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二的下午,犀川買的新車應該已經送到了,所以西之園萌繪到自家附近的車行去,當她開著紅色的跑車進去時,看到一輛黃色的小型車就停在外麵的停車場上。


    “西之園小姐。”膚色黝黑的營業員飛奔出來。“非常謝謝您的光顧。這次再度承蒙您照顧我們的生意……勞煩您親自跑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唉呀,犀川先生呢?”


    “老師今天去東京出差了。”萌繪沒有下車,隻是搖下車窗回答。“可以請你們把車運到我家嗎?到時我再自己開到大學去就行了,至於手續,之後再辦可以嗎?”


    “嗯,可以可以,那已經辦好了。那麽,要現在就馬上送去嗎?”


    “嗯嗯,拜托你了。”萌繪露出微笑。


    萌繪先將車開出了停車場。她一邊駕駛,一邊從副駕駛座的皮包裏拿出手機,打電話到學校的研究生室。


    “濱中學長嗎?”


    “啊,是萌繪啊,真可惜,是我洋子大人啦,濱中學長應該是在國枝老師的房間裏吧,有什麽事?”


    “可以請他幫我查查看犀川老師什麽時候回來嗎?”


    “你等一下喔。”洋子在電話那頭回答。


    等了一會兒後,萌繪看見綠燈亮了,便開動車子,在這種情形時,手排的車子多少有些不方便,這時洋子應該是用電話附近的麥金塔計算機在查詢網絡上的行事曆吧。


    “喂喂。”那頭傳來洋子的聲音。“犀川老師好像預定三點回來吧。有什麽事?今晚也要約會嗎?你怎麽那麽欲求不滿啊。”


    “謝謝,拜拜。”萌繪切斷電話。


    真是便利卻又半吊子的通信機能啊,如果可以直接連上學校網絡的話,就可以直接求得情報,而不用為朋友邪惡的念頭生氣了,不過萌繪認為,為了做到這點所需的硬件還是太重了。


    她在自家大廈的停車場裏等了一下後,那輛黃色小型車便開進來,那是接近澀柿子色的黃色,要說最類似的,應該算黃芥末吧,此時外麵有另一輛轎車在等著。


    “這是鑰匙,保險的手續也已經完成,今天開始生效,所以請安心駕駛吧,隨時歡迎您再次光臨本店,也請您代敝人向犀川先生問好。”營業員說完,將鑰匙遞給她,鞠了好幾次躬,然後便走上坡道,坐進那輛待命的轎車走了。


    萌繪也坐上犀川這輛芥末色車子的駕駛座。


    車內散發著新車的氣味,座椅的塑料套雖然已經去除,但副駕駛座還是有車檢證突出來,和用瓦棱紙作成的折疊式遮陽罩放在一起。把那個遮陽罩展開來一看,上麵印著富有熱帶風情的圖畫,就像肯·東【注:ken done,澳洲知名國際級畫家】的作品,這應該是車行附送的贈品吧。


    萌繪將鑰匙插入,發動引擎,儀表板上的電子表顯示時間是二點四十分,她為了確認,看向自己的手表,發現時間果然是正確的。


    引擎聲很輕微。她扳動排檔,緩緩地將腳自離合器移開,讓車前進。


    她將車開到停車場外,暫時享受著開新車的樂趣,她對輪胎有些粗糙不順的抓地感頗有好感,甩尾時的左右搖擺幅度也相對地較少,雖然轉彎時有些往前傾斜的感覺,但從重量平衡的角度來看,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問題在於引擎,雖說不習慣可能也是原因,但是引擎加速總是慢個一兩拍,特別是回轉要減慢時更是慢到令人不耐這一點,對萌繪來說是真是要命的缺點,因為這會影響燃燒係統,增加燃料支出,不過,她這時又突然想起,這不是她的車子。


    抵達n大學後,她將車子停在建築係的中庭,時間正好三點,走到研究大樓四樓看看,發現犀川房間的門仍然緊閉著。


    萌繪再次回到車子那邊,因為開跟平常不同的車子很有趣,所以她想在犀川回來之前,再去繞一圈。於是她將車開出校園,沿著主要大街往南前進,並在途中左轉,開上往郊外的國道。


    在地勢重複起伏不知重複多久後,直線到底的道路兩邊景色終於開展,通過大廈林立的地區後,田園風光一望無際。後來,萌繪想到該打電話給犀川,便用開始摸索手機,卻是遍尋不著,於是,她在剛開過小橋後,左轉進一條小路並停下車再找,才在皮包的最裏麵找到手機。


    她趕緊打電話到犀川的房間,可是仍然沒人接,看來是還沒回來。


    因為從窗外吹進來的風感覺很舒暢,她便走出車外高舉雙手伸展一下背部,這裏是小河的堤防上,斜坡部分被一片漂亮的綠意完全覆蓋。


    她順著斜坡的草皮往下走到一半時,便坐在草地上並側躺下來。


    在高空上,看得到飛機所留下的凝結尾,天空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秋天時的高度。


    自己開犀川的車子去,好讓犀川之後開車送她回家的念頭,是個極為簡單明暸的計劃。如果以日文來表現的話,大概可以用“下心”(本意、企圖)或“魂膽”(膽量、陰謀)這兩個詞吧,不過,“魂膽”的漢字,萌繪自己並不會寫。


    看著天空,有一股想在上麵寫字的衝動,她不禁想著,如果寫平假名就能轉換成漢字就好了。


    (老師怎麽不早點回來呢?)


    真希望能兩個人單獨躺在這片草地上。


    天空出現像圖一樣的雲朵,好想把它連起來看看。


    這個念頭實在蠢斃了。


    要在這種時間,帶犀川那個人到這種無意義的地方,應該需要細密到令人頭昏的計劃吧。


    他一定會這麽說的——


    “沒有任何非得到這裏才能感受的事物吧。”


    明明隻有一個,是無論在何處,都能感受到的……


    沒有什麽好方法嗎?


    天空亮的刺眼,萌繪的眼睛不知不覺閉起來,感覺好舒服,好想睡。


    那個時候……


    突然,萌繪的腦裏出現好多個影像。她睜開眼睛,忘了呼吸,腦中出現許多一閃而逝的影像,她正在努力辨識。


    (咦?這個是……)


    連續彎曲的z字型。


    重複折疊過的瓦棱紙?


    有一個影像,是放在車上折起來的遮陽版。


    (那個是……)


    長方體。


    蓋子是打開的。


    她遲疑一下,馬上察覺那是棺材蓋。


    “對了!”萌繪大叫。


    她坐起來抱著頭,幾乎可以感覺到頭腦全速運轉時的微小震動。


    思考正在加速,她的眼睛變得看不到,耳朵變得聽不見,隻有嘴裏不停重複著說“所以”、“所以”、“所以”。


    “所以”的聲音,速度比原來不知快上幾倍。


    啊啊……所以……


    “該不會……”這是最後一句話。


    約有五秒的時間,她的思考緩緩地減速,然後站了起來。


    突然想起自己是站在斜坡上的她,因為重力而有些搖搖晃晃,她做了個深呼吸,好補充氧氣。


    事情的一切都能理解了。


    她用雙手撥起額前劉海,然後就保持這個姿勢靜止不動。


    她感覺到連續侵襲而來的驚愕,連帶全身泛起雞皮疙瘩。


    (老師發現到了!)


    她很確定,因為她想起犀川說過的話。


    他說過:“我還有別的假設。”


    因為那不符合現實嗎?


    可是,現在找不到第二個比這更能解釋一切的合理假設,也就是說,這就等於是正確答案了。


    她衝上河堤,鑽進黃色小車的駕駛座上。


    2


    犀川創平在三點過後,踏上那古野車站的月台。


    因為搭乘n


    ozomi 【注:のぞみ,東海道新幹線的係列車名】,所以從東京回來隻需要一個半小時,這輛列車的外形,在犀川眼中,就像是為了把巨大的訂書針拔出來而設計的。在日本的電車中,這是他最喜歡的形狀,犀川雖然對顏色沒感覺,但對形狀還是有好惡之分。


    他將電話卡插進月台上的灰色電話裏,打電話回研究室。


    “我是國枝。”


    “喔,我是犀川,我會比預定時間還晚回來,現在要回學校,大概是三十分鍾後會到。有什麽事嗎?”


