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學是暑假一開始,就進入考試的旺季。萌繪因為畢業所需的學分已經足夠,四年級上學期所上的科目又全是用交報告的方式,所以沒有必要參加的考試。


    幾天前,她打電話給人在東京的有裏武流,表明自己想跟有裏長流見麵的意願,第二天,有裏長流直接打電話來,跟她約好三天後在他位於那古野市港區的家中會麵。


    星期五下午四點時,她的車子在有裏長流家的前麵停下。


    一走出車外,就飄來潮水的味道。這裏鄰近濱海鐵路的高架橋,再過去可以看到包網杵寬廣運動場的工業區管線綿延交錯。


    有裏長流本名宮崎長郎,他的住宅是三層樓的鋼筋水泥建築,旁邊緊接著一個很大的倉庫,倉庫前不甚大的停車空間裏,停著三輛箱型車,倉庫巨大的鐵門目前是緊閉著的。


    她按下對講機以後等了一會兒,有裏長流本人便在玄關出現,頭發有些亂糟糟的,一臉想睡的樣子。


    “我昨天剛從東京回來。”有裏長流請萌繪進玄關。“請進。”


    他讓萌繪穿上室內拖鞋,領著她到客廳去。


    黃色的地毯,配上黃色的沙發,桌子是用木片拚裝起來的,設計別具巧思。端著紅茶過來的年輕男人,有禮貌到幾近可笑的地步。


    “西之園小姐,是這樣稱呼嗎?”有裏長流身上穿著白色長袖襯衫和灰色長褲,打扮的很樸素,坐在單人用的椅子上,用大大的打火機將煙點上,就連如此細微的動作,都能讓人從他柔軟又富彈性的手掌和指頭中,充分感受到他的靈巧。


    “是,我叫西之園萌繪。”她低頭致意。“我來此的目的,是為了跟你談案子的事。”


    “你要寫書?”長流呼出煙後說。


    “不,不是的。”萌繪搖頭。“我實在不擅長作文。”


    “你說的案子,是指老師……有裏匠幻老師的案子嗎?”


    “這是當然的。從案發那時到現在,已經經過一個半月了,可是案子的真相還沒解開,犯人也還沒抓到。”


    “你為什麽要做……我是說,做這種扮偵探的事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我很適合做這個吧。”


    “是你的興趣嗎?”


    “我之前也曾卷入好幾件案子裏,一開始我並不知道,追查殺人案的過程原來都是很好的經驗,總是能讓我從中學習到某些道理。該怎麽說好呢……觀察自己是怎麽思考的不但很有趣,看著這麽熱衷於行動的自己時,也覺得很快樂呢。”


    “看著?”有裏長流露出微笑。“你這說法還真奇怪。不過,請恕我冒昧,像你這樣的千金小姐,做這種事實在有待商榷。難道不是嗎?你家人都沒說什麽嗎?”


    “有啊。”萌繪點頭。“反對的很呢。”


    有裏長流會心一笑,拿起紅茶。


    “你真的是個很怪,也很有魅力的人。”


    “今天的紅心七,是藏在哪裏呢?”萌繪問。


    有裏長流在煙灰缸上邊彈煙灰,邊向上翻眼珠看著萌繪,用頑童般的笑容說:“事實上到處都有喔。”


    “在千種大禮堂使用的那具棺材,為什麽要設計成底部可以打開的樣式呢?”萌繪馬上開始她的問題。


    “喔,這個警察也問過我好多次。”長流翹起二郎腿,將香煙擱在煙灰缸上。“那個箱子,事實上是為了別的魔術而製造的,我都還沒用過,就為了老師的葬禮而匆忙先用了。棺材顏色變紅的手法,跟老師在最後的脫逃秀時讓衣服改變的方法不但一樣,而且……我覺得也很適合,身為有裏匠幻的首席弟子,我想在老師的最後一程中,實現這個想法。”


    “但是,匠幻先生的遺體從棺木裏消失了。對於那個消失的魔術,長流先生有什麽看法呢?”


