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 棒槌學堂


    圖檔:東方雲起


    ocr、一校:菜knight


    ……命運……是的……絕對是命運……這是她的……


    當我不斷思考時,突然發現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音。而這般冷靜的大腦,電光石火地竭力思考所有過程。四、五天前,我毫不猶豫地跪在她的枕頭旁,玩笑般地把戴著手套的手放在她溫暖的脖子上,稍稍用力——這當然也是鬧著玩的……


    她在此時微微動了動睫毛,接著不斷來回看著掐住自己脖子、一雙戴著黑色手套的手,和戴著禮帽的我的臉。我手下的喉結咕嚕咕嚕轉了兩三回,吞下唾液的當下,她紅著臉笑容滿麵,然後愉快地閉上眼睛。


    “……就算殺了我……也無所謂喔。”


    (夢野久作/戲謔殺人)


    1


    計程車在黑暗的鄉間行駛著。深夜裏散落著點點燈火,每盞燈火都若隱若現,無法判斷出它們的大小或是遠近等微妙的差異,無法聚焦,似乎一切都在同樣的距離之外——至少,她看到的是這樣。黑暗像是擴散成一個球體,而自己身在中心——那種無視於四周景物的感覺,就好像是偶然間產生了錯覺的時候,便自然而然地漠視了一切現實中的物體與現象。而這種印象,恰與這個季節的夜晚十分符合。


    原因是炙熱夏夜中濕濡的空氣。


    “到筱之森的哪裏?”司機側著頭問。他的聲音中帶著殷勤,極力地想掩飾自身的庸俗,但粗鄙的腔調仍然不自覺透露了端倪。


    “筱之森的北側,”坐在後座的蓑澤杜萌回答:“從這裏左轉,然後直走……”


    “蓑澤家嗎?”


    “是的。”


    聽到她的回答,司機吹起口哨;杜萌無視於司機的反應,沉默不語。廣播逕自播放著棒球賽實況,也許是收訊品質欠佳,聲音斷斷續續,她完全沒聽進去。駛出兩旁滿是都市街燈的線道之後,車行至更深的黑暗裏,頭燈的光線照進農地上潮濕的空氣,顯得更加微弱。冷氣頗強,杜萌卻滿身是汗。


    杜萌中午從東京出發,搭乘新幹線來到那古野,在這之前,她已經兩年沒有回家了。她昨晚打電話約萌繪見麵,碰巧萌繪也想邀杜萌去看房子,因此她們今天一道去看了房子,然後還一起吃飯,當杜萌揮別那古野的繁華街道時已經八點半了。杜萌坐地下鐵到那古野車站,拿出寄物櫃的行李,繼續轉搭私鐵回家。


    杜萌信步走到車站前坐上計程車時是晚上九點半。時間有點晚了,就算坐公車,在離家最近的公車站牌下車後還要走三十分鍾以上的路,而且到那裏就叫不到計程車了。中學時代常騎著單車通行的鄉間小道,深夜裏一位女性獨行實在很危險,因此,雖然對計程車上一股獨特的味道頗有微詞,杜萌仍然直接上了計程車,把行李放在身旁的座位上,自己則深陷在座位中。因為方才喝了酒,杜萌有些醉了。


    晚上和她一起吃飯的,除了西之園萌繪,還有一位跟萌繪同所大學、叫作濱中的學長,但他不像萌繪的男朋友——其實今晚萌繪本來要介紹未婚夫給杜萌認識,而那位未婚夫是萌繪的大學教授,印象中他們兩個相差十幾歲。因為教授今天臨時有事,濱中就成了代表。西之園萌繪表現出不悅,但她毫不矯揉造作的行為依然非常可愛。想到這裏,杜萌露出微笑。杜萌很羨慕西之園萌繪完全沒變,萌繪絕對無法隱藏自己的情緒吧——或者說,她還不知道有些狀況是不得不隱瞞的。


    但我知道,杜萌心想。她在這方麵可是經驗老到。


    蓑澤杜萌今年就二十三歲了,目前是t大資訊工程係的研究生。她去年提出的畢業論文與資訊通信係統有關,不過通篇內容簡直是前人研究成果的匯整,了無新意——事實上她還沒有程式設計的經驗,畢業論文也始終僅止於數學卜的基礎技術程度。明明四月起就已經是研究生的身分,杜萌卻幾乎沒空管自己的研究進度,隻是日複一日忙著早上的課、實習課火燒屁股的報告……幸好家裏會寄給她為數頗豐的生活費,因此杜萌不需另外花時間打工。然而即使省下打工的時間,她卻有件比一般人更耗時間的事——她初到東京獨自生活時由於某個機緣,加入了一個文化性社團。究竟是怎樣的“文化性”呢?總之就是個閱讀並研究艱澀原文書的社團。


    開啟某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門扉之後,人生的路途往往會產生巨變。但是每個人畢竟都是自己打開第一扇門的,杜萌也是自己起的因,因此對於接下來的演變也無可奈何。


    杜萌現在已經不在乎那個社團的名稱和具體的活動宗旨了。那種事情還是忘記的好,反正隻不過是往事罷了。


    大三時,杜萌在這個社團裏遇見了一個大她七歲的人,而那就是在她麵前出現的一扇門。杜萌沒讓好友西之園萌繪知道“那個戀人”(連杜萌自己也很排斥的說法)的事。今晚看著萌繪,她有好幾次想脫口而出招認自己的感情世界,但卻不知為何說不出來。這樣的情形讓杜萌自己都極其不解,第一,這種壓抑意誌的行為就她而言很不尋常;第二,她之前對萌繪幾乎毫無隱瞞。


    以前,就算隻是生活中的小插曲,杜萌總會打電話告訴萌繪。將自己的生活敘述給好友聽的時候,因為必須思考該如何表達、選擇適當的詞匯讓感情具體化,所以可以好好整頓發生在周遭的變化:得知好友的反應後,再繼而進行客觀的分析。那是她一貫的作法,不過到目前為止,她卻都還沒有在電話裏提到關於男友的任何事情。杜萌以為趁著今天麵對麵的機會總該透露了,但還是沒有。為什麽就是說不出來?


    大概是因為自己也充份體會到這段戀情的不穩定性吧——不僅現在不明確,麵對未來愈加不明朗,根本無法想像這段感情的發展性。所謂不明確,指的正是杜萌曖昧模糊的愛情形狀——沒有清晰的輪廓,卻又無法抗拒欲望的強大力量。


    在這樣的矛盾之下,杜萌選擇保持原樣,保持瞹昧的態度,並且深深陷落下去,但在到達終點之前,彼此的戀情不會有未來和展望。如今杜萌對於愛情的印象,隻殘留飛散氣體般的破碎幻影。


    杜萌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現在居然能這樣冷靜地思考。


    國中時期,杜萌有個非常喜愛的西洋故事,然而故事裏描寫的鮮明愛情卻不曾發生在她的戀愛經驗裏。她遍尋不著那種原色、清爽而且冒險的激昂情緒:就算有些什麽,也不過是粗淺、混濁的執著,以及褪色的不斷悔恨。


    但是不管怎麽說,那樣的執著及後悔,總勝過什麽都沒有。


    環顧四周,世上的人們絕對不願觸碰一點執著或後悔。每個人都在恐懼,結果因為恐懼而一事無成。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矛盾想法啊?杜萌不時思考。例如許多人嘴巴上老是掛著“給予孩子夢想”這一類的話,但事實上這個社會卻徹底排斥作夢的人。大夥兒到底在恐懼些什麽?多數的成人因為恐懼而裹足不前,隻顧著工作、養育孩子,少有人挑戰新的目標。大人這樣苟安於現狀,卻要孩子去麵對挑戰,把自己無法消化的東西推給孩子去承擔。還有別種動物像人一樣矛盾嗎?