    “沒有。”


    “西之園同學沒來嗎?她說要幫我去取車。”


    “沒有,我今天沒看到她。”


    “這樣啊,那待會見。”犀川掛掉電話。


    他下樓梯,走過車站大廳,那古野站中央大廳的地磚因為摩擦力不足,以致非常難走,是個忽略基本的失敗設計。


    3


    車子在等紅綠燈時,萌繪打電話去千種大禮堂,在問到所需的各種情報後,又再一次打到犀川的房間,可是卻還是不見他回來。


    本來是朝n大前進的車子,萌繪心一橫,來了個u字回轉。


    她再次開過田園地帶的國道,按照紅綠燈旁的指示標誌向左轉,沿著一條很曲折的鄉間道路上前進。


    十五分鍾後,她停下車子。


    她馬上找到那個目的地,那裏右手邊是蒼翠茂密的竹林,左手是勉強能行車的細長上坡道,一直延伸至竹林中,再往前走一點,有一間像古老農舍的住家。


    因為右側有條跟道路平行寬約兩公尺的引水道,所以要接近那棟屋子的門口,非得橫渡引水道上的小石橋才行。


    房屋附近有一座幾乎變成小山的森林逼近,樹蔭把陽光遮住大半,這裏的風跟都市相比涼許多,石橋下的流水是綠色的,看起來似乎很混濁。


    一走進門內,看到土牆內側有棵大柿樹,她緩緩地走過房屋的庭院,平房的深度很深,邊緣包圍住庭院。開著沒關的小屋房門裏,是一片漆黑。


    “您好。”萌繪從開著的正廳玄關往裏麵喊。


    屋子裏暗的出奇,她等了一下,可是沒人出來應門。


    聽到背後傳來的小聲音,她轉身過去,隻見到一隻削瘦的黑貓跨過門坎進到屋內。


    “來了,有什麽事嗎?”裏麵傳出女人的聲音。


    萌繪很驚訝地看向聲源處,有個年紀大的纖瘦女性,從幽暗的走廊那頭出現。


    她的眼睛就像貓一樣,頭發花白。


    4


    愛知縣警的鵜飼和近藤,開著四輪傳動車馳騁在鄉間道路上,兩人剛從間藤社長家出來。


    間藤的住家,是棟位於那古野市和豐田市中間某農村的古老民宅,這次是鵜飼他們第三度造訪那裏了。


    發生在靜岡的有裏美香流命案,對間藤藝能公司而言是一大打擊,很多本來預定好的活動都被取消,快談好的契約也泡湯了,因為打電話到公司常常找不到人,所以鵜飼也曾經在接近深夜時去他家偵訊過。


    有裏美香流陳屍處的那棟辦公大樓屋頂上,有鋼鐵製的桶子,表麵有采集到間藤的指紋。因為現場有太多不特定人士出入,所以鑒識課的分析作業陷入困境,間藤被發現的指紋雖然不明顯,但已經足夠作為證據。


    直到目前的供詞中,間藤都堅稱自己沒進過那棟樓房,為了確認這個矛盾處,鵜飼在數小時前打電話到藝能公司,得到的回答卻是他今天沒上班,而且他家的電話也打不通。鵜飼為了謹慎起見,就想去間藤家確認一下他的行蹤,他和近藤剛剛已經去過那裏,但是卻隻有他太太一個人在家,還告訴他們她先生昨晚沒有回家。


    “鵜飼先生,你覺得怎樣?”副駕駛座上的近藤說。


    “什麽怎麽樣?”


    “間藤信治該不會就是犯人吧?他也有足夠的動機來殺有裏匠幻,畢竟他盜用過匠幻的錢,而且在金錢來往方麵好像也有某些問題。比方說,匠幻對他預支那筆錢的用意感到疑慮,如果想把錢強討回來,而美香流又因為知道實情,所以也被殺了……我這樣講,如何?”


    “美香流一死,間藤的公司就亂糟糟的。”鵜飼說:“如果要殺,也至少等脫逃秀結束後再殺,損失還比較少吧。”


    “你說什麽?亂糟糟?”近藤發出尖銳的笑聲。“那是哪裏的話啊?”


    “不要中途插進無關緊要的話。”


    “好啦。”近藤壓抑自己的笑聲。“所以說,他是不惜自己的公司破產也要殺吧,都到了那種年紀,已經無所謂了吧。”


    “嗯……”鵜飼手裏仍握著方向盤。


    “這樣下去,又非得要去跟西之園小姐請教不可了。”近藤用輕鬆的語氣說。


    5


    下午三點四十分時,犀川回到自己在大學裏的房間,因為是從地下鐵站走過來的,他流了一身汗,然後一邊點煙,一邊打電話去車行。


    “嗯嗯,是,是這樣的。犀川先生您的車子,已經送到西之園小姐那裏,嗯,這是一個小時之前的事了。西之園小姐說,她要親自把車開到大學,送去給犀川先生您的……沒錯。”


    掛斷電話後,犀川走出房間。


    他往隔壁國枝桃子的房間裏探頭一看,隻見濱中深誌和國枝隔著桌子,用嚴肅的表情互瞪著對方,不過,國枝平常就是那種臉。


    “你們有看到西之園同學嗎?”


    兩個人都默默搖頭。


    犀川舉起一隻手致歉,然後關上門。


    犀川房間對麵的四年級生室燈是關著的,為了慎重起見,他再去確認一次,門也是關著的。


    這讓他非常在意。


    接著,他到三樓的研究生室去。


    當他的手快要碰到門把時,牧野洋子剛好從房間裏飛奔出來,如果犀川沒有適時閃避的話,可能就撞個正著了。


    “啊,犀川老師,抱歉!”


    “牧野同學,你知道西之園同學去哪嗎?”


    “咦?”洋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她沒來嗎?真奇怪。剛剛在電話中,我還查行事曆跟她說犀川老師三點回來,我覺得她應該會過來找你的啊。”


    “啊,是嗎……”犀川看著手表點頭說:“那還真怪了。”


    犀川回到自己位於四樓的房間,想到最快解決的方法。


    他拿起話筒,按了西之園家的電話號碼。


    “是,這裏是西之園家。”是詼訪野優雅的聲音。


    “您好,我是犀川,西之園同學有在那裏嗎?”


    “您要找大小姐的話,我記得她應該是去學校了。”


    “可以告訴我她移動電話的號碼嗎?”犀川說。


    諏訪野雖然嘴巴上說了一大堆理由,但結果還是告訴他了。


    犀川道謝後放下聽筒,接著在電話上開始按那個號碼。


    6


    停在農村用引水道旁邊的全新黃色小車中,尖銳的電子鈴聲不停地響著。


    萌繪就站在距離那裏數十公尺以外的房子中庭裏。


    那家的女主人告訴她,自己的先生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了,一開始她沒有察覺到,那女主人眼睛其實是瞎的,這也難怪家中雖然很暗,她卻像事不關己似地毫不在意。不過,萌繪並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口。


    於是,她隻說了句“我在外麵等”後,就走出玄關。其實,她內心正在煩惱著,到底應該先打電話跟犀川或警方,還是等查清楚一點後再說。


    庭院南側的竹林前,有一小塊田,散發出有機肥的臭味,讓她不想靠近。


    她想,幹脆先在四周晃晃打發時間,於是便經過柿子樹下走出中庭,


    在雜草叢生的陡坡和擋土用的低矮石牆下方,有一條小河潺潺流過,這條河像sin曲線一樣彎彎曲曲,在不遠處的河上,架著一座古老的橋,小河對岸是一片綠野平疇,不規則曲線的田埂,將水田像拚圖或彩色玻璃般地分隔開來,順著緩坡分層而下,她雖然有想說要渡過架在小河上的橋下到田埂去,不過還是打消念頭折返回去。


    萌繪再次通過那棟房子的中庭,走到外麵的道路上。這裏似乎很少有車子會經過,連行人都看不到,附近也沒有其他民家,回到黃色小車那裏後,她打開副駕駛座的門,拿出手機。


    她一邊走著,一邊打電話到犀川n大的房裏,鈴聲響了數次,在萌繪走回中庭時,電話接通了。


    “老師?”


    “啊啊,是你嗎……”像鬆了一口氣似的犀川,用難得帶著感情的聲音說:“剛剛我才打電話過去找你過,你在開我的車子兜風嗎?”


    “老師,我全部都知道了。”萌繪邊走邊說。她現在是在那棵高大的柿子樹下。


    “你說全部是什麽意思?”


    “當然是指案子的真相啊。不管是瀧野池的、還是千種大禮堂的,全部都知道了。欵,老師你也已經知道了吧?為什麽一直都不說呢?”


    “因為沒有證據。”


    “如果是這樣,為何不……”萌繪說到一半時,她的鞋跟稍微陷進土裏,腳被絆住了。


    “西之園同學?”