    “至少不是我做的就對了。如果是我的話,就不會用自己的箱子了,如果被人知道這是個有機關的棺木,我一定會被懷疑的,因此,要是我本來就打算讓遺體消失的話,就不會去變這種讓箱子變色的小魔術了,反正,那種大魔術也不適合我,不是嗎?”


    “也有可能是你為了讓別人這麽想,才刻意表演這種小魔術的。”萌繪用冷靜的口吻說。


    “喔喔,原來如此。”有裏長流將杯子放回桌上,再次拿起煙。“你似乎對魔術很清楚嘛,西之園小姐。的確,這也是很常有的手法。用小騙術掩護大騙術……”


    “如果是長流先生要讓遺體消失的話,你會用什麽方法呢?”


    “在那種狀況下?”


    “嗯。”


    “這個嘛……”有裏長流靠在沙發椅背上,雙手在胸前交叉。“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在棺木中放進人偶。”


    “我也是這麽想。”萌繪馬上說:“那人偶要怎麽出來呢?”


    “用蓋子隱藏起來。”


    “蓋子?棺材的蓋子?”


    “嗯。”長流喝著紅茶。他嘴角雖然笑笑的,但眼神卻十分認真,像要狙擊獵物般銳利且正確無誤地盯著萌繪的眼眸。“將人偶消氣變扁,然後隱藏在棺蓋那些微的厚度裏,當你把棺蓋掀開時,有看過棺蓋背麵嗎?”


    “打開棺蓋的是刑警,不是我。不過,警察徹底搜過棺木的結果,當然是沒找到那種機關。”


    “這是當然的,因為是我的箱子啊。蓋子上沒有任何機關,而且我也不是犯人,我剛剛隻是說,如果我是犯人的話,會用這種方法而已。”


    “那麽,瀧野池那次呢?”萌繪邊拿起杯子邊問:“他們有仔細盤問過你關於脫逃秀的事嗎?”


    “嗯,當然。”長流稍稍揚起嘴角。“錄像帶我也看過好幾次了,那實在很像是匠幻老師會用的手法。”


    “像有裏匠幻先生?哪一點像?”


    “老師本來就是箱中脫逃的第一能手,讓人在箱子之間移動,也就是所謂‘瞬間移動’的魔術,是老師最先完成的。”


    “那個舞台上的機關你知道嗎?有可以藏人的隱密空間……”


    “嗯嗯,當然知道。那個設計得滿巧妙的,從那個大箱子往下滑進去的的機關,是老師親自想出來的,做的非常精致,實在是很講究,能在不發出一點聲音之下一瞬間完成動作。”


    “他在箱子裏解開繩子,將身上穿的銀色西裝表麵的布撕破,變成紅色的西裝後,再潛逃舞台下方嗎?”


    “沒錯。之後箱子不是沉水裏,下火堆,就是順著河川從瀑布掉落。”長流看似愉快地說。“同一個機關,可以做各式各樣的應用。沒有人會想到箱子其實是空的。”


    “有哪些人知道這種手法?”萌繪追問,


    “除了我以外,有武流,還有經紀人吉川,大概就這些人吧。不過,西之園小姐,隻要是對魔術稍微了解的人,應該都會立刻察覺到吧,因為人不可能真的在箱中忍受水深火熱吧。”


    “箱子是在菊地製作所製造出來的?你應該知道那件事吧?”


    “不,我完全不知情。”長流用嚴肅的表情鄭重否認。“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有見過老師的箱屋,匠幻老師對於這種事是一概保密的。”


    “你在說謊。”萌繪馬上說。


    “為什麽?”長流沒有驚訝,隻是微笑地看著萌繪。


    “你應該有去過菊地製作所才對。”萌繪用盡量柔和的語氣說,鵜飼刑警在那間工廠裏發現長流指紋一事,是她的最後王牌。


    “也許我是有去過。”長流依舊微笑地說:“你對這種隻有表麵話的采訪不滿意嗎?”


    萌繪稍微思考一下,認為繼續窮追猛打並非高明的方法。


    “長流先生都是在哪邊製造你的魔術道具呢?”


    “我在隔壁的工廠裏自己製造的。”長流往窗子方向一指。“等下要不要去看看?反正我不太喜歡搞神秘,而且我的表演裏,也很少有大道具。”


    (不喜歡搞神秘?)