    這場戀愛已經絕望,但至少她還作著夢……明明知道怎樣做比較好,杜萌心想。盡管自己作夢的執著會在夢醒時換來後悔——即便如此,杜萌卻仍相信可以繼續追尋。她的愛情像鉛一樣沉重,即使用盡全力想要改變也無濟於事。杜萌歎了一口氣,真的就是那麽沉重啊,這是比歎息還來得重大的體認。


    坐上計程車不久,周圍便安靜了下來。鄉間的溫度比都市略低,杜萌仰望天空,雲層掩住了星星。


    房子正麵的不鏽鋼大門緊閉著,矗立在庭院中的建築物在草木中隱沒了輪廓,隻有從深處折射過來的光線微


    弱地照亮四周,所有的物體透過光線浮出柔和的黑影。杜萌推了推大門右邊的側門,門推不開;於是她按下橫式的“蓑澤”門牌下的對講機,然後將笨重的行李放在地上等待。


    沒有人回應。


    好不容易,終於從庭院裏傳來腳步聲。


    “請問是小姐嗎?”年輕女人的聲音有些不安。


    “對,我是杜萌。”


    “啊,您回來了。”女人說著打開側門,“抱歉,對講機壞了,門鈴還是會響,但聽不到說話聲。明天就會請人來修……”


    女人的說話速度很快,是個杜萌不認識的女人。杜萌走進庭院,女人便將門鎖上。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杜萌說。


    “我負責等杜萌小姐回來……那個……我……才剛來這兒工作。小姐您好,我叫佐伯,請多指教。”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對方的輪廓,但由聲音聽來,這位叫作佐伯的女人似乎很年輕,應該比杜萌小個幾歲。她的身材嬌小,比杜萌矮了一個頭。


    “佐伯小姐,也請你多指教。”杜萌柔聲地說。


    杜萌把手表移到光亮處一看,剛過十點。她順著延伸到玄關的石板小徑轉個彎,繼續往前走。家裏幾乎沒有改變。


    “您用餐了嗎?”


    “嗯,吃過了。”杜萌邊走邊回答:“我父親回來了嗎?”


    “那個……”佐伯說起話來變得有些含糊。“大概兩個小時前……大家都出門了……”


    “大家?”


    “先生和太太,還有紗奈惠小姐。”


    “咦?這種時間?他們去哪裏?”杜萌訝異地反問。


    “我也不知道,事出突然……”


    2


    “呃……對不起,我該下班了。”佐伯千榮子走到餐廳,把杯子放在杜萌麵前的桌上。“真的很抱歉。”


    “好,不要緊。”杜萌拿起杯子說:“佐伯小姐,你住在這附近嗎?”


    “是的,騎腳踏車大概十分鍾車程。”


    “嗯,我想接下來應該不用麻煩你了……不久大家就回來了吧。”杜萌微笑著,“對喔……隻剩我一個人在家了。”


    “那個……還有三樓……”佐伯睜大雙眼,欲言又止。


    “啊,你說還有我哥?”杜萌拿開玻璃杯,看著佐伯。“啊,對喔……對。”


    “是的。”佐伯微微點頭。


    短暫的沉默後,杜萌移開視線,一麵環視屋內,一麵喝著冰涼的飲料。


    “那麽我先離開了。”佐伯低頭欠身。


    “嗯,路上小心。”


    杜萌拿著杯子起身走向窗邊,似乎又想到什麽。


    “對了,佐伯小姐,你會從後門出去嗎?有鑰匙嗎?”


    “有。”正要步出餐廳的佐伯轉身回答。


    “要記得鎖門喔。”


    佐伯千榮子走出了餐廳。杜萌看著窗外,窗子是一扇幾乎高至天花板的大片落地窗,窗外是粉刷成白色的歐式陽台,陽台上擺放了幾張同色係的圓桌。打開庭院的鵝黃色照明燈,修剪整齊的草坪和小樹叢微微地反射出部份光芒。


    杜萌走到和餐廳地板有段高低差的客廳——那裏的空間有一半是突出於建築物外的玻璃屋,玻璃窗延伸至屋頂。玻璃屋裏種植著和普通人身高相仿的觀葉植物,轉角處的牆壁和地麵則嵌入熱帶文明風味的民俗藝品-令人渾身不對勁的麵具、用椰子殼做成的人偶、擁有惡魔般表情的動物……那些都是母親的收藏品。


    杜萌把臉貼近玻璃窗,從玻璃屋裏遠眺室外。她一邊喝著飲料站了一會兒,看到步出玄關的佐伯千榮子對她微微點頭示意。石板小徑上的佐伯走向後門,消失了身影。杜萌聽見了遠處的開關門聲。


    接著是一片靜默。


    杜萌從玻璃屋回到客廳中央,坐在大型的藤椅上。極度的沉寂使人不太舒服,她想聽點音樂,偏偏客廳四周沒有任何音響設備。小時候這裏明明有一套音響的,擺到哪裏去了呢?她想不起來。客廳和整間屋子沉浸在寂靜中,僅剩空調微微的運轉聲,與杜萌坐著的藤椅嘎嘎作響的聲音。


    大家到底去哪裏了?


    她思索著全家人出門後可能會到哪裏去,不過也隻是想想就算了,並沒有去追根究柢。不多時杜萌便站了起來,留下已經沒氣的氣泡飲料在桌上,走出客廳。


    杜萌的行李還放在大廳裏的一角,現在燈關著,所以顯得有點暗。她走到玄關鎖上門,然後提起沉重的行李往大廳裏走。麵對大廳有兩座扶梯,杜萌沿著其中一座往上走,步上二樓打開電燈。杜萌的房間在走廊盡頭,她抱著行李往前,推開門走進房間。


    即使去東京念了四年半的大學,她的房間仍一如往昔,跟高中的時候沒有差別。應該是知道她要回家,所以佐伯千榮子進來打掃過吧。床單是新的,並且鋪得很整齊。


    杜萌鎖上門,把行李放在床腳。她聞到一股黴味,卻感到十分懷念。白色的壁紙、簡約的梳妝台、放著她喜愛的各式圖監和參考書的木製書架……這些都沒變。這個房間的景物像是一張照片,保存完好沒有褪色;比起近幾年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變化,這個空間反而像是回到了過去。簡直像是小學生的房間,杜萌想。


    一陣疲憊感襲來,杜萌很想直接倒在床上睡去,但還是決定先洗個澡。蓑澤家雖然是歐式建築,浴室卻不在房間裏,她抱著盥洗衣物往同一層最北側的浴室走去。


    3


    熱水衝至頸項,杜萌突然想起西之園萌繪來過家裏一次。那是三月,杜萌考上t大不久,萌繪想在杜萌去東京念書前到杜萌家看看。


    當時西之園萌繪坐著一輛由一位老者駕駛的車來到杜萌家——杜萌直到現在仍對那位氣質出眾的老者印象深刻,他是一位小個子的白發紳士,但她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了。不過杜萌倒還記得西之園萌繪穿著學校製服,從黑色房車後座走出來的那一幕。


    後來,西之園萌繪在屋裏和杜萌聊天、下西洋棋。棋盤跟棋子是蓑澤家代代相傳的古董,木製的手工棋子上有細致的彩繪,但顏色略顯斑駁。杜萌已經記不清那盤棋了,不過一定是萌繪贏過她。


    然後……對了,她們走到三樓,素生的房間。


    蓑澤素生是杜萌的哥哥——雖說是哥哥,但跟她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素生是杜萌現在的父親蓑澤泰史和前妻生的;而杜萌和姐姐紗奈惠,則是泰史的第二任妻子祥子和前夫生的女兒。杜萌的生父在她還小的時候便過世了,杜萌在小學六年級時改姓蓑澤。她和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相處上還算愉快,但對哥哥素生,杜萌就是沒有兄妹的情感——並不是排斥,而是完全相反的情感。


    她的哥哥素生是個盲人,好像打從出生就瞎了,但杜萌非常喜愛素生的眼睛——深邃、不帶一點雜質的純淨,簡直像是拒絕了所有外界的光線、反射各種事物後顯現出的耀眼,是外界無法到達的、極致漆黑秘境般的純美。


    素生是個擁有雕像般容貌的少年。杜萌總不禁自問,自己是否無論何時何地都因那樣的奪目而悸動呢?


    正因如此,哥哥是特別的。杜萌執著地認為素生在她心目中並不是哥哥。


    即使到現在……


    現在也是一樣……嗎?


    素生和西之園萌繪初見麵的刹那——直到現在,杜萌一想起那個景象,仍會因為目眩而眯起雙眼。


    三樓的小房間裏,坐在窗邊桌旁的兩個人,就像是法國美人畫名家卡辛紐描繪出的版畫,籠著淡淡的色彩。端著飲料回到房間的杜萌瞬時屏住呼吸,停住了腳步。


    那該不會是一種嫉妒吧?