    “啊……老師,請你稍等一下喔。”


    萌繪蹲了下來。


    這塊明明不是農田的地方,土質卻意外地鬆軟,而且這一帶隻有這裏的泥土顏色不同。


    背後傳來車子的聲音,一輛白色轎車開進中庭,萌繪也站起身來。


    “西之園同學,怎麽了?”犀川的細微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


    “我等下再打給你。”萌繪隻有丟下這句話,就把手機電源關上。


    “你在那裏做什麽?”從車上下來的男人大聲地說。


    “我什麽也沒做。”萌繪回答。“隻是在等你而已。我有話想問你。”


    男人將身後的車門關上,朝萌繪走過來。


    “你是……”


    一看到萌繪的臉,男人臉上緩緩地浮現笑容,那是慌亂下連忙做出來的表情。


    那個不自然的表情,讓萌繪肩膀顫動了一下。


    她看到男人的眼中充滿殺氣。


    萌繪馬上回頭,後麵是雜草叢生的堤防,旁邊有彎曲的石牆,還有陰暗小河的水麵。除此之外就是田埂,一層層的稻田往下綿延不斷。


    男人微笑著,向她靠近。


    “為什麽會來這裏?”


    “我……”


    “你一個人吧?”


    “請不要再靠近我了!”萌繪一隻手伸向前大叫:“我剛剛打電話給警察了。”


    “為什麽要打電話給警察?”男人邊笑邊說,可是他眼裏卻毫笑意。“不,你不可能打給警察的,你不是把電話切掉了嗎?”


    “是真的。”


    男人停下腳步。


    “你倒說說我做了什麽啊?”


    “你把有裏匠幻的屍體,埋在這個地方。”


    “哪裏?”


    男人往地上看的同時,又跨出了一步。


    “不要再靠近了!我要大叫喔!”


    “你到底在激動個什麽啊?”


    “我隻是想確定一件事。”


    “你說有事要問我,是什麽?”


    “那個……我已經……知道了。”萌繪轉向旁邊。她呼吸加速,心跳也跳得更厲害。“請讓我過去,我要回家了。”


    “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些什麽吧?”


    “不管是什麽,我全部知道了。”萌繪說完,大大喘了口氣。


    她說錯話了,她想。


    “如果是這樣,你也要殺我嗎?”她小聲地說。


    “我什麽都沒做,全是你想錯了。”


    “嗯,一定是這樣吧。”萌繪想擠出微笑,但就是沒有辦法。“我要回去了。”


    她想從稻田的另一邊回到中庭,但這個男人立刻跟著移動,擋在她的麵前。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拉近,逼得萌繪隻好後退。


    對方是赤手空拳,而且身材也不高壯。


    (冷靜下來……調整呼吸……)


    萌繪縮起上顎,瞪著對手。


    她對合氣道多少有些心得,不過,對手是男人,而且體重差太多了,所以不能擺出對戰的姿態,讓他鬆懈戒心,對她比較有利。


    “你想做什麽?”萌繪低聲說。


    “我不知道。”男人隻有嘴巴在笑,但表情一點感情都沒有,顯得很不自然。“隻是看來不能讓你就這樣回去了。”


    7


    萌繪確認腳下的地形。地麵有點往左邊傾斜,而且泥土很柔軟。幸好,她穿的是運動鞋。


    “警察就快要來了。這個不是威脅,隻是希望你到最後都能以理性行動。那個……那個是……為了你的名字著想啊。”


    “名字?”


    “就是名字。”


    兩人中間沉默了一會兒,


    “也許是吧。”男人點頭。“你終於說出真話了。不過,警察真的會來嗎?對我而言,這是值得一賭的機會吧?說不定你隻是誇大其詞而已。”


    “你有看到我的車嗎?你想,那麽顯眼的車,這附近的人會沒看到嗎?還有,你太太那邊要怎麽辦?我已經跟她說過話了。我如果大聲叫,她會察覺的。”


    “那隻好把我老婆也殺了。”男人用痙攣扭曲的表情說。他的反應的確開始產生變化了。


    萌繪的呼吸已經完全受到控製,不管是呼氣還是吸氣,都隻靠下意識在運作,她也很清楚出自己重心的位置和體重放在兩隻腳上的比率。在不讓對方發覺的前提下,她慢慢地拉大兩腳間的距離。


    “你究竟想瞞到什麽時候?”萌繪用慢條斯理的口吻說:“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的,既然我已經察覺到了,一定也會有別人發覺的。不要再繼續讓你的名字蒙羞了,這樣已經夠了吧?”


    “啊啊,你說的沒錯,是夠了。”男人喃喃說著,“可是,還是有可能性的。”


    “可能性?”


    “你還沒跟其他人說,聽你的話就知道了。也就是說,我有堵住你口的可能性。”


    “但是我已經叫警察了。”


    “我知道,我清楚的很。”男人在這裏中斷,瞪了萌繪的眼睛良久。“我不會亂來的,要不要進我家?我們在那邊談,做個交易也行。”


    萌繪稍微退後,深深地歎了口氣。


    “不行。”她搖頭。“我不能這麽做,讓我走。”


    從他的表情和視線,就可以得知男人正在迷惑著。


    萌繪緩緩地往旁邊移動,一陣風吹上她的臉,發絲輕拂過臉頰。


    男人晃了一下,萌繪見狀,將左手藏起來,這是為了不想露出她慣用的那隻手。


    男人回頭,因為從屋子那邊傳來聲響,主屋的玄關走出那名女性。


    “怎麽了?要不要進來?”


    那是十分溫柔的嗓音。


    萌繪的視線,隻有瞄那名女性的身影一下,然後馬上又回到男人的身上。她盯著那男人,一動也不動,身體為了戒備男人可能的來襲而緊繃著,頭腦也已經想好反擊的模式,隱藏起的左手則是在確認握力。


    “喔喔。”男人看著萌繪大聲說:“沒關係,我們正在這邊談話,等下可能會跟這個人出去一下,晚餐就不吃了。”


    “唉呀……現在嗎?要到哪邊去啊?”女性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是非常重要的事。”男人終於轉過身去看向自己的妻子。她似乎是被男人的聲調給嚇了一跳,聳了下肩膀,然後便無言地輕輕點頭,進到主屋裏去。


    男人再次看向萌繪,剛才他臉上的殺氣,已經消失無蹤。


    “你太太的眼睛,看不見吧?”


    “沒錯。”


    “什麽時候開始的?”


    “有十年了。”


    然後,又陷入了沉默。可是,萌繪已經聽不到流水聲了。


    男人用毫無防備的姿勢抬頭往上,好像在思考什麽的樣子。


    兩人間的沉默持續著,周圍沒有什麽風吹過來。


    “知道了,我會去自首的。”男人的眼神避開萌繪的視線,飄向旁邊後說。他像是要放鬆筋骨似地搖晃著身體。“我會直接去警方那裏的,至於對我太太,我也沒什麽要說的。”


    “嗯嗯……”萌繪隻有這樣回答,眼睛仍凝視著男人的臉。


    “我看到你剛才沒跟我太太求救,”


    萌繪想到要打電話報警,雖然手機就握在她的右手裏,但如果慌忙行事,她剛才說警察馬上就來的謊言就會被拆穿了。


    “走吧。”男人用溫柔的聲音說:“我開車跟在你後麵。”


    男人轉身,往停在中庭的自用轎車那裏走去。


    從這份緊張感解脫的萌繪,大大地深呼吸著。她身體很快變熱起來,汗水自額頭滑下,不過還是不能大意。


    她跟在他後麵,中間還保持一段距離。


    男人往萌繪這邊瞥了一眼後,打開白色轎車後麵的車門,從裏麵拎出兩個鳥籠,籠子裏,關著好幾隻白色的鴿子。


    “我想放這些小家夥走。”男人露出淺淺的微笑。


    男人的大手伸入鴿子籠,把鴿子抓出來,當他放手時,鴿子發出振翅聲,一隻接著一隻地往上飛。


    “那是在瀧野池放的鴿子吧?它們飛回這裏啦?”萌繪接近那男人說。


    “不,它們不會回來的。”男人溫柔地回答。


    萌繪抬頭望向在天空飛翔的鴿子。


    本來應該是白色的鴿子,全都變成了黑色的剪影,她想起犀川有數過鴿子數目的事情。


    突然,萌繪感到腦後遭到撞擊,不禁往前撲倒。她看著與地麵的距離逐漸接近,意識加速消失。


    8


    犀川打電話跟縣警本部三浦主任談完的兩分鍾後,就接到鵜飼的電話。


    “我剛好到這附近,老師。”


    “請你過來一下。”犀川像大叫般地說:“我會到前麵的十字路口,請快一點。”


    “發生什麽事了?”鵜飼氣定神閑地說:“我再五分鍾,就可以到n大前麵了。”


    “拜托你鳴警笛趕過來。我在那裏等,請讓我搭便車。”


    “呃,好的……我知道。”