    雖然話是這樣說,但萌繪倒覺得,他一直都在轉移焦點,有所隱瞞。


    “那天你人在哪裏?”


    “瀧野池的時候嗎?嗯,我也有跟警察說過,我當時是單獨在這裏。你說沒不在場證明?我剛好運氣比較差,就是沒有,我喜歡一個人獨處,隻要有空時都是一個人,再說,我也沒有家人。”


    “你沒結婚?”


    “嗯,我是單身。這裏也隻有我一個人住。”


    “剛才端茶來的人呢?”


    “喔喔,他啊,是大學生,所以隻有學校放假時才會來,雖然他說想拜師學藝,不過我還要看情形。”


    “長流先生拜有裏匠幻先生為師,是什麽時候的事?”


    “念大學的時候。距離現在已經超過二十年了。不過,匠幻老師是很嚴格的人,他不會教弟子手法。‘既然想成為魔術師,表演的方法就要自己想’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話。創造技巧是魔術師的本份,上舞台隻是其次而已。他還常說,‘經常創作,才是一流的魔術師’。”


    “這樣問也許有些失禮。”萌繪坐正後問。“美香流小姐和有裏匠幻老師是什麽關係?”


    “西之園小姐,你知道那件事?”


    “嗯。”萌繪坦率的點頭。“但是,我想聽聽長流先生的說法。”


    “就如同你想象的一樣。”長流微微皺眉。“雖然我到現在還不太相信就是了。就在十年前,老師突然帶了個年輕女孩回來,說要讓她成為魔術師,我和武流當時都嚇了一大跳。老師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因為他從來不會跟女性亂搞關係。”


    “你們有反對嗎?”


    “當然沒有,我和武流都沒有立場抱怨,而且,美香流……也不是個壞女人。我想,她也是以她的方式努力過來的,不過,美香流並沒有想出原創魔術的才能,她一切的表演,都是匠幻老師幫她想的。”


    “靜岡的大樓脫逃也是這樣?”


    “我不知道,請你去問間藤社長吧。我討厭那個叫間藤的男人,不太想接近他,在我眼裏他是個視錢如命,器量狹小的人,靜岡的那場表演,實在叫人難以接受,老師如果還在的話,一定會開罵的。”


    “那是怎樣的手法?”


    “就是用滑輪從大樓溜下來,逃到隔壁去。她之所以爬那麽高讓大家看到她,應該是想讓大家以為她是直接飛過去的,也就是誤導。不過,不管怎樣,需要玩命這點倒是沒變。我不喜歡說死者的壞話,而且就很多層麵來看,我認為美香流隻是一個犧牲者罷了。”


    “你意思是說,美香流是被迫表演那場脫逃秀的嗎?”


    “嗯嗯,她很有可能是被間藤社長教唆的。真可憐。間藤一定是跟她說像如果成功就能一躍成首席巨星之類的話吧,不然就是直接將錢堆在她眼前……那已經不是魔術,倒像是馬戲團或特技了。”


    “你認為,美香流小姐是被誰殺的?”


    “嗯,怎麽說呢……就我所知的範圍內,應該沒有人會殺她才對。間藤社長這次大概會臉色發青吧,這個案子對他的藝能公司而言,應該是致命的打擊才對。不過,我昨天才跟武流談過,也許美香流就是基於這個原因才被殺的,畢竟間藤社長的敵人很多。”


    “武流先生,和美香流小姐……呃……是不是有什麽關係啊?”萌繪勉為其難地說出這些話。


    “有一段時間是,那應該是美香流先采取行動的,至於武流怎樣想的呢?那家夥沒那麽笨。別看他那樣,其實他是很可靠的,看他也沒有特別沮喪的樣子,應該是已經懶的提這件事了吧。詳情我就不知道了,剛剛都是我個人的想象而已。”


    萌繪稍微喝了點紅茶後,環顧房間四周,卻找不到一樣看似跟魔術相關的物品。


    “要不要我表演個魔術給你看?”有裏長流注意到萌繪的視線後說。


    “嗯,那可以再讓我看一次你在藝術文化中心表演的紙牌人偶嗎?”