    素生正撫著西之園萌繪的臉,


    萌繪看到走進來的杜萌,害羞地紅了臉露出微笑。


    “我第一次被男生這樣撫摸耶。”萌繪不疾不徐地說。


    “謝謝。”素生收回手微笑著,“這樣我已經看得到西之園了。”


    到底哥哥是從哪裏,又是怎麽樣學會這種微笑的呀?杜萌每每為他的微笑讚歎。要如何才能讓哥哥看見他自身充滿魅力的神情呢?


    “杜萌。”素生一向這麽喚著妹妹。


    杜萌應了一聲。一如往常,他和杜萌的視線絲毫不差地對在一起。


    “我想寫些東西……”


    “啊,好。”杜萌把托盤放在桌上,趕緊拿來筆記本跟筆。


    “從手中傳遞而來的白色暖意。”素生一字一句地念著,杜萌寫下哥哥說的話。


    蓑澤素生當時已經創作了好幾本詩集,是位頗負盛名的詩人。他的文采從小就非常卓越突出,第一本作品是父親鼓勵他自費出版的。他的缺陷和美貌隨即讓媒體趨之若騖,素生轉眼間就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杜萌每天都得把各地書迷寄來的無趣信件念給哥哥聽,但能夠為他做些事,杜萌仍然發自內心感到喜悅。而協助哥哥記下不時湧出的詞句,也是讓杜萌備感榮耀的工作之一。


    就在西之園萌繪眼前,素生即興吟出詩句,收錄在當年夏天他的第五本詩集裏。


    從手中傳來的白色暖意


    白色是什麽感覺?


    燃燒殆盡的精神


    尚未褪去對綠洲的渴求


    想讓你看見


    與眼眸交換、放在手心裏的東西


    蒼穹的神秘和


    漩渦般蒸發的霧氣


    和告訴我什麽是白色的指尖


    在你身旁的我


    看著野馬奔馳過斜坡


    就在下個瞬間


    排列無誤的頭顱


    耀眼的頭顱啊!


    耀眼又是什麽感覺?


    念出素生的詩,杜萌再次感受到相同的目眩。


    “你剛才是說"看見"嗎?”西之園萌繪聽完素生的詩問著:“為什麽用‘看見’這個詞呢?”


    “因為我看到了唷。”素生立刻回答。


    哥哥的確說過這句話,杜萌想著想著兀自微笑起來。


    她走出浴室,圍著浴巾經過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棟房子現在除了她,隻剩下眼睛看不見的哥哥,沒有什麽好介意的,而且她想趕快回到有冷氣的房間。


    關上門,杜萌立刻落了鎖,她習慣隨時將房門上鎖。杜萌用毛巾裹住濕發,然後倒在床上:心情總算舒坦了許多。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要去跟哥哥打聲招呼才行……


    素生應該在三樓。雖然自己頭發還沒幹,還沒有穿上睡衣,但是反正哥哥也看不見——杜萌想著這些無謂的事情——好久沒回來了,去跟他說句話吧……嗯,已經兩年沒回來,三年沒見到哥哥了。


    杜萌暗自決定,因此從床上爬起來。不過看看時鍾,她又想了一下:已經快十一點了,而且……


    明天再去吧,她困了。


    頭上裹著毛巾的杜萌再度躺回枕頭上,襲卜臉龐的涼意讓她感到舒服。閉上雙眼,這股涼意仿佛升華的二氧化碳,無意識地膨脹,包覆住她的全身。


    4


    陽光透過蕾絲花邊的窗簾照進室內,麵向東邊的房間此刻像是一麵三棱鏡,光線韻律有致地閃動。被光線擾醒的杜萌,竟有一陣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還花了點時間想自己現在究竟幾歲。


    昨晚好像沒換上睡衣就睡著了。她身上隻裹了浴衣和毛巾,冷氣也開了一整晚,可能是因為那樣,現在杜萌的喉嚨有點痛。


    好不容易意識到了所在的時間和空間,習慣了目前的光線,杜萌從床上起來看了看時鍾。不到六點十分,還是清晨。


    杜萌想找衣服穿上——其實拿出行李中從東京帶回來的衣服就行了,但她卻下意識地往別的地方找。她走進角落的更衣室,拿出了一件幾乎快要忘記的t恤和一條裙子,是高中時代的衣服。穿上裙子還感覺鬆垮垮的,杜萌知道自己瘦了不少。她既懷念又開心地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的模樣。


    她笑了出來。


    這身穿著像是小孩子的品味般,實在很可笑。她說不出究竟是哪裏不對,但怎麽看就是覺得很荒謬。她看著自己笑了開來。


    杜萌關掉冷氣打開窗戶,步出陽台。和屋內相比,室外的空氣顯得更加炎熱,但是即便如此,還是有股夏日早晨的涼爽。杜萌舉起雙手、挺直背脊深呼吸,想起小時候跟姐姐在小學的操場上聽著廣播做體操的情景。現在的小學是不是還得做體操呢?


    杜萌將上半身探出欄杆往外看,庭院裏空無一人。位於南邊的正門被建築物擋住,所以看不見;她往北邊看,車庫狹長的屋簷下也看不見車子。


    大家昨晚都回來了嗎?


    可能在她睡著後,家人就回來了吧。雖然自己沒有察覺到,但說不定夜歸的家人還有敲敲她的房門,隻是因為門反鎖就沒再吵她吧。


    杜萌回到房裏,又倒在床上,閉上雙眼被舒服的感覺包圍著。她作了一個短短的夢,夢見了哥哥素生。


    在夢裏,她帶素生來到住家附近的小河邊遊玩。兩人還是小學生,時令應該是夏天。杜萌一隻手拉著裙擺,膝蓋以下浸在小河裏,素生則站在離她不遠的淺灘上。


    “水在動耶。”素生驚訝地說。


    “水很淺啦,沒關係。”杜萌的手伸向素生說。


    “為什麽你知道水很淺?”


    “我看到的呀。”


    “看得到水裏麵?”


    “水是透明的。”


    “啊,對喔,是透明的。”素生點點頭。


    素生雙手握住杜萌伸出的那隻手,杜萌轉身看著哥哥,恍惚間,素生已不是少年模樣,杜萌也長大了。


    她突然感到體內一股燥熱。好熱……


    杜萌突然被某個聲音吵醒。她從床上起來,看到時針指向七點,而自己全身出著汗。她的確聽到了某個聲音……會是誰起床了嗎?還是佐伯千榮子過來準備早點?杜萌打開房門來到走廊,她走下階梯,從一樓的大廳走到客廳。


    客廳的燈沒關。伸展開來的庭院溫室盈滿陽光,植物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從這裏往餐廳看過去,沒有人在那兒;走到廚房門口看了看,也沒有人。杜萌打開冰箱,從櫥櫃裏拿出杯子把牛奶倒進去。她站在原地喝了半杯牛奶,再把牛奶罐放回冰箱,然後一手拿著杯子回到餐廳。她打開玻璃落地窗走出陽台,陽光非常耀眼,她喝下一口牛奶,把杯子放在白色的圓桌上。角落放了一雙拖鞋,杜萌穿上拖鞋走到庭院的草坪上;庭院雖然寬廣,但少有平坦之處,除了小時候跟姐姐打羽毛球的中庭外,其他地方都是起起伏伏的,栽種了低矮的草木。庭院的一角還有塊父親用來練習高爾夫球的場地,四周的圍欄已經生鏽,但直到最近都還常使用。杜萌越過院子的樹叢往正門前進,房子正前方一帶有幾棵大樹,這些樹好像在房子蓋好之前就在這裏了。


    大門深鎖,旁邊出入的小門也關著。杜萌抽出信箱裏的報紙夾在腋下,繼續往正對著門口的角落走去。西邊是一片沿著圍牆生長的林子,範圍不大;房子麵向西側的位置沒幾扇窗戶。杜萌繼續走著,來到車庫前。


