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始做關於人魚的夢。


    盂蘭盆節之後的星期天。犀川漫步在校園裏。柏油公路似乎馬上要融化一般的酷熱。他相信,抽了煙血管會收縮,人就能變得涼爽。最近,校園裏添置了很多結實的鋼製垃圾筒,圓圓的頂部放著煙灰缸。他邊走邊吸煙,宛如候鳥停靠在海中的島嶼一般,沿著“之”字走過每一個垃圾筒。


    沒有風。


    現實世界龐大的數據量。大部分都是沒有必要、沒有意義、隻是為了被丟棄而生的數據。遍地都充斥著垃圾。現實的世界因多餘的數據而被汙染。


    沒有什麽是純粹的。


    一切都過於複雜,因而變得曖昧模糊,本質也被掩蓋。單純的模型被疏遠,被人們指責為空論。這就是為數據所埋葬的現代。


    需要在圖書館裏查閱些文獻。n大的圖書館向一般市民開放,星期天也可以入內。犀川想看看被稱作一般市民的人們。圖書館最近剛剛建成,雄偉壯觀。星期日明明是一周的最後一天,卻為何排在日曆的最前邊。一周為什麽有七天……


    7是孤獨的數字。


    昨天,西之園萌繪給他發來了郵件。她詢問了犀川星期日的計劃。犀川從未在星期天和她見過麵。問他星期日的計劃也是第一次,為此犀川微微有點吃驚。


    不過,他有星期日也工作的習慣。基本上他很少想休息,不過如果想休息的話工作日也可以休息。他討厭受別人的幹涉。


    萌繪一定是想談論殺人事件。從妃真加島事件解放出來大約已經兩個星期了,從那之後,他和萌繪還從沒見過麵。對於犀川來說,沒有什麽要說的了。已經沒有什麽難解之迷,除此之外,他再也沒有什麽想知道的了。輿論怎樣對待那個事件,做了怎樣的報道,他都沒有興趣。


    從那之後,萌繪每天都給他發郵件。從研究所地下的焚燒爐裏發現了一部分屍骨。把插成近衛兵模樣的塑料拚裝玩具分解後,調查了所有的積木塊,從中發現的指紋疑似道流的指紋。真賀田四季博士的舊式電視機裏隱藏的無線通話器。還有,在redmagic的源列表中發現了協助真賀田博士逃脫的文稿程序。總之,發現了許多可以證明真賀田四季罪行的物證。但是,真賀田四季仍然沒有抓到。全都是些犀川沒有興趣的事情。


    在給萌繪的回複中,他說了他下午會在大學的圖書館。她可能會來吧。他想,偶爾也稍微陪她一下吧。


    犀川對這個事件最感興趣的地方,是真賀田四季的想法。她殺了自己的女兒,從而變成了自由身。但是,博士對於自由的概念,和犀川是完全不同的。那麽,那是一種什麽自由呢?


    應該說,為了自由而殺害三個人是完全沒必要的。至少,殺害新藤所長和山根副所長是沒有必要的。不,憑博士的頭腦,連女兒的生命都沒有必要犧牲。說博士的所作所為是為了獲得自由,犀川認為這樣低層次的理由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立的。她的真正動機,究竟是否能為平常人所接受呢……


    隨著時間的流逝,犀川腦中的這一想法越來越強烈。


    天才的想法本來就是超越凡人理解之上的,一定是的。僅僅是因為孩子把門鎖上,就做了那個叫做michiru的機器人……


    為了開鎖上鎖,留在空無一人的密室中的機器人。在天才看來,人類也就僅僅是具有那種功能的存在吧。


    草坪中有一個長方形的水池。人工製成的休憩空間仿佛在烈日下發著呆。想想看,住宅區的公園,其實是破壞了自然人為製造的。人類似乎想要釋放地球數億年來堆積的固體二氧化碳。


    夏天會越來越熱吧……


    走在正方形的方塊上,犀川盡量不去踩接縫處。從小時候起,就一直低著頭走路。犀川有這個習慣。


    從圖書館大門前的階梯上去,犀川走進圖書館。清涼的空氣讓犀川大為舒暢。仍然是一股新房子的氣味。大廳裏空蕩蕩的,隻有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門口是一個類似於自動檢票機的裝置,犀川插卡進門。


    地板用的是軟質材料,聽不到腳步聲。閱覽室有很多學生模樣的人,但是還有一半左右的座位是空著的。天花板很高,室內空間格外寬敞。空調開著,為了人們的午休而消耗龐大的用電量。火力發電汙染空氣。水力發電殺死水生物。為了電線砍伐森林。像這樣,不奪取什麽東西的生命,人們就無法安心午睡。


