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川創平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他就像一個便宜的塑料製飛去來器,飛出去時什麽氣勢飛回來時還是那樣,但是旋轉力在逐漸消失。他筋疲力盡,搖搖晃晃。出房間總是意味著消耗精力。當然,他自己很清楚事情會成這個樣子。


    1


    “犀川老師您想出的這個微積分題目有點兒……這裏求微分方程式一般解的部分,高中的教科書上沒有出現。而且,那個……即使拚命計算,三十分鍾是不是也解答不出來呀。”說話的是一個中年教授。


    “我也是這麽想的。”犀川副教授回答說,“不過,隻要看到把y移到左項再積分的話,五分鍾就會得到答案了吧。”


    “您認為多少人會注意到這一點呢?”


    “大概會有一兩成吧。這樣不行嗎?這不正是考試的初衷嗎?至少可以說,這個題目是可以篩選出一部分學生的……如果出一些所有人都做得出的題目那不就沒有意義了嗎?”犀川淡淡地說,盡量不表露自己的感情。


    確實,考試這東西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不是出一些任何人都能答的題,然後找他們失誤的地方,而是應該用一些看上去難以解答的題去發現傑出的人才。然而,如果這樣說出來的話,大家肯定會爭論不休,所以犀川沒有直說。有點頭腦的人就應該能聽出他的意思。


    “這種需要靈感的題目還是不出為好。”另外一個男老師用一種清高的聲音說,“用這種問題來評價學生讓人覺得難以接受。我還是希望能保證平均分在六十到七十左右。”


    評價這個動詞的主語是誰呢?犀川想。是媒體,還是補習學校……


    “明白了……那麽,大家不要再考慮我的題目了。”犀川微笑著說。再繼續堅持自己的主張已沒有意義。


    “不,這個題目確實很不錯的呀。”最初發言的那個教授看著委員長說,“能不能想想辦法使它變得更巧妙並且簡單一點呢?”


    “巧妙的意思不就是需要靈感嗎?”犀川說,“簡單倒有很多意思。需要盡力才能答出來的題目既不能說是巧妙,又不能說是簡單吧……肯定是這樣的。”


    “算了,那個方麵請大家再考慮一下好嗎?”委員長看著犀川說,“關於這個問題下周再討論吧。”


    犀川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那之後,犀川很長時間沒有發言。他隻是在腦子裏整理自己的想法,表麵上則不動聲色。


    犀川在自己的課上從來不考試。會做題不是一個人的能耐,真正能看出水平的是會出題,能發現什麽是問題。因此,考試時出題這一行為不是測驗做題的人,而是出題的人。有多少人注意到這一點了呢……


    2


    犀川創平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他就像一個便宜的塑料製飛去來器,飛出去時什麽氣勢飛回來時還是那樣,但是旋轉力在逐漸消失。他筋疲力盡,搖搖晃晃。出房間總是意味著消耗精力。


    當然,他自己很清楚事情會成這個樣子。


    他絲毫沒有期待會有什麽有趣的發現,而且已經做好思想準備把自己的一部分時間虛度過去。即使是這樣,在這種沒有意義的虛度之後,肯定會留下一種仿佛被毫無品味的推銷員打斷工作時的不快感。這是一種不能輕鬆甩掉的感覺。


    本來應該習慣了這種人類社會的執拗的攻擊,可是……


    三小時前很不情願地走出房間時,他沒有關掉空調。因此,為了保證這無人的房間的溫度,能量一直在被無端地浪費著。他隻是想著能在回來時享受一下這涼爽的感覺。如今,犀川從走廊裏讓人窒息的熱浪中突然解放出來,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簡直是一群傻瓜。)


    是不是自己也是其中一員呢?想到這一點讓人義憤填膺。


    他砰地把委員會的文件夾放到了書桌上。那是校內學生服務社裏出售的最便宜的紙製文件夾。委員會的資料隻是一堆龐大的東西,它的數量正好和重要程度成反比。通常情況下,它會超過這種便宜文件夾的容量,但是即使它膨脹得像一個枕頭,一種想把它集中到一起的欲望使他總是想硬塞進去。