    “啊,你有看到那個喔?”長流張開嘴巴,表現的異常驚訝。“唉呀,那個實在是……嗯,好吧。請你稍等一下。”


    有裏長流起身離開了房間。


    在萌繪眼中,他是個沉穩有魅力的紳士,而且說話方式和待人態度都頗富知性,雖然不知道這是為了取悅客人而自然養成的習慣,還是他天生的本質,但至少有一點能確定的,就是他比有裏武流要更具有洗煉的優雅氣質,這應該不隻靠年長就能造成的吧,隻不過,這種年紀居然沒結婚,倒滿叫人意外的。也許他有離過婚也說不定。


    有裏長流幾分鍾後回來時,一邊嘴裏叼著香煙,一邊拿著一個小手提箱走進門裏。


    “在這裏看就可以嗎?”萌繪問。


    “嗯,在哪裏都沒關係。”長流說完,將手提箱放在地毯上,從裏麵拿出紙牌人偶。他將那個人偶輕輕放在距離箱子一公尺的地方。


    “我每次都在表演最後將人偶當禮物送掉,所以手邊剛好沒有,這個是剛剛用膠帶新做出來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的動作……”


    有裏長流就站在萌繪的旁邊。


    她看著人偶,起初抽動了一下,後來就搖搖晃晃地地一邊跳著舞,同時站起來。用綠色紙帶做的手腳,是用透明膠帶黏在當身體部分的撲克牌上的,在紙帶的前端,被仔細地黏上用瓦楞紙做的大手和大腳。頭部也是用瓦楞紙做的,上麵用鉛字筆畫上了簡單明了的表情,看起來很可愛。


    人偶往上跳起,漸漸地開始活力十足地跳起舞來。


    萌繪莞爾一笑,給予掌聲。


    “好棒喔。”


    “你知道這是用什麽手法嗎?”長流站在萌繪的身旁。


    “是炭纖嗎?我完全看不到呢,大概有多粗?”


    “這是合成纖維。零點一微米粗,也就是一萬分之一毫米。”


    “可以碰嗎?”


    “請。”


    萌繪輕輕伸出手,在長流的褲腰帶到人偶之間的空間中摸索,那些看不到的線的觸感,馬上自她的手上傳來。她站起來,去看放在地板上的手提箱,手提箱的蓋子是打開著的,在最高的地方貼著透明膠帶,當臉一靠近,就能看到像蜘蛛絲般的細纖維隱隱發光。


    “真是高科技喔。”萌繪對長流說:“那一天在舞台上看到的魔術中,就屬這個最棒了。”


    “大家都以為是從上麵垂吊下來的。”長流將人偶收進皮箱裏後,也拿下自己皮帶上的透明膠帶。“不過,這個魔術最近也變得廣為人知,已經不行了。如果是十九世紀的話,有很多魔術都能讓人驚奇,但到了現在,這真的變得很難,至於為什麽會難,是因為沒人認為魔法址實際存在的,雖然如此,我們卻仍得演得像是真正的魔法一樣,這根本是鬧劇一場啊。”


    2


    在東京舉行的有裏美香流告別式,也隻有部分的電視台在播而已,警方的心力應該快被磨光了吧,幸虧沒發生什麽麻煩,美香流的遺體也沒消失。那是萌繪有裏長流家拜訪兩天前的事。電視播出特別節目時,剛好就是去見他那天的深夜。


    在這兩小時的特別節目裏,將有裏匠幻被殺一案,葬禮時屍體從棺木中消失,以及有裏艾香流最後脫逃秀的錄像帶,再放了一次。有裏武流以來賓身分受邀到攝影棚訪問時,他也隻有輕描淡寫地回答,連在菊地製作所發現屍體的箱屋,隻有被簡單介紹而已。節目的主題顯然不是殺人案,而是將焦點集中在有裏匠幻奇跡式的生平,就連有裏美香流之死,都說得簡直就


    像是匠幻的亡魂所下手的一樣。


    死之後還將自己蛻下的軀殼給消去的男人,一並將心愛的弟子也給帶走了。雖然話沒有說的這麽直接,但那些擺明就是要讓觀眾產生這種印象的畫麵安排,讓萌繪看到一半就開始覺得頭痛。