    車庫可以通到位在北邊的後門,但後門也是鎖著的。車庫裏停著父親的黑色賓士和姐姐的銀色富豪車。


    什麽嘛,已經回來了呀。


    杜萌沿著屋子走了一圈,然後返回東邊的庭院。庭院溫室所反射出來的陽光讓她眯起了眼睛,杜萌走上階梯回到陽台,脫了鞋,拿起桌上的杯子把牛奶喝光。她


    的家人們昨天好像是滿晚才外出的吧,可能在她到家不久前。


    沒想到他們早上還挺悠閑的嘛,杜萌揚起唇角,輕輕笑了起來。已經七點半了,居然還沒有人起床。


    我這個待在東京兩年的女兒好不容易回來了呀……真是無情的家人,杜萌心裏想著。話說回來,蓑澤家一向淡漠,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拿著空杯子穿過餐廳,杜萌中途把報紙放在沙發上,然後走進廚房煮咖啡。她裝好咖啡機,加入一人份的水,按下開關,然後慢慢晃回客廳,牆壁上掛著的鏡子映照出自己的身影。那是橢圓形的長鏡,鏡框是藤製的,從鏡麵映出來的影像,怎麽看都覺得身上孩子氣的短裙非常滑稽,卻又頗和這棟房子契合。她突然想到什麽,急急忙忙地跑上樓梯,飛奔回房間,拿出手提包裏的相機。


    記得還剩下一張底片……


    杜萌回到客廳,把相機放在桌上並慎重地調整焦距,再按下自拍裝置。她坐在相機麵前不遠處的藤椅上,靜靜地等待著快門的聲音。


    5


    已經早上八點了,還是沒有人起床。喝完自己煮的咖啡,報紙也大致瀏覽過一遍了,杜萌站起來正想去看看冰箱裏有什麽東西可以吃時,總算嗅出一絲怪異。


    現在都幾點了,傭人佐伯千榮了卻還沒過來,這實在有點奇怪。該不會是因為昨天為了等杜萌而太晚回去的關係吧?不對,不會是這種理由。


    杜萌走到二樓,先敲敲姐姐紗奈惠的房門,房裏沒有人應答。她壓下門把,門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姐……我進來了唷。”


    杜萌朝房裏看,窗簾沒拉開,室內有些昏暗。她立刻就發現床上沒人,床單整齊沒有皺摺,根本就不像前一晚使用過的樣子,房裏遍尋不著姐姐的身影。


    杜萌立刻步出姐姐的房間,敲著對麵父母親的房門。這個房間也沒有上鎖,打開門一看,同樣沒有人在。


    怪了……所以昨晚沒有人回家嗎?到底怎麽回事?家人會不會在哪裏遭到意外?要真是如此,應該也會打通電話回來,不然出門前也該會告訴佐伯千榮子他們去了哪裏才對,知道杜萌要回家,留個雷也很自然吧?


    杜萌突然擔心起來。她跑到走廊上往大廳看,突然又往上看,快步上樓。三樓有個八角型的客廳,南側則是兩個小房間,北側沒有房間。南側的兩個房間有一間是書房,現在應該沒人在用了;另外一間則是哥哥素生的房間。杜萌走近敲敲門。


    “哥……是我,杜萌。”她叫喚著。


    杜萌豎著耳朵等待,房間裏卻沒有傳來回應。她的手握住金色門把,發現房門被鎖了起來。這扇門從很久以前就總是鎖著,而且是從門外上鎖。


    杜萌不知道哥哥房間的鑰匙放在哪裏,而這扇門自從發生那件事情後,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怎麽辦……


    為了謹慎起見,杜萌側著身往右邊的書房看過去,但那裏也沒有人在。除了不確定被關在房裏的素生還在不在,杜萌幾乎可以肯定從昨晚到現在這棟房子裏隻有她一個人。杜萌走下樓梯,再次確定二樓真的沒有任何人後,接著又回到一樓繞了一圈。她連從後門往下走的地下室都檢查了一次。


    沒人。哪裏都沒人,隻有她一個。回到客廳,杜萌坐在沙發上。


    怎麽搞的,到底是怎麽了……杜萌有點生氣。


    時間已經八點多了,杜萌起身走到電話旁,電話旁有個彈出式的電話簿。


    “我來看看……”


    她找到了佐伯千榮子家的電話號碼。


    “喂,請問是佐伯家嗎?”


    “對。”


    “敝姓蓑澤,請問……”


    “啊,是小姐嗎?”


    “佐伯小姐嗎?嗯,我是杜萌。這個……你今天不用過來嗎?”


    “呃,這……剛才我正準備出門時,老爺打了電話來……”


    “咦?我父親?”


    “是的,他說家裏會有兩三天沒有人在,要我不用過去了。”佐伯千榮子的語調有點黯然,“當然我有說您在家裏,但老爺還是說先不用過去……”


    “我父親早上打電話給你的嗎?”


    “是的,就在不久之前。”


    “大概幾點?”


    “應該是……剛過七點的時候。請問您有什麽要幫忙的嗎?”


    “沒、沒有,”杜萌略顯慌張地說:“這樣啊……可能是我多慮了……嗯,對不起,沒事了。”


    “如果有什麽事,您可以隨時打電話來。”


    “嗯。對了,這樣問可能有點怪,不過昨晚我父親他們沒有開車出去嗎?”杜萌問。


    “他們是坐車出去的呀。”佐伯回答。


    “叫計程車嗎?”


    “呃,我不清楚,好像剛好有朋友來訪,老爺他們就坐上對方的車離開了。”


    原來如此,難怪車都還在車庫裏。


    “我母親和姐姐也一起去嗎?”


    “嗯,應該是……當時我剛好在廚房,所以……”


    “喔……”杜萌強打起精神,“我知道了,謝謝。”


    掛上電話,杜萌稍微鬆了口氣。看來事情沒有那麽嚴重,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但大概是家人臨時有事出門,之後父親再打電話給佐伯千榮子的吧。可是為什麽不直接讓杜萌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呢?是忘了女兒要回家嗎?關於這點,她怎麽樣也想不通。父親還對佐伯說他們要兩三天後才回來,這又是怎麽回事?不過無論如何,總之父親應該會和母親還有姐姐一起回來就是了。


    想太多也沒用,杜萌決定擱下眼前怪異的情況,先給自己做點東西吃。她挺起腰,驀地想到一件事。


    要送點吃的給哥哥才行……沒錯,但三樓哥哥房間的鑰匙會放在哪裏呢?再打通電話給佐伯千榮子好了,她應該知道。


    想著想著,杜萌走向電話,此時,對講機的鈴聲響起。


    6


    餐廳的牆上裝了三口對講機,杜萌急忙走去,拿起話筒。


    “喂?”


    話筒裏沒有聲音,連雜音也沒有。


    對喔,故障了……


    杜萌想起昨晚佐伯千榮子說的話。她走到大廳,突然意識到一身衣服很可笑,但實在沒有時間換下來了,於是她仍舊快步走向玄關。


    正門沒人,走出正門旁的出入口往路上看去,還是沒人。


    蓑澤家附近沒有其他住戶,沿著馬路過去是座名為筱之森的小山丘,上頭是茂密的森林,因此正門附近一整天都被林蔭遮蔽。而左右的道路上也沒看到人車來往。


    或許是自己動作太慢,對方以為這戶人家不在而離開了吧。可能是推銷員之類的,可是這種時間……


    帶著疑惑,杜萌回到門內鎖上出入口。她沿著蜿蜒的石板小徑返回屋內,中途不經意地回頭,看見太陽升到筱之森上空,陽光灑落在玄關附近。她朝著家的方向拾起頭——這是一棟白色基調的歐式建築,篏著綠色的窗框,玄關左右挾著兩個圓柱型高塔,塔的高處也就是三樓,有兩個小房間。塔頂是八角錐的屋簷,現在杜萌站的角度無法望見屋子的全貌,但遠眺過去仍清楚可見翠綠色的屋簷。杜萌離玄關後退幾步,仰頭看著三樓的房間。


    哥哥房間的窗簾是拉上的。


    怎麽辦?該不該去哥房間?不,還是等大家都回來比較好,杜萌暗自決定。畢竟,已經不是從前的哥哥了…


    但為什麽父親叫傭人不用來呢?如果佐伯千榮子來工作,杜萌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頓早餐,她還能陪杜萌去哥哥的房間……


    嗯……一個人去還是不妥。


    回到客廳,杜萌


    決定在打電話給佐伯之前先去做自己要吃的早餐。她找出吐司放到吐司機裏烤,然後從冰箱拿了雞蛋,用平底鍋煎荷包蛋。杜萌早就習慣了這些事,就像是在東京獨自生活的每一天一樣。但當她打開冰箱下層想找些材料做沙拉時,大廳的方向傳來了聲響。杜萌跳了起來,按住心跳加速的胸口。


    “誰?”杜萌問著,卻因為緊張而無法放大音量。


    她側耳傾聽了一陣,什麽也沒聽見。杜萌關上冰箱門和爐上的火走出廚房,穿過客廳來到了大廳。


    大廳沒有人,隻看見靜悄悄的兩座扶梯、二樓的白色扶手和黑暗的走廊深處,而玄關的窗戶上是彩繪玻璃。杜萌站在掛著典雅吊燈的挑高八角型天花板下方。


    “誰在家裏?”杜萌再次細聲地說。


    應該沒人在,可是真的有聽到聲音,像是有人下樓梯的聲音……是從大廳傳來的沒錯。杜萌走近玄關旁的窗子,把門鎖上。


    碰!身後傳來巨響。


    杜萌尖叫,倏地回頭張望。


    二樓。從二樓上傳來的,關門的聲音。有人在那裏!