    大廳以外的地方禁止吸煙。對於犀川來說,看書時如果不能吸煙,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想,趕快找到要找的資料,複印之後再回到大廳裏。


    他走到擺著終端的角落裏,敲擊鍵盤檢索文獻。他要找的論文應該刊登在50年前的雜誌上。檢索結果表明,那本書就在這裏公開的某個書架上。但是,經常有檢索到的書目不在書架上的情況,所以還不是高興的時候。他登上樓梯,決定去三樓。


    推開重重的鐵門,走進略有黴味的房間。不過,他並不討厭那種味道。燈稍稍有些發暗。


    高大的書架並排擺著,中間隻能容一個人通過。高處夠不著的地方可以使用可移動的梯子。房間裏似乎隻有外文雜誌。架子上擺著好多本裝訂一樣的書,大部分表皮上都標注著公曆。這些都是月刊雜誌的半年或是一年的裝訂本。


    屋子裏似乎再無他人。隻聽得到犀川的腳步聲。


    醬紫色的封麵,上麵有金色的字,那就是犀川要找的雜誌。犀川想,究竟能有幾人是為了看這些書而來這裏的呢。為了那些極少數的人,而特意建成了這座樓,這個房間特意開著燈一直等著。一直占用著這僅有的空間。這是能源與資源的何等浪費。不過,對於今天的自己來說,倒真的是值得感激。


    要找的論文馬上找到了。


    開門聲響起。好像有人進了屋。


    犀川讀著英文論文。這篇論文是他出生前的作品。作者大概已經不在人間了吧。自己的論文,在未來世界的某個地方,也會這樣被人閱讀嗎……這樣漫長的信息傳遞會延續到什麽時候呢……


    內容似乎是很有趣,不過難懂的詞語很多。僅僅是讀了一下摘要,就出現了好幾個不懂的單詞。


    感覺到有人過來了,犀川把視線從書上抬起。


    “您好。”一個女人微笑著說。


    犀川手裏拿著的厚書險些掉落。


    “真賀田博士……”


    犀川的身體像鋼一樣僵住了。


    發型變了。卷卷的微微呈栗色的短發。戴著眼鏡。淡粉色的鏡片,對她來說有些太大了。小格子襯衫和帶褶邊的長裙。隻能看到小小的鞋子。看起來就像是大學裏最普通的女生。


    但是站在那裏的,犀川決不會看錯,真賀田未來,不,真賀田四季。


    她靠在牆上,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別來無恙吧?犀川老師。”


    她的兩手背在身後,向後收著下巴,一直盯著犀川。


    “為什麽,在這兒……”犀川總算能開口說話了。兩手按住剛剛打開的論文。不這麽做,他的手似乎忍不住要顫抖起來。


    “我們不是約好了要再見的嗎?”真賀田四季饒有興味地說,“你研究室的係統安全性太差了。我看了你和西之園小姐之間的郵件。”


    “警察正在追捕你呢。”


    “別說那些當然的事情。”四季一副不感興趣的表情,“去別的房間好嗎?這裏……黴味太重了。都要打噴嚏了。”


    “好,那去下邊吧……”犀川慌忙把手裏的書放回原來的書架。


    “那個,沒關係嗎?您是為了查東西才來的吧?”


    “啊,是的,沒關係。隨時可以再來。”兩人沉默


    著走出了房間。


    來到走廊,正準備下去的時候,她突然看著上邊停住了腳步。


    “去上邊吧……”四季說。


    “這上邊……是會議室。”


    “能到天台上去嗎?”


    “您打算自殺嗎?”犀川說,“天台上不去。”


    真賀田四季小聲地笑起來。


    “我才不會自殺呢。要是想做的話,早就做了……這裏在小山上,我隻是想看看風景而已……”


    下了樓梯。四季跟在犀川的身後。下了一半,犀川轉身看她,隻見她把手背在身後,一階一階地慢慢向下走。可能不習慣走樓梯。


    “您也去做了卡片嗎?”犀川問,“不登錄,進不來這裏吧。”


    “對,我登錄了。寫的是我的真名,真賀田四季。”四季回答,“這裏收著我的十六本書,論文一共是八十四篇。剛剛我去檢索了。基本上都有……”


    “有我兩本書……”犀川說,“可是,比艾薩克·牛頓還多呢。他隻有一本。”