    “不對。”


    萌繪一個人在二十二樓寬敞的客廳裏看著電視,她的自言自語,讓睡在沙發一角的都馬抬起頭,豎起耳朵。


    她歎了口氣,關上電視後就走出房間,穿過走廊,來到最深處的書房裏。那裏是平常沒有在用的房間,收納著父親遺留的藏書。她本身並不愛讀書,而她那少得可憐的書,都放在她房間的書櫃上,這房間裏都是她父母親在看的書,整齊地排列在高至天花板且占據整個牆麵的書櫃上。


    她考慮是否要關上通向走廊的門。片刻後,決定讓門開著,雖然黴味很重,讓她都快不能呼吸了,但她也明白,這裏一定能給予她某種精神上的刺激。


    她父親去世後,跟研究相關的書都贈送給大學的研究室了,現在留在這房裏的書,大概隻占全部的三成左右,有哲學、心理學及文學等,都是西之園恭輔博士專業以外的領域,內容繁雜且完全不統一。搬來這棟大廈的時候,是由諏訪野來排放這裏的書的,因為那時隻要是跟父母有關的東西,她連碰都不想碰。


    都馬從開著的門縫中探頭進來,似乎是因為萌繪來到一個很少見的房間,所以特地來探個究竟,它當然是不知道有西之園博士夫妻的存在,畢竟它是在萌繪搬來這棟大廈後才出生的,都馬隻有用鼻子哼一聲,就回到走廊上了。


    在萌繪記憶中,這裏應該有一本魔術的書才對。她記得國中時有跟父親借來看過。說是看過,因為那是英文書,所以也隻記得插圖而已。


    找了好一會兒後,她終於找到那本書。書名是《魔法的全貌》,她快速地翻著書頁,瀏覽著上麵的蝕刻版畫插圖。


    正如同有裏長流所說的,所謂的魔術,本來就是一種讓人彷佛看到魔法的表演,在一百年前,就連電流、磁性或化學反應,也許都能成為一般人眼中的魔法。科學的機關,看在大眾眼裏,都像是真正的魔法一樣。口耳相傳的傳統魔術和剛誕生宛如嬰孩般的科學,在那個時代取得了不可思議的平衡,彼此調和共存,因此,在同時也有完全似是而非的科學,被魔術秀利用在誤導群眾上。例如剛被發現不久的物質能飄浮在半空中,而將它吞下肚的人也一樣能飄浮之類的假象,在那個時代是能暢行無阻的。


    到了現代,那又是如何呢?


    是機械電子工學嗎?


    大眾們都深信,現代不管是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也都能以電子的方式實現。就拿有裏長流的跳舞紙牌人偶來說,那個如果能製作得像更精密的機械的話,也許會讓觀眾產生那是毫微機器人的錯覺,


    但是,到底現代人會對什麽感到驚訝呢?


    真正能配合音樂跳舞的娃娃,就算不用線,以現代的技術來說很容易實現。搭配小型回轉儀,能夠靠兩隻腳站不會跌倒的機器人,也都可以做的出來。在這個時代,三根軸上固定著回轉儀,具備安全控製裝置,且重量不到五百克的玩具直升機,卻僅賣五百元。比牛奶糖還小的計算機機器人,也被當成商品到處販賣,日本的年輕人透過網絡,在轉眼間就能交換大量的情報,跟七八年前數億元的超級計算機同等級的功能,現在的高中生卻是放在書包裏帶著跑。


    日常生活已經形同魔術。


    每個人都在日常生活中體驗魔術,活在魔術裏,沒空去一一感到驚訝,本來可說是人類特征中最敏銳,也就是發現不可思議的事,並感受到它不可思議之處的感覺,在現代是全無用武之地,不僅如此,現代社會還更進一步要讓這種感覺完全麻痹。


    人們身邊充滿了不可思議的事,如果不囫圃吞棗地概括承受,就無法活下去,我們一出生,就是麵對這種環境。因為所有的結構要分解太細小,要理解又太複雜,就算真認為是不可思議,問大人也沒人會回答,所以現代的孩子無法區別魔法和科學的不同。對萌繪這個世代而言,自她們出生後,大部分的真實世界都是存在於映像管裏的。