    本應該一個小時結束的委員會應了他的預想,拖到了三個小時。這是一個大學入學考試有關的委員會議。暑假中的八月份召開的委員會無非就是這類。這次是討論年末的二次測驗的題目,犀川是數學學科的命題委員,比起其他學科可能有點輕鬆。他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什麽人決定的,每年度初總會有一個用紅字寫著“親啟”的信封送給他。裏麵隻有一頁紙,是一行任命書,動詞隻有一個:“任命”。所以“親啟”這個詞最近讓人覺得有種負麵的感覺。由誰擔任入學考試命題委員不會公布出來,所以參加這種一周一次的非創造性勞動的辛苦並不為周圍的人所知。不,在他的世界裏,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有人監視別人在做什麽。這就是大學這種單位的特點。


    犀川本來在心理上不認同所有的“會議”。當然在那種場合下,他會以最大的忍耐力熬過這道難關。但一旦從長時間的約束中解放出來,他總是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而不是解放感。最令人感到吃驚的是竟然有一幫喜歡開會的人。犀川已經能夠識別出那些故意把會議拖長的人,這對他來說比識別膚色不同的人更容易。


    (就為了決定那麽點事兒,為什麽會用三個小時的時間呢?)


    因為平時他總是把自己關在研究室裏,所以會議可能會被人想成是一種社交場合。不同人種的人們把它當成一種必要的“親善”了吧。恐怕是這樣的……隻能認為是一群頭腦清晰的人在一起說一些沒意義的話。我們得承認這種動機……這不是一種錯誤的情感。人類是有這樣的弱點。但是,犀川是那種不希望其他人來陪伴的人。他的願望僅此而已。


    不,或許他們是在追求與別的人的“親善”。如果那樣的話,他們的目的雖然表麵上達到了,但在實質上效果卻是相反的。


    犀川把那討厭的文件夾塞到鋼架上,然後打開房間裏的小冰箱,取出一聽可樂。這是最後一聽了。他基本上不喝酒,到了夏季每天都喝可樂。他點上一支煙。最近學校的委員會是禁止吸煙的。長達三個小時不能抽煙使他愈加痛苦。


    人工製造但很涼爽的環境,沒有放冰卻很清涼的罐裝可樂,還有深深滲透到全身的尼古丁。他強迫自己隻想這些好的事情。


    心情略微舒暢一些了。


    房間裏放著三盆觀葉植物,都不是犀川帶進來的。他對植物和動物沒有一絲興趣。但是,每天一來上班,他都會用煮咖啡的玻璃罐給這些寄居者們澆水。那個罐子在幾個月前就有裂紋了,但目前他的房間裏沒有其他有相同功能的東西了。


    桌子上有一個二十一英寸的電腦顯示器和鍵盤。旁邊合著一個小小的筆記本電腦。他一直帶著這個電腦外出。兩公斤的重量確實夠可以的了,但他一般放在車裏,所以並沒在意。


    他輕輕碰了一下鍵盤,宛如阿米巴蟲般毫無意義的抽象畫的屏保一下子消失了,屏幕上出現了一堆亂糟糟的圖形。除了他的日程表,還有三四個被稱為窗口的四邊形重疊在一起。犀川用右手動了一下鼠標,隱藏在畫麵後麵的淺紫色窗口跑到了前麵。這個窗口是uni的終端顯示畫麵。他按了一下回車鍵,畫麵稍微向上方移動了一下,最下方出現了一行文字。


    you have new mail


    有新的電子郵件到了。犀川叼著煙坐到椅子上,一邊敲著鍵盤,一邊讀著畫麵上滾動的文字。


    我是極地研的喜多。


    哎呀,真不是什麽好活。


    已經兩周了吧。


    不過,總算有點起色。


    論文也該交


    了,


    真想讓他們快一點。


    那個禿頭的警察大爺,


    真是腦子有問題。


    你也給叫去了吧。


    跟他們真是扯不清。


    我覺得可能警察什麽都沒明白,


    因為他們老是在問同一件事。


    嗨,對咱們倆來說,這真是一場災難。


    還有,今天晚上一起撮一頓怎麽樣?