    “誰!”杜萌大聲叫著,大廳回蕩著她的聲音,身後的彩繪玻璃折射出的幾何圖樣光線,不偏不倚地打在大廳中央和樓梯之間的地板上。


    “哥哥嗎?”杜萌再喊了一次。


    不可能,素生不可能從三樓的房間出來的,因為房門已從外邊鎖上了。


    杜萌動彈不得,加快的心跳在體內顫動。會是自己的房間嗎?說不定是風的關係-也可能是早上出陽台的時候忘記關門,或是離開房間的時候沒把門帶上。


    一定是那樣沒錯。


    杜萌呼吸急促地走上樓梯,來到二樓的走廊上,但每扇房門都確實關上了啊。她毫不考慮地走向自己的房間,打開房門往裏頭看——通往陽台的玻璃門敞開著,窗簾隨風搖曳,杜萌鬆了口氣。


    啊,嚇死我了……


    恐怕是早上離開房間時沒把門關好,現在被風一吹就關上了。杜萌走進房間關上玻璃窗,就在此時,門後突然閃出一個黑色物體抓住她的手腕。杜萌的身體瞬間像是被彈出去一般倒臥在床上,根本來不及回神,連尖叫的時間也沒有。


    “不許動!”男子的低沉嗓音蓋住一切。


    令人恐懼的聲音就在她的耳邊,她被壓得喘不過氣。男子身著灰色t恤和類似工作褲的深藍色長褲,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緩緩地從杜萌的後頸移開,杜萌喉嚨上的壓迫感頓時消失,但絲毫無法放鬆,她的身體無法移動。


    那個人的另一隻手正握著一個黑得發亮的物體貼近杜萌眼前。即使物體近到她無法對焦,再加上被自己的長發擋住視線,杜萌還是立刻明白,那是一把槍。


    杜萌終於凝聚勇氣抬頭看男子的臉,卻看到一副麵具。那是一副偌大而且恐怖的麵具,窄橢圓形的麵具中央是鳥喙般突出的鼻子,鼻子兩側的無數個同心圓中間則開了個小洞,洞裏麵一片漆黑;而血盆大口裏則露出長長的獠牙。那是惡魔的麵具,邪惡的麵具。這應該是掛在一樓客廳的工藝品,如此可怕的麵具,卻讓人有正在微笑的錯覺。


    7


    “安份點我就不殺你。”


    這是杜萌從沒聽過的聲音,異常冷靜,沒有情緒起伏的聲音。此時杜萌竟想起她的小學老師——在母親再婚、自己跟著轉學之前,她原本的班級有一個男性班導師,說話也是這樣。當時杜萌因為第一次遇到男老師,還感到有些害怕。


    她點了好幾次頭,男子的手又放上她的後頸,微微顫抖——杜萌不知道發抖的是自己還是對方。


    “就算你大叫也沒有用,這種地方誰也聽不到,你說是不是?這附近根本沒有其他人,這你知道吧?”


    男子在杜萌麵前左右晃動著手中的槍,她顫抖地點點頭,於是男子收手,杜萌用雙手撐起上半身。


    “這可不是玩具,要不要見識一下?手邊的枕頭拿來。”


    男子把手伸向杜萌,她搖頭不作聲。


    “我可不想把子彈留下來啊。如果對你開槍,還要把子彈挖出來,那樣很麻煩的。而且你也不願意吧?”


    杜萌隻是不停搖頭。


    “拜托……”她終於發出聲音,呼吸似乎比較順暢了。她幹咳了幾聲,還是很難受。


    “放輕鬆。”男子愉快地笑著,“對不起啊,隻要你乖乖的,我不會對你怎樣。”


    “錢……在那個手提包的內袋……沒有很多……”


    杜萌說著,一隻手拂去臉上的頭發並撐著臉——如果沒有支撐物,她恐怕不能止住顫抖。她沒有流淚,照理說自己一定會哭才對,但現在沒有那種多餘的時間。


    “拜托……”


    “閉嘴。”


    男子迅速站起來,杜萌嚇了一跳,閉上眼睛。等她萬分驚恐地睜眼一看,發現男子已經離開了床上。


    接下來,杜萌完全無法思考,隻是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抱膝坐在床上看著時鍾,這才察覺到已經快九點了。戴著麵具的男子反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一動也不動,麵具上的眼睛彷佛正瞪著杜萌。他拿著手槍的右手下垂,像鍾擺一樣搖晃。杜萌的視線盡可能避開男子的方向,房間的冷氣發揮了作用,她現在全身發冷,但是額頭和脖子卻淌出汗水。不過和之前比起來,杜萌的情緒已經緩和許多,也恢複了思考能力。


    從剛才到現在,男子什麽也沒做,他至少枯坐了三十分鍾以上。他究竟幾歲呢?聲音聽來像二十幾歲,有著修長的身形……他從哪裏潛入的?啊,剛才一定就是他按的門鈴,可能趁著杜萌走到大門前時,他就跨過鐵欄杆來到庭院,然後杜萌前腳離開,他便後腳從開啟的門進入屋內。


    那把槍是真的嗎?她沒有頭緒,不過至少男子的態度緩和下來——不對,隻是感覺上罷了,因為戴著麵具的臉根本看不見表情。


    房裏一陣不自然的沉默。男子沒有任何動作,也可能是還沒開始動作。接下來他打算怎樣呢?杜萌自問著。她突然覺得一陣口渴,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咬著牙根,而雙手抱著的膝蓋已經不抖了。


    “可以說話嗎?”杜萌試探地問。


    “可以。”男子有點驚訝地回答。


    “你要做什麽?”


    “綁架。”


    “綁架?你要帶我去哪裏?”


    “哪裏都不去。”


    男子的回答意外地多了幾分理智,冷靜的口氣十分獨特,像是壓抑著情感。


    杜萌想起雙親和姐姐。綁票……該不會……?她腦中浮現恐怖的訊息。她的父親是縣議會議員,一位政治人物,杜萌腦中瞬間設想了好幾種情況。


    “我父親他們也被綁架了對吧?”


    “被綁架的是你。”戴麵具的男子略帶嘲諷地說:“雖然是意料之外,還是幫了我大忙啊。如果來硬的,隻會讓你受傷,這對彼此來說都很麻煩吧?”


    “我不想受傷。”


    “我也不想讓你受傷。”


    “我父親他們在哪裏?”


    “無可奉告。”


    “你要的是贖金吧?”


    “不要多話。”男子低聲地說,口氣沒有十分強硬,但也頗具威嚇作用。


    杜萌噤聲。不管怎樣,幸好對方還算通情達理,應該可以逃過一劫。想來把父母和姐姐帶走的家夥應該是這個人的同夥,說不定另一邊正以杜萌的生命安全吆喝脅迫著家人。不同於一般綁架,這些歹徒強行帶走全家人,將獨自留在家中的女兒變成人質。仔細想想,手法實在不尋常。


    杜萌推測,至少有兩個人以上限製著家人的行動。他們打算怎麽拿贖金?會要父親打電話給銀行嗎?還是這棟房子某


    處就放著現金?交出贖金後,是否會再度確認女兒的安危?戴麵具的男子也許是在等電話,可是杜萌的房間裏沒有電話啊,那是在等什麽?早上應該也是歹徒們強迫家人打電話給佐伯千榮子的吧?一定是槍口指向父親,要父親打電話給佐伯的。


    杜萌暗自思忖可能的狀況,眼前的男子或許是昨晚將家人拘禁至某處後又返回的,為了綁架她而特別回到屋中。不可思議的是,在約略推敲出事情的經過後,自己的情緒就不再起伏不定了。杜萌回複平常的樣子,開始冷靜思考。


    “我們要這樣到什麽時候?”杜萌靜靜地問。


    “你說呢?”