    她之所以能從那樣的幻惑中逃出來,一方麵是歸功於她有科學知識豐富的父母,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她失去了那樣的父母。


    飛機爆炸的場景,在屏幕中出現是稀鬆平常的,不管在遊戲或是電影裏,都能反複看到大爆炸的鏡頭。但是,明明沒人能保證在屏幕外的世界不會發生這麽衝擊性的景象,大家卻始終還是一廂情願地這樣相信著。


    現代的魔術不是自然現象,那是人類刻意製造的,到目前,世界各地仍不停上演著自相殘殺的戲碼。


    還沒有得到解決的貧困和饑饉,雖然是重複發生,但總被說成“突發”的天災,明明已經預期到,卻仍被說成“意外”的人禍。


    那些以前都是在和遊戲世界一樣,在映像管的光芒中才會看到的事,表麵上看來電視上雖然很認真地看待人類麵臨的課題,但往往下一刻又開始重複起無意義的喧擾。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在孩子心中根植“這些都隻是一瞬間的劇情,一瞬間的幻覺”的危險概念。


    虛構的劇情,虛構的台詞,虛構的表情。


    那些對生長於其中的孩子來說,都變成了真實。


    這就是虛擬的本質。


    萌繪停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將視線落在手裏的書本上。


    思考這種事情,又有什麽用呢……


    她的頭痛了起來,想起犀川的話——


    所有的東西,都有名字……


    萌繪循著犀川思考的軌跡思索下去。


    她在這幾年裏,受到了犀川很大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是她積極在吸收犀川的想法,本來開始她無法理解犀川的思考模式,到現在也已經能摸清楚一半以上了,她已經看穿犀川的本質。


    跟自己隨機式的思考相比,犀川的思考則是漸進式的,以他的情形來說,他是用平行思考,也就是同時想別的事的手法,來彌補他的反應慢。


    犀川本來一定是愛哭的人。他可能是情緒化的、易怒的、或者是暴力的、破壞的,甚至是具毀滅性的,不過,這一切負麵情緒,都完全被掩飾得好好的,他的多重人格,讓他形成一個有如多麵體般的人。


    但是,他那循序漸進的直線式思考,卻被他具毀滅性的中心人格所支配,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在今年春天犀川決定和她結婚的那時,萌繪才了解到這個事實。


    萌繪寧願相信,隻有她能夠將犀川從那具毀滅性的精神中解救出來。


    這是她強烈的心願。


    她再次想起手上的魔術書,因為視線的焦點,老是無法集中在書頁上,於是她闔上書。


    每一次的殺人案,都彷佛是把鑰匙,能夠開啟別的房間,在那裏,她可以找到跟案子毫無關係的事物。就像喝彈珠汽水時,玻璃珠會成為阻礙一樣,一開始的鑰匙,總是看似毫無關係。鑰匙隻是拿來開門,和房間的價值沒有關係。萌繪後來察覺到,不管是運動也好,讀書也好,每件事情似乎都同樣是這種模式。


    熱衷於運動,可以學會跟運動無關的事,念力學,會發覺到跟力學無關的道理。不知道是自己的頭腦才是如此,還是人類本來就是這麽不可解的構造。以蘋果象征萬有引力的轉移過程,是人類所不可或缺的靈感,這樣一來,也許轉移本身就是思考的最終目標。


    或者,這才是壞心的神所設下的謎題?