    是同事喜多發來的,下午三點四十分到的。犀川和喜多是當地即那古野的一所私立高中的同班同學,後來上了同一所大學,研究生也都是在k大學的工學部,那時在京都租住同一間屋子。再後來兩人同時被n大學錄用為助教,返回那古野。犀川學的是建築,喜多學的是土木工程,專業上比較接近。隻是喜多晉升副教授比犀川早一年。犀川當上副教授到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今年冬天兩人都要滿三十四了,但仍然是獨身。


    後麵還有一封郵件。


    我是萌繪。


    五點去了您的房間。


    您把我的事兒給忘了吧!


    真是的。


    我看了您桌上顯示器上的日程表了,


    沒有寫和我的約定啊。


    我可不太高興啊。


    在dennys餐廳等您。


    犀川咂了一下舌。把這事兒完全忘了。


    說好萌繪五點來,但沒想到委員會延長時間,真是沒有辦法。可是,忘是確實忘了。昨天她打來電話時,犀川正在製作新的解析程序,所以聽她的話時也是心不在焉。


    西之園萌繪是n大學建築專業的學生,是四年前去世的犀川的恩師的女兒。犀川從她小時候就很熟悉她,這幾年她正在形成一種與西之園博士夫婦文靜的形象完全不同的性格。


    從種種意義上說,西之園萌繪對犀川來說是一個特別的學生。到底是什麽方麵特別很難說清楚,但就是很難說清楚這一點對他來說是特別之處。


    (唉,今天的工作還是算了吧。)


    這樣一決定下來,犀川拿起了聽筒。循著記憶中的數字組合,他連續按下了四個按鈕。


    鈴聲響了三次後,對方來接電話了。


    “喂,我是喜多。”聽到這麽大的聲音,犀川不由自主地把聽筒挪開了一點。


    “喂,我是犀川。”犀川精神飽滿地說。


    “啊啊,是創平。看了我的郵件了嗎?今晚怎麽樣?”


    “嗯,但是我先跟別人約好了,那個……”犀川有點搪塞的意思。


    “是西之園吧?”


    “哎?”犀川有點吃驚。


    “哈哈,她給我打電話了呀。好像是在找你。跟你聯係上了嗎?”


    (啊啊,原來是這樣。)


    犀川跟喜多說話感覺總是很被動。


    “啊,是嗎?”他隻好這樣說。


    “在哪兒吃呀?算上我吧。是dennys餐廳?”


    這小子反應真快。可是仔細想一想,既然是離大學最近的家庭飯館,這種推理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啊啊,好啊。西之園已經去了dennys了,我也馬上過去。”


    “那麽,我過三十分鍾左右去……關於那次事件的事想跟你們談談。”


    電話掛了。


    (談事件的事?)


    犀川稍微考慮了一會兒。


    事件……


    是啊,這一陣子太忙,把那個問題擱置起來了。


    不,這樣說也不準確。這兩周,自從那次不可思議的事件發生到現在,犀川一半腦子都在考慮那件事。雖說自己也沒有積極考慮的印象,至少這件事會不時浮現出來。


    這一點不得不承認。


    這個問題連知道它的性質都很困難……總而言之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到現在為止一直沒有機會和喜多坐下來好好談談這件事。關於這次事件,雖然兩人一直在電子郵件中提到,但大都是對警察發的牢騷。


    可能是出於遠離問題的本能的反應吧。


    喜多是不是有什麽想法呢?