    犀川再打電話給三浦,才講了兩分鍾,就衝到走廊,打開隔壁國枝助教的房門。


    “國枝,借我愛知縣的地圖!”犀川喊著。


    國枝看到犀川慌亂的樣子,便站了起來,默默地從自己的書架上拿出地圖集。


    “怎麽了?”國枝問。


    犀川像是用搶的一樣將地圖集拿過來,一言不發地離開房間。衝下樓梯時,他看向手表,已經又過三分鍾了。


    他推開前廳的玻璃門,飛奔到屋外,使盡全力在校園步道上衝刺,這裏距離主要大街的交叉路口有兩百公尺遠,他跑到那裏後,邊大口喘著氣,邊向四周張望。


    他還沒看到鵜飼的車子,但是,有聽到從遠處往這裏靠近的警笛聲。


    9


    萌繪醒了過來,她聽到遠處的警笛聲,將手輕輕地放到臉上時,發現臉頰上沾著沙子,後腦傳來陣陣劇痛。


    她抬起頭看看四周,然後好不容易爬起來,呆坐在原處。


    她眼前一片模糊,視線老是無法對焦。


    接著,她感覺到放在地上的手似乎碰到某樣東西,嚇了一跳回過頭去時,卻因為這動作又引起劇痛,剛剛她碰到的那隻黑貓,正用金色的眼睛仰望著她,


    萌繪歎了口氣,靜靜地搖了搖昏昏沉沉的頭。


    “請問……發生什麽事?”旁邊傳來了女性的聲音。


    是那個男人盲眼的妻子,中庭已經看不到那輛白色轎車。


    警笛聲逐漸靠近。


    萌繪默默地站了起來,然後就這樣搖搖晃晃地走出中庭。


    她穿過門,正要橫渡外麵引水道上的石橋時,覺得站著很吃力,於是用一隻手抵住地麵跪了下來。


    (糟糕……我太大意了)


    晦恨不已的她,眼淚幾乎要掉出來,但一想到“狠狠地吃了記悶棍”這個老式的用語時,卻又有點想笑。剛才發生的事從一開始到看著鴿子飛去的地方,她都還記得。她試著將手輕輕地伸到後腦杓,那裏似乎沒出血,不過一碰就會痛,應該是內出血。


    一輛警車在蹲坐地麵的萌繪眼前緊急煞車。


    “怎麽了?”駕駛座上的年輕警官下車說:“你還好吧?”


    另一個高大的警官從副駕駛座出來,繞過車子走到這裏。


    “不要緊。”萌繪眯起一邊的眼睛,抬頭看向這兩個警官。“怎麽會來這裏?”


    “本部聯絡我們,說西之園本部長的千金人在這裏……”


    “就是我。”萌繪站了起來。“不過,不是女兒,是侄女。”


    兩個警宮一起向她敬禮。


    “那是白色的coro ,車牌號碼是……”萌繪說出她記得的數字,然後看著自己的手表。“它應該還在這附近,請趕快聯絡本部,請求緊急出動搜查……”


    “請問……那輛車是怎麽了嗎?”高大的警官問。


    “趕快去做!”


    “是!”年輕警官的上半身連忙鑽進車內,拿出無線電對講機。


    萌繪又忍不住想坐,於是走幾步到護欄那裏坐下來。


    (是犀川老師聯絡警方的……)


    她確實記得,自己並沒有在電話中提及這個地點。


    (老師果然知道。)


    那個女性一臉擔憂地從主屋的門出來,走向他們,她懷中抱著黑貓,雖然沒有用拐杖,但仍然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萌繪。


    “請問,我先生他怎麽了?”她視線遊移著,畏畏縮縮地問。


    瘦黑貓很乖巧地被主人抱著,用漂亮的雙眼望向萌繪,好像在代替主人看著一樣。


    “是殺人案。”萌繪坦白回答。


    女人轉向萌繪。


    “咦?我先生嗎?”


    “很遺憾……”萌繪回答。“你先生,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10


    年輕警官接到萌繪指示跟本部連絡的同時,也已經將逃亡的車種和車號,跟指定區域內的全部警察通知完畢,搜查範圍限定在那古野東部區域內,也已進行封鎖管製交通。


    這兩個警官,在最初接到命令趕往這裏的途中時,就有從無線電聽到緊急出動搜查的指示,但當時他們沒料到蹲在屋前的女孩所說的車,跟搜查目標竟然就是同一輛車,這個事實是等他們跟本部連絡後才知道的。


    不過,至少他們在來的途中,並沒有遇上那輛車,也就是說,這輛問題車恐怕是朝往那古野市內的相反方向逃走的。他們在無線電裏,也有報告這件事。


    那個據稱是西之園本部長侄女的女孩,跟抱著貓的年邁女性一起回到剛才那棟屋子裏去了,正當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車上的無線電又有連絡訊息進來。


    “西之園萌繪小姐沒事吧?”


    “嗯,她沒事。”年輕的警


    官朝對講機大聲報告。


    “我們馬上就趕過去,在那之前,你們就在那邊保護西之園小姐吧。”


    “了解。”他回答後就放下對講機,看著同伴。


    “事情怎樣?”他的同伴搖晃著龐大的身軀。


    兩個人急忙地跑向房子。


    西之園萌繪坐在屋簷下,另一個女性則在她身後,貓也趴在她們兩人身邊。


    看著臉紅脖子粗地跑過來的這兩人,萌繪詫異地圓睜雙眼。


    “發生什麽事了?”


    “啊,沒什麽……”年輕的警官說。“我們接到要保護西之園本部長千金的命令。”


    “不是女兒,是侄女。”她微笑解釋。


    西之園萌繪在屋簷坐下,歪著頭,而那個年邁的女性在她背後,似乎在幫她療傷,那個女性的眼神空洞,眼珠也沒有轉,但從那雙眼睛裏,卻淌了下淚水。


    11


    當接到萌繪沒事的消息後,鵜飼關掉警笛,後座的犀川也癱靠在椅背上,歎起氣來。


    “唉呀……沒想到犀川老師意外地急性子呢。”鵜飼邊看著後照鏡邊說:“我還真被你嚇了一跳。”


    “真丟臉。”犀川回複到平常的樣子。“鵜飼先生,我可以抽根煙嗎?”


    “嗯,請便,不過,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老師,你能解釋一下嗎?”


    犀川於是做了簡單的說明。不過,因為幾乎都是根據他的猜測敘述,內容沒有經過證實,所以說起來自然就變得很抽象。


    他們的車子再二十分鍾後抵達目的地。


    “咦?是輛小車。西之園小姐買了第二台車啊?”鵜飼看到停在路旁的黃色車子說。


    “怎麽可能嘛……一定不是的。那輛雖然是進口車,不過很便宜。西之園小姐才不適合那種小家子氣的車呢。”副駕駛座的近藤笑著說。


    “那是我的車。”犀川從後麵說。


    兩個刑警和犀川在房子前方停下車,橫渡石橋進到中庭。


    “老師!”萌繪滿臉笑意地跑了過來。


    “真受不了你……”犀川停下腳步,呼出一口氣。


    “你有擔心我嗎?”萌繪眯起雙眼。


    “有啊。”


    “好高興喔!”


    “我可不太高興。”


    “你看這個,”萌繪轉到背麵,撩起頭發。她脖子後麵有貼著用橡皮膏固定住的紗布。


    “好嚴重。”犀川皺起眉頭。


    她很快又轉回來。


    “對了,菊地製作所!如果沿這條路可以馬上到,大概有三十公裏遠。”


    “現在嗎?”鵜飼問。“應該先搜查這間住宅比較……”


    “這件事交給這兩個管區警察就行了。”萌繪指著站在庭院裏的兩人。


    他們對鵜飼和近藤行禮。


    萌繪接著跑出去,犀川也追在後麵,她坐進犀川車子的駕駛座後,立刻發動引擎,犀川則坐進右邊的副駕駛座。


    “老師,你想開嗎?”萌繪問。


    “現在不想,”犀川係上安全帶。


    萌繪轉動方向盤,開動車子,鵜飼停在附近的大型四輪傳動車也開始移動,兩台車在細小的路上一來一往,轉換方向,然後她讓犀川的車子貼近鵜飼的車旁。


    “西之園小姐,你先走,我們跟在你後麵。”鵜飼大叫。


    萌繪使勁地將油門踩到底。


    犀川的新車遲了一拍後,猛烈地往前衝去。


    他們在途中往右轉,穿過竹林間的小路,等過了竹林後,就換成橫切過田地的田埂,是條可一望到底的直線道路,後來,這條路跟一條類似縣道,交通流量大的道路會合,再開了一會兒後,便往左轉。萌繪無視於黃燈衝過十字路口後,又來個讓輪胎發出傾軋聲的大轉彎。


    “等一下,這是新車,希望你別弄壞了。”副駕駛座的犀川說。


    “抱歉。我實在不習慣這輛車引擎回轉慢這點……所以沒辦法很順利地換檔。”


    這次是衝過十字路口右轉。為了抵抗水平方向的加速度,犀川將雙腳打開,撐在地麵上。車子再次加速,讓引擎發出很大的聲音。


    “你看,現在這種感覺!已經搞定了。”萌繪喜不自禁地大叫:“原來慢個半拍是有原因的,我知道了。”


    “知道什麽?”