    真賀田四季對於犀川的幽默報以微笑。


    透過茶色的煙玻璃,從大廳裏可以將校園一覽無餘。外邊明晃晃的,因為酷熱,像極了沸騰的泡沫。看不到這周圍有行人。


    感覺到自己走路很不自然。


    並排坐在了舒適的單人沙發上。真賀田四季博士的臉就在犀川的眼前。居然和她如此接近,犀川為這種不可思議而戰栗。他感到,雖然她近在眼前,但卻似乎遙不可及。


    冷靜地想一下,犀川的年紀更大些。但是,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這樣認為。無論眼前的女人看上去是多麽的年輕,犀川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隻覺得,這個女人,不,這個人……是神仙的化身。是神仙操縱的牽線木偶。


    對,是人偶。


    真賀田四季看著犀川的臉,什麽也不說。


    他無法直視四季的臉。


    他假裝看著大廳的每個角落。他的視線無法固定在一個地方。他感到,似乎在某個地方,有個老人在用看不見的線操縱著人偶,他尋找著。


    找不到操縱人偶的老人。


    “您什麽也不說嗎?”四季小聲說。


    “為什麽要做那樣的事呢?”犀川從最想問的問題開始。


    “第一個問題問得可不怎麽樣。答案是為了出去……”四季馬上回答。


    “不對。”犀川看著腳下搖頭,“不是的……”


    “還有其他什麽動機嗎?”四季悠閑地說。


    “是報複嗎?”犀川說出口後,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來。


    “向誰?”四季仿佛牽線木偶般側著頭。


    “對新藤所長的報複。”犀川說,“殺死了他和他的……殺死了他的孩子……”


    “錯了……第一,報複這個概念,於我沒有意義。”四季突然改變了口吻,淡淡地說道,“所謂報複,以前一定有過失敗的曆史。我至今從沒有失敗過。所以,我甚至都無法感覺到報複的精神。即使是從理念來說,我也不認為它有什麽重大的意義。第二,我從沒有恨過叔叔。我最喜歡叔叔了……”


    “可是,新藤所長殺了您的父母啊……”犀川小聲說,“不是對那件事的報複嗎?”


    “不是。”四季搖頭,“叔叔殺害爸爸媽媽的心理,並非沒有道理。所以,我不會責怪他。倒不如說,不講情理的是爸爸和媽媽。這個我已經說過了吧?”


    犀川掏出煙點上火。“對,我可以理解……不是報複……其實我也一直這樣認為的……真賀田博士。”


    2


    “能給我一支煙嗎?”真賀田四季又恢複了一貫的溫柔。


    “好,您會吸煙嗎?”犀川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煙,遞給她。


    “不,沒有吸過。”四季把煙放到嘴裏,“看您吸得那麽享受,我也想試一下……甜的嗎?”


    “啊,那樣的話,您最好還是別吸了。”犀川縮回去點煙的手。


    “為什麽?”


    “並不是什麽美味的東西。”


    “可是,你在吸啊。”


    “那……我不知道……”犀川再次伸出手去,給四季點上煙。


    “啊,這個……是爸爸的味道……”四季拿著香煙高興地說。然後,放回嘴裏吸了一口,馬上咳了起來。


    “沒事吧?”犀川站起身問道。


    “是……”四季不停地咳,話都說不出來了。


    “對身體也不好。”犀川說,“還是不要抽了吧?”


    “好……”四季總算平靜了下來,“對啊。是我不聽勸告,是我不好……啊……已經沒關係了……有趣的經曆。”


    四季把香煙扔進煙灰缸。過濾嘴上沾上了口紅。看到這個,牽線木偶的幻想馬上從犀川腦子裏消失了。


    “接受他人的好的建議,那樣做之後更好了……真是很好的經曆啊……至少,不是人造的……”


    “哦,是嗎?”犀川吐出一口煙,“我盡是那種經曆。”


    “您為什麽要吸對身體不好的東西呢?”


    “這個,為什麽呢……”犀川微笑,“老實說,因為味道好。隻是這樣。可能因為我不是個特別戀生的人吧……”


    “沒有怕死的人。是害怕與死相連的生。”四季說,“如果不用受苦就能死掉的話,誰都不會害怕死吧?”