    因為這次事件,最近許多無端的時間被白白浪費,結果搞得犀川很忙。但是,緊張的工作即將告一段落,跟老朋友聊聊也是一種消遣。而且,事件發生以來也沒有跟西之園萌繪見過麵,說句心裏話這次會麵讓他很興奮。


    3


    有人敲了敲門。


    “請進。”犀川一邊整理穿戴一邊說。整理穿戴實際上隻是把拖鞋換成運動鞋。


    一個高個子瘦瘦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穿著男式的白襯衫,下身牛仔褲,帶著黑邊眼鏡,發型像男性。事實上,她的頭發比犀川的還要短。


    “啊啊,是國枝呀。我正要出去,今天可能不回來了……”犀川說。


    國枝桃子是犀川所在教研室的助教。像這樣給人第一印象這麽差的人可能不多吧。不,別說是第一印象了,很多年紀大的老師對她的評價都不太好。她這個人相當不懂禮數,說話總帶有攻擊性的,而且還不太精明,每次跟人討論事情總會把對方激怒。另外平時話不多,對人很冷淡。但是犀川很欣賞她的能力。


    國枝進門打招呼都不打。


    “有個紮伊爾的學生給您打電話,”她笑都不笑一下,一副辦事員的口氣。犀川不在時電話有時會轉到助教的房間裏。“說是想讓您指導他,他想跟著您做研究。”


    “噢,”犀川掃了一眼國枝桃子,“想來當研究生?”


    “不,他是公費留學生,在中國的上海大學上過碩士。所以,他說想上我們這兒的博士課程。明天他還會打電話來。”


    “知道了。謝謝。”


    犀川回答道。他想馬上離開房間,可是國枝仍然站在那兒。“還有事嗎?”


    “還有兩件事。”國枝報告說,“縣政局的建築部住宅課來了兩個人。他們職務有些變動,來跟您打聲招呼。”


    國枝沉默了一會兒。犀川忍受不了她的這種沉默。


    “還有一件事呢?”


    “另外一件也不是什麽大事……”


    國枝桃子難得微笑了一下。不,可能是犀川的錯覺吧。她能笑本身就是一件不現實的事,而且讓人覺得很難受。犀川內心不由一顫。


    “是什麽事?”犀川問,他討厭這樣說說停停。


    “我一直猶豫是不是該跟您說……”


    “你也有猶豫的時候啊。”


    “我決定要結婚了。”國枝說。


    “什麽?”犀川大聲說。


    “對不起,這麽突然告訴您。典禮定在兩個月後。”


    “是、是嗎……”犀川有點不能自已。這時的他處於應對一級緊急事態的模式。犀川的心裏警鈴亂響,所有的防火屏障一個接一個地拉了下來。


    國枝桃子要結婚,這簡直跟殺人事件具有同樣的轟動效應。對不了解國枝的人很難解釋這種感覺,至少犀川認定國枝是最不可能與這種事情沾邊的人。這應該不是他的偏見。


    “哎呀,太意外了。不管怎麽說,恭喜你。”


    犀川終於說出這句話時,國枝桃子跟往常一樣一聲不吭地走出了房間。


    4


    走了十分鍾左右就到了離校園很近的dennys。犀川一路上一直想像著國枝桃子的對象會是個什麽樣的人。


    (讓人無法相信……真是……)


    真是怎麽考慮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國枝桃子會結婚?……到底是跟誰?……


    為了什麽?……


    國枝會跟別人一起生活,這太難以置信了。她是出於什麽目的呢?