    “雙重離合器的使用時機。”


    犀川回過頭,已經看不到後麵的車子。


    “咦,鵜飼先生他們呢?”


    “似乎沒跟上的樣子。”萌繪看著後照鏡微笑說:“不是靠車子,而是技術,技術!”


    車子沒有減速便穿過瀧野池綠地公園的入口,也沒有進入停車場,而是直接開上通往森林的小道,從那裏之後都是沒有鋪過的沙石路,所以車身也不停震動著。


    “這輛還是新車啊。”犀川大聲地說。


    “請你忍耐一下!”萌繪也大叫。


    “這是safari rally嗎?【注:世界越野錦標賽在非洲肯亞的賽程,以道路含沙比例高達百分之七十為特色】”


    “咦?”


    在穿過森林後的t字路上,萌繪放開油門,用方向盤煞車的方式,使後輪慢慢滑動並轉向右邊,沙塵飛揚,飄到擋風玻璃上,車體也發出被小石子撞上的聲音。


    “老師,就是那輛車!”萌繪大叫。


    菊地製作所前麵,停著一輛白色的coro。


    他們將黃色的車子緊急停在道路另一邊。


    犀川和萌繪解開安全帶,匆忙下車,這時鵜飼刑警的四輪傳動車才正從t字路轉彎,一路上揚起沙塵往這邊疾駛過來。


    兩人橫越過道路,在有如巨大垃圾堆積場般的廢物堆中穿梭。


    倉庫的鐵卷門是拉下的,於是犀川打開普通進出的門。


    12


    室內充滿稀釋劑的臭味,裏麵排放著高高的鐵櫃,在櫃子前靠近倉庫中央處,有人影在動。


    那是一座由各式各樣的廢棄物所集結堆積而成的小山。


    塗料罐、木板碎片、染上油漬的布、被塗成好幾個色塊的箱子、被扭曲亂丟的人偶。


    那些殘骸形成一座約一人高,狀似火山口的環形小山,感覺像障礙物或是小孩子做的墓地之類的東西。


    矮小男人嘴上叼著沒點著的香煙,就站在這座環形小山的中央。


    他似乎是站在某樣東西上,那個障礙物內側隻看得到他的上半身。


    “你是誰?”男人用詫異的表情看著犀川。“請你出去,這裏是我的倉庫。”


    “我叫犀川。”


    “ㄒ1ㄔㄨㄢ?”


    “那是我的名字。”


    “不知道,沒聽過。”男人眯起眼睛說。覆蓋在臉的輪廓及嘴邊的胡須,隱藏起他的表情。本來從一般入口往裏麵探頭探腦的萌繪,也走進倉庫,那個男人看見她,朝她咧嘴一笑。“是你嗎……看來你的傷勢已經不要緊了。”


    “請你再更鄭重地向我道歉。”


    “真虧你們知道這裏。”


    “不覺得你很過分嗎?”萌繪語氣很激動,但人卻躲在犀川背後。“你在這裏做什麽?還是趕快放棄抵抗,乖乖被警方……”


    “我已經放棄了。”男人用響亮的聲音說。


    這時鵜飼刑警用巨大的身軀衝撞入口跑進來。


    “我是警察!”鵜飼大叫。“不要輕舉妄動……”


    “我沒有輕舉妄動。”男人大聲蓋掉他的話。“這裏很危險,趕快出去。”


    他從胸前的口袋掏出打火機。犀川三個人見狀,不禁往後退。男人用那個把打火機,點燃他叼在嘴邊的


    香煙。


    “我們會出去,”犀川向前一步說:“不會阻止你尋死的。我不在意你是否要輕生,不過萬一你死了,不但警察要做很多無謂的工作,很多人也會做沒有結果的爭論,對你產生許多誤會,所以你的死,會波及到其他跟你無關的人。現在就在這裏自首如何?之後再死可以吧?那種事什麽時候做都可以,因此請你先自首再自殺吧。”


    “你那是哪門子理由啊……”男人邊吐出煙邊笑。“不過你說的對,真有意思。好吧,那裏的刑警先生,我就是殺人凶手,這樣總可以了吧?”


    “你倒說說,你是做了什麽?”鵜飼問。


    “一切都是我一個人幹的,我殺了有裏匠幻,盜走他的屍體,埋在我家的庭院底下,那位小姐似乎已經知道埋屍的地點了,還有殺了菊地和美香流的人也是我。”


    “為什麽要殺他們?”犀川問。


    “怎麽不問我怎麽殺的?”男人抽著煙說。


    “那個我知道。”犀川點頭。


    “哦,我還以為隻有大小姐知道呢……”男人眉頭深鎖,露出苦笑。“真是佩服。最近的人真不能小看呢,我果然還是賭輸了。”


    “就為了名字嗎?”犀川大叫。


    男人點了下頭,將煙屁股丟在地上,開始不住大笑。


    隨著低沉的聲響,青色火焰一瞬間蔓延開來。


    男人仍然繼續笑著,轉眼間,青色火焰將他包圍。


    “為何要殺美香流?”犀川衝向火堆。


    “我……不管什麽狀況,都能脫逃給你們看。”


    男人的聲音,成為回蕩在倉庫裏的低頻波,他的表情很平靜,臉上還浮現冰冷的笑容。


    “無論是怎樣的密室……”


    犀川為了避開火焰,被逼得往後退。


    青色的火焰搖晃著,火焰在周圍堆積的空罐表麵上依序延燒,


    砰的一聲,火焰突然變成黃色。


    “呼喚我的名字……”


    犀川和萌繪,以及鵜飼都往後退。


    黃色的火焰搖晃著。


    “隻要各位呼喚我的名字……我就能脫逃給你們看。”


    低沉的爆炸聲再次響起,噴出鮮紅的火焰,噴霧罐彈開炸飛。


    “呼喚我的名字……”


    火炎竄起好幾公尺,一眨眼室內煙霧彌漫。


    男人的身影看不見了。


    一切都看不見了。


    “呼喚我的名字……”


    犀川衝向牆壁邊,為了打開鐵卷門而摸索著按鈕。


    “老師!快出來!”鵜飼在入口大叫。


    “犀川老師!”萌繪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犀川終於找到鐵卷門的按鈕。


    白煙中,火焰發著紅光。馬達低吼著,鐵卷門緩緩拉起。


    犀川繞道房間的右手邊,當他拿起滅火器時,卻發現已經使用過了。在房間深處有自來水管線,他於是跑向那裏,打開水龍頭,水大量湧出來,但卻找不到塑料水管。


    附近立刻傳出爆炸聲。回頭一看,房屋中央竄起火柱,烈焰以彈射般的氣勢,延燒到整個地板上。


    “老師!”外麵再度傳來萌繪的喊叫聲。“老師!快一點!你到底在做什麽!”


    犀川看了看水龍頭四周,發現腳邊有個水桶,他用水桶裝了水,但是犀川的右臂被鵜飼一把捉住。


    “犀川老師,已經太遲了。”


    他再一次看向火柱,已經什麽都看不到了,四周盡是高溫的煙霧,濃到連左右手部分不清了,他的眼睛也被熏的張不開。


    “犀川老師!”他聽得見萌繪的尖叫。


    犀川被鵜飼拖著,在煙霧中摸索前進。他聽到罐子彈開的聲音,還有玻璃破掉的聲音。然後才從半開的鐵卷門飛奔出來。


    犀川不停咳嗽著,感到呼吸困難,眼睛疼痛,但還是繼續被鵜飼拖著走,等走到路上時,鵜飼才將手放開。


    犀川曲蹲下身體,手碰到地麵。


    “不要緊吧?”鵜飼問。


    他雖然想回答,但還是繼續咳嗽著。


    “唉喲!老師,你到底在做什麽啊?”萌繪在後麵高聲質問。


    “有裏匠幻……”犀川終於能勉強開口說話。


    “咦?”萌繪窺伺著他的臉。


    犀川站起來,往火光衝天的倉庫走去。


    “老師!”


    “等一下,老師。”鵜飼追過來,又抓住犀川的手臂說:“太危險了。”


    “有裏匠幻!”犀川大叫。


    鵜飼就是不放手,犀川又開始咳起來。


    “老師!”