    “您所言極是。”犀川點頭。自己也有同感。


    “因為本來,就是生不正常。”四季微笑,“死是本來的狀態,而生,唔……就像是機械出了故障的狀態。所謂生命是個程序缺陷。”


    “程序缺陷?是計算機的程序缺陷嗎?”犀川瞬間理解了她的意思。


    隱藏在程序中的錯誤……對,可能真是程序缺陷。神製作的程序中的缺陷,即是人類。


    “像是粉刺一樣的東西……是病症。生本身就是一種病症。病症痊愈時,生命也消失了。對,比如說,老師。您也喜歡睡覺吧?睡覺的愉快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麽,我們希望失去我們的意識?不正是因為沒有意識是我們的本來狀態嗎?正睡著時被喚醒是不是很不舒服?從本能上來說,覺醒是不舒服的。出生也一樣……所以,剛出生的嬰兒,全都會哭……是不想出生啊……”


    “據我所知,出生後笑的,隻有瑣羅亞斯德(譯注:伊朗先知,拜火教創始人。)一個人而已。”


    “您知道的真多啊……瑣羅亞斯德出生時,有七名賢者。佛陀也沒有哭。他出生後馬上走了七步……7是孤獨的數字……懂得孤獨的人都不哭。”


    “你出生的時候應該也哭了吧。”


    “這個……怎麽樣來著呢……”四季深深眨了眨眼,顯得很有魅力,“不過,我的孩子出生時哭來著。”


    “殺你的孩子時,你沒有哭……”


    “為什麽?有什麽理由?有必要哭嗎?”四季微笑,“您認為我的精神會允許那樣的矛盾嗎?”


    犀川決定問最後一個問題。


    “你是為了死,才做那樣的事的,對吧?”犀川緊張地問道。


    真賀田四季嫣然一笑,點頭。“對,是通向自由的起點……”


    “你會向警察自首的吧?”


    “如果自首的話,可能就構不成死刑了……”四季兩手托住臉,“您可以告訴我什麽時候執行死刑嗎?我想在日曆上寫上自己的死期……不知還有沒有這麽奢侈的日程表?”


    “為什麽,您自己……那個……不自殺呢?”


    “可能,是想讓別人把我殺掉吧……”四季出神地望著遠方,“我想讓別人幹涉我的人生。那是愛這個詞的含義,不是嗎?犀川老師……沒有人是按照自己的意願出生的。因為


    別人的幹涉死去,可以說是不因自己的意願出生的一種本能欲求,不是嗎?”


    “理由我倒是能明白……”


    “爸爸媽媽死去的時候可能也是這樣想的吧。隻是可能太突然了,有些吃驚……”


    “不過,我還是不能理解。”犀川把煙頭扔到煙灰缸,“不過,為什麽說不能理解,因為我的腦子是被這樣編寫的。可能你說的是對的。”


    “我是正確的,你是不正確的……”四季說,“無論如何,所謂正確的概念也隻是一種程度上的東西。”


    “那個,博士……”犀川問,“您為什麽要來見我呢?”


    “因為你在海中說的話很合我的心意……您說在水裏不能吸煙。那句話不在我的預測之中。理由僅此而已……犀川老師,你……你腦子轉的不快,但是卻有很優秀的指向性。雖然判斷性很弱,但是卻有超群的客觀性。可能,還有好幾個你吧?有各種各樣的犀川老師吧……你腦子轉的不快,也是因為在你體內人格的獨立性,判斷力很弱,是因為那些人格勢力均衡……可是,那種獨立性創造了優秀的客觀性……勢力均衡造就了對於方向的指向性的敏銳性。你有很多眼睛。而且奇跡般地沒有混雜在一起。不,是為了保護真正的你,而創造了其他的你……你的構造和我很相像。”


    “得到您的分析我很榮幸。”犀川微笑,“不過,什麽地方不一樣呢?博士和我……”


    “cpu構造很相似……唔,最不一樣的可能是時鍾。”


    “那麽,再過一百年,我也能變成博士這樣嗎?”


    “對,不過百年可能還不行。”四季歪著頭甜甜地笑了。


    她站起身。


    “有人在外邊等我……我這就告辭了。犀川老師……”


    犀川忙起身。“誰在等您?”


    “是跟蹤你來的警察啊。”這樣說著,四季伸出右手。


    犀川和她握手。天才的手很小,很涼。


    “跟蹤我?我還不知道呢……”


    “其實,我還本想和你接吻呢。”四季說,“不過,你是不會做那種事吧……”


    “對,不會。”犀川低下頭。


    “她馬上就來了。”四季溫柔地笑,“你會親她嗎?”