    不,國枝肯定有犀


    川不了解的一麵。隻有這一種可能性了。她作為犀川教研室的助教隻不過是幾年的時間,自己不可能全麵了解她的性格。不管怎麽說,他隻能修正一下自己心中的國枝桃子的形象,接受這愉快的事實了。


    飯館的停車場上停著西之園萌繪的紅色跑車。那輛車的價錢可以頂十輛犀川開的破爛的civic(本田思域)了。犀川坐過幾次她那輛車,作為一輛汽車,它的功能顯然比犀川的車差,因為隻能乘坐兩個人。


    穿過自動門,店員走過來問“就您一位嗎”,但犀川沒有理會他,隻顧在店裏張望。他聽到“一位”這個詞心裏一震。犀川現在仍然獨身,當然迄今為止從沒結過婚。國枝桃子結婚的消息給他的震動不小。國枝比犀川小四歲。在男女問題上雖然會有競爭意識,但是同一個教研室的國枝也沒有結婚,這一點就會成為保護犀川的防洪堤。有人說起結婚的事,他經常會說:“哎呀,我們那個國枝呀……”然後逃之夭夭。


    在飯館的最裏頭他看到那張熟悉的麵孔。


    西之園萌繪穿著純白色的t恤。下身可能是牛仔褲吧,因為桌子擋住了看不見。最後一次看到萌繪穿裙子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她把太陽鏡架在短發上,眼影塗得特別顯眼,耳朵上掛著巧克力球大小的藍色卵形耳環,但隻有一邊。


    犀川雖然不善於向別人描述自己對女性容顏方麵的印象,但他知道周圍的人怎樣看萌繪。她的回頭率可是很高的。


    本來,對犀川來說,女性的印象其實是很朦朧的。現在的萌繪的外部印象與他感覺到的她的本質有點兒出入。但如果問他內部的印象是什麽,他又不能明確回答。可能隻是犀川的認識比萌繪的成長落後的緣故吧。


    萌繪上小學的時候犀川就認識她。她那時比現在老實文靜得多。換一個說法,那時還很清純。這與現在的萌繪相比,可以說是天差地別。她的這個變化很明顯事關她父母不幸在事故中遇難。


    萌繪注意到了犀川,微微笑了一下。


    “您很忙吧,老師。”萌繪歪著頭說。


    “沒想到委員會拖那麽長。”


    “可那是在計劃內的吧。您的日程表裏清清楚楚地寫著三個小時呢。”


    “不好意思。”犀川無言以對,“不過,我私人的計劃並沒有打進電腦裏。”


    犀川在說謊。萌繪進他的房間時看到他電腦裏的日程表了。他是忘了把他跟萌繪的約定輸進電腦了。正像郵件裏寫的那樣,這已經被萌繪發現了。這種不小心的事雖然經常有,但忘了和她的約定還是頭一次。


    店員來問點什麽菜,犀川要了咖喱飯和熱咖啡。萌繪因為吃過了,所以麵前隻放了一個白色的咖啡杯。


    “對不起,我答應了讓喜多一會兒也過來。”犀川的目光從萌繪身上移開,低低地說。


    萌繪雙手捧起茶杯,小口吸著。一時沒有回聲,過了幾秒才說:“喜多老師真帥。”


    犀川已經覺察到喜多至少比自己受萌繪喜歡。


    犀川從胸部的口袋裏掏出香煙點上了火。他偷偷看著萌繪的表情,她既沒有生氣也沒有笑。


    “你受了不少苦吧,西之園。警察叫了你幾回?”


    萌繪用手指比劃出三,然後眼睛直盯著天花板。


    “電話都給打煩了,每天每天都是。也沒白折騰,還交了一些朋友呢。和搜查一科的警官……”萌繪飛快地說著,“不過,那個留胡子的警官有點討厭……腦子不太精細。”


    “我們還算好的。”犀川聳了聳肩,“總算那個……我們是局外人,而且還多虧了你叔叔。”


    西之園萌繪的叔叔是愛知縣警察廳的本部長,萌繪失去了父母之後,一直是她的監護人。


    咖喱飯端上來了,犀川開始悶頭吃飯。他喜歡吃咖喱飯。孩子喜歡的飯菜他都喜歡,大人口味的高級菜他一般不太吃。萌繪默默地盯著天花板,像是在考慮什麽。


    犀川正想把國枝那讓人吃驚的消息告訴萌繪,她突然說:


    “老師,我想到一件事情。”


    “哦,想到了什麽?”