    當我們朝目標努力時,目標卻總是從別的方向,突然探出頭來。


    因此,察覺到這種模式的人,會開始期待發生“超乎期待”的事。


    那就像是當我們伸手去拿名為“麵包”的物質時,會得到跟那兩字性質不同且毫無關係的滿足感一樣。


    這也是就犀川所說的“所有的東西,都有名字”那句話的真正含意。


    連那句話本身,在脫口而出的那一剎那,也成為單純的音波,在人類心中殘留的,隻是概念的回聲。


    照這樣看來,當某個人的思考傳達給其他人的那一瞬間,才有所謂的“奇跡的脫逃”——miracle escape存在。


    (這真是一個巧妙的發現啊……我要跟老師說。)


    萌繪將自己失控的思緒儲存在腦中的內存裏,然後循著剛剛的思考路徑一瞬間回溯到起點,並重新啟動。


    走出書房後,想到好久沒有偷偷抽煙的萌繪,於是走向自己的房間。


    3


    三天後的星期一,犀川人在東京。


    在位於半藏門的辦公大樓頂樓,從下午開始有一場會議,他為了開這場會,今天早上就離開那古野。因為研究委員會第一次會議隻有決定工作職務分配而已,所以四點時就結束了。


    他坐地下鐵到銀座,然後就站在漢堡店裏,草草解決遲來的午餐。


    事實上,上個星期有裏武流打電話到研究室去,說月底會到那古野,希望能見上一麵,不過當犀川說星期一會到東京去出差時,他們就馬上改約在銀座見麵了。


    因為約定的時間是五點,犀川在書店裏看書後,又在百貨公司去閑晃,藉以打發時間。雖然有考慮過去田町的建築學會圖書館,但搭電車對他實在是苦差事,所以,他隻好一直到處走著。


    在亞米笳大樓轉角稍微走進去一點的地方,有家小咖啡廳,就是他們約好碰麵的地方。犀川在約定時間五分鍾前走進店裏時,戴著太陽眼鏡的有裏武流已經在裏麵的桌旁就定位了。因為頭發是淡茶色摻雜綠色,所以不會弄錯。


    “你好啊,老師。”武流坐直身子,跟犀川打招呼。


    “你好。”犀川將公文包放在旁邊的位置上,然後也坐了下來。


    武流正喝著啤酒。犀川則向服務生點了熱咖啡。


    “你要談什麽事?”犀川點了根煙後馬上問。


    “我想應該是上星期五吧,就是西之園小姐去找長流的事,是我用電話促成這兩人會麵的。”


    “然後呢?”


    “我周末在電話中,有跟長流做過短暫的談話。雖然我有假裝不經意地問了一下,但還是掌握不到重點。”


    犀川沒說話,隻有稍微歪著頭。


    “她到底在查什麽?”武流的視線,沒有直接看向犀川。“我實在很在意。”


    “我不知道。”犀川搖了下頭。“嗯,的確,也許她的行動真的有些過火了,對她而言這是很常有的事,真要形容的話,西之園同學就像義工刑警一樣,你就不要太在意了。”


    “她是懷疑案子是長流幹的嗎?”


    “這個嘛……”


    服務生端來白色的咖啡杯,然後用銀色的壺在犀川麵前的杯中倒滿咖啡。犀川完全無法理解為何點個咖啡要這麽麻煩,


    “那個……”武流喝光玻璃杯中的啤酒後說:“我在這裏偷偷跟你說,那件葬禮上遺體消失的案子,絕對是長流做的沒錯。雖然我也沒跟警察提過這件事,不過仔細想想,也隻有這個可能了,一定是這樣的。”


    “為什麽你要跟我說?”犀川立刻問。


    “呃……這個嘛,”武流的身體稍微退後了一些。“因為沒有其他人可以講。如果跟警方講的話,會變成前後供詞不一,反而會被懷疑,西之園小姐也是因為察覺到這一點,才會去找長流的吧。所以我才想跟犀川老師你說說看。”


    “我聽不出任何有道理的原因。”犀川露出微笑。“我無法理解你認為必須對我說的必要性,而且本來就沒有那個必要性,因為你想說的事,我都知道。”


    “咦?”武流驚訝地張開嘴巴。“你說你知道……”


    “我是不知道西之園同學有沒有發覺到這一點,總之,我對案子沒有興趣。誰要殺誰,以及基於什麽理由殺人,我都沒興趣。”犀川喝著咖啡說:“對了,我想我大概是很討厭牽扯進這種事情的自己吧。”


    “犀川老師……你到底知道些什麽?”武流挪前身子說:“你說你知道我想說的事情的。”


    “葬禮的時候,準備那具新棺木的是有裏長流先生,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答案就隻有一個。”