    萌繪也捉住犀川的手臂。


    犀川被兩個人拉著,隻得後退。


    黑煙從完全打開的鐵卷門裏一湧而出,倉庫裏的每樣東西部在燃燒,還傳來悶重的爆炸音。


    低鳴的火勢中有鐵條傾軋的金屬聲,和物品崩落的聲響。


    “我已經跟消防隊聯絡了。”近藤跑到這三人身邊。


    之後,犀川有好一會兒一動也不動。


    全部都化作煙,飄向天空,全部都是。


    犀川心想,這股煙他絕不能不看,如果不看的話……


    “老師,你還好吧?”


    犀川終於看向鵜飼的臉,他們已經不再抓緊他了。


    “謝謝你們,我不要緊了。”


    犀川說完,吸了一口氣。


    反正,一開始本來就不要緊,就算是有要緊的部分,也是一開始就存在於他心中,所以跟現在也沒多大差別。


    鵜飼和近藤,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犀川。


    “西之園同學呢?”犀川邊拍著褲子邊問。


    “她去移動老師的車,好回避消防車。”


    順著鵜飼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黃色小車已經被倒車到數十公尺以外的地方,這時剛好萌繪從車上下來。


    犀川深呼吸後,走到車那邊。雖然眼睛已經不要緊了,但喉嚨還是有點痛。


    “這可是新車呢。”萌繪走靠近犀川微笑說。


    “謝了。”犀川點起煙說。


    “都這種時候還要抽?”


    “如果不禁煙的話,什麽時候都可以。”


    “也給我一根。”


    犀川將香煙遞給萌繪,她在叼起香煙前,先把煙點上。


    “老師,你到底在拖拖拉拉個什麽啊?”萌繪突然露出擔心的表情。


    “我大概……是想滅火吧。”犀川回答,“因為滅火器不能用,所以用水桶裝水……”


    “虧你會想出那麽不合理的方法。”萌繪臉上雖然擠出微笑,但眼神卻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


    “嗯嗯。”犀川邊呼出煙邊點頭。“真虧我想得出來。”香煙的味道變差了。


    附近的人發覺這裏失火,通通聚集過來。消防車的警笛聲從遠方傳來。


    “他最後的魔術真是漂亮。”犀川低聲咕噥著。“重點就是在顏色的變化吧。”


    “不要緊吧?老師。”萌繪伸出一隻手,碰了他一下。“看起來有點怪怪的喔。為什麽當時你要叫‘有裏匠幻’呢?”


    “那是最終的幻覺。”


    犀川呼出苦澀的煙。


    對,這就是“最終的幻覺”。


    “這是最後的脫逃吧。”


    “嗯嗯。”萌繪點頭,頭微微地低下去。“他是要表演給我們看的吧?”


    “真的很漂亮……就好像……”


    “好像煙火一樣。”萌繪代替他說。


    “不。”


    “像紅綠燈?”


    “紅綠燈?”


    “不然是什麽?”


    “我忘了。”


    “對了,老師,我受傷了。”萌繪將身體靠向犀川。“而且也沒有車喔。”


    “你才是有點怪怪的。”


    “老師,我們回去吧,你會開車送我吧?”


    “嗯。”犀川回答。他不小心忘記這個回答的相反詞是什麽了,


    消防車終於趕到了。


    他向燃燒中的倉庫又看了一眼,突然,他想起小學時第一次看到試管裏化學溶液的事。那是一種透明清澈的顏色,就像玻璃紙的顏色,也是火焰的顏色。


    他乘著五彩的煙,羽化登仙。


    13


    這是犀川第一次開自己的車。副駕駛座上的萌繪表現得很安分,一句話也沒說,看來果然是累了。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折回去,有時他忘記路,還得仰賴她的引導,車子穿過狹窄的鄉間小路,再次回到那棟古老的民房前。


    在引水道旁,停著三輛警車和一台白色箱型車,犀川他們從車子上一下來,係著領帶的三浦刑警就走近他們。


    “啊,是犀川老師的車嗎?你換車了啊?”三浦看著新車低聲說。


    “嗯嗯,因為舊車壞了。”


    “這個不是進口車嗎?不過,居然是黃色……”


    “不行嗎?”


    “鵜飼跟我連絡,”三浦用銳利的眼神看向犀川,然後朝萌繪瞥了一眼。“你們那邊似乎遇上了大麻煩。西之園小姐,你的傷勢還好吧?”


    “如果我再更振作一點,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了。真的非常抱歉。”萌繪露出跟平常不同的奇怪表情。


    “你找到了嗎?”犀川問。


    “嗯嗯。”三浦回頭看向屋子,揚起嘴角。“老師你們也要看嗎?”


    “不用了。”犀川伸出一隻手示意。“我不想看。”


    “那我要看嗎……”萌繪說。


    “那是連棺材一起埋的,而且埋的很淺。”三浦說。


    “是他沒錯吧?”犀川取出香煙問。


    “嗯嗯,的確是有裏匠幻的遺體沒錯。”


    三人越過小石橋,來到屋子門口處。中庭有很多男人在,柿子樹下還放著剛被挖出來,沾著泥土的棺木,手持照相機的男人,不停按下快門。


    一抬起頭,他看到黑色的瓦片屋頂上,停著白色鴿子。


    犀川邊數著鴿子的數目,邊點上煙。


    “犀川老師……結果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三浦問。


    “請你去問西之園同學。”


    三浦轉而麵向萌繪。


    “這個嘛……”她微微歪著頭,嘴巴稍稍閉起。“今晚在我家說吧?”


    “咦?為什麽?現在不行嗎?”三浦定睛瞪著萌繪。


    “因為要說很久。”萌繪滿臉欣喜地微笑著。“而且,我也需要休息一下……”


    “我接下來還得去菊地製作所才行。”三浦邊看手表邊說:“請你現在就簡單說明一下。”


    犀川也跟著看自己的手表,目前是五點半。


    “不、行。”萌繪半閉上眼睛,緩緩搖頭。“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請大家都集合起來,我才要說明。三浦先生,我……是我,不是犀川老師喔。”


    “我知道了。”三浦微笑地用鼻子哼了一聲。“那麽,今晚十點可以嗎?”


    “好。”萌繪看似心情愉快地點頭。“啊,要把叔叔也找來才行……”


    “本部長可是很忙的喔。”


    “不,大家一定都要來。”萌繪合起雙手,臉朝上。“好高興……這次終於輪到我了。”


    犀川呼出煙,緩緩轉過身去。


    這棟房子很古老,造型頗值得一看。以占地來說,房屋的配置很鬆散,空間很大,建築物本身也是建造得頗為堅固,門使用的木材很粗大,沒有多餘的裝飾,散發強而有力的質感。泥土牆雖然有些射落,但如果修補一下的話,應該能回複以往鮮明凝聚的氣氛,越是用心去看,就越能發現這是棟精心設計的傑作。犀川認為,建築可以反映出主人的性格,在距離都市並沒多遠的這裏,沒想到還殘留下這樣實在的日本建築。


    黑色柱子和白色牆壁。連掛在門上的名牌色澤,都有能讓人感受歲月的痕跡。寫在那塊門牌上的名字是這棟房子的主人,原沼利裕,千種大禮堂的駕駛——也就是剛剛在美麗的火焰中自殺男人的姓名。


    14


    幻覺終止了。


    犀川開著車,回到那古野市區。副駕駛座上的萌繪忙著打電話。她正在為今晚十點要召開的私人會議,到處聯絡要招待的賓客,等到電話都打完了後,她就變得安分起來。


    此時路上塞車,聳立在車陣中的尖塔,映照出幾乎成水平方向的夕陽,這是那古野市內能夠看到太陽最久的建築物。


    犀川他們所在的地方,已經看不到太陽。大部分的車子都開了尾燈。


    “他太太好可憐……”萌繪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低聲說道:“她是個非常溫柔的人,還幫我包紮傷口呢。”


    “這位夫人似乎是完全不知情。”


    “她眼睛看不到。”


    “喔喔,原來如此……”


    “那個家,才是他的舞台吧。”萌繪說。


    犀川點頭,他想說的話跟她幾乎一樣。萌繪用的這個形容,就跟威廉泰爾【注:瑞士有名的神射手,是反抗奧地利統治的民族英雄】所射出的箭一樣,準確到令人吃驚的地步。


    “你要開到哪裏去?”


    “咦?”犀川反問。


    “老師,晚餐要怎麽辦?要我打電話叫諏訪野先準備嗎?”


    “不,我們隨便找個地方吃吧。”


    “那我們去吃些甜甜圈、漢堡或意大利麵之類的。”


    “還是……咖哩飯?”


    “這樣吧,就吃些清淡的東西好了。”萌繪交叉手臂。“嗯……豬排飯如何?”


    “那一點都不清淡。”


    “那,味噌烏龍麵呢?”