    “密室的構造。呃,能不能給我來支煙?”萌繪說著從桌子那邊伸過手來。她的這種要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不行,不能抽煙。”犀川沒理她的手,繼續吃他的咖喱飯。萌繪的臉上有點憤憤不平。“密室?你知道什麽了?”


    聽到密室兩個字,犀川的腦細胞有點反應了。


    (是啊,是密室……)


    這是發生在犀川和萌繪身邊的事件,是兩周前偶然發生的與兩人都有關係的事件。


    那個事件在電視和報紙上也作了大肆報道。犀川電視和報紙都不看,所以不太清楚。但是,根據他從喜多和萌繪發來的郵件還有研究室工作人員那裏得到的信息,報道中好像還沒有使用過“密室”這個詞。那是因為事件的詳細經過還沒有公布,而且包括犀川在內的相關人員都被警察告知要守口如瓶。因為這個信息隻有凶手知道,今後可能會成為破案的關鍵。


    犀川沒怎麽聽說過“密室”這個詞。他沒有讀過推理小說。第一次用這個詞,是去年牽涉到他和萌繪兩個人的一次意外事件。事情已經過去整整一年了,那次事件的前因後果犀川還是不太清楚。在他看來,那是一件什麽事與他沒有關係。雖然它在腦海裏反複出現,可是直到現在他還在懷疑它是否是現實中發生的事。


    但是,這次的事件更是發生在他身邊的了。


    事件是發生在n大學校內,而且是同事喜多所在的樓裏。事件的相關人員全部是犀川書桌抽屜裏的職員通訊錄或網上可檢索的校內數據庫裏記載的人員。這是突然發生在犀川現實生活中的一次大慘案。


    密室……


    沒有人進去過,也沒有人出來過。


    在那個房間裏……


    可以說犀川在這兩周裏一直無意識地回避它,盡量不去想它。可能是一年前那次事件的後遺症,抑或是因為這次事件與自己關係太近了,他有一種想維持周邊環境的動物性防禦本能。


    密室就是所謂的locked room,這是一種非常狹義的解釋。廣義的密室,比如說犀川的單位,也是名副其實的與塵世隔絕的密室。但是,說到密室殺人,那就不能再認為是現實的東西了。這就是為什麽一年的事情直到如今還恍如夢境的原因。他沒有像這回這樣把它認為是現實的、而且是就在自己身邊發生的東西。


    這樣一件身邊發生的密室殺人事件已經過去兩周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犀川腦子裏密室殺人這個詞像植物一般一天天成長。成長是這個世間最不可捉摸的運動形式了。最初還是對身邊的死的一種單純的驚奇,現在已經成長為一種不能解答的數學題的奇妙,也就是說,是鮮明的部分的形態和曖昧的全體認識組成的暗語,或者是沒有設計圖的組合玩具。犀川想,這種抽象的、遲鈍的感情也是去年事件的後遺症,不,應該說是副作用吧。


    5


    “呦,讓你們久等了。”


    喜多是戴著領帶來的。犀川在大學基本上沒有戴過領帶,而喜多卻完全相反。他長發、高個,皮膚黝黑,一副運動員的外形。實際上,喜多在體育方麵也確實無所不能,上學時還是田徑部的運動員。


    喜多向店員要了牛排,然後看著萌繪,故意用一種不尋常的口吻說:


    “不好意思,打擾了。西之園小姐,我抽支煙您允許吧?”