    “這個您就不必關心了,博士……”犀川再次低下頭。


    “我想你也會這麽說的。”


    “不好意思,我說不出超過您預想的回答。”


    真賀田四季從大廳的門走了出去。


    犀川透過煙玻璃向外看。


    隻見三個男人慢慢地登上圖書館的樓梯。他們包圍了真賀田四季。她看著這邊微笑招手。


    可悲……這樣想,說明自己還年輕了100年,犀川想。


    3


    為了消除體內因緊張而產生的張力,犀川在大廳了再一次抽煙。


    如果不抽煙的話,眼淚都要出來了,不過,可能也僅僅是想那樣做而已。


    他感到,自己成長了。


    然後,再次返回三樓去拿外文雜誌。二樓可以複印。一共十六頁的論文。


    犀川一邊讀著論文一邊下樓來,正在這時,看到了萌繪的身影,她正在大廳門口往自動剪票口的小門裏插卡。


    “老師!”萌繪注意到了犀川,向他揮手。


    犀川把食指放到嘴上,向她示意。閱覽室的學生都抬頭看這邊。


    “對不起……”走到近前,萌繪吐了吐舌頭。然後,小聲說,“工作已經做完了嗎?”


    “西之園,不介意的話,我請你去喝咖啡吧。”犀川做出笑臉說。


    萌繪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十分吃驚。“哇……不敢相信!”


    “不用叫得這麽大聲……”犀川小聲說,“總之先出去吧……”


    兩人走出圖書館,上了萌繪的紅色跑車,她把車就停在了附近。犀川剛把安全帶係上,萌繪就猛地把車開了出去。


    “您心情不錯啊……老師。”萌繪握著方向盤說。出了學校的校門,車向市中心駛去。


    “可能吧……”犀川裝糊塗。


    跑車隻有兩個座位,發動機的聲音非常低。像是坐在賽車上一樣,車的底盤很低。坐在女人車上的副駕駛座位,對於犀川來說,還是平生第一次。


    車開進了離大學最近的小餐館的停車場。犀川常常散步到這裏。走上樓梯,一進店門,穿著製服的女服務員馬上出來問道:“兩位客人嗎?”“兩位客人……”犀川微笑,這個說法還真新鮮。


    找了向著馬路的臨窗座位坐下,兩個人都要了熱咖啡。


    “啊,糟糕……”犀川想起來了,“我,忘了帶錢包……在研究室。”


    “我帶了……”萌繪微笑道,“我請客。”


    “以後再還你,一定。”犀川抱著胳膊,“一做沒做慣的事情就這樣。第一次和女孩子單獨來這種地方。”


    “您開玩笑吧?”


    “可能是玩笑……”


    客人很少,店裏放著靜靜的音樂。是學生時代經常聽的旋律,犀川感到很親切,不過記不得名字了。


    女服務員端來了兩杯咖啡。咖啡有些欠濃鬱,不過犀川還是把這熱熱的惡魔液體喝了下去。萌繪開心地攪著咖啡。她沒放牛奶也沒放方糖,似乎隻是在涼咖啡。


    “我剛開始上西之園老師的課時……”犀川望著窗外說,“第一節課,老師這樣說……‘大家都預習了嗎?’然後,坐在最前邊的我誠實地答道,‘沒有……’老師說,‘那麽下周之前把第一章預習完……’隻說了這些就走出了教室。”


    萌繪把雙肘放在桌子上,兩手托住臉。


    “第二個星期……大致地預習了一下。隻是大體上讀了一遍……一上課,西之園老師就說,‘有沒有不明白的地方?’沒有人提問。於是,老師說,‘如果都懂了,那我也就沒什麽可講的了,下周學第二章’,然後又走出了教室。”


    萌繪咯咯地笑了起來。“真是輕鬆的工作,大學老師……”


    “不,還沒說完呢……第三個星期,我認真地把書讀了一遍,想好了問題。然後想老師提問。你知道怎麽樣了嗎?”


    “是不是說了‘回去自己考慮’?”萌繪回答。


    “不對……西之園老師用了四周的時間解答我的問題。每個星期,都認真地對我的問題進行解答。然後,最後的第四周,老師這樣說,‘這是我對犀川創平的問題的解答。下一個問題呢?到第二章為止,還有人有其他問題嗎?’……”


    萌繪莞然一笑。犀川點上香煙。


    “老師還是第一次說起父親……”萌繪微笑著說,然而說到一半時,臉上卻現出要哭的表情。


    “啊,對不起,是我不好……”犀川把煙放到煙灰缸裏說,“不是什麽有趣的故事……”


    “不,我很高興。”萌繪移開視線,看著窗外。


    “現在的大學已經沒有那樣的老師了……”犀川小聲嘀咕。


    “為什麽突然提起父親?”