    “你是故意唱反調吧。”


    犀川的車開進了n大旁邊的家庭式餐廳,結果,還是依照平常的習慣,犀川點了他喜歡的雞肉咖哩,而萌繪則點了正在特價的馬來西亞式海鮮料理。店裏人很多,所以平常習慣坐的窗邊座位沒有空位。


    “老師是什麽時候知道的?”等服務生把菜單拿走後,萌繪探出身子追問犀川。


    “呃,什麽時候啊……”犀川用手撐起臉頰。“我在數了鴿子後,就數了潛水員。”


    “潛水員?那有幾個人?”


    “五個。”


    萌繪兩手像鬱金香般展開,然後撐著臉蛋,眼睛直盯著犀川。


    犀川想起小學四年級寒假的事,那時的圖畫作業要做木刻版畫,因為這不像圖畫紙的話一樣可以重畫,所以他為了要雕的圖案,構思了好幾天。如果能把那塊版子留下來,就可以將眼前的她刻下來了……


    內在的犀川,雖然一瞬間做了如此的聯想,但外在的犀川把這想法當成錯覺,連忙加以修正。


    他再一次看向萌繪,而她一直看著犀川。


    “有五個人進到水裏?”


    “嗯。”


    “出來的不是六人嗎?”


    “一開始我也很懷疑,但是,如果光看你拿到研究室的錄像帶,出來的潛水員確實隻有五個人沒錯。”


    “在這麽久以前?”


    “什麽?”


    “那麽久以前,你就知道了?”


    “不,當時證據完全不足。也有可能是攝影機角度的問題,所以不能說很確定。”


    “不是,我意思是說,你之所以數潛水員,是因為已經知道犯案手


    法的緣故嗎?”


    “數那個隻是我的習慣。”


    “為什麽你明明知道,卻都保持沉默呢?”


    “這不是代表我知道,隻是我認為有這種可能性而已,還有,這不但非常不合現實,而且我也想不到這樣做的必要性,再說犯人是誰也不知道,對吧?”


    “那,千種大禮堂的事呢?那時你是怎麽想的?”


    “我在擔心你又貧血的事。”


    “那個時候,你也馬上就察覺到了吧?”


    “沒有。”犀川搖頭。“因為周圍的人都有很多看法,所以我就不想了,不過老實說,我有稍微想過,能否在跟最初的假設不矛盾的前提下,解釋這現象的問題。”


    “是這樣嗎?”萌繪鼓起雙頰。“那個時候,老師應該可以指出犯人是誰吧,不是嗎?”


    “不是這樣吧?”犀川輕輕抱住靠在沙發的一邊膝蓋。“我完全不這麽想,這跟靈車駕駛也許真有關聯,但我有點無法想象他就是策劃一切的人,這不是很自然又妥當的猜測嗎?”


    “嗯,這樣嗎……說的也是。”萌繪也點頭。


    “所以我才會保持沉默。”


    “可是,要是我,就會馬上去確認。”


    萌繪眼珠朝上盯著犀川,一會兒後嘴巴才停了下來。


    “總之,我就是把問題往困難的方向想,沒有料到答案竟是這麽直接……”


    犀川點上煙。抽到一半,咖哩飯就送來了。


    窗外風景上半部是被染成一片紫色的天空,下半部是在主要大街上流動的車燈光芒,道路對麵的建築物則化作剪影,將這上下兩部分區隔出來。


    萌繪的菜,過了一會也端上了桌。


    “老師,你會下西洋棋嗎?”萌繪用左手拿起湯匙問。


    “不會,連規則都不知道。”犀川回答。“我也不知道將棋的規則,我會的,大概隻有黑白棋吧。不過,你一定不知道這是什麽的。”


    “你知道將棋和西洋棋的不同嗎?”


    “不是完全不同嗎?”


    “將棋是使用從對手那裏拿來的棋子,而且可以出奇不意地將棋子放在任何一方,你不覺得這不像是東方式的點子嗎?”


    “喔喔,好像是耶。”犀川笑了。“這種事是常識嗎?可是,實際上我就是不知道。將棋的棋子聽起來,好像會倒戈呢。棋子的背麵有寫紅字吧?那有什麽含意呢?”


    “你真的不知道?”萌繪露出潔白的貝齒,眯起眼睛。


    “將棋的大小看起來不一樣,但全部是相同的形狀,西洋棋形狀則都不一樣。還有,將棋的棋子上有寫名字,換言之,那個文字就是那個棋子的階級,代表它的能力吧?這是極為東洋化,不,應該說是使用漢字的文化圈共通的思想,漢字被賦予超越文字本身機能的能力。”


    “也就是象征吧?”


    “沒錯,人類思考是被象征,”犀川露出微笑。“而非語言或文字所支配的。語言和文字,都隻不過是象征的一部分而已。”


    “‘所有的東西,都有名字’,是什麽意思?”


    “人類所有的思考、行動……不管是創造還是破壞,都是從名字開始的。”犀川回答。“海倫凱勒你知道吧?就是那個有三種殘疾的人。像她那樣在懂事前就眼瞎耳聾的人,一開始所知道的是什麽呢?要教那樣的人語言時,什麽是必要的呢?”


    “讓她碰觸實際的物品,感受到語言的含意再來教她吧?”


    “在這之前,有更重要的事,就是要建立東西有名字的概念,如果能察覺到萬事萬物皆有名字的道理的話,接下來就簡單了。換句話說,會用命名來認識事物的生物,在地球上隻有人類而已。”


    “咦?是這樣嗎?”


    “不管是狗、猴子或海豚,都不具有名詞的概念,人類以外的動物,知道的隻有動詞。”


    “不,我家的都馬就知道啊。因為它知道都馬就是她的名字。”


    “它並不知道都馬這個音就是它的名字,而是把這當作叫它過去的信號,也就是動詞的命令型。”


    “這樣啊,”萌繪往上麵看。“那,吃飯這個詞對狗而言,就是來吃飯的動詞囉。”


    “把動詞分離出來,然後隻將目標物抽象化,是極端困難的。名詞在語言中,是屬於特別高階層的概念,要理解名詞的概念,就需要具有特別高分解能力的頭腦才行。隻有人類能達到那種層級,但那並非意味著人就是很偉大很高等,隻是說分解能力高,位數比較多而已。能夠辨別顏色也是同樣的道理,隻有這種高分解能力所支持的人類思考,才能創造出名詞。人類將概念擴張或縮小,分解或統合,好創造出一個個新的語詞,名詞的獨立,讓動詞或形容詞被統合,或是被分化,成為組織化的語言,所以,人可說是為了名詞而活的。”


    “自己的名字嗎?為了自己的名字而活,聽起來好像是藝人或政治人物會做的呢,我不太喜歡這種沽名釣譽的感覺。”


    “那麽,當你變得更有智慧,擁有更高尚的人格,像你所希望的一樣時,你的外貌會因此改變嗎?”


    萌繪皺起眉,歪著頭。


    “外在有改變的,隻有你‘西之園萌繪’這個名字的概念而已,至少從外表看來,也隻有這個具體的變化。也就是說,你就是為了改變你名字的概念而活的。”


    “那是別人的評價。”


    “你自己的評價也是一樣。”


    “那麽,相對來說……就算變成罪犯,也隻有那個名字受到玷汙囉?”


    “就是這樣。”犀川點頭。“你說的完全正確。要玷汙本身的人格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什麽法律,也都不能製裁人格。能製裁的隻有名字。”


    “但是,罪犯會坐牢,或是被處死啊。”


    “那又是不同的問題了,跟我們現在所討論的次元不同。肉體上的製裁,不過是出於守護社會全體共識的幼稚行為罷了,就像是保傷害險一樣。就算是將殺人犯處以死刑,也不能對他的人格造成任何傷害,也許對社會大眾而言是有造成傷害的印象,但那其實隻是錯覺。而且,就算這麽做,也不能遏止後起的罪犯產生,所以這是極端樂觀,一廂情願,卻又幼稚的看法,因為除了靠拘束並消滅過去罪犯的軀體這個手段外,就沒有其他可以打擊未來罪犯的方法了。這件事,也就是讓名字停止活動一事,換個角度看就是意謂著‘犯罪不可能遏止’的事實,這隻是拐個彎的說法而已。”


    “我不懂。”萌繪搖頭。“我沒辦法理解。老師說的話我都聽不懂。”


    “語言本身就是名字。”犀川回以微笑。“抱歉,我太多話了。不能說得讓你理解,都要歸因於我的能力不足。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這都不是聽眾的責任。”


    “不知道我有沒有能理解的一天?”


