電車去補習班,然後和芳川去看電影。


    我還以為這樣的每一天會一直繼續下去。隻是這樣,就很幸福了啊……


    坐起身,劇烈的頭痛襲來。我小聲咒罵了一句。伸手拿起扔在桌上的手機。


    “那個女孩”給我的手機,自那以後就沒有響過。


    我看向窗外。月光下隻有水田和山脈。其間出現了稀稀落落的人影。


    人影好像正駐足看著這邊。


    於是我產生了一種自己孓然一身,被世界放逐的感覺。


    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就在我打算撲到床上繼續睡覺的時候——


    電話響了。是家裏的電話。


    我接起電話,芳川的聲音從


    聽筒另一頭飄來。


    “喂。今天晚上有空嗎?啊,其實也不是有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情啦。”


    芳川特意用聽上去很自然的聲音說,反而聽上去很不自然。


    “哦,有沒有空啊,有吧。”


    “那麽今天晚上,能住你家嗎?啊,我的意思是那個……一起複習來著。”


    “在家裏……?”


    “……你不願意的話,就算了。無所謂。”


    “無所謂……你想來的話就來咯?”


    我想,因為自己說話的語氣十分冷淡,掛了電話之後芳川多半會不開心吧。


    芳川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說出了意料之外的話。


    “那麽,來學校吧。我在校門口等你。”


    “誒?怎麽,不是說來家裏嗎?”


    “叫你來就來啦,快點過來。”


    她語帶怒氣地說。


    “好吧,我去就是了。”


    芳川腦子裏在想什麽,我一點也猜不透。


    但是,我想要轉換下心情。


    去外麵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也好。影子集團已經沒有襲擊我的跡象。理由尚且不明。或許“那個女孩”做了什麽。


    ……不,誰知道呢,讓它去吧。想這些也是枉然。


    我騎著腳踏車慢悠悠的行駛在夜晚的道路上。


    鄉下的夜晚很安靜。隻有昆蟲的叫聲。


    再經曆三次夜晚,我就要死了。


    突然,傳來吱嘎吱嘎的輕微的響聲,我停下了腳踏車。


    抬頭看天,融入夜空的巨塔已經占據了視線所及天空的一半。


    吱吱嘎嘎的聲音是從塔裏傳來的。已經開始坍塌……


    等到它完全倒塌,掉落到這個世界……地球就毀滅了。


    腦中描繪出具體的世界的終結方式。


    頭痛。非常痛。被一種破罐破摔,恨不得破壞所有一切的心情所支配。


    去學校的路是一條平緩的坡道。很快視野裏出現了芳川的身影。她開心地笑著。完全沒有意識到,四天後我就要死了。


    她笑了。


    “喲,一天不見。翹掉補習班可不行喲,少年。”


    她那誇張的演技,讓我莫名焦躁起來。


    “你想幹嗎?”


    “幹嗎?來試膽啦!”她說。


    “試膽?怎麽突然想到……”


    這種事情,有前天那一次就夠了。


    “來嘛來嘛。走吧。”


    她不由分說地拉住我的手,走到了舊校舍的後門。木質的門輕易就打開了。


    被問及為什麽這麽輕鬆就打開,她輕描淡寫地說:


    “早上做過手腳了”。


    進入室內的瞬間,外界的蟲聲遠去。從窗外斜射進來的月光在地板上灑下清冷的光。遠遠看去,走廊的盡頭出現了人影,但很快就退縮不見。


    月夜的舊校舍,靜謐而美麗。


    就像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一樣。


    “然後,要怎麽做?”


    一片安靜中,我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很快四周又恢複了寂靜。


    芳川點點頭。


    “舊校舍七不思議完全稱霸。”


    “你是小學生嗎?”


    “……偶爾會起童心嘛。”


    “你一直都是……”


    “路線我都想好了。好了,出發出發!”


    她無視我的話,有點生氣地催促說。在芳川的引導下我走向了化學室。


    黑色的長桌和中間兩側裝有用來清洗實驗器具的水槽。


    這間已經廢棄不用的教室,在我們的記憶中,高一的時候曾經在這裏上過幾次課。


    如今,實驗器具都用半透明的防水布包裹著成列在櫥裏。不知是不是因為有校工之類的每天打掃,四周幹淨得一塵不染。


    “是什麽樣的怪談。”


    我站在不像會出現幽靈的整潔的室內問道。


    “有自殺學生的幽靈。而且,據說是上吊自殺。過了很久都沒有被發現,等找到的時候,頭已經撕離了身體。於是隻有一個頭顱的學生的幽靈夜夜徘徊在教室,尋找著自己的身體。”


    芳川一邊說著,一邊警戒著周圍。


    “可是,什麽都沒有啊。”


    “哎,就是這麽回事吧。”