    “你不餓嗎?”她露出微笑,“我剛才正要做早餐喔。”


    男子悶哼一聲。


    “我不會逃。要是逃走,我父親他們也會受到傷害吧。”


    “沒錯。”


    “那我們兩個人下樓吃早餐好嗎?”杜萌緩緩起身,“喂,可以吧?”


    男子起身朝杜萌走來,槍口仍舊對準她。在距離約兩公尺處,他停了下來。


    “這裏很無聊對吧?”杜萌說。


    “少裝鎮定了。”


    “好。”杜萌點頭。


    “給我走慢一點,不準離開我的視線。”


    “是,我知道了。”


    “你先走。”男子用槍指著房門口。


    杜萌走到門口,回頭問:


    “可以讓我換一下衣服嗎?”


    “換衣服?為什麽?”


    “這身衣服……很丟臉。”


    “隨便你。”


    “謝謝。你可以麵向那邊嗎?”


    “不行。”


    杜萌隻好走近放在地上的行李,男子手上依然握著槍。她無視於男子,逕自換上牛仔褲。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真是大膽啊。”男子的語氣充滿訕笑。


    “你不也是?”


    “我?怎麽說?”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真的沒對我怎樣。”


    “我們的目的不是那些枝微末節的小事。”


    換裝完畢的杜萌看了男子一眼,男子撇過頭去,在大大的麵具後麵約略可以看出男子的發型。反戴的棒球帽下是飄逸的長發,看來他的年齡應該不大,說不定還比自己小上幾歲,杜萌心想。


    杜萌先開門下樓,男子在距離她不遠處跟著,就這樣從走廊一直走到大廳,杜萌都沒有回頭,隻是直直地盯著大廳的彩繪玻璃走下樓。她仰望著天花板的八角型屋頂,突然想到三樓的哥哥。


    8


    當杜萌做早餐的時候,那個戴麵具的男子就守在廚房門口監視著,不過拿著槍的右手沒有朝著她。


    “那個麵具不拿下來沒辦法吃喔。”杜萌端著裝有杏力蛋、熱狗、小黃瓜和萵苣的餐盤說:“給我看到臉會很糟嗎?”


    “廢話,就算隻看到一眼,我都會殺了你。”男子同答。


    “為什麽?”


    男子不作聲。杜萌肆無忌憚地走到餐廳,男子慌忙讓開。餐桌上已經放了吐司,咖啡機也是熱氣蒸騰,她從餐具櫃拿出兩隻杯子,倒入咖啡。


    “那就開動囉。”


    坐在椅子上的杜萌雙手合十——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個動作是裝出來的——叉了塊熱狗吃了一口,看著男子。


    “這種情況,虧你還吃得下去。”男子靠在餐廳牆壁上,“你不怕我?”


    “因為你說不會對我怎樣啊。”


    “你的家人都被帶走了呀。”


    “是啊。”杜萌的臉微微朝下,“不過也沒辦法。既然是政治人物,就要有危機意識。至於錢的話……我父親理應拿出來。”


    “什麽意思?”


    “我知道那不全是正當的錢,我又不是小孩。”杜萌左手拿起咖啡杯,“雖然不知道你們要多少,又要如何用這筆錢,不過我反正無所謂。”


    “漠不關心比犯罪還要卑劣。”


    “關心了我們的社會就會變好嗎?喂,吃一點吧,我好不容易做的……”


    “這種生活也無所謂?”男子不疾不徐地說。


    “這種生活?”


    “住豪宅、有傭人服侍、坐氣派的車、睡在有冷氣的房間……”


    “你想過這種生活?”


    “很想啊。”


    “那你跟我求婚好了?”杜萌笑著說,


    “不隻是要我一個人富有就好了。”男子也笑了,“難不成全世界的勞動階級都可以跟有錢人家的小姐結婚嗎?”


    “時代慢慢改變的話,總有一天會的。這跟‘熵’【注:可理解為微觀尺度無序的度量,由聚集原子所需的熱量增量所引起。熱力學第二定律認為所有過程的熵不是保持恒定就是增加(熱力學第二定律表述有誤——錄入者注)】的道理一樣,財富的總和若不是守恒,就是增加。”


    “這不一樣,隻會更糟,你去看看過往的曆史就知道了。”


    “你吃早餐啊,我絕不會說看過你的臉。我父親的錢跟我無關,反正就說被不知名的集團詐騙就對了。你們雖然綁架我,但或許有幫到你們自己,我是這麽覺得。”


    “但我們可能用這筆錢買武器,然後殺人,這也無所謂?”


    “沒差。”


    “沒差?”


    “嗯,反正這世界不管怎麽做,都會有人遭到不幸。”


    男子靠近餐桌,槍口就在杜萌眼前。杜萌吃下餐盤裏的萵苣,正眼凝視著麵具一會兒,然後露出微笑。


    “你不高興?”


    男子握著手槍不動。


    “不殺了我就沒辦法吃早餐嗎?”


    “閉嘴!”


    “不要緊的……我決定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就拿下麵具吃吧。”杜萌緩緩地說。


    這是連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勇氣。會就在這裏死去嗎?杜萌心想著,已有了心理準備。方才被襲擊的恐懼逐漸褪去:心跳穩定下來。沒錯,這就是她四年來變化最大的部份——杜萌變得強硬許多,包括對人生態度、對所有的事物。男子還是沒動,看來是被杜萌瞪到不知所措。她將叉子放回餐桌,身體坐正,閉上雙眼,接著像是等待接吻一樣地微微抬頭,順著氣氛,她自然地說:


    “你可以殺了我。”


    槍聲響起。


    9


    同一天早上,蓑澤紗奈惠從硬梆梆的床上醒來。昨晚幾乎沒睡,不是因為認床,而是房間裏寒氣逼人,即使嶄新的被子觸感很好,也完全無法幫助她入睡。昨晚紗奈惠和她的雙親被強押至廂型車內之後,便整夜惴惴不安。剛開始還顯得鎮定,後來卻沒來由地焦躁及厭惡起來,為什麽自己非得遇到這種倒黴事?


    全是父親的錯!


    這種話紗奈惠絕不會說出口,不過窩在廂型車最後頭時,她的心裏的確閃過了這個念頭。兩個持槍的人將紗奈惠和父母帶走,這兩個人都戴著金屬色澤的墨鏡和一副口罩——真是奇怪的搭配。


    事情發生在昨晚八點多,當時紗奈惠和母親一同返家。紗奈惠先前開著富豪車載著母親前往那古野購物,返家時塞車耽誤了時間。蓑澤家理論上是七點開飯,但是大家往往都很晚才回家,要是哪天全家人都眾在餐廳吃飯,那就是奇事一件了。幸好這種機率不高,家中每個人向來愛幾點吃飯就幾點,因此就算父親先回家,也不會等她和母親。


    “唉呀,真難得,你爸爸回到家了。”母親祥子看到車庫停放的賓士說。


    蓑澤家之前曾經請過司機,但最近大多自己開車,理由很簡單,就是駕著名車看起來很有權勢。紗奈惠跟一些人吹噓過父親自行開車的事,但所謂的駕車其實不過就是往返於自家與事務


    所罷了。


    車庫前方麵向道路旁停著三口黑色廂型車。紗奈惠還是可以把車開進車庫沒錯,但那台車著實稍嫌擋路。那時候她還以為是有客人造訪。


    紗奈惠按下遙控器,鋁製電動卷門往上移動,待卷門完全卷上去以後,她小心地倒車入庫。就在車子停進車庫中央時,母親突然尖叫起來,紗奈惠嚇了一跳,趕緊往前看。有兩個人從廂型車下來,朝她們母女跑過來。他們看來十分詭異,光是臉上的墨鏡、口罩和頭上的黑色棒球帽,就顯得十足駭人。歹徒隔著玻璃窗,手槍指向車內。


    “下車!”戴著黑色手套的歹徒命令著,一連串的惡夢就此開始。


    紗奈惠和母親從富豪車下來,被押入廂型車最後一排。車內沒有冷氣,十分炙熱,滿溢焦躁的氣氛。附近沒有路燈,周圍一片昏暗,紗奈惠摟著母親的肩。


    歹徒其中一個是女人。


    “去叫蓑澤泰史過來!”口罩蒙住女人的聲音,但還是十分清楚,“隻等兩分鍾。跟傭人說出去一下就好,敢多說一句,先殺了你女兒!”