    “一定有的。總有一天,我也能解釋得更清楚吧。這種樂觀的看法,就是所謂的‘活下去的目標’吧。”


    萌繪莞爾一笑,將食物送進嘴裏。


    “原沼先生就是為了有裏匠幻這個名字,才計劃這次的案子嗎?”


    “嗯。他深愛著有裏匠幻這個名字。”


    “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能了解那種心情,但是,如果就一個異常狂熱的魔術迷來說,他的計劃也未免嚴謹過頭了。”


    “雖然你可能不會相信,不過他可以說愛這名字愛到自己都變成有裏匠幻,他比真正的有裏匠幻,還愛著有裏匠幻這個名字,所以,他已經不是單純的迷了,而是他本身就等於有裏匠幻。”


    “所以老師那時候,才會叫著有裏匠幻這個名字嗎?”


    “沒錯。不過,我發覺的太晚了。”


    15


    抵達西之園萌繪的家時,已經過了七點。犀川因為放下學校的工作就跑出來,所以借用萌繪房間的麥金塔,登入學校的係統。令人驚訝的是,萌繪愛用的麥金塔,是可以稱得上是古董的舊型機種,當看到那好幾年前的舊版本os時,懷念的感覺讓犀川不禁微笑起來。這對生性浪費的她而言,是很難得的事,不過,他沒有問她為什麽會保留這台舊計算機。


    犀川讀著電子郵件,然後回信。他從學校房間的個人計算機裏拿出檔案,先修正再寄送出去。三封郵件裏有一封因為對方是沒有網絡的機關,所以便改用傳真送件,這些工作大概花一個小時就結束了。


    這是犀川第一次進萌繪的房間。牆壁是接近白色的十字紋,給人明亮的感覺,但室內並沒有特別寬敞。家具有床、寫字桌,以及小沙發和小梳妝台。更裏麵似乎還有衣櫃,看來是因為那裏比較寬敞的緣故。


    他有所顧忌地強忍著想抽煙的欲望。


    萌繪在三十分鍾前說要去衝個澡後,到現在還沒回來。


    處理完事情後,犀川將計算機關機,因為沒事可做,他便站了起來,此時睡在床邊的都馬,抬起頭來看向犀川。


    時間已過八點了。


    這個房間裏,看不到她父母的照片,不,應該說是每個房間裏都沒看到,難道一般人都不會放去世父母的相片嗎?不過,去想一般人到底是不是如此,當然也沒什麽特別的意義。


    他因為想抽香煙,便走出房間,經過走廊,來到寬廣的客廳。都馬則跟在他後麵。


    “怎麽了,不是在睡覺嗎?”犀川對都馬說。他已經有好多年沒像這樣跟狗講話了。


    客廳是正方形的,非常寬敞,厚重的地毯是格子狀的,因為是位在建築物的角落,所以牆上開有兩麵大窗戶,二十二層樓的高度,傲視四周的大樓,可以居高臨下眺望到遠處燈火通明的街道。他點起香煙,想說在這兩小時內要做些什麽,玻璃上倒映著他站在窗邊眺望外麵的身影。


    三十五歲,差不多是人生的一半吧,接下來隻是一味地老朽崩壞。


    他感覺到自己在這幾年內,變軟弱很多。


    是因為她的影響嗎?


    體內有好幾個犀川在抗議著,但是,處於中心地帶最易怒的那個犀川,卻沉默不語。今天他怎麽特別地安靜呢?


    對了,他最近倒是都很安靜,這到底是誰調教出來的呢?他明明是那麽粗暴又難纏的家夥啊。


    雖然防禦的手段越來越升級,但被保護的本體卻變得不明確起來,就像果實,當外殼變得堅硬時,裏麵其實已經腐敗了。這不禁讓他聯想到,原來社會和國家的成長,其實也是同樣的道理。


    這恐怕就是世間的法則吧,一定都是合乎道理的。


    所謂的“她”,到底指誰呢?


    中心地帶的犀川隻有丟出這一個疑問。


    她?


    真賀田四季嗎?


    西之園萌繪嗎?


    都馬以仰姿呼呼大睡著。


    外在的犀川走回桌邊要把香煙灰彈掉,但內在的犀川卻還看著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的軀殼。


    “是嗎……”犀川喃喃自語說。


    原沼利裕……不,有裏匠幻也製造了和這個同樣的幻覺。


    (一定是這樣沒錯。)


    隻有站在窗邊的那個犀川,發覺到這一點。


    16


    當萌繪探頭進客廳時,犀川正坐在沙發上打著瞌睡,隻有都馬察覺到她的出現而抬起頭來。


    時間已經過九點,馬上就會有一大堆客人要來了。


    她心裏正思考著要穿什麽衣服,諏訪野這時應該是在廚房裏打理餐點吧,於是她便走下螺旋階梯,想到廚房跟諏訪野談談這件事。


    “哦,是大小姐啊。”諏訪野看到萌繪便說:“犀川老師怎樣了?要我端杯茶給他嗎?”


    “老師在客廳,現在正在休息。”


    “您剛才是跟犀川老師在談話嗎?”


    “不,我是去洗澡了。”萌繪說:“對了,諏訪野,我該穿些什麽好呢?”


    “您是問有關衣著的事嗎?”諏訪野滿臉驚訝地看向萌繪。


    “嗯……沒錯。”


    “唉呀唉呀,難得能聽到您這麽問呢……”諏訪野微微一笑。


    “是這樣嗎?”


    “我知道了,請您稍待片刻吧。這件事就交給諏訪野我了。”


    17


    犀川清醒過來時,西之園捷輔剛好走進客廳。


    “你好,犀川老師。”西之園捷輔脫掉外套微笑說:“謝謝你平常對萌繪的照顧。”


    犀川連忙看著手表,時間顯示是九點四十五分,看來他已經睡超過一個小時了。


    “事情我已經聽三浦那裏說了。”西之園捷輔在沙發上坐下。“看來,這次又是仰賴你的幫忙了。”


    “啊,不。”犀川坐正姿勢說:“不是的,這次全都是靠她……”


    諏訪野這時現身了,將一杯上頭漂著冰塊的琥珀色液體放在捷輔麵前的桌上。


    “老師,您想喝些什麽呢?”諏訪野問犀川。


    “給我烏龍茶就好了。”


    “萌繪呢?”西之園捷輔轉過頭去,問正要出房門的諏訪野說。


    “大小姐馬上就會到了。”他輕輕地低下頭。


    接著來的,是三浦、鵜飼、近藤這三個刑警,他們向西之園捷輔警視監打過招呼後,站著接過諏訪野所遞上的飲料。


    當有裏長流和有裏武流走進房間的時候,大家臉上都露出稍稍緊張的表情。驚歎於這個豪華房間的兩人,一看到有好幾個認識的刑警也在時,不禁苦笑起來。


    “我剛好又來那古野這裏。”有裏武流走近犀川跟他握手。“我聽說那件案子解決了,是真的嗎?”


    “大概吧。”犀川回答。


    諏訪野在吧台準備好飲料,之後以利落的動作將玻璃杯遞給客人們,並在桌上擺上幾個盤子,裏麵裝著許多犀川搞不清楚是什麽的食物。


    濱中深誌這時也走了進來,有一瞬間,他好像以為自己跑錯地方似地,站在原地將在場每個人都很快看過一遍,接著就彷佛求救般地走近犀川。


    “早知道就不來了。”濱中低聲跟犀川說:“可是她硬是要我來,我沒辦法拒絕……”


    “你一個人嗎?那個姓村瀨的女孩呢?”


    “嗯嗯,雖然西之園叫我要帶她來,可是時間這麽晚了,她又是住女生宿舍……”


    濱中站在犀川的沙發後麵,犀川旁邊則坐著三浦刑警。西之園捷輔獨自坐在桌子對麵的沙發上,在窗邊的是鵜飼和近藤,和窗子相反方向的吧台邊坐著那兩個魔術師,至於諏訪野,則是在吧台中待命。


    “大家晚安。”


    西之園推開門走了進來。


    坐著的人除了犀川外,每個人都站了起來,她穿著深藍色的長晚禮服。


    “你的傷還好吧?”西之園捷輔向侄女伸出一隻手。


    “嗯嗯,叔叔,已經不要緊了。”萌繪的手握住捷輔的手後,露出優雅的微笑。“真是不好意思,百忙之中還要您抽空過來。”


    萌繪接著走向那兩個魔術師,她好像是用跟平常不同的齒輪比在行動似地,就算是不經意轉頭的動作,都是優雅至極,這些讓犀川不禁回想起西之園家過去那段令人懷念的時光。


    “真令人驚訝啊,西之園小姐。”武流露出潔白的牙齒,用有些僵硬的笑臉說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啊?”


    “您好,歡迎您的大駕光臨。”萌繪微微屈膝,優雅地打招呼。


    “這是什麽表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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