    我們把舊校舍走了個遍。比起害怕倒不如說是懷念。


    我不禁懷疑芳川並不是真的想要試膽,而是想要再度確認舊校舍的存在。這座我們度過了三年同窗生涯,畢業後即將不複存在的校舍。


    我們邊聊著天,在校舍四處閑逛。


    下一個是圖書室。再下一個是音樂室。再下一個是校工室。再下一個……


    不久我們就轉完了七個地方,但卻沒有要回去的意思。還想在此地稍作停留。


    最後芳川提議說:


    “我們去教室吧。”


    我靜靜的點了點頭,然後我們走向教室。


    頭痛在不斷加劇。


    “我不得不死”隻有這個念頭在腦海裏翻來覆去,說實在的,我一點都不感到害怕。


    就算這世上真的有幽靈,過不了多久我也是其中一員。


    “我有想過,要不要來看看。我啊——”進入教室後,芳川微低著頭說,“我們還是高中生的暑假,已經沒有下一次了,想和你一起來。真的,謝謝啦。”


    我隻是點點頭。


    突然,芳川將嘴唇湊近我。我還來不及揣測她的意圖,就這樣不明所以地接受了她。芳川的嘴唇帶著濕氣,柔軟又溫暖。


    芳川維持著這一行為,旋即放開我,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最近才發現。我,喜歡你哦。”


    對於將死之人的我來說,做這種事到底有什麽好處,我快速思索著,不知為何,對於在我死後她還要長久地活下去這一事實,感到非常的,不錯,非常的憤怒。


    “……為什麽。”


    我低語道。芳川麵露詫異的看著我。


    頭又痛了。劇烈的疼痛。


    “這到底為什麽啊。”


    “……怎麽了?喂——”


    她不安地問道。


    “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


    為什麽事到如今,世界還要將它美麗幸福的一麵展現給我呢?


    “什麽?沒事吧?到底怎麽了。”


    “四天後我就要被殺掉了!可是,為什麽世界要這樣!”


    為什麽世界要讓我覺得生有可戀啊。


    月光下,芳川看起來漂亮極了。這裏隻有我和芳川,疼痛和熱潮撓著我的腦子。


    我不由分說地抱住驚恐的芳川,堵住了她的唇。比剛才更加粗暴,一味索求。


    舌頭探入芳川的口中。懷中的身體僵硬了。


    用舌頭纏繞著芳川的舌。


    “嗯。嗯嗯——”


    芳川痛苦地說著什麽,想要推開我的身體。顯而易見,她不情願。


    即便如此,我還是推倒了她。


    從前扳手腕的時候,明明一次都沒贏過,現在芳川卻輕而易舉地被我壓在身下,而我則騎在她的身上。


    她用還沒有理解目前狀況的眼神看著我,掙紮著想要起身。


    響起了桌椅倒地的聲音。她再努力也無妨。因為我的力氣要大得多。畢竟我是男人芳川是女人。伸手將她的衣服往上撩起。月光下,裸露出潔白的肚子。每當芳川呼吸的時候,腹部就嫵媚地重複著上下運動。我把衣服卷的更高,抓住她的淡綠色胸罩往上撕扯。大大的富有彈性的乳房抖了出來。覆上她的胸部,粗暴地


    揉搓。非常的柔軟,帶著熱意。


    “唔、嗚嗚……”


    芳川小聲呻吟。


    “……不要……”


    從她口中漏出輕聲。


    然後,四目相對。


    芳川的嘴唇不住顫抖,流著淚。


    我也因此……找回了自己。


    現在,我在做什麽啊。我在做什麽。


    “……住手。討厭。……我不要這樣……”


    芳川虛弱的說道。


    在我對她多了這麽慘無人道的事情後,芳川還試圖和我講道理。因此我放開了她的身體,想要伸出手,卻無力垂了下去。


    自己做了什麽,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一時間我有些恍惚……但我知道自己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


    “……對不起。芳川。……對不起!”


    這時,耳中傳來外麵昆蟲的叫聲。沙沙——蟲聲叫得悅耳,像一陣涼風拂過我的內心。


    剛才支配著我的紅色熱潮已經從體內散去。


    我到底在做什麽。我在腦中千百遍問自己。


    芳川緩緩地坐起上半身。


    “……有傷到哪裏嗎?”


    我毫無頭緒地問道。自食其果——體內冷靜的一部分在附耳低言。


    “……沒有。”


    芳川說。隻見她背對著我,默默的穿上衣服。月光投射出她的輪廓,看上去不像這世間的人。


    “……對不起。”


    說出口後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想要做什麽。


    “對不起,芳川。真的對不起。對不起。我一定是瘋了。對不起!”


    我發自內心的喊道。


    芳川沉默了半響。


    “你最近,好奇怪。……好像總是很無情的樣子。一直都心不在焉的。”


    芳川平靜的說道。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被你討厭了,”她像在自言自語地說,“……那、是真的嗎?要被殺掉。”


    “是真的。”我平靜地說,


    “有一座將天空一分為二的塔,他們說是我創造出來的。除非我死,那座塔不會消失。有時候,塔內傳出吱嘎聲。總有一天要坍塌……用不了多久。然後……世界就毀滅了。”


    “……你有告訴警察嗎?”