    犀川已經抽上了。喜多對自己專業的學生用這麽禮貌的言辭,讓他覺得不太合適。犀川本想馬上諷刺他幾句,可一時又想不出恰當的話。


    萌繪微笑著點了點頭,喜多從胸


    前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上了。喜多上學時一直把香煙裝在一個金屬盒子裏。犀川以前常想,他怎麽有那閑工夫一支一支地換盒子呢。這個習慣好像最近才戒掉了。雖然喜多年輕時就是一個討人厭的家夥,但犀川也承認喜多身上有很多自己欠缺的東西。不可思議的是,兩人相當合得來,沒有紅過一次臉。這樣的友誼可以說使兩人都受益匪淺。


    喜多的牛排上來了,三個人先是說了一陣無聊的閑話。但是喜多和萌繪都不是傻子,他們應該完全知道這些話是沒有意義的。


    桌子上隻剩下喝的了,喜多是啤酒,萌繪和犀川是咖啡。


    “電話裏你說要說什麽?”短暫的沉默後,犀川先開口了。


    “啊啊,當然了。”喜多稍微坐直了身子,又點上一根煙說,“那次事件嘛……怎麽說呢,我想今天借這個機會稍微梳理一下。正好西之園小姐也在。”


    “梳理一下?梳理什麽?”犀川在催他回答。


    “有的地方搞錯了,但是又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對吧?你們倆也應該考慮了吧。咱們交流一下對這次事件的認識,稍微討論一下好嗎?”喜多表情很認真,“今天有空吧?”


    (是怎麽認識這個問題啊?)


    犀川想,還真是的,自己怎麽認識這件事呢?怎麽領會的呢?不,應該說還沒有領會。


    “西之園小姐,你覺得怎麽樣?”喜多看著萌繪問。


    “對對,我也想討論一下的。”萌繪坐起身子,高興地回答,“我是不是不太謹慎?其實我特別期待著呢。”萌繪的口氣比平時更顯得大氣,可能是因為喜多在場吧。


    “我沒有什麽要說的。”犀川靠在椅子上,好像準備退縮了,“那麽,就讓我聽聽二位的高見吧。”


    觀察自己弄不明白的現象時,人們的反應可以分為兩類。這是犀川上課時經常掛在嘴邊的所謂二分法的一種。一種人認為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些現象完全可以接受。另一種人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其中的道理,想對它進行解釋。看魔術表演或聽到ufo的話題也不表現出驚異的人,在某種意義上說是精神較為安定的。說這類人中女性較多肯定算是偏見,但這是統計得出的結論。而另外一類人絕不承認用自己已有的科學知識解決不了的現象,他們不會簡單地認為那隻是不可思議的事實。


    至少可以說,從事科學以及邏輯性工作的犀川周圍的人無一例外都屬於後者。犀川可以想像喜多和萌繪肯定比自己更有那方麵的傾向。


    犀川自己對這次事件雖然還是懵懵懂懂,但他也不想就這樣糊塗下去。隻是,迄今為止一直沒有從容討論這件事的時間。


    窗外可以看到交通阻塞的大街。黃色的、紅色的還有桔黃色的燈光在閃動著。換一個角度看,犀川看到了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影子。萌繪的側臉也在上麵。


    忽然,屍體的圖像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來了。


    那是一副用顏料抹成的抽象畫般的血跡模糊的模樣。


    很少有人經曆過的讓人窒息的空氣。


    還有異臭。


    犀川心裏感歎:“啊啊,這就是人這種生物啊。”


    盡管是炎熱的夏夜,那淒慘的空間還是讓人不寒而栗。暗淡的濃稠的粘性液體般的空氣中,濕濕的光在流動,在分散,在無所顧忌地運動著。視覺拐了個大彎才繞到了腦細胞。看到那一切時,犀川的鼻子感到癢癢的。一切都是那麽不和諧。剛看到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當然,從沒有過類似或相似的情形。沒有什麽線索,更沒有解釋。對了,當時還覺得像是一個從沒見過的新記號。看到倒在地上的屍體,犀川還想過這是一個什麽文字呢。


    那種不和諧的感覺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犀川覺得自己第一次對這個事件進行認真考慮了。


    首先,有必要弄明白要考慮的問題所在。


    飯館的牆上有一個設計不太美觀的掛鍾。差五分七點。屋外還很亮,但正在一點點地黑下來。因為是暑假,店裏除了犀川他們人不多,客人之間,隔的距離很大。熟悉的音樂悠然地播放著。