    “可能是因為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緊張得不知道說點兒什麽……”犀川聳聳肩,“血壓上升了有30啊。肯定……”


    “您沒和儀同小姐一起去過餐廳嗎?”萌繪看著窗戶問道。


    “世津子的話,倒是去過。不過,唔……一般都是和她丈夫一起。”犀川手裏拿著咖啡,“她丈夫,是個像摔跤選手一樣的大塊頭。作為一般人來說,有點太高了……”


    萌繪看向這邊。“儀同小姐已經結婚了嗎?”


    “不是當然的嗎,所以才是儀同啊。”犀川邊吸煙邊喝咖啡。


    “所以才是儀同?”萌繪重複道,“怎麽回事


    啊?”


    “結婚之後才改成儀同的……”犀川笑道。


    “儀同家,也是頗有淵源的……”


    “那個……老師和儀同世津子小姐是什麽關係?”萌繪直接問犀川。


    “嗯?你沒聽說嗎?”犀川很吃驚,“是我妹妹……為什麽?你到現在才知道?”


    4


    萌繪把臉伏在桌子上,一時像死人一樣不動,之後終於揚起臉,偷偷看了犀川一眼。然後,偷偷笑了好長時間。


    “可是,她怎麽叫老師創平君呢?”萌繪笑得喘不上氣來。


    犀川以為世津子說過了,可能世津子也以為犀川說過吧。


    “她是益智玩具的狂熱粉絲。”犀川說,“像智慧之環什麽的,收集了很多不可思議的東西。下次給我看看就好了……對了……她收集的玩具中,有一個放著木製鑰匙的玻璃瓶。裏麵的鑰匙比瓶口還大,所以怎麽也拿不出來。使用什麽方法把那個拿出來,是問題所在。”


    “倒熱水進去,使木頭變軟嗎?”萌繪開心地問,“還是……烘幹讓木頭變小?”


    “這個,我也不知道答案……”犀川回答,“不過,那個可能拿不出來……可能沒有答案啊。”


    “那麽,怎麽放進去的呢?”


    “在還是小枝的時候放進去,讓木頭在裏邊成長變粗,之後砍掉枝杈,在瓶子裏削木頭,使用特殊的工具……然後就雕成了鑰匙的形狀。”


    “啊,原來如此……”萌繪轉了轉眼睛,“和這次的事件一樣。”


    “對,所以想起來了。”犀川微笑。


    “嗯,老師,關於那個事件……”


    “不,已經沒關係了,西之園。”犀川立刻說,“不要再提那個事件了。我不想再知道更多了……因為,有趣的事情都結束了……警察也不用再跟蹤我了。”


    “啊,原來您知道啊,老師……”萌繪微笑,“我……叔叔不讓我說的。”


    “是因為真賀田博士可能會出現在我麵前,所以一直監視我吧?”犀川點上煙,“刑警先生們也夠辛苦的。”


    “我也是呢,一直到昨天為止叔叔都不允許我和老師見麵呢。”萌繪聳聳肩,“說是萬一有什麽事情太危險……很過分吧?”


    “到昨天為止?”犀川問。


    “我跟他說,萬一有什麽事情老師也會很危險的嘛……絕對沒有問題,可是他還是隻顧著我……我……真是上火……”


    “西之園,到昨天為止是什麽意思?”犀川又問了一次。


    “他們知道真賀田博士在東京的事。發現了她從東京的某個計算機終端進行訪問……今天早上,好像好幾個刑警去了東京呢……”


    “啊?那跟蹤我的呢?”犀川差點把煙掉下去。


    “嗯,今天開始不再跟蹤老師了。”萌繪眯起眼睛莞然一笑,“沒人跟蹤我們的約會可真好。去哪兒兜兜風吧?老師,今天可是星期天哦。”


    犀川心裏一塊石頭落地,慢慢地靠向椅子背。


    他假裝看著窗外,但是焦點卻沒有集中在任何地方。他把兩手插進褲兜。


    沒人跟蹤?……


    就像編寫程序一樣,簡單地驅動他人。而且,這是多麽強的安全性啊……


    被操縱的是?……


    牽線木偶?……


    犀川越來越想笑。


    “兜風啊……”犀川微笑。


    右手在褲兜裏摸到一個硬硬的小東西。犀川把它拿了出來。


    “啊,那個……”萌繪兩手端著咖啡說,“是紀念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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