    兩個人把母親拉出來,車上隻剩下紗奈惠一人。兩分鍾十分漫長,紗奈惠祈禱著雙親快點過來。她等待著,有個男人站在駕駛座外,女人則是站在車後,持槍對著她。車庫前是私人道路,外人禁止進入,所以一般車輛進不來,附近也不會有人。


    那一瞬間,紗奈惠突然想到,妹妹是否已經到家了呢?


    母親帶著父親過來,父親坐進車子時,握著她的手輕聲說了一句“不要緊”,但這種話根本無法安撫她。


    三個人坐在最後座,男人跳上駕駛座啟動引擎,女人坐在後座拿著槍牽製三人。槍口直指著紗奈惠,她偷偷地往前看。


    父親斷斷續續說著話,紗奈惠對此頗為訝異——父親真的非常沉著,口氣仍不失威嚴。什麽目的、先把女兒放了、會給贖金……父親屢次和歹徒交涉這些問題,不過持槍的女人都沒有回答。每當父親開口,紗奈惠就會緊張起來。


    廂型車行駛著,感覺已經開了三、四個小時,但其實才過了一個半小時左右。紗奈惠看著手表,已經接近十點鍾了。廂型車停了下來,車外天氣微涼,果然如紗奈惠所料,他們來到了自家的別墅——雖然在黑漆漆的車上完全掌握不到方向,但當廂型車從駒之根交流道離開時,她一看窗外的景色便立刻明白了。當車行至收費站之前時,戴墨鏡的女人將槍口抵在紗奈惠的鼻尖上。


    “安靜點。”女人低聲說。


    冰冷的金屬觸碰到紗奈惠的皮膚,她緊閉雙眼。車內昏暗不明,收費員大概也沒有看見吧,隻希望一路上不要發生任何事。抱持著這種心情,紗奈惠走下車時頓時鬆了口氣,而眼前熟悉的景象也多少起了鎮定作用。


    一段坡道自停車場延伸到建築物,一位老人從途中的小屋跑出來。他滿臉驚訝地看著三人,慌張地低頭行禮。


    “還有兩位客人。”父親立刻大聲說道。


    聽到如此明白的表示,老人再度低頭。紗奈惠身旁的女人把槍藏在腋下——但即便不如此,周圍一片黑暗,應該也看不見她拿著槍。


    老人走在前頭帶路,其他人跟在後麵。他打開別墅大門,先讓五個人步上木製階梯,走進屋內。


    “水穀……你先待在屋外。”父親說,於是老人沒有進屋。


    玄關內側還有一扇門,門後是挑高的寬敞客廳,入口處放了一隻小豬的標本。


    “感謝各位這麽合作。隻要乖乖就範,我們就不會傷害你們。”女人站在窗邊說:“我們隻是想要做個交易,不會有不合理的要求,而且一定會謹慎行事。”


    男人走到客廳裏,拿著手槍麵向著蓑澤家三人,不發一語。


    “你們的目的是錢?”父親坐在茶幾前的椅子上問。


    “沒錯。”女人回答。她和男人仍戴著墨鏡和口罩,氣定神閑。


    “要多少?”


    “兩億現金。”女人緊接著回答。


    “沒辦法,沒有那麽多現金。”


    “沒有叫你立刻交出來,但是在你把錢準備好之前,你跟你的家人得待在這裏。現在來想想怎麽調度吧。”


    女人似乎在微笑。她微傾著頭,樣子一派輕鬆。這樣反而讓紗奈惠愈加害怕。


    10


    半夜時好像有聽到槍響……那會是夢嗎?


    將棉被蓋住全身的紗奈惠聽到槍聲,從床上跳起來,但四周隨即又鴉雀無聲。說不定隻是車子爆胎而已——但是即使這麽告訴自己,紗奈惠的身體仍然顫抖著。她整個人躲進棉被裏,流下眼淚。


    好可怕,無法從這張床、這間房間逃出去。槍聲是幾點響起的呢……她想著,閉上眼睛,意識逐漸朦朧。


    她正在作夢,作夢……但什麽也沒夢見。


    紗奈惠起身,窗簾縫隙中透進來的白色燈光讓她眯起雙眼。頭好痛。悲慘的早晨、硬梆梆的床。這裏是別墅……為什麽會在別墅?紗奈惠站起來拉開窗簾一角,戒慎恐懼地往外看。從茂密的樹木間可以看見部份的停車場,看見廂型車車頂。這不是夢!昨晚的惡夢全是現實……拿槍的家夥還在嗎?為什麽要這麽做?


    身後傳來敲門聲,紗奈惠害怕地回頭,看見母親走進房間,一臉憔悴。


    “還好嗎?睡得著嗎?”母親小聲地問。


    “您呢?睡不著吧?”


    母親弓著身子坐在床邊歎息。


    “爸呢?那些人還在嗎?”


    “你父親也沒睡……”母親捂住臉,“他一直待在那邊的房間……”


    “那些人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剛才好像出去了,會不會在車上?”


    “要不要報警?”紗奈惠坐到母親身旁。


    “電話被他們帶走了。”


    “我在半夜聽到槍聲。”


    “沒有呀。”


    “啊,那可能是在作夢吧。”


    “嗯。”母親虛弱地點頭,“不要緊的。”


    “水穀呢?他沒事吧?我怕那些人會對他——”


    “他在客廳。”母親握住紗奈惠的手,“大家都沒事。就交給你父親處理吧,他說總之現在就是不要輕舉妄動。”


    此刻是早上八點半。


    紗奈惠和母親走出房間,看見父親正在和水穀交談。水穀看見她們,起身往廚房走去。


    “紗奈惠,昨晚有睡嗎?”父親問著,臉上堆起的微笑似乎是為了讓她安心,但疲態盡露。


    “睡了一會兒。”紗奈惠回答,走到桌前的椅子坐下,“您跟水穀說了那些人的事嗎?”


    “嗯。”父親點頭,“那些家夥好像跑到小屋裏打電話,所以也把水穀趕來這裏。”


    “完全看不出來……”水穀端著茶回到起居室,“我隻覺得他們是兩個舉止奇怪的客人。假如昨晚我早點發覺,一定會報警的……”


    “報警反而危險。”父親喃喃自語。他臉上的胡子沒刮,臉色鐵青,“無論如何都不能激怒對方。”


    “佐伯可能已經報警了。”紗奈惠說,或許幫傭佐伯千榮子早就察覺不對勁。


    “不可能的,我才和佐伯通過電話。”父親苦著一張臉搖頭說:“那些家夥要我打電話給她,告訴佐伯我們這幾天不會在家,要她不用過去,所以她沒有發現。”


    “杜萌呢?”母親問:“那孩子應該回家了呀。”


    “她不會有事的。”父親溫柔地點點頭。


    “我們不能現在從後門逃走嗎?”紗奈惠說。


    “如果被歹徒發現怎麽辦?對方有槍啊!況且沒有車子根本下不了山。”


    紗奈惠望著窗外。男人從距


    離別墅不遠處的小屋裏走了出來,女人則是在坡道上往停車場走去。她把墨鏡推到頭上,口罩也拿了下來。由於距離的關係看不太清楚女人的五官,但起碼可以知道她的皮膚白皙。紗奈惠從沒看過他們,那兩個人似乎正在交談。


    水穀和母親準備了簡單的早餐。外頭的兩個人不會進來吃吧,紗奈惠想著,她絕對不要跟那些人一起吃。她很想要換件衣服,但自己什麽也沒有帶出門,再說現在也沒有洗頭洗澡的閑情逸致。


    用完早餐,兩個歹徒剛好從玄關走進來,起居室再度籠罩在一股緊張氣氛裏。那兩個人都戴著帽子、墨鏡和口罩,紗奈惠的目光停留在他們手中的槍上。


    “睡得好嗎?”女人揚起下顎問紗奈惠,見紗奈惠不回答,她轉而看著男主人,“開始工作吧。”


    男人將手中的電話放在桌上,然後把外套掛在牆上。


    “目前可以動用的現金有多少?”女人質問著。


    “大約兩千萬。”父親回答。


    “先匯到這裏。”女人從胸前口袋取出紙條,放在桌上,“一次匯三百萬。”


    父親拿起紙條看著。紗奈惠不知道紙條上寫些什麽,不過猜想是銀行戶頭。


    “你打電話過去,”女人側著身,微傾著頭,“要是敢多說一句話,就拿你還在家裏的女兒開刀。”


    “你說杜萌?”母親站起來拔高聲音問。


    “沒錯。”女人看著母親的方向,低聲回答:“不隻我們兩個人。”


    “等等……”父親也按捺不住情緒了,“杜萌怎麽了?那孩子……沒事嗎?”