    6


    犀川側耳傾聽喜多和萌繪談話。


    雖是兩周前的事了,兩人還是極其準確地複述出來了。他們按照時間經過的順序,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逐一梳理……把腦細胞裏儲存的無序信息按照流程重新排列……可以說這也是一種能力。這是犀川不擅長的一種能力。


    犀川幾次想插話進去,可是覺得與事件的關係好像不太重要,也就作罷了。他怎麽能連那麽微小的細節都記得清楚,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發現屍體之前的事反而記得更清楚啊。”犀川閉上眼睛說,他的屁股深深坐在塑料軟座裏。


    他們談到現在,話題始終是事件發生之前觀察到的情況。萌繪的記憶力確實不凡,而且還能把思緒快速地轉到相關信息上去。她能從別人的表情上準確洞察他們的心理。而且,在犀川認識的人當中,萌繪的腦子是轉得最快的。


    本來這種討論是需要集中精力的,但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場合。雖然已經聊這個事件有三十分鍾了,但沒有人做過記錄。一來這還沒有複雜到必須做記錄的程度,二來他們的腦細胞還沒有那麽老化。


    窗戶外邊已經很暗了。幾乎所有的車都亮起了燈。犀川意識到自己在觀望這些時,有點吃驚。萌繪和喜多專注於討論兩周前的殺人事件,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周圍的一切。隻有犀川還處於一種相對客觀的立場。


    “幾個人談一下比自己一個人單獨考慮確實能想起很多細節來。”喜多一臉認真相,“輸出信息真是對大腦一種很好的刺激。用郵件交談的話是傳遞不了這麽多信息的。話說回來,西之園的觀察力還有記憶力確實很了不得。”


    “可是,說了半天不就是發現屍體之前的事嗎?”犀川又想吸煙了。最後一支了,他把煙盒捏扁了放在桌上。“一點也沒有關係。跟本質問題沒有沾上邊。我希望你們別裝得神神秘秘的,先把想到的給我說說聽聽。關於密室構造的可能性什麽的。”


    “不,不行。先有必要確認一下具體的問題。因為有可能是我一個人想入非非。”喜多沒有采納犀川的提案。


    “對,一下子都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萌繪這麽說完後又問犀川,“老師,您剛才提到了本質。本質指的是什麽?”


    “嗯,也就是說……”犀川準備回答。說“也就是說”的時候,多半情況下想說什麽還沒決定下來。這是一種拖延回答的方式。“我覺得你們說的跟誰是凶手、怎樣殺的人這些本質問題沒有關係。怎麽說呢,如果說我們忽略了什麽的話,那會不會是剛發現屍體後混亂的時候呢?”


    “關於那一點,我們在郵件裏不是討論得夠多了嗎?”萌繪反問道。


    “好了好了,我們再努力想一想吧。”喜多說。


    這時響起了“劈劈”的電子音。


    開始大家還以為是誰的手表響了,萌繪打開手提包把聲音停住了。


    犀川終於明白是傳呼機的聲音。他沒有用過那玩意兒。以前他問過萌繪為什麽不用手機。因為他覺得作為西之園家的千金這是理所當然的。她回答得挺有道理,“我沒有可憐到非得接電話的程度。”


    萌繪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了一句“有這樣疑神疑鬼的老人嗎”,然後走向了飯館入口處的電話亭。犀川的目光尾隨著她藍牛仔褲的背影。


    “老人是說誰?”喜多小聲問,“西之園夫人已經過世了吧。”


    “啊啊,怎麽說好呢?管家,是管家吧。”犀川不想告訴喜多很多西之園家的事。


    “管家?這年代?”喜多一邊


    笑一邊說。


    犀川哼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萌繪回來了。喜多不再喝啤酒了,又要了杯咖啡。犀川去售貨機買香煙,一邊想,今天快抽了一包了。


    犀川一回來,三人的討論又重新開始了。


    不可思議的問題……


    必須解決的疑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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