    “請問,老師你所說的內容,警方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吧。”犀川回答。“就算知道,也沒辦法解決案子,而且我也是這麽想的。”


    武流皺起眉頭,凝視著犀川。


    犀川揚了下嘴角。“就跟你想的一樣,那是有裏匠幻的遺誌沒錯,所以你才會決心不跟警方講,可是,你察覺到西之園同學可能發覺這點,所以想透過我介入並阻止她的搜查。你是想如果把事實講明白的話,她也一定可以諒解吧。嗯,這倒是滿妥當的預測。”


    有裏武流深深地吸了口氣後,喃喃地說:“你說的沒錯。”


    “那麽,有裏美香流小姐又是誰殺的呢?”犀川馬上又說。


    武流拿出香煙,用打火機點上,從他那不像魔術師該有的動作,可以知道他在緊張。


    “那我不知道。但是,會不會也是長流大哥做的呢……”武流小聲地說。


    “他有動機嗎?”犀川說。


    “不知道。”武流搖頭。


    “既然不知道,那為什麽還認為是長流先生呢?”


    “我從吉川……我的經紀人那裏聽說,那場靜岡的表演本來是長流的點子,這件事我也沒跟警察說過。那場脫逃秀雖是由間藤藝能公司一手策劃的,但聽說匠幻老師一直遲遲無法決定要用什麽方法來表演,或許是想不到有什麽合意的好方法,不然就是有好幾個腹案,卻不知道要實際使用哪一個。老師曾經找我和長流商談過,看看能否提供什麽前所未有的方法,這真的是很難得的事,因為我之前從沒見過他變的這麽脆弱。那個時候,我是沒有想到什麽,不過長流倒是有跟老師說過可以在隔壁大樓上裝設起重機,然後用繩子吊起來脫逃的點子。雖然當時匠幻老師是一笑置之。”


    “但是,那個方法還是被用了,是吧?”


    “嗯,我聽到的是這樣。”武流雙手交叉臉朝下。“在還沒決定具體的方法時,匠幻老師就去世了,所以間藤社長應該也很焦慮吧。於是他跟長流商量,決定用這個方法上場,這是吉川告訴我的,後來,他就叫美香流來表演。”


    “那麽,表演用的裝置是長流先生製造的囉?”


    “大概是。”武流點頭。“因此,殺美香流的計劃,當然要屬……長流最容易擬定了。”


    “可是,也是最容易被懷疑的。”


    “他知道我不會跟別人說。”


    “原來如此。還有其他人知道那件事嗎?”


    “間藤社長應該也知道,不過那個男人應該不會殺美香流,因為這樣會對他的公司造成重大影響。”


    “長流先生那一天人在靜岡嗎?”


    “他好像跟警方說他在那古野。”


    “既然你想的那麽多,為何不跟警方說呢?”


    “你是叫我將同門師兄交給警方嗎?明明無憑無據的。”武流很愁苦似地抽著煙。“再說,如果事情真的跟我想的一樣,那全部的案子,都會變成是長流大哥做的,這件事如果公諸於世,那大家對匠幻老師的幻想就會消失,隻剩下醜陋的犯罪而已。讓老師的名譽受損,我是絕對辦不到的。”


    “所以,你希望西之園同學可以理解你的苦衷嗎?”


    “沒錯。我是為了這個,才會跟犀川老師說這些的。”武流表情變得很正經。“很意外地,沒想到老師居然能洞悉一切,所以我下定決心要全部說出來。對魔術師來說,自己所演出的幻象,就跟性命一樣重要,如果……哪天找到了真相,也希望你們不要張揚出去。”


    “那個該怎麽說呢……”犀川抬頭向上看。“我保持沉默,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隻是單純因為對此事沒興趣,和知道這場犯罪已經到此為止而已,也不會特別去維護某個人的名譽,如果西之園同學察覺到的話,我一定無法阻止她,她會主張自己有公開一切真相的權利,而且這主張也是正確的,不過這都要等她真正察覺到了再說吧。”


    “我的空想,會是真相嗎?”武流窺伺著犀川的臉,低聲細語說道:“希望不會是真的就好了……”


    犀川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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