    “警察不會管的。換做是你,也不信吧?”


    “……不。我也看得到。雖然看不真切。”


    芳川說著看向窗外。


    夜空中矗立著已經不陌生的巨塔。


    “所以我相信你。”芳川說。


    我靠近芳川。她的身體僵直了一下,我縮回伸出去的手,然後輕聲說:


    “對不起,芳川。”


    芳川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事。我已經沒關係了。”


    說著芳川回過頭來,強忍著眼淚的她根本不像沒事。


    於是我再次輕聲說“對不起”。


    過去5


    “這麽說你可能覺得突然……”芳川開口道。


    暑假的第三天。芳川一如往常,表情誇張地說:


    “你從前養的那隻貓,突然就消失了吧?”


    “還真是突然。”


    我一邊喝著礦泉水,一邊看著芳川的臉。


    夏天仿佛動了真格,天空一片澄澈,我和芳川做在公園的樹蔭裏,陽光凶猛得讓人懷疑是否正在實行將地球上的水分全數蒸發的計劃。


    伴隨著蟬聲的bgm,我們小聲交談著。


    “欸,確實有那麽回事。”


    “名字是什麽來著?”


    “小黑。它叫小黑。”


    “對對,挺可愛的小家夥。”


    “還行吧……有什麽問題嗎?”


    芳川歪了歪頭做思考狀。


    “哎,昨天看的電影。”


    “啊啊,就是宇宙人打過來,然後美國人奮起抗之的那部嗎?”


    芳川吃驚地看著我。


    “你那是什麽總結。不是還有親情啦、關於正義的思考什麽的嗎?居然就用一句美國人奮起抗之概括了。我可是一邊看一邊眼淚流個不停呢!”


    芳川據理力爭的樣子引我發笑。


    “好啦好啦。然後呢,貓怎麽了?”


    芳川不滿的看了我一陣,然後想了想繼續說道:


    “貓啊——不是有一個意識到自己死期將至的貓,孤零零死掉的情節嗎。”


    “有嗎?”


    “有啊!你有沒有認真看啊,真是的。”


    我實在說不出口“基本上都在打瞌睡”。


    “總之……貓臨近死期,就從主人身邊消失了。自顧自迎接死亡。”芳川說。


    不知為何,芳川認真的表情深深印在眼底。


    “我在想這到底是為什麽呢?自己很喜歡的人在,至今為止一直生活在一起,既然如此,對貓來說在那個人身邊死掉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芳川說著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有時候,芳川會停留在我認為無關緊要的地方,或喜或悲。我最喜歡說這些話的時候的芳川。


    所以我也認真地回答她:


    “貓常被說自尊心很高。”


    芳川奇怪地看著我。


    “貓這種生物,表麵看上去自尊心很高,很少人知道它們其實是很善良的動物。瀕死的貓之所以忽然消失,是因為不願看到因為自己而傷心的主人的樣子。”


    芳川一臉詫異地看著我。我想起養的貓,才說了這許多。


    “有聽別人這麽說過。”我以此總結道。


    “欸——”


    芳川老老實實地對我即興創作的謊話表示欽佩。


    “是這樣啊!沒想到你在這方麵還滿博學的。”


    我不懷好意的一笑。


    “騙你的。”


    芳川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著我,然後探身向前說“啊?”。


    “什麽?騙人的?我老老實實信以為真了!”


    看著越來越氣憤的芳川,我的嘴角不由得彎起弧度。作弄芳川真是樂趣無窮。


    “別氣啦,這個社會就是這樣。”


    “這算什麽話!”


    芳川站起來,轉身就走。我忙站起來追她而去。


    公園建造在地勢較高的土地上,我們一邊俯瞰著村子的景色,沿著狹窄的水門汀台階走下。


    風徐徐吹來,心情舒暢。


    “但是呢——”


    在陡峭的石階上踩著節奏,芳川說道:


    “如果這樣去想,世界更添了一份溫情呢!”


    “什麽?”


    “剛才說的關於貓的事情。”


    芳川抬頭看著我說“對吧?”。


    這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喜歡芳川。


    我想如果能和芳川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芳川微笑著看我,“不過嘛,被騙真讓人生氣。作為補償你要請我吃東西。”她開心地說道。


    如果能和芳川一直不分開那該多好啊。


    現在5 還有63小時20分鍾


    距離世界末日還有三天。


    世界和自己的生命哪一方更重?


    正午。


    公園裏,寒蟬在鳴叫。


    暑假接近尾聲。


    我和芳川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呆呆地眺望著塔。傾斜度很大,塔已經占據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就憑那種東西,世界就要完蛋了嗎?再度思考起這個問題,真是聞所未聞,無法想象。


    我和芳川誰都沒有說話。


    我在思考替我感到悲傷的芳川,以及昨天對芳川做出的過分的事情。


    芳川則多半在想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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