    紗奈惠也嚇了一跳,她原本還以為隻有妹妹逃過一劫。


    “家裏的現金有多少?”女人問。


    “你們不準傷害杜萌……”父親顫抖著雙肩。


    “有多少?”


    “五百萬左右。”父親坐直身體搖搖頭,“那些你們都可以拿走,請不要傷害我女兒……”


    “隻要各位乖乖聽命行事,就不會有人受傷。”


    “杜萌真的沒事?”父親雙手緊握,交疊在膝上。


    電話旁的男人拿起話筒按下號碼,大家目不轉睛地看著。男人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握著槍,等了一陣。


    “是我……”男人說話了,紗奈惠頭一次聽到這個男人的聲音,比想像中還要年輕。“怎麽了?啊……這樣啊,那還真是出乎意料。嗯……我知道了……我這裏一切在控製中。那個女的還算安份吧?你叫她來聽電話,蓑澤想要跟女兒說話。”


    男人把話筒遞出去,父親跑了過去。


    “杜萌嗎?是我,嗯……這裏也是一樣。我們在別墅……大家都在一起……沒事吧?你還好吧?你不用擔心我們,你要乖乖地照他們的話做,不要反抗。”


    男人奪去父親手中的話筒,父親回到桌前。


    “叫他聽電話。”男子對著話筒說。男人此刻的低沉嗓音,讓紗奈惠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聽好,現在把那個女的帶過來,給我過來這裏會合。就用他們家的車,叫那女的開車。”


    “在那之前先去保險櫃拿錢!”女人叫著。


    “等一下……”男人說著,槍口指向父親,“保險櫃在哪?”


    “一樓的書房。”父親淡淡地回答,接著不疾不徐地說明保險櫃的密碼以及旋轉方向,拿著話筒的男人一一轉告對方。


    “不懂的話趕快打電話來問。”男人掛上電話。


    紗奈惠推想著家中的景象,小妹杜萌……真的沒事吧?全家人隻剩她在家裏……妹妹從小就是個個性好強又直腸子的人,雖然說歹徒應該隻有一人,但是就他們兩個人在家裏,紗奈惠非常擔心。


    接著,歹徒要求紗奈惠、母親以及水穀老人走到房間去,隻留父親在起居室,等一下好像要打電話給秘書杉田。非要這麽言聽計從不可嗎?紗奈惠心想。


    別墅裏有四個房間,每扇房門都麵向著起居室,紗奈惠等三人走進北側最大的一間房間。


    12


    蓑澤杜萌坐在客廳沙發上。


    聽到槍聲時,杜萌曾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停止了心跳。眼前這個戴著麵具的男子,這個開槍男子的姿態,像是烙印在她的視網膜上,即使恢複了聽覺,一時之間還睜不開眼睛。


    槍響過後,杜萌什麽也吃不下了,也沒和男子說話。那一瞬間幾乎刺穿耳膜的聲響,彷佛讓她的血液停止流動。自己該不會已經死了吧?她竟這麽想著。


    男子還是沒摘下麵具,也沒吃早餐。杜萌一直安份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過了好一陣子,電話鈴乍響,她沒有飛奔至電話前,隻是盯著男子看。


    接過電話聽見父親熟悉的聲音,杜萌想說的話還是說不出口。明明是久違的聲音,卻是客套的對話。


    “是,我不要緊……嗯,他沒對我怎麽樣。對,槍口一直對著我。”


    和父親短暫的交談中,杜萌發現父親意外地沉穩。不,應該是說果然如此。


    “叫他聽電話!”男人的低沉嗓音令杜萌不寒而栗,即使話筒已經被拿走,杜萌還是呆滯地站在原地不動。


    她已不害怕男子手中的槍,怎麽樣都無所謂了……


    完全豁出去的想法再度急速充滿杜萌心裏,取代了一度因為槍聲而畏縮的情緒。


    眼看著保險櫃被打開,戴著黑色手套的手將櫃裏的錢裝進紙袋,杜萌卻有種好似身在夢境的、不可思議的好心情。


    紙袋由她帶到姐姐的富豪車上。從車庫中回頭看家裏,杜萌想著應該還在三樓的哥哥。


    太好了……這樣哥哥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不知何故,杜萌覺得放心不少。她不希望哥哥和這些肮髒的騷動扯上關係,不想讓他知道。


    車子由杜萌駕駛,她冒著汗,後座則是戴麵具的男子和紙袋。她不時地看著後照鏡,男子還是沒有拿下麵具。


    車行至高速公路的收費站,杜萌默默地拿出儲值卡,收費員完全沒注意到後座的情況。下了駒之根交流道後立刻接著爬上坡道,來到這兒時,她終於可以把冷氣關掉。


    車子行駛在蒼鬱林間的坡道上,不久轉到小路,拐了幾個大彎,抵達蓑澤家別墅的停車場時大約是十一點鍾。太陽高掛天空,光線穿過大氣照射到地麵。杜萌下車,仰望著嶙峋生長的大樹。


    已經是秋天的氣息了啊。


    “接下來打算怎麽做?”杜萌好不容易開口問。


    站在杜萌麵前的男子默默搖頭,往黑色廂型車走去。她定定地看著,然後單手遮著刺眼的陽光抬頭看天空,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頭好痛,身體好冷,可能感冒了。


    男子返回杜萌麵前,舉起右手。握著槍的右手舉向空中,朝著晴朗高空開了一槍。


    3


    杜萌一臉木然。


    男子丟下麵具,然後跳上杜萌原本開的車。杜萌注視著地上的麵具。那個麵具,那副可怕的麵具。


    男子駕車逃逸,之後似乎過了好長的時間,杜萌就這麽站著,一動也不動。


    有人從別墅的方向跑下來。


    “杜萌!”是父親的聲音。


    姐姐和母親也趕了過來,接著是水穀。姐姐紗奈惠抱住她。


    “杜萌……太好了……”姐姐哭著說。


    “怎麽了?那些家夥呢?”父親露出緊張的表情。


    “其中一個人開車逃走了。”杜萌指著下坡路。


    “是開我的車逃走的吧?”姐姐說著望去,車子已不見蹤影。


    “逃了?為什麽?”父親問。


    全家四個人和水穀老人站在停車場中央環視四周。


    “為什麽要逃?”父


    親又重複了一次,“全部逃了?”


    “不是。”杜萌撥開前額的發絲搖頭,臉頰脹紅,“隻有跟我一起來的那個男的逃走了。”


    站在不遠處的水穀突然大叫。大家回過頭一看,水穀跌坐在黑色廂型車旁。


    “怎麽回事?”父親高喊。


    四個人快步走向前玄,水穀站了起來,指著廂型車裏。他睜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張開嘴,神情異常:但那不是笑,而是恐懼。


    杜萌往車裏看。每個人瞬間屏住呼吸,姐姐發出尖叫,母親失去力氣蹲坐在地上。


    “為什麽會這樣……”父親喃喃自語。


    杜萌和姐姐緊緊抱在一起,她覺得頭痛,渾身不對勁而意識不清,連站著都很吃力。


    為什麽……我覺得好累。


    “杜萌。”她聽見父親在叫她。


    對……這是我的名字……


    她目不轉睛看著車內,這一刻倒是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車裏有兩個人疊在一起。他們的金屬色墨鏡裂開,白色口罩被扯下,但還戴著帽子。她立刻分辨出這是一個女人和一個長發的年輕男人,很明顯地,這對男